每一种文化都需要制造“成人童话”,用以安顿人们被生计与名利折腾得疲惫惶恐、患得患失的心灵。武侠传奇作为中国人的“成人童话”,有深厚的历史传统,它的主角是一些神乎其技、侠义心肠的人物,通常担当除暴安良、扶助弱小的责任,既满足人们的英雄情结,也寄托升斗小民对人间正义和安稳日子的希望,希望一个强有力而且道德高尚的人物出来为一方百姓维持秩序。因此,武侠传奇在中国传统的民间社会之中,一直是相当有市场的,与之相应,民间道德观、价值观的变迁,也在其中得到生动鲜活的展现。这一通俗文学类型发展到1950年代之后以金庸、梁羽生、古龙等人为代表的“新武侠”阶段,不仅融入了现代性的社会文化意识,更在文体上也发生了显著的改变:新武侠小说一方面大量吸纳、消化了言情、推理等其他通俗文学类型以及西方“流浪汉小说”、“成长小说”等类型小说的模式和内容,另一方面也有意识的在通俗的题材、情节中融入了严肃主题和叙事技巧,扩大了武侠小说的创作空间,提升了武侠小说的艺术含量和文化内涵,拓展了武侠小说涉及的社会人性的深度和广度,也吸引了更广泛的读者群。因此,“新武侠”在继续担当“成人童话”功能的同时,也出现了向严肃文学靠拢的迹象。对于“新武侠”文体的形成,金庸的贡献和地位已得到公认,所谓“金学”,也渐为学术界接纳,从业余研究发展为专业研究,今天,金庸小说进入大学课堂,成为学术著作、学术研讨会的议题,早已不再是什么新闻,但“金庸第三次修改”的消息一经传出,仍然引起了广泛而持久的社会关注。时而透露出来的修改内容,以及与版权变更相关的种种传闻,从1999年开始,坊间的道听途说已持续了数年,如今,随着第三次修改版的正式推出,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
一、“新武侠”的余晖
这次修改,就武侠小说本身来说,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惊喜。之所以引人注目,不过是因为“金庸”的品牌效应,不过是“新武侠”业已建立起来的影响力的回声。
作家改自己的作品,不是什么稀奇事,尤其是对于最早以报刊连载方式发表的作品,事后作一些字句的推敲,理顺前后有出入的地方,那很自然,所以金庸的上一次修改并没有引起多少争议。这一次之所以不同,在于金庸修改了其中一些重要人物的情爱归宿,甚至重写了某些结局,颠覆了在读者心目中已成为经典的形象。从读者的观感来看,这些改变也许是令人震撼的,但就金庸对武侠小说这一文体的贡献来看,并没有新的突破。
把武侠小说从写故事、写武功发展为写人性、写社会、写文化、写哲学,是“新武侠”的最大成就。以一种通俗文学而成功地把历史反思、哲学观念、人性拷问、道德困境、浪漫爱情、武功境界、曲折起伏高潮迭起的故事、栩栩如生形象鲜明的人物融为一炉,吸引不同层次的读者,不能不说是中国武侠小说史上的一次根本性提升,形成了武侠小说这一文体的新特征、新规范,改变了武侠小说在文学格局中的位置,提高了武侠小说的文化形象。此后武侠小说的创作队伍中虽然不断有新鲜血液注入,不断有成功作品推出,但对金庸那一代作者所开创的武侠小说的新格局,却没有真正的突破。金庸自己也不例外,段誉不爱王语嫣了,黄药师移情梅超风了,张无忌三心二意了……凡此种种,也许体现了金庸对于人性与爱情、历史与社会有了新的理解;修改版中人物的心理刻画也许更细腻,结构也许更圆熟了,情节发展也许更自然了,但对于武侠小说文体的发展来讲,并没有增添什么新的因素,并没有再次提升它的文学层次、文化层次。六七十年代以来的新武侠小说,已使这一文体发展到巅峰状态,再要有所突破,恐怕只有走偏锋了。古龙就走过这样的偏锋,得以与金、梁鼎足而三。一个有追求的作者,总会体验到创造的焦虑,超越前人,超越自己,都不是轻而易举的活儿。金庸的第三次修改,尽管颇见气魄,不再限于字句段落的修补,而是对人物情节动手术,但从根本上说,仍然是在做一种完善的工作,似乎一个文物工作者,一边修补,一边缅怀、眷念曾经的辉煌,其目的是使过去以更完美的面目流传于现在,而不是重新开创新局面。当然,要求金庸再一次为武侠文学的发展提供思路,那是苛求,他的使命在30年前就已经完成,再度突破、另立山头,不是金庸那一代人的任务,而是步非烟们的任务了。
我们用“新武侠的余晖”来形容金庸自我完善的努力及其局限,也用它来形容武侠小说在文体发展上的停滞,这并不是说武侠文化失去了创造力,失去了市场。今天,武侠想象的活力已经转入视觉文化之中,影视、网游,塑造了一个个武侠的影像世界。随着传播技术的发展,作为艺术表现的物质载体,语言的优势正在受到影像魅力的冲击,热爱武侠文化的人们把注意力和创造性从语言作品转移到影像作品,体现了这种冲击对武侠小说的影响。
二、大众传媒时代的文学活动
新兴传播技术对文字作品的影响,并非都是负面的。至少,在大众传媒时代,读者的活跃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大众传媒搭建了诸多平民性的话语平台,使众多普通读者由沉默孤独的阅读个体,有机会成为热衷于交流、讨论阅读感受并通过批评、议论对文本进行再创造的群体性读者。文学作品固然是由作者创造的,但文学作品的意义,则是作者与读者的集体创作。读者对于此次金庸作品修改的种种反应,就生动地体现了这种集体创作的特征,可谓大众传媒时代文学活动的一个经典案例。
读者对作品的反馈,可能直接影响到作者的创作。大众传媒的便利,使读者对文学活动的参与更具深度,普通读者作为一种舆论力量,发挥的作用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大。“金迷”凭借报刊和网络,形成了自己的圈子,《中国时报》“浮世绘”版有“金庸茶馆——金迷聊聊天”的专栏,网络上的“金庸茶馆”更是盛名在外,金迷留言已超过10万条。据说,金庸的某些修改,就接受了读者的意见,而对自己不认同的意见,则专门列出“新增注释”进行解答。可见,作者与读者互动,不仅是对作品意义的再创造,也是对作品文本的再创造。金庸的一再修改,不能说与读者数十年来有增无减的关注和业余研究兴趣毫无关系。
金庸的修改与读者对修改的评论,构成了有趣的互文现象。在金庸第三次修改过程中,每当有什么修改情节传出,读者总是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在某网站做的调查中,黄药师与梅超风的师徒恋,段誉与王语嫣的分手,以及张无忌在几个女子之间的三心二意一直持续到最后,期待来一个“五人行”的大团圆,分列“读者最无法接受的情节修改”的前三位。显然,这些修改都是对旧版中“一对一”矢志不渝的爱情模式的放弃,而读者最大的不满,也正是在这里。“金庸小说中的爱情是我们的梦想,既然现实中无法实现,我们就不想让梦想也被破坏”[1],“原先痴痴傻傻又有些可爱的段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王语嫣拒绝了几次就放弃了的花花公子”[2],读者如是说。可见,读者对修改的抗议,是对自己认可的人物形象及其背后价值观的维护。“多少年来,我已经对小说的故事和情节了如指掌,更是把其中的人物当成了最亲密的朋友,刻骨铭心的阅读体验和个人体验奇妙地融合在一起。”[1]甚至有读者在网上建议成立“修订版罢读联盟”,以保持原版的权威性,看来,读者的抗议,也是对自己参与创造而生成的作品意义的维护。在第三次修改版正式推出之际,这些来自读者的有代表性的观点,已经与作品本身构成一个整体,作品的意义,将由这难以剥离的两部分共同生成,如同《红楼梦》与“脂评”已是一个整体。只不过,发达的大众传媒带来的快捷交流,使这种“写”与“评”的互文性整体,比《红楼梦》的时代更具丰富性、集体性、流动性。
读者的积极参与,尤其是在作者之外对作品意义的塑造和占有,是大众传媒时代的文学活动最突出的特征。所以,围绕金庸作品修改的争议,以及各类媒体的争相介入,不止是一种文学现象,更是一个富有时代色彩的文化事件。
三、崛起的世俗性观念
读者的不满表达了某种文化怀旧的心态,表达了对理想主义的留恋,要求拥有借文学做梦,为不尽如人意的现实寻求补偿的权利,那么,根据情节更改去揣度金庸的意图,则会发现对理想主义的解构,对人性弱点和世俗性价值观的宽容,以及贴近现实,宁可煞风景也不提供童话的创作态度。
在旧版中,黄药师一生只痴情于一个女人,即使她已经去世近20年;段誉对“神仙姐姐”一见钟情,从此心无旁骛,即使她心有他属,对段誉的痴情长期不作回应。而在修改版中,这些爱情都被染上了人间烟火:鳏
居的东邪对自己的女学生产生了暧昧难言的情愫,不那么纯粹,不那么绝对的感情,似乎更符合人情之常。与之属于同一类型的,是修改版《碧血剑》中的袁承志,他对阿九的态度,由原来的以礼自持,改写为坦承爱意,于是只好在夏青青与阿九之间,在义与情之间举棋难定。段誉多碰了几次壁之后,也就放弃了单恋,金庸对此曾这样解释:“段誉很爱王语嫣,但她毫无反应,他觉得很不是滋味:我这么努力喜欢你,但你却始终无动于衷,那我们还是做个普普通通的朋友算了。”[3]知难而退,相较于非卿不可,在芸芸众生的男欢女爱中似乎更具有普遍性;关于段、王结局的修改,网上还传有另一种说法,段誉倒是把爱情一直坚持到了王语嫣接受他的追求,却在日后的相处中,厌倦了她的唠叨与自恋,彻悟昔日执著容貌的迷思,最终撒手而去,这一桥段,仿佛是对人们戏言的“公主和王子结婚以后会怎样”的回答。无论金庸定稿于哪一种,段、王的爱情相较于旧版,都大大地世俗化了。
曾有研究者认为,金庸15部武侠小说中,《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是一个转折性的角色,金庸尝试了用一个浑身充满缺点的人物作为自己的主人公,在这种尝试的最后,则出现了《鹿鼎记》和韦小宝。有缺点的主人公,不圆满的结局,这样的作品倾向于表现现实而不是制造童话,倾向于世俗而不是理想。这样说来,对张无忌的修改,在金庸那里是早有伏笔的。旧版中,理想主义稍占上风,于是金庸成全了优柔寡断的张无忌在爱情上的纯洁性,与赵敏厮守终生,改版中,或许是承认了男性多多少少潜藏的“一夫多妻”情结,金庸笔下的张无忌向韦小宝靠拢了,“新版的结局虽然表面上没有发生什么改变,但却暗流涌动。故事结尾,张无忌表面上选择了赵敏,但仍然期待‘五人行’的大团圆,他不仅原谅了周芷若,还期待小昭放弃‘圣处女教主’,甚至幻想蛛儿‘说不定有一天又来找我这个大无忌’”[3]。虽有绮思,却不一定有机会付诸实行,修改后的张无忌的心理,比心无旁骛和到处留情这两种极端状况,都更具现实意味。
世俗性价值观的凸现,不仅能解释金庸的修改,也可以说明金庸的“不改”。据传,第三次修改中,修改最少的是《笑傲江湖》,只修补了行文与桥段的漏洞,没有对情节、人物动刀斧。为什么?恰是因为在金庸的所有武侠小说中,旧版《笑傲江湖》本身就是一部最能凸现世俗性价值观,从多方面解构理想主义的作品。主人公令狐冲的人生遭遇,是一个不断经历幻灭的过程。小师妹的爱情,师长岳不群的人品风范,江湖的正义,对正邪之分的信仰……一个接一个地坍塌,正义时常沦为野心家打击异己的托辞,道德不过是猎取名利的幌子,忠诚和友谊被利用,执著而纯粹的爱情导致死亡与毁灭,例如,东方不败始则因杨莲亭大权旁落,教政衰败,终则因杨莲亭一败涂地,身死敌手,又如岳灵珊对林平之的盲目,都暗含着金庸对这种爱情的微词。与之形成对照,《笑傲江湖》提供了另一种爱情模式:令狐冲对任盈盈的爱情,是在对晶莹剔透的初恋的执著随小师妹的渐行渐远而慢慢淡化之后,在长期相处的过程中慢慢滋长的,混合着爱慕、感激、亲情、依赖、责任,也许正因为杂,反而不会那么脆弱,对红尘烟火的薰烤和人间风霜的侵蚀更具有抵抗力,于是他们走到了最后。任盈盈的爱情,对令狐冲而言还是一种心灵的慰藉,是存在意义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原来供奉在心灵殿堂中的种种信念都成虚无之后,总还留有这一点温存吧。古人说“借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现代流行歌曲里唱“即使我们生存的冰冷世界依然难改变,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笑傲江湖》飘然远引的结局,也就是这个意思了。令狐冲不是什么高蹈超然的隐士,而是代表着一种理想崩塌之后,人生还要继续,于是回归到朴素的生活本能的世俗性价值,追求一种安稳、平淡、温暖的生活。
随着社会关注重心日益转向经济和技术,人类社会整体上走向世俗化,进入后理想主义时代,这种朴素的生活本能,胸无大志的人生追求,不仅得到宽容,而且大有崛起之势。认识到陈义过高的道德要求只能带来虚伪,人性的弱点,世俗的欲望不再被视为洪水猛兽;认识到片面的理想主义是对人性与社会的简单化,是对现实的逃避,于是,对世俗性的认可反而成为一种清醒。从这个意义上说,金庸作品修改中呈现出来的世俗化倾向,就不单是个人兴趣,而是当下的社会文化氛围所致。
然而,认可世俗性有它的积极意义,并不意味着理想主义就全然失去了价值。读者的抗议之所以集中于这些最能体现世俗性价值的情节,就足以说明,现实生活再世俗,精神生活仍然需要梦想,文学仍然应该提供乌托邦。
从文学到文化,从武侠世界到人间百态,金庸小说的每一次出镜,总能引起广泛的话题,由此可见通俗文学在文化上的丰富性和创造力,它理应得到知识界的更多关注。
参考文献:
[1] “金迷”抗议金庸改原著[EB/OL].新浪网,http://ent.sina.com.cn/x/2005-12-08/0607921198.html,2005-12-08.
[2] 明教de凉粉.浅评金庸对其作品的第三次修订[EB/OL].新浪网,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376d4301000b3s.html,2007-10-14.
[3] 郦亮.金庸对作品完成第3次修订 张无忌变成韦小宝第二[N].青年报(上海),2007-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