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武林城邦时代的诞生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4-9-2 21:49 编辑我真傻,真的,自从进了广元,我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城里人了,张哥,我没有看不起农村,我也是农村人出身,但我相信朝廷的法度,我相信在朝廷的治理下,城市就是比农村好。上官云龙充满真诚地看着他眼前的张昂,对方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略微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继续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上个月那个雨天,我在街上走着,前面一个老人滑倒了,我把他扶起来,可等他儿子赶过来并且知道了我是苍溪乡下来的之后,他就讹我,说是我把他爹撞倒了,我们把官司打到了广元县衙门,县太爷判我有罪,他问我,如果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扶?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角又开始湿润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屈辱的日子,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张昂打个手势,示意他的二儿子张黑根给上官云龙敬上一杯茉莉花茶,让他润润喉咙。张黑根把茶杯递到上官云龙手里,道:老辈子,莫担心哈,你慢慢讲。他回到张昂的书桌旁边,趁机环顾了下四周:他的父亲冷冷地看着上官云龙,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大哥张桑,那张朴实的农村人的面容里充满关切,有点操心这个长辈的命运多舛,这些年来,家里在乡下的土地和在街上的店铺,都是大哥在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是个喜欢操心的人。他的堂弟张路,脸色阴沉地看着上官云龙,手里还攥着那本老三出远门前留给他的剑谱,他似乎只是把眼前的这件事,当成钻研剑谱累了之后的休息。
外面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喧嚣声,似乎什么人到了,张黑根出去看了看,回到书房道:白眼狼来了,外头都闹昂了,都喜欢他得很。张昂眼里掠过一丝喜色,他不动声色地说:把他排倒最前头嘛,等你上官叔的事情谈完了就领进来。
上官云龙看着他身边这群说方言的乡下人,突然因为自己讲的是普通话而感到了某种超自然的自信和高人一等的尊严,他挺起胸膛,字正腔圆地接着说:我当时几乎要气晕了,我不敢相信这是大明朝廷命官所能说的话,我说,县老爷,这里还是大明的县衙门吗?你说的,还是朝廷法度吗?结果……结果他说,你说法度我都觉得有些好笑。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包括一直态度冷淡的张昂和张路,书房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上官云龙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像个小丑,他酸楚地看着张昂爱抚他膝上的那只哈士奇,忽然感觉张昂的手有点可怕。片刻后,他鼓起勇气,改用四川话继续道:那个县官,他龟儿子罚了我一百两银子,一百两!我要在广元卖好多份热凉面才攒得倒一百两?没得事,我认了,但是我给我婆娘说,讹我的那家人,他们必须付出代价,我要回苍溪找张哥,只有张哥能给我公道!
张昂老头子从桌子后面站起身,他依旧不动感情,声音平静:我们两个是一个村头长大的,但是你一直不喜欢跟我两个耍,你觉得我是个只会打架斗殴调皮捣蛋的无赖,你看不起我,自从你几年前进了城,我们再也没联系过,我从小就爱吃你妈蒸的甜烧白,但我也已经有好几年都没吃到过了。
书房突然被敲开了,一个老婆子诚惶诚恐地送进了一碗刚刚蒸好的,散着热气的甜烧白,她低声下气地对张昂打着招呼:张昂,这是我昨天半夜做的甜烧白,用的全广元城最好的五花肉哈,刚刚借你们家厨房蒸热的,你从小就爱吃我弄的甜烧白,你尝一哈嘛。
张昂脸上第一次露出略有些恭敬的表情--面前的毕竟是个长辈,他双手接过,嘴里说着:哎呀嬢你太客气了,你这门大年纪了,还亲自做啥子甜烧白嘛……说着拿起婆子递上的筷子夹了一大块肉送进嘴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嬢,你手艺完全没回潮哈,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老婆子松了口气:没回潮就好,你们慢慢聊,慢慢聊哈,我切厨房头帮把手……哎呀没得事,都是自己人,今天四妹儿大喜的日子,你莫跟我客气哈。
书房门再次关上,张昂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慢慢地拈着甜烧白,继续说:我晓得,你觉得城头就是天堂。你的生意不错,生活不错,你就认为这个世界无忧无虑,你高兴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你从来都不要忠诚的朋友作为自己的后盾。有县衙门保护你,还有朝廷的法度,你就不会吃什么亏。你从来就不需要张昂这个老无赖……你甚至不愿意和其他人一样,喊我一声幺爸。
上官云龙的脸色陡然苍白了。
他知道幺爸这个称呼,最初是张路喊的,后来,他身边的那些和他一起打架,一起为张昂办事的小伙子,都开始喊幺爸,再后来,连很多张昂的同辈人,为了有求于他,都开始喊他幺爸,只有他一直开不了这个口,因为他实在是不喜欢眼前的这个老无赖。
但是他现在必须做出选择。
他把两只手搓了搓,似乎还在为自己面临的选择而悲哀,不过他迅速做出了决定,他站起身用最真诚的声音说道:请你为我主持公道,幺爸。
张昂把一只手放在了上官云龙肩上:我保证那家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们从你这里讹去的那一百两银子……虽然我也不知道经过了那个县官之手后还有多少能留到他们手里,但他们一定会拿出一百两银子买药吃。
白眼狼进来的时候,在书房里掀起一阵小小的高潮,张桑和他热情地打了招呼,张路直接搂住了他,白眼狼笑脸相迎,让每个人都感到高兴,然后他特别亲切地向张昂喊了声幺爸。
他和张桑差不多大,都是三十来岁,但是比起常年在地里城里来回跑的张桑,他显得细皮嫩肉,再加上俊美的五官,标致的身材以及风度翩翩的举止,整个人都显得和他眼前这些乡下人不太一样。
张昂邀请白眼狼和他共享了一块甜烧白,问起他老观镇上的生意怎么样,他回答道:生意好得很,那里是南来北往的要道,尤其是要切阆中的人,都要从老观镇过,他们好多都要在镇上过夜,在镇上除了吃张飞牛肉以外,差不多都要到我的茶馆里喝茶,看灯影戏,我现在不但是茶馆和戏团的老板,还是团里的台柱,在阆中南充一带算是颇有名气了,这都是靠你帮忙,幺爸,当初要不是你,我根本开不起这个茶馆,也办不起这个戏团,现在一切都好了。
张昂仔细打量着他:你言不由衷,白娃子,你有心事,说来听听。
白眼狼沉默了一下:因为一个女人,我团里一个新来的,很受欢迎的女角,叫风摆柳,她被老观镇当地的一个土豪叫巴山虎的看上了,如果不遂了他的意,我就表想在老观镇,甚至阆中再唱戏了,而且……他不但要这个女人,还要我一半的股份。
这不是事实,至少不是全部的事实。张昂冷冷地说:据我所知,那个女人本来是巴山虎的,是你偷了他的女人,所以他才要一半股份作为赔偿。他挥手止住了白眼狼,继续说道,我不想和你纠缠这些鬼事情,现在的情况很简单,我可以帮你摆平巴山虎,但是你必须明媒正娶把风摆柳接回家,而且以后再也不准在外头找其他女的,你找一次,我收你十分之一的股份,你在外头勾搭十个野婆娘,你的茶馆和戏团就全部归我了,同不同意?
白眼狼犹豫片刻,艰难地说了同意。
张昂起身对张黑根说:其他的人都安排到下午再见,现在该出去办正事了。他把手上的哈士奇递给了张路:送到厨房头宰了,一半清蒸一半红烧。
他一走出书房,就看到两个孙儿在走廊里嬉笑追逐,迎面跑了过来,他开心地蹲下身子,抱住了两个小娃娃,逗了一会,看见他们的母亲慢慢走了过来,他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秀珍,最近还好嘛?老三那个瓜娃子,一走就是三年,今天他妹妹办喜事都不回来,太混账了。
李秀珍淡淡地说:他不是切华山找啥子武林秘籍嘛?我看过倚天屠龙记,里头有个张无忌掉到一个山洞吼头,把九阳神功练成了才出来的,张迈他紧是也在哪个山洞头练功,要练成了才回四川嘛,我代表他来一样的,四妹儿也理解。
张昂叹了口气:老四从来都是通情达理的,只是这三年来,苦了你了……
李秀珍笑了笑:没得事哈爸,其实我出嫁前就喜欢看些佛家道家的书,现在他走了三年,我正好把这些东西都捡起来,过几年清心寡欲的日子,感觉还多安逸的。
张昂高兴得哈哈大笑:要得要得,佛家道家,还有儒家,这些都是老祖宗最好的东西,绝对不能丢的,老三上辈子不晓得积了好大的德,才娶到你这门好的媳妇儿。
一走进大厅,就听到他的亲家,巴中光雾山庄的庄主刘枫正大声武气地跟内江土豪周诗万摆龙门阵:巴人自古好武,华阳国志里说过,武王伐纣,前歌后舞,说的就是我们巴人,古人还说,蜀人善戈巴人弄剑,賨人好武善使铁棍,老子就喜欢弄剑……一回头看见张昂,大笑道:亲家,你的生意谈完了哇?总算出来了哈。
张昂急忙拱手告罪:今天这个日子,该坊邻居晓得我不好推脱,都上门求我帮忙,没得办法,没得办法。
他坐下和刘枫聊了几句,周诗万低声道:幺爸,我给你说个事情,先头驻扎内江的彭胖娃儿,最近因为有风声说张献忠要从北边入川,他要调防到广元这边来了。
张昂眉头一皱:张献忠倒是听说要入川,但他不是在湖北重庆那边嘛?咋会从北边打进来?
周诗万道:那就是个借口,其实是我们那边被彭胖娃儿搜刮完了,换个地方接倒捞钱,而且等张献忠从川南杀过来的时候,他在川北还能躲一阵。那就是个饿痨鬼,专门冲到钱来的,他这个总兵都是捐钱捐到的,手头握了兵,走到哪搜刮到哪,内江到资阳一带的地皮子都被他刮矮了一层。
刘枫道:那不就是个土皇帝么?
旁边的苍溪宋秀才摇头道:要真是土皇帝还好了,只要脑壳稍微好用点,也晓得从长远打算,不会干涸泽而渔的事,最可恨是这种流官,走一地刮一地,这里刮干净了,换个地方继续刮,那比土皇帝还要恶一百倍.
周诗万道:倒是这个理。这个彭胖娃儿,手伸得比一般的县官还长,我们那边连乡镇上都被他刮干净了,乡绅们都说,自古皇权不下县,这姓彭的坏了规矩。
张昂叹道:前阵子才听说李自成围了北京城,现在张献忠又要入川……眼看着已经是天下大乱礼崩乐坏,这时候只要手头有兵就可以为所欲为,哪个还跟你讲规矩?
宋秀才道:皇权不下县这句话,也只是笼统而言,大约自古以来,乡镇上都以宗族自治为主,但这种自治也有其限度,起码而言,宗族本就与朝廷的里甲户籍制度密不可分,自不能独立于朝廷法度之外,朝廷法度对于乡里自治的影响,是个或大或小的关系,不是绝对的有与没有。秦汉之前已有乡官制度,周礼和管子里都有提及,其功能大约而言,可说是政教合一,把道德教化和国家行政合为一体,自汉唐以来,只剩下了行政管理的功能,道德教化之功渐趋于无,直到北宋的蓝田吕氏兄弟创《吕氏乡约》,才又重将道德教化加了回来,从此孔门之教才真正深入了民间。
张昂点头道:我虽然没读过啥书,四书五经一个字也不识得,但也晓得做人要讲仁义,不可昧了天理良心。
宋秀才点头道:这便是乡里的熏陶之功了。你虽然从小就喊打喊杀的不守法度,但真正昧良心害人的事倒也没做过什么,这苍溪一带有你镇着,年轻人都不敢乱来,就连那些江湖道上的人物,也都懂得盗亦有道的仁义之理,纵然作恶也不至于过甚,自古乡约教化之益,我在你身上看见了。
张昂苦笑道:现在我还镇得住啥子哦,一边是彭胖娃儿这种朝廷狗官,一边是张献忠这种杀人魔王,老百姓夹到中间,这日子难过了。
刘枫目中精光一闪,低声道:亲家,光雾山是个好地方,我在山上修了个庄园,其实跟碉堡差不多,将来要是苍溪这边不好呆,就上山来。
张昂精神顿时一振:有了这条退路,我心头就踏实了……厨房头狗肉已经下锅,等哈客人陪完了,我们两兄弟另开一桌,慢慢摆。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4-9-2 21:49 编辑
张黑根是在第二天出发去的老观镇,这里虽然离苍溪很近,但巴山虎是新近两年才崛起的人物,张家和他还没有什么来往。巴山虎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在客厅里摆上一桌酒席,两人对酌。席间他恭喜了张黑根四妹的婚事,对自己没能被邀请表示遗憾,还递上了一个红包。酒过三巡,张黑根提起了正事:虎哥,我晓得你生意做得大,最主要的是从阆中经嘉陵江运货到重庆这条路,你的船都是在朝天门码头靠岸,由罗莽子手下的棒棒军统一卸货,再背上街。但是我听说你们最近有点不愉快,罗莽子觉得你生意越做越大,他看到眼红,也想把他那边卸货的价提点上去,你又嫌他开价太高,你们两个就这样子顶起了,期间还起过几次小冲突,现在你的货已经在阆中堆了一个月。我爸刚好跟罗莽子是好朋友,虽然这次因为你们两个的事,他没能来苍溪,但我爸的话他一直是听的。
他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于是身子前倾,尽量让他的语气和表情表现出充分的诚意和对巴山虎的尊敬,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想起小时候宋秀才教他的:儒家的道理千头万绪,其要旨无非诚敬二字。他很恭敬地说:虎哥,我爸的意思是,他想给你们两家说和,他会给罗莽子开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以后大家有钱一起赚。
巴山虎冷冷地看着张黑根:那张叔喃?他要从中间抽好多?
张黑根很是惊讶:没得这回事哈,我爸就是喜欢交朋友,喜欢给朋友平事,他从来不抽成的。不过喃,我爸正好有个干儿子,在老观镇开了个茶铺……
巴山虎没等他说完就敲了敲桌子:张二哥,你打住哈,不可能的!白眼狼这个死温桑,抢了我的婆娘还要我放过他,凭啥子?风摆柳是我亲手送进的戏团,我只是喊他帮我捧红,这样子她高兴我也高兴,结果他不但把人捧红了,还捧到他自己的床上切了,老子在江湖上混,不要面子的唆?二哥,我晓得你们张家势力大,你也莫黑我,半夜里砍些啥子畜生脑壳搁到我枕头边上,老子不养马不养狗的,不吃这一套哈。
张黑根笑了:虎哥开玩笑了哈,我爸从来不做这种砍了畜生脑壳放到人家枕头边的事情,他只会砍了送厨房……那你在阆中堆起的货咋个办?
巴山虎眼睛一瞪:咋个办?砍人撒!老子在阆中的天下本来就是一把刀带着兄弟伙砍出来的,要是罗莽子把我惹毛了,老子跟当年一样,带倒兄弟伙切重庆砍他的棒棒军,把朝天门码头都给他砍下来。
张黑根无奈地撇了撇嘴:有句古话叫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这个话的意思是,衣服丢了可以换件新的,手足断了,没法重新长出来。我晓得你这个屋子里头,现在就有一个正妻,五个小妾,跑了的那个风摆柳原本是老五,其实男人只要有钱有势,哪里会缺女人?要是消息传出去,你手下的兄弟伙晓得你明明有讲和的机会,但你为了一个女人,非要带他们切重庆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他们又会咋个看你?
巴山虎傲然道:天下本就是打出来的,等老子把朝天门打下来,把棒棒军接管了,我手下的兄弟伙人人发财,那时候哪个敢说我做错了?
张黑根点了点头:虎哥,你确实霸气哈,强龙硬要压地头蛇。我爸就喜欢交你这样的朋友,他身边这种朋友也不少,罗莽子就算一个。他们两个的关系好到啥子程度喃?我给你打个比方嘛,比如说,我爸晓得了有人要砍罗莽子,那他可能就要喊张路带上几十百来号兄弟,切重庆帮罗莽子守朝天门……当然了虎哥,我这只是打个比方哈,又不是说真的。
酒桌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巴山虎低头不语,而张黑根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当巴山虎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满是笑容:你刚才说的那个事情,张幺爸真的不抽成?
张黑根在老观镇呆了三天,期间还跟巴山虎一起去了白眼狼的茶馆,喝了茶,看了戏,白眼狼和风摆柳一起给巴山虎敬茶,他喝了。
三天之后,张黑根和巴山虎手下的曾管家一起,坐船顺江而下,在朝天门登岸找到了罗莽子,三个人在茶馆坐了一下午,盖碗茶喝了,言语也拿一了,正如张黑根所说,张昂给罗莽子开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格。从阆中到重庆这条水路,重新打通了。
之后他没有直接回苍溪,而是逆长江而上去了泸州,他先买了两大箱泸州大曲,然后又乘船逆沱江北上,一路到了内江,在这里吃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星桥街姜丝牛肉面,然后见到了刚回内江不久的周诗万,在周的介绍下,去拜访了好几位跟彭总兵打过交道的人。
当他带着两大箱泸州大曲正式踏上归途的时候,他自觉已经对彭总兵很了解了。
这是个心黑手辣而又看透了大势的人,他知道大明的天下已是摇摇欲坠,他已无须再顾忌任何王法,只管拼命捞钱抢女人,手段之凶残,闻所未闻。
他回到苍溪后给张昂提出的建议是,立刻搬去巴中光雾山,不要对彭总兵这种人抱有任何幻想。
数月之后,崇祯皇帝上吊的消息传遍天下,张献忠的部队也打到了万县,全川震动。各路明军云集成都重庆两大重镇死守,川北一带,几乎被人遗忘了。
这时候的张昂,已经和刘枫一起把光雾山庄经营得如铁桶一般,而彭总兵也在广元大肆搜刮,盆满钵满。他的打算已经广为人知了:壮大实力,待价而沽,不管是北边的李自成,还是南边的张献忠,哪边开价高,他就投哪边。
但与此同时,他对从苍溪成功逃出去的张家始终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就在张献忠攻破重庆的那个夏天,彭总兵也霸气了一回。他调动大军移镇巴中,先照例刮了一番地皮,随后旌旗所指,挥师北上,欲与张刘两家会猎于光雾山巅。一则可以宰头大肥羊,二则以此大胜,壮己声威,将来谈条件时,价也可以开得更高点。
至于开价的人姓张姓李,抑或是姓爱新觉罗,他是全不在意的。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4-9-2 21:49 编辑
彭总兵先在南江县建了他的大本营,将全部的辎重粮草金银财宝以及大部分火炮都留在营中,留了两千人守营,随即带着剩下的八千士兵,每人只随身携带一天的干粮,以及两门弗狼机炮,开赴光雾山。
在上山的路上他先后遭到了五次伏击,伏击的地点是精心选择过的,是从千百年来的光雾山土匪对抗官军的实践中挑选出的绝佳战场,刘枫的家丁在这些居高临下的悬崖上将落石滚木推下去,给官军造成了极大杀伤,而明军的弓箭火枪却很难对他们形成什么威胁。五次伏击之后,明军不但遭受了数百人的伤亡,连那两门火炮也被击毁。
午后他们登上了山顶的红叶广场,这是一片宽阔的平地,被一条河流分成两截,中有一桥相连,刘枫的山庄就在桥对面。他的部队已经部署在桥头,五十人堵在了桥头正面,离桥远十步左右,让出了一片空地来,左右两边沿河岸排开了两队人,各有二十人。显然这是击敌半渡的战法,彭总兵的部队一旦冲过桥,就将受到三面夹击。
短暂的休整后,明军发动了进攻。他们刚刚冲到离桥不远的地方,对方就用弓箭发动了猛烈的攻势,而且这座桥原先的栏杆已经被毁去,所以来自左右两边的攻击尤其猛烈,明军再次损失惨重。
最先冲锋的两队人都狼狈退回,彭总兵大发脾气,当场执行军法斩杀了两名队长,对第三队下达了必须冲到对岸的死命令。当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发动冲锋时,对岸领队的张路敏锐地发现了这次与前两次不同的迹象,他立刻按张昂的计划发布了撤退的命令。
张家的桥头部队迅速而有序地撤向背后的光雾山庄,只有张路留在最后,手握一支火把。
眼见敌人撤退,明军兴奋了,他们加速冲上桥头,冲上了对岸那片一开始就为他们预留出的空地,而这里实际上是一个陷阱,明军争先恐后地落了进去,由于速度太快,后面的根本来不及停住脚步,一个个都栽了进去。
张路把火把丢进坑里,看着脚下的烈焰和惨叫声升腾,恶臭的焦味也应声而起,他转身跑回了山庄。
山路和桥头的阻击战,不但带给了彭总兵近千人的伤亡,还严重打击了明军士气,一时间他几乎有些后悔了,他原以为对方只是个普通乡下老财,简单的几发炮弹轰击和一次冲锋就足以解决战斗,现在他才真正开始正视自己的对手。
火炮已被击落山崖,而面前的刘氏光雾山庄几乎就是个小型的城池,它背山而立,只有三面可以进攻,山庄大门俨然是一道坚固的城门,在其左右延伸出两道厚实的城墙,在城墙拐角处甚至还有两处塔楼,里面驻有多名弓箭手,以及三名火枪手和一门火炮,这些热兵器是刘枫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当。在接下来的惨烈的攻城战中,这两座塔楼,尤其是这两门火炮,给明军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待到晚霞漫天的时候,双方都伤亡惨重,彭总兵的部队人数众多,但缺乏攻城器械,光雾山庄一方只有两三百人,但占据地利;张昂刘枫的手下都是在江湖上身经百战的杀手,彭总兵的部队大多是他新拉来的壮丁,从未上过战场。地利和战斗力的优势与人数的优势相互抵消,双方大致打成了平手。
彭总兵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退回桥另一头的红叶广场,安营扎寨,连夜派士兵下山把南江大营里的火炮拉上来,第二天再发动总攻。
但他拉不下这个面子。
于是他的家丁上阵了。
众所周知,明军中最具战力的部队往往是主帅的家丁军,当一场战斗到了需要让家丁上场的时候,就意味着最血腥的时刻到来了。
而彭总兵并没有让这支由他的亲侄儿彭安率领的精锐就这样简单冲杀,他选择的突破口是在他左手边的那段城墙,由张路率领张昂的部下负责防守,他看清楚了这边的人的装备普遍要比另一边差些。因为他右手边是由刘枫的大儿子刘猛负责防守的,刘氏家丁曾在山庄建立初期多次迎击巴中土匪的进犯,相比起只经历过一些江湖街斗的张家人,他们的装备更精良,守城经验也更丰富。
于是,在命令家丁队移动到左边城墙下的同时,彭总兵将他所有的战鼓都集中到了右边一齐擂响,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右边的士兵也顺势高声呼喊,杀声震天。
刘猛脸色顿时白了,他认为敌人即将从他的防守地段发动总攻,他不假思索地回过头,发出了请求增援的请求。
山庄城墙之后的地面上站着五十人,由刘枫和他的小儿子,也就是张昂的女婿刘烈,两人亲自率领。这是光雾山庄最后的总预备队。
一看到刘猛的求援,刘枫就拔出了腰间长剑准备冲出去,但张昂伸手拉住了他:我只听到了敌人的喊杀声,但没看到他们的进攻,再等一等。
刘枫心里很不踏实,但他一向敬服张昂的判断,他停下脚步仔细看向张昂,对方眼神坚定望着虚空中的某处,仿佛神游天外,他轻而有力地拉住刘枫,用他那富有催眠力的,低声梦呓般的语调重复说着:不要急,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
他知道如果他的判断失误,张刘两家将死无葬身之地。
突然张路所部发生一阵惊人的骚动,张路回过头来,用近乎恐慌的声音大吼:增援,增援!
张路从小就是村里最调皮的孩子,打过无数次群架,包括很多年纪比他大的对手。在踏入江湖之后,更打过多次性命攸关的恶仗,但张昂从没见他恐慌过。
但是他现在恐慌了。
张昂的手放开,刘枫用最快的速度向城头冲了上去。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4-9-2 21:50 编辑
彭安脱光上衣露出一身如水牛般粗壮的肌肉,腰悬一把自生火铳提着钢刀率先冲上了城头,他紧咬牙关,每砍一刀就骂一句“丢内楼某”,一连砍翻四人,忽然间抬头就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目光阴沉的人。凭着一种江湖人特有的,近乎于野兽般的本能,他和张路都同时辨认出了对方。
张路甩了甩酸痛的右手,提起短剑,剑尖和眼神死死钉住彭安,低声道:你妈卖麻批……
彭安深吸口气,举刀吼道:我丢内楼某!
张路俯身急冲,向彭安暴射过去,这是同归于尽的姿态,他知道一旦不能及时堵住这个缺口,让彭安身后的家丁蜂拥而上的话,一切就都完了了。
噗的一声,张路的剑刺入彭安腰间,同时彭安也一刀劈在了张路头上,张路当场就失神了,但彭安却没有失去战斗力,他飞起一脚把张路踢开,顺势向前踏出两步,拔出了腰间的自生火铳对准了张路。
他有些怕了,怕这个混不要命下手狠辣的家伙。
但张路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刚好瞥见城墙下有个身穿乡绅服饰的老人,正热切地抬头望向他的方向,他一瞬间明白过来:这就是张昂。他毫不犹豫地转过枪口,对准张昂开了枪。
就在张昂中枪倒下的同时,刘枫暴喝着冲上城头,两眼通红,将手中长剑刺入了彭安的胸口。他身后的总预备队蜂拥而上,死死挡住了彭安身后的彭氏家丁。
遍地的尸与血,战士的切齿呐喊,伤者的痛苦呻吟,让光雾山庄周遭几成地狱。
夕阳落下,天地间已一片幽暗,彭总兵终于接受了攻城失败的事实,鸣金收兵,把部队带回桥对面扎营歇息。
没有参加战斗的张桑张黑根两兄弟,以及身负轻伤的刘家父子三人,齐聚在张昂的床前商量对策。
张昂中枪,已经昏迷不醒,张桑作为张家长子,代表他对刘枫表示了歉意:原本以为只要我们搬过来,姓彭的驻扎在广元,就不会来巴中了,哪晓得他硬是追了过来,是我们张家拖累了你们。
刘枫的情绪有些低落,但仍然极力劝慰:这是哪个都预想不到的事情,不能怪你,我们是亲家,就算早知道他要追杀过来,未必然我就能把你们拒之门外啊?这个事还是我轻敌了,一开始你老汉儿建议我放弃山庄打游击战,我还觉得不需要,打得退他,哪晓得今天一天硬拼下来,我们的损失太惨重了。
张黑根沉吟着说:现在还不算晚,我们还是可以走,就照你上次给我摆的那个光雾山老土匪朱聋子教你的办法,带领官军在山里打圈圈,肥的拖瘦,瘦的拖死。
刘枫犹豫道:事先没有做好准备,现在走恐怕来不及了,伤员咋办?女人小孩咋办?粮食和兵器呢?
刘猛霍然起身:我看还是打,而且要主动出击,今晚我就带一帮人去偷营!
张黑根摇头道:今天看得出来,彭胖娃打仗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晚上多半会有防备。
张桑道:那明天还是继续坚守,守到他没有军粮被迫撤退?
张黑根皱眉道:我一直担心一个事,要是彭胖娃派人连夜下山把火炮和粮食运上来,明天恐怕就守不住了。
刘烈道:那我也带人连夜抄小路下山,继续去那几个伏击点埋伏,打他的援兵。
刘枫沉思着道:那几个点今天已经用过一次,明天人家再经过,未必他不会预先做好准备啊?何况我们的人手太少了,再分一路出去,山庄这边的风险太大……
他回过头,望着还在昏迷中的张昂,叹了口气道:老哥,这种时候你不出来说句话,我实在决断不下来啊……
就在他们左右为难,计议不定时,忽然一个仆人在门外禀报:张大哥,有个从米仓山方向过来的年轻人在山庄外面叫门,说是你的三弟,他叫张迈。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4-9-2 21:50 编辑
张迈安静地和房间里的人打着招呼,他的样貌并没有变,但每个人都感觉他有些不一样了,他冷肃得就像一座雕像,仿佛有一层冷冽的空气包裹着他,所有的热情都已离他而去。只有当他坐在床前看着昏迷不醒的老父亲时,眼神中才透露出一丝属于人类的感情。
李秀珍闻讯赶来,但是她看着张迈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像是怜悯、尊敬和恐惧的奇怪的混合体,张黑根敏锐地觉察到,有一些恐怖的,难以名状的事情在这对夫妻间发生了。
三娃,这么些年跑哪切了,也不回来看哈我们?你晓得爸妈有好想你不?张桑对他最爱的幺弟不满地抱怨道。
哥,其实我也回来过,只是没来看你们。张迈答道:我回来主要是见秀珍,我先和她商量好了,才去练的武功。
张桑有些疑惑:你练武和家人商量是对的,但为啥只跟秀珍商量?爸妈都不晓得唆?
张迈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低下头深吸一口气道:我这次出切,在华山深处找到一本剑谱,是多年前一个叫林平之的前辈留下来的……叫辟邪剑法。
刘枫发出一声惊呼,但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张桑和张黑根对视了一眼,他们并不知道辟邪剑法是什么,但刘枫的反应让他们的心中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张迈看了刘枫一眼,接着道:这套剑法练成了是可以天下无敌的,只是……只是必须先把自己阉了,所以我才要先回来跟秀珍商量,她同意了,我才回华山……
他话还没说完,张桑已经瞪大了眼睛,伸手就往张迈身上打去:啥子唵?你个背时娃娃砍脑壳的,你把自己阉了?张家列祖列宗的脸都遭你丢尽了!
张迈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大哥的怒火,还是李秀珍上来劝解说:大哥,反正我跟他都有了两个娃娃了,今后啥子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能渡过眼下的难关,张迈也是为了这个家才这样做的。
李秀珍一劝,张桑马上就收手了,他怜惜地看了这个弟媳一眼,对张迈跺着脚道:我们张家就这么造孽啊?啊?要把自家的儿阉了才保得住平安?
张迈道:“哥,世道不一样了,乱世之中,我们这点地方上的小势力,不是正规军的对手,更不是青城派峨眉派大邑唐门这些名门世家的对手,我当年就是看到了这一步,才出川求学到处找武林秘籍。
刘枫插话道:老大你表急,等我来问他。转身对张迈道:老三,辟邪剑法的名声我也听说过,我记得当年林平之练成之后,一个人单挑了整个青城派,但是……你有把握打得过彭胖娃的官军?
张迈微微点头:刘伯伯你放心嘛,这个事情我有把握,一切交给我就行了。
他转过身轻柔地握起了父亲的手:老汉儿,我回来了,你啥子都不用担心了哈。
张昂还是不能说话,他双眼紧闭,但眼缝中忽然流出了两行泪水。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4-9-2 21:50 编辑
吃过晚饭后,王锐接受了彭总兵的命令,带一小队人连夜下山回到南江大营,第二天一早,他带着多门火炮和军粮再次向光雾山出发。
只要他能把这些火炮带到光雾山庄,对着那堵简陋的城墙一阵乱轰,一切就都结束了。
当他开始爬山时,还做好了迎接伏击的准备——他和彭安被彭总兵当做左膀右臂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彭安凶狠威猛悍不畏死,他心思缜密善于谋划,有了昨天的经验,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然而他在山路上等到的不是敌人的伏击,而是仓皇下山的士兵,从他们口中他得知了一个消息:昨夜彭总兵和其他数名高级军官尽数被人刺杀,群龙无首又吃光了军粮的士兵一哄而散,逃下山来,现在整支军队里就属他的军阶最高了。
如果换作是彭安这种猛人,可能想都不想就先带队上山,架起大炮轰了光雾山庄再说,但王锐想得更深远。
如果昨晚死的是彭总兵,那今晚死的就有可能是他。
他很快就决定放弃继续作战,带兵退回了广元。考虑到成都在张献忠的进军下已是指日可破,他在半路上就开始计划自己在广元割据称雄,还可派使者与张刘两家结为联盟,共霸川北。
王锐去后,巴中城里已无明军,巴中县令还想苟延残喘,修书送上光雾山,向刘枫报怨彭总兵的暴虐不仁和忤逆不忠,表示完全理解他们的抵抗行为,大家依然还是好朋友,依然还是大明天子——虽然没人说得清是谁——的好臣民。
刘枫的回信很简单:明失其鹿,天下汹汹,川北一角,已非朱氏所有,君固吾旧友,去就自取舍可也。
三日后,王县令开城迎接张刘联军入城。
王锐回到广元当了土皇帝后,着实风光了一阵子,但当张家回到苍溪的消息传来后,他心里非常不安,当即派出使者去苍溪表达结盟之意,但没有得到回应,他只好不断加强城防,准备迎接大军攻城,但心里始终忘不了彭总兵和数名大将一夜被刺尽数暴亡的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广元城街头巷尾到处都在流传一个消息:张迈学会了辟邪剑法,行踪隐如鬼魅,剑法快如闪电,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易如反掌,在辟邪剑法的威力之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保住自己的统帅。
王锐大发雷霆派兵排查流言,最后发现流言源头竟是广元街上卖热凉面的上官云龙,他和张昂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
他将上官云龙抓了回来,亲自审问,上官云龙开始有些慌乱,但看着王锐的态度还算和蔼,他便镇定了下来,按照张黑根为他设计好的话术,先将辟邪剑法的威力大肆渲染一番,然后为王锐剖析当下形势:
现在你带着一支残兵在广元,北边是汉中的李自成,南边是成都张献忠,东边是我们张家,强敌环伺,你真相信自己能撑过去?
王锐轻蔑地一笑:你好像忘了我还是大明的官军,你们两家姓张的,也还没有在四川一手遮天。他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封书信晃了晃:这是剑阁豪族姜家的族长给我的信,他们已经在剑阁举义旗兴义军,打出“忠于朱明,剿灭张贼,恢复成都”的口号,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南下。
上官云龙笑了:王将军,这个时候你来扮演大明忠臣了?当初你从光雾山退兵的时候,张献忠只是刚刚拿下重庆而已,你那时候为啥不接受成都王朱至澍、太平王朱至渌的命令,南下保卫成都?
王锐道:那个时候我军新败,我需要回广元补充兵员和粮草,鼓舞士气。
上官云龙点点头:那我们再把时间往前拉一点,当初瑞王朱常浩从汉中逃到重庆,号令你们从内江去重庆时,你们咋不听喃?你们在内江一带一直打着剿灭反贼共赴国难的旗号大肆搜刮,结果刮完了嘴巴一抹直接北上广元,对张献忠在重庆方向的重兵视若不见,这算哪门子忠臣?张家和刘家又没有犯法,他们在光雾山上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你们是大明官军,咋会出兵攻打良民?你莫跟我说这些都是彭总兵决定的,大家都晓得你是他最信任的心腹,那个时候你劝过他没有?
王锐笑了:如果我说,那时候我曾拼死劝谏,只是彭总兵不听,你会不会相信?
上官云龙一脸真诚地看着王锐:您觉得我像傻子吗?
王锐低头沉思了片刻,忽然抬头道:我听说你做的热凉面,和你母亲做的甜烧白,是广元一绝,我可不可以尝一尝?
当然可以。
没多久,热凉面和甜烧白就端上了他的桌子。
王锐用甜烧白下热凉面,吃得非常开心。
当他终于放下筷子时,一边用绸帕擦着嘴,一边吩咐上官云龙:回去告诉张幺爸,从今天起,广元城姓张了。
张迈并没有在苍溪停留太久的时间,因为张昂收到了罗莽子的求救。
自张献忠占据重庆后,罗莽子就带他的兄弟伙逃到了华蓥,但在这里只过上了几天短暂的安稳日子,张献忠留在重庆的军队打算北上的消息便十万火急传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张家求援。
于是,张迈和刘猛刘烈兄弟带着一支部队南下了,锋芒所指,第一站就是达县。
达县的县令挂印而逃,让他们占据了这座空城,但在南边的渠县还有一支号称忠于大明的部队,他们的首领方勇在三汇镇向阳门码头附近布置下一道坚如磐石的防线,又在这巴河、州河两河汇聚成渠江的渠源之地大力打造战船,放言要将张刘联军阻挡在渠江之北。
这天晚上方勇吃了很多的三汇水八块和土溪凉拌鲫鱼,还喝了更多的土溪高粱酒,以至于他半夜被一把长剑顶在咽喉上惊醒的时候,头还是昏昏的。
你很幸运,那个拿着长剑的人说,你比彭胖子幸运多了,我杀他,因为他率兵攻打光雾山庄,手上有太多的血债,血债必须血偿,但你没有,所以我将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那是彭胖子从来没有得到过的。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4-9-2 21:52 编辑
夜凉如水,说话的人白衣如雪,浑身散发着比冰水更冰的寒气。
方勇忽然知道他是谁了。
那个练成了传说中的辟邪剑法,深夜刺杀彭总兵于光雾山巅,吓退王锐的人。
方勇叹道:你来了。
张迈道:我来了。
方勇道:我一直在等你。
张迈道:哦?
方勇道:我在三汇镇布下重兵,只是做给四川境内那些还忠于南明的袍泽们看,如果我不在这里虚张声势,他们就要来叫我一起去打张献忠。
张迈道:所以你已经不忠于南明?
方勇道:良禽择木而栖,明眼人都可看出,今后的天下,可以姓张,可以姓李,甚至可以姓爱新觉罗,但已无可能姓朱。
他缓缓道:我说的姓张,不一定是张献忠的张,也可以是张迈的张。
张迈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看来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方勇也笑道:所以三少爷的剑是不是可以收起来了?
张迈手中的剑突然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方勇咽喉上一般。
这收剑的速度,几乎已经超越了人类生理的极限。
张迈缓缓走到书桌边坐下,端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淡淡道:所以你手里的孔雀翎,是不是也可以收起来了?
方勇愣住。
他突然掀开被子,手中果然捏了一个黄金圆筒。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天下最恐怖的暗器孔雀翎?
方勇将孔雀翎放回了枕边,坐起身来。
他的脸色依然很沉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道:这酒是土溪镇特产的高粱酒,厨房里还有一盘三汇的特色水八块凉拌鸡,要不要我叫下人送过来给三少爷下酒?
张迈脸上忽然露出讽刺的笑容:一盘水八块,够不够四个人吃?
方勇皱眉。
明明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为什么张迈说四个?
门突然被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两人,就像是两个自黑夜中显形的幽灵。
走在前面的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他的腰板挺得笔直,紧闭的嘴角,显得说不出的冷酷、高傲。
他的手轻抚在剑柄上,手的指甲已经剪得很短。
他显然是个用剑的行家,在战斗前绝不会忽视任何一处细节。
他的身后是一个中年人,脸上的神情充满了威严肃杀之气。
中年人冷冷凝视着方勇,就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要将“死”的信息带给世人。
方勇叹道:是王应熊大人叫你们来杀我么?
那中年人冷冷道:你和王锐坐拥重兵,逡巡不前,不肯为剿灭张贼效力,王大人身为云贵川湖总督,命我斩杀你们两个,以儆效尤。
方勇道:张公子,这位便是昔年以一招喜鹊东南飞,在成都东门外塔子山之巅的断崖上击杀熊猫老人的喜鹊先生。
张迈不禁动容。
当年喜鹊先生与熊猫老人的那场决斗,从一心桥街的欢聚歌舞厅一直打到塔子山,当他最终在塔子山巅使出那招喜鹊东南飞后,原本高耸入云的塔子山竟被削平,就连九天十地第一神魔也为这一招的现世而忧伤哭泣。
张迈森然道:原来你就是花喜鹊,听说你在杀死熊猫老人之后,已经退隐江湖,为什么会在这里?
花喜鹊冷冷道:武功再高,不如考编,我只是回土溪老家当了公务员,现在是土溪镇前进生产大队喜鹊二组的支部书记,王总督的密令,便是由牛兄弟交到我手上,要我亲自执行的。
方勇道:我再为张公子引见,这位年轻人便是以三十六路断魂剑法威震武林,外号九幽断魂侠的二蛋剑客牛二蛋。
张迈点头道:三年前二蛋剑客与崆峒派长老宇文邀星和澹台明月决战于汉中牛屎垭,那一战打了三天三夜,终于一剑击杀崆峒二老,从此名震天下。
牛二蛋的胸膛挺得更直了。
无论谁都不能否认,牛屎垭那一战的确非常激烈和精彩,已经足以在武林中流传千古。
张迈道:但我的辟邪剑法比你的断魂剑法更快。
他的手好像晃了一晃,又好像一直放在酒桌上,从来没有动过。
但牛二蛋的喉头突然标出一股血箭。
张迈出手之快,竟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动作。
夜风吹过,门帘飘起,牛二蛋已倒下。
他倒在了大明王朝最后的落日余晖中,但他来过,活过,爱过,这就已足够。
牛二蛋没有流泪,英雄无泪,只有血。
方勇悠然道:三少爷的剑法实是出神入化,已接近于光速。
花喜鹊叹道:他的速度实在已超越了光速,达到了量子纠缠的境界。
张迈冷笑道:你的喜鹊东南飞也不弱,要不要试试我的剑?
花喜鹊忽然抬手看了看腕表,皱眉道:差点忘了,今晚我们队上要召开党支部会议,我必须回去主持,先告辞了。
看着他飞快离开的背影,方勇苦笑道:看来这也是个聪明人。
张迈叹道:大乱之世,聪明人岂非总是要比别人活得久些?
三天后的中午,方勇在渠县明月大桥桥头的水月阁摆下宴席,款待张迈和刘猛刘烈兄弟。
这三日来,刘家兄弟已经以张刘老兵为骨干重新整编过了方勇军主力,次日就要乘船沿渠江而下,在广安县上岸前往华蓥。据方勇的情报,广安没有军队驻守,是一座空城。
正当众人痛饮土溪高粱酒,大嚼渠县水煮滑肉之时,前线传来战报,张献忠驻扎于重庆的部队出兵华蓥,罗莽子迎战失利,退守于天上街市。
华蓥的地势,是西北高而东南低,在西北处有一座小山,南北东三面倶是悬崖,只在西面与平地齐平,华蓥人在小山顶修建酒楼餐馆及多处游玩之所,命名为天上街市。
张献忠军队屯兵小山之下,将罗莽子团团围住。 本帖最后由 西蜀散人 于 2024-9-2 21:52 编辑
众人听了这消息,倶是微微一惊,刘猛皱眉道:张献忠的大兵来得好快呀。
便在此时,忽听外面街道上传来一阵惊呼喧叫之声,张迈从二楼窗户探头望去,只见一个恶形恶状的彪形大汉自街上大步走来,左肩上托了一只死豹,右手高高举起一支狼牙棒,棒头上竟顶了一个大水缸,缸里装满了液体,遥遥看去,也分不清是酒是水。
这汉径直往酒楼内闯来,门口两名士兵见他来势不善,上前拦阻道:这位朋友,今日此酒楼已经给张公子包场,请去别家吧。
那汉子怪眼一翻道:你不要给我哇哇叫,你叫起黑得倒我啊?他苍溪张家算四川省最高世家啊?说话间左肩轻轻一抖,那死豹之尾被他甩起,啪啪两声抽在那两名士兵脸上,顿时将他们抽晕在地。那汉子哈哈一笑,大步走了进来。
他显露了这一手上乘功夫,楼上诸人都感诧异,不知哪里冒出来这样一个高手来酒楼闹事,更不知是敌是友。方勇道:少主休惊,待我前去会他一会。当即起身走下楼去。
那汉肩扛死豹,棒顶巨缸,进得酒楼后步伐丝毫不停,径直往楼上走来,只闻得楼梯格格作响,楼下掌柜与众酒保一叠连声地惊叫起来:“喂,这笨家伙不能拿上去!”“楼板要给你压穿啦。”那汉哪里肯听,大声呵斥道:废发!废发!只顾迈步上楼,正好和方勇在楼梯中间相遇,方勇喝道:朋友,楼梯路窄,小心摔倒,我来拉你一把。说着右爪探出,往那汉胸口抓去,使的乃是正宗鹰爪功法。
那汉笑道:多谢多谢,不劳相助。他右手微一用力,狼牙棒上顶着的那个水缸便离棒高高飞起,随即伸棒一递,戳向方勇胸口。两人同时抢攻,但棒长臂短,显然他的狼牙棒要先攻到方勇身上。
方勇当即侧身闪避,同时沉掌一握,避开狼牙棒棒头上的尖刺,将棒的前截握在了手中,正欲发力一夺,将铁棒夺下,杀杀那汉的锐气,不料棒柄甫一入手,只听那汉陡地哇哇一叫,手中恰似摸到了一块烧红的赤炭,急忙放开手,只觉胸腹之间难受欲呕。那汉哈哈一笑,复将狼牙棒竖起,恰好将落下的水缸顶住,口中说道:借过借过。从方勇身边走了上去。
张迈和刘猛刘烈兄弟对望一眼,刘猛陡然想起一人,高声问道:阁下莫非是以哇哇功和七十二路决天棒法名震江湖的岳池天棒王帮用?
那汉上得楼来,左肩轻轻一甩,将那死豹甩在酒桌上,喝道:拿去厨房里宰杀,做一锅豹肉火锅,给我和张公子下酒。酒楼里几个小二战战兢兢过来,自将那死豹抬去厨房了。
那汉大马金刀拖过一张椅子在张迈对面坐下道:刘老大倒还有几分眼力,不错,我便是岳池县的霸王,江湖人称岳池天棒的王帮用。
方勇直到此时才将内息调匀,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之上,他这时已知王帮用内功甚是精纯,刚才显是手下留情,否则只怕自己要被当场击晕在地,当下问道:阁下从岳池远来渠县,不知有何见教?
王帮用答道:我在岳池县久闻苍溪张家和巴中刘家的威名,今闻三位将临鄙地,自当远迎,以表仰慕,这豹子是我今早在岳池亲手打死的,这缸里是我岳池农民自酿的高粱酒,不知相比土溪烈酒如何?来来来,诸位便请吃酒,不必客气。说话间他手腕轻摇,狼牙棒上的酒缸立时脱棒而出,向刘猛飞去。
刘猛自恃功力,伸出双手要将酒缸托住,只是这缸酒蕴含了王帮用哇哇功的内力,来势甚猛,他两手刚刚碰到缸身,只觉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道涌将上来,胸口立时一滞,竟是举托不住,刘猛心中大骇,急忙使出刘氏家传的小天星力死命一夹,这才将酒缸牢牢抱住,俯首喝了两口,复将酒缸举起喝道:王先生请喝酒。呼的一声将酒缸掷了回去。
这小天星力虽然强悍,但每用一次,对人身便多一次伤害,是以天星门人若非到了关键时刻,绝不轻易使用,刘猛自练成此功后,还是第一次派上用场,掷回酒缸之后,只觉丹田内气血翻涌,气机紊乱,急忙低头专心运功调息。
王帮用用狼牙棒轻轻一接,将酒缸又顶在了棒头上,棒身微斜,酒液做一条线倾注而下,王帮用仰头痛饮数口,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喝酒喝酒!伸棒一送,那酒缸又直奔刘烈飞去。
刘烈尚未练成小天星力,眼见大哥接了酒缸之后的情形,哪里还敢硬接,当即在座位上轻飘飘地跃起,飞身向后退开,那酒缸堪堪飞到他胸口,他不断后退,那缸也就停在他胸口处的位置不动,他趁势伸手往酒缸里连捞数口酒吃了。他显露了这一手上乘轻功,顿时赢得满座喝彩,王帮用赞道:不愧是天星门的传人,好俊的天风步啊。
原来这门轻功乃是天星门祖师爷落下天风,于一个月圆之夜在阆中城外嘉陵江边所创,当夜练成之后,他乘兴踏浪横渡嘉陵江,阆中城上下视之骇然,目为天人。刘烈面上露出得意之色,眼见自己连退数步,酒缸来势已衰,这才伸手接住,喝道:王先生请!振臂将酒缸掷回。
王帮用复以狼牙棒接住酒缸,仰头喝了几口,转身又将酒缸扔给了方勇,笑道:方将军请。
方勇自知内力不及刘猛,轻功不及刘烈,情急智生之下飞身跳起,双手握住自己座椅的两根椅腿,以座椅将酒缸接住,只听咔嚓一声,这个原本坚固的椅子竟被酒缸撞得四分五裂,方勇急以手中的两根椅腿将酒缸夹住,砰的一声放到饭桌中央,自拿一个空碗舀一碗酒喝了。虽然他接酒的手法比之刘家兄弟低劣许多,但这碗酒终究还是喝进了嘴里。
王帮用微微一笑道:张公子,请喝酒。
张迈道:不知王先生远道而来究竟有何指教?如今我父亲的好友罗叔叔被张献忠围在华蓥,我心急如焚,你若不先说清楚,我实在无心饮酒。
王帮用一翘大拇指道:张公子快人快语,好,那我也就直言相告,我今日实为与张家结盟而来,只要张家不出渠县,我自当击败张献忠军,保证将罗莽子和他的棒棒军平安送将过来。
刘烈冷笑道:凭你一个人,就想挡我大军进入广安?
王帮用笑道:就算我孤身入城,你们又能奈我何?何况我的兄弟伙都在对岸文峰山上,你们想不想见识?说话间他起身走到窗口,隔着渠江大喝一声:孩儿们都出来吧,给张公子看看你们的威风!
他这一声喊,运用了上乘内功,声音越过渠江的江面,远远传到了对岸山顶之上,只听得噼噼啪啪之声陡然从文峰山上响起,无数串鞭炮同时点燃,山顶文峰塔上垂下一条布匹,上书“人文岳池帮用故里”八个大字,文峰山上下应声涌出无数壮士,齐声喝道:人文岳池,帮用故里!声势端的惊人。
王帮用面上露出得意之色,说道:三少爷,你看我这般武功,这般势力,可以放心与我结盟了吧?
张迈微一沉吟,说道:王兄这碗酒,我还未喝。说着取了一个空碗,放到酒缸之下,双手放在桌上,对王帮用微微一笑,众人都觉诧异,不知他此举何故,突然间听得轻轻咔嚓一声,张迈双手似乎丝毫未动,酒缸上却陡然裂了一道口子,酒液就中汩汩而下,落入碗里。
王帮用初时大吃一惊,不知这酒缸为何自己裂了,随即明白过来,原来张迈以辟邪剑法一剑斩破酒缸,只因他剑法实在太快,旁人竟看不清他出手。
张迈这一剑分寸把握极佳,待到这碗酒堪堪接满时,酒面也已降到了裂缝以下,不再流出,他伸手举起酒碗,森然道:王兄结盟之议且置,今后张王两家便以渠县广安为界,互不侵犯,只望广安百姓在王兄治下安居乐业,那时候再谈结盟不迟,不过罗叔叔和他的手下必须尽快送回渠县,若稍有差池,我当亲赴岳池,向王先生讨个公道。说罢仰脖一饮而尽。
王帮用初时以哇哇功和决天棒法连挫方勇与刘氏兄弟的锐气,后又将精锐呼出,大振声威,心中本来甚是得意,此刻见识了张迈的辟邪剑法,其出手之快,分寸拿捏之准,实是平生罕见,这才大起敬畏之心,肃容说道:若不能击退张献忠,救出罗莽子,我愿以性命相赔。
张迈点头道:我与你修书一封,到时候交给罗叔叔以为凭证。当即找酒楼掌柜要来纸笔,在信上略为说明此事,王帮用接过信收好,复又说道:我听说清兵入关,李自成退守西安,现今清兵正在攻打山西,将来西北归属何人,尚属难料,今后我自在广安为你挡住张献忠的重庆军队,你也须在广元巴中挡住北边的敌人。张迈道:那是自然。
说话间豹肉火锅已经煮好,但闻肉香扑鼻,油面上铺满了新摘的香菜和小米辣,众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多时将一整只豹子吃得干干净净,那缸酒也喝了大半,王帮用起身告辞而去。他来时横行得意,待得见识了辟邪剑法,走时便谦抑了许多。
刘烈见他走远,对张迈问道:栽舅子,我们又不怕那王帮用,何必就此收兵,将广安拱手相让?
张迈道:我们此行本是为了搭救罗叔叔,并非为了攻城略地,我观王帮用的武功势力,足以搭救重庆棒棒军,正好让他在南边替我们顶住张献忠,我们若把势力范围拓展太宽,亦非好事。
张刘两家名为联盟,但在张昂刘枫之间,显然以张昂为主,眼下张迈归来,刺杀彭总兵,吓退王锐,收降方勇,隐然也成了第二代的领袖,他既已做出决定,刘猛刘烈皆无异议。
不久消息传来,王帮用效法张迈的故智,深夜刺杀张军数名将领,但张军虽失了大将,各部队各自为政,犹自死守大营不退,又被王帮用深夜潜入营垒,一把火将军粮辎重烧得干干净净,张军这才慌乱,四处搜刮百姓以补充军粮,王帮用和罗莽子趁隙出兵,大败这群乱兵,将他们赶回了重庆。罗莽子看过张迈来信,当即交出天上街市,带领山城棒棒军一路北上,自投渠县去了。
此后王帮用坐拥广安岳池武胜华蓥前锋邻水诸地,俨然一方诸侯,声威大振,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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