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日之谜
金庸生于公历1924年3月10日,现下已成“社会共识”。各方皆以此为准,筹办“金庸百年诞辰”活动,便是不认同者,也不得不被这股浪潮裹挟其中。
实则金庸生日聚讼纷纭:光是年份就有“一九二三”、“一九二四”、“一九二五”三说,日期也有“农历二月初六”和“公历二月六日”两说。诸说交杂,不免使人困惑。
刘国重兄在《金庸评传》中,考证金庸生于民国十二年三月二十二日(即公历1923年3月22日,农历癸亥年二月初六,属猪)。笔者认同刘兄的考证结论,但就部分材料的推断,仍有不同意见,试就此做一番补充,并谈谈1924年、1925年两个生年说,使金庸生日这桩公案更加明了。
先来梳理三种金庸生年说的由来:
二、支持1923年出生的材料
(一)金庸自述
1、2000年,金庸在自传体散文《月云》中说自己的小名“宜孙”是祖父取的,家里人叫他“宜官”。1997年,金庸对池田大作说:“可惜我出生不久,祖父就去世了。”(参见《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金庸与池田大作对话录》)
查文清三子查教忠、查钊忠和查懋忠(金庸之父)于1925年编印的《查公沧珊哀挽录》和族人编修的《海宁查氏族谱》,均记载查文清卒于民国癸亥(1923)九月廿二日。由此可知:金庸生于祖父去世之前,绝无可能生在1924年。
2、1997年,金庸接受新加坡《新明日报》采访,谈到:“我跟李光耀同年生,所以他退休不做的时候,我也是要退休不做了。”(参见韩咏梅《访问金庸》)而李光耀生于1923年。
(二)求学与工作档案
1、民国二十三年(1934)六月三十日,金庸初小毕业,海宁县立袁花小学颁发的《毕业证书》显示其年龄为12岁。
如按1923年出生,此时周岁11岁,虚岁12岁;如按1924年出生,此时周岁10岁,虚岁11岁。显然12岁是依据1923年生年得出的虚岁。
2、浙江省档案馆馆藏有一份《东南日报社职工登记表》,为金庸在1946年11月23日亲笔填写的简历,“出生年月”一栏填写着“民国12年2月”,即1923年2月。
3、浙江省档案馆还馆藏了一份金庸1946年入职报社时填写的《东南日报社职工保证书》,金庸在年龄一栏亲笔填写了“23”岁。
由于相近填写的入职登记表已确立1923年生年,则保证书上的23岁是周岁。
可见在新旧交替的民国时期,既有虚岁计龄,也有周岁计龄。换算时,周岁通常比虚岁要小一岁,特殊情况下会小两岁。
上述书证、档案提供了金庸生年的早期提示。最早的记载通常最接近事实,以常理度之,一个人修改自己年龄,往往基于某种利益考虑,成年之前利益牵扯少,修改的必要性自然也小。
(三)亲友叙述
1、沈西城在《金庸逸事》中提及:金庸夫人林乐怡曾请他吃饭,席间告诉他金庸属猪,与他还有倪匡同生肖。
2、1999年8月26日,金庸大妹查良琇致信蒋连根,写道:“金庸是民国癸亥1923年出生在袁花镇太平村赫山房,属猪。”蒋连根还提及:1999年,他探望金庸小妹查良璇,她说:“二哥属猪,不会错的。”9月又探望金庸小弟查良钰,他也说:“小阿哥良镛是属猪的,生在1923年。”(2000年《人物》第7期刊登记者宾语、潘泽平撰写的访问记《金庸是我的“小阿哥”》,文中引述查良钰的话:“小阿哥良镛是属猪的。”)2008年前后,金庸大弟查良浩在电话中回他:“二哥良镛肯定是属猪的,不会是属鼠的。”
3、2014年,汤大友兄当面询问金庸的同父异母弟查良楠,得知金庸确实生于1923年3月22日。
4、“在查传倜的微信朋友圈,之前几乎看不到他发布与金庸有关的文图信息,只是会在3月10日这天集中发布几条与父亲有关的消息,然后给一众朋友反复解释,‘3月10日不是父亲的生日,他只过农历生日,他的生日实际上是每年农历二月初六’。”(参看2018年11月4日封面新闻《“爸爸,感谢五十多年,和你分享的美食!”金庸儿子查传倜泣别父亲》)
农历一九二四年二月初六,就是公历1924年3月10日。查传倜既然说:“3月10日不是父亲的生日”,足以证明1924年并非金庸生年。
5、2014年3月28日,《北京青年报》报导:金庸亲属查台传、查传竞出席“金庸武侠与中国梦——百度贴吧金迷群英会”活动时,透露金庸先生应该是92岁生日,而不是外界所说的90岁生日。以1923年为生年,按虚岁计算,2014年正是金庸92岁。
6、2018年,金庸逝世以后,张纪中特别向封面新闻记者说道:“金庸先生的年龄应该更正一下。金庸实际真实年龄,今年确实是95岁了,而不是许多媒体报道的享年94岁。在金庸年龄这个问题上,金庸生前几次和我喝茶时,他曾亲口对我说,他是猪年出生的,是1923年生人。希望媒体朋友再报道金庸先生时,能及时更正过来。”(封面新闻《张纪中:金庸先生出生于1923年,应是享年95岁》)
(四)海宁方面早年记载
1、海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1988年出版的《海宁人物资料》第2辑和90年代出版的《海宁文史资料》第46辑,均记载金庸生于1923年。
2、2006年,海宁查氏新修《海宁查氏族谱》时,拟定了一份“查良镛”简介,呈金庸审阅,金庸在简介打印件上,用笔做了修订,将“查良镛出生于民国十二年(1923年)二月初六日(西历3月22日)”删改成“查良镛出生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二月六日。”可见海宁查氏此前对金庸生年是持1923年说的。
三、支持1924年出生的材料
1989年7月,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王剑丛编写的《香港作家传略》,记载金庸生于1924年。这是笔者所能检索到的1924年说的最早记录。当然,该书并非权威信息源,只能让大家明白1989年已经流传1924年生年说了。
1998年,金庸小说的版权商——香港明河社搭建了金庸官方网站“金庸网”(www.jinyong.com),网页显示金庸生于1924年。
那么,金庸生于1924年3月10日的“社会共识”,又从何而来呢?
2000年11月,严晓星兄参加北京大学金庸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当面询问金庸哪一年出生?金庸答曰:1924年,又问生日二月六日是公历还是农历,答曰:“农历。”农历一九二四年二月初六,换算成公历就是1924年3月10日。
这就是金庸生于1924年3月10日的由来,经过互联网二十多年的传播,已成“定论”。中华书局2012年出版的严晓星《金庸识小录》即持此说。
但在2006年,海宁查氏新修《海宁查氏族谱》时,拟定了一份“查良镛”简介,呈送金庸审阅,金庸在简介打印件上,用笔做了修订,将“查良镛出生于民国十二年(1923年)二月初六日(西历3月22日)”删改成“查良镛出生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二月六日。”
这意味着金庸推翻了自己从前的说法,将生日定在公历1924年2月6日。据见过金庸香港居民身份证件的友人反馈,这个日期也是证件所载的出生日期。
面对这种情况,严兄斟酌再三,不得不改变自己以往的观点,在2021年新出的《金庸年谱简编》中,以1924年2月6日(农历正月初二)作为金庸出生时间。
四、支持1925年出生的材料
1981年7月7日,新加坡《南洋商报》刊登倪匡的《我所知道的金庸》,提到金庸生于1925年。笔者认为:倪匡系金庸挚友,非他人可比,当有一定的“发言权”,误记金庸生年的可能性很小,或许金庸曾将1925年作为生年。
1925年生年说,曾经也有一定影响力,一些出版物采此说,如1988年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黄南翔、冯湘湘著《港台作家小记》、1994年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的王一川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小说卷上》均将金庸生年记为1925年。但随着互联网的兴起,信息的更新变得快捷,1925年说旋即退出大众视线,湮没无闻。
五、存疑难断的材料
1、民国二十五年(1936)七月,金庸高小毕业,海宁县立袁花中心小学颁发的《毕业证书》显示其年龄为13岁。
2、民国二十八年(1939)七月,金庸初中毕业,浙江省立临时联合中学颁发的《毕业证书》显示其年龄为16岁。
3、浙江省立衢州中学第3936号金庸学籍表显示:入学年月为“民国廿九年七月”,即1940年7月,年龄一栏填写着“17”岁。
民国四年(1915)公布的第一次《修正刑法草案》,明确了法律采用公历的周岁计龄法。但在那个新旧交替、战乱频仍的特殊时代,民间仍存两可态度,形成虚岁与周岁在民间与法律实操中并行的状态。新中国成立后,出于过渡考虑,对50年代颁行的一些法律如婚姻法等,在实操上,仍然允许以虚岁代周岁,可见虚岁的隐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由于金庸在民国时期的毕业证书、工作档案,有的以虚岁计龄,有的以周岁计龄。上述三则材料所载年龄,如果是周岁,则金庸生于1923年,如果是虚岁,则生于1924年。
4、1955年10月5日,金庸在《新晚报》发表《漫谈<书剑恩仇录>》,文中说道:“梁羽生弟是我知交好友,我叨长他一岁”。
叨长一岁,未必指恰好长他365日,也有可能是长1岁多。梁羽生的真实生日为1924年3月22日,身份证件所载的生日却为1926年4月5日。由于参照无法确定,是以既可得出金庸生于1923年,又能推出金庸生于1925年。或许1955年时,金庸已经对外使用1925年生年。
以上四则材料,尽管笔者倾向于以1923年生年下按断,但不得不正视它们的两可性。
六、艰难取舍
金庸生日出现分歧,有金庸本人的原因,他在不同场合,向不同人透露不同生日,令世人感到不解和无奈。也有民国时期,虚岁周岁混用的原因,令人难以推定。
笔者认同1923年说,即金庸出生于公历1923年3月22日(农历癸亥年二月初六,属猪),但也不反对旁人采信1924年说。
金庸早年使用过1923年生年,后来又为何改作1924年?
外人不得其详,也只能推测一二。
老一辈的人,基于求学、就业、逃兵役等考量,改动年龄是常有之事。与金庸齐名的梁羽生,真实生日是“一九二四年三月廿二日”,身份证件和墓碑所载却又是“一九二六年四月五日”。梁羽生晚年曾向陶钢解释:“我的生日是1924年旧历二月十八日(折合新历应为3月22日)。到了我18岁那年,为了逃避兵役,家父将我‘报小’两岁,在将农历折算新历方面,不知怎的,折成了4月5日。以后遂成‘定论’了。”(参见梁羽生2003年12月8日致陶钢书信。)这样的错误生日,本尊心中有数,但久而久之,已成定论,本尊也无可奈何。
还有齐白石这种为避流年而改年龄的,也不在少数。明报前员工石贝在《我的老板金庸》一书中,谈到金庸在长子自杀后,开始对相术算命之类深信不疑。刘国重兄进而推测:金庸或许出于命理的考虑,修改了自己的年龄。
有人不禁要问:有必要如此纠结金庸生日吗?
诚然,如果生年仅仅作为一杆召唤“金庸百年”纪念的大旗,那么他生于何年,确实无须计较。缅怀逝者,随时随地,本来也不必有待周年。
但金庸生年,是任何一部年谱、传记所无法回避的首要问题。厘清生年,并非炫奇立异,而是想尽可能求实留真。如取舍不当,则覆在先生身上的一些行年世事难以自圆。是以面对生年分歧,编年谱、写传记,应当以一说为主而兼述他说。这些,宜为识者所鉴。
至于个别人士认为:不采信金庸最终改定的公历1924年2月6日生日,便是忤逆金庸。笔者想借陈寅恪的一句话置评:“此老迂腐之见,囿于时代,可不深论。”
金庸何时何故将生日修改为1924年,已难知晓。今人在评论前人时,应有“知世论人”的观念,当有“理解之同情”的心态。金庸一生历经坎坷,有着非常复杂的人生经历,在生日问题上,他必定有过难言隐衷。
真相或许有一天会大白,或许永远都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