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的最新修订版--以下简称"新修版"--引起了全世界金庸迷的普遍关注,甚至哗然。金迷们议论的核心焦点,就是作者在新修版中对黄药师和梅超风的情感关系作了重大的改写。
新修版中黄、梅关系改写得好还是不好?对这个问题恐难做出或是或非的简单判断。需要,也值得专门进行讨论研究。
一
黄、梅关系的改写,开始于对小说的第十回梅超风的回忆的修订。
与流行版相比,修订后的回忆篇幅明显增加,内容更加丰富,桃花岛师徒间的往事情节线索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作者显然是重新构想了梅超风的小传,重新设计了梅超风的形象,调整了梅超风和黄药师的情感关系和相互间的情感态度。
其中主要修改增订的内容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让梅超风详细回忆了自己的生平:自幼父母双亡,被伯父收养,11岁时被卖给上虞县蒋家村的富户做丫头。12岁时被老爷调戏,进而遭到太太的毒打,最终被黄药师搭救,将她收入门下,将她的名字由梅若华改为梅超风。在这里,作者还调整了黄药师门下弟子的年龄和顺序,大弟子曲灵风年龄最大,只比黄药师小十来岁,已婚,生有一女。其余为陈玄风、梅超风、陆乘风、武罡风、冯默风。这些改动,细化了梅超风的身世,调整了人物年龄,弥补了流行版中有关人物关系和人物年龄的差误和漏洞。
二、梅超风15岁时,身子高了,头发长了,模样更好看了。年届30的大师兄曲灵风看她的目光开始异样。后来陈玄风单刀直入,捷足先登,很快就俘获了梅超风的芳心。这使得大师兄极为不满,打伤了陈玄风。然而黄药师最先处罚的却是曲灵风,将他打断腿,逐出桃花岛。从此也不再教陈玄风武功,不与梅超风多话,后来陈玄风终于偷盗了师父的《九阴真经》下册,带着梅超风逃离了桃花岛。使得黄药师伤心气愤,以至于迁怒于其他几个弟子。非但不听劝谏,反而将其余三个小弟子一一打断腿,先后逐出。这些改动,符合当时的环境,为陈玄风盗经增加了一个迫切动机,也使得黄药师驱逐弟子的理由更为明显。
三、这一段回忆中最关键的改动,当然是黄药师对梅超风的情感态度的变化。大师兄曲灵风将黄药师抄录的欧阳修词"江南柳,叶小未成荫。十四五,闲抱琵琶寻。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拿给梅超风看,并且详细讲述了欧阳修对美丽活泼温柔可爱的外甥女动心的故事,暗示黄药师对梅超风超越师徒关系的情感态度。进一步的证据是,梅超风回忆中,师父对她一向关爱呵护,从未有过苛责厉颜,且无论求恳何事,只要她"拉住他手,轻轻摇晃"便"总会灵光"。 --这一"拉手摇晃"成了新修版中梅超风对黄药师的招牌性动作。
以上三点层层相因。首先,花季梅超风青春勃发,魅力四射。进而,桃花岛这个男人世界中只有梅超风这一个少女,如万绿丛中一点红,自然格外引人注目,这就难怪已婚的大师兄曲灵风、未婚的二师兄陈玄风都被她吸引。最后,如此自然也就难怪单身师父黄药师对这个女徒另眼相看。
需要说明的是,在梅超风的回忆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对自己的师父黄药师有丝毫的男女之情。她对黄药师最多不过是有一点恃宠而娇,并无任何超越师徒父女关系的情感因素。与她对陈玄风的情感态度泾渭分明,截然不同。也就是说,在修订版中,是黄药师对梅超风产生了单方面的朦胧恋情。
这种典型的"洛丽塔情结"产生自黄药师,看上去有些让人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实际上,小说新修版中为这种中年男子对花季少女的本能倾慕和热烈恋情提供了充分的证据,大文豪欧阳修为自己的外甥女写下的词句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继而,小说中还让黄药师将自己抄录的朱希真词拿给梅超风看:
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
老人无复少年欢。嫌酒倦吹弹。黄昏又是风雨,楼外角声残。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万里东风,国破山河照落红。
今古事,英雄泪,老相催。长恨夕阳西去,晚潮回。
其中每一行都能看到一个"老"字,这是典型的中年心态。感到时光飞逝生命短暂,年华老去不可逆转,对青春充满了留恋和感伤,对花季少女自然就格外羡慕和热爱。进而,黄药师还为梅超风吟诵欧阳修的《定风波》:
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任是好花须落去。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
由此可见,黄药师对梅超风的这种情感态度,四成是对自己年华老去的伤感,四成是对红颜易老的怜惜,只有二成是对年轻异性的朦胧爱意。
他的弟子曲灵风、陈玄风乃至梅超风等等都无法理解其复杂的中年心境和深切的生命感伤,只简单化地将他的这份奇特复杂的情怀全都当成师父对女弟子的不伦之恋,或当成简单的男女私情。难怪黄药师要大为光火,要打折曲灵风的双腿,将他逐出桃花岛,并从此不与陈玄风和梅超风罗嗦。
能够证明黄药师对女弟子梅超风的情感态度并非纯粹出于男女私情的依据,是黄药师在两年后娶回了年轻的妻子冯氏,并对这位年轻的妻子始终一往情深。黄药师是这部小说中第一智慧且博学之人,也只有冯氏这样极具聪慧灵气之人才堪为黄药师的良配。不难想象,黄药师多年未娶,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练武之人有远离女色的传统--乾坤五绝之中的王重阳、欧阳锋、洪七公都是终生未娶,一灯大师后来也出家为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没有找到堪与匹配的对象。在新修版中,黄药师娶妻虽然增加了道德伦理压力这一理由,但仍不能掩盖他找到冯氏才算是找到真正合适的对象这一事实。否则,在冯氏死后,黄药师就不可能始终准备要为冯氏殉情,打造花船,与她合葬于水下。
由此可见,新修版为黄药师增加这样一段情感插曲,并非不可理解,更不是不能接受。因为这并不是一段纯粹的男女私情,其实也不是一段完整的情感故事,实际上不过是对人到中年的黄药师的生命情怀的一种点染和丰富。乾坤五绝之中,除了情感粗糙贪食不好色的洪七公之外,其余四人,每人都有一段难与人言的情感创伤:欧阳锋与嫂子的不伦之恋,一灯大师对瑛姑的伤痛记忆,王重阳与林朝英之间的相互挫伤,如此,新修版增加一段黄药师对女弟子梅超风的短暂且朦胧的"洛丽塔情结",也就并非不可理喻。
二
要说黄、梅关系的修订有问题,这问题当不在黄药师对梅超风的朦胧情意本身,而在于对这种朦胧情意的叙事安排和具体表现恐非十分妥当。
首先,新修版中对黄药师情感态度的表现,比较简单且直白。其中还有一些明显的疑问,例如:1、黄药师为何要将书写他情感私密的词句随便让大弟子发现?2、曲灵风为何要拿着师父的手稿给梅超风看,他究竟是因为吃醋,还是要促成师父和师妹的情感发展?3、黄药师对梅超风的复杂情怀,如何能够简单地向这个并非灵性过人的女弟子轻易吐露?
其次,作者在梅超风紧张打斗之中安排长篇回忆,本身就有一点生硬,显出了人为的痕迹。因为梅超风显然并不是一个心思灵慧之人,且随时有生命危险的打斗过程也并非展开长篇回忆的合适场所。流行版中的回忆已让人觉得篇幅过多,而在修订版中更是变本加厉,将诸如黄药师的家世门第,最后成为"邪怪大侠"的历程;以及《九阴真经》和华山论剑的故事等等这些不该由她在回忆中叙述的情节内容也让梅超风来承担。实际上,小说中的陈玄风和梅超风再上桃花岛,试图偷盗《九阴真经》的上册,未成功;黑风双煞因练习九阴白骨爪、摧心掌而受到武林正派人士的围攻;黑风双煞在蒙古遇到江南七怪,陈玄风死,梅超风独自逃生等等情节,都不应该放在梅超风的回忆中讲述,而应该由作者直接叙述。这样,梅超风才能集中回忆黄药师对她的朦胧情感,焦点突出,以便将这一段情感说深说透,从而深入人心。而现在,作者想要取巧,使得梅超风的长篇回忆成了小说朴实的叙事中的一块刺眼的补丁。
再次,在梅超风的长篇回忆之中,还有一些细节的叙述和描写,似乎有一些欠妥之处。例如:
1、黄药师对最小的徒弟冯默风生气,书中写道:"……师父大怒,喝道:'连你又[也]打,怎么样?我花这许多心血,辛辛苦苦教你们功夫,到头来你们一个个都反我。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木杖一震之下,把冯师弟的脚骨也打断了。" 这一细节,其中的一个错别字或许是校对错误,此外也还有明显的欠妥之处,黄药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竟然对自己的小徒弟如此啰嗦,甚至说出了"还不如去死了得好"这样荒唐而不符合性格的话来。进而,这一段还自相矛盾,即,既然黄药师如此自哀自怜,那就不该打断徒弟的腿骨;如果生气打断徒弟的腿骨,那就不该如此自哀自怜。
2、梅超风和陈玄风重上桃花岛,试图偷盗《九阴真经》的上卷,黄药师再见叛徒,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是:"师父嘿嘿一笑,说道:'超风,师父不练九阴真经,只用弹指神通,还不是赢了他!'"看起来,黄药师对梅超风和陈玄风偷盗《九阴真经》下卷、擅自离开桃花岛、背叛师门似乎丝毫也不介意。这本身就有点让人难以置信。然而,后面却又保留了流行版的叙述,即:"陈师哥拉着我飞奔,抢到了船里,海水溅进船舱,我心里还在突突急跳,好像要从口里冲出来……" 这就让人难以理解了,既然师父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他们关怀备至,为何还是要如此拼命逃跑呢?
3、在梅超风和陈玄风亡命奔逃之际,"听得师父的话声远远传过来:'你们去吧!你们好自为之,不要再练九阴真经了,保住性命要紧。'" 这里的黄药师,几乎成了一个慈悲的菩萨,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脾气,根本没有追究盗经之罪、私离桃花岛之罪、背叛师门之罪以及梅超风弃师父的关怀和情感于不顾的无情之罪,而是处处为徒弟着想。然而,在后面的叙述中,却仍然保持了流行版中的文字,即:"梅超风想起黄药师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脸如土色,全身簌簌而抖,似乎见到黄药师脸色严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软,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下……" 从修订后的情况看,所谓黄药师"生性之酷,手段之辣"根本就不存在,梅超风也根本就没有理由如此害怕。小说对黄药师的形象及其对梅超风的关系作了大量修订,却又要保持修订前对黄药师的评价,显然自相矛盾。
除了第十回书中梅超风的长篇回忆之外,新修版中对黄药师和梅超风之间的情感态度和师徒关系的发展变化的把握和描写也存在某些明显的疑问。例如:
其一,流行版中写到裘千丈谎言说黄药师被全真七子打死,陆乘风说要去桃花岛探望,黄蓉说愿意为他和梅超风求情,书中写到:"梅超风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说道:'我哪里还有面目去见他老人家?恩师怜我孤苦,教我养我,我却狼子野心,背叛师门……'突然厉声喝道:'只待夫仇一报,我会自寻了断。江南七怪,有种的站出来,今晚跟老娘拼个死活。陆师弟,小师妹,你们袖手旁观,两不相帮,不论谁死谁活,都不许插手劝解,听见了么?'"
新修版前面的部分都一样,直到背叛师门之后,增加了:"[梅超风说话]'……真是畜牲不如……我天天记挂恩是,祝祷他身体强健,只盼他一掌将我打死了……'突然间啪啪两下,伸掌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厉声喝道:'只待夫仇一报,我会自寻了断。江南七怪,有种的站出来,今晚跟老娘拼个死活。我……我对不起恩师。'啪啪两下,又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两边脸颊顿时红肿,可见这几下打得着实不轻。"
两相比较,显然是流行版的写法更好。
流行版中梅超风第一次突然流泪忏悔,让人震撼,而后迅速掩饰自己,厉声呼喝报仇,心理准确,形象鲜明,言辞生动,行为合理。
而新修版中,梅超风的忏悔和复仇两种心理相互交织,婆婆妈妈,心理理路模糊不清;当众自打耳光,实际上并不符合梅超风的个性,而只是作者要她这样表达自己的忏悔,人为的痕迹很明显。尤其是已经向江南七怪挑战,却又说对不住恩师,再打自己耳光,更显得拖泥带水,让人莫名其妙。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作者要改变梅超风和黄药师之间的情感关系,至少要改变二人的情感态度,要加强梅超风的忏悔意识,淡化梅超风的罪过,美化梅超风的形象,结果却反而使得梅超风这个人物形象变的模糊起来,让人难以辨析,更遑论认同。
其二,第十四回书中,梅超风要与江南六怪决战,郭靖要代替师父出面,说好他不逃走,而梅超风不能再找江南六怪的麻烦。流行版中,梅超风的话很简洁:"好!我跟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笔勾销。好小子,跟我走罢!"
新修版却变成了:"好!我跟江南六怪大家死了亲人,我命苦,你们也命苦,有什么法子?深仇大怨就此一笔勾销,好小子,跟我走罢!" 这样的对话,硬是要将一位雷厉风行我行我素的江湖女魔头,变成一个婆婆妈妈得莫名其妙的凡俗小女子,作者要写她的善意妥协,实际上却损害了她坚强不屈的性格。
其三,梅超风被黄药师抓走,很快又回到归云庄,还要找郭靖比武,作者在新修版中增加了一句台词:"……好在经书已经还了恩师,偿了我平生最大心愿……" 这一改动,明显不妥。她刚刚还在找经书,转眼之间就说已经将经书还给了恩师,这等于向众人宣布,她身后的人就是黄药师。此时黄药师还戴着面具,大家都还不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她这一说,别人或许还不明白,聪明的黄蓉肯定能够推断出梅超风身后之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若写她没有推断出,对黄蓉的聪明才智就是一种损害,所以,这一句台词并不十分妥当。
其四,在梅超风的回忆中,黄药师称呼周伯通为"不通兄", 在第十七回书中,老顽童对此做出了解释:"……他浙江口音,把我周伯通叫作周'不通',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 这一说法,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问题,但新修版中说黄药师虽是浙江人,但却并不是从小在家乡长大,而是出生在云南丽江,长大后才回到浙江。如此,黄药师到底是说云南话,还是说浙江话,就成了问题了。
其五,新修版中,陈玄风没有将《九阴真经》毁掉,当然也就没有将经文刺在自己的胸前,这一修改非常合理。梅超风将经书交还给黄药师,作者在第十八回书中补充了一段:"黄药师慢慢揭到最后一页,见到怪文之后写着歪歪斜斜的几行字,心知第一行是:'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第二行是:'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第三行是:'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最后远离数行,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师父,师父,你快杀了我,我对你不起,我要死在你手里,师父,师父。'" 这些字迹,搞得黄药师又是怜惜,又是感伤。
只不过,认真想来,这不过是作者的一厢情愿,而梅超风写这些话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这本经书不是梅超风独有,而是时常要与丈夫陈玄风一起看,梅超风如何能够写下这些怀念师父的话让陈玄风不高兴?更重要的是,从书保留下来的陈玄风之死的情节看,梅超风始终对陈玄风一往情深,至死不变,又如何会写下这些话让陈玄风生气呢?既然伉俪情深,生活充实快乐,又哪里会有那样的想法,想让师父打死自己?--需要说明的是,书中专门交待说,黄药师"料想[梅超风]写时眼睛未瞎,词句笔划清楚……" 这又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例子。
三
之所以出现上述情况,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小说的创作和第一次修订都已经年深月久,作者本人也不易轻松地重回小说创作的情境之中,从而在再次修订时难免顾此失彼,照应不周。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于作者有意无意中想要弱化黄药师、梅超风的邪、恶形象,给他们增加一些美化或中性化的色彩,结果却在这两个人物形象上增添了无数道刺目的划痕,甚至模糊了这两个重要人物的鲜明现象,使得读者几乎难以辨认。
先说梅超风形象。
在流行版中,我们所认识的梅超风,原本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艺术形象。她虽皮肤黝黑,但却青春勃勃,充满性感,充满欲望,也充满野性的魅力;同时相对缺乏灵性,又缺少正常的善意引导,从而成了本能--毒龙--的俘虏,并且一条道走到黑。梅超风与陈玄风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一拍即合,恋奸情热,欲望贲张,因而大胆地偷走师父的宝贵经文。与此同时,对生性残酷、手段毒辣、喜怒无常的师父充满恐惧。这欲望与恐惧,形成一种强大的力量,使得他们在邪恶之路上再也无法停步,更无法回头。只有在听到师父死讯的时候,恐惧消失,心魔暂隐,这才天良渐露,怀念师恩,并产生悔恨之意。惟其如此,梅超风的悔恨和忏悔,才格外出人意料,从而产生极大的震撼力。她的命运,才会令人震颤,令人厌恶,也令人同情和怜悯。在流行版中,梅超风的形象是逐渐显露出来的,她的个性与命运的悲剧也是在小说情节发展中渐次展开。
然而在最新修订版中,梅超风的野性被作者有意遏制,她的邪恶也被作者有意无意地淡化,她的恐惧更是被黄药师的情感所消除;而随着她的长篇回忆的展开,这个人物的忏悔之心被大大强化,且始终如一,几乎从一个本能欲望催生的邪恶者变成了一个生来不幸的误入歧途者。作者要对这一形象如此弱化邪恶,强化善良,结果只能是大大降低了这一形象的艺术张力,使得这一充满野性乃至邪恶魅力的形象,变得苍白干瘪,模糊不清。
在新修版中,作者却有意弱化此人的邪恶形象,最典型的证据,是将她所练的"毒龙鞭"改成了"白蟒鞭" 。毒龙乃是邪恶的指称,而白蟒则是一个中性的说法。其实,毒龙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佛家眼里的[邪恶的]欲望指称,也正是梅超风的心理、个性和为人的一种重要标志。取消了毒龙鞭这一名目,实际上也就等于取消了梅超风这一人物的心理和个性的特色及其依据。
此外,作者在最新修订版中专门解释了,《九阴真经》中之所以列入九阴白骨爪、催心掌、白蟒[原为毒龙]鞭等武功,是要先列出邪门武功,然后再说出破解这些武功的方法。这样的解释当然有一定的道理,解决了一部分读者心中的一个疑问,那就是这部经书中为何会有如此邪恶的武功。但,这样一来,流行版中原有的更深刻的解释和寓言,即陈玄风和梅超风乱解经典、法由心生等等,就变得无足轻重了。这实际上也大大消解了梅超风夫妇的性格特色。
作者人为地遏制梅超风的野性,最突出的例子是在陈玄风临死之际,由原来相互称呼对方"贼汉子"、"贼婆娘",变成了让人肉麻的"好师哥"和"小师妹",进而还有:"小……师妹,我好舍不得你……我……我不能照顾你啦……今后一生你独个儿孤苦伶仃的……你自己小心……"和"好……好师哥,我也舍不得你……你别死啊……" 看起来这样的修改更加深情,实际上远不如原来的版本中那样互称"贼汉子"和"贼婆娘"那样情深,更不用说失去了个性魅力。
在原来的流行版中,梅超风每一次出现,都会给人一些新的印祥和感受。第一次出现在蒙古,完全是一个邪恶的形象。第二次出现在金中都王府中,由于走火入魔,更由于她的长篇回忆,使人了解到她的恐惧和无奈。第三次在归云庄出现,由于目盲而在地上摸索经文,且最终受到师父的惩罚,这个人物开始让人同情。第四次出现在牛家村,危急关头挺身救师,临死才被师父彻底谅解,且重入师门,使得这一形象升华,让人感动而又悲哀。
但在新修版中,几乎所有这些变化和转折几乎都被作者抹去了。至少,是从她的长篇回忆开始,她就成了一个自我忏悔的心性善良者,且再也看不到她有任何恐惧的理由。所以,黄药师在陆乘风的归云庄上与她重逢,立即谅解了她的一切过错,让她在陆乘风的庄子上颐养天年。这样的改动,不仅抹去了后面的波折,实际上还使得后面的情节变得自相矛盾:若她没有奉命寻找几位师弟、寻找《九阴真经》的经文,为何不在归云庄中静养,跑到牛家村附近来干啥?进而,若不是全真道士谭处端"归途中见到梅超风以活人练功,他侠义心肠,上前除害,哪知却非她敌手",谭处端与她素不相识,为何要与她打斗,并将她引来?
梅超风临死的场景,再无重入师门的狂喜、庄严和悲哀,而只有重复再三的忏悔,和莫名其妙的求情,最后居然还说:"梅超风背叛师门,实是终身大恨,临死竟能得到恩师原宥,又得师父重叫昔日小名,不禁大喜,双手拉住师父右手轻轻摇晃……" 其中不合理处所在多多:1、在新修版中,黄药师早就原宥了梅超风,临死才原宥之说根本不成立。2、黄药师让梅超风重入师门,称呼她为"若华",而不称呼师门专用的"超风",这也自相矛盾。3、梅超风这样撒娇,难道是在暗示自己对师父有男女之情?若是那样,那就是对陈玄风、冯师母和她自己的彻底背叛。若如此,梅超风就真的啥也不是了。总之,新修版中梅超风之死,无论是新鲜感、感染力、震撼力还是艺术境界,都比流行版逊色得多。
由此可见,作者对这一人物形象和情感命运的修订,显然是得不偿失。
四
我们熟悉的黄药师,是一个极为聪明,极为博学,也极为自负,并且极为偏狭的人。他对社会和人生的思想情感,也总是极为鲜明而且偏激。正因为这样,他才获得了"东邪"的外号。这一外号,不仅得到了他本人的认可,显然也成了五绝间的公论和定评,也成了广大读者的普遍共识。
东邪之邪,当然是与"正道"比较而言,是说他的意识形态和行为方式十分独特,诃佛骂祖,诽君谤道,我行我素,任性而为。更深的一层是,此人看起来避世隐居,沉默寡言,实际上却是热肠内聚,犹如火山,岩浆沸腾,一旦冲出地表,弄不好就会鸡犬遭殃,甚至玉石俱焚。最深的一层,是此人的入世热肠和冷傲自我之间形成了一种剧烈的矛盾冲突,使得他的愤世嫉俗常常以一种病态的形式表现出来。这种内心的矛盾和病态,使得他给人的印象是生性残酷而手段毒辣,在庸常之人的眼中,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
新修版中,作者为黄药师增加了不少篇幅。例如他的家世:"……是浙江世家,书香门第,祖上在太祖皇帝时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历朝都做大官。师父的祖父在高宗绍兴年间做御史。这一年奸臣秦桧冤害大忠臣岳飞,师父的祖父一再上表为岳飞申冤,皇帝和秦桧大怒,不但不批,还将他贬官。太师祖忠心耿耿,在朝廷外大声疾呼,叫百官和众百姓大伙儿起来保岳飞。秦桧便将太师祖杀了,家属都充军去云南。师父是在云南丽江出生的。"
这样的改动当然无可厚非。问题是,作者并没有把黄药师的身世与他的性格形成和心理痼疾真正联系起来,而只是要在外表上为这一人物形象贴金,弱化他的邪怪,强化他的热情和忠贞。例如说:"因为他非圣毁祖,谤骂朝廷,肆无忌惮,说的是老百姓心里想说却不敢说的话,于是他在江湖上得了一个'邪怪大侠'的名号。" 这一名号的重点,显然不在"邪怪",而在"大侠"。正如这一段叙述的重点,不在探索黄药师的性格,而在为他赢得同情分。为此,作者甚至没有注意到他骂朝廷如何能够在江湖上赢得喝彩这样一个明显的逻辑漏洞。
在流行版中,梅超风与陈玄风偷情、偷盗《九阴真经》后逃离师门,使得黄药师大为光火,以至于使其他弟子遭受池鱼之殃,看起来匪夷所思,实际上却完全符合黄药师的性格和心境。因为梅超风夫妇的行为,损害了他竞争华山第一人的事业,更大大伤害了他一代宗师的颜面和自尊,所以,他不肯轻易原谅梅超风,而梅超风也知道自己很难得到恩师的宽宥和谅解。直到陈玄风死了,梅超风眼睛瞎了,黄药师才没有一见面就处死她,而是给了她钉了三枚附骨针,让她戴罪立功。梅超风为救他性命而奋不顾身,重伤在欧阳锋的掌下,黄药师才在她临死之际答应将她重新列入师门。这一切,完全符合黄药师的性格与心理逻辑。
新修版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严格地把握黄药师对梅超风的朦胧情感的分寸,在对梅超风的情感态度处理上,甚至不惜伤害和扭曲这一人物的应有性格。若黄药师对梅超风的朦胧爱意真的成立,那么梅超风没有感恩图报,反而与陈玄风偷情、进而偷盗《九阴真经》、无情地背弃师门,这对黄药师显然是更多了一重打击,即在事业损害、颜面损害之外,增加了更为致命的情感乃至自信心的伤害。如此,黄药师这样一个自尊自负性情偏狭之人,如何能够轻易原谅梅超风?
在作者的设计中,似乎是因为对梅超风的朦胧情感,改变的黄药师的性格。使他由偏激变为宽和,由酷辣变为慈善,由暴躁变为沉静,只要梅超风"拉着他手,轻轻摇晃",便能够化戾气为祥和。但这一设计,显然是没有充分考虑黄药师对梅超风的情感态度的真相及其应有的表现分寸。黄药师对梅超风的朦胧情感,无非是对青春性感的本能爱慕,这只能是一时的冲动,而不可能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因为梅超风在智慧灵性和精神境界上与黄药师简直天差地远,除了青春性感之外几乎一无所有,与冯氏无法相提并论。
梅超风与陈玄风偷情、盗经、弃师门,是黄药师无法接受,更无法容忍的大事变。黄药师不仅应该看到梅超风对他的无情,更应该感受到梅超风在情感和师徒关系的双重背叛中给他的情感、自尊和中年自信心的三重致命打击。然而,我们在新修版中看到的是,在经历了这样严重的大事变之后,黄药师非但没有恨天怨地、煮海碎山,反而巴巴儿的在两个叛徒的身后深情呼喊"你们去吧!你们好自为之,不要再练九阴真经了,保住性命要紧。" 进而,在归云庄上,又巴巴儿的对双重叛徒梅超风说:"超风,你作了大恶,也吃了大苦。以后你就住在陆师弟这庄上,让他好好奉养你。"又说:"超风,可惜你眼睛坏了,只要你今后不再作恶,黄老邪的弟子,谅来也不大有人敢跟你为难。" 这样,黄药师就不再是做事任性偏激的东邪,而只是一个披着东邪外衣的平庸的好好先生了。
流行版中的黄药师形象,虽然做事邪行怪癖,让人无法测度,但却光芒四射,令人心往神驰。而新修版中的黄药师则变成了一个自相矛盾的人物,有时候我行我素,有时候却又平庸滥好,让人怀疑黄药师是否也有一个裘千丈那样一个冒名的同胞兄弟。更不用说,由于黄药师对梅超风的情感态度平庸少变,新修版中黄药师与梅超风的几次相见,在情感、心理、行为、语言等方面都没有让人惊奇的起伏跌宕,从而使得这一系列情节线索也就变得平淡无味。
总之,在新修版中,作者对黄药师、梅超风的形象及其情感关系的修订,基本上可以说是得不偿失。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应该说是点金成铁,化神奇为腐朽。
五
新修版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作者的社会责任感及其道德教化意识不断增强,而对人性的想象、探索及其艺术的创造性也就随之相对减弱。
用道德概念或道德意识来规范和制约艺术创作,可以说是中国文艺创作的千年痼疾。道德的分野即善恶、对错、好坏、侠邪等等都不过是二元对立,而人性的表现却当有千姿百态。若作者按照道德的脸谱装点人物,势必会造成千人一面,进而千部一腔。失去了对人性百态的深入探索和生动展现,使小说艺术文本成了社会道德教科书,结果当然只能索然无味。
在流行版中,黄药师的邪怪,和梅超风的野性,本来都极具风采,光芒万丈,张力惊人。然而在新修版中,作者却硬要给他们加上合乎道德规范的金色脸谱,一心要强化这两个人的善意诚心,进而相对弱化他们本身的偏激性格和病态心理特点,实际上等于是减少这两个人物的人性空间,缩小这两个人物的形象特质,从而消解了这两个人物的性格张力。
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就不难发现,道德教化意识不仅明显出现在黄药师、梅超风两人形象的修订中,也出现在对《射雕》中其他人物如一灯大师、全真七子和江南七怪等人物形象的修订中。实际上,还出现在其他小说的修订中。
《射雕》新修版点金成铁的另一个更加具体的原因当是,作者虽然也试图增加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的描写,然而对这部小说原有的叙事规则及其原有的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叙事脉络的关注和照应不周,以至于在最新修订中出现顾此失彼或自相矛盾的种种弊端。
作者曾在第一次修订版即流行版的《后记》中写道:"《射雕》中的人物个性单纯,郭靖诚朴厚重、黄蓉机智灵巧,读者容易印象深刻。这是中国传统小说和戏剧的特征,但不免缺乏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 或许是为了增加《射雕》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在修订中增加了黄药师对梅超风的超常情意,且在梅超风的长篇回忆中叙述出来。问题是,梅超风的长篇回忆并非对梅超风心理的深入探索,而只是让梅超风不恰当地承担过多的叙事任务,以至于铺张过度,一步到位,使得这两个人后面的故事情节不得不再三重复。
进而,由于作者对黄药师和梅超风的形象有意无意地隐恶扬善,因而对它们之间的情感态度的分寸也就难以准确把握。毋宁说,小说新修版中的道德脸谱盖过了对人物情感心理真相的探索。本来,黄药师之邪,梅超风之恶,早已自成章法且深入人心,成了他们单纯的形象特质并光芒闪耀。在新修版中,作者不恰当的改变,非但没有使得这两个人物的心理变得更加丰富复杂,反而使这两个人物的形象和心理都变得模糊暧昧,而且充满了人为的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