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一章谁是情人
初秋,艳阳天。
阳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得如同缎子般的皮肤上。水的温度恰好比阳光暖一点,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将一只纤秀的脚高高地跷在盆上,让脚心去接受阳光的轻抚——轻得就像情人的手。
可是她心里并不觉得愉快。
经过半个多月的奔驰之后,能洗个热水澡虽然已几乎是世上最令人愉快的事,可是一想到萧十一郎,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让她愉快起来?
她半睁着眼睛,痴痴望着自己高高跷起的脚。
她的脚仍是那么纤巧,那么秀气,完美得毫无瑕疵。每次她望着自己的脚时,目中都会忍不住露出得意和满足——就算是足迹从未出过闺房的千金小姐,也未必会有这么完美的脚,这句话并不夸张。
但现在她望着自己的脚时,目中却是一片茫然,像是在想着心事,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盆里的水已有点凉,可是她一点也未察觉,因为她的心思已飞到远方。
她在想着萧十一郎。
一想到萧十一郎,她心里就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是落寞,也是感伤,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毫无着落之地。
她最后一次见萧十一郎,是在逍遥侯的玩偶山庄,萧十一郎为了沈璧君正走上与逍遥侯生死决斗的不归路。
那时候,她、萧十一郎、还有那可怜而又可爱的美人沈璧君,虽然前途未卜,吉凶难料,却还是活得很开心,很洒脱的。
甚至就在萧十一郎随逍遥侯走上那条几乎已死定了的绝路后,她仍然相信萧十一郎必定会活着回来。但现在……
现在她知道萧十一郎终于还是死了,因为逍遥侯还活着。
逍遥侯既然还活着,死的自然是萧十一郎了。
韶华无情,匆匆已是两年。
这两年来,风四娘还是喜欢各式各样的刺激。
她还是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只可惜无论什么样的刺激,都已不能遣开她心里的寂寞。
她的胸还是很挺,腰还是很细,小腹还是很平坦,一双修长的腿也仍然光滑坚实。
她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笑起来还是同样能让人心动。
见到她的人,谁也看不出她与以前有什么分别。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老了许多。
因为一个人内心的衰老,才是真正可怕的。
这两年来,她还是从未亏待过自己,但除了那越来越要命的寂寞,唯一剩下的就是对故人的追忆。
是追忆,也是相思。
她自己虽不愿承认,更从来不愿想起,但却永远没有人能代替萧十一郎在她心中的地位。
连杨开泰都不能。
她嫁给了杨开泰,却又在洞房花烛夜逃走。
想起杨开泰那四四方方的脸、规规矩矩的态度,想起他那种真挚而诚恳的情意,她也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这个老实人,但却连她自己也无可奈何。
因为她忘不了萧十一郎!
甚至就在萧十一郎死后,她对萧十一郎的情感反而变得清晰而强烈起来。
这是种什么情感?带着几分不可理喻,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这世上有什么比毫无结果的情感更令人觉得悲哀的?又有什么比对一个死人不停思念更令人感到沉痛的?
阳光已照不到她莹白如玉的肌肤,屋子里似已暗下来。她用一块雪白的丝巾,轻轻抚摸自己的身子。
柔滑的丝巾摩擦到皮肤时,总会令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这次她心里升起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空虚。
她痴痴地望着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瑕疵的胴体,只觉她坚韧的神经已将崩溃……
突然,窗子、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八个大洞,七八个人带着七八股冷风闯进来,一进来就将风四娘围住。
风四娘虽然还是舒舒服服地半躺半坐在盆里,用那块丝巾轻轻洗着自己的手,但她的脸色却已变了。
因为这次来偷看她洗澡的人,竟全都是瞎子!
七个身形瘦削,形如枯槁的人,漆黑的长发,漆黑的衣服,眼睛也都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洞,面色却惨白如雪。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根白色的明杖。
就算是最胆大的男人在洗澡时,骤然被七个半人半鬼,不人不鬼,亦人亦鬼的东西闯进来,纵不被吓死,也必定要生场大病,夜晚睡不着,但风四娘却笑了。
她本来并不想笑,但却偏偏笑了。
能遇到这么诡异、离奇、刺激的事,为什么不先笑笑?
七个人僵尸般静静围着风四娘洗澡的木盆,面上全无表情,非但冷得可怕,而且沉默得可怕。
等风四娘笑完了,才有个人冷冷道:“风四娘?”
风四娘嫣然笑道:“想不到连瞎子都要来看我洗澡,我的魔力倒真是不小。”
那瞎子皱皱眉,道:“你没穿衣服?”
风四娘大笑,笑声如银铃般悦耳,“你们洗澡时穿衣服?”
那瞎子竟似全然不懂笑,只是冷冷道:“好,我们等你穿起衣服来。”
风四娘眼波流动,悠悠然道:“你们既然看不见我,我又何必穿衣服?”她居然叹了口气,道:“我真替你们可惜,像我这么好看的女人在洗澡,你们居然看不见,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那瞎子道:“不遗憾。”
风四娘眨眼道:“不遗憾?”
那瞎子面上泛起一丝奇异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竟然说不出的可怕,看得风四娘连汗毛都竖起来了。只听那瞎子道:“瞎子也是人,虽然不能看,却可以摸,不但可以摸,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
他说这句话时,语声很平淡,就像是在说一件本就理所当然的事,既不轻佻,也不邪气,绝无调笑的意思。
风四娘却笑不出了。
因为她知道这种人只要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出。
那瞎子又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赶快穿上衣服,免得瞎子做出一些不瞎的事来。”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你们究竟想要我干什么?”
那瞎子道:“要你穿起衣服,跟我们走。”
风四娘道:“有眼睛的人,反而要跟没眼睛的人走?”
那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无论你们到哪里,我都得跟着?”
那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你们若是掉进粪坑里,我也得跟着跳下去?”
那瞎子道:“不错。”
他说的本是很荒唐好笑的事,但脸上的表情却偏偏很严肃,风四娘已忍不住大笑。
那瞎子就静静听她笑,面上淡漠如止水,好象这本是很正常的事,笑才值得奇怪。
风四娘笑声忽然顿住,瞪眼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们的话?”
那瞎子淡淡道:“因为你不想我替你擦背。”
风四娘又笑了,笑声温柔而冶荡,带着说不出的诱惑之意,媚笑道:“你怎知我不想?有你这么有趣的瞎子替我擦背,岂非也很新奇刺激?”
那瞎子冷笑,缓缓从衣袍下伸出一只干枯瘦长如鸟爪,却很有力的手掌,向风四娘摸去。
但就在这时,风四娘兰花般纤纤玉指间,突然弹出十几道银光,分取七个瞎子的眉心和咽喉。
她早已看出这七个瞎子绝非易与之辈,所以一定要给自己创造出一个很好的机会抢先出手。只可惜这七个瞎子竟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
那七个瞎子突然挥起衣袖,十四根银针立刻都不见了。
风四娘一击不中,突又发出十四根银针,直打这七个瞎子左肋穴道。
她选的本是这七个瞎子动作的死角,出手的时间和力道都拿捏得很准,这七个瞎子本已绝对躲不开。
谁知这七个瞎子动作外居然还有变化。只见七个瞎子身形一转,衣袖再挥,那十四根银针又踪影全无。
风四娘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她知道自己银针的力道,虽不及强弩利簇,却也出手劲疾,破风有声,至今还很少有人能躲得开,但这七个瞎子竟用一片衣袖,随随便便就破了,简直就当她的银针如玩具一般。
那瞎子又伸出那只干瘪如鸟爪,令人作呕的左手,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花样,不妨都使出来。”
风四娘整个人都缩进水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没有了。”她望着那只慢慢伸过来的鸟爪,赶紧又道:“好,我答应你们了。”
那瞎子冷冷冰冰的脸上泛起一丝讥诮,但那只左手总算缩了回去。
风四娘暗自松了口气,正想从木盆里起来,突又顿住,吃吃道:“我既已答应你们,你们为什么还不出去?”
那瞎子似乎笑了笑,居然淡淡道:“我们既然看不见你,你又何必要我们出去?”
风四娘怔住,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句话本是她方才与这七个瞎子斗嘴时说的,谁知这七个瞎子现在居然反过来说她了。
风四娘只觉嘴里发苦,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们难道还怕我跑了么?”
那瞎子冷笑,缓缓转过身向屋外走去,另外六名瞎子也缓缓跟上,就像是一排活僵尸。
风四娘刚松了口气,就听见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笑声又娇,又媚,无论是谁,只要是男人,听了这种笑声都无法不动心。
只有最娇,最媚的女人,才能发出这么销魂的笑声。
风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她自己的笑声也很悦耳动听,但听到这种笑声,就连她自己也不禁自叹弗如。
她简直从未听过如此轻柔、娇俏、撩人的笑声。
甚至就连她听了也心动。
她已忍不住想见见这位很会笑的美人了。
谁知这七个瞎子听到这笑声,忽然一齐跃起狂吼,像疯狗一样向屋外冲去。
风四娘吃了一惊,以为这七个瞎子受不了窗外那笑声的诱惑,一齐抢着出去抱那美人了,却看到这七个瞎子一冲出屋子,就立刻倒下,两只手扼住咽喉,像牛一样喘息,惨白如雪的脸已挣得暗红,连五官都已扭曲变形,拼命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风四娘看得毛骨悚然,这才知道这七个瞎子已中了别人的暗算,但他们何时被暗算,怎么被暗算的,她竟一点也未看出来。
能在风四娘面前杀人于无声息之间,却能不被风四娘发觉的,已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难道窗外那吃吃轻笑连风四娘都动心的美人,竟是个不世出的高人么?
这不大可能,却又不是绝对不可能。
风四娘惊骇之余,只希望这位武功绝顶的美人不是来找她麻烦的。
忽听窗外又是一声娇呼,呼声又娇,又嗲,男人听了若想不动心,只好变成聋子。
风四娘知道这位神秘的美人必定遇到了令她吃惊的事,但她又不禁奇怪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将这位武功绝顶的美人惊走。
然后,风四娘就听到一声男人的冷笑。几乎在同一刹那间,刀光飞起,七个瞎子的头颅竟同时被人一刀刈下来。
风四娘皱了皱眉,轻唤道:“花平?”
外面没有声音,只有风吹着树叶刷刷地响。
过了很久,才听得“嚓”的一声,是刀入鞘的声音。
风四娘嘴角慢慢泛起一丝微笑,道:“想不到两年不见,你的右手刀法竟如此精进,萧十一郎若还活着,只怕也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她一提到萧十一郎,又忍不住黯然伤神。
外面还是没有人回答。
风四娘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看到了一个很美、很漂亮的女人?”
过了半晌,外面才有一人缓缓道:“是。”
风四娘道:“那女人真的很漂亮、很迷人么?”
花平道:“嗯。”
风四娘吃吃笑道:“你为什么不赶快追上去?说不定她能做你的压寨夫人呢!”
花平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风四娘又道:“最近江湖中都有些什么新消息?”
花平似乎长长叹了口气,道:“九月初三,姑苏无瑕山庄,沈璧君将被连家扫地出门。”
风四娘也长长叹了口气,心中感慨那又温柔,又善良,又可爱的美人怎恁命薄。
她叹息着道:“这我早就知道了,……还有呢?”
花平道:“没有了。”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没有了?怎会没有了?你难道竟未看出这件事背后有什么秘密么?”
花平道:“你难道竟看出了什么吗?”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没有,我也看不出。”
但她很快接着道:“正因为我看不出,所以我知道这其中必定有问题。”
花平道:“有什么问题?”
风四娘道:“沈璧君被连城璧金屋藏娇已一年有余,连城璧亦因之而与逍遥侯争斗了数十次之多,死伤不轻,却又为什么忽然召集天下英雄,扬言要休沈璧君呢?”
花平沉声道:“因为这一年来,沈璧君虽在连城璧的庇荫之下,却始终对萧十一郎念念不忘,连城璧用尽法子都无法令她回心转意。”
风四娘叹了口气,又道:“一年前,沈璧君被人谮得声名狼藉,又被逍遥侯逼得无路可走,连城璧在她最孤独痛苦的时候收容了她,这本是件大仁大义的事,却为何连城璧忽然又要赶沈璧君走?他自然是对沈璧君死了心,但他这样做法,岂非有损他无双的侠名?连城璧聪明绝顶,又怎会做出这种笨事来?”
花平沉默,过了很久才道:“你穿上衣服了么?”
风四娘吃吃笑道:“我穿不穿衣服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没见过。”
花平淡淡道:“我看你最好还是穿上的好。”
风四娘笑道:“为什么?难道你……”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笑容也突然冻结,整个人几乎从木盆中跳起来,心却沉到了无底深渊。
因为她忽然发现屋子外面那个人,竟赫然不是花平!
门口终于转出了一个蓝色的人影。
那人面目清癯,身形傲岸,一身淡蓝色的衣裳简洁而清新,举止间就像是俞伯牙的琴、吴道子的画、张旭的书、公孙氏的舞一般,恬淡闲适,飘逸出尘。
那人其实并不算英俊,但他那种从容的气度,那种优雅的仪态,那种高洁的风骨,直如是谪仙人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心魂俱醉。
风四娘平生见过的最英俊、气质最高贵的男人是连城璧,但就算是连城璧也不及这人清华高远,倜傥不群。
萧十一郎是风四娘见过最狂放、最洒脱、最不羁、最见真性情的男人,但就算是萧十一郎似也不及这人洒脱灵动,望而忘俗。
风四娘陡然见到这样一个人走进来,不禁呆住了。
她实未想到躲在门外冒充花平的人竟是一个如此高洁,如此出俗,汇集了男人所有风采的蓝衫公子。
这一刹那间,风四娘连心跳都几乎停止。
那蓝衫公子嘴角带着讥嘲的笑意,眼睛凝视着风四娘,就像是一只猫在望着一脚踩在狗屎上的老鼠。
风四娘眼睛忽然瞪起来,道:“你是谁?”
那蓝衫公子袍袖轻挥,微微一揖,道:“在下南宫辂。”
风四娘皱眉道:“南宫辂?南宫世家?”
她皱眉,只不过因为这个人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那蓝衫公子微笑道:“是。”
他的举止斯文而有礼,他的语声深沉而温柔,看起来实在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君子。
风四娘却又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这个人讨厌极了。
风四娘瞪眼道:“你为何要偷偷躲在外面,冒充花平骗我?”
南宫辂慢条斯理道:“我并未偷偷躲在门外,更未冒充花平,四娘以为上了当,受了骗,只不过是四娘自己欺骗了自己而已。”
风四娘明知他在狡辩,却偏偏捉不出他话中的漏洞来。
南宫辂望着风四娘,像是觉得风四娘有趣极了。
风四娘忽然发现南宫辂腰带上别着把刀。
那把刀破而旧,刀柄上飞扬的红绸如敌人喉间的血!
风四娘认得这把刀。昔年花平挥刀纵横,威慑群盗,用的就是这把刀,两年前花平在她面前劈板凳用的也是这把刀。
但这把刀怎会在这位南宫辂手中?花平人呢?
南宫辂凝视着风四娘的眼睛,微笑道:“四娘莫非认识这把刀?”
风四娘道:“这是花平的刀,却怎会到你手中?”
南宫辂面上带着神秘的微笑道:“当然是花平送给我的。”
风四娘道:“这把刀花平从不离身,连睡觉都带着,又怎肯送给你?”
南宫辂淡淡道:“因为他不给都不行。”
风四娘瞪眼道:“为什么?”
南宫辂目中突然露出狡黠而残酷的笑意,一字一字道:“因为我已杀了他!”
风四娘忍不住就从木桶里跳了起来,失声道:“你竟杀了花平?”
南宫辂眼睛眨也未眨,道:“这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四娘何必大惊小怪呢?”
风四娘瞪着南宫辂。
南宫辂笑了笑,笑容居然十分雍容优雅,淡淡道:“我只不过想在这乱石山上小憩几日,花平却说什么也不肯,我无法可想,只好杀了他了。”
这位神秘的南宫辂高洁、从容、闲适、自在,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随随便便杀人的人,但他却不过为了在这乱石山上小憩几日而杀了花平,而且杀了人之后居然还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好象杀人不但理所当然,而且还冠冕堂皇。
风四娘眼睛盯着公子南宫辂,过了很久,缓缓道:“你若是真的杀了花平,那我只怕就要为他报仇了。”
南宫辂淡淡瞟了一眼风四娘露在水面外的肌肤,悠悠道:“你要杀我,至少应该先穿上衣服。”
风四娘脸红了,忍不住缩缩肩,道:“你能不能先出去?”
南宫辂道:“不能。”
他回答的实在干脆极了,干脆得实在很像萧十一郎。
风四娘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能?”
南宫辂不回答,反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乱石山么?”
风四娘道:“你是为什么?”
南宫辂凝视着风四娘,一字一字道:“为了你。”
风四娘吃惊道:“你竟是为我而来的?”
南宫辂淡淡道:“若不是为了你,我来这鸟不生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若不是为了你,我杀花平做什么?”
风四娘凝视着南宫辂,像是要在他心上盯出个洞来。南宫辂就让她盯着,而且昂首挺胸,好象还生怕风四娘看不清楚,只是神情间却无比从容镇静,洒脱自如,殊无拘谨窘迫之态,像是随便风四娘怎么盯,也绝对盯不出洞来。
过了很久,风四娘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却不知你费了这么大的劲找我到底为了什么?”
南宫辂目光莹然,痴痴望着风四娘,就像是最痴情的男人望着自己最完美的情人。
只听南宫辂用一种绅士向淑女求婚的口气道:“南宫辂对四娘心仪已久,愿与四娘相结百年之好。愿四娘念在下一片至诚,幸勿推诿!”
风四娘还以为听错了,瞪大眼睛吃惊道:“你说什么?”
南宫辂又道:“南宫辂不辞鄙贱,愿与四娘缔结连理,偕老白头……”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你见了活鬼!”
南宫辂道:“我只见到了四娘,没见到活鬼。”
风四娘瞪着他,忽然笑了,微笑道:“我喜欢听人拍马屁,你最好多说几句,说不定我一高兴真的答应嫁给你。”
南宫辂道:“四娘不相信我说的话?以为我在说谎?那么四娘以为我不远千里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答不出,她就算明知南宫辂在说谎,也无法拆穿!
但她绝不相信这位神秘的南宫辂千里迢迢来这乱石山上寻她,不过是为了要娶她。
但这件事背后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她就想不出了。
南宫辂凝视着风四娘,目光温柔而炽热,而且居然还有点含情脉脉。风四娘只觉头皮发麻,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先出去?”
南宫辂道:“这个问题你已问过了。”
风四娘道:“你还是不肯出去?”
南宫辂目中突又露出狡黠而可恶的笑意,道:“四娘何必要我出去呢?你我既然早晚都是夫妻,作夫君的看看妻子洗澡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目光果然已如蚊子叮血般死盯在风四娘露在水面外的肌肤上。风四娘只恨不得把这可恨可恶的混蛋小子的一双贼眼挖出来扔到河里去喂王八。
但她最多只不过能想想而已,那双贼眼还是长得好好的。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我洗澡的人,都会长偷针眼的。不知你想不想有双偷针眼?”
南宫辂故意叹了口气道:“碰到四娘这样的美人,就算是打破头也要瞧的,又何惜区区一双眼睛?——我是宁可长一双偷针眼,也不能不看风四娘,……”
风四娘咬着牙,两手一挥,一蓬银针暴雨般激射而出。
“满天花雨”!这名字虽然普遍,但会使的人却不多。因为这种手法特别难练,所以一旦使出就威力奇大。
她存心要将这可恨的“厚脸皮”打成一只刺猬。
只可惜她还不知道南宫辂到底是谁。
南宫辂只不过抬起双手轻轻一招,那夺命的银针就像是妖怪碰到照妖镜一般,乖乖地落进南宫辂扬起的手中。
只见掌指骤然发散如兰花,漫天银光已消失无踪。
风四娘看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到底是武功?还是魔法?
南宫辂握着满把银针,轻叹道:“好厉害,好厉害,若非我眼快,几乎要变成刺猬了……”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南宫辂不答,却长揖及地,道:“叨扰四娘良久,请就此别过。四娘且从容沐浴……”
话未说完,他居然就这样掉头走了。
风四娘只好自己闭上嘴,心中却恨不得扭住南宫辂的鼻子,再将他捉回来。
[ 本帖最后由 史错 于 2009-11-25 19:52 编辑 ]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二章 公子南宫辂将近黄昏。
阳光还是很艳,但已失去了热力。
天边霞色如烈火。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这幢破败糟朽的小客栈上,好象这平平凡凡简简陋陋的小客栈忽然华贵炫丽了许多。
那看似老实其实也是强盗的客栈老板果然已死了。
尸身歪歪斜斜倒在地上,咽喉间有一缕鲜血流下来,血犹未干,脸上的表情错愕而痴迷,就像是忽然碰到什么稀奇古怪却又美好绝伦的物事一般。
尸身旁还痴痴站着一个大汉,阳光掩映下,就像是一尊俨然的天神雕像。
看到风四娘出来,那大汉好象做梦一般忽然惊醒,然后就打了一声胡哨。
风四娘吃了一惊,以为那大汉发出了什么讯号。
她立刻全神戒备,目光飞快地四下里搜索。谁知那大汉只不过是打了一声胡哨而已,四野寂静如故。
南宫辂早已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风四娘正想捉住那大汉拷问一番,却看见那大汉打了一声胡哨后,自己反而倒下了。
倒下时,眼睛已翻白,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风四娘一步蹿过去,出手如风,连点那大汉心脉处几个大穴,但那大汉脖颈已软软垂了下去,面上居然还带着一丝黯淡惨然的微笑。
风四娘一探那大汉鼻息,已断气了。
这大汉显然是南宫辂安在她身边的一个讯兵,南宫辂显然不愿这大汉泄露他的秘密,所以就让这大汉死。
但这大汉传出讯号后,居然连一点动静也没有,风四娘就不免有些奇怪了。
难道南宫辂就只不过是要这大汉打声胡哨,吓吓她么?
幸好风四娘还不笨。
她虽然猜不透南宫辂的用意,却知道这大汉绝不会无缘无故等在那里打一声胡哨,南宫辂也绝不会不远千里而来,杀了花平,占了乱石山,只不过是为了告诉她要娶她做夫人,再露一手惊世骇俗的武功,然后就完了。
这件事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幸好风四娘一向是个很想得开的人,对摸不着头脑的事,她从不摸着头脑去费劲想它。
山路叠宕起落。
风四娘走的是出山的路。
她知道南宫辂绝不会这么简单容易地就放她走,所以这一路行来,非但未曾急急如漏网之鱼,反而索性放缓脚步,悠哉游哉,等着南宫辂来捉她。
夕阳满天。
一道清泉从高处飞泻下来,激在一块岩石上,又从这块岩石激在另一块岩石上,水花飞溅,曲折而下。
水花映着夕阳,晶莹剔透,碎如跳珠。
跨过这道山泉,再走不远就走出乱石山了。
南宫辂居然没有追过来。非但南宫辂自己没见人影,而且连他手下的人影也不见一个。
这倒是大大出乎风四娘的意料之外。
南宫辂居然好象已放过她了。
风四娘正想跨过这道泉水,心中却突然掠过一丝强烈的不安,似是漏掉了一件极重要的事,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泉水飞激如雨,扰人心神。
风四娘却反而停下来,望着水花发怔。
她的思绪就像水花一样乱,乱得什么也想不起来,心中却知道这件事背后隐藏着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似乎能洗清萧十一郎生前替人背负恶名的冤枉。
只要是和萧十一郎有关的事,她就不能不管。
但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呢?
风四娘蹲下来,随手撩水。
水花远远飞出去,与落下的泉水相激,水面漾起更强烈的水波。细浪扑上岸来,自难免打湿风四娘脚下的薄底靴。
风四娘正惋惜自己的靴子被水打湿了,心中却突然一亮,就像是漫天阴霾中突然透出一抹阳光。
她想到的是靴子,她正是要想到靴子。
她想到的是一种特别的靴子。
两年前,她听说当世神兵刈鹿刀由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和司空曙四人护送入关,便一路追踪,从关外追到关内。她志在夺刀,却又担心力量不够,于是就去找飞大夫帮忙。谁知飞大夫非但双腿被萧十一郎砍断,连睡觉的棺材也让人假冒萧十一郎之名偷去。虽然那假冒萧十一郎的大汉及时服毒自杀,终于未能找出那幕后指使之人,但那大汉毕竟还是留下了线索。
那大汉留下了他的靴子。
两只用硝过的小牛皮制成的靴子,做工很精细,还镶着很精致的珠花,非但规矩的人绝不会穿那种靴子,江湖豪杰穿那种靴子的也不多。
风四娘想到的就是这种靴子。
她本来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这种靴子。
但现在却忽然想到了。
因为在那强盗客栈之畔,那吹胡哨的大汉脚上似乎依稀赫然穿的就是这种靴子!
她也许并未看清楚,但却足以令她想起这种靴子。
那一次,那偷棺材的大汉虽然不过留下了两只靴子,但从那两只靴子上却能看出很多事。
南宫辂的手下怎会穿这种靴子?
公子南宫辂究竟与那偷棺材的大汉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他就是垂涎飞大夫武功医术,却嫁祸给萧十一郎的幕后主使之人?
公子南宫辂到底是谁?
轻风柔和,从风四娘面前拂过,顺着山势吹向出山的方向,仿佛是一种暗示。
风四娘却并未随风而去,反而掉转身,向着来路迎风飞掠。
她一定要再回强盗客栈去看看,看个明白。
没有人能判断她的决定是对是错,但她既然决定了,就很少有人能挽回,就算是世上所有的人都说她不对,她也还是要去做。
风四娘本来就是一个任性、干脆、反常规的女人。
风徐来,日西沉。
那两具尸体还是不丁不八,歪歪斜斜倒在客栈旁,仍然保持着他们死时的姿态。
但那大汉脚上穿的靴子竟赫然不见了!
是谁脱去了这大汉脚上的靴子?莫非是南宫辂?
风四娘目光突然亮了。
这大汉岂非就是南宫辂的手下?这件事岂非本就只有南宫辂一人知道?
但她却又不禁皱起眉头。
南宫辂为什么要脱去这大汉的靴子?难道早就算准了她必定会再回来看那双靴子?难道这一切只不过是南宫辂的刻意安排么?
风四娘忽然发现自己好象是落入了南宫辂早已设计好的算计中。
然后她就听到一阵鼓乐声。
鼓乐声是从客栈后面传出来的。风四娘抬起头,立刻就看到了公子南宫辂。
南宫辂正施施然走过来,笑容雍容而优雅,身上已换上了只有新郎官才穿的大红吉服,看起来简直俊逸如天人。
风四娘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在跳。
南宫辂身后还跟着一大队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粉妆玉琢,可爱极了的垂髫童子,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个大盘子。盘子上放着只有新娘子才穿的珠镶凤冠、金绣霞帔、红绡盖头、鸳鸯绣鞋,甚至连新娘子用的胭脂水粉,也都一应俱全。
两个童子后面是排得整整齐齐的一队鼓乐手,和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大花轿装扮得美轮美奂,华丽至极,看起来简直比南宫辂还引人注目。
轿子旁还紧紧跟着四个丫鬟、三个喜娘。
风四娘忽然想起南宫辂说的话。
“南宫辂对四娘心仪已久,愿与四娘相结百年之好。愿四娘念在下一片至诚,幸勿推诿。”
——原来南宫辂竟是来迎亲的。
南宫辂说这些话时,风四娘正在揣测南宫辂的来意,对南宫辂的胡说八道,根本就认为是放了一串响而不臭的屁。
她连半个字都不相信。
非但风四娘自己不相信,就算是换成别人,也绝不会相信,因为只要不疯不傻不痴不呆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只不过是南宫辂掩饰真正来意而编出的鬼话而已。
鬼话虽然好听,却是假的。
谁知南宫辂的鬼话竟不是假的!
能嫁给南宫辂这么雍容、优雅、高洁、出俗,而且聪明的男人,本是大多数女人梦寐以求,却未必求得到的梦想,但风四娘的感觉却像是良家女子上了贼船,而且还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南宫辂微笑着,施施然走到风四娘面前,深深一揖,道:“南宫辂迎亲来迟,害四娘久候,轻慢之处,还请恕宥。”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怎知道我会再回来?”
南宫辂淡淡道:“我若不知四娘会再回来,又怎会这么容易就放四娘走呢?”
风四娘突然冷笑,道:“我就算自己不转回来,也必定有人会截我回来,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很。”
南宫辂笑了,凝视着风四娘的眼睛,缓缓道:“我非但未在任何路口安置一兵一卒,更无阻截四娘的意思,四娘若是不自己回来,我可以保证四娘此去必定平平安安,无病无险……只可惜四娘还是回来了。”
风四娘冷笑。
南宫辂也知道风四娘不信,又道:“我既然早已算准了四娘会再回来,又怎会再让部下等在路口喝西北风呢?这岂非多此一举?像我这样聪明的人,又怎会做这种笨事?”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竟算得这么准?”
南宫辂悠悠然道:“四娘以为那双牛皮靴子是随便给人看的么?”
风四娘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风四娘又忍不住道:“若是我先看了那双靴子然后再走呢?你岂非算空了么?”
南宫辂淡淡道:“四娘若是先发现那双靴子,以四娘的个性,必定会留下来查个明白,又怎会放心离去?”
南宫辂目中突然露出一丝顽皮狡狯,悠悠然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萧十一郎的事更重要?”
风四娘涨红了脸,却偏偏想不出一句话来反击。
她很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但自从遇到南宫辂后,她好象总是说不出话来。
能让女人说不出话来,这样的男人就算是不聪明,也已很不错了。
大多数女人通常都认为只有男人才应该说不出话来。
有这种想法的女人当然都不是太聪明的。
风四娘忽然发现跟在南宫辂身后的那两个童子正偷偷望着她,偷偷地笑。
风四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想找找这两个小鬼的麻烦。
谁知未等她先开口,那两个童子已先自南宫辂身后转出来,捧起手中的大盘子,齐声道:“时候不早,请新娘子就便更衣,莫要耽误了良辰吉时。”
说完,两人一齐仰着头,望着风四娘嘻嘻直笑,目光中居然好象还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
风四娘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却只恨不得捏住这两个小鬼头的鼻子,看看他们疵牙咧嘴的样子。
南宫辂忍着笑道:“小童无知,四娘勿责。”
风四娘望着这两个小小的小鬼调皮捣蛋的样子,心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就像是盘古一斧分开混沌一样。
这世上的许多秘密岂非都是小孩子泄露出来的?
南宫辂盯着风四娘的眼睛,突然道:“四娘若要知道牛皮靴子的秘密,何不直接来问我?小童无知,怎会知道大人之间的秘密?”
风四娘冷笑道:“你怎知我在打这两个小鬼的主意?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南宫辂微笑道:“我虽非四娘肚子里的蛔虫,……只不过四娘若要知道牛皮靴子的秘密,问我是最合适不过了。”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得又妩媚,又得意。
她淡淡道:“你错了,我心里想的并不是牛皮靴子的秘密。”
南宫辂也笑了,淡淡笑道:“哦?四娘想的既然不是牛皮靴子的秘密,莫非是在猜测南宫辂的来历么?”
风四娘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实在不能不承认这个人实在是聪明绝顶,你心里想说的话,用不着你说出来,他就能知道,甚至你心里不想说的话,他也知道。
无论什么事都不能让他吃惊,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让他动容,公子南宫辂似已洞察世事之变化。
风四娘瞪着南宫辂漆黑而不见底的眸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太聪明的人通常都活不长的,叫我怎么放心嫁给这个人呢?”
南宫辂笑得更优容,用一种轻柔而不邪,温软而不粘,含情而不肆的语声道:“四娘大可放心,我虽然活不长久,但有生之年必定善待四娘,不使四娘受半点委屈。……而且我若是不幸短命早死,四娘正可改适他夫。小寡妇再醮,岂非也是韵事?”
他说得实在好听极了,就好象是真的一样。
风四娘若非已是三十五岁的女人,只怕也已被他迷倒。
南宫辂凝视着风四娘的眼睛,突又道:“而且,四娘若不嫁给我,又怎么能知道我的秘密呢?”
风四娘冷笑道:“不嫁给你,难道就不能知道你的秘密么?”
南宫辂悠悠然道:“四娘坐在澡盆里难道就能知道别人的秘密么?”
风四娘涨红了脸,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我就偏偏不嫁给你,看你能怎样?”
南宫辂眼睛连眨也未眨,淡淡笑道:“我又能怎么样?我只不过能脱光四娘的衣服,让四娘和二百八十个男人再洗一次澡而已,那也不算什么。”
风四娘突然笑了,道:“只可惜……”
这句话没说完,风四娘掉头就跑。
谁知风四娘刚转过身,只觉身上一麻,整个人已倒在南宫辂怀里。
南宫辂微笑着望着她,悠悠然道:“只可惜我若要脱光四娘的衣服,根本用不着等什么机会。”
南宫辂的表情就像是恨不得现在就脱光风四娘的衣服,和风四娘一起洗个澡。
风四娘被他盯得连耳朵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娶我呢?我已是老太婆了,我若早点成亲,儿子说不定已有你这么大了。”
南宫辂微笑道:“我向来喜欢年纪大的女人,因为年纪大的女人才解风情,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娶来有什么用?”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真的要娶我?”
南宫辂道:“不错,你就是想跑也跑不掉。”
风四娘苦苦一笑,道:“我知道。”
鼓乐声已响起,奏的居然是司马相如偶卓文君的《凤求凰》,虽然乡间民乐,未免粗俗,却也宫商和谐,充满了关雎相偶的融融韵律。
鼓乐声中,跟在轿子旁的四个丫鬟和三个喜娘,款摆着纤腰,姗姗行来,一齐向风四娘敛衽万福,道:“请新人屈尊移驾,就便更衣。”
风四娘到现在就算是想不从也不行了。
丫鬟和喜娘已一齐涌过来,抓手的抓手,抓肩的抓肩,七手八脚连推带拉,拥攘着风四娘就往那客栈里走。
风四娘正想挣脱丫鬟、喜娘们的扯拽,只觉抓着自己手臂的手突然变得如钢箍般坚利。风四娘非但未能挣脱,连手臂也挣疼了。
只听一个喜娘在背后吃吃笑道:“这么大的人,见也应该见得很多了,想不到居然还扭扭捏捏地害羞。”另一个喜娘也笑道:“人家虽然年纪大些,但这种事毕竟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叫人家怎么大方得起来呢……”
风四娘吃惊着,忍不住回过头,立刻就看到这两个喜娘堆满厚厚脂粉的脸。
这两个喜娘徐娘半老,身段五官俱都生得不凡,年轻之时想必都是名噪一时的美色佳人,只可惜现在白腻疏松的劣质脂粉堆得满脸,非但已毫无风韵,简直让人恶心得连肠子都忍不住要呕出来。
但那四个丫鬟就不同了。
那四个丫鬟虽然不过是低贱的下人,却个个美艳如玉,神韵欲流,无论是哪一个都是一时之绝色。那风骨,那丰姿,连风四娘看了都忍不住妒忌。
但真正令风四娘吃惊的并不是这四个丫鬟的美,而是她们的来历。
这四个丫鬟风四娘非但见过,而且认识,非但认识,而且熟悉,甚至有一点点交情。
每次风四娘到“玩偶山庄”时,都会见到她们。
逍遥侯虽然将“玩偶山庄”列为禁地,不许任何外人擅入,却并不限制风四娘。风四娘非但可以随便来去,而且还可以随便乱闯。
风四娘并不知道这四个少女的名字,因为在玩偶山庄里,名字已变得不重要。
风四娘记得这四个少女聪慧雅达,一个妙解音律,一个雅擅丹青,一个博闻强记,一个工书善弈,在玩偶山庄里从来都是让人伺候的,但现在却变成伺候人的了。
风四娘每次去玩偶山庄,总是会到她们的屋里转转,她们对风四娘都不错,但现在她们却似已不认得风四娘了。
看到这四个少女,非但南宫辂的来历已很明了,而且南宫辂的来意亦不言可知,甚至连牛皮靴子的秘密也变得不是秘密了。
风四娘只奇怪逍遥侯向来对她温柔有礼,这次为何突然大悖常情,竟然让南宫辂捉她回去。
但既然知道是逍遥侯相召,风四娘反而放心了,因为她知道逍遥侯这人虽然狂悖怪诞,视众生如玩偶,对她却从无恶意。
而且她也想问问逍遥侯是不是变了性,为何突然对她如此过分,如此无礼。
风四娘已不由自主,被丫鬟喜娘们拥进客栈,推进一间早已收拾得洁净无尘,布置得华雅精巧的屋里。
那四个少女已端过放衣服的大盘子,准备为风四娘换上喜装。风四娘盯着她们的眼睛,忽然笑道:“见了故人,连话也不说一句吗?”
谁知那四个少女居然好象未生耳朵一般,非但面无表情,毫无反应,简直好象根本就未曾看见风四娘这个人。
风四娘诧异着,一个少女竟倏然出手,封住了风四娘的内息。
风四娘怔住,忍不住苦笑道:“我反正是跑不了的,你们又何必封我的穴道?”
那四个少女不理,忙忙地除去风四娘身上原有的衣服。
风四娘又忍不住道:“你们四个丫头,几时变得又聋又哑了?……”她连问几句话,那四个少女竟充耳不闻,好象根本不知有人在说话,只不过一心一意为风四娘换喜装。
风四娘火气上来了,忍不住大声道:“你们再装聋作哑,我可要骂人了。”
那四个少女反而封住了风四娘的哑穴。
风四娘说也说不出,骂也骂不出,却只恨不得扭住她们四个丫头片子的鼻子,一人踢她们两脚。
只可惜她身子也是软绵绵的,连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风四娘决定只要能开口说话,就一定先好好骂这四个丫头片子一顿出出气。
但现在她却只好听凭她们给她穿衣服,给她涂脂抹粉,梳妆打扮。
风四娘忽然发现一个少女正偷偷望着她,漠然的眼睛里竟仿佛有一种暗示。
风四娘惊疑着,她在暗示什么?
她立刻想到身边还有六只眼睛,客栈外还有一对耳朵。
风四娘偷偷眨眨眼,眼珠子左右一瞟,又扬扬眉毛,向窗外瞟了一眼。
那少女目中竟掠过一丝笑意。
风四娘突又发现,那少女目中又换了一种含义。
风四娘很快就又明白,她是要她伺机逃走。
但风四娘又忍不住哭笑不得,这四个臭丫头片子封住了她的穴道,却要让她逃走,她又不是大罗金仙,难道还能土遁不成?
山路崎岖。
那八个轿夫抬着一顶并不小的花轿,走在并不宽的山路上,居然抬得四平八稳,风四娘一点也不觉得颠簸。
但风四娘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了。
逍遥侯召见她,这本是很正常、很平常的事,却为何这四个少女要示意她伺机逃走?莫非逍遥侯那老小子真的变了性么?
而且南宫辂既然是奉逍遥侯之命而来,又怎敢和她开这种又可笑又要命的玩笑?他难道不知道逍遥侯的手段?难道竟不惧怕逍遥侯杀了他么?
那四个少女显然知道许多风四娘不知道的事,但却又不敢明说,所以只好偷偷示警。
但这件事背后又有什么古怪呢?
还有公子南宫辂。
风四娘已是玩偶山庄的常客了,但却从未见过这个人,非但未曾见过,简直连听都未听说过。公子南宫辂好象突然就出现在这个世上,好象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过去。
这件事实在又复杂又矛盾,风四娘想得头都破了,也想不出个端倪来。
但风四娘至少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这件事背后必定隐藏着一个非常不好玩的秘密,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赶紧开溜,溜得越远越好。
风四娘忍不住掀开轿帘,偷偷向外张望。
她立刻就看到南宫辂正在对着她笑。
南宫辂眨着眼笑道:“四娘莫非又想溜了么?”
风四娘叹道:“我已经形成习惯了,每次上花轿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要溜一次的。”
南宫辂用一种温柔而轻软的声音道:“只可惜四娘这次是绝对溜不掉的。”
风四娘眨眨眼睛,道:“那倒说不定。”
南宫辂淡淡道:“四娘何不试试?”
风四娘眼睛发着光,她无论如何也要试试。 没看过古龙的小说,可惜...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三章 洞房花烛夜轿子在密林中已行了很久。
月光如水,自轿子的窗口照进来,照在风四娘的脸上。
风四娘的脸色却很难看。
这一路上,她已逃了四次。每次她都以为最有可能逃脱,她选择的时机、地形、方法都很恰当,她的动作也绝对迅速、快捷、准确、巧妙,但她每一次都莫名其妙撞在南宫辂怀里,每一次都是一招未能使出,就让南宫辂制住了穴道。
公子南宫辂的轻功实在太高,动作实在太快。
她想尽了所有的办法,还是无法从南宫辂手中逃脱。
老天好象故意造出这么个人来做她的克星,她好象命中注定要栽在这个人的手里。
但要风四娘安安静静,服服帖帖地去做公子南宫辂的新娘子,简直比牵着骆驼过针眼还困难。
只不过风四娘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法子。
明月冰盘般高挂在天上,跟着轿子亦步亦趋,像是一直在望着风四娘。
风四娘怔怔望着明月,心里骤然一惊。
“今天莫非已是十五了么?”
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过了今天,她可就要再加一岁。
“三十六岁”!简直就是女人的催命符了。
以前她总是想,一个女人若是活到三十多,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如十一月里的残菊,只有等着凋零。
有好几次,她甚至想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可是她不能,她看到大多数男人都会觉得很恶心。
现在呢?现在她嫁了一个温文尔雅,才高八斗,武功绝顶,智慧莫测,天下少有的奇男子,可是她为什么还不开心呢?
风四娘也不知是该大笑三声,还是该大哭三声。
八个轿夫突然停下来。
前面已是绝壑万仞,只见云层皑皑,积堆如雪,一道铁索桥穿云而过,远远接在对岸。对岸就是乱石山上最大的强盗窝,也就是关中十三帮强盗的总舵——乱石城。
数年前,风四娘曾来过一次,寻花平不遇,却和群盗打了起来,她虽然将乱石城里闹得鸡飞狗跳,一塌里胡涂,却也险些作了群盗的刀下香魂,若非花平及时赶回,现在只怕已是她数周年的忌辰了。
但谁知昔年固若金汤,坚不可摧的乱石城,如今却连主人也已死在了公子南宫辂的手中?
月光下,乱石城云托雾绕,无不如意,就仿佛是天上宫阙,让人不觉心醉神迷,怡然忘俗。
但就在这时,风四娘突然从轿子中飞出,箭一般向绝壑边掠去,好象是存心不想活了。
那四个少女已忍不住惊呼失声。
谁知风四娘突然抓住崖边的一棵大树,一转一折,又掠向崖边的另一棵大树……
她的动作轻盈而优美,快而巧妙,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所有的动作瞬息之间就已完成。
而且变生于不测,让人来不及反应。
风四娘只希望南宫辂来追她,只要南宫辂追她,以南宫辂的速度,很容易闪下绝壑,只要南宫辂闪下绝壑,她才有机会逃脱。
这无疑是她最有可能逃脱的一次机会。
风四娘掠向崖边时,眼角已看到红影一闪。
她正得意南宫辂终于中计,却一头撞进南宫辂怀里。
只听南宫辂优雅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洞房花烛已在眼前,四娘怎地如此沉不住气,竟连一时半刻也难捱了么?”
风四娘斗鸡般狠狠瞪着南宫辂,只恨不得在那臭小子高高的鼻子上一拳开个屁眼出来。
只可惜她的穴道又早已被南宫辂扣住,她现在非但使不出力气,就算是动一动也很困难。
只听南宫辂叹道:“四娘这一计确实巧妙,只可惜由四娘自己使出来却反而全然无用,只因我早知四娘绝非轻易寻死之人。轻易不寻死之人突然寻死,其中必然有变故,是以四娘一动,我就已料到四娘心意,我虽然在追,却不过是先截在头里等着四娘而已……这一计若是换了沈璧君,我只怕就真的中计了。”
他语气突然一转,傲然笑道:“但就算是我真的如四娘所想,循踪而追,四娘也未必走得脱……”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风四娘已忍不住问道:“你也知道沈璧君的事?”
南宫辂道:“沈璧君与萧十一郎之事,妇孺皆知,我非聋子,又怎会不知?”
说着,他居然还忍不住叹了口气,好象对沈璧君的事也十分同情。
风四娘盯着南宫辂的眼睛,突然道:“有件事我一直很奇怪。”
南宫辂淡淡道:“这世上还有风四娘奇怪的事么?”
风四娘一字一字道:“你自然是玩偶山庄出来的人,但我却从未见过你,这岂非是件奇怪的事?你当然也该知道,风四娘是玩偶山庄里的常客……”
她说这句话时,一直很注意南宫辂的反应。
南宫辂眨眨眼,微笑着道:“此事等到你我洞房花烛时再说好不好?现在……现在我已有些等不及了。”
他突然将风四娘抱过来,轻轻放在轿子上,居然还在风四娘的腰肢上重重捏了一把,然后大声道:“起轿!”
风四娘连肚子都快气破了,只恨不得咬这轻薄儿一口。
月更圆,夜更静。
苍茫隐约的远山间突然传来几声狼嗥,在平静如死的月夜显得格外刺耳,恐怖。
乱石城中却是一派喜气盈然。
长长的快聚堂两边已挂满了整齐的红纱宫灯,每一进门的门面上都挂起了大红彩绸。
就连正厅的地板上也都铺上了厚厚的红地毯。
快聚堂内内外外只要能看得到的地方都已收拾得异常整洁,绝对没有让人看得不舒服的地方。
俏丽的丫鬟正忙着端茶倒水,主事的管家正忙着指挥奴仆分派工作,厨房里的女人正忙忙碌碌准备盛宴,主持喜事的司仪正翘足而望。
所有的人都井然有序,各司其位。
正厅中已坐满了等着吃喜酒的客人,有镖师、有宿儒、有商贾、有大侠、有世家公子、也有戏子名伶,而且居然还有一位官居七品的县太爷。
风四娘让丫鬟和喜娘扶进来的时候,心已渐渐沉了下去。
她忽然发现南宫辂就只不过是要娶她,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她本来并不相信南宫辂真的要娶她,她以为是逍遥侯要召见她,南宫辂不过是在和她开一个很唬人,却又很刺激很有趣的玩笑。
但现在她却已忍不住怀疑。
只可惜她就算是想造反也来不及了。公子南宫辂已握住了她的手,她的内力忽然就不见了,她整个人就仿佛是忽然从山顶落到了山底,若非南宫辂还握着她的手,她只怕连站都站不稳了。
南宫辂微笑着,轻轻扶着娇慵无力的新娘子走上正堂。
他的笑容高贵如谪仙。
只听司仪大声道:“一拜天地!”
风四娘不由自主跟着南宫辂拜了下去。
那司仪又叫道:“二拜高堂!”
风四娘又不由自主拜了下去。
那司仪声音更高,道:“夫妻对拜!”
夫妻对拜的时候当然是要松开手的,但南宫辂的手刚松开,风四娘的小腹上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殴了一拳。
她想不拜都不行。
于是南宫辂也跟着拜了下去。
然后南宫辂的手又拉住了风四娘的手。
公子南宫辂笑得更像谪仙了。
只听那司仪又道:“谢过大媒!”
南宫辂居然拉着风四娘走到那县太爷面前拜了下去。
原来县太爷就是大媒。
只听那县太爷笑呵呵道:“老夫今日作成二位新人这门亲事,愿贤夫妇夫唱妇随,白头偕老,多福多寿,子孙满堂,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风四娘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从来也没有想到会碰到这种荒唐事,而且是在她自己身上。她从头到尾就好象是做梦一样,她简直不能相信,却又不容她不信。
这件事看起来虽然荒唐透顶,却实在是巧妙绝伦,最妙的地方就是风四娘明知这件事彻头彻尾是个大骗局,却偏偏说不清楚。这门亲事非但经过了花堂三拜之礼,而且还有媒有证,风四娘就算是再不服气,也已是南宫辂的妻子,她想赖也赖不掉。
风四娘只觉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
只听那司仪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大声叫道:“新郎新娘,共入洞房!”
南宫辂立刻深情款款,拥着风四娘向洞房走去。
风四娘只恨不得一脚将这个混蛋踢成虾米,又恨不得捏住这混蛋臭小子的咽喉,将他活活掐死。
只可惜她连一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于是,她糊里胡涂就进了南宫辂的洞房,糊里胡涂就变成了公子南宫辂的新娘子。
洞房里布置得简单而不失雅致,精美却并不华靡。
红底金漆的喜字、蜡泪初流的红烛、絅纱覆缎的软床、流苏摇曳的纱帐、软如鹅毛的丝被、描金红木的妆奁……
只要是洞房里应该有的,都已有了。
南宫辂轻轻扶着风四娘坐到床上,好象放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样子。
风四娘却只想踢他一脚。
只可惜她非但已使不出内力,甚至连寻常的力气都没有,她虽然能动,却连站也站不起来,南宫辂若真要动她,她除了乖乖让南宫辂动外,根本连一点法子也没有。
幸好南宫辂现在好象还不想动她。
只听南宫辂用爱死她了的口气,柔声道:“蜗居简陋,委屈了娘子,还请娘子见谅。”
新娘子一进门,这小子就立刻改口叫“娘子”了。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这样子对我,竟不惧怕逍遥侯怪罪么?”
南宫辂微笑着,道:“侯爷是绝对不会怪罪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南宫辂凝视着风四娘的眼睛,轻轻道:“因为这本就是侯爷的主意。”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很轻,好象生怕吓着了风四娘。
风四娘瞪大了眼睛,吃惊道:“是逍遥侯将我许配给了你?”
南宫辂面上带着笑,却故意轻叹道:“若非是侯爷的主意,我又怎敢动娘子一根毫毛呢?”
风四娘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忽然瞪起眼睛大怒道:“逍遥侯这老混蛋凭什么决定我的事?我又没卖给他!”
南宫辂不紧不慢道:“娘子与侯爷相交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侯爷做事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风四娘连话也说不出了。
遇到逍遥侯这种不可救药的混蛋,实在是她家祖坟上缺根草。
她突又瞪起眼睛,瞪着南宫辂道:“你到底是谁?跟逍遥侯是什么关系?逍遥侯为什么要将我许配给你。”
南宫辂眨眨眼睛,目中带着狡黠而可恶的神色,道:“我是谁四娘不知吗?我是四娘的丈夫呀?”
风四娘冷笑道:“好一个缩头乌龟,好一个小丑。”
南宫辂哈哈笑道:“就算我是缩头乌龟好不好,缩头乌龟总比笨乌龟好些。”
风四娘连看都懒得再看南宫辂一眼了,两眼望着窗上贴的喜形窗花,喃喃自语道:“一个男人若是没有光明正大、堂堂皇皇的丈夫气,又怎会有女孩子喜欢呢?我若是这种男人,早就买块豆腐撞死了。”
南宫辂突然笑道:“有没有人喜欢我并不重要,只要我……”
他面上突然露出色迷迷的笑容,眼睛死盯在风四娘高耸的胸膛上,就好象已穿透风四娘的衣服,看到了里面。
风四娘只觉心跳忽然加快,连手指都已忍不住颤抖起来。她眼睁睁看着南宫辂的嘴巴慢慢凑过来,心里空自焦急,却连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
风四娘嘎声道:“你……”
她“你”字刚出口,南宫辂已在她软软的嘴唇上亲了一口,她连灵魂都已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现在就好象是待宰的羔羊,除了任人摆布外,一点也不能抵抗,南宫辂无论对她怎么样,她都只能看着。
她整个人就仿佛是一张绷紧了的弓,她正焦急南宫辂会有下一步可怕的“行动”,南宫辂却突然长身而起,扬声呼道:“来人哪!伺候新夫人用膳!”
南宫辂突又俯下身子,用一种爱怜倍至、柔情无限的声音,在风四娘耳边轻轻道:“娘子远途劳顿,想必早已饿了,为夫已为娘子安排了最好的膳食,待会儿自会有下人来服伺娘子用膳。娘子且安心享用,幸勿拘谨。……外面还有很多客人,为夫须去招呼一二,待把客人送走,就来陪娘子……”
他突然在风四娘鬓边亲了一口,居然掉头走了。
风四娘忍不住松了口气,心里也不知是羞,是恼。
洞房里突然就变得只剩下风四娘一个人。
南宫辂走了,她当然就有机会逃跑,只可惜她现在根本就和软件动物没有什么两样。
要逃跑从何说起?
——公子南宫辂这么厉害的人物,又怎会给机会让风四娘逃走?
风四娘叹了口气,索性不去想逃跑这件事。
喜气盈盈的洞房突然间变得冷清而空寂,让人很容易想起很多不该想起的事。
洞房、红烛、暖帐、丝被、妆奁、美丽迷人的新娘子、多情可意的伟丈夫、情意缠绵的目光、喜悦满足的心情……
这些本是风四娘梦魂深处盼望已久的。
但现在却连她唯一想嫁的“那个人”也已死了。
眼前的情境虽然看起来和梦中没什么两样,但风四娘却只觉一种被人遗忘的失落和惆怅已吞噬了她的心。
人,为什么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却偏偏找上门来?
“那个人”一死,她连最后的梦想和期盼也已失去。
但就算是“那个人”还活着,她也不会是“那个人”的新娘子,只因为……
风四娘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完全孤独的,自己多彩的生命竟是完全空的。
天地虽大,活着的人虽多,但却再没有人能听懂她的心声,了解她的感情,再没有人知道她的快乐、悲伤。她变成别人阴谋的牺牲品,没有人过问,甚至她死在路边,也不会有人看她一眼。
她的生命再多彩,也已全无意义……
突然,门外有一个甜甜的声音在轻轻地叫:
“四娘,风四娘。”
那声音又柔媚,又娇嫩,说不出的悦耳动听,听得人连心都痒起来。
风四娘却只觉这声音听起来耳熟极了,依稀便是强盗客栈外那神秘美人的声音,但却又不大像。
门已缓缓开了,从外面先探进一个头发长长的,脸上笑容甜甜的脑袋,然后整个人才突然跳进来。
原来竟是一个穿著一身红衣服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生得美极了,脸上的笑容甜极了,虽然稚气未脱,却已有了足够诱惑人的魅力。
看到这小姑娘,风四娘简直忍不住要叫出来。
只因这小姑娘她是最最熟悉的。
她每次到“玩偶山庄”去,给她奉茶的就是这小姑娘,她虽然在“玩偶山庄”里到处乱闯,没片刻安宁,但却和这小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最多。
假如她在“玩偶山庄”还有最后一个朋友,那就是这红衣小姑娘了。
她记得在“玩偶山庄”,大家都叫她“嫣嫣”。
嫣嫣目中闪烁着又可爱又调皮的笑意,笑嘻嘻望着风四娘,笑嘻嘻道了个万福,笑嘻嘻道:“新夫人好!”
风四娘忍不住笑骂,道:“你这小鬼,怎会到了这里?”
嫣嫣眼波流动,吃吃轻笑道:“连四娘这样的大鬼都到了这里,我这小小的小鬼又怎能不到?”
风四娘故意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刁钻古怪,调皮捣蛋的丑丫头,真不知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嫣嫣掩口轻笑道:“像我这种丑丫头嫁不嫁得出去那倒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像四娘这样的大美人能嫁得出去就行了。”
风四娘板起脸,大声道:“你这小鬼,能不能正正经经跟我说话?”
嫣嫣娇笑着,道了个万福,将声音拉得长长的,道:“是——,谨遵新夫人台谕!”
风四娘只好不理她,沉吟着道:“我且问你,南宫辂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我怎地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嫣嫣居然摇摇头,道:“不知道。”
风四娘忍不住叫了起来,道:“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你不知道就敢跟着他到处乱跑?你这小鬼头脑子里是不是出了毛病?”
嫣嫣淡淡道:“是侯爷叫我来的,那又有什么奇怪了?”
风四娘怔了怔,道:“是逍遥侯叫你来的?”
嫣嫣道:“侯爷说叫我跟着这个人出来办一件很重要的事,还说要我什么事都听这个人的吩咐,不准调皮捣蛋。侯爷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只好来了。”
风四娘冷笑道:“南宫辂又不是逍遥侯的妈,逍遥侯为什么要这么孝敬他?”
她语气忽然一转,又问道:“逍遥侯要你跟着南宫辂出来办什么重要的事?”
嫣嫣沉吟着道:“我只知道有一件事是为了昔年‘武林第一美人’玉如意的一张美人画像,还有一件事就是召四娘回去说另一件重要的事。”
嫣嫣顿了顿,不等风四娘发问,很快又接着道:“但我却敢断定这两件事绝非这一次出来的真正目的,因为侯爷既然叫我出来,那就证明必定有用我的地方,但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地方能用我。这两件事我非但碍手碍脚,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嘴巴不严,保守不了秘密,别人一哄,我就什么都说了。侯爷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会派一个没有用的小丫头来坏他的大事?”
风四娘笑道:“或者逍遥侯看见你在山庄里活得又无聊又不开心,生怕将你闷坏了,所以就让你跟着出来散散心那也说不定。”
嫣嫣垂下头,幽幽道:“我在庄子里又有吃又有穿又有人跟我玩,我又怎会无聊不开心……”
她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是目中却忍不住露出夹杂着幽怨、哀伤、凄恻、痛苦、无奈的颜色,她连眼泪都流下来了。
风四娘望着两行晶莹的珠泪从嫣嫣白玉般的脸庞上滑下来,滴在嫣嫣红红的衣襟上,她连心都化了。
这小姑娘虽然看起来又天真又可爱又调皮又捣蛋,整日价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好象活得开心极了,但风四娘却知道她背后也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嫣嫣七岁的时候,逍遥侯杀光了她的家人,把她掳进玩偶山庄,原因只不过是嫣嫣生得可爱极了,长大后必定是个大美人……
风四娘暗中叹了口气,只觉又是怜惜,又是疼爱,正想找几句安慰的话来说,嫣嫣却突然跳起来,紧紧张张道:“啊哟!我竟忘了,我家公子要我伺候四娘用膳……”
这句话还没说完,嫣嫣已一扭纤腰,就像是一道红烟一般溜了出去。
风四娘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真是个小孩子!
嫣嫣很快就端了一个大盘子进来,盘子上有菜,也有酒。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都是风四娘最爱吃的。
嫣嫣脸上也已换上了春花般甜甜的笑容。
风四娘死盯着嫣嫣白玉般小小的脸庞,突然笑道:“你这小鬼头可是越长越漂亮了。”
嫣嫣飞红了脸,忍不住垂下头,轻轻道:“我怎比得上四娘?”
风四娘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说不定十年后‘武林第一美人’张嫣嫣的大名会响彻大江南北呢!”
嫣嫣脸更红,声音更轻,道:“我怎敢有那种奢望?”
风四娘大声道:“为什么不敢?以你的资质,那‘武林第一美人’之誉舍你其谁?”
嫣嫣越窘,风四娘就越高兴,声音就越大。
嫣嫣娇羞得只恨不得钻到地下,忍不住用手塞住耳朵,急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就喜欢欺负我。”
风四娘大笑,正想再羞羞这小姑娘。
嫣嫣已忍不住急道:“四娘再取笑我,我可要走了!”
风四娘顿住笑声,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我能不能再说一句?”
嫣嫣赶紧大声道:“不能!”
风四娘总算不笑了,但还是忍不住觉得这小姑娘好笑。
嫣嫣只好假装没听见,没看见,将盘子里的酒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桌上,然后走过来一伸手解开了风四娘的穴道,然后嫣然笑道:“请新夫人用膳。”
风四娘没想到穴道解开得竟如此容易,一霎时竟怔住了。
过了半晌,风四娘才似笑非笑道:“你解开我的穴道,难道竟不怕我跑了么?”
嫣嫣嫣然笑道:“我知道四娘人又善良,心又好,绝不会让我这种小丫头为难的。”
风四娘就算是本来想走,听到这句话,却也不好意思就这么走了。
她这么一走,岂非害了嫣嫣?
害朋友的事,风四娘是从来不做的。她就算是要走,也得在南宫辂手中逃走——可是她能吗?
嫣嫣看着风四娘坐下来,目中掠过一抹笑意,悠悠道:“而且这里每个人都是耳目,这里每一个要紧的地方都有机关消息埋伏,四娘就算是想走,又怎能走得了?”
风四娘知道嫣嫣说的不是假话。
上一次若非那些让人防不胜防的机关消息,乱石城里的强盗又怎能奈她何?老实说,到了乱石城,就算是没有人阻挡,她也未必能走得出去。
风四娘抓起筷子,夹了口菜到嘴里,只觉菜做得又香又软又嫩,简直好吃极了。酒是上好的竹叶青,清香而甘洌,柔软却又有骨,既不像烧刀子那么烈,也不像女儿红那么醇,却正合了她的脾胃。
她真的饿了,她好象从来也没有这么饿过。
她简直已快饿疯了……
嫣嫣一直在望着风四娘,一直在抿着嘴唇偷偷地笑。
风四娘吃饭的样子就像是饿死鬼投胎一样,非但一点也不雅观,而且简直是粗鲁极了,大河马只怕都比她的样子可爱些,哪里有一分女人的样子?
她已一连吃了两份饭菜了,居然还没有吃饱。
菜吃得快,酒喝得更快。
嫣嫣再也忍不住,吃吃轻笑道:“这么能吃的新娘子,真不知公子能不能养得起。”
风四娘也笑了,道:“我就是要将他吃怕。”
嫣嫣道:“可是……可是你吃饭的样子,简直就是……简直就是……王……王……”
下面的字显然不雅,嫣嫣不好意思说出来。
风四娘斜睨着嫣嫣,道:“王什么?你说出来。”
嫣嫣娇笑着道:“简直是王八啃大麦,糟踏粮食……”
这句话还未说完,嫣嫣已笑得弯下了腰。
风四娘放下筷子,板起脸道:“你说我什么?”
她的手突然伸到嫣嫣腋下,嫣嫣缩成一团,也笑成一团,手忙脚乱拼命想拨开风四娘的手,却又拨不开,只笑得钗横鬓乱,喘不过气来,连肠子都快笑断了,忍不住大叫道:“救命呀……救……新娘子……新娘子要谋财害命了……”
忽听门外有个人的声音冷冷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欺负南宫辂的新娘子?”
语声未落,说话的人就已在屋子里,好象这句话本就在这屋子里说的,说话的人好象根本就在这屋子里。
这个人当然就是公子南宫辂。
看到南宫辂,风四娘立刻就松开了嫣嫣,嫣嫣也赶紧站了起来,就好象两个人偷情被人当场捉住一样。
南宫辂目光一闪,忽然笑了,道:“原来不是何人在欺负新娘子,反而是新娘子在欺负何人。”
嫣嫣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赶紧收拾干净桌上的残羹冷炙,赶紧像小偷一样溜了出去,而且居然还记得在外面替他们掩起门。
南宫辂听着嫣嫣出去,掩上门,面上立刻就露出了色迷迷的笑容,眼睛又死盯在风四娘高耸的胸膛上。
他的声音轻得就仿佛是春夜迷醉的梦呓,道:“一个可意的佳人,一个钟情的丈夫,在洞房花烛夜,会做什么?能做什么?”
风四娘看着南宫辂慢慢走过来,心已忍不住剧烈跳动了起来,勉强笑道:“你要我做你的新娘子,至少也该陪我喝几杯酒。”
提到“喝酒”,风四娘眼睛立刻亮了,脸上忍不住露出狐狸般的狡笑,好象突然之间恢复了自信。
南宫辂盯着风四娘的眼睛,悠悠然道:“别人不来灌新郎官酒,新娘子反而想灌醉新郎官么?”
风四娘眨眨眼,微笑着道:“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岂非总是要喝醉的?……而且有些酒是不能不喝的。”
南宫辂笑道:“很是很是,这交杯合欢酒是万万不能不喝的。”
风四娘眯起眼睛,道:“那么现在……”
南宫辂打断了她的话,道:“我们还喝竹叶青好不好?”
风四娘道:“不好。……我想喝塞外牧民喝的烧刀子。”
南宫辂皱皱眉,道:“女人家怎么能喝那么烈的酒?”
风四娘目中掠过一丝得意的笑意,故意道:“你难道未听说过么?风四娘最喜欢喝的就是塞外的烧刀子?”
南宫辂苦笑道:“可是这么晚了,叫为夫到哪里去弄塞外的烧刀子回来?”
风四娘凝视着南宫辂的眼睛,缓缓道:“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
南宫辂愁眉苦脸,好象为难极了,到最后只好叹了口气,道:“好,烧刀子就烧刀子,其实无论什么酒,喝多了都差不多的。”
酒很快就来了,果然是十足十的塞外烈酒烧刀子。
酒入喉,就仿佛是被烧红的烙铁灼烧一样,喝不惯烧刀子的人,喝下去立刻就会被呛得吐出来。
没有喝过烧刀子的人,永远也不知道这种酒有多么烈。
而且烧刀子非但发作得快,而且后劲极大。酒量浅的人喝不了多少,就会觉得轻飘飘的,好象只要摇摇手,就可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但到后来,就算是被人杀了也不知是几时死的,怎么死的。
风四娘在笑,笑得实在有点不怀好意,她的确是想把这个人灌醉。
但她却渐渐笑不出了。
她看得出南宫辂绝对是第一次喝烧刀子,因为南宫辂喝下第一杯酒,已是面红耳赤,头重脚轻,喝下第二杯酒时,已变得醉眼乜斜,嘴短舌长。
但南宫辂喝下第三杯、第四杯酒,非但脸已不红,头已不重,舌头已不长,连眼睛也变得清澈如一泓平静的秋水。
到后来,他喝得越多,眼睛反而越亮,神智也越清醒。
号称“天下第一烈酒”的烧刀子到了南宫辂的肚子里,就好象突然变得如同凉水一般,简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风四娘最清楚烧刀子的酒性,没有喝过烧刀子的人第一次喝烧刀子,不出三杯就得醉倒。但这个看起来像个大菜鸟的南宫辂,第一次喝烧刀子喝这么多,居然连一点事也没有,风四娘就想不通了。
烧刀子还是烧刀子,还是那么辛辣冲烈,并没有变。
可是到了南宫辂的肚子里,怎地就变得如小猫眯一样温顺了呢?
风四娘喝酒有样最妙的长处。别人喝多了,就会醉眼乜斜,两眼变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
但她喝得越多,眼睛反而越亮,谁也看不出她是否真的醉了。她酒量其实并不好,但却很少有人敢跟她拼酒。
现在她眼睛亮得就像是灯,一直瞪着南宫辂,忽然道:“你喝醉了没有?”
南宫辂道:“没有。”
风四娘忍不住道:“要多少酒你才能喝醉?”
南宫辂道:“不知道。”
风四娘吃惊道:“不知道?”
南宫辂道:“不知道的意思就是有时候我喝一杯就醉了,有时候喝十坛也醉不了。”
风四娘眼睛直了,这种本事她倒是第一次听到。
但只要南宫辂醉过,她就放心了。
她忍不住问道:“那么你一共醉过多少次呢?”
南宫辂道:“三次。”
风四娘吃惊道:“才三次?”
南宫辂叹了口气,道:“三次已经很多了。”
风四娘苦笑道:“有些人一天醉三次,也不嫌多。”
南宫辂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怎样才会醉的?”
风四娘道:“不知道。”
南宫辂压低了声音,道:“那只不过因为我想醉,我若不想醉,就算是喝十缸也一样醉不了。”
风四娘冷笑道:“牛皮是人人都会吹的。”
她看得出南宫辂已有点醉了,忍不住心中暗喜,但表面上却绝不露出来。
南宫辂瞪眼道:“你不信?”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淡淡道:“你若能再喝两坛烧刀子而不醉,我就相信。”
南宫辂大声道:“好!”
他居然真的将两坛烧刀子像喝凉水一般喝了下去,居然还是脸不红,头不重,舌头不长,看起来简直连一点醉意也没有。
但风四娘却知道南宫辂是真的醉了。
因为有些人喝醉了酒,本不是从外表就能看得出的。她若是喝醉了酒,从外表看也是看不出的。
现在南宫辂的眼睛也亮得像是灯了,一直瞪着风四娘,忽然道:“你是不是想灌醉我?”
风四娘笑道:“我为什么要灌醉你?”
南宫辂道:“因为你不想嫁给我,但又打不过我,所以想将我灌醉,好让我动不了你,是不是?”
风四娘眨眨眼,道:“你怎知我不想嫁给你?”
南宫辂眼睛突然直了,道:“你难道肯嫁我?”
风四娘眼波流动,轻轻叹道:“你又潇洒风流,又年少多金,学问看来也不浅,武功又是绝高,而且又温柔守礼,重情重义,像这么好的如意郎君,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我为什么不肯嫁你?”
南宫辂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他霍然站起来,头却一阵晕眩,好象连站都站不稳了。
风四娘目中发着光,赶紧伸手扶住南宫辂,慢慢向床前走。丈夫醉了酒,作妻子的当然要服侍丈夫上床休息。
南宫辂的手臂就搭在风四娘的肩上,风四娘要扶着南宫辂,手当然要放在南宫辂的腰间。
她的手放到南宫辂腰间的时候,手指已轻轻点了下去。 这书我就没看完。
看见风四娘又逃婚之后就再也看不下去叻
现在连我看见那新出炉的面饼都认不出掉眼泪花儿了。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四章 僧圆觉谁知她的手指刚一用力,南宫辂的腰间立刻就有一股潜力反激而出,非但震开了她的手指,连她的整个手掌都被震麻了。
风四娘吃了一惊,忍不住去看南宫辂的脸。
南宫辂正笑眯眯望着她,就好象是狼在望着上了当的小羊。
风四娘的一颗心已沉到了底,她这才知道她竟在不知觉间又上了南宫辂的大当。
只可惜她现在知道,已来不及了。
南宫辂虽然还是倚着她,但她却已被南宫辂制住,连动也不能动了。
南宫辂扶着她慢慢走到床边,手突然一松,风四娘不由自主就倒在床里,简直比刻意去躺,位置还来得准确。
只见南宫辂已笑眯眯慢慢走过来,她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飞起一脚向南宫辂踢了过去。
她的脚虽然又纤巧又秀气,但却爬过山,涉过水,在灼热得有如热锅般的沙漠上走过三天三夜,也曾在严冬中横渡过千里冰封的辽河,非但踢死过三只饿狼、一只山猫,踩死过无数条毒蛇,而且还曾经将盘踞祁连山多年的大盗“满天云”一脚踢下万丈绝崖。
谁知这一次她一脚踢出,却莫名其妙踢到了南宫辂的手里。
她只觉脚心一麻,全身的力气忽然间就从脚心溜了出去。
她又不由自主倒在床上,但这次她非但已使不出内力,甚至连寻常的力气也已没有,她根本就又变成了软件动物。
南宫辂已脱下她的鞋子,用一根柔柔的软软的手指去轻抚她的脚心,嘴里居然还喃喃道:“好漂亮的脚,好漂亮……”
世上又有哪个女人的脚心是不怕痒的?
风四娘只觉似有万千只蚂蚁在她骨髓里爬,痒得她连灵魂都似要脱体飞去。最难受的是她就算是想缩缩脚闪躲闪躲南宫辂的手也不能够。
她突然想起那次为了刈鹿刀,落在独臂鹰王司空曙手里时的情况,那个残废的怪物也脱下她的鞋子,用胡子来刺她的脚。
南宫辂虽然没有胡子,可是他的手指却比胡子还要命!
那一次是萧十一郎救了她,这一次呢?这一次只怕只有魑魅魍魉能救她了。
风四娘只气得想哭,却又痒得想笑,她哭也哭不出,笑又不能笑,忍不住叫了起来。
只听南宫辂柔声道:“娘子切不可大声嚷嚷,若是让外面的人听见,还以为你我夫妻二人正在……”
这句话南宫辂并没有说完,但风四娘果然已不敢再叫了。
幸好南宫辂的手虽然还是握着她的脚,却已不再动了。风四娘忍不住松了口气,咬着嘴唇道:“算我服了你了,你放开我好不好?”
南宫辂道:“不好。”
风四娘又紧张起来,忍不住道:“你……你想怎么样?”
南宫辂悠悠然道:“四娘既然愿意嫁给我,我当然就要做四娘的丈夫。”
他现在说话非但不疾不徐,而且吐字清楚,哪里还是方才那种失态的样子?
原来他方才的样子根本就是故意假装出来骗她的。他早已看穿了她的用心,所以就装醉,赚她露出狐狸尾巴。
风四娘只觉满肚子苦水,想吐也吐不出来。
只听南宫辂叹道:“其实你一提到喝酒,我就知道你是想灌醉我,好伺机出手,只可惜四娘你虽然沉得住气,出手却还是嫌太早了些。”
风四娘忍不住道:“我该等到什么时候再出手?”
南宫辂淡淡道:“丈夫和妻子一起在床上的时候,无论谁想杀死谁都很容易。”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喝了那么多酒后,就算是不醉,也该会放松戒备的。”
她当然也知道等南宫辂上了床之后再出手机会要好得多,只可惜她太紧张,太怕,怕男人碰到她。
她看起来虽然是个很随便的女人,其实她还没有被男人真正碰到过。
南宫辂叹息着道:“我岂非说过,我若不想醉,就算是喝十缸也一样醉不了?我说真话的时候,为什么四娘反而不相信呢?”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可是你第一次喝烧刀子就一下子喝了四坛,怎会一点事也没有?烧刀子又不是凉开水。……但就算是凉开水,也很少有人能一下子喝下四坛的。”
南宫辂凝视着风四娘,微笑着道:“四娘很想知道?”
风四娘并不否认,她的确很想知道。
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喝烧刀子这么烈的酒能一下子喝四坛的人,就算是草原上最能喝的壮汉,最多也只不过能喝三坛而已,而且他们是早已喝熟了的。
但南宫辂第一次喝烧刀子就一下子喝了四坛,而且好象再喝两个四坛也绝不会醉倒,这岂非是“奇迹”?
风四娘若非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种奇迹,又怎会这么容易就上南宫辂的当?
只听南宫辂道:“四娘若想知道这个秘密倒也不难,只不过……”
他的声音突然轻柔了起来,他面上又露出那种色迷迷的笑容,眼睛又死盯在风四娘高耸的胸膛上。
风四娘的心又已忍不住剧烈跳动了起来,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强笑道:“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娶我呢?我们……我们做朋友不是很好么?”
南宫辂道:“不好。”
他面上的“色”味更浓。
风四娘更紧张,笑得更勉强,道:“你……你要我嫁给你,至少……至少应该先对我好些。”
南宫辂道:“我一定会对四娘很好很好的。”
他的表情更让人心慌。
风四娘道:“你至少……至少……”
她实在是太紧张,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了。
只听南宫辂轻柔的语声已替她接着说了下去,“四娘无论要我做什么,至少应该先嫁给我,是么?”
他微笑着,手已慢慢伸了出来,去解风四娘的衣襟。
风四娘紧张得连心都要跳出腔子外,忍不住又大叫起来。
南宫辂叹了口气,道:“娘子这样子大叫,让外面的人听见了会笑话的。”
风四娘道:“你……你真敢脱我的衣服?”
南宫辂柔声道:“丈夫脱妻子的衣服,天经地义。我是四娘的丈夫,为什么不能脱四娘的衣服?我非但要脱,而且要脱光。”
风四娘紧张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她眼睁睁望着南宫辂慢慢解开她的衣襟,一件件将她身上的衣服除去,连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全身上下已被剥得一丝不挂,她光滑、晶莹、完美得几乎毫无瑕疵的胴体已赤裸裸呈现在南宫辂的面前,她全身每一寸缎子般的肌肤都在不停地颤栗。
南宫辂望着她,目光中充满了赞赏之意,微笑着道:“真想不到四娘的身段还是和少女时一样晶莹、嫩滑、完美,看来我真的要作神仙游,终柔乡了。”
风四娘咬着牙,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南宫辂偷偷望着风四娘的眼睛,忽又道:“娘子看起来好象很紧张的样子,却不知娘子紧张什么?娘子以前洗澡的时候岂非也有男人看见过?我记得那时娘子好象一点也不紧张呀?现在只不过是自己丈夫看看,丈夫又不是外人,娘子又何必如此紧张呢?”
风四娘恨恨道:“现在我也已让你看过了,你还想怎么样?”
南宫辂悠悠然道:“别忘了四娘现在已是我的妻子,妻子和丈夫在洞房花烛夜会做什么?能做什么?只怕每一个做妻子的和每一个做丈夫的都知道得很清楚。”
风四娘只觉一只又软又轻的手已放在她修长、浑圆、光滑的玉腿上,而且还在轻轻地向上移。
她虽然紧张得简直是要呕吐出来,但全身的骨头却已忍不住酥软了。无论如何她毕竟是个女人,毕竟是个三十五岁的女人。
南宫辂微笑着,又在盯着风四娘的眼睛,柔声道:“四娘看来真的紧张得很,难道江湖中的传言竟是假的?难道四娘到现在还是冰清玉洁之身?”
风四娘咬着牙,眼泪已禁不住沿着眼角缓缓流下。
南宫辂笑得更得意,道:“原来四娘真的没有被男人碰到过,原来四娘竟一直守身如玉。却不知四娘是在等谁?是萧十一郎?还是另有其人?也许四娘一直在等的人就是南宫辂也说不定,我能娶到四娘这样痴情的女子,真是天大的福气……”
他的人已上了床,已开始动风四娘。
风四娘闭上了眼睛,任眼泪从眼角流下,一字一字恨声道:“你现在尽管污辱我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
这本来是威胁,是警告,可是说到后来,她的口气已软了。无论多么强的女人,到了这时候,也会变得很软弱。
大多数女人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本就都会接受自己的命运。现在风四娘已准备接受这种命运。
谁知南宫辂的手反而不动了,居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用不着等到以后,我现在就已开始后悔了。”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后悔什么?”
南宫辂道:“后悔我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儿身。”
风四娘怔住。
南宫辂轻轻叹息着,轻轻摸着她,轻轻道:“我若是个大男人,现在岂非已开心得很?”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是天外传来的仙乐纶音,轻柔如仙女的舞姿,醉人如仙女身上的香气,娇媚如仙女银铃般慑魂的笑声,甜美如仙女兰汤新浴,绰约离尘。
这哪里还是那种低沉柔和让女人听了忍不住动心的男人声音,这声音分明就是那强盗客栈外,那神秘美人充满诱惑力,让人不觉间销魂蚀骨的声音。
这声音男人听了若想不动心,除非变成聋子。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又叫了起来,失声道:“你……你竟也是个女人?”
她叫得连嗓子都快要裂开了。
“南宫辂”吃吃轻笑着,用一种非常愉快的声音道:“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女人。”
风四娘气得脸都红了,道:“你……你见了活鬼!”
“南宫辂”忍不住“噗嗤”笑了,轻笑着道:“我是个女人,四娘怎地反而气成这样子?”
风四娘红着脸,恨恨道:“我问你,你既然是个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南宫辂”柔声道:“因为我喜欢你。”
她面上带着迷人的微笑,悠悠然道:“我早就听人说,风四娘是个很有趣的女人,跟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她明明是女人,做出的事却偏偏像是男人。这么有趣的人既然碰上了,又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这么轻易放过?若不好好开开她的玩笑,岂非对不住自己?”
风四娘恨恨道:“所以你就设计出这么一个大笑话来骗骗我?开开我的玩笑?”
“南宫辂”微笑道:“不错。”
她的手居然还不肯拿开,居然还在动,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快把你这只手拿开。”
“南宫辂”道:“我偏不拿开,莫忘了你现在已是我南宫辂的妻子,丈夫调戏妻子岂非天经地义?”
风四娘道:“可是你是女人。”
“南宫辂”眨着眼,悠悠然道:“谁规定女人就不能娶女人?我就偏偏要风四娘做我南宫辂的妻子。”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歪理,现在陡然间听“南宫辂”这样说,不由得怔住了,吃吃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到最后只好长长叹了口气。
她忽然发现了一个真理:女人无论嫁给什么样的男人,至少总比嫁给一个女人要好得多。
现在“南宫辂”虽然还是穿著新郎官的大红吉服,虽然还是穿著男人的衣服,但就算是瞎子也绝对看得出她是个穿著男人衣服的女人,而且是个绝对女人化的女人。
她全身每一寸每一分每一个地方都绝对是女人,每一寸每一分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了女人无穷的魅力、无穷的韵味,她的绝世丰姿,她的脱俗气韵,她的柔媚,她的美艳,她的灵动,任何女人也做不出,学不会,比不上。
她的笑就仿佛是一场灿烂得慑人的惊艳,让人不知觉间痴迷,沉醉。假如女人的笑真的有倾国倾城的魔力,那一定就是这种笑,假如说一千个男人会有九百九十九个会被她的笑容迷倒,那也绝不是一句妄言。
风四娘看到“南宫辂”绝世的容光,不禁暗骂自己该死。
逍遥侯身边怎会有贴心的男人?
还有那强盗客栈外杀死那七个瞎子的神秘美人。她早该想到,普通女子怎能杀得了那七个诡异、可怕的瞎子?
除了她自己外,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将她骇走?
这世上除了沈璧君外,哪里还有比“南宫辂”更美的女人?“南宫辂”若还不是美人,那这世上哪里还有美人?
还有那强盗客栈老板和打胡哨大汉临死时面上那错愕而痴迷的表情。
其实她早就该想到“南宫辂”是女人的,可是当时她为什么偏偏没有想到?
只不过那时她虽然也有些疑虑,但却不敢确定,而且“南宫辂”说话的声音是男音,后来发生的事又不容她不相信……
这一刹那间,风四娘好象已想通了很多事,但还是有几件事弄不明白。
于是她问:“你是女人,怎会发出男人的声音?”
“南宫辂”笑道:“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能自如地控制喉间的肌肉,要变成什么样的声音都很容易。”
风四娘沈吟着,忽又问道:“那七个瞎子是不是你派出来的人?”
“南宫辂”道:“是。”
风四娘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南宫辂”淡淡道:“我只不过要他们去请风四娘,却没有要他们对风四娘无礼。”
风四娘道:“正因为他们对我无礼,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南宫辂”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也不是最根本的理由。”
风四娘道:“最根本的理由是什么?”
“南宫辂”一字一字慢慢道:“最根本的理由是他们已完全无用,侯爷已用不着再花银子养他们。”
风四娘动容道:“是逍遥侯要他们死?”
“南宫辂”叹道:“是。”
她语声中仿佛突然之间多了几分感慨,但无论是谁也弄不懂她为什么会对那七个她亲手杀死的瞎子感慨。
风四娘也默然,仿佛也很感慨七个瞎子这种人物的宿命,但她很快就又问道:“我还有一件事很不明白。”
“南宫辂”道:“你可以问。”
风四娘道:“你怎能一下子喝下四坛烧刀子的?我见过的最能喝烧刀子的人,也不过只能喝三坛而已,而且三坛下肚,绝对烂醉如死,可是你一连喝下了四坛,居然连一点醉意也没有。”
“南宫辂”又笑了,道:“这个秘密若是拆穿了,只怕连一文钱也不值。”
风四娘道:“一文不值的秘密也是秘密。”
“南宫辂”微笑着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汤是专门用来解酒的……”
风四娘眼睛突然瞪圆了,未等“南宫辂”说完,就先抢着道:“你难道在喝酒前竟已先喝了醒酒汤?”
“南宫辂”道:“不是醒酒汤,是比醒酒汤效力大数倍的解酒丹,而且不是一枚,是四枚。”
风四娘呆住。
这倒名副其实是个一文也不值的秘密。
只听“南宫辂”悠悠然道:“若非如此,我又怎能历四坛烧刀子而不醉?我又不是马。”
其实这世上很多事都是很简单的,只不过是人将之想得很复杂而已,这就好象天冷了要加衣服,孩子病了要找大夫一样,事本身并不复杂,但你若是硬要觉得它神秘,那你只怕就真的被它难倒了。
过了半晌,风四娘才又道:“我能不能问最后一个问题?”
“南宫辂”叹了口气,道:“你问吧。”
风四娘道:“我去玩偶山庄已不下数十次,那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认得,可是我怎地从来也没见过你?”
“南宫辂”明亮而锐利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来,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这个问题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我明天再慢慢告诉你好不好,现在我已困了。”
她居然真的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喃喃道:“睡吧,睡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她的手轻轻一挥,桌子上燃着的红烛应掌而灭。
黑暗中,只听风四娘咬着牙,大声道:“你再不把你这鬼手拿开,我就要……我就要……”
只听“南宫辂”吃吃轻笑道:“你就要怎样?”
只听风四娘道:“我就要送顶绿帽子给你戴了。”
风四娘醒来的时候,她的人已在马车上。
一线阳光正从窗口透进来,正巧照在她凝脂般白皙而秀气的鼻子上。
车里布置得很软很舒适。马车虽然在不停地颠簸,但风四娘却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很舒服。她虽然已醒了,却还是懒洋洋躺着,任马车摇呀摇,一动也不想动。
马行如龙,车行如风,风四娘能感觉到马车的速度。
她并不关心马车的去向,因为她知道她们现在必定是要赶回玩偶山庄的。
她只觉万事不需萦于怀,她只要放松自己,什么也不想,安安静静坐马车就已足够。
但她却又不自觉回想起昨天的事,想到她居然嫁给了一个女人做妻子,她就忍不住觉得好笑,但她想到花平,她的心就又忍不住沉了下去。
花平死在“南宫辂”的手上,按理说,她该杀了“南宫辂”,为花平报仇才对,但不知怎地,她心中竟连一点恨意也没有,就好象“南宫辂”杀花平本就是应该的,“南宫辂”是好人,花平才是坏人,才该死。
风四娘只觉很惭愧,很对不起花平。
但“南宫辂”呢?“南宫辂”现在又在哪里?
她用不着找。她一坐起来,立刻就看到了“南宫辂”。
“南宫辂”背对着她,就坐在车前的帘子外,一袭简单的蓝衫,还是那个闲适、自在、洒脱、不羁的公子打扮。
风四娘坐起来的时候,“南宫辂”的耳朵似乎动了动,但她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风四娘望着“南宫辂”蓝衫下那装扮得平直伟岸,其实却纤细柔软盈盈一握的腰肢,只觉这么完美的身体流着血,倒在她手下,实在是可惜。
但花平呢?花平就白死了么?
她现在要杀“南宫辂”很容易,但她心中为什么连一点杀意也没有呢?
“南宫辂”忽然道:“你醒了?”
风四娘吃了一惊,但还是道:“是。”
“南宫辂”又道:“你想杀我?”
风四娘更吃惊,她心里想什么“南宫辂”怎会知道?她醒来还可以说“南宫辂”听觉灵敏听到了,但“南宫辂”怎会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南宫辂”难道是神仙,有未卜先知之能?
只听“南宫辂”又道:“是为了花平,是么?”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你怎会知道?”
“南宫辂”不答,反问道:“假如我告诉你,花平没有死,你信?还是不信?”
风四娘又惊又喜,失声道:“花平没有死!”
“南宫辂”反问道:“你信不信?”
风四娘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说你已杀了花平了呢?”
“南宫辂”淡淡道:“因为我杀了他的武功。”
风四娘怔了怔,皱眉道:“杀了他的武功?”
“南宫辂”道:“我砍下了他的手臂,他已永远不能再用刀,所以我说他已死了,可是他的人却的的确确还活着。昨天夜里我见了他一次,他虽然已失去了双臂,可是他的信心、勇气和斗志并未失去。”
风四娘道:“昨天夜里你根本就未出过快聚堂,你又怎么可能见过花平?难道花平就在快聚堂?”
“南宫辂”悠悠然道:“四娘以为我真的是在前厅招呼客人么?”
风四娘眼睛突然瞪圆了,恍然道:“原来那段时候你是去见花平了,原来嫣嫣那小鬼只不过是来拖住我。”
“南宫辂”道:“现在你都明白了么?”
风四娘恨恨道:“这小鬼,敢帮着别人来骗我,我若不剥她三层皮就对不住我自己。”
“南宫辂”淡淡道:“你倒也怪不得她,她若敢将你放跑了,就算是我不杀她,逍遥侯也绝不会放过她。”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我?”
“南宫辂”淡淡道:“我只不过不想你在背后捅我一刀而已。”
风四娘道:“可是你怎知我要杀你?”
“南宫辂”的声音淡得近乎厌倦,道:“你呼吸不稳,可知你心中必定藏着有事,现在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未了?花平而已。”
这些事“南宫辂”推理起来好象很容易,但在风四娘看来却样样不可思议。
一个人若没有绝顶的聪明、莫测的智慧、敏锐的感觉、缜密的思维,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风四娘越来越不懂这个人了,只觉这个人玲珑剔透,无所不能,与任何人都不一样,非但能料事如神,简直是明察秋毫,无论什么事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只奇怪这么神奇的人她以前在江湖上怎地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前面是个岔道,一条路往东南,一条路往西南。
但马车经过这个岔道的时候,竟毫不稍停就弯上了往东南的那条路。
玩偶山庄在西南面,马车怎地反而往东南方向走?东南方向这条路是通往江南的,她们难道是要去江南?
风四娘诧异着,却也忍不住心中暗喜。
她本是要赶往姑苏去的。
沈璧君虽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她却一定要赶在九月初三之前,把沈璧君从连城璧手中偷出来,劫出来,抢出来。
因为她决不能让沈璧君在天下英雄面前蒙受连家的侮辱!
想起她从连城璧手中劫的人居然是连城璧的妻子,她就忍不住好笑。
但沈璧君受不受侮辱跟她有什么狗屁关系?她救出沈璧君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她却从未想过。
反正她就是不能让沈璧君在天下英雄面前蒙受侮辱,好象沈璧君受辱就是她自己受辱一样。
风四娘决定的事就算是三百八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马奔腾,车如飞。
风四娘忍耐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们岂非是要回玩偶山庄?”
“南宫辂”淡淡道:“本来是的,但现在却又不是了。”
风四娘道:“那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南宫辂”道:“去江南!……因为逍遥侯已到了江南。”
风四娘的心又沉了下去。
假如逍遥侯也要插手九月初三这件事,她倒真不如将沈璧君一刀杀了好些。
初秋的天气,有时还是和女人的脸一样,说变就变。
天空中本来是丽日炎炎,明蓝如洗,谁也看得出绝不会下雨,但不知从何方忽然吹来一阵歪风,吹得尘沙飞扬,天地无光,就好象忽然有妖怪来到凡间。
风四娘她们来到这小镇的时候,已是阴霾蔽日,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了。
前面的路还很长,她们当然只好先避过这场雨再说。
但这小镇看起来虽然还不小,却连一家象样的客栈也没有。
她们在满是飞沙尘土的长街上转来转去,总算在街尾找到一家酒铺子。
这家酒铺子门面虽然不大,里面却收拾得极为干净,让人一看就觉得舒服,就愿意进来喝两杯。
当垆的是个丽质天生,娇俏可人的乡下少女。
那少女秀颀的身上整整齐齐穿著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脸色虽嫌苍白些,身子虽嫌瘦弱些,但一双眼睛却灵动极了。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漆黑而亮的眸子滴溜溜转来转去,看起来又天真又调皮,好象随时都能想出一千个好玩的主意来捉弄捉弄人。
酒铺子里还有一个又黄又瘦又干又瘪如烂柿子的佝偻老头,想必是那少女的爹爹。
那佝偻老头子眉毛很细,眼睛很小,脸上的皱纹很多,头发短得就像是他的胡子,看上去一脸没本事的倒霉样子,又沮丧又无奈,就仿佛随时都在等着别人欺负他。
这世上富人不多,穷人却不少,但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要想法子活下去。
这老头子开酒铺子想必是为了养活他的独生女儿。他的生命虽然卑贱,生活虽然困苦,但他却不愿他的女儿也和他一样穷愁一生。他无论如何也要将自己的女儿养活得好好的,给她找个好婆家,嫁个好丈夫,和和美美过日子。这样他才放心。
这样的人就算是有很多毛病,就算是见识浅,没本事,也同样值得尊敬。
那佝偻老头子刚把她们的车马安置好,大雨已倾江倒海一般直灌下来。
“南宫辂”带来的跟班大汉已先叫了两坛陈年花雕,正围着桌子,呼喝邀饮。
“南宫辂”她们自己也叫了一小坛眼儿媚和七八样可口的小菜,一边吃,一边说些闲话来打发时间。
外面雨急如箭簇,密密麻麻从空中疾射下来,仿佛要将大地穿透。街上泥泞没足,水流如注,早已连个鬼影也看不到。
天低得就仿佛要将房子压塌,一阵阵潮湿的水气扑进来,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寒意。
但就在这时,雨中突然飞奔过来一个人。
那人用手抱着头,也不管脚下泥水飞溅,只顾没着脑袋向前冲,就仿佛是在挣命,看见这家酒铺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了进来,嘴里大叫着道:“你们若是再不让小僧避避雨,小僧可要打架了!”
原来竟是个肩上搭着褡裢的小和尚。
那小和尚全身都已湿透,缩着头规规矩矩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盯在地上,谁他也不敢看,光光的光头上直往下流水,下半身已被泥水溅得一塌糊涂。他站在酒铺子里,身上的雨水泥水一齐流下,流了一地,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幸好这酒铺子里的父女俩都是很善良的人,虽然也觉得他很脏,却没有将他赶出门去,反而给了他一盆水,一块布,让他洗洗脸。
“南宫辂”她们当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小和尚见没人赶他出去,才长长松了口气,垂眉敛目谢过那父女两个,赶紧手忙脚乱洗洗脸,擦擦光头,拧拧衣服上河一般的雨水。
这小和尚居然长得清秀极了,看起来就像是个美丽的小尼姑,就连“南宫辂”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当垆少女也在望着这小和尚,而且一直在抿着嘴唇偷偷地笑,眼珠子一直转来转去,谁也不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但谁也看得出她一定是在准备捉弄这小和尚了。
只听那当垆少女果然已娇笑着道:“你这小和尚打哪来呀?怎会弄成这般模样?”
那小和尚目不斜视,耳不旁听,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打了个揖首,然后清清喉咙,正色道:“阿弥陀佛!小僧圆觉,乃是峨嵋金顶的僧人,今奉师尊之命,要赶往姑苏无瑕山庄去参加连城璧公子的休妻大会。谁想路遇暴雨,淋得小僧好生狼狈,好容易看见这个小镇,满指望能找个落脚之处避避雨,谁知这镇上之人个个势利,嫌小僧脏,小僧跑了十几家,都将小僧赶了出来,幸好碰上了女施主父女这样的善人,小僧才得免风吹雨淋之苦。唉!这世道人心向恶,欺弱嫉善,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五章 看不见的口袋那当垆少女听他说完最后一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小和尚的头几乎缩进衣服里,脸红得就像是红布,看也不敢看当垆少女一眼,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风四娘目光闪动,忽然问道:“却不知小和尚对那位连城璧公子休妻之事,怎生看法?”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只不过是在说一句话,就好像小孩要撒尿、猫要捉老鼠一样,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她说话的声音听在那小和尚耳中,却清脆悦耳如银铃,充满了只有绝世的美人才会有的韵味。
那小和尚本来垂着头,好像很害羞很窘迫的样子,忽然听到风四娘说话的声音,竟忍不住抬起头来,忍不住向风四娘她们那边偷偷瞟了一眼。
只瞟了一眼,那小和尚眼睛立刻就直了,然后他又发现了嫣嫣,发现了那四个少女。他的眼睛瞪得更大、更直,而且居然变得痴痴迷迷,就好像忽然发了花痴。
风四娘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想臭这佛心不坚,贪淫好色的小和尚几句,却听那当垆少女已吃吃轻笑道:“你这轻薄的小和尚,这般放肆地盯着人家女眷乱看,难道竟不怕佛祖降罪么?”
这句话对出家人来说已无异于当头棒喝,若是换了一时不慎,惹起心魔的得道高僧,听了这句话就足以一惊顿悟,佛法归心。但这小和尚……
这位好色的小和尚听了这句话,居然神色自若,面不改色,非但连一点失态惊心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摆出一副大爷的派头,大摇大摆大模大样走到那当垆少女面前,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砰”一声拍在柜台上,大声道:“来三斤斧头、半斤牛肉、一碟豆干、一碟椒卤花生……”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又瞟了风四娘她们一眼,居然一副傲睨自若,神气极了的样子,就好像方才那个比落汤鸡还狼狈的小和尚根本就不是他。
那佝偻老头在旁边看着,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却听那当垆少女突然冷冷道:“你这小和尚知不知道用我家的水,在我家洗脸,都是要付银子的?这块银子权当是付过我家的水钱,你若要吃东西,就得再拿一锭银子出来。”
那小和尚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突然僵住,吃惊地瞪着那当垆少女,好像还想听那当垆少女再说一遍。
那当垆少女也在瞪着他,眼睛居然比他瞪得还大,冷冷道:“你为什么瞪着我?是不是没听清楚我的话?是不是还想听我再说一遍?”
那小和尚苦着脸,吃吃道:“女施主如此敲诈小僧银两,岂非行同强盗?”
那当垆少女悠悠然道:“小和尚既然多金,何妨捐献出来普渡众生,接济接济我们穷人?”
那小和尚呆在那里,脸苦得简直已和那佝偻老头差不多了,忍不住偷偷看了风四娘她们一眼,却看到那群美人儿都在望着他窃笑,就好像是在笑一只正在表演翻跟斗的大马猴。
那小和尚又窘又羞,脸红得就像是大马猴的红屁股,呆在那里半晌,终于咬咬牙,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砰”一声又拍在柜台上,瞪着那当垆少女道:“现在总可以了吧。”
他虽然这样说,眼睛却在盯着那两锭银子,而且还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像心痛极了。
谁知那当垆少女居然又冷冷道:“出家人不准喝酒,不准吃肉,这是佛祖定下的规矩,只要是出家人就不能破戒,小和尚若要在小店里喝酒吃肉,那可不行。”
现在就连“南宫辂”也忍不住觉得好笑了。
那小和尚连眼睛都气绿了,怔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叫道:“小僧要喝酒要吃肉,那是小僧的事,你这女施主又不是小僧的师尊,凭什么来管小僧的闲事?”
小和尚一叫起来,当垆少女反而软了下来,冷笑着道:“好,好,你这小和尚又贪财又好色又喝酒又吃肉,而且还对一个弱女子穷吼乱叫,不讲道理,我若是不到峨嵋金顶你师尊那里去告你一状,怎么对得起佛祖?”
风四娘听那当垆少女又提到峨嵋金顶,心中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两年前,她和萧十一郎,还有杨开泰在济南的“悦宾楼”上吃酒,听杨开泰说起过当世武林的六个“少年君子”。杨开泰这人虽然小气,但品评“六君子”却是持正得当,见解精辟,不失为至论。风四娘记得她还臭了杨开泰几句。
后来在沈璧君的娘家沈家庄里,她非但见到了柳色青、徐青藤,而且见到了厉刚、连城璧,而且她还和厉刚吵了一架,但她却唯独没有见到朱白水。
据说朱白水已在峨嵋金顶剃度出家。
现在她忽然想起朱白水,只不过因为这个法名叫做圆觉的小和尚是从峨嵋金顶出来的。
这小和尚圆觉会不会就是朱白水?
风四娘的心跳了跳,忍不住多看了那小和尚几眼。
那小和尚正坐在一张桌子后,一边喝酒,一边吃肉,一边死盯着风四娘她们看。
看到风四娘也在看他,那小和尚居然对风四娘笑了笑,笑容又呆又痴,而且还色迷迷的,像是很想跳过来,抱住风四娘亲一口。
风四娘在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小和尚又好色又轻浮又窝囊又蹩足又莫名其妙,怎么可能是那惊才绝艳,聪明绝顶,身兼峨嵋、点苍两派武功之长,收发暗器一时无双的少年君子朱白水?
那小和尚还是死盯着她们这边,那种眼神就好像是西门庆在死盯着潘金莲。
风四娘倒是无所谓,她早就被人盯着看惯了。那四个少女也没有动,但面上已渐渐罩上了严霜,看来只要那小和尚说错一个字,做错一个动作,她们就敢将他大卸八块。
但嫣嫣就不行了。嫣嫣眼睛望着那小和尚一直死盯着她,又是心慌又是害怕,忍不住缩缩肩,躲进“南宫辂”的怀里。
那小和尚的目光立刻就追踪过来,而且更放肆更疯狂。
嫣嫣目光更乱,心更慌,连身子都已在微微颤抖。
“南宫辂”轻轻拥住嫣嫣,忽然沉下脸,瞪着那西门庆般的混蛋小和尚冷冷道:“你这小和尚若再不守出家人的规矩,再这么肆无忌惮盯着本人家眷乱看,本人可要不客气了!”
她说这句话时,用的当然是男人的声音。
那小和尚道:“她们是你的家眷?”
“南宫辂”沉着脸,冷冷道:“都是,全都是。”
那小和尚脸色立刻就变了,恶狠狠瞪着“南宫辂”,像是恨不得将“南宫辂”的鼻子咬下来,好让他变成丑八怪,再也不能拥有这一堆大大小小的美人儿。
“南宫辂”冷漠的目中已露出刀锋般的杀气。
现在这小和尚若是还敢死盯着风四娘她们乱看,只怕已不是大卸八块,而是大卸八百块了。
谁知这小和尚竟全然不买账,他是不再盯着风四娘她们乱看了,他开始盯着“南宫辂”乱看。
这小和尚本来狠狠瞪着“南宫辂”,目中充满敌意,但现在却渐渐变成了惊愕,又渐渐变成了迷茫,又从迷茫变成了怀疑,又从怀疑变成痴狂,最后竟变成了看风四娘她们的那种眼色。
现在轮到“南宫辂”哭笑不得了,但她却忍不住心惊。
“这小和尚难道竟看出我是女人了么?”
她立刻就警觉起来,忍不住去看那小和尚的眼睛。
她喜欢盯着别人的眼睛看,因为从一个人的眼睛里往往能看出很多事来。
看到这小和尚的眼睛,她连脚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她在这里吃了半天酒,居然一直也未注意到这小和尚看似轻浮窝囊的外表下竟赫然还隐藏着另外一种面目。
他的真面目!
这小和尚目光看起来虽然色迷迷的,又轻浮,又下流,可是却似乎深藏着一种让人很难察觉的锋芒。
他仿佛是个好色成狂的登徒子,不守清规的花和尚,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她的眼睛看。
懂得看人眼睛的人,绝对是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她自己就有看别人眼睛的习惯。
但这小和尚从遥远的峨嵋金顶来,到姑苏无瑕山庄去,虽然跟“南宫辂”她们是同路,相互之间却从未见过面,更不相识,更无仇怨,充其量最多也不过是不期而遇而已,他又为什么要在“南宫辂”她们面前隐藏他自己的真面目呢?
一个人突然隐藏起自己的真面目,通常情况下不外乎两种原因,一种是逃避敌人的追踪,一种是怀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这小和尚是哪一种?
假如这小和尚是在逃避敌人的追踪,他唯恐别人注意还来不及,又怎敢如此张狂放肆?假如他怀有不可告人的图谋,“南宫辂”她们跟他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他图谋又从何说起?
只不过这世上的很多事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更不是常人的思维就能够看得透,断得准。
假如这世上的事真的如人们想象中那么简单,人类早就已超越自我,达到返朴归真的境界了,又怎会还有那么多扰人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发生呢?
“南宫辂”眼睛盯着那小和尚的一举一动,嘴角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似已看穿了这小和尚内心的隐密。
风四娘也在看着,但她却看不穿,看不透,看不懂。
这小和尚明明就只不过是在那里喝喝酒,吃吃肉,看看美人,明明没有什么奇异的反应。
可是“南宫辂”怎么就看出来了呢?她看出了什么?
风四娘看不透,也许不过因为有很多事她还不知道。
那小和尚突然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端着一碗酒,直着眼睛绕过桌子,摇摇晃晃走过来,好像很想跟“南宫辂”干一杯。
现在就连“南宫辂”身边那两个粉妆玉琢的小童,只怕也能将他一拳打倒。
但“南宫辂”却盯得这小和尚更紧,甚至她的瞳孔都在渐渐收缩,就好像突然碰到了一个很强的对手。
但这肮脏邋遢的小和尚难道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么?
风四娘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小和尚有哪点像是高人的样子。
那小和尚已摇摇晃晃走过来,瞪着“南宫辂”,忽然道:“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好不好?”
“南宫辂”眼睛盯着这喝醉了酒的小和尚,淡淡道:“不好,……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是男人,因为没有男人能嫁给男人的。”
那小和尚突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笑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手里的那碗酒也在这一笑间洒了一地。
“南宫辂”道:“小和尚以为我的话很好笑么?”
那小和尚大笑着道:“假如你是男人,那我就是女人了。……我早就看出你是女人了,你非但是女人,而且是美人,非但是女人中的女人,而且是美人中的美人,你又何必骗我?”
“南宫辂”居然不动声色,淡淡道:“却不知小和尚还看出了什么?”
那小和尚痴痴笑着,痴痴道:“我还看出你全身上下每一寸每一分都是美人,而且是个空前绝后,旷古绝今的大美人。”
“南宫辂”道:“小和尚还看出了什么?”
那小和尚直着眼睛道:“我还看出你是个绝世大美人。”
原来这小和尚就只不过看出“南宫辂”是个大美人。
但“南宫辂”的目光却更锐利,盯在那小和尚脸上,就好像要将那小和尚的脸盯出两个透明窟窿来。
那小和尚看见“南宫辂”在凝视着他,居然好像受宠若惊的样子,也赶紧含情脉脉凝视着“南宫辂”,而且面上忍不住喜色飞扬,欣喜若狂,好像“南宫辂”答应了他什么。
“南宫辂”突然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酒坛酒杯酒盘酒碟没头没脑一齐向那小和尚脸上打去。
那小和尚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真不懂武功,竟不知躲闪,满桌子酒菜不折不扣全扣在那小和尚的脸上。
那小和尚连手里的酒碗也掉在地上,呆了半晌才抹去脸上的污物,大怒着道:“你为什么要打我?”
“南宫辂”淡淡道:“因为本公子高兴。本公子高兴打谁就打谁,谁也管不着,倘若本公子不高兴,想让本公子打也很难。”
她这样说,当然是想试探这小和尚的反应。
那小和尚怒道:“你这女人不讲道理,我若不好好教训教训,以后可怎么得了?”
他连一点武功也没用出来,张开双臂就向“南宫辂”扑去。
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打架,倒像是想在美人身上趁机揩油。
“南宫辂”皱皱眉,突然一掀桌子,那小和尚立刻就被压在桌子下,挣扎了半天也爬不起来。
现在就连风四娘也忍不住以为“南宫辂”判断错了。
这小和尚也许就只不过是个不知好歹,贪财好色,死缠活赖,不守清规的普通出家人而已。
但“南宫辂”却还是瞬也不瞬盯着这小和尚,好像在等着这小和尚露出最后的真面目来。
那小和尚终于从桌子下爬出来,还是一点武功也没用出来,就张开双臂向“南宫辂”扑了过去,就好像是要紧紧抱住“南宫辂”,想将“南宫辂”摔倒。
“南宫辂”叹了口气,轻轻挥出一掌。
现在这小和尚前胸空门大露,莫说是“南宫辂”这样的高手,就算是有几斤笨力气的大汉,也能很容易就将这小和尚打出去。
“南宫辂”这一掌挥出,这不会武功的小和尚几乎已命中注定要伤在“南宫辂”的掌下,但就在这时,“南宫辂”挥出的手掌就像是忽然碰到毒蛇一般赶紧缩了回去。
这轻轻易易、简简单单就能伤敌的一掌竟没有打出去!
这小和尚既不是毒蛇,也不是别的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只不过身上特别脏而已。
这小和尚身上又是雨水,又是泥水,又是酒水,而且还有肉粒、菜梗、豆腐、汤汁、鸡蛋丝,衣襟上甚至还挂着几根青菜。
他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脏得要命,脏得让人恶心,脏得不能再脏,要多脏有多脏。
“南宫辂”这么高洁出俗,一尘不染的人,怎么能将自己洁白如玉,软嫩修长的手掌打在这么肮脏的人身上?
那小和尚已脏兮兮扑过来。
“南宫辂”只好振臂跃起,蹿向梁顶。
但就在这时,“南宫辂”忽然脸色大变。也不知怎地,她一提真气,两腿竟突然一阵酸软,这离地只不过一丈左右的屋梁,她竟未能蹿得上。
也就在这时,那小和尚忽然豹子般蹿过来,身法快如刹那,快得不可思议,一下子就将“南宫辂”紧紧抱住,一抱住“南宫辂”就将她身上能摸到的穴道全都点了。
以“南宫辂”这种已几乎天下无敌的身手,竟也来不及变着躲闪,就被这脏兮兮的小和尚制住。
“南宫辂”眼睁睁看着这脏得不能再脏的小和尚扑上来,抱住她,眼睁睁望着这小和尚那身脏得要命的衣服玷污了她一尘不染的衣衫,她恶心得简直连三岁时吃的东西都要吐出来了。
那小和尚一击而制住“南宫辂”,立刻就不动了。
他的气质,他的神韵,他整个人就在制住“南宫辂”那一刹那忽然改变,变得静如秘藏,空如无物,澄明如寒水,不动如大地,哪里还是那轻佻好色贪财窝囊的样子。
他虽然站在美女群里,脂粉堆中,但他似已驾祥云而临于凡尘之上,眼前艳色直如是臭水粪土一般,再也不入他眼中。
他虽然还是穿着脏得让人恶心的衣服,但他已非俗子,而是佛法精微的高僧,百邪不侵的神佛。
风四娘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的气质在瞬息之间竟会有如此惊人的变化,好像这小和尚已不是原来的小和尚,好像忽然间换了一个人。
这难道就是这小和尚的真面目?
那四个少女娇叱一声,一齐出手,但她们的手掌还未沾上那小和尚脏兮兮的衣衫,那小和尚两只手掌已突然变成千千万万,星星点点,无数只掌影。
掌指飞舞,如缤纷落英,秋风扫叶,围绕着那小和尚矫龙般的身影,就仿佛是千手如来得道飞升。
那四个少女大惊之下,只觉眼前一花,已被那落英般的掌影拂过穴道,她们不由自主一齐跌坐在凳子上,再也站不起来。
风四娘看到这小和尚“千手幻影”的绝技,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南宫辂”果然没有看错,这小和尚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只可惜她已来不及想别的事,她只觉眼前一花,也被那小和尚点了穴道。
“南宫辂”眼看着那小和尚居然连风四娘的穴道也点了,目中忍不住露出诧异之色,好像奇怪极了。
但她诧异什么?只怕除了她自己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些话说来虽很长,但前后不过是眨眨眼的事。就在这眨眨眼之间,“南宫辂”、风四娘、嫣嫣和四个少女都已被那小和尚制住,就连那两个粉妆玉琢的童子也没有例外。
漫天的掌影已消失无形,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那群跟班大汉呆呆看着,这时才回过神来,但却没有一个人敢拔出刀扑过来,每个人的目光都老鼠般闪烁着,好像都在寻找机会逃跑,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主人正等着他们援助。
那小和尚叹了口气,挥挥手道:“走吧,都走吧……”
他将目光移到街上去看已渐疏落的雨点,仿佛突然觉得扫兴极了。
那群跟班大汉面面相觑,好像还不知道他们已可以高高兴兴,平平安安地走了。
一个大汉鼓起勇气,试探道:“你……你放我们走?”
那小和尚淡淡道:“我不放你们又能怎样?我难道还能养你们一辈子?”
那大汉道:“你……你不杀我们?”
那小和尚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厌倦之意,道:“杀了你们,岂非弄脏了我的手么?”
那群大汉这才马蜂般拥哄散去。他们出门时,那小和尚有意无意闭上了眼睛,仿佛再多看一眼也污了眼睛。
“南宫辂”望着这小和尚,忽然道:“你就是昔年暗器名家千手观音的独生子朱白水?你就是那惊才绝艳,聪明绝顶,身兼峨嵋、点苍两派武功之长,收发暗器一时无双,但却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少年君子朱白水?”
那小和尚叹了口气,道:“是的,我就是那个朱白水。”
“南宫辂”轻叹道:“久闻朱白水乃是‘六君子’中最洒脱、最高洁、也最聪明的一个,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佩服。”
朱白水道:“侥幸侥幸,若非仙子未防在先,区区小计焉能骗得过仙子绝世的慧眼?”
“南宫辂”淡淡道:“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这一计看起来虽然平常,但却寓巧于拙,藏锋不露,非但步步设伏,料敌机先,而且计算周密,滴水不漏。我虽然自负聪明绝世,却还是难免堕入你的彀中。但我虽然中计,却无半分不服之意,因为这一计实在构思奇巧,微妙难防,倘若你再使一遍,我还是一样躲不开,闯不过,还是难免要上当。”
朱白水恭声道:“仙子心思缜密,智慧如海,白水实未有半分轻视。”
“南宫辂”叹了口气,道:“你本是一代天骄,惊才绝艳,却为何偏偏要皈依佛门,去做那化外之民?你既已超出红尘,不问世事,却为何又偏偏来坏我大事?”
朱白水也叹了口气,道:“佛门之中,自有至理,色空寂灭,无不宏微。白水本已绝尘俗,去凡心,永不再过问红尘之事,争奈家师却硬说白水尘缘未了,尚宜入俗历劫解厄。白水虽对历劫之事不以为然,但也只好下山苦行,谁知一入红尘便不禁逸兴勃发,不能自已,昔年情怀又自复萌,忍不住要来管管江湖间的闲事。……看来家师所言匪差,白水确实凡心未了,尚宜历炼。”
“南宫辂”道:“令师是……”
朱白水目中露出崇敬之色,道:“家师弘远。”
“南宫辂”耸然动容,道:“可是那个通天文,明术数,善望气,精推易,玄门之中武功最高,智慧最深,最神秘也最传奇的高僧弘远大师?”
朱白水道:“是。”
“南宫辂”微笑着道:“你做了两年和尚,别的没学,就先将你师父的奇门易数学会了,是么?”
朱白水道:“是。”
“南宫辂”道:“所以你不但算准了我们这个时候会经过这小镇,而且也算准了这个时候一定会有暴雨,是么?”
朱白水道:“是。”
“南宫辂”道:“你算准我们必定会投客栈歇足避雨,所以你就先找了一大堆又粗俗又鲁莽的村汉武师、贩夫走卒,先占住客栈,而且故意将客栈里弄得又脏又臭,叫我们有客栈也不能投,只好投这家小酒铺子,是么?”
朱白水道:“白水知道仙子等俱是一尘不染,绰约如仙的人,绝不肯跟那些粗俗野汉们挤到一个屋檐下避雨,所以就为仙子准备了这么一家干净而雅致的小酒铺子聊为落脚……倘若仙子因为找不到避雨的地方,终于淋了雨,那就是白水的罪过了。”
“南宫辂”凝视着朱白水,缓缓道:“但你可知道这小酒铺子却反而成了你计划里的唯一漏洞么?”
朱白水目中露出赞赏之色,道:“我当然也知道这是一点漏洞,别的客栈里都挤满了避雨的行商,却为何这小酒铺子里却干干净净冷冷清清连一个避雨的人也没有,但我却无意掩饰这个漏洞,因为我想赌一赌,赌玉仙子在毫不知情又急于避雨之下,绝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小小的漏洞。”
“南宫辂”叹了口气,道:“我一步跨进这小酒铺子时,也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但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就急急闯了进来,无论如何在屋子里避雨总比在街上淋雨好些。”
朱白水道:“白水生怕仙子闲得无聊,所以特意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小菜,好喝的美酒。这父女两个昔年曾蒙我数度援手,当然也不会不听话。”
“南宫辂”道:“你在酒菜里放的是不是昔年蜀中唐门最有才气也最桀骜不驯的大叛徒唐慕容的那一味妙绝天下,专门禁锢人内力,内力越深越受制,没有内力反而无事的天一酥香料?”
她说到“大叛徒唐慕容”的时候,朱白水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就好像忽然戴上了一个厚厚的木头面具,他的眼睛里忍不住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就好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漾起涟漪,再也不能保持佛家空灵的境界。
“南宫辂”凝视着朱白水的眼睛,用一种轻柔的声音道:“我知道唐慕容就是你父亲。当年你父亲就是为了要喜欢唐门的死敌千手如来的女儿千手观音朱音,也就是你母亲,才反出唐门的。虽然你父亲后来为了你母亲受尽了天下人的嘲笑、唾骂,但我却觉得你父亲是个真正了不起的汉子,实在值得任何女孩子为之倾心,相许。”
朱白水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家父死得实在是太早了些。”
“南宫辂”苦笑道:“但是你父亲传下的天一酥,却在你手里迷倒了当年他迷了十六次也迷不倒的故人。你父亲若是地下有知,也该很欣慰了。”
朱白水默然半晌,才又道:“但这天一酥虽然神奇,却只有一个时辰的效力,一个时辰过后,禁锢自解,而且不伤身体……”
“南宫辂”道:“所以你生怕效力一过,失去擒获我的机会,于是赶紧冒雨冲进来。你故意将身上弄得又湿又脏,好让我不去注意你的真正来历,然后又故意装作好色的样子来观察我被迷后的反应。但后来我虽已不知不觉被迷,你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你没有把握,所以你就故意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来试探,但你虽然在试探,却随时都能发出最有效的攻击。而且,你知道我素有洁癖,不敢对你这个脏兮兮的小和尚出手,所以你就等机会,等我退无可退,不得不出手攻击却又不能攻击的一犹豫之间,再猝然发难。但你还是没有万全的把握,所以你放弃了那次机会。直到我跃起发觉功力被锢,不及反应时,你才真正出手。但你又担心我有特别的应变之法,所以你就索性用无赖手段,弄脏我的衣服,控制我的思维,我只顾得恶心难受,哪里还顾得想法子应变?”
她眼睛望着朱白水,目中露出千种风情,万种妩媚,似笑非笑道:“想不到你是个后生晚辈,又是出家人,又是有名的少年君子,居然也会用无赖的手段,来轻薄于我。”
朱白水赶紧低下头,再也不敢看“南宫辂”一眼,垂眉敛目道:“仙子智慧惊人,白水不如。”
风四娘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原来她们竟不知不觉钻进了这小和尚编织致密的口袋里。
别人编织的口袋虽然也是透明的,却多多少少总还有一线痕迹可循,多多少少总还有可能看穿,总还有法子防范。
但朱白水编织的口袋却是完全无形的,让人看不见,摸不着,觉不到,猜不透,躲不开,闯不过,等你发觉时,你已在他的口袋里。
无论是谁碰到这种口袋,唯一的选择就是高高兴兴自己钻进去。
风四娘怔怔望着朱白水,心中忽然想起萧十一郎。
假如萧十一郎还活着,不知比不比得上这小和尚?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觉一阵熟悉而深入骨髓的空虚和惆怅袭来,她赶紧转移念头,拒绝再想下去。
却听“南宫辂”缓缓道:“可是有件事我却想破头也想不出,你既然是来救风四娘的,为什么要封住她的穴道呢?”
这句话说出来,风四娘不禁怔住。
朱白水这个人她虽然听说过,却从未见过,更谈不上交情,她无论怎么样,都绝对不可能跟朱白水扯上关系。
但“南宫辂”却说朱白水是来救她的。
“南宫辂”绝不是个喜欢随随便便说话的人,她若说一件事是什么样子,那么这件事就一定是什么样子。
可是朱白水真的是来救她的吗?他为什么要救她?她跟着“南宫辂”好好去见老朋友逍遥侯,又何必要人相救?
朱白水望了风四娘一眼,清澈而镇定的目光中突然掠过一丝笑意,悠悠然道:“姑苏无瑕山庄的连城璧连公子乃是白水的至交好友。比闻连公子与逍遥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已斗了一年多,我这做朋友的当然要想法子帮帮他的忙,碰到逍遥侯的人,当然是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这又有什么奇怪了?”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一直在望着风四娘。
“南宫辂”也在望着风四娘,目中居然也掠过一丝笑意。
她本来还想说话,但望了风四娘一眼,居然闭上了嘴,有话也不说了。
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笑什么,谁也猜不破他们心里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街上还流淌着积水,但乌云已散了。阳光透过云层射出来,照在积水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空气潮湿而清新。
“南宫辂”望着窗外,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老天下这场雨就是为了让你捉住我的。”
朱白水凝视着“南宫辂”,微笑道:“既然是老天让白水捉住仙子,白水就一定抓紧,绝不让仙子逃了。”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六章 牛皮靴子的秘密茶馆。
有经验的老江湖都知道,要打探消息,最好到人最多,嘴最杂的地方,找最卑贱、最容易被人忽视的人。
风四娘当然是有经验的老江湖。
姑苏城中人多嘴杂的地方虽然不少,但要找个比茶馆人更多嘴更杂的地方,只怕也不多。
风四娘坐在临着窗户的一张桌子后,用一只小盖碗慢慢地啜着茶。
她喝茶的位置选得很巧妙,非但这茶楼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尽收眼里,而且街上的每一个人也都能毫不费力看清楚。
这当然也是标准的老江湖打探消息的标准做法。
她是来打探沈璧君的消息的,不是逍遥侯的。
她来到苏州本该先去寻寻逍遥侯,见见逍遥侯的,无论如何她跟逍遥侯也算是老朋友,逍遥侯寻她当然有寻她的理由,但她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她忽然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那天朱白水一古脑儿将她们全都制住,后来并没有将她们怎么样,反而自己亲自驾着马车,将她们一古脑儿带到苏州来,但却在苏州城外忽然放了她。
就只放了她一个人,“南宫辂”、嫣嫣她们朱白水又拉了走了。
她本来一直很奇怪。
她跟“南宫辂”她们本就是要来苏州的,就算是朱白水这个人不出现,她们也同样会来,可是朱白水为什么要突然冒出来插上一脚?
朱白水当然不会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跳出来寻寻开心。
像朱白水这么聪明的人,怎会做出这么低级无聊的事来?
难道朱白水放了她,却劫走“南宫辂”,只不过为了不肯让“南宫辂”带她去见逍遥侯么?
朱白水为什么不肯让她去见逍遥侯?他本是连城璧的朋友,他帮连城璧捉到了逍遥侯的朋友,又为什么突然要放了呢?
风四娘虽然弄不明白朱白水这聪明人真正的用意,但她却决定暂时还是莫要去见逍遥侯的好。
她总觉得朱白水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而“南宫辂”却太诡异。无论是“南宫辂”的人,还是她做的事,都谜一样太奇怪,太反常……
这茶楼里大多数男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坐茶楼的女人本不多,像风四娘这么美的女人更少见。
风四娘也知道有很多男人在盯着她,可是她不在乎,她喜欢男人盯着她看。
一个女人能令男人们眼睛发直,总是件开心的事。
她手里轻轻把弄着茶盏,她的手兰花般柔若无骨。
她看起来好像很悠闲的样子,好像来这茶楼就是为了要男人们欣赏的,但无论是茶楼里还是长街上,只要有和沈璧君有关的讯息,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接近晌午,街上的人很多,时不时有武林人物穿街而过。
这些人想必是应连城璧之邀,来参加九月初三的休妻大会的。
风四娘一直想不通,连城璧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做这件事。休妻又不是什么光大门楣的事,连城璧为什么要闹得全天下都知道呢?这对“无瑕山庄”四个字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他只不过是为了羞辱沈璧君?难道他就这么恨沈璧君?恨得连“无瑕山庄”的荣誉也不要了?只仅仅是因为沈璧君移情别恋,不肯再做他的妻子而伤了他高贵的颜面?
假如这种事也要报复,这种报复也未免太可怕了些,连城璧这个君子的无双侠名也未免太言过其实了些。
风四娘想起沈璧君那张美得让人心碎的脸,那柔弱却不软弱,倔强而又坚强,满含幽怨却又无比温柔的眸子……
她心里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却忘了她们本该是情敌的。
“女人都希望能嫁给世家公子、豪门贵戚,以为那样就能拥有一切,但嫁入豪门世家就真的会很快乐么?”
这个道理就算是有的人能明白,也一定要试一试才肯相信。
人,为什么要凭空制造出许多麻烦来让自己烦恼呢?
是不是因为人有贪欲?
风四娘轻轻叹息着,正想回过头来看看角落里那两个人,但就在这时,长街的尽头突然转出两个人来。
两个老人。
一个穿着红色的袍子,一个穿着绿色的袍子,红的如鲜血,绿的如毒药。
长街上没有风,但这两个老人一路走来却衣袂飘飘。
他们的身子看起来都很单薄,但却笔直如标枪。
他们的气势就像出了鞘的剑一样咄咄逼人!
看到这两个老人,风四娘才知道“南宫辂”说的果然没错。
逍遥侯果然已到了江南。
因为这两个老人正是整日在玩偶山庄八角亭里下棋的那两个神秘老人。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老人原来是谁,但只要见过他们的人都知道,倘若你还想多活几年,就最好莫要去惹他们。
风四娘不禁有点佩服连城璧。连城璧和逍遥侯争斗了一年多,居然没有被逍遥侯和这两个老人玩死,实在很了不起。
两个老人经过风四娘喝茶的茶楼时,一齐抬起头看了风四娘一眼,虽然只看了一眼,他们冷漠的目光中居然露出了温暖之意。
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很快就走过茶楼,走远了。
风四娘心里暖暖的,虽然只一眼,她已看出这两个老人对她友善的情感。她只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开心极了,比三百八十个喜欢她的男人一齐向她求婚还开心。
这世上能得到这两个老人青眼的,能有几人?
风四娘微笑着,轻轻啜了一口茶,居然还没有忘记再看这茶楼东南角窗前那两个茶客一眼。
东南角窗前一直坐着两个人。
那两个人一个又粗又胖,脸上生着几颗青春痘,一个面白如死,好像被酒色掏空了的样子。两个人看起来好像是哪个帮会的小头目,好像是背着帮中人偷偷溜出来逛荡的。
他们已来了很久,茶喝得多,话说得更多。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幸好风四娘虽然听不见,却看得见,他们两个人南北向坐着,风四娘正好能看到他们说话时嘴唇动的样子。
用眼睛听别人说话,风四娘也是专家。她在十几岁的时候,这种功夫就已练得出神入化了。
但风四娘一开始注意他们,既不是因为他们生得丑,也不是因为他们话说得多,而是因为他们的靴子。
他们的脚上都穿着一双牛皮靴子。
用硝过的小牛皮制成的靴子,手工很精细,还镶着很精致的珠花。
风四娘是第三次见到这种靴子。
第一次是在飞大夫的家里。有人假冒萧十一郎之名,偷走了飞大夫的棺材,那个假冒萧十一郎的人脚上穿的就是这种靴子。
后来虽然飞大夫的棺材又找了回来,那假冒萧十一郎的人也已死了,但风四娘却不满意,她总觉得是有人在陷害萧十一郎,所以她就记住了这种靴子。
第二次见到这种靴子是在乱石山上的强盗客栈外。“南宫辂”手下那个传讯的大汉脚上穿的也是这种靴子。“南宫辂”本来有很多法子捉到她的,但却偏偏用了这么一对靴子,不费一兵一卒将她钓了回来。
她本来以为偷飞大夫棺材,害萧十一郎的人是“南宫辂”,但后来“南宫辂”变成了玩偶山庄的人,她才知道害萧十一郎的人原来是逍遥侯。
但她对这个结论也不满意,因为有很多疑点无法解释。譬如说:逍遥侯狂悖怪诞,无论什么事都不怕人知道,要夺飞大夫的棺材,又何必假萧十一郎之名?假如逍遥侯要杀萧十一郎,那是容易之极,又何必用陷害这种间接手段?还有,逍遥侯武功已入化境,又能驻颜不老,飞大夫武功医术再高明,又岂在逍遥侯眼中?
而且她一直有个很奇怪的想法,她总是觉得那对靴子“南宫辂”是故意让她看到的。
但“南宫辂”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连想都没有想,因为她知道她一定想不出。“南宫辂”的用意,她从来也没有猜对过。
现在她居然又见到了这种靴子,在姑苏的一家茶楼上。
苏州也和别的地方一样,也有江湖帮会,绿林豪杰,而且苏州濒临太湖,有水贼,也有旱匪,帮会派别更复杂,更神出鬼没。
风四娘知道这两个人无疑是某一个帮会的小人物,但是什么帮会的人物,她就说不出来了。
她一直都很注意这两个人,无论这两个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脱不了她的视线。若要追查牛皮靴子的秘密,只怕就要先从这两个人身上下手了。
但风四娘却意外发现了一件事。
那粗胖汉子嘴里竟赫然说出了“连公子,连夫人”等字眼——这两个人竟在说连城璧和沈璧君的事!
这倒是令风四娘喜出望外。
只“听”那粗胖汉子道:“啧,啧,想不到连夫人这么贞娴的淑女居然也会背着丈夫在外面偷汉子,真是想不到……”
那白脸汉子冷冷道:“表面上越正经的女人,其实骨子里越浪。”
那粗胖汉子道:“也难怪连公子这么大仁大义的人会生气,遇到这种事,涵养再好的男人只怕也难以忍受。”
那白脸汉子啜了口茶,冷冷接着道:“女人偷汉子本就是男人最不能忍受的耻辱之一。能忍受这种耻辱的男人就不是男人,是王八,最没用的王八。”
那粗胖汉子痴痴盯着茶盏出神,嘴里喃喃道:“倘若换成是我,像连夫人这样的美人,我可真有点舍不得就这样休掉她。”
那白脸汉子道:“所以你天生就是王八,没出息的王八。”
那粗胖汉子笑道:“也许我天生就是王八,也许我天生就没出息,像连夫人那样的美人,我只要能亲上一口,就算是要我在粪坑里泡三天,我也愿意。”
说着居然偷偷瞟了一眼风四娘喝茶的红唇。
那白脸汉子嘿嘿笑道:“想不到你这臭小子歪主意竟然打到连夫人身上来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粗胖汉子道:“就算我是癞蛤蟆好不好?难道你就不想?”
那白脸汉子淡淡道:“想有什么用?只能看在眼里,又吃不到嘴里。”
那粗胖汉子咂咂嘴,坏笑着道:“我看咱们不如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将连夫人……”
那白脸汉子未等他将这句话说完,脸上已变了颜色,截口道:“你是不是真的疯了?连公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话若是传到连公子的耳朵里,你我还有命在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中忍不住露出恐惧之色,好像对连城璧害怕极了。
那粗胖汉子讪笑着道:“反正连公子已打定主意要休连夫人了,你我偶尔用一下又打什么紧?”
那白脸汉子等目中的恐惧慢慢淡化消失,才嘲弄人生一般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像连公子这种做大事的人,心思都难捉摸得很,你若是不想死得太快,就最好乖乖地莫要乱打歪主意,否则,你就算是死了,只怕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那粗胖汉子好像也有点害怕了,过了半晌才又涎笑着道:“你看角上喝茶的那女人怎么样?”
那白脸汉子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向风四娘这边瞟一眼,但嘴里却道:“够漂亮,也够劲,而且好像还有点野味。……你是不是想动她的歪脑筋?”
那粗胖汉子道:“你整日看着个武林第一大美人,你难道就不动心?就不想……”
那白脸汉子打断他的话,道:“我早就盯上了那女人,只不知怎么让她上钩。那女人好像坐死在那里,不喝到肚子破的时候,好像绝不会走,咱们总不能……”
“听”到这里,风四娘这才总算明白这两个人喝了那么多茶为什么还是不肯走了。
原来这两个人是在打她的歪主意。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离桌而起,径自算过茶钱,“咚、咚、咚”下楼,飘然而去。
她走得并不快,因为她知道这两个人一定会跟上来。
她本来也一直在想引这两个人上钩的法子,一直在等这两个人离开茶楼,她好追上去,但她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不走,这两个人也绝不会走;她若是走,这两个人也一定会走。
她为什么还不走?
这道理岂非就好像一加一等于二,但一加五再减去四也同样等于二一样?无论怎么算,结果都等于二,只不过算法不同而已。
那两个人果然已追上来。
风四娘就往僻静之处走,因为僻静之处才好下手。那两个人也一样,要让他们在闹市里侮辱女人,他们只怕还做不出,要动手,当然也要选僻静之处。
到底是这两个人上了风四娘的钩,还是风四娘落入这两个人的网呢?只怕谁也说不清楚。
但至少能确定一件事。
风四娘心里已是明明白白,这两个冤大头却还是糊里糊涂。
风四娘突然转进了一条胡同。
这条胡同窄而曲折,离闹市已很远,非但杳无人迹,甚至还有些荒废。在这种地方无论做什么事都方便得很。
风四娘正奇怪那两个冤大头为什么还不出来调戏她,却看到两个冤大头已怪笑着出现在她面前,两个人目中同样闪烁着丑恶的欲望。
风四娘好像很害怕的样子,用手护住胸口,一边后退,一边颤声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那粗胖汉子残酷地怪笑着,慢慢逼近这位已退无可退,待剥待宰的美人儿,正想再吓唬吓唬她,突然两点银光一闪,从眼睛钻进他的脑子,他连哼也没哼出来,立刻就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甚至还在想那两点银光是什么,好像还不知道他已死了。
“……你若是不想死得太快,就最好乖乖的莫要乱打歪主意,否则,你就算是死了,只怕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那白脸汉子居然没有说错,他直到死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风四娘笑眯眯望着那白脸汉子,好像还在等着那白脸汉子非礼她。
那白脸汉子眼看着这位落入他们网里的美人儿忽然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女煞星,吓得连魂都飞了。他掉过头来就想跑,可是他两腿禁不住发软,因为他知道他跑得再快也没有人家的暗器快。
色胆包天的人,对别的事胆子并不是也同样大的。
忽听风四娘一声轻叱,道:“站住!”
那白脸汉子的双脚就好像突然被八百根蚕丝扭成的绳索缠了八百圈一样,再也迈不出一步。他慢慢转过身子,冷汗已流了满脸。
风四娘媚笑着,慢慢走过来,她的笑容那么温柔,那么迷人,充满了说不出的诱惑之意,她身上带着惹人遐思的香气,那是只有完全成熟的女人才会有的香气。
她看起来好像全身喷火,实在值得男人欺负欺负。
但那白脸汉子却一点也不想欺负风四娘了。
风四娘走过来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的心上。
那白脸汉子牙齿打架,两腿不停地弹琵琶,哆嗦着道:“你……你到底是……是谁?”
风四娘笑道:“你不知我是谁,你就敢打我的歪主意?我本来以为你这人很精明,却原来也是笨贼。”
那白脸汉子道:“是,是,小……小的有……有眼不识泰山,还……还望女……女侠……”
风四娘微笑着,慢慢道:“我叫风四娘,不知你听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白脸汉子一听是“风四娘”,脸上就好像突然涂上了一层死灰色的油彩,他整个人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落满灰尘的瓦器——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死透,凉透。
他当然听过风四娘的名字,他当然也听说过风四娘的手段。风四娘整人的手段可以让你痛恨你母亲为什么要将你生下来。
只不过他却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看起来像个妖精的狐媚女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风四娘,就是人人见了都头疼的女魔头!
他落到了风四娘的手里,还有什么希望?
风四娘目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立刻闪电般出手,卸下了白脸汉子的下颌骨,然后又点了他全身的穴道。
因为她忽然想到这种人口中可能含有毒囊,必要时破囊自尽。那偷棺材的汉子岂非就是这样死的?
但这白脸汉子嘴里居然什么也没有。
风四娘问道:“你的毒囊呢?”
那白脸汉子虽然不能说话,眼睛却瞟了瞟衣襟里。
风四娘目光闪动,很快就从衣襟里搜出一个小纸包,小纸包里放着黑豆大的一颗蜡封小丸。
那白脸汉子不等风四娘发问,就赶紧点点头。
风四娘对上那白脸汉子的下颌骨,微笑着道:“你用不着害怕,我只不过想问你几句话,你若是答得快,答得好,我就放了你,你若是答得慢一些,我就在你身上割一剑,你若是答不上来……”
那白脸汉子惶然道:“又……又怎样?”
风四娘淡淡道:“我就将你全身的骨头都拆下来,叫你想死也死不了。”
那白脸汉子目中露出恐惧之色,苦着脸道:“可是,你若是……若是问的问题,我根本就不知道呢?”
风四娘悠悠然道:“那你就变成又聋又哑又瞎又臭又脏又没有手又没有脚的人彘了,你说我想的法子好不好?”
她手里突然多了一柄精芒四射,寒光闪闪的薄锋短剑,剑锋就停在那白脸汉子的左颊上。看来这第一剑一定是从这里割下去。
那白脸汉子眼睛盯着脸上的剑锋,两条腿不由自主软软跪下去,颤声道:“你……你不要割我,我……我什么都说!”
风四娘道:“好,我问你,你是哪个帮的?”
那白脸汉子立刻就道:“太湖帮。”
风四娘动容道:“你们的帮主可是雄踞太湖二十年,雄才大略,豪快急义的太湖龙王熬如山?”
那白脸汉子目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道:“正是。”
风四娘皱皱眉,道:“你们口中所说的武林第一美人是不是连城璧的妻子沈璧君?”
那白脸汉子惊慌起来,忍不住道:“你……你怎会知道?”
风四娘淡淡道:“你不必问我怎会知道。我只问你,沈璧君是连城璧的妻子,怎会让你们太湖帮这帮夯货整日看着?”
那白脸汉子道:“因为连夫人为无瑕山庄所不容,连公子又不忍轻弃之,所以就暂时匿藏在我们太湖帮。”
风四娘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连城璧休妻并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了。听说连城璧的父亲七八年前就已下世,难道不容沈璧君于无瑕山庄的人竟是连城璧的母亲?”
那白脸汉子陪着笑道:“据小人所知,连母秉性柔弱,淡泊自足,连老太爷在时就很少过问家事,连老太爷下世后,更是清茶淡饭,古佛青灯,将这凡尘俗事通通摒绝。这七八年以来,无瑕山庄事无巨细悉决于连城璧公子,就算是连母的一应膳食都是连公子亲自安排。而且连公子外柔内刚,极有主见,小的时候连母就管不了,现在虽然连公子很孝顺,但无瑕山庄若要做什么事,只怕还是连公子说了才算。”
风四娘沉思着,道:“那么连城璧又为什么忽然要休沈璧君呢?”
那白脸汉子茫然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风四娘目光一闪,突然笑了,微笑着柔声道:“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是么?”
她嘴里说着话,右手已一剑划下来,在那白脸汉子脸上开了一道两寸长的血口。
血,顺着那白脸汉子的脸颊流下来,滴得满地。
那白脸汉子吓得头上冒汗,身子发抖,忍不住叫了起来,尖叫道:“小的真的不知道!想那连公子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他的用意我们这些小人物怎么能猜得到。”
一个人叫起来的时候,说的通常都不是假话。
风四娘冷冷道:“你最好少跟我玩花样。”
那白脸汉子连声道:“是,是,小的绝不玩花样,绝不玩花样。”
他只不过才停顿了一下,脸上就多了道血口,他怎么还敢玩什么花样?
风四娘的短剑又架在那白脸汉子的左耳上,柔声道:“我问你,无瑕山庄跟太湖帮到底有什么关系?连城璧怎会将沈璧君藏在太湖帮?”
那白脸汉子眼睛盯着耳朵上的短剑,颤声道:“表面上看来连公子和本帮熬帮主是至交,但小人却知道,这几年太湖帮已变成无瑕山庄的一股势力,其实太湖帮真正的帮主应该是连城璧连公子才对,熬帮主虽也是英雄,但早已为连公子所制,变成了一个高级傀儡……”
这句话那白脸汉子说得并不响,但风四娘却吓了一大跳。
只因这句话实在太惊人了!
过了半晌,风四娘嘴角才渐渐露出笑意,喃喃道:“有趣有趣,这件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原来仁义无双的无瑕山庄背后竟养着一帮势力,也难怪太湖帮在无瑕山庄左近能一直安安稳稳兴盛不衰,原来暗中早已跟无瑕山庄结成了一气。嘿,只要是无瑕山庄不方便出头的事,就让太湖帮出头去做,无论多么卑鄙的事,别人也只说是太湖帮干的,绝对怀疑不到无瑕山庄的头上。这么聪明的事,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那白脸汉子眼巴巴望着风四娘,嗫嚅着道:“小人连最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也说出来了,女侠……”
风四娘目光才一闪,那白脸汉子竟忍不住惊叫起来。
风四娘皱眉道:“你鬼叫什么?”
那白脸汉子吓吓道:“小人生怕女侠再将小人耳朵割下来。”
风四娘失笑道:“你只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别乱玩花样,我保证你两只耳朵都长得好好的。……我再问你,沈璧君藏在你们太湖帮的什么地方?”
那白脸汉子赶紧道:“太湖帮辖下的太湖水域共有三十八津,五十七峰。这三十八津、五十七峰中有很多隐居闲散的去处,其中有一个叫烟渚岛的,在本帮总舵西南十里。那小岛四面临水,烟波万顷,本帮曾在那里建有一座‘临波小墅’,连夫人就居住在那里。……岛上共有大小执事六人,守卫八十一人,其他杂事人等二十人,负责看护连夫人的共有四十个人,分为四班,每一班看护三个时辰,准点交接,昼夜不休,小人和小黑子是子时到卯时那一组。”
风四娘撇撇嘴,淡淡道:“岛上的人都像你这么没用么?”
那白脸汉子道:“本来有很多高手的,但最近连公子都将他们调出去对付逍遥侯了,所以就调我们来权且看着。”
风四娘眼睛里发着光,嘴里却漫不经意随口问道:“你在太湖帮内是做什么的?”
那白脸汉子谀笑道:“小人百无一能,只能打探打探消息、跑跑路、传传讯。……正因为小人忝为司讯,所以才能知道连公子的许多秘密。”
风四娘目光闪动着,眼睛忽然盯在他脚上的牛皮靴子上,道:“你们太湖帮都穿这种靴子么?”
那白脸汉子道:“只有我们内太湖的人才穿这种靴子。”
他也知道风四娘不懂,所以不等风四娘发问,赶紧接着道:“太湖帮分为内太湖和外太湖,外太湖虽然人多,却像是普通帮会一样,并没有许多特别的规矩,内太湖人虽不多,却是全太湖帮的精锐。表面上看来好像是熬帮主统领着太湖帮,但实际上熬帮主只不过统领着外太湖而已,内太湖一直就操纵在连公子的手里。”
风四娘皱紧眉头,怀疑着道:“连城璧为什么要故意让你们都穿这种特别的靴子,这岂非授人以柄?连城璧这么聪明的人,怎会做这种笨事?莫非……莫非你在说谎?”
那白脸汉子赶紧道:“小人没有说谎,小人说的绝不是谎话,小人怎敢说谎……”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们其实也不是天天都穿着这种靴子,只有在外出办事的时候才能穿着,平常的时候我们和外太湖的人都一样,都不穿这种靴子。连公子故意要我们办事时穿这种靴子,想必是为了转移别人的注意,别人注意到这种显眼的靴子,当然就不会再去注意别的事,而且我们一办完事,立刻就要将靴子脱掉,变成普通人……这就好像一颗涂红了的豆子,别人只注意到豆子是红色的,假如将豆子上的红色擦去,放进一堆豆子里,就算是目光最犀利的人,只怕也很难再找出这颗豆子来。这一次我们本来也不会穿着这种靴子到悠哉楼上去喝茶,但小黑子却连靴子也来不及换,硬要拉我出来,说是他发现了一个很绝色的外地美人到了城里,要我帮着他套那美人上钩,想不到……”
风四娘眨眨眼,媚笑着道:“你是不是没有套上我,觉得很失望?”
那白脸汉子赶紧道:“不是,不是,小人怎么还敢有这种念头?”
风四娘笑了起来,慢慢收回短剑,嫣然道:“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但看你这个人还算识相,我实在也不好意思再难为你了……”
她挥手解开那汉子身上的穴道,摸着那汉子的小白脸,轻轻笑道:“你虽然没有套上我,但你又有了一条命,你岂非也该很开心了……”
那白脸汉子眼睛望着风四娘的身影消失,只觉满嘴发苦,哭都哭不出来。
风四娘是放过他了,可是连城璧呢?
他泄露了连城璧的秘密,连城璧怎么还会让他活着?
连城璧现在当然还不会知道。可是他也知道,天下唯一可以绝对保守秘密的法子,就是完全没有秘密。
原来偷飞大夫棺材,嫁祸给萧十一郎的真正幕后主使人竟是“无瑕山庄”仁义无双的君子连城璧!
萧十一郎的“大盗”之名也许并非连城璧一手造就,但至少连城璧也难辞其咎。
连城璧的真面目当然要想法子拆穿,沈璧君也一定要在九月初三之前从太湖帮的烟渚岛上劫出来。
但现在风四娘却哪一样也顾不上想。
她只觉开心极了,比玩偶山庄那两个老人对她笑还开心。
她从暗巷里转出来的时候,只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走着走着就走到天上去了,连这个世界好像也变得更明媚美丽,祥和太平。
但她却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她从暗巷里转出来立刻就看到了这个人。
这时候是晌午,街上的人更多。这个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从街的那一头走过来,他虽然骑在马上,却好像生怕他的马撞着了人,马速并不快,但他还是将辔头拉得很紧。
这人分明是个谦恭有礼的君子。
但风四娘见到这人,却立刻用手挡住了脸,低下头就又缩进了暗巷,就像是穷光蛋遇着了债主似的。
这人难道是“三原”杨开泰?
除了杨开泰,还有谁能让风四娘躲之不迭?
杨开泰还是老样子,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身上穿着件规规矩矩的浅蓝缎袍,外面却罩着件青布衫,脚上穿着经久耐磨的白布袜、青布鞋,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就像是刚出炉的硬面饼。
不同的是,这一次杨开泰居然没有看见风四娘。
风四娘躲在暗巷里,长长松了口气,但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又闯到正街上去,而且还拦在杨开泰的马前。
杨开泰正小心翼翼领辔徐行,冷不防风四娘突然蹿出来拦在马前,右手在马眼上一晃。
那马突然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杨开泰吓了一跳,赶紧拉紧辔头,看到马蹄下那人竟是风四娘,更是大惊,更使力拉辔头,那马吃力不过,竟被他拉得倒翻了过来。
眼看一匹五六百斤重的高头大马要压在他身上,谁知杨开泰双脚一沾地,立刻就好像钉子钉了半截在地上。他伸出手来轻轻一托一扶,那马竟让他又扶得端端正正,安安稳稳站在那里。
满街的人禁不住连声喝彩。但杨开泰却似全没听到,他眼睛望着风四娘,又是吃惊又是欢喜,道:“四娘,四娘,我总算找着你了。”
风四娘不禁奇怪道:“你在找我?你找我干什么?”
杨开泰怔了怔,陪笑道:“回……回去呀?”
风四娘更奇怪,忍不住道:“回去?回哪里去?”
杨开泰讷讷道:“当然是……当然是回我们的家呀?四娘难道已忘了你……已嫁……给我了么?我一直在找你……”
风四娘不等他说完,已忍不住叫了起来,道:“我嫁给了你?我什么时候嫁给了你?你是不是吃错了药?”
街上的人看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也认为杨开泰是吃错了药。
杨开泰涨红了脸,争辩道:“去……去年三月初三,我用一顶大……大花轿……将你迎……迎进了我家,不但拜……拜了花堂,而且还入了……入了洞房,后来你……你却从洞房里逃……逃了出来。这件事很多……很多人都知道。你跟我拜……拜了花堂,又……又入了洞房,你难道还……还不算是……算是嫁给我了么?”
他急得脸红脖子粗,费了半天劲才总算将这段话说完,头上已急出汗来。
风四娘突然安静下来。她这才想起来,去年三月初三,她确实是嫁给了杨开泰,虽然后来她从洞房里跑了出来,但她确确实实跟杨开泰拜了花堂,进了洞房。这件事不但有媒有证,而且礼数无缺,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不巧的是,风四娘居然将这件事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街上的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像风四娘这么糊涂的女人真是少有得很,居然能将自己嫁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女人就算不是疯子,八成也是白痴。
过了很久,风四娘才又笑了,道:“你大老远从北方赶到江南来,难道竟是来找我的?”
杨开泰道:“那倒不是……”
风四娘突然板起脸,道:“你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干什么的?”
杨开泰忍不住擦擦汗,道:“我……我是应连城璧连公子之约,来参加他的休……休妻大会的。”
风四娘冷笑道:“休妻大会又不是英雄大会,有什么好看的?”
杨开泰陪着笑道:“也……也不是,只不过……只不过连公子盛情相邀,不容……不容不来……”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似笑非笑道:“你既然是我的丈夫,不知你肯不肯先祭祭你妻子的五脏庙?”
杨开泰道:“当然,当然……不知四娘想……想吃什么?”
风四娘用眼角瞟着他,轻叹道:“我本来是想上状元楼的,可是我知道你这人一向小气,实在不好意思吃得你肉痛。听说姑苏龙眼巷里有一家狗肉铺子,那里的清炖狗肉做得好吃极了,你若能带我去吃一顿清炖狗肉,今天也就将就了。”
杨开泰脸有点发红,道:“四娘何必去那种地方?状元楼里也有清炖狗肉,虽然……虽然……,但口味也未必就比龙眼巷里的差。”
风四娘瞟着他,道:“你吃得起?”
杨开泰涨红了脸,吃吃道:“苏州也有源记票号,假如……假如……不够,还……还可以去取……”
风四娘不禁失笑道:“想不到你倒坦白得很。”
杨开泰红着脸,道:“我……我……”
状元楼的清炖狗肉实在说不上很地道。
杨开泰虽然不是什么品菜名家,却也觉得吃这种清炖狗肉实在是委屈了风四娘。
但风四娘居然好像毫不在意的样子,她虽然吃得很慢,却绝对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之色。
——从来不肯亏待自己的“女妖怪”几时变成了乖顺温驯的“小绵羊”了?
杨开泰不安地坐着,忍不住搭讪着道:“四……四娘忽然到姑苏来做什么?”
风四娘眼波流动,似笑非笑望着杨开泰,缓缓道:“假如我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知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杨开泰道:“我当然是肯的,只不知……”
风四娘瞟着他,道:“我无论做什么事你都肯帮我的忙?”
杨开泰凝视着风四娘,诚诚恳恳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帮你的忙谁帮你的忙?”
风四娘目中掠过一丝狡狯,微笑着缓缓道:“我要你帮我到太湖帮烟渚岛将连城璧的妻子沈璧君偷出来,不知你肯不肯跟我去?”
杨开泰吓了一跳,失声道:“你……你要去劫沈璧君?”
风四娘淡淡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杨开泰道:“可是……可是……”
风四娘道:“你想问为什么,是么?”
杨开泰道:“我……只不过……”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只不过觉得沈璧君太可怜了,所以不忍心让她在天下英雄面前蒙受连家的羞辱。”
杨开泰道:“可是……可是……”
风四娘瞪眼道:“又可是什么?”
杨开泰忍不住擦擦汗,道:“可是我们若是将沈璧君偷出来,连公子的休妻大会岂非就开不成了?”
风四娘撇撇嘴,冷笑道:“开不成就开不成,又有什么不好了?我就是要他开不成。老实说,像连城璧这种伪君子我一见就很讨厌。”
杨开泰陪笑道:“可是连公子跟我私交甚厚,我怎好……怎好去坏他的大事。沈璧君不守妇道,伤风败俗,令无瑕山庄蒙羞,原该惩戒。……你跟沈璧君又……又没有什么关系,又何必……何必……”
风四娘越听越火,不等杨开泰话说完,突然将筷子一摔,怒道:“这清炖狗肉难吃死了,你还是一个人慢慢吃吧。”
她话未说完,霍然站起来,掉头就走。
杨开泰连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赶紧在桌子上丢了一小块银子,追了出去,追上风四娘,陪着笑道:“四……四娘要去……去哪里?”
风四娘冷冷道:“我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问我?”
杨开泰急得直擦汗,道:“我……不是……”
风四娘冷笑道:“你最好莫要跟着我,免得坏了你君子的大好名声。”
杨开泰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好闷声不响跟在风四娘后面。
走了一段路,风四娘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冷冷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杨开泰陪着笑道:“不知四……四娘是……是怎么知道沈……沈璧君在太湖帮的烟渚岛的……”
风四娘冷笑道:“我是怎么知道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开泰的笑容虽然有些发苦,却还是陪着笑道:“我们要……要去烟……渚岛劫沈……沈璧君,当然要……先……先……先将烟渚岛的情……情况打探……打探清楚。”
风四娘目中满是讥诮,冷冷道:“你不怕对不起连城璧了?”
杨开泰只好装作未听见,道:“譬……譬如说,烟……烟渚岛在什么……什么地方,岛上……地形怎……怎样,留有多……多少人手,是……是怎样分……分布的,有没有……机关消息,我们有……什么机会,怎样才……才能将沈璧君劫出来……”
风四娘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却还是板着脸道:“你说,怎样才能将烟渚岛上的情况打探清楚?”
杨开泰松了口气,忍不住擦擦汗道:“要打探烟渚岛上的情况,当然要先接近烟渚岛。我们今夜乔装成渔民,先到烟渚岛看看……我们一定要等情况完全摸清楚后,才能动手。”
风四娘冷哼道:“算你识相。”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七章 劫美人夜,新月如钩。
太湖的水清凉得就像是恬静的夜色。
夜风中带着萧萧的秋意,水面上漾起涟涟的水纹,一层赶着一层,慢慢荡漾开去,渐渐隐入无边的烟波之中。
寒山寺的钟声时不时从远山间传过来,缥缈在一碧万顷的湖面上,让人忍不住意兴阑珊起来。
风四娘静静坐在船头,似已被这萧索的夜色所醉。
她很少有沉静的时候。
但现在她却沉静得像是一个贞娴温柔的淑女,就像是沈璧君。
杨开泰慢慢摇着橹,眼睛望着风四娘,就像是在望着最美丽的女神。
风四娘绝对是个美人。无论谁也不能否认,风四娘不但是个美人,而且还是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大美人,见过她的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都忍不住记得她深些。
但风四娘好像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过。
这也许不过因为只有现在,她才像是个真正女人化了的女人。
船摇得并不快,因为杨开泰并不想很快就到烟渚岛去。
他并不想煞风景。
这种静静的诗意并不是时常都会有的,能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假如风四娘能永远是这个样子……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静静的湖面上隐隐传来一阵铮铮的琴声。
琴声幽怨而黯迷,凄美得让人心都碎了。
杨开泰却失望地叹了口气。
因为听到这种琴声,意思就是他们离烟渚岛已不远,这种静静的诗意已留不住。
他们已在烟渚岛水面上转悠了三夜,每夜都能听到这让人心碎的琴声。
这琴声变化并不繁复,整个曲子也不很长,但那凄美的音符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飘出来,而且好像越来越悲凉,越来越凄婉。
杨开泰并不很懂音律,也不知道这是首什么曲子,但他听了三个晚上,甚至已几乎能背下来,可是那凄幽而辛酸的琴声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传出来,好像操琴的人永远也听不腻这首曲子,弹不乏这首曲子。
是不是因为这首曲子已溶入操琴之人的灵魂,纠缠入骨,一刻也放不开,半刻也忘不掉?
奇怪的是风四娘每次听到这首曲子,居然也好像变了个人,好像很激动,又好像很木然,更像是她的灵魂已飞得很远,美丽的躯体却还在船上。
是不是因为这首曲子也能勾起她许多难忘的回忆?
杨开泰不懂。他不是艺术家,他听不懂这首曲子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懂,因为他并不是萧十一郎的朋友,他也不知道他妻子心中匿藏得最深的秘密。他当然不会想到,这首曲子就是萧十一郎意兴萧索的时候常常唱的那首草原牧歌;他当然更不会想到,他的妻子从洞房里逃出来就是因为她内心深处一直都在偷偷地爱着那首曲子后面所说的那个人,而且就算是那个人死了,她也没有而且不会忘记那个人。
也许这首曲子所揭示的并不是这曲子本身的含义,而是一个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人,一段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感情。
琴声越来越清晰,也更哀婉、凄凉。
星月之下,烟渚岛已在眼前,但却还是朦朦胧胧的,仿佛有一片如烟似雾的轻纱笼罩着,看不很清楚。
岛上黑漆漆的,只有林木间一点萤火般微弱的灯光透出来。那幽幽的琴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
但整个烟渚岛上除了那幽幽的琴声外,就只剩下风吹木叶时断时续的簌簌声,幽暗的夜色下,显得静谧得吓人,神秘得吓人。
那一点灯光看起来好像离他们并不远,但杨开泰却知道他们要偷到闯到那个地方并不容易,要劫出那里的人更困难,也许他和风四娘根本就走不到那地方。
这三夜,烟渚岛的地形、沈璧君的居处、守卫的实力和分布,还有这些人的活动规律,他们已摸得很清楚——那白脸汉子并没有说谎。
但这小岛上有没有机关消息,有多少机关消息,都分布在哪里,他们却还是弄不清楚。
可是明天就是九月初三!
九月初三的意思就是他们已没有机会再等,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在今夜动手劫沈璧君。
可是他们就算是能偷过闯过那些守卫,他们能不能躲得过那些机关消息?
风四娘就像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坐在船头,就好像坐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像已将劫沈璧君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她明媚而灵活的眼波在星月下看起来不但忧郁,而且寂寞,很深很浓的寂寞。
她心中是不是隐藏着很多心事?
杨开泰呆呆望着风四娘,忍不住道:“四娘……”
风四娘一惊回过头来,勉强笑道:“什么?”
就算是只一瞬间,杨开泰也看到风四娘的眼睛竟有些润湿了。
杨开泰愕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风四娘不开心的样子,但现在却是为什么?
风四娘又在问他,“你想说什么?”
杨开泰怔了怔,吃吃道:“你……怎么……为什么……”
风四娘板起脸,大声道:“你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成什么样子?”
这一刹那间,风四娘又变成懒散而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方才那个忧郁而寂寞的女人根本不是她。
她是不是又将她所有的心事全都隐藏起来,隐藏到她内心最深处,无人能够触及的地方?
杨开泰更愕然。
风四娘望着杨开泰那呆样,正想再臭他几句,但就在这时,岛上竟赫然传来一片呻吟声,很多人的呻吟声。
风四娘失声道:“那是什么声音?”
杨开泰苦笑着道:“你再这么大声说话,只怕连湖底的鱼也要被你惊动了。”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脸颊有点发红,但还是忍不住道:“你看这是什么声音?”
杨开泰道:“是人的呻吟声,很多人的呻吟声,好像是从我们探路的岸口传出来。”
要劫沈璧君,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登门去抢,多少总要玩些偷儿的手段。这三天,他们已看好了偷上岸去的岸口,选好了进退的路径,但现在他们登岸的岸口居然已先有很多人在!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岸口上那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风四娘皱着眉道:“那岸口并没有人把守,怎会突然有很多人在那里?莫非有人看穿了我们的秘密,预先在那岸口安置了很多人手?但又怎会是呻吟声?”
杨开泰苦笑着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人只怕早已被人盯上了。”
风四娘冷笑道:“盯你个活鬼。”
杨开泰道:“姑苏是连城璧的老家,他最根本的势力都在这里,假如连城璧真像四娘说的那样包藏祸心,他又岂能不在这方圆数百里广置耳目?我们在苏州城里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又偷偷在太湖里转悠了三天,早就该被那些耳目盯上,可是这三天我们却感觉不到半点不对的地方,这岂非很奇怪?”
风四娘听得整个人都怔住,怔了半晌,突然用力敲着船帮子,大声道:“无论如何我也要过去看看。”
她好像已忘了他们是来偷沈璧君的,本不该大声说话。
只不过风四娘向来是爱怎样就怎样,性子发了连天王老子都没有法子。
杨开泰当然更没有法子。
他赶紧将小船划向他们看好的那个岸口,他划得很快,因为他生怕风四娘再叫出来。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件很滑稽却又让人费解的事。
他们看到了一大堆人,一大堆像货物一般横七竖八,叠加垒摞堆在岸上的人,却赫然是岛上的宿卫。
只不过每个人都哼哼呀呀,好像很痛苦很难受的样子,可是却一动也不能动。
这一大堆人竟好像都被人点了穴道!
这是谁干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将这些人堆到这里?
风四娘看得满手冷汗,杨开泰目中也不由得露出惊惧之色。
因为这堆人竟好像并不止那白脸汉子所说的那个数目,竟好像比他们计算的数字还多得多。是那白脸汉子在说谎?还是岛上又暗中添加了人手?
但无论如何,这种变化他们不能及时察觉,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
假如他们登上岸去,会是什么后果?
过了半晌,风四娘才长长吐了口气,苦笑着道:“看来我们傻人有傻福,今夜有高人在暗中相助。这人显然不想我们吃亏上当,所以就将这些人都点了穴道,堆到我们看得见的地方,好让我们小心。”
杨开泰陪着笑,道:“我总觉得今夜之事,不可为居多,我们不如回去……”
他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已忍不住叫了起来,道:“回去?我们已到了这里,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杨开泰苦着脸道:“可是……我总觉得……”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既然有高人在暗中相助,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杨开泰道:“可是……”
风四娘不耐烦地挥挥手,冷冷道:“你不如一个人回去吧。”
她突然一点船板,飞身掠上岸去。
杨开泰只惊得差点叫起来。风四娘这种顾前不顾后,要怎么就怎么的臭脾气,他算是领教到家了。
只可惜他还没有领教过更可怕的。
他很快就领教到了。
风四娘一掠上岸,竟毫不停留,冒冒失失就向那一点灯光蹿去,简直就像是飞蛾扑火。
杨开泰只吓得心都要跳出腔子外,赶紧也掠上岸,一把拉住风四娘,大急道:“你……你等一等。”
风四娘看着他那急样,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却故意板起脸,道:“做什么?”
杨开泰急着道:“你……你不能就这样去。”
风四娘瞪眼道:“为什么?”
杨开泰道:“你知不知道这岛上有多少机关消息?你知不知道都分布在什么地方?”
风四娘道:“不知道。”
杨开泰道:“不知道你就敢乱闯?”
风四娘道:“我不怕。”
杨开泰道:“你不怕,可是我怕。”
这句话一出口,杨开泰脸腾地红了。
风四娘忍不住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若是害怕,不如自己回去算了。”
杨开泰叹了口气,突然领先向那一点灯光蹿了过去。
风四娘目中露出感动的表情,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也紧紧跟着蹿了过去。
但这烟渚岛上居然连一个机关消息也没有,真的没有。
杨开泰怔怔站在“临波小墅”的墙脚下,好像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好像还不敢相信从岸边到这里竟是这么简单容易。
风四娘春风满面,得意道:“我没有说错吧。”
杨开泰苦笑着,偷偷将两只手掌中握着的冷汗擦去,眼睛望向屋子里。
屋子里一灯荧荧,四壁萧然。
一个女子背对着门坐着,虽然只不过能看到一个背影,却让人感觉到她恬静、温婉、圣洁、清丽、脱俗的风仪,虽然看不到她的容颜,但每个看到她背影的人,都会忍不住以为她的容颜必定美得惊世绝俗,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她就像是画上飘逸而幽怨的仙子,虽然能惹起人无穷无尽的遐思,却仿佛总是虚无缥缈的。
她又像是人梦魂中最浪漫和完美的影子,虽然能带给人最美妙的回忆,却仿佛总是让人不可碰触,仿佛一碰就会消失,一触就会流散。
她随随便便穿着一件明月般皎洁而柔软的衣衫。
她的头发长几七尺,滑如丝缎,软如流水,压着她明月般的衣衫直垂落腰际,让人忍不住想抚摸把玩一番。
她面前的一张木几上放着一张焦尾古琴。她轻轻拨弄着,就仿佛是在抚摸她最最珍贵、最最值得回忆的往事。
琴声哀怨而凄婉。
她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
她的精神专注,像是已将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全部溶入到琴声里。
她会不会就是沈璧君?
她会不会就是那个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放着无瑕山庄的少奶奶不做,放着武林人人景仰的少年君子、仁义无双的风雅侠士的妻子不当,却不守妇道,自甘堕落,偏偏跟天下声名最狼藉的大盗萧十一郎有了私情,被世人鄙弃、唾骂,出尽洋相,伤风败俗的沈璧君?
除了沈璧君,还有谁会有这种杀死人的风韵?
除了沈璧君,还有谁能弹奏出如此凄美的琴声?
除了沈璧君,还有谁会如此敝屣富贵,无视荣辱,虽心事空托,缘绝无望,却犹梦魂痴缠,安守凄凉而执著无回?
风四娘呆呆望着这位无比温柔却又倔强不屈,声名扫地却又矢志不渝的女子,心中充满了怜悯。
沈璧君做的事虽然没有她那么荒唐,但她却已看得出,沈璧君已渐渐沿着她的路子来了。
可是也只有她才知道,像她这么“自由”的女子,背后要面对多么绝望的境地,多么残酷的磨难,要忍受多么难捱的寂寞,多么可怕的孤独,要用多么坚韧的意志才能扛着昆仑山一般沉重的压力走过漫长得让人厌倦的生命……
她若不是很小的时候就在这个世界的黑角落里挣扎过,闯打过,已能接受狼一般流浪的生活,她根本就活不下去,谁也活不下去。
一直到现在她都不大敢回想起她的过去,她生怕那一连串噩梦般的往事,会让她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沈璧君呢?她不是疾风中的劲草,她只不过是一株暖室里养大的幽兰,将她放到狂风暴雨之中,她还能不能活?
风四娘忽然又觉得愤愤不平。
为什么女人就不能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为什么女人要追求“真我”和“自由”,就要像野狗一样被世人赶出这个世间去?
女人难道就不是人?难道就天生下贱?就该是男人的附属物?男人又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了?
她怜悯也许只是为了沈璧君一个人,但她不平却是为了所有的女人。
琴声忽然停了。
只听沈璧君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预,世情如霜……。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就是死一万次,我也不会忘了你的,我就是死,也要想着你死……”
她的叹息凄恻、感伤、悲苦,却又说不出的动人。
她的语声幽怨而执著,让人又爱又怜,恨不得能为她做任何事,但却又让人又妒又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若是还在,若是听到了这句话,他会怎样?他会不会高兴得发疯?翻跟头?大哭一场?
风四娘只觉心中如堵,似有一腔热血要冲出来,却偏偏冲不出来。
她连一点嫉妒沈璧君的意思也没有。
那倒不是因为她已嫁给了杨开泰,也不是因为萧十一郎已死了,而是因为感动。
她已被沈璧君那虽江河倒流,山峦易色而执著不渝的痴情深深地打动。
忽听沈璧君淡淡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你何苦再这么假惺惺来做好人?沈璧君虽颜面丧尽,却绝不会后悔,你就算是能让昆仑山倒、太湖水干、天地改颜、江山易主,也休想我会回心转意……”
她好像是在跟连城璧说话,莫非连城璧也在这里?
风四娘吃了一惊,游目四顾,但却人声寂寂,一点动静也没有。
原来沈璧君将他们当成连城璧了。
风四娘忍不住松了口气,但她的心又突然绷紧。
难道连城璧常常会到这里来?假如连城璧常常会来,那他可能现在就会来,或是很快就会来……
风四娘突然拨开珠帘,闯了进去。
沈璧君听到有人进来,吃惊着回过头来。
她还是没有变,还是那么绝世的美,还是那么美得咄咄逼人,美得让人窒息,让人害怕,让人迷失,让人看上一眼就终生难忘。
但她却仿佛冷漠了些,倔强了些,也憔悴了些,孤单了些,让人看了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凄凉难受之意,忍不住为她将心碎成一千片,一万片,每一片上都有一份怜惜和同情。
风四娘却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已像男人一般扑过去,不等沈璧君反应过来,就出手如风,点了沈璧君几处要穴,然后就像是强盗抢压寨夫人一般,将沈璧君扛在肩上就往外走。
沈璧君叫道:“你要做什么?快将我放下来!”
风四娘笑谑道:“我要抢你回去做我的压寨夫人。……你不许说话,不然我现在就跟你拜堂成亲。”
她嘴里说着话,脚下却丝毫不停,一路向岸边飞快地走。
杨开泰当然也只好跟上去。
沈璧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任风四娘将她抢走,嘴里却忍不住道:“你怎知我在这里?你要将我抢到哪里去?”
风四娘板起脸,大声道:“你不许说话,不然我就打你一顿屁股。”
沈璧君只好不说话了,她并不想让风四娘打一顿屁股。
风四娘风风火火走到岸边,一步跨到船上,将沈璧君扔到船舱里,立刻就敲着船帮子催促道:“快,快开船。”
杨开泰跳上小船,解开缆绳,陪着笑道:“往哪里开?”
风四娘想了想,道:“先往西南。”
往西南就进了太湖深处。杨开泰心中纳闷风四娘进太湖里做什么,可是他又不敢问,因为他一问风四娘就要瞪眼了。
星月幽暗,太湖深深。
小船已走得很远很远,远得让人有些迷失。烟渚岛早就已看不见,只见四面八方都是水,茫茫然无边无际。
没有风,风已停了。湖面就仿佛是一面大镜子,将满天的星斗倒映在水里,小船行在水面上,就好像飘游在天上,好像一伸手就能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
风四娘解开沈璧君身上的穴道,笑吟吟道:“你还认得我吗?”
沈璧君微笑道:“我怎会不认得你?你是萧十一郎的朋友,你还有个外号叫做‘吓坏人的新娘子’。”
风四娘凝视着沈璧君,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从烟渚岛劫出来么?”
沈璧君道:“你是为什么?”
风四娘突然收起笑容,缓缓地一字一字道:“因为我要杀了你!”
她说话的语气很和平,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杀气,可是她说的话却要吓人一跳。杨开泰就吓了一跳。
谁知沈璧君居然连一丝吃惊的意思也没有,只不过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望着风四娘,淡淡道:“你要杀我,在烟渚岛为什么不动手?”
风四娘苦笑着道:“我当然不是真的想杀你,我只不过是想救你而已,可是我劝你最好还是让我杀了好些。”
沈璧君更奇怪,道:“为什么?”
风四娘眼睛凝视着沈璧君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因为逍遥侯已到了江南!”
她很快就又接着道:“我虽然并不知道逍遥侯的行踪,可是我却见到了玩偶山庄八角亭下棋的那两个老人。我在苏州城里的街道上见到了他们,所以我能肯定逍遥侯现在一定就在苏州。连城璧要公然休了你,逍遥侯虽然还未露面,却必定环伺在左近,你与其落在逍遥侯的手中,倒不如让我杀了的好。……而且我也不想你在天下英雄面前被连城璧折辱。”
她说得实在是有道理极了,连杨开泰都忍不住觉得这件事实在理所当然。
谁知沈璧君看风四娘的眼光更奇怪,就好像是在看一个很有经验的说书先生说评书一样,虽然也觉得他评书说得很精彩,却并未被感动。
风四娘眼睛盯着她,道:“你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是不相信四娘的话,我只不过觉得四娘做了一件多余的事而已。”
风四娘皱眉道:“多余的事?”
沈璧君温柔的目光望着她,慢慢道:“我并不怕连城璧折辱。连城璧要折辱我,我正好借这个机会在天下英雄面前表露我对萧十一郎的心意,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绝对是个有操守的人,我虽然爱的是天下声名最狼藉的大盗,可是我绝不后悔,就算是这个人死了,我对他的心意也绝不会改变。”
她的语声虽温柔,却很坚定。
她的表情也很平静,她并不是勉强自己说的。
她是什么时候能超越自己的?
风四娘试探着问道:“假如萧十一郎还活着,你会不会嫁给他?”
沈璧君道:“我一定会嫁给他。”
风四娘听得心里酸酸的,过了半晌,才又轻轻问道:“可是逍遥侯呢?你不怕逍遥侯?你不怕落到逍遥侯手里?”
沈璧君道:“我怕,可是我就算是死,也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对萧十一郎的心意。”
风四娘道:“可是,你可知道你要承受多大的压力?要面对多少人的讪笑、讥讽,还有鄙弃?”
沈璧君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怕。就算是所有的人都骂我水性杨花,我也不在乎。”
风四娘吃惊地望着她,喃喃道:“你变了,你变了,你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是怎会改变的?”
沈璧君目中掠过一丝伤感,幽幽道:“人总是会改变的,无论是谁经历过那么多事以后,都会慢慢改变的。”
风四娘沉默下来,慢慢咀嚼着这句话的味道。
过了半晌,沈璧君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萧十一郎的好朋友,可是你们怎会相识的?怎会成为朋友的?”
风四娘道:“你想听萧十一郎的故事?”
沈璧君垂下头,双颊有些发红,可是她霍然又抬起头来,目中充满了希冀,道:“假如我想听,你肯不肯说?”
风四娘望着沈璧君,望着这位变得很大胆,很有勇气的绝美女子,慢慢道:“我当然肯说。只不过你听了总难免会伤心的。”
沈璧君笑了笑,笑容很凄凉,幽幽道:“我还会伤心么?连萧十一郎都已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我伤心?”
她语声很平静,“现在我只想听听萧十一郎以前的事,想知道得他多一些,因为他已永远不在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萧十一郎的故事更值得我珍惜?”
风四娘望着她,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大声道:“好,我说!”
她道:“我第一次见到萧十一郎的时候,他还是个大孩子,正精光赤着上身,想迎着势如雷霆的激流,冲上龙湫瀑布。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有一次他几乎已成功,却又被瀑布打了下来,撞在石头上,撞得头破血流。他连伤口都没有包紧,咬着牙又往上冲,这一次他终于爬上了巅峰,站在峰头拍手大笑。从那一次起,我就觉得萧十一郎跟我见过的少年人都不一样。但我真正认识萧十一郎,却是在秭归……”
沈璧君静静地听着,就仿佛是在听高僧说禅,名妓谈情。
她的内心是不是真的也如她的外表一般已止水无惊?
风四娘道:“……有一次端午节,我到秭归去看龙舟,我就在秭归城里见到了萧十一郎。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从街的另一边走过来,他走路的节奏轻而快,就仿佛是一只轻捷而迅猛的豹子,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活力。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他那么神采跳脱的人。我当然知道他就是那个连瀑布都要征服的大孩子,可是他却不知道我。我想捉弄捉弄他,所以就去偷他的银子。我前后一共偷了他八次,居然连一分银子也没有偷出来。等到我想买一只博浪鼓的时候,这才发现我自己身上的银子不知何时竟赫然不见了。我知道偷我银子的人一定就是萧十一郎,所以就又去找他。可是当我找到他的时候,我几乎被他气昏了过去。那个混蛋臭小子正坐在秭归城最气派的酒楼上,用我的银子,跟一个和他一样混蛋的老头子吃酒。说起那个混蛋老头子来,可是大大的有名……”
她突然问沈璧君,“……你可知道当世武林中最难缠的老怪物是谁?你可曾听说过‘木尊者’的名头?”
她在问沈璧君,可是沈璧君却没有回答。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沈璧君已忘怀了自己。
她痴痴地望着无边的暗夜,痴痴地出神,痴痴地笑。
她的眼睛在暗夜下亮得就仿佛是天上的寒星。
可是她的目光却是忧郁的,就像大海一样忧郁,忧郁得深邃,忧郁得寂寞。
她的神情婉然欲流,嘴角带着一抹甜甜的浅笑。
可是没有看见过她笑容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她的笑容有多么凄凉,多么黯淡,多么让人心碎。
她在想什么?她是不是在想萧十一郎?在想她和萧十一郎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段虽然充满了无尽的动荡、波折、矛盾、痛苦,但却是她一生中最最珍贵难忘的日子?
这两年,她是不是就是这样一天一天想过来的?
也许就是不过因为她天天都在想着,从来也没有忘记过,所以她才能像止水一样平静。
但止水真的静吗?你有没有看见水面下那湍急的暗流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冲激,而且随时都可能变成汹涌的波浪?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沈璧君轻轻道:“后来呢?”
风四娘暗中叹了口气,道:“后来我就跟他交上了朋友,再后来他的名气就越来越大,声名也越来越坏,到后来简直变成了武林公敌,人人欲诛之而后快。可是只有我才知道,萧十一郎绝对不是个坏人,他只不过是太嫉恶如仇,太特立独行了些,所以他才不容于武林,不容于那些‘正人君子’,所以徐鲁子徐大师才要用他的刈鹿刀来买萧十一郎的人头。只可惜现在却连刈鹿刀也不知道落在哪位‘正人君子’的手中。”
她语声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她实在已将那些“君子”、“大侠”们贬得一文不值。
沈璧君幽幽道:“这些话若是在从前,我绝不会相信是真的,可是现在我却知道绝对不假,因为我毕竟跟他在一起过。倘若我没有认得他,没有跟他共患难,打死我也不相信他竟是一个真正高洁的人,他狼藉不堪的声名竟是那些披着‘侠客’外衣的伪君子污蔑出来的。”
风四娘恨恨道:“假如以行迹而论,真正该死的绝对应是那帮子‘君子’、‘侠客’,绝对不应该是萧十一郎。”
沈璧君黯然道:“可是为什么好人总是偏偏死得早呢?”
风四娘也在叹息。
没有人能回答得了这个问题,以前的人不能,以后的人也未必能。
过了半晌,沈璧君忽然道:“我曾听萧十一郎说过,他有十个哥哥姐姐,可是后来都死了……”
风四娘打断了她的话,道:“萧十一郎并没有十个哥哥姐姐,他只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但他弟弟才刚出生,他全家就被人杀光了。”
沈璧君颤声道:“是谁这么残忍、狠心?”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的父亲是个赶马车的,母亲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妾,跟着他父亲跑了出来,东躲西藏,过了几年,生下了萧十一郎跟他的两个妹妹。就在他的弟弟才刚分娩出来,他的母亲还爬不起来的时候,被那家派出的人追到,全家人一齐惨死。萧十一郎也不过是因为在外面玩耍,加之人又机灵聪明,才总算幸免于难。”
沈璧君道:“杀他家人的到底是哪个大户人家?”
风四娘失笑道:“你难道还想替他去报仇?他灭门的仇家早已被他杀得精光,连根鸡毛都没有留下。据我所知,萧十一郎平生做得最狠最绝最残忍最无情的一件事就是屠灭仇人,报灭家之仇。”
沈璧君轻轻叹息着,道:“那家子人对他家也未免太狠太绝了些。”
她忽又道:“可是他为什么叫萧十一郎呢?”
风四娘道:“因为他本来的名字叫做萧十一,十一是十月初一的意思,他就是十月初一生的……”
沈璧君又轻轻道:“后来呢?”
风四娘道:“后来……”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夜更深,更静。
星月之下,太湖之上,只剩下一片浓浓的寂寞。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八章 连夫人的决定宋周敦颐咏莲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花之君子者也。”
无瑕山庄的声名也正如是莲花一样,绝对冰清玉洁,完美无瑕,绝对没有被任何人亵渎过。
自从连老太爷在七八年前下世,这几年无瑕山庄纯洁的声名比以前传得更响了。无瑕山庄简直已成了天下君子的圣地、侠士的天国。
这倒不是因为大家畏惧连家家大业大财大势大,有江南第一世家的名头,才拼命讨好,而是因为连城璧这个人的确有许多令人心服之处。
连城璧一早就到烟渚岛去接沈璧君了。此刻在大厅中接待宾客的,竟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赵无极。
赵无极看起来比以前好像更福态了些。他的举止还是很斯文,笑容还是很和蔼,让人忍不住对他好感。他穿的衣服、佩的饰物也还是很配合他的身份,让人既不会觉得他寒伧,也不会觉得他做作,更不会觉得他是个暴发户。
他接待客人礼数周全,对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周到,绝没有令任何人受到冷落。
但他却仿佛太过热情,太过殷勤,太过自己了些,简直就像是无瑕山庄中的奴才。
客人已到了很多。
最先到的是姑苏燕子坞慕容世家的子慕容白。
然后是金陵谢家的谢天石、松江薛家的薛秋鱼、淮南王家的王雨楼、闽西黄家的黄龙生、洛阳范家的范重贤、河东仇家的仇渐飞、襄阳韩家的韩锋……
这些世家子弟在武林中无一不是任性狂意,不可一世之辈,可是到了无瑕山庄,却好像突然变得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了起来,连最狂傲、最目中无人的黄龙生都平静得像是修持了多年的高僧。
他们本是来无瑕山庄作客的,可是他们却偏偏不像是客人,他们的神情恭敬得就好像臣子在等着朝见皇帝一样。
然后来的是柳色青和徐青藤。
这两个人是联袂而来的。两个人的衣着都很简单平淡,若是只看他们身上的衣服,你绝对想象不出他们背后的家世是多么显赫,他们的身份是多么尊贵。
他们的家世、他们这几年在武林中的地位,已到了用不着借衣着来炫耀和夸示的地步。
徐青藤是世袭的杭州将军。柳色青却是陇右第一世家的世子,柳家的荣华富贵绝不在徐青藤这个杭州将军之下。
赵无极见到这两个人,恭敬得简直就像是见到了他的生身父母一样,他的腰弓得好像舌头都能舔到这两个人的脚。
幸好柳色青和徐青藤都不是那种让人难堪的人,赵无极的表现虽然下贱得让人讨厌,他们对他却还是很客气。
可是少林寺的铁山大师和武当山的青木道长就不同了。
赵无极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论身份,论地位,足可与少林寺的铁龙方丈,武当山的空空真人平起平坐,可是铁山大师和青木道长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但赵无极居然好像一点也看不出铁山大师和青木道长目中的鄙夷和不屑,居然还是十二分殷勤,十三分热情,十四分风光体面将少林、武当两派的人都迎了进去,而且还能让人觉得他跟少林、武当两派都很有交情,来往甚密。
青木道长目中露出万分厌恶的神色,忍不住冷哼一声,就想发作。
铁山大师赶紧先抢着道:“敝派的铁肩师弟和武当派的枯木道长在此相助连施主对抗逍遥侯,不知现在是否还活着?倘若侥幸还活着,烦劳赵掌门请来与老衲及青木道兄一叙。”
赵无极恭声道:“是是……,大师吩咐怎敢不遵?赵某这就派人去请。请大师、道长稍待,先品评品评无瑕山庄的仙种香茗,四色果珍,四色点心。”
青木道长两眼望天,好像根本不知有人在说话。
铁山大师微笑道:“如此有劳赵掌门了……”
铁山大师这句话还未说完,突听山庄门外一人道:“素闻无瑕山庄乃是仁义之地,礼教之乡,如何连个接待客人的都没有?无瑕山庄就是这样待客的么?”
这句话说得大剌剌的,虽然声音并不响,可是口气却狂妄极了,简直是不把无瑕山庄放在眼里。
此刻坐在客厅里的人,无一不是当世武林翻江蹈海,移星换斗的风云人物。大家非但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还听出了说这句话的人连一点内功根基都没有。
如此一来,大家就更奇怪了,都忍不住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连一点武功都不会,就敢来无瑕山庄穷吼乱叫,吹胡子瞪眼。
无瑕山庄的大门离客厅并不远,只是一进大门处立着一堵雕花大影壁,将整个大门都堵上了。
所以,大家虽然听得见那人说话,却看不见那人的模样。
只听又一人道:“连城璧连公子,钦差常大人造访宝庄,请出来迎接!”
这人说话声清朗而有力,虽然也免不了官气,却已谦恭了许多。
又听那钦差常大人怪叫道:“哟喝!这无瑕山庄的人真是好大的架子,知道是本钦差大人到了,居然还是敢不出来迎接,真是目无朝廷,目无尊上之极。本大人今日就跟你们耗上了,没有人出来迎接,本大人就坚决不进去。”
赵无极早已忙忙的迎了出去。
还没有听见赵无极先开口说话,却听那常大人冷哼道:“哼,总算有个人出来了。”
只听赵无极道:“不知大人驾到,在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则个。”
那常大人道:“哼,恕罪,恕罪,你多说几句好听的话,本大人就恕你的罪。”
赵无极道:“是是是……大人驾临无瑕山庄,足令无瑕山庄蓬荜生辉,增色百倍。”
那常大人要赵无极说好听话,赵无极就说好听话,虽然这些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但赵无极这个时候说出来,实在是有点忝不知耻,有失身价。
铁山大师听得直摇头。
那些世家子弟脸上也忍不住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青木道长更是冷嗤了出来。
只听那常大人大笑道:“你这娃儿倒识相得紧,要你说好听的话,你就说好听的话。你若是去做官,必定衣锦荣归,风光一时,只可惜……”
那常大人话锋一转,淡淡接着道:“只可惜你一脸奸相,背地里必定男盗女娼,无恶不作,所以你虽然能荣宠一时,到头来总难免身败名裂,下场凄惨。”
赵无极好像听得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听那常大人又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请我们进去!”
赵无极连声道:“是是是……大人里面请。”
那常大人道:“这还差不多……”
听到赵无极那句话,客厅里的每个人都眼睁睁盯着那堵雕花影壁,等着那钦差常大人转出来。
那常大人虽然狂妄,但骂赵无极却骂得痛快之极,大家虽然不满他乱摆官架子,却也忍不住想见他一见。
然后大家就看到影壁后转出来一个穿着大红官袍,鼠头鼠脸鼠鼻鼠眼鼠嘴鼠须的大官。
那大官虽然长相猥琐得近乎滑稽,可是却一步三摇,神气活现,好像很了不起,很有气派的样子。有的人甚至已忍不住要笑出来。
那大官后面跟着一个穿着蓝色官袍,白面疏须的大官,有人认得是苏州知府温大人。
赵无极点头哈腰,像只哈叭狗一样陪伺在那红袍大官身旁——那红袍大官想必就是那钦差常大人了。
常大人慢慢踱着方步,漫不经心问道:“你就是连城璧么?”
赵无极忙道:“不是,……”
他这句话才说了两个字,常大人就打断了他的话,道:“哈,我就知道你不是连城璧。连城璧温雅风流,仁义豪杰,又怎会是你这种奴才样子?我本来还在奇怪,怎地连城璧跟温大人说的一点也不一样,却原来是个冒充的。”
赵无极讪讪地笑着,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常大人突又将面孔一摆,问道:“你既然不是连城璧,那么你又是何许人也?”
赵无极松了口气,道:“在下赵无极,乃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
他这句话才说了半截,常大人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听说先天无极派也是个了不起的帮派,你为什么放着掌门人不当,偏偏要来做无瑕山庄的奴才?”
赵无极陪笑道:“在下不是来做奴才的,而是……”
常大人又不等他将这句话说完,就道:“你既然不是奴才,又为什么做出这种下贱的奴才样子?”
赵无极涨红了脸,虽然还是在笑,可是目中却忍不住冒出怒火。
谁知常大人居然好像放过他了,得意洋洋摆了个架子,又道:“你既然不是连城璧,那么连城璧呢?他为什么不出来见我?难道是看不起本钦差大人么?”
赵无极赶紧道:“连公子到烟渚岛去接连少夫人了……”
他话说了半截,突然闭上了嘴,好像在等着常大人抢他的话头。
谁知这次常大人只不过“嗯”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赵无极等了半天,见常大人一言不发,正想接着将这句话说完,却听常大人已道:“说呀,又没有人塞住你的嘴。”
赵无极只觉气笑不得,只好接着道:“……所以让在下权且替他招呼客人。”
常大人皱皱眉,不悦道:“他难道不知本钦差大人要来么?他为什么不等我?”
大家听得忍不住暗中直摇头。
这个常大人妄自尊大,目中无人,说话就像是大炮,非但乱摆架子,乱打官腔,而且不着边际,莫名其妙,无论谁他都损,虽然他看起来好像是无心的,可是他的话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若非他是朝廷派出巡狩四方的钦差大人,大家甚至以为他是存心来搅局的。
只听苏州知府温大人道:“连公子事先确实不知大人要来,否则,以连公子的仁侠好义,尊让贤老,岂能不坐待大人乎?”
常大人想了想,道:“此话倒也有理。……听说这连公子的夫人乃是一代绝色,号称‘武林第一美人’,不知本大人今日能否有缘一见?这连夫人又怎会偷奸淫乱,有辱……”
他“有辱”两字才出口,脸上突然被人狠狠掴了一耳光,非但将他下面的话掴回了肚里,而且还将他的两颗牙齿也掴回了肚里。
常大人两眼金星乱冒,忍不住怪叫道:“是谁敢打本大人?”
他这句话才出口,脸上突又被人掴了一记耳光。
这一次掴得更狠更重。常大人一张口吐出了十几颗牙齿,整个人如同陀螺一般,摇摇摆摆转了几圈,好容易才停下来,脸已变成了紫茄子。
这一次他再也不敢乱打官腔了,他至少总要先看清楚对方是谁。
他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这才看清楚原来他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两个老人。
一个穿着红色的袍子,一个穿着绿色的袍子,红的如鲜血,绿的如毒药。
常大人瞪了这两个老人半天,突然道:“是你们两个老头子打我么?”
那两个老人根本就不理他,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常大人又道:“你们为什么要打我?”
那朱衣老人淡淡道:“因为你乱说话。”
常大人道:“本朝律法并不禁止人乱说话,你们凭什么打人?……你们可知道本大人是谁么?”
他一提到“本大人”三个字,胆气好像又壮了,声音也高了起来。
只可惜他还不知这两个老人是谁。
那朱衣老人一伸手,正正反反又掴了他十几个耳光。
常大人怪叫着,脸肿得更高了。他两手托着胖胖的双颊,翻着白眼还想说什么,可是突然看到那两个老人刀锋般残酷无情的目光,吓得又将话咽了回去。
那两个老人再也不理他,径自走到一张空桌边坐下来,冷冷道:“酒呢?无瑕山庄待客难道就只有茶水么?”
赵无极陪着笑道:“是是……,在下这就派人送来。”
那朱衣老人冷哼一声,突然对着那挨揍的常大人道:“过来。”
常大人就仿佛是斗败的大公鸡,耷拉着脑袋,迟迟疑疑走过来。那温大人也只好跟过来。
他们两个人走过来的时候,双腿都在不停地弹琵琶。
那绿袍老人指了指身边的空位,道:“坐下,陪我们喝酒。”
两个大官只好坐下来。坐下来的时候,裤裆已湿透了。
赵无极才派人将酒送上来,两个大官就赶紧将杯子斟满,捧到两个老人面前。
两个老人喝一杯,他们就陪着喝一杯,不能喝也得喝,就算是明知道喝下去会醉得满地乱爬也得喝……
这两个老人悄无声息进来的时候,客厅里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家除了觉得这两个老人长相有点奇形怪状,身上带着一种凌厉而浓重的杀气外,谁也不认得他们是谁,非但不认得,而且连见都没见过。
这其中当然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少林寺的监寺铁山大师。
铁山大师本来很从容,很镇静,好像天塌下来砸着脑袋,也不会眨一眨眼。
但这两个老人一进来,铁山大师脸色就变了,先是一片迷茫,然后突然就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一种夹杂着欢喜和忧愁,尊敬和畏惧,神往和愤恨的震惊。
这种震惊好像突然之间就慑去了铁山大师的魂魄,主宰了铁山大师的神志。
铁山大师显然已认出了这两个老人是谁。
但青木道长却不知道。
那朱衣老人掴常大人耳刮子时,青木道长忍不住就要站出来掴那朱衣老人耳光,替那常大人出气。
那常大人虽然狂妄,但却损赵无极损得妙极了,青木道长不觉间对他生出了好感,所以极不愿意常大人被人当众折辱。
可是铁山大师却拉住了他,赶紧拉住了他,在他耳朵边轻轻说出了四个字。
青木道长突然之间就好像被某种魔咒咒呆了一样,目中也露出了铁山大师目中同样的震惊,刹那间,冷汗如浆,满头满脸,连脸色都变白了。
徐青藤本来也有意站出来替常大人挽回些颜面,他是杭州将军,对朝中来的钦差大臣多少也得照顾一二。
可是他却突然发现青木道长脸色苍白,急得满头大汗,拼命摇着手阻止他,目中露出惊惶和恐惧。
他虽然读不懂师叔青木道长为什么这么急,这么怕,但他也直觉到这件事绝对管不得,所以他也赶紧闭上了嘴。
那个温大人眼见巡抚苏州的钦差大人受辱,忍不住就想跟这两个老人评理。
谁知那绿袍老人突然伸出手来一拨。温大人立刻就像是风车一般旋转起来,连帽子都转飞了,好容易才停下来,已如喝醉了酒一般,晕头转向,酡红欲倒。
温大人这一辈子也没有被人这么转过,他已吓得魂都飞了,那里还说得出话来。
直到铁肩大师、枯木道长让赵无极请过来,青木道长的心才渐渐定下来。
这时候,峨嵋、华山、昆仑、点苍、天山、终南、青城、崆峒、巴山、唐门、丐帮、十二连环坞……,各帮各派的武林名宿、少年侠客都来了。
大家虽然都觉得两个大官陪着两个怪模怪样的老头子喝酒,是件很滑稽之至,很奇哉怪也的事,但却没有人向那边多看一眼。
只不过大家虽然没有向那边多看一眼,心中却都已瞧得很清楚,都在暗暗纳罕。
此时无瑕山庄中的来客已是济济满堂,但连城璧却始终不见出来。
这些武林豪杰虽然来自三山五岳、四方八面,但却大都一见如故,有很多人甚至还是多年故交。
所以大家不知不觉就聚在一起,言谈说笑。
人最多、最热闹的一团当然是铁山大师这边。
只听铁山大师缓缓道:“诸位进来时,当然也看见了那边坐的那两个老人和那两个大官。诸位想必都在奇怪那两个老人和那两个大官怎会凑在一起喝酒,但诸位可知道那两个老人是谁么?”
枯木道长问道:“是谁?”
铁山大师闭上眼睛,缓缓道:“数十年前,武林中武功最高,最心狠手辣,最行踪飘忽,最桀骜不驯,最恃才放旷,最无视礼法,不守规矩,连皇帝的诏书都敢不理的两个人,你们说是谁?”
铁肩大师沉思着,突然眉毛一跳,脸色骤然大变,目中也露出与铁山大师同样的震惊,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抽搐了起来。
枯木道长盯着铁肩大师的脸,忍不住道:“大师莫非已猜到这两个老人是谁了么?”
铁肩大师也闭上眼睛,缓缓点了点头,他似已连话都说不出了。
大家急着问道:“到底是谁?”
回答的是铁山大师。
只听铁山大师一字一字缓缓道:“是无影双杀!”
“无影双杀”四个字一出口,枯木道长、峨嵋的弘业大师、华山的静因师太、昆仑的三手真人、点苍大侠龙九、天山神鹰宫齐天、终南的天正大师、青城的掌指惊雷罗世命、崆峒的飞花剑客端木昆阳、巴山小顾、唐大先生等武林前辈一齐变了颜色。
这四个字就仿佛是巨雷,铁山大师虽然说得不响,但这四个字本身的力量就震散了众人的魂魄。
大家面如死灰,谁也说不出话来。
柳色青忍不住问道:“这无影双杀是什么来头?他们很可怕么?他们有什么可怕?”
青木道长叹了口气,道:“这两个人又岂止是‘可怕’二字所能形容?”
铁山大师道:“数十年前,武林中出现了两个很天才的年轻人,一个叫阳无量,整天穿一件红袍子,一个叫阴无极,整天穿一件绿袍子。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大家只知道他们武功高得吓人,脾气怪得怕人。但真正可怕的是他们无视世俗礼法,没有是非善恶,但凭一己好恶,任性狂为。只不过他们有时候做的事实在是大快人心,让人恨不得对他们顶礼膜拜,但有时候却穷凶极恶,什么坏事也做得出,又让人恨不得他们早些死了好些。后来大家忍不住联起手来对付他们,却落得个有去无归,元气大伤,后来连朝廷也惊动了,派出了二万官兵围剿捕捉,结果弄得一个也没有生还,再后来,这两个人就突然不见了,有的说邙山**,他们被活埋了,有的说他们两个人自相残杀,一齐死了,有的说他们被一个更神秘,更古怪,武功比他们更高的人杀了……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死下落。过了数十年,大家甚至已将他们忘了,谁知他们到现在居然还活着,更不幸的是老天居然又让我们碰到了他们……”
徐青藤听得两手冷汗,两腿发软,他这才知道师叔青木道长方才为什么那么急,那么怕了,倘若他站出来拦住那两个老人,那以后的事将是什么样子?
过了很久,枯木道长才苦笑着道:“幸好我们这一次对付的是逍遥侯,而不是他们,否则,我宁可天天抱着一头大肥猪睡在粪堆里睡死,也绝不出来多事了。”
铁肩大师长长叹了口气,道:“逍遥侯也未必就比这两个人好对付多少。”
大家听得心惊不已。掌指惊雷罗世命跳起来道:“难道逍遥侯比这两个老人还难对付?”
他说到“这两个老人”时声音忍不住压低了下来。
铁肩大师道:“逍遥侯难对付的地方,并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鬼神不测的智计。我们跟他打了数十次的仗,非但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而且连他身在何处都摸不到。老衲一辈子也不知打过多少次仗,但这种见不着面的糊涂仗,却还是头一次。”
枯木道长道:“正因为见不着面,所以才让人觉得他难对付,因为你非但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法子对付你,而且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对付你,有时候他已站在你面前,你还以为他是来跟你喝酒的。至于他有多少兵力、他是怎样布置的、他如何决策,根本就无从谈起。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对人家一无所知,人家对我们却了如指掌,打这种仗不输何待?不死何待?”
铁肩大师苦笑着道:“老实说,我二人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徼天之幸。大家与其说是在对付逍遥侯,倒不如说是在等死反而恰当些。”
昆仑三手真人忍不住道:“那我们这一方伤亡如何?”
铁肩大师闭上眼睛,惨然道:“所剩无几了……”
大家说话的时候,汝南龙家的龙岚、南阳花家的花无痕、长沙姚家的姚玉函、颍川俞家的俞默然、淮阴岳家的岳匡勋、徐州白家的白衡、川东方家的方景岳、中州南宫家的南宫翰、荆州鄢家的鄢示儿、庐陵左家的左容止也陆续来了。
这些世家子弟俱都是素服重孝,满脸悲愤,一看就知道是他们的什么人死了。
只是他们这个时候穿着这种衣服到连城璧的休妻大会上来,却总是让人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可是枯木道长一句话就让大家改变了看法。
只听枯木道长道:“大家可知道这些世家子弟为何身穿重孝么?那是因为他们的父兄尊长全都被逍遥侯杀了。”
枯木道长这句话说得沉重而黯然,充满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情调。
大家的心情也不觉沉重了起来,非但不再觉得这些世家子弟失礼失仪,反而对他们生出了同情同悲的感情。
过了半晌,枯木道长又道:“大家且看那边谢家、薛家、王家、黄家、范家、仇家、韩家的后辈男儿与往日有何不同?”
华山静因师太道:“他们似乎改掉了少年人的狂气,变得老成了许多。”
枯木道长叹了口气道:“他们不是改掉了少年人的狂气,而是他们的父兄尊长被逍遥侯伏杀时,恰巧被连城璧连公子救了。他们对连公子心存感激,所以不敢在无瑕山庄放肆。”
唐大先生突然道:“有一点唐某很不明白:这些世家子弟的父兄尊长俱都在天南地北,跟连公子和逍遥侯之战根本扯不上关系,却又怎会被逍遥侯伏杀,又被连公子所救?”
枯木道长目中露出钦佩之色,道:“唐大先生果然心思缜密,明察秋毫……那只不过因为连公子自觉以一己之力对抗逍遥侯未免力量单薄,所以就遣人赍书邀请武林同道前来助拳,谁知……”
铁肩大师接着道:“谁知逍遥侯早已算准了连公子会去请人助拳,所以早就设下了恶毒无比的圈套。连公子派去的人辛辛苦苦奔波数百里好不容易才将人请来,却连苏州城门都没有进去,就遭了逍遥侯的毒手。有几个命大的,脑筋动得快的如老衲和枯木道兄辈,虽然侥幸活着到了无瑕山庄,却已是劫后余生,不敢言勇了。”
峨嵋弘业大师道:“阿弥陀佛,这逍遥侯既然只是为了对付连公子,那他只要不让送信的人走出苏州就足以孤立连公子了,又何必等连公子将人都请来,才图杀戮呢?”
天山神鹰宫齐天接口道:“逍遥侯这样做岂非又劳心又劳神又耗费兵力?比闻逍遥侯一代奇才,怎会做出这种去简而适繁的事来?”
飞花剑客端木昆阳道:“逍遥侯这样做,岂非和连公子约人助拳的结果等同?”
点苍大侠龙九道:“我听人说,绝代的枭雄都喜欢自己的对手慢慢的死。他们通常都会像猫捉老鼠一样,先给对手一点希望,然后再让对手的希望破灭,直到将对手捉弄到他们自己感到无聊的时候,才要让对手死。”
终南天正大师道:“只可惜逍遥侯恃才任性,不肯为天下苍生所用,否则以逍遥侯算无遗策的本事,倘若出关平寇,又何愁强虏不灭?”
铁肩大师苦笑道:“逍遥侯若是真如大师所说,那他就不是恶魔,而是神佛了。”
唐大先生一直皱着眉头,此刻突然道:“大师来时既然曾经遇伏,想必大师是见过逍遥侯的了?”
铁肩大师道:“老衲见到的是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武功都很高,看不出是何门何派。唯一能辨认的就是他们都穿着一双很显眼的牛皮靴子,靴子上面镶着很精致的珠花。”
枯木道长也道:“贫道所遇也是一样。”
巴山小顾叹道:“逍遥侯这样做,就是要大师道长去注意那双靴子,因为大师道长只去注意那双靴子,那么别的地方就会被忽略了。”
铁肩大师接着道:“后来连公子为防逍遥侯故技重施,派人去邀请同道朋友时,一面加重了人手,一面叫大家预先提防。谁知来的朋友都说这一路上平平安安,连个风吹草动的迹象都没有。也不知是逍遥侯畏惮大家人多,不敢妄动?还是另有图谋,不愿早动?”
巴山小顾道:“逍遥侯想必是要等大家都聚齐了,再一举歼灭。”
宫齐天冷笑道:“倘若真如顾兄所说,那逍遥侯也未免太小觑天下之士了。”
巴山小顾道:“敢出大言者必有大才。宫兄且看那边喝酒的无影双杀,还不足以让人胆寒么?”
宫齐天忍不住瞄了那边的朱衣老人和绿袍老人一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龙九叹息着道:“抛开逍遥侯的所作所为不言,单说逍遥侯这份气魄,这份自信,倒是令人佩服得紧。”
唐大先生道:“连公子派那么多人去请同道朋友,不知逍遥侯可曾在那段时间内发动过攻击?”
铁肩大师道:“没有,逍遥侯那段时间仿佛是死了一般,连半点动静也没有。”
唐大先生皱眉道:“奇怪奇怪,连公子这时候心腹空虚,正是攻击的最好时机,逍遥侯却是为什么要放过如此好的机会?”
铁肩大师也忍不住奇怪了起来,道:“对呀!逍遥侯的目的是沈璧君,他若是这个时候发动攻击,十个沈璧君也被他找出来劫走了,他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机会?莫非这个魔头突然改变了主意,只不过是想跟我等大战一场么?”
三手真人叹息着道:“逍遥侯是什么想法,只怕是只有天知道了。”
端木昆阳问道:“大师在此地与逍遥侯周旋了数月之久,可知逍遥侯对敌惯用的伎俩如何?”
铁肩大师沉声道:“暗杀、伏击、突袭、下毒、放火,寓杀机于平淡,取人命于瞬间,忽焉而来,倏乎而去,往来无形,不可先知。”
这句话一出,大家的心情越发沉重了。
人,终究是人,终究不是神仙,无论你武功多高,本事多大,总难免会有松懈怠忽的时候。只要你一疏忽,你就可能会死,更何况你连对手的踪影都摸不到。
铁肩大师又道:“更让人头疼的是,逍遥侯似乎对我等的性格嗜好、出身来历、武功家数、生活起居都甚为了解。我辈中人每遭毒手,莫不栽在各自最要命的弱点上。”
铁肩大师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有时候老衲倒真是羡慕死去的同道。他们一死百了,痛痛快快,老衲虽然侥幸未死,却整日提心吊胆,食不甘,夜不寐,生似逍遥侯一直就在身边。”
大家听得身上凉飕飕的,好像逍遥侯的莫测神通已伸到了大家的呼吸之间。
弘业大师忍不住叹道:“阿弥陀佛,似此争斗于未知之数,命悬于未形之间,如之奈何?”
枯木道长突然笑道:“大家倒也不必过分忧虑。以贫道之见,逍遥侯伤亡亦是不轻,此时就算不是强弩之末,也必是强弩之将末,不会再支持多久,因为……”
这句话还未说完,大家已看到了连城璧。
连城璧正从无瑕山庄大门前的雕花影壁后转出来,身后跟着四五个奴仆。
就只有四五个奴仆,再也没有别人了。
沈璧君呢?
连城璧本是去接沈璧君的,可是沈璧君居然没有被接来。
有些人本是想来瞧瞧这位以美色、温柔、娴淑和叛逆震动整个武林的“第一美人”的,此时不见美人来,心中难免升起一丝失望和遗憾。
但大多数人都已隐隐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连城璧看起来虽然还是那么文雅,那么清华得让人高不可攀,可是他却好像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
他虽然还是那么从容,那么冷静,可是眉宇间却掩饰不住深深的忧愁。
他走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跟他行礼,打招呼。
可是他却连笑都似已笑不出。他脸上虽然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却更让人觉得他心事重重。
他勉强见过众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匆匆走进后院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说话。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有一位美艳绝伦的妇人带着一缕甜甜的香风从后面走出来,神情端庄得就仿佛是要去朝见至尊。
连城璧低垂着头,紧紧跟在那美妇人的后面。
那美妇人蛾眉淡扫,不施脂粉,衣着打扮甚为简单平淡,甚至可以说连一点修饰都没有,可是却让人感觉到她那种咄咄逼人,不可比拟的高贵、娴静、温柔、清雅。
她眼角虽然已有一丝淡淡的鱼尾纹,可是肌肤仍然晶莹白皙,眸子仍然漆黑明媚,头发仍然柔软如丝缎,就连身段也仍然如少女一般玲珑浮凸,甚至比少女更纤柔,更轻盈,更让人神魂颠倒,寤寐难忘。
她虽然拼命想作出冷如寒霜的严厉样子来,可是却反而让人感觉到她一贯的怯懦、柔弱和婉顺。
她看起来虽然矜持有礼,端庄坚贞,却不自觉间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怨,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寂寞。
大家虽然早就听说连城璧的母亲乃是一位不世出的大美人,可是却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因为连夫人从来都是谨言慎行,足不出户,坚守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为人妻子的本分,纵然有绝世的美貌,也只给自己夫君一个人看。
现在大家有幸见到了传说中神乎其神的绝色美人,这才愿意承认什么是红颜祸水,颠倒众生,倾国尤物,惑乱人主了。莫说是以前,就算是现在,只要她肯,只要她愿意,她还是能在绝大多数男人中掀起一场滔天大风暴,让男人为她疯狂,为她死。
只可惜连夫人虽然嫁给了江湖中首屈一指的风云人物,变成了江南武林第一世家的女主人,可是她自己却不是武林中人。
她不会武功,又是出了名的胆小懦弱,就算是她有令天下武林疯狂的本事,她也不会做,不愿做,不想做,不敢做。
可是这一次连夫人居然不惜放弃一个淑女节妇的本分,站出身来要在天下英雄面前公然休掉自己的儿媳。
这岂非是件很奇怪,很反常的事?
她就算是不容沈璧君于无瑕山庄,打定主意要将沈璧君扫地出门,只要逼迫儿子去做就行了,又何必亲自出来做这件事?这种事又岂是女人,她这种女人所适合做的?
铁山大师、铁肩大师、枯木道长、青木道长、弘业大师、天正大师、三手真人等出家人,早已垂下了头,不敢再作刘祯平视。
无论修为多么高的高僧大士,遇到连夫人这样的美人,都绝对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待大家都见过礼后,连夫人才缓缓道:“承蒙诸位看得起无瑕山庄,不远千里赶来为小儿的休妻大会主持公道,妾身不胜感激,谨于此代我家过世的老爷向诸位先行致谢。”
一言既尽,她微微欠欠身,算是答过礼。
大家都赶紧站起身来回礼。
只听连夫人道:“诸位想必都知道了妾身那儿媳沈璧君的劣行。连家家门不幸,出此有辱门风之事,都怪妾身督导不力,教管无方……”
大家都纷纷道:“夫人言重了。这都是沈璧君在外面做下的,又如何怪得夫人?”
连夫人叹道:“多谢诸位为妾身开脱。虽然如此,妾身心实难安。妾身平素虽然对这个儿媳十分钟爱,可是她做出这样的事来,妾身也不敢庇护她。连家清誉不容亵渎,妾身唯有逼令小儿将这个儿媳逐出家门,才不致令连家蒙羞,无瑕生疵。诸位以为妾身所言可还公正?”
大家都道:“夫人所言极是。沈璧君做出这等事来,原该曝之乡里,申诸朝廷,口诛笔伐,天下共弃,夫人将之逐出家门,已是轻贷已极了。”
连夫人接着道:“可恨小儿对她百般庇护,非但不责她不贞不洁无耻无行,反而将她藏匿起来不让妾身知道,甚至还为了她,不惜惹上逍遥侯这个大魔头,赔上了自家的人丁不说,还将武林朋友都请来维护她。她若是有一分像小儿对她那样来对待小儿,妾身也不致作出这等辣手来逼她。毕竟妾身与她婆媳一场,她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妾身也是十分痛心疾首。”
连夫人说话的时候,语声十分委婉柔和。一件难堪尴尬,极伤颜面的事,被她莺声软语娓娓道来,非但没有一丝尖刻冷戾之意,反而如丝竹弹唱一般,十分动听宜人。
这哪里是在休妻,这分明是在讲故事,说弹词。
只不过,大家虽然也觉得连夫人的语气太过柔软了些,但她是连城璧的母亲,她就算是又笑又唱说出的话,也是绝对要算数的。
大家都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连家果然不愧是仁义无双,高洁无瑕的大家,沈璧君这样不肖,这样污损他们家的门风,他们却还是对沈璧君留连惋惜,念念不忘。”
“是呀,不单是连公子仍然对她情深意重,生怕她见辱于逍遥侯,就是连夫人也对她痛心疾首,不忍看她走到这一步。”
“怪只能怪沈璧君瞎了眼睛,放着这么好的夫家不好好过活,却偏偏要去爱天下声名最狼藉的大盗。萧十一郎哪里有连公子好了?”
“沈璧君走到这一步,谁也怪不得,只能怪她无福。”
“对对对,是沈璧君无福。别人做梦也求不到的好人家,她却丝毫也不加珍惜,她不是无福又是什么?”
“像这种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人,只配到窑子里去做婊子,她在无瑕山庄多留一刻,就多污无瑕山庄一分……”
等大家都议论完了,连夫人才又接着道:“这一次,妾身本想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亲自将她逐出连家,谁知小儿却又将她藏起来,谎称是昨夜被人劫去了,到现在下落不明,真是可气可恨。”
连夫人嘴里说着“可气可恨”,脸上却恬静平和,连一点可气可恨的意思也没有。
大家都在心中暗自叹息。像连夫人这样娴静、温婉的淑女实在是少有,连夫人就算是在发脾气的时候,也是那么柔顺、绵软,那么不失一代佳人的风范。
此时,大家虽然都在感叹连夫人的贤良淑惠,浑没将她那句“可气可恨”放在心上,但连城璧自己却不能置如罔闻。
只见连城璧赶紧从连夫人背后转出来,拜服在地,惶然道:“孩儿怎敢再将璧君藏匿起来欺骗母亲?真真实实是璧君昨夜不知被何人劫走了。孩儿也是困惑不已,难以寻到璧君的下落。”
大家这时才弄明白为什么连城璧没有将沈璧君带回来了。
原来沈璧君昨夜不知被何人劫走了。
但是谁有这么大的神通,能在连家的势力之内将沈璧君劫走?是逍遥侯?还是无影双杀?还是另有其人?
只听连夫人缓缓道:“无论你说的是真话也好,是假话也好,为娘今日都要代你将你这个媳妇赶出家门。”
连城璧低垂着头,黯然道:“是。”
连夫人道:“休书呢?”
连城璧无言,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书札,递到连夫人手里,整个人仿佛要瘫倒。
连夫人将休书高举过顶,朗声道:“这是小儿写的休书。妾身这孽媳今日虽然未能亲自前来领取休书,接受赶逐,但有天下英雄在座为证,想来她也否认不得。倘若诸位他日见到妾身那孽媳,请代妾身转告,就说‘从今日起,她自姓她的沈,我们连家自姓我们的连,她无论生死荣辱都与我连家无涉,我们连家无论兴衰存亡都与她沈氏无关’。这封休书妾身事后会派人送到她的母家,告诉沈家的人知道。”
这几句话虽然份量极重,可是连夫人却还是轻莺软语,连一点严厉之意都没有。
她虽然尽力作出冷冰冰的口气,可是就连她自己也忍不住觉得太过柔软婉转了些;她声音本来挑得很高,可是才说了几个字就忍不住发颤,到后来不由自主就低了下来,柔了下来。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清而不冷,淡而不漠,柔而不软,温而不腻,静而不死,缓而不慢的声音道:“不必了。”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九章 淑女的痴沈璧君!
大家猝然回头,立刻就看见了沈璧君。
沈璧君不知何时已站在连家大门口那堵雕花影壁下,此时正慢慢地向这边走过来,神情端庄而平静。
她不是昨夜被不知名的人物劫走了么?怎会又到了这里?
但此时慢慢地从外面走进来的竟赫然真的是沈璧君!
连城璧的脸一阵扭曲,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呆呆望着沈璧君,似已僵硬得不能言语,不能动作。
在这一刹那间,大家都不由自主停止了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因为谁也没有想到沈璧君竟在这个时候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但无论什么样的衣服,只要穿在她身上,都会变得分外出色。
她并没有戴任何首饰,脸上更没有擦脂粉,因为在她来说,珠宝和脂粉已都是多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都不能分去她本身的光彩,无论多高贵的脂粉也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丽。
她的美丽是任何人也无法形容的。
有人用花来比拟美人,但花哪有她这样动人?有人会说她像“图画中人”,但又有哪支画笔能画出她的风神?
就算是天上的仙子,也绝没有她这般温柔;无论什么人,只要瞟上她一眼,就永远也无法忘记。
但她却又不像是真的活在这世上的,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美人?她仿佛随时随刻都会突然从地面上消失,乘风而去。
这就是那位搅起无尽是非,无尽争议的当世武林第一位美人——沈璧君。
在这一瞬间,就连连夫人的呼吸也似已停顿。
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她自然也很意外,很震惊,甚至还有些不知所措,这并不让人觉得奇怪。
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婉顺,那么和平,那么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这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她那本来十分空灵无物,淡泊无萦的目中竟赫然又露出那一抹淡淡的哀怨,淡淡的忧郁,还有淡淡的寂寞。
等到沈璧君走到连夫人面前,大家这才发现这婆媳二人之美竟是十分惊人的相似。
那并不是说她们绝代的容貌,而是她们那种气质,那种神韵,那种仪态,那种不可比拟,无法形容的圣洁、高贵、雅娴、婉约、清丽脱俗、飘逸出尘。
但她们婆媳却还是有些不同的,连夫人仿佛更柔顺些,沈璧君却仿佛更娴静些,连夫人是柔顺而怯,沈璧君是娴静而庄……
直到沈璧君开口说话,大家都还在那里比较、观摩。
只听沈璧君静静道:“我来取回我的休书。”
她这句话说得既不太快,也不太慢,每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晰。
但每个人的心都忍不住悸动起来。
因为沈璧君这句话说得太平静,平静得反常,平静得让人忍不住害怕,害怕突然发生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风暴。
这种时候她本说不出这么平静的话来的。
她是不是已下了决心,决定?决定无悔?
连城璧就站在沈璧君的身边,可是沈璧君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根本就是个陌生人,多余的人,死人,根本就无足轻重。
连城璧眼睛呆呆望着沈璧君,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最后终于说出了一个字,道:“你……”
虽然只一个字,却似已艰难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谁知沈璧君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话,不慌不忙对着连夫人跪下来,不慌不忙道:“不肖儿媳沈氏,持身不谨,不贞不专,见辱于夫家,罪孽深重,原该休书贬弃。而今,儿媳虽被婆婆丈夫逐出,心中却无半句怨言。今日之事,实属儿媳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多谢婆婆昔日对儿媳的呵护疼爱,儿媳衷心感激。儿媳从今走后,愿婆婆多多保重身体,谨持养生,勿妄劳心劳形,婆婆能平平安安的,儿媳就心满意足了。请婆婆受儿媳叩别之礼。”
说完,沈璧君不慌不忙叩了三个头,不慌不忙站起身来,自连夫人手中取过休书,不慌不忙转过身,慢慢徐徐缓缓向门外走去。
只见她莲步姗姗,裙裾曳地,如惊鸿之仙子飘然而欲逝,如凌波之天姬窈然而将升。
大家一齐呆住,每个人都呆住,都呆呆望着孤独而平静,无助而无悔的沈璧君慢慢离开,仿佛都已忘了身在何处。
连城璧呆呆望着沈璧君,英俊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再也不能保持他那种文雅得令人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沈璧君决绝无回的脚步,仿佛已踏碎了他的心。
连夫人眼圈已红了,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但她却赶紧忍住,她嘴唇动了又动,想说什么却又努力咬住嘴唇。
没有人言语,没有人动作。
不能呼吸,不能心跳,时间仿佛已然凝结,天地仿佛已将死亡。
沈璧君没有回头,没有停顿,她仿佛对无瑕山庄再无半分留恋。
可是她走了十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无瑕山庄一眼,看了连夫人一眼。
她的脸色苍白如冷月,她的神情还是端庄而平静,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已有了一丝涟漪,一丝感情,一丝对往事的追抚,对故园的缅怀。
纵然如此,也足以让人神魂俱消,寸心俱碎。
连城璧再也忍耐不住,冲到沈璧君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握住她手中的休书,嘎声道:“你……你不能走……”
他的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他已不能保持他往日那种温文有礼的平静。
连夫人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涌泉一般流下来,她想拭去眼泪,却越拭越多,她想笑,却反而哭出来,她明明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却偏偏收拾不住不听话的眼泪。
她嘴唇颤动,想说话,话却被鲠在咽喉里。
沈璧君任由连城璧握住她的手,慢慢道:“为什么?”
她还是没有激动,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连城璧激动着道:“因为……因为我不让你走。”
沈璧君慢慢道:“我不走可以么?”
连城璧已激动得两手发颤,道:“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他突然看到沈璧君手中的休书,又道:“你是说这封休书么?好……”
他突然抢过休书,三把两把扯成碎片,大声道:“我……你……没有了休书,你总可以留下来了吧!”
沈璧君还是不慌不忙,平平静静道:“你以为撕毁了休书,这件事就能不存在么?”
连城璧吼道:“就算是存在过,我也不在乎,我后悔了,我不承认,我不承认就等于没有!”
他突然扑过来,不容分说就将沈璧君紧紧抱在怀里,紧得沈璧君透不过气来,她简直是要被他揉碎。
只听连城璧嘶叫道:“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我就是要你留下来,我不准你走,就算是你真的有了别的男人,我也不嫌,就算是你真的不贞不洁,我也要爱你……”
他语无伦次,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涕泣皆下,泪流满脸。
他吻她的脸、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她的脖颈,他的眼泪流到她的脸上,他的鼻涕弄脏了她的脸颊,他不管。
他仿佛要用男人的强悍和丈夫的柔情来融化沈璧君的心。
沈璧君闭上眼睛,也不挣扎,也不反抗,任连城璧将她抱在怀里,任连城璧又亲又吻。
她的身体僵硬,她的心冰冷,她就像是木头一样,无动于衷。
等到连城璧亲够了,也吻够了,已渐渐失去了那种冲动和激情,她才一字一字淡淡道:“就算是没有这件事,我也一定会走。”
连城璧就仿佛突然被人在鼻子上捣了一拳,在脸上掴了两掌,在肚子上踹了三脚,骤然松开沈璧君踉跄后退,眼睛失神地望着沈璧君,嘴里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沈璧君轻轻拭去脸上沾的泪水鼻涕,轻轻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冷冷望着连城璧,淡淡道:“因为我忘不了萧十一郎!”
连城璧身子摇了摇,似已站不稳。
连夫人也睁大了泪眼,吃惊地望着沈璧君。
沈璧君却在盯着连城璧,她的目光冷冷的,充满了鄙夷、不屑,充满了一种看透了的冷漠。
她的心是不是像是坚硬冰冷,用死灰结成的千年岩石,再也化不开,暖不热,燃不起?
黄龙生突然大声道:“连公子何必为了这种不知好歹的下贱女人伤心难过?这种贱女人只配到窑子里去做婊子?”
韩锋也骂道:“对,这种女人根本不配连公子,根本不配任何人为她伤心难过。”
仇渐飞骂得更凶,道:“像这种淫贱无耻,人尽可夫的女人,只配去死!”
王雨楼也道:“这世上有一种女人最可恨、最下贱,那就是长得美如天仙,却冰心冷面,蛇蝎无情的女人。”
谢天石道:“连公子何必为这种女人痛苦难过?天下的绝色美人何止千万,温柔娴淑的美人也并非没有,连公子何必一定要执著于一个沈璧君呢……”
连城璧突然像是只负伤的野兽般跳起来,怒叱道:“住嘴!我不许你们这样侮辱她,她不是你们说的那种女人!”
铁山大师也忍不住道:“情在则缘在,情去则缘散。尊夫人已是如此决绝无情,公子又何必执著……”
连城璧打断了铁山大师的话,疯狂般大叫道:“不,不,不,不……”
他头脑发昏,眼睛血红,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从来也没有如此失态过,他仿佛再有一点点刺激,他就会发疯。
大家眼见这一代少年名侠为情所困,为情所苦,为情而毁,心里都在暗暗叹息,眼睛都在盯着沈璧君,看她是不是还有一丝人类的怜悯。
谁知沈璧君居然还是冷冷盯着连城璧,就仿佛是在看猴子竖蜻蜓、爬竹竿一样。
静因师太忍不住道:“姑娘就忍心看着连公子这样子被毁了么?”
弘业大师也忍不住道:“连公子就算是曾经令姑娘伤心过,连公子现在这种样子,姑娘也该原谅他了。”
铁肩大师也道:“连公子对姑娘如此情意深重,宽容大度,姑娘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枯木道长道:“难道姑娘真的如别的人所说美如天仙,恶毒如蛇么?”
沈璧君缓缓对着大家敛衽一礼,然后缓缓道:“诸位大师看到连城璧在此伤心落泪,就指责小女子无情无义,可是大师们可曾看到萧十一郎为了小女子不惜惹上逍遥侯,在断肠崖浑身浴血,跟逍遥侯拼命的惨状?连城璧还能在这里流泪,萧十一郎呢?他连血也不能流了!”
她声音有些激动,她的脸已不能保持那种平静的漠然。
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流过面颊。她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激动,颤声道:“你们可知道,那片山崖的土是红的,石头是红的,连小草的叶子全都是红的,那不是夕阳晚霞,不是朱砂红泥,那是血!是萧十一郎身上流下的血……”
她使力咬住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可是她的泪水已沾湿了她的衣襟。
罗世命跳起来道:“沈姑娘可曾见到他们的决斗?”
沈璧君流着泪,摇着头,泣声道:“我只看见了满山崖的血,全是血,都是血,血还是温的。”
宫齐天忽然道:“如此说来沈姑娘并没有看见萧十一郎死,是么?那血也许是逍遥侯的,也许死的是逍遥侯。”
沈璧君凄然道:“前辈又何必在这个时候消遣小女子,前辈知道,小女子也知道,大家都知道,萧十一郎他根本就不是逍遥侯的对手,他连一成胜算都没有。小女子是没有看到他死,可是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哪里还能活?”
她再也忍耐不住,两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半晌,龙九才叹息着道:“想不到萧十一郎一生作恶多端,却也肯为心爱的女子去死。萧十一郎活着虽然无恶不作,死得却甚是可敬可感……”
谁知沈璧君却突然抬起头来,抗声道:“萧十一郎不是恶人!不是大盗!他是好人!他一生从来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他花的每一文钱都清清白白,都是靠自己的劳力换来的,他无恶不作的名声,都是被那些正人君子、剑客大侠们栽赃陷害的!”
她脸色本来苍白得毫无血色,可是现在却急起了红晕。
她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可是她已不再悲伤,不再哭泣。她一定要替萧十一郎分辩明白这件事。
连城璧突然叹了口气,道:“内人既然说萧十一郎是冤枉的,那萧十一郎就一定是冤枉的,因为我相信内人绝对不会说谎。”
他看起来神色虽然还是很颓废,黯淡,可是他显然已平静了下来。
谁知沈璧君居然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请连公子莫要再叫小女子为内人,小女子已非无瑕山庄中人,与连公子已毫无挂碍,请连公子自重。小女子将该说的话都说完,立刻就会走……”
连城璧黯然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铁肩大师怫然不悦道:“萧十一郎虽然为了你,和逍遥侯拼命而死,但连公子又何尝没有为了你而调动了全武林的力量和逍遥侯斗了一年多?萧十一郎的身死之义固然可感,但连公子这一年多的维护之恩呢?你就熟视无睹了么?沈姑娘也未免太过厚彼薄此,绝情寡恩了吧。”
沈璧君忍不住冷笑连连。
铁肩大师冷冷道:“老衲自认这句话并无可笑之处,沈姑娘如此笑法,实令老衲羞惭。老衲愿闻沈姑娘发笑之由。”
沈璧君欲言又止,默然半晌,最后长长叹了口气,道:“连公子大恩,小女子当然十分感激……”
她突然转过身,对着连城璧敛衽一礼,道:“多谢连公子这一年多来的维护之恩,小女子感恩不尽,今生无以回报,且待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供公子驱策。”
唐大先生眼睛一直盯着沈璧君,此刻突然道:“沈姑娘言辞闪烁,似乎言不由衷。唐某敢问沈姑娘的初衷之言。”
沈璧君垂眉敛目,淡淡道:“先生神目如电,明察秋毫,小女子甚为佩服,但这世间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先生又何必太过执着?”
连城璧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这都怪在下昔日行为不谨,做下了很多错事,伤透了……沈姑娘的心,沈姑娘现在如此决绝,也在情理之中,这并不过分,诸位大师前辈幸勿怪她。”
唐大先生眼睛盯着连城璧,似乎想看出什么。
只可惜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唐大先生盯着连城璧的时候,连城璧也在盯着唐大先生,神色自若,淡泊清华,仿佛他在娘胎里面就是这种样子。
但他才转过头,目中就闪烁起了十分复杂的光芒。
这种光芒当然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注意到。
连夫人忍不住走到沈璧君面前,握住沈璧君的手,默然半晌才依依不舍道:“你……真的要走?”
沈璧君默然,点点头道:“嗯。”
连夫人又沉默了半晌,才又道:“你真的爱萧十一郎?”
沈璧君咬着嘴唇,又点了点头,道:“嗯。”
连夫人道:“可是他是个大盗,你不怕?不怕别人说闲话?”
沈璧君慢慢道:“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他虽然是个大盗,可是他并没有什么真正值得人指责的地方,我只要知道他是被人冤枉的,被人诬蔑的就已足够,那些流言蜚语,我又何必放在心上?”
连夫人默然,道:“你这样说,是不是因为你知道璧儿曾经做出了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偷偷瞟了连城璧一眼。
唐大先生一直就在听她们说话,此刻也忍不住瞟了连城璧一眼,连城璧嘴角正有一丝漠然的笑意在慢慢地消失。
这种笑意当然也只有唐大先生这样的人才能看得到。
连夫人轻轻叹息着,道:“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你,可是萧十一郎已死了,你这样走了,到哪里去安身?回沈家庄么?去投奔亲戚么?”
说到“家”,说到“亲戚”,沈璧君就仿佛突然被一根碗口粗的巨木重重撞在胸口上,撞得她回不过气来。
她连站都仿佛站不稳了。
她使劲咬着牙,拼命扶正自己摇摆的身子,一字一字慢慢道:“四海广大,哪里不能去?哪里不可去?”
她虽然这样说,可是她的眼圈已忍不住红了。
她简直已支持不住要倒下去。
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已无路可去。
沈家庄早已被逍遥侯毁了,她所有的亲戚也在一年前被人杀尽杀光,她自己又没有萧十一郎、风四娘那种独自一人闯天下的本事,那些江湖门道,鬼蜮伎俩,她连一样也不懂。
走出无瑕山庄后,她会去哪儿,她连想也不敢想。
连夫人不知何时眼圈也红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们的事,我是不懂的,我也不想懂,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柔声道:“假如你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你就再回无瑕山庄来,你虽然已不是无瑕山庄的人,可是无瑕山庄并没有嫌你,还是很愿意你回来住的。只要你愿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没有人会赶你走。”
沈璧君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过了半晌才道:“璧君深感婆……夫人恩典,但璧君是绝不会再回来的。”
连夫人强忍着泪,微笑道:“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叫我婆婆。”
沈璧君轻轻点点头,轻轻道:“只可惜这已用不着了。”
她转过身就想往外走,谁知连夫人手一紧,她不由自主就倒在连夫人怀里。
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受的折磨已太多,她心中的苦痛已太重。她的身,她的心都已非常脆弱。她想死,可是又不愿就这样死去,她想活下去,可是她已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梦想,她情丝所系已是一片虚无。
她太无助,她根本不知道她以后怎样才能活下去。
连夫人轻拥着沈璧君,也是泪落如雨,不忍遽离。
等到沈璧君哭够了,她才挣脱连夫人的怀抱,轻轻道:“璧君要走了,……夫人多多保重。”
她跪下,又给连夫人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向外走。
她只要走出无瑕山庄,就已无异于毁了自己。
唐大先生忍不住道:“沈姑娘且留步,唐某有话要说。”
沈璧君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唐大先生道:“唐某知道姑娘对萧十一郎情逾金石,虽山河易色而不改,唐某也知道姑娘如此执意要离开无瑕山庄,只不过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姑娘绝对是个有操守的人,绝非世俗人口中的朝三暮四之辈,就算是情丝所系已是一片虚无,就算是身遭千般折磨,万般劫难,也绝不会动摇、后悔……”
沈璧君幽幽道:“先生既然深知小女子的心事,又何必拦阻小女子?”
唐大先生道:“但萧十一郎已死了,姑娘如此自苦自绝,萧十一郎也不会知道。”
沈璧君道:“萧十一郎虽然已死了,但沈璧君却还活着,是么?”
唐大先生叹息着道:“可是萧十一郎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姑娘这样做法,岂非十分痛心?”
沈璧君道:“他痛心只不过是爱惜小女子,深体小女子的苦心,但小女子若是不这样做,那就是既对不住他,也对不起自己了。”
唐大先生道:“可是世俗礼法,杀人无形,姑娘如此悖逆礼教,难道不知这一去就已是礼教的叛徒?无论是生是死都永远要受到世俗人的漫骂,不齿,唾弃,批判?就连自己的后辈也永世不得安宁。”
沈璧君默然半晌,幽幽叹道:“没有人愿意做礼教的叛徒,小女子也不愿意。只可惜小女子早就已是礼教的叛徒了,就算是小女子想回头,也已来不及了,更何况小女子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回头。”
她抬起头,仿佛对着天自嘲地笑了笑,又道:“人这一生总难免会碰到一些不能做,不愿做,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既然不得不去做,又何妨索性大胆去做?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个像小女子这样的名门之后,敢如此大胆的悖逆礼教,公然做礼教的叛徒?”
唐大先生缓缓道:“但这个叛徒却是永远要受到世俗人的漫骂,不齿,唾弃,批判的。”
沈璧君道:“只要小女子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又何惧流言毁谤?而且既然难免被人毁谤,又何妨任人毁谤?……这两年来,小女子被人毁谤得还不够多么?”
唐大先生道:“可是姑娘的后代呢?姑娘可曾为他们想过?”
沈璧君凄然笑道:“先生以为小女子还能活多久?小女子还会有后代么?……就算会有,小女子也会告诉他们,他们的母亲虽然被世人诟骂,却绝对是个勇敢的人,因为她敢为了自己的操守而大胆背弃天下共誉的礼教规矩,并且矢志不移,她做的事,别的人都不敢做,都做不到。”
这句话说到最后已是音节锵然,毫无迟疑。
唐大先生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巴山小顾突然大声道:“姑娘口口声声不离操守,连公子乃是姑娘的夫君,姑娘不为连公子守志,萧十一郎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姑娘怎地反而为他守志?”
沈璧君道:“连公子虽然曾是小女子的夫君,却并不是值得小女子一生操守的人,萧十一郎虽被大盗之名,却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儿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值得任何女子为他一生痴心,一生明志。”
巴山小顾道:“比闻女子从一而终,矢志守节,乃为旌表,沈姑娘变志易节,大悖妇道,恐名讥当今,秽传后世耳。”
沈璧君淡淡道:“小女子早就已是礼教的叛徒,声名的好坏早就已不放在心上。”
巴山小顾故意冷笑道:“想不到沈劲风一世英雄,苏胭脂不让须眉,他们的女儿却甘心堕落……”
这句话还未说完,沈璧君骤然回过头来,恨恨瞪着巴山小顾,美丽的眼睛里似有怒火在燃烧。
巴山小顾虽是沈璧君的父亲沈劲风的同辈,他故意这样说虽然也是为了沈璧君好,但他看到沈璧君那比火焰还逼人的眸子,也忍不住不自然起来,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过分了。
沈璧君瞪着他,连手指都在不停地颤抖。
但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显然是在尽力控制着愤怒,拼命不让自己说出难听的话来。
过了半晌,她才又慢慢回过头去,慢慢的一字一字道:“小女子是不是甘心堕落,自己心里清楚,有没有见辱于先人,那也不劳前辈挂心。前辈乃是武林名宿,当众辱及小女子的先人,是否也该被千人指责,万人唾骂?”
巴山小顾苦笑着,轻轻叹了口气。
但他这口气才叹了半截,心突然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目中忍不住露出了一种被人判了死刑的恐惧和绝望。
刹那之间,冷汗已流了满头。
非但巴山小顾紧张了起来,而且所有的人也都在刹那之间突然脸色惨变。
连城璧脸色变得更惨,目中掩饰不住露出了恐惧极了、惊惶极了、慌乱极了、焦急极了的神色,就仿佛一座坚固的堡垒突然被人攻破,击碎。
他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可是已失去了平日的空灵、自信和镇静。
他虽然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的冷汗已流了满头满脸。
他仿佛突然之间变得方寸大乱,不可收拾。
这时,那两个老人并没有坐在那张桌子边跟那两个大官喝酒——那两个大官不知何时已躺在地上,醉如烂泥,不省人事。
那两个老人已站在沈璧君的面前。
那朱衣老人正用一种十分温和的口气问沈璧君,“那个人辱及你的先人,你想不想要他死?”
那绿袍老人也柔声道:“无论你想要他怎么死,都不妨说出来。”
那朱衣老人道:“只要你说出来,我们就替你杀了他。”
那绿袍老人道:“你想要他怎么死,我们就让他怎么死。”
沈璧君却吓了一跳。
那两个老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竟大大的吓了一跳。
因为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两个老人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但她更吃惊,更想不到的是这两个老人望着她的时候,那眸子竟是那么温暖,那么慈和,充满了一种长者的亲切和呵护,让人的心都忍不住化了。
她只觉一股热血从心底冲出来,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在经历过那么多难堪煎熬,苦痛悲伤,磨难困顿,矛盾冲击后,突然见到了这两个老人,她就仿佛单飞已久的小鸟突然找到了一枝可以落脚的枝头一样。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这两个冷酷无情的绝世高人面前怎会有这种感觉的。
她全身都不由自主放松下来,放松得近乎虚脱。
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那朱衣老人又问道:“你想要那个辱你先人的人怎么死?”
沈璧君吃惊道:“两位前辈想杀巴山顾前辈?”
那绿袍老人道:“他辱你先人,我们只不过想替你杀了他。”
沈璧君摇摇头,道:“小女子不想杀顾前辈。顾前辈虽然辱及小女子先人,但他却不过是想用激将计将小女子留下来,因为小女子这样一走,实在无异于自寻死路。”
那绿袍老人道:“好,你说不杀就不杀。”
这句话一出口,巴山小顾脸上这才有了一丝血气。
大家也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只听沈璧君道:“谢谢前辈。”
那朱衣老人道:“你不必言谢,你只要记住,萧十一郎是我们的朋友,无论他是生是死,都一样。”
那绿袍老人道:“所以萧十一郎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大家都忍不住吃惊起来,都想不到这两个名动天下的大魔头居然也会有朋友,更想不到萧十一郎居然会是他们的朋友。
这两个老人孤高绝傲,眼高过顶,连皇帝的诏书都不放在眼里,这世上够资格做他们朋友的人又有几个?
沈璧君垂下头,幽幽道:“萧十一郎若是还活着,听到两位前辈的话,一定很开心。”
那朱衣老人道:“我们听说了你的事,就兼程赶了过来。”
那绿袍老人道:“萧十一郎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有责任照顾你。”
沈璧君目中垂下泪来,幽幽道:“多谢前辈。”
那朱衣老人突然问道:“你想去哪里?我们送你。”
沈璧君黯然道:“不知道。”
那绿袍老人道:“那你不如就跟着我们闯荡江湖。我们会教你很多你做梦也学不到的本事,我保证绝对没有人能欺负了你。”
他说着话,目光慢慢从众人脸上掠过。
每个人都觉得脸上凉嗖嗖的,就仿佛有冰冷而锋利的刀锋从脸上划过。
那朱衣老人道:“你非但能独自生存下去,而且也能像风四娘一样纵横天下,想杀谁就杀谁。”
沈璧君忍不住就想破涕为笑,但她却将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谢谢两位前辈的好意,可是小女子无意于江湖,只想找个幽静的去处,平平静静的了却残生。”
那绿袍老人道:“你不喜欢四处奔走,那也没关系,我们会帮你建造一个很精巧的隐居之地,会给你买几个好使唤的丫头,并且教足你自卫的本事。”
那朱衣老人道:“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那绿袍老人道:“无论如何我们至少也得先离开无瑕山庄。”
沈璧君默然点点头,道:“前辈先请。”
眼看沈璧君和这两个老人就要走出无瑕山庄的大门。
连城璧突然大喝道:“这两个老人是逍遥侯的人,我们不能让璧君落到逍遥侯的手里!”
他这句话才说完,已有十数条人影蝙蝠般一齐向那两个老人扑了过去,却正是那些父兄尊长被逍遥侯杀了的世家子弟。
这些少年人个个年少气盛,平日里就飞横跋扈,骄纵狂妄,没有人敢招惹,此刻心伤父兄尊长之死,报仇心切,一听是逍遥侯的人,就不顾一切扑了上去。
铁山大师忍不住闭上眼睛,惨然道:“完了……”
那两个老人本来走在沈璧君的前面,但忽然间就到了沈璧君的后面。
大家只看到那两个老人衣袂飘飞,手臂似乎挥了两下,那些世家子弟就一齐仰面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眉心已有一股夹杂着红色和白色的液体冲将出来。
没有人看清这两个老人是怎么杀了这些世家子弟的,但每个人都看见这些世家子弟已没有一个还是活的。
大家都吃惊地瞪着连城璧,仿佛连城璧脸上长了一朵喇叭花一样。
连城璧勉强笑道:“诸位前辈为什么这样看着在下?莫非在下说错了什么话了么?”
铁山大师道:“公子这是在说笑么?”
连城璧奇怪了起来,道:“说笑?大师以为在下这是在说笑?大师怎会以为在下是在说笑呢?”
铁山大师道:“公子明明知道这两位前辈不是逍遥侯的人,却为何还要这样说?平白送掉了十条性命?”
连城璧更奇怪,怔怔道:“这两位前辈不是逍遥侯的人?大师为什么认为这两位前辈不是逍遥侯的人?”
铁肩大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倘若这两位前辈是逍遥侯的人,就算是有十座无瑕山庄也早已被铲平了,哪里还有老衲等人的命在。”
枯木道长道:“莫说是十个无瑕山庄,就算是十个苏州城也早已被铲平了,那里还能保得住沈姑娘?”
连城璧陡然怔住,不由自主脱口道:“但在下两年前曾在逍遥侯的玩偶山庄见过这两位前辈……”
他这句话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目中忍不住掠过一丝惊慌之色。
铁山大师微笑道:“也许公子是看错了,这两位前辈也许是逍遥侯的师长也说不定。”
那些世家子弟死的时候,沈璧君突然停了下来,眼睛一直都在冷冷盯着连城璧,一直都想说话,此刻再也忍不住大声道:“他并没有看错,这两位前辈确实是玩偶山庄中人。”
唐大先生不动声色,故意问道:“这两位前辈神功盖世,倘若是玩偶山庄的人,为什么没有帮着逍遥侯将铁肩大师、枯木道长等杀死?为什么没有将姑娘劫走?”
沈璧君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一字一字道:“因为各位大师前辈这一年来对付的根本就不是逍遥侯。逍遥侯早在两年前就已死了!小女子还曾亲手将他的人头刈了下来。”
唐大先生淡淡道:“那大家这一年来对付的是谁呢?”
沈璧君目光扫了连城璧一下,垂目道:“不知道。”
连城璧脸上就仿佛突然戴上了一个厚厚的木头面具,冷冷道:“你只有在有人撑腰的时候,才敢诋毁我么?……”
他这句话才说到这里,突然又闭上了嘴,目中忍不住又掠过一丝惊慌之色。
铁山大师微笑着道:“姑娘怎能这样诋毁连公子?连公子为了姑娘调动整个武林同道的力量,同逍遥侯明争暗斗足足数十次之多,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铁肩大师望了铁山大师一眼,突然道:“敝师兄所言不错,老衲在这里跟逍遥侯打了数十次的仗,深谙逍遥侯的恶毒手段,像连公子这样的仁义君子,是万万做不出那种事来的。”
枯木道长望了铁肩大师一眼,也道:“连公子仁侠仗义,德行昭昭,人所共知,姑娘或许是弄错了。”
连城璧冷冷道:“这世上的恶毒女人多得很,虽然看起来很温良,很娴淑,但你还没有碰到她,她就开始像疯狗一样乱咬人。”
沈璧君冷冷看着连城璧,突然转过身走出了无瑕山庄。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停步,再也没有回头。
只听铁山大师道:“阿弥陀佛……”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十章 长亭竹叶青盛在绿瓷杯里,看来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新月弯弯,就仿佛是风四娘的眉毛。
风四娘脸红红的,也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太过兴奋,太过激动。
她眼睛怔怔望着窗外蛾眉般的新月,怔怔地想着心事。
她已见过了沈璧君。
沈璧君虽然不肯让她陪着进无瑕山庄,但她却还是很担心沈璧君的安危,所以她就在无瑕山庄外的路口边等着。
沈璧君和那两个老人从无瑕山庄出来的时候,正巧被她撞上。
现在她非但已知道逍遥侯早在两年前就已死了,而且也已知道这两年搅得整个武林征战杀伐的人就是连城璧。
沈璧君能得到那两个老人的守护,她当然替沈璧君高兴。
但她真正兴奋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萧十一郎极有可能现在还没有死!
虽然沈璧君并没有亲口告诉她,但却已无异告诉了她。
因为沈璧君亲口告诉了她逍遥侯的死讯。
“逍遥侯早在两年前就已死在了他跟萧十一郎决斗的那片山崖下的沼泽中,他死的时候口里、眼里、鼻里、嘴里,全都塞满了烂泥臭水。我生怕他未死,还曾经将他的头一刀刈下来。他咽喉里、食道里也都是泥水,逍遥侯竟是被沼泽活活淹死的。”
沈璧君既然确切知道逍遥侯的生死,想必也该知道萧十一郎的生死。倘若萧十一郎真的已死了,沈璧君又岂能弃萧十一郎而独生?
这个推论虽然并不是最后的结论,但却绝对有道理。
那么,萧十一郎现在又在哪里呢?
夜已深沉,门外各种声音早已消寂。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声,听来是那么单调,敲得风四娘心都乱了。
风四娘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只觉心情越来越烦,越来越乱,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想睡觉,但她连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想再喝几杯,可是已没有了那种心情。她刚想去掩起窗子……
晚风中突然飘来一阵歌声。歌声凄凉而又悲壮,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萧十一郎!
难道竟是萧十一郎?
除了萧十一郎自己,还有谁会唱萧十一郎这首曲子?
风四娘只觉心里一阵热意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手一按,人已箭一般蹿出窗外,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飞掠了过去。
长街静寂,一阵阵夜风卷起地上的纸片,旋转飞舞。
但整条长街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连歌声都消失了,只听那单调的更鼓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越来越隐约,越来越远。
风四娘怔怔站在街心,夜风从她身上掠过,从她脸上拂过,却吹不散她心中的沮丧和落寞。
“风四娘呀风四娘,萧十一郎早就死了,早就已死了,你居然还在做梦,还在自欺,你真是太可笑了。但萧十一郎真的已死了么?我明明听到了他的歌声,难道这只不过是幻觉么?”
她只觉疲倦极了,全身再也提不起劲来,只想回去再喝几杯,一觉睡到明天。明天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改变。
一个人之所以不会永远被幻想迷惑,也许就因为永远有个“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内的灯光,她心里竟莫名其妙升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萧十一郎会不会就在屋子里,又躺在我的床上,用枕头盖住脸,将双脚高高地跷起,露出他鞋底上那两个大洞,却喝光了我酒樽里的竹叶青?”
她忍不住又觉得自己很好笑,这个时候居然还是不肯放弃幻想。
但她心中还是保留了一丝希冀。
萧十一郎也许真的就在这间屋子里。
风四娘只觉心跳加快,咽喉发干,费了很大的劲才将房子的门慢慢推开,眼睛不由自主向床上望去。
她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失望之色,心也渐渐地沉了下去。
她床上空荡荡的,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这屋子里显然并没有人来过。
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风四娘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风四娘苦笑着,慢慢走进屋子里,走到桌子前,顺手端起桌子上的酒樽,正想将樽里的竹叶青往嘴里倒。
可是她却突然呆住。
因为酒樽里的竹叶青不知何时竟赫然不见了!
她清清楚楚记得那杯竹叶青方才明明还在酒樽里,她明明没有喝下去,可是现在怎地会突然不见了?
风四娘的心突然又剧烈地跳了起来。
萧十一郎!
难道竟真的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又惊又疑,目光四下里搜索着,然后她就发现桌子上不知何时竟赫然多了两行字!
字是用刀刻出来的,怪模怪样的,但风四娘却全身都骤然热了起来,一股热血冲到了头顶,她连手指都仿佛已颤抖了起来。
看到这两行字,风四娘再无怀疑。
原来萧十一郎竟真的还没有死!
“出城西行二十里长亭,有竹叶青,有清炖狗肉,有萧十一郎,为你饯行。”
冷月,夜凉如水。
田间水塘里的青蛙正鼓着嗓子大声地吼叫着。
秋虫唧唧,交织着蛙鸣声,就仿佛是这世上最最美妙的音乐。
天地间仿佛早已忘怀了争斗和残杀。
风四娘赶过来的时候,那长亭里檐角下正高高挂着一盏气死风灯。
灯下是一张小小的石桌子,桌子上用一只小火炉炖着一大盆狗肉,火炉两边温着两坛上品竹叶青。
风四娘人还未到,就先有一股浓浓的肉香和醇醇的酒香飘过来,香气氤氲,薰人欲醉。
可是亭子里却连一个人也没有,连个人影也没有。
风四娘骤然怔住,惊诧着,狐疑着,心仿佛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难道这又是一个骗局?
忽听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道:“风四娘呀风四娘,两年不见,你可曾忘怀了我?”
风四娘霍然回头——
只见冷月下,秋风中,不知何时竟赫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大,瘦削,随随便便穿了一袭长袍,随随便便在腰间系着根布带,腰带上随随便便地插着把短刀。
他看起来比两年前消瘦了许多,但眼睛却还是很黑很亮,目光还是很深邃,很咄咄逼人,充满了懒散、俏皮而又机智的笑意,他的眉毛还是很浓,他的胡子也还是很硬,仿佛可以扎破人的脸。
他仿佛比以前更沉静了些,更凝重了些,仿佛少了一点点狂气,却多了一点点沧桑,但他身上那种固有的,说不出的野性吸引力非但未曾有半分减损,反而升华成了一种静谧如处子,狂野如风暴般的神奇魅力。
这种魅力能掀起人生命中最古老、最猛烈的激情火焰,让人疯狂,让人毁灭,让人恨不得拼命,拼命去死,死在他怀里,跟他同归于尽。
风四娘呆呆地望着,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她心里不由自主升起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和悲伤,只恨不得扑到他怀里,狠狠抱住他,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在经历了那么多默默的思念和盼望后,陡然见到他,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却听萧十一郎懒洋洋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我鼻子上难道长了一朵喇叭花?”
风四娘在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淡淡道:“你鼻子上没有喇叭花,只不过有一只臭虫而已。”
萧十一郎居然摸了摸鼻子,皱皱眉道:“我怎么摸不到?”
风四娘又气又笑又恨,故意板起脸,道:“你已摸到了,因为你就是一只不折不扣活脱脱的天下第一特大号超级大臭虫。”
萧十一郎忍不住苦笑道:“我记得你以前还说过我是个大混蛋的。我到底是大混蛋?还是大臭虫?”
风四娘恨恨道:“你既是大混蛋,也是大臭虫。”
她心里不由自主泛起莫名的委屈,忍不住就想落泪,却赶紧用力忍住。
只听萧十一郎笑嘻嘻道:“却不知你是想嫁给大混蛋呢?还是大臭虫?我看你不如随便挑一个嫁了算了,这世上除了混蛋臭虫外,只怕再也没有人敢娶你……”
他还想再胡说八道,风四娘已一巴掌打了过来。
她心里气苦,只恨不得狠狠掴他一记耳光,又恨不得他能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
谁知萧十一郎大笑着,身形一晃,忽然就不见了。
风四娘整个人就仿佛突然从天上跌进了地狱。
没有人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是多么失落、凄苦、悲凉、黯淡,多么万念俱灰。
她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袭来,只觉活着再也没有什么意思。她心中甚至冲起一丝恨意,恨得想毁灭。
女人没有了爱,还活着做什么……
风四娘慢慢转过身来。萧十一郎已坐在亭子里的石凳子上,抓起一坛酒抡了过来。
风四娘一把接住,忍不住问道:“哪里来的?”
萧十一郎眨眨眼,笑道:“你猜,猜得出我佩服你。”
风四娘眼睛盯着这位飞扬跳脱狂放不羁的“小老弟”,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忍不住举起酒坛子灌了一口,不由自主失声道:“好酒!嗯……这是窖藏至少五十年的竹叶青,虽然比不上皇上御用的‘龙涎香’,却也已是酒中之极品了。”
萧十一郎目中露出赞赏之色,道:“一点也不错,但这两坛酒的来历,你只怕做梦也想不出。”
风四娘道:“你难道竟是从皇宫里偷出来的么?”
萧十一郎笑道:“虽然不是从皇宫里偷出来的,却是从无瑕山庄里偷出来的。我敢保证,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的藏酒能比得上无瑕山庄。”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慢慢接着道:“无瑕山庄藏酒之丰、酒质之佳、名目之多,实在可以说是天下之冠。”
风四娘目中不由自主露出神往之色,忍不住喝了一口酒,道:“那地方你当然知道在哪里,是么?”
萧十一郎失笑道:“你难道想让我带你去?”
风四娘脸色变了变,转过身去,眼睛望着天上的冷月,道:“你难道不肯带我去?”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若是在一天以前,我当然肯带你去,但现在……”
风四娘道:“现在怎么样?”
萧十一郎道:“现在不行,绝对不行!因为……”
萧十一郎眼睛凝视着风四娘,一字一字慢慢道:“因为今天晚上你若是走不出姑苏地界,明天你我都会被人抓住剁碎了喂狗!”
风四娘耸然动容,道:“为什么?”
她心中本来充满了凄酸、失望,但现在已全顾不上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淡淡道:“你可知道自从你一脚踏进姑苏城开始到现在,你已被人攻击过多少次?”
风四娘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多少次?”
萧十一郎慢慢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风四娘吃惊道:“四十次?”
萧十一郎慢慢道:“是四十二次。”
风四娘道:“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那也许只不过因为你运气好。”
他喝了一口酒,接着道:“从你一脚踏进苏州城开始,立刻就有人注意上你,而且将你的形体样貌衣着打扮飞鸽传书传到了无瑕山庄。你在城里不到两个时辰,非但全城的人都知道你是风四娘,而且已集结起一股不小的力量来捉你。你一定要相信,连城璧对苏州城拥有绝对的控制权,非但苏州城里遍地是耳目,就算是整个苏州府辖地内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算是多了一只蚂蚁,连城璧也能在半个时辰内知道。”
风四娘听得目瞪口呆,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让你在两个时辰内碰到了杨开泰。‘三原’杨家乃是苏州最大的豪绅,上至知府衙门、世家贵胄,下至小偷叫化、泼皮流氓,只要是方圆左近稍微有些头面的人物,无论是黑道白道,都和杨开泰很熟。这几天连城璧虽然有三十次机会想对你下手,却都碍于杨开泰而未能如愿,只可笑你非但时时刻刻打击嘲弄杨开泰,而且还千方百计找借口想将他支走。”
萧十一郎叹息着,又道:“你可知道从你支走杨开泰到现在半天时间,你一共已被人攻击了十二次之多。”
风四娘红着脸,忍不住道:“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萧十一郎叹道:“因为连城璧派去捉拿你的人当中,正巧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
风四娘眼睛突然直了,道:“你在无瑕山庄也有朋友?”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这个朋友是谁?”
萧十一郎慢吞吞伸出一根指头,慢吞吞指住自己的鼻子,慢吞吞道:“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吃惊地瞪大眼睛,连嘴巴都张开了,怔怔道:“你难道……你难道竟混在那群人当中?”
萧十一郎笑道:“不错,”
风四娘怔了半晌,才长长舒了口气,道:“原来昨天晚上在烟渚岛示警的那人是你,怪不得……”
萧十一郎含笑不语。
风四娘道:“你怎会混到那群人当中的?”
萧十一郎道:“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早就混进了无瑕山庄。”
听到这句话,风四娘突然跳了起来,大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她脸上突然露出兴奋之色,兴奋得脸都红了。
萧十一郎不禁奇怪起来,道:“你想起了什么?”
风四娘轻轻喘息着,道:“你可还记得飞大夫?你可还记得那个偷飞大夫棺材的大汉?那大汉脚上穿的那双牛皮靴子?你可知道那大汉背后的主人是谁么?”
萧十一郎叹道:“我也想不知道,只可惜我想不知道都不行。”
风四娘怔了怔,道:“你知道?你知道是谁?”
萧十一郎想也不想就道:“是连城璧!”
风四娘吃惊道:“你怎会知道是连城璧?”
萧十一郎叹道:“我岂非已说过我早就混进了无瑕山庄?”
他突然撩起衣襟,将一只脚伸出来。
风四娘的眼睛突又瞪圆了,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牛皮靴子的秘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太湖帮与无瑕山庄的关系。”
她又看到了那种牛皮靴子。
萧十一郎脚上竟赫然穿着标志着内太湖帮众身份的那种牛皮靴子!
小牛皮的靴子上,镶着很精致的珠花。
风四娘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连城璧指使那大汉偷飞大夫棺材,将恶名嫁祸给你的时候,你还没有遇到沈……沈璧君。”
萧十一郎奇怪道:“这又有什么不对?”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是说,连城璧在你遇到沈璧君之前就曾栽赃嫁祸过你。”
萧十一郎更奇怪,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呀?”
风四娘道:“这至少证明连城璧也是个假冒伪善的伪君子。他那样栽赃陷害你,并不是为了沈璧君而挟私报怨,出气泄恨。”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的真面目你我岂非都已知道了?他有没有害过我岂非都一样?”
风四娘道:“你有没有想过连城璧为什么要害你?”
萧十一郎道:“我用不着想。”
风四娘怔怔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反问道:“我问你,倘若现在你要将一件坏事嫁祸在一个人的头上,你会选择谁?”
风四娘想了想,道:“我当然会嫁祸给这世上最最可恶,最最卑鄙,最最无耻,最最让人不齿痛恨的恶人。”
萧十一郎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厌倦,淡淡道:“在那些正人君子的眼中,萧十一郎岂非正是位最最可恶,最最卑鄙,最最无耻,最最让人不齿痛恨的恶人?”
风四娘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风四娘忽然轻轻道:“这两年你一直在姑苏?”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心里就仿佛有根针在刺着,忍不住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见沈璧君呢?你可知道沈璧君为了你,哭了多少次?伤心了多少次?忍受了多么难堪的羞辱?”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反而问道:“你可知道连城璧为什么一心要休沈璧君么?”
风四娘眼睛突然瞪圆了,道:“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萧十一郎道:“我当然知道。”
风四娘道:“沈璧君又温柔又娴静又恬雅高洁,博学而不凌人,多才而不轻露,聪明而不刁滑,有智而不骄狂,矜持而得体,大方而有度,端庄而又谦恭知礼,高贵而又和悦敬人,而且还是位倾国倾城,天仙般的绝世大美人,连城璧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对沈璧君死心。”
萧十一郎道:“当然不会。”
风四娘道:“当然也不是被连夫人逼迫不过,无奈之下才决定休沈璧君。”
萧十一郎道:“当然不是。”
风四娘道:“那是为什么?”
萧十一郎目中露出尖针一般讥诮的笑意,一字一字慢慢道:“那只不过因为连城璧想利用沈璧君将我引出来。”
风四娘皱皱眉,道:“我不懂。”
萧十一郎非但没有回答,反而又问道:“你可知道连城璧为什么一心要捉你么?”
风四娘道:“你说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因为他捉到你之后,就可以利用你做饵钓我出来,而用不着再牺牲沈璧君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无论是你还是沈璧君,你们任何一个被连城璧当作钓饵,我都势必非被钓出来不可。我若是被连城璧钓出来,势必会被连城璧所算,连城璧为了对付我,一定设计了一个十分恶毒必杀的圈套等着置我于死地。现在朱衣绿袍阴阳双杀带走了沈璧君,连城璧已失一饵,必定会倾全力捕捉你,眼下他虽然被各大门派所系,无心顾及你,但明天……明天就算是十个萧十一郎也维护不了你。倘若你今晚能在天亮之前安然走出姑苏地界,连城璧便纵有雄兵十万,巧计千条,我又何惧?”
风四娘道:“可是连城璧为什么一定要杀你呢?他难道是为了沈璧君?”
萧十一郎目中又露出针尖一般的讥诮,冷笑着道:“为了沈璧君还构不成他必杀我的理由。他这么不择一切手段急着想杀我,只不过因为他这两年在武林中做的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大半都让我破坏了。……你现在当然也该知道这两年搅得整个武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人就是连城璧。”
风四娘道:“我当然知道,可是……”
她突又皱起眉头,道:“可是所有知道你跟逍遥侯那一战的人都以为你已死在了逍遥侯的手里,连城璧怎么能断定你还活着,而且是你破坏了他的好事?”
她说到“好事”的时候,目中也不由露出尖针般的讥诮。
萧十一郎叹道:“别的人或许不清楚,但连城璧却绝不会不清楚。他若是不清楚,又怎敢盗用逍遥侯的名头跟整个武林玩那蛊惑人的危险游戏?”
风四娘道:“我正是这一点不明白,你和逍遥侯的生死本是武林绝对不可能知道的秘密,连城璧却是怎会知道的?”
萧十一郎目中忍不住露出赞赏之色,嘴里却问道:“你可还记得南宫辂?”
风四娘道:“我当然……你也知道南宫辂?”
这句话说到最后已变成吃惊。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我非但知道女扮男装的公子南宫辂,而且还知道扮猪吃老虎的小和尚朱白水。”
风四娘更是吃惊,道:“你怎会知道这两个人的?”
萧十一郎笑道:“我既然还活着,又怎会不知道这两个人?”
风四娘皱皱眉,道:“你能不能说明白些?”
萧十一郎道:“我且问你,你可知道南宫辂的来历?”
风四娘沉吟着,道:“她看起来以前极有可能是逍遥侯的如夫人,可是奇怪的是我到玩偶山庄不下数十次,竟从来也没有见过她。”
萧十一郎道:“她是逍遥侯的如夫人这绝对没错,可是她还有另一种角色你或许还不知道。”
风四娘在听着。
萧十一郎缓缓道:“她是连城璧的股肱心腹。”
风四娘跳起来,吃惊道:“难道整件事就是她和连城璧两个人一手制造出来的?”
萧十一郎叹道:“若不是她,连城璧又怎么能断定逍遥侯已死了?若不是她,连城璧又怎敢玩那种又危险又要命的鬼把戏?”
风四娘怔怔道:“如此说来,南宫辂捉我也是为了你了?”
她突又皱皱眉,道:“可是他们又怎能断定你已死了呢?他们难道不怕你侥幸未死么?”
萧十一郎道:“他们当然有法子证明。”
风四娘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法子?”
萧十一郎道:“你当然也该知道那一战沈璧君后来也跟着去了。”
风四娘只觉心里酸酸的,道:“我当然知道。”
萧十一郎道:“可是后来有人却看见沈璧君独自一人失魂落魄从那片绝崖后走出来。所有的人都以为萧十一郎那一战绝对是有去无回,再看到沈璧君那种灰败憔悴的样子,用不着沈璧君说,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萧十一郎绝对已死了。”
他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中难以掩饰充满了凄凉伤感的味道,大笑着道:“可是谁又曾想到萧十一郎竟能险死回生,大难不死?”
风四娘怔怔地听着,眼睛忍不住湿润了。
过了半晌,她才又问道:“那么朱白水呢?朱白水扮演的又是一种什么角色?”
萧十一郎道:“你觉得呢?你觉得朱白水是一种什么角色?”
风四娘道:“朱白水是‘六君子’之一,他当然也是连城璧的朋友,可是……”
她皱着眉道:“可是朱白水为什么要跟南宫辂过不去呢?难道他们在内讧?”
萧十一郎笑了,淡淡笑着道:“这次你可错了。朱白水是‘六君子’之一没错,可是朱白水却不是连城璧的朋友。”
风四娘道:“他不是连城璧的朋友是谁的朋友?”
萧十一郎悠悠道:“不是连城璧的朋友当然就是萧十一郎的朋友。”
风四娘瞪大了眼睛,吃惊道:“朱白水是你的朋友!”
萧十一郎淡淡道:“朱白水难道不能是我的朋友?”
风四娘直着眼睛,喃喃道:“如此说来朱白水劫南宫辂,乃是为了救我了?”
萧十一郎道:“这本就是我要他去的。”
风四娘道:“可是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苏州呢?他是你的朋友,他当然也该知道苏州已是我绝对不该来的是非之地。”
萧十一郎道:“有两点原因。”
风四娘道:“哪两点?”
萧十一郎道:“第一,他就算是放了你,你还是会来。这反而不安全,因为你极有可能未进苏州城便成了连城璧钓钩上的香饵。”
风四娘道:“他怎能断定放了我以后,我必定会来?”
萧十一郎淡淡道:“他跟萧十一郎做了两年的朋友,早就听说萧十一郎有一个好朋友叫风四娘,非但又聪明又漂亮又豪快又爽直,而且还十分重情重义,好朋友的事她绝对不会不管,这次连城璧休妻,她是绝对绝对会来。”
风四娘心中一甜,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抿着嘴笑道:“你几时也学会捧人了?”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不喜欢我捧你?你难道喜欢我臭你?”
风四娘板起脸,却又忍不住“噗嗤”笑了,笑着道:“那第二呢?第二又是什么?”
萧十一郎道:“第二,他将你带到苏州来,是想告诉我,风四娘已救出来了,用不着再担心。”
风四娘斜睨着他,道:“你会为我担心?”
萧十一郎挺挺胸,正色道:“为什么不会?你又聪明又漂亮又爽直重义,又是萧十一郎的朋友,你出了问题,萧十一郎不担心,谁担心?”
风四娘心里不由自主泛起温暖之意,嘴里反反复复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你居然还会为我担心,我还以为你的心早就被狗吃了哩。”
她的心情仿佛突然开朗了起来,就连天上的冷月也仿佛更皎洁更清幽更美丽更恬静了,这哪里还是方才那种颓败、黯淡、失落、凄苦的感觉。
生命,毕竟还是很多姿多彩,很值得留恋的……
羹已残,酒已冷。
人亦仿佛已醉了。
天地间不知何时已充满了浓浓的白雾,看不见长亭,看不见风四娘,看不见萧十一郎,只有那盏气死风灯还发出一点萤火虫一般微弱的光芒。
远处隐隐传来鸡鸣声。
天已将亮了。
萧十一郎举起偌大的酒坛子,曼声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姑苏无故人……”
风四娘眼睛盯着萧十一郎,道:“你真的要我走?”
萧十一郎道:“是。”
风四娘道:“我能不能不走?”
萧十一郎道:“不能。”
风四娘道:“可是……你有绝对对付连城璧的把握?”
萧十一郎道:“没有。”
风四娘道:“那……”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对付逍遥侯我也没有把握。”
风四娘道:“可是,逍遥侯是一个人,连城璧却是一团庞大的势力。”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势力虽然庞大,却已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要对付他虽然不易,要防守却绰绰有余……”
他眼睛仿佛望着远方,慢慢接着道:“而且,说不定到了明天,他的力量就会削减大半,再也难有大作为。”
风四娘凝视着萧十一郎,终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举起酒坛子,将坛子中的酒一口气饮尽,然后擦了擦嘴,站起来道:“再见。”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十一章 如意仙子她才转过身,萧十一郎脸色突然变了变,沉声道:“你只怕已走不了了。”
风四娘回过身来,奇怪道:“为什么……”
她这句话才说完,已隐隐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琐碎而急遽,静静的夜里从远处传过来,竟仿佛是有人在偷偷地调兵遣将,排布阵势。
风四娘脸色立刻也变了,悄悄道:“难道会是连城璧?”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只怕是的。”
他虽然这样说,可是脸上却充满了迷惑,怀疑,不信。
风四娘道:“连城璧能寻到这里来?”
萧十一郎道:“这里虽然在荒郊野外,却并没有逃开连城璧势力控制的范围。”
风四娘忍不住冷笑道:“就算是连城璧又怎样?我们难道还怕了他?”
萧十一郎叹道:“倘若真的是连城璧,这长亭周围只怕已布满了机关消息暗器埋伏,绝对不会容你我有侥幸走脱的机会。像连城璧这种人,没有预谋没有准备没有把握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风四娘说不出话来。
萧十一郎脸色本来已有些变了,但现在反而平静下来。
他居然还在笑。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笑我自己。”
风四娘道:“你笑你自己什么?”
萧十一郎叹道:“我笑我自己未免太过紧张了。”
风四娘道:“来的不是连城璧?”
萧十一郎道:“绝不是。”
风四娘道:“那么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两个孩子,两个年岁体重身高都差不多的孩子。”
风四娘道:“你怎会知道是两个孩子?”
萧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我就是知道。”
风四娘也笑了,却突又皱着眉头问道:“可是这深更半夜,哪里来的两个孩子?”
萧十一郎怔住,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浓浓的白雾中果然走出来了两个小小的孩童。
两个童子一般的高矮,一般的胖瘦,几乎分辨不出哪一个大些哪一个小些,两个人就连长相也差不多。
圆圆的小脑袋,嫩嫩的小脸庞,挺直而秀气的小鼻子,漆黑而灵活的眼珠子,看起来简直可爱极了。
但他们脚步的节奏并不整齐,一个始终比另一个快了半步,另一个却比这一个步子大了一半。小孩子身体脚步本来就很轻,听起来倒真像是高手伏击时轻而急的脚步声。
两个人手中都托着一个大托盘,盘子上放着一只酒坛子大小的盒子,盒子上用一块红布罩着,谁也看不出盒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看到这两个童子,风四娘不由自主失声道:“你们两个小鬼,怎会到了这里?”
原来这两个童子竟是“南宫辂”身边那两个小捣蛋。
看到这两个童子,萧十一郎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连呼吸都似已将停顿,仿佛这天地间的阴寒之气忽然就突破了他的毛孔、经络、血管、肌肉,直浸入他的骨髓。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渐渐的麻木,失去知觉。
这两个童子能在这里出现,“南宫辂”当然也已回到了苏州。
那么朱白水呢?
他救出了风四娘,带走了“南宫辂”,一去杳无音信。现在“南宫辂”又回到了苏州,他现在又在哪里?是生?是死?还是已半死不活?
他知道朱白水人虽然聪明绝顶,惊才绝艳,武功又高,但心机却并不深沉,阅历也太浅,而且心肠也太软,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还是难免会吃亏。
“南宫辂”却狡黠多智,辣手无情,让人捉摸不定……
那两个童子望着他们,漆黑而亮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来转去,突然大笑了出来,笑得弯下了腰,笑得差点打翻了手中的托盘。
风四娘忍不住笑骂道:“你们两个小鬼,有什么好笑?”
两个童子忍着笑,喘息着道:“我们笑这位叔叔有些呆气。”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为什么我有些呆气?”
两个童子笑得更厉害,道:“我们又不是毒蛇猛兽,厉鬼冤魂,你见到我们又何必害怕?”
萧十一郎怔了怔,奇道:“我害怕?”
两个童子嚷道:“你若是不害怕,怎地连脸色都变了?”
萧十一郎忍不住苦笑,道:“是是是,你们并没有说错,我确实有些呆气。”
他突又道:“我这个有些呆气的人,能不能问你们两个聪明人一个问题?”
两个童子笑了,道:“你问吧。”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着,慢慢道:“你们可曾见过一位小和尚叔叔?他长得并不很高,就跟……就跟你们一样可爱。”
两个童子一齐笑了,好像一想到朱白水他们就想笑。
他们笑着道:“那小和尚叔叔真有意思……”
萧十一郎不等他们说完,急着又问道:“那小和尚叔叔现在怎么样了?”
两个童子怔了怔,道:“好好的呀?”
萧十一郎忍不住跳了起来,道:“你家公子没有杀小和尚叔叔?”
两个童子突又大笑,大笑着道:“原来你非但有些呆气,头脑也笨得可以。”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怎地又笨得可以?”
两个童子抢着道:“像小和尚叔叔那么可爱的人,这世上又有谁能狠得下心来害他?我家公子就算是被他缠得再发昏再头疼,就算是被他缠死,只怕也狠不下心来害他。只可笑你居然还在为小和尚叔叔担心,你岂非是笨得可以?”
萧十一郎奇怪了起来,道:“你家公子怎会被小和尚叔叔缠死?”
风四娘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忍着笑解释道:“那个朱白水根本就是南宫辂命里的魔星,好像老天造出他这么个人来就是要来缠南宫辂的。……我来苏州的路上,朱白水不知向南宫辂求了多少次亲,死缠活赖也要逼着南宫辂嫁给他。南宫辂被他缠得头昏脑胀,哭笑不得,只差没有晕过去,到后来再也受不了,只好答应嫁给他。谁知不答应还好,答应了以后,朱白水反而缠得更厉害了,南宫辂整日价茶饭不思,愁眉苦脸,只恨不得逃得远远的,永远也莫要再见到朱白水。只可惜朱白水将她盯得紧紧的,她莫说逃走,就算是想死也死不了。”
萧十一郎听得仿佛连眉毛都起了笑意,喃喃道:“嘿,这小子,这小子……”
那两个童子怔怔望着萧十一郎,怔怔道:“你为什么不生气,反而要笑?”
萧十一郎忍不住又奇怪了起来,道:“我为什么要生气?我为什么不能笑?”
这两个小鬼说话好像总是让人听不懂。
两个童子道:“我们骂你又呆又笨,你也不生气?”
萧十一郎笑了,道:“不生气。”
他淡淡笑着道:“你们只不过是两个很小很小的小不点而已,我若为了你们而生气,我自己岂非也变成了小不点?”
两个童子眼珠子转来转去,突然抢着道:“你既然不生我们两个小不点的气,那我们可要天天骂了?”
萧十一郎微笑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骂?”
两个童子笑嘻嘻道:“也不必忙……”
萧十一郎道:“在你们开骂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你们一个问题?”
两个童子道:“问什么问题?”
萧十一郎道:“你家公子叫你们来做什么?”
两个童子眨巴着眼睛,道:“我家公子叫我们送两个盒子给你,还叫我们带给你一句话。”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那两个红布罩着的盒子,随口道:“是一句什么话?”
两个童子认真道:“我家公子说一定要你先看过盒子里的东西后,才能再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两个童子一齐摇摇头,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怔了怔,道:“你们也不知道?你们难道没有打开来看过?”
两个童子又一齐摇摇头,道:“我家公子不让我们看,说是小孩子看了要肚子痛的。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是害怕肚子痛。”
两个孩子虽然这样说着,可是耷拉着小鼻头,垂头丧气,好像很难过很失望的样子,好像心痒痒地打破头也想瞧上一瞧,可是却又不敢。
其中一个突然抬起头来,道:“叔叔,你看过以后,告诉我们好不好?小孩子虽然不能看,听听总没关系的。”
另一个也抬起头来。两个人一齐仰着头,漆黑而亮的眼睛一闪一闪望着萧十一郎,小小的脸庞上充满了希望期盼。
萧十一郎眼睛望着这两个天真可爱的小捣蛋,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一种慈爱疼惜之意。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感觉——这难道就是爱?
萧十一郎微笑着道:“好,叔叔看过以后,一定告诉你们。”
两个童子一齐欢呼起来,道:“叔叔真好。”
萧十一郎故意叹了口气,道:“我这叔叔也没什么好,只不过常常被人臭骂而已。”
两个童子脸忍不住红了。
萧十一郎微笑着,从两个童子手里接过两个盒子,用脚扫去石桌上的残羹冷炙,将两只盒子放在桌子上,掀去了上面罩着的红布。
红布下居然是两只女子用的描金红木妆奁 ,而且居然还带着淡淡的胭脂水粉香气。
萧十一郎喃喃道:“难道南宫辂和朱白水吉期已定,巴巴地送这彩礼来请我去喝他们的喜酒么?”
他两手扣住两只盒子上的铁折子正想打开盒盖。
风四娘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叫道:“等一等!”
萧十一郎回过头来,道:“等什么?”
风四娘道:“倘若南宫辂在里面设计了什么恶毒的机关消息暗器**……”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那两个童子突又一齐大笑了起来。
风四娘忍不住笑骂道:“两个小鬼,又笑什么?”
两个童子道:“我们来的时候我家公子曾告诉我们,倘若新娘子怀疑里面装有什么害人的东西,就告诉她里面绝对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叫她尽管放心。”
风四娘脸不禁红了红,道:“这个南宫辂,真是个鬼灵精。”
萧十一郎手又扣住盒子上的铁折子,突又回过头来道:“倘若盒子里面突然跳出两只大老鼠,你们两个害不害怕?”
一个孩子挺挺胸,大声道:“不怕。”
另一个孩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嗫嚅着道:“我有点害怕。”
萧十一郎大笑,大笑着将两只盒子盖一齐掀了起来。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就不见了,他的笑声就仿佛是被刀子切断一样突然停顿,他的瞳孔刹那间突然收缩了起来,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跳动。
风四娘目光一转,也是耸然失色。
那两只描金红木妆奁盒子里竟赫然装着两颗人头!
两颗人头竟赫然是昔年纵横天下,后来困厄于玩偶山庄几十年的“无影双杀”的人头!
两颗人头上的血迹已被人洗得很干净,头发都梳理得光洁整齐,一丝不乱,就连胡子也如头发一般被人精心梳理过。
盒子里还放着一些香料和胭脂水粉,所以才嗅不到人头的血腥味。
是谁杀了他们?谁又能杀了他们?
“朱衣绿袍,阴阳双杀,出手无形,搜魂无影。”这两个人几十年前就已纵横天下,无人能制,非但使当时整个武林元气大伤,而且还损失了朝廷二万兵马,若非后来出现了一个逍遥侯,这两个人当真是已无敌于天下。
现在逍遥侯已死,还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杀得了他们?
难道竟是“南宫辂”?
萧十一郎这两年躲在无瑕山庄,曾在暗中见过“南宫辂”的武功,她武功虽然惊人,却绝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她连一个也打不过。
但不是“南宫辂”,“南宫辂”又怎会有“无影双杀”的人头?
现在,“无影双杀”已死,沈璧君当然已落在了“南宫辂”的手里。他只希望“南宫辂”莫要发昏,莫要让沈璧君落到连城璧的手里,莫要再去帮连城璧的忙。
要不然,非但他、朱白水、沈璧君、风四娘死定了,而且就连“南宫辂”自己,只怕也绝对是死定了!
那两个孩子还站在萧十一郎身后,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萧十一郎和风四娘。
看见两个大人脸色骤变,两个人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想问又不敢问。
萧十一郎慢慢扣起盒子,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居然还带着一丝笑意,好像突然捡到了一个香宝贝一样。
看到萧十一郎脸上的笑容,那胆子稍大一些的孩子才嗫嚅着问道:“里……里面是什么?”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家公子说的一点也没错。这盒子里的东西确实不是你们小孩子能看的,非但不能看,连听也不能听,倘若一不小心听到了,非但会肚子痛,而且还会……还会放屁。”
两个孩子瞪大眼睛,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道:“放屁?”
萧十一郎一本正经道:“你们害不害怕放屁?”
两个孩子一齐摇头,道:“不怕。”
萧十一郎道:“倘若……倘若一直不停地放屁呢?倘若你们吃饭也放屁,走路也放屁,睡觉也放屁……放屁放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连走路也没力气,可是还一直放屁,连停也停不了,你们怕不怕?”
风四娘听得肚子痛,赶紧转过身去。
两个孩子想了想,忍不住咋咋舌,吓吓道:“怕的。”
萧十一郎面上立刻堆起了笑容,道:“怕,叔叔是不是就用不着跟你们说了?”
两个孩子眼睛忽闪忽闪的,一齐点点头。
一个孩子突然道:“叔叔,那盒子里是不是装着很可怕很可怕的东西?”
他忍不住心中的好奇,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萧十一郎问道:“你怎么知道盒子里面装的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东西?”
那孩子眨巴着眼睛,道:“因为你看见那盒子里的东西时,连脸色都变了。”
萧十一郎暗中叹了口气,道:“盒子里是装着很可怕很可怕的东西,你还要不要听听?”
那孩子赶紧摇摇头,嗫嚅着道:“既然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东西,那我还是不要听的好,免得晚上睡觉做噩梦。”
萧十一郎面上才又露出笑容,另一个孩子突然问道:“叔叔,为什么小孩子知道了盒子里那可怕的东西会肚子痛,还会不停地放屁呢?”
萧十一郎苦笑,只好道:“现在跟你们说也不明白,等你们长大以后,读很多很多的书,自然就会明白了。”
他生怕这两个孩子又问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赶紧抢着先问道:“你家公子让你们带给我的盒子,我是不是已打开看过了。”
两个孩子一齐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我既然已看过了盒子中的东西,你们是不是也该将你家公子带给我的话说出来了?”
两个孩子一齐笑了,道:“这句话只有九个字。”
萧十一郎道:“哪九个字?”
两个孩子道:“要见沈姑娘,跟他们来。”
“他们”当然是指这两个小小的童子了。
萧十一郎什么也没有再问,只不过道:“你家公子现在什么地方?”
两个孩子跳了起来,道:“我们带你去,现在就去。”
风四娘突然一步赶过来,道:“我跟你一起去。”
她这句话才说完,又听到两个孩子的大笑声。
萧十一郎问两个孩子,“南宫辂是不是只要我一个人去?”
两个孩子仰着脸,又是吃惊又是佩服,道:“叔叔真聪明,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风四娘目中充满了关切,道:“可是我不放心。南宫辂心机难测,武功又高,连城璧更是千方百计想杀你。这两个人狼狈为奸,你万万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对手。”
萧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也许连城璧并没有跟南宫辂在一起,也许南宫辂只不过是想跟我做个朋友。”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因为南宫辂是个聪明人,非常聪明。”
风四娘皱眉道:“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萧十一郎道:“我且问你,倘若你将李四卖给王二后,你也会死,你还会不会卖李四?”
风四娘怔了怔,道:“当然不会。”
萧十一郎道:“南宫辂也不会。”
风四娘道:“我还是不懂。”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南宫辂和连城璧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互相信任。连城璧妒忌南宫辂才情在他之上,久有杀南宫辂之意,他之所以迟迟没有下手,只不过因为他还想利用南宫辂帮他捉萧十一郎而已,倘若萧十一郎一旦捉到,连城璧只怕立刻就会和南宫辂说再见。想那南宫辂是何等聪明厉害的角色,连城璧的险恶用心她又焉能不知?她又怎会笨得将萧十一郎卖出去而害了她自己?”
风四娘道:“南宫辂既然知道连城璧要害她,那么她为什么不走呢?她若是走了岂非更安全?”
萧十一郎淡淡道:“这只怕就要问问南宫辂自己了。”
他这句话才说完,忽听一个人浑厚而绵长的声音远远地大叫道:“四娘……风四娘……风四娘……”
杨开泰!
杨开泰居然出来寻风四娘来了。
风四娘忍不住恨恨道:“这铁公鸡这么拼命鬼叫,难道是死了娘了么?”
她突然紧张了起来,道:“快走,快走,千万不能再让他见到我,要不然我只怕会被他缠死。”
萧十一郎突然叹了口气,道:“这次你只怕非得让杨开泰再缠一次不可了。”
风四娘瞪眼道:“为什么……”
她这句话音还未落,忽听杨开泰哭一般的声音又叫道:“风四娘……风四娘……,你答应过我要陪我回家去的,你怎地不守信约啊……”
杨开泰这句话中气充沛,如在耳边。
他显然已离他们这长亭很近,萧十一郎甚至已隐隐能听得到杨开泰重重的脚步声。
风四娘陡然平静了下来,忍不住苦笑道:“这铁公鸡倒真是无所顾忌,这种话他也喊得出口。”
她虽然这样说,可是她眼睛里不由自主流露出被感动的神色。这一刹那,她仿佛都已听痴了。
萧十一郎沉声道:“杨开泰如此满城寻你,只怕早已惊动了连城璧分布在城内外的暗线,你只怕已走不出苏州地界,但你若是能令杨开泰不离你左右,尚能确保无虞。连城璧还未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他想必还不会急着去动杨开泰。”
风四娘突然跳了起来,怒道:“我为什么要他不离我左右?你怎知我走不出苏州地界?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那么多事……”
她强忍着眼泪,还想接着发脾气,可是她却突然怔住。
方才明明还在她身边的萧十一郎,此刻竟突然不见了,连那两个小童也不见了。
几乎在同一刹那,杨开泰从浓浓的白雾中冲了出来。
看到风四娘,杨开泰简直是欣喜若狂,忍不住握住风四娘的手,语无伦次道:“四娘,四娘,我总算找到你了。”
风四娘甩开了他的手,冷冷道:“你半夜三更满城鬼叫什么?我又没有死。”
杨开泰怔了怔,陪着笑道:“我……我没有呀……我只不过……只不过是担……担心你。”
风四娘冷笑道:“你担心我什么?我又不会去死。”
杨开泰忍不住擦擦汗,吃吃道:“可是……可是……你三更半夜跑……跑出来……总是叫……叫人担心。”
风四娘望着杨开泰那老老实实,诚诚恳恳的脸,心忍不住软了下来,忍不住笑道:“你就算是担心我,也不该这么穷吼乱叫,知道么?”
看到风四娘脸上的笑容,杨开泰这才松了口气,才敢问道:“三更半夜,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风四娘道:“什么也不做,我高兴。”
杨开泰陪着笑,搭讪着又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跟你说话?”
风四娘火气又上来了,道:“你见了活鬼。”
杨开泰急得直擦汗,结结巴巴道:“我……我……”
风四娘看到杨开泰惶恐的样子,心又忍不住软了下来,道:“你半夜三更急着找我做什么?”
杨开泰道:“也……也不做什么。”
风四娘微笑着,道:“你是不是想要我陪你回家?”
杨开泰怔了怔,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风四娘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杨开泰道:“你……还是……你……你说什么时候,那就什么时候。”
风四娘道:“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杨开泰又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心中只奇怪风四娘怎地突然变得如此乖顺了起来。
风四娘道:“那我们为什么还不走呢?”
她拉起杨开泰的手,杨开泰吓了一跳,连手臂都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
风四娘忍不住笑骂道:“我都不怕羞,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还怕羞么?”
她虽然这样说着,却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这长亭一眼,一串珠玉一般的眼泪沿着面颊滑落,落入了尘埃……
晓露清寒,雾却还没有散。
浓浓的白雾弥漫在绿绿的水面上,水面上有几枝芙蓉花正婷婷然玉立着,只见白雾如纱,水如绿玉,芙蓉仙姿,就仿佛是天上琼苑。
岸边斜斜卧着一株不知名的巨大古树,只见虬枝盘结,木叶斑驳,巍巍然有一种朴拙无华的古意。
树下有一块巨大如盘的圆石,圆石光滑如砥,半沉在土中,就仿佛是高僧圆圆的脑袋。
萧十一郎抱着两个童子来的时候,远远就先闻到一缕若有若无说不出诱人的香气,就仿佛是绝世美人缠绵的情丝,能缠得人飘飘然如临仙境,能将人缠死。
然后,萧十一郎才看见一个俏生生的白衣人正坐在那块圆石上,临着水面慢慢地梳着头。
她随随便便穿着一袭雪白的衣裳。轻而柔软的衣裳裹着一具曲线玲珑的胴体,让人忍不住以为是天上的仙子下到了凡间。
她的腰肢纤细而柔软,盈盈一握。
她的头发柔软如丝缎,长几七尺。
她慢慢梳着头,就仿佛她梳理的并不是头发,而是飘忽不定的思绪。
她的手欺霜赛雪,温润柔软,十根手指宛如晶莹剔透的无骨软玉。
她雪白的衣裳虽然遮着她绝大部分的身体,却没有遮住她的脚。
她的脚是赤着的,脚上穿着有唐时古风的木屐。
她的脚如凝脂美玉,温软滑腻,雪白无瑕,美得让人目眩,让人神迷,让人升起无数遐想。
一个红衣小姑娘正坐在一边看着她,仿佛已看得痴了。
那小姑娘头发长长的,明眸皓齿,神采流溢,娇靥嫣嫣如芙蓉春醉,美目夺魄让人不可逼视,虽然稚气未脱,却已有了足够诱惑人的魅力。
萧十一郎当然认得那小姑娘就是“玩偶山庄”那个在前厅为客人奉茶的小姑娘。
但他只看了那红衣小姑娘一眼,眼睛就盯在那白衣仙子丝缎一般飘逸的长发上。
他慢慢放下两个孩子,慢慢走过来。
然后,他慢慢道:“如意仙子?”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十二章 致命的诱惑梳着头的晶莹玉手突然停顿。
那白衣仙子回过头来,眼睛凝视着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你知道我是谁?”
她的眼波水汪汪的,漆黑而晶亮的眸子里仿佛总是荡漾着一种电流一般慑人的媚惑之意,顾盼之间,百媚横生,俏美欲流。
她的声音似非凡间所有,仿佛传自缥缈的海市蜃楼,飘忽而不可捉摸,又仿佛是梦魂深处的枕畔呓语,分不清是真是幻,轻柔、曼妙、清丽、空灵、甜美、娇媚,一语既出,犹有余韵。
她的容颜如羊脂美玉,绝美无瑕。
她未笑玉靥已先生春,眉目已先生媚。
她笑的时候,就仿佛是阳春晴雪,清波映日,明媚冶艳,丽光神彩,不可方物。
她全身上下,整个人都仿佛是用一块晶莹剔透,雪白无瑕的羊脂美玉雕塑而成,流光溢彩,灿烂炫目,美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让人忍不住升起无数幻想,又让人忍不住忘记一切,但却偏偏让人想不出什么言词来形容她。
她的美,已非言词所能形容……
她已不是人间绝色的美人,而是天上绝色的仙子,甚至也不是天上绝色的仙子,而是地狱中专门勾引人犯罪,诱惑人沉沦的绝色魔女。
男人见了她,哪里还逃得了?哪里还有活路?
这一刹那,萧十一郎的呼吸也仿佛已停顿。
他已不是第一次见这白衣仙子了。这一年多,他在苏州已不知多少次看见过她绝美的容颜,也已不知多少次领教过她莫测的智慧。这个人对他来说已不能算是陌生。
可是他现在看见她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被她绝世的美所震慑。
这白衣仙子的美竟是百看而不厌的。
这正如是风中之舞柳、波上之横笛、幽谷之清泉、深林之远琴一样,本身就饱含着一种永恒的诗意,永恒的美。
你也许早已不是只一次感受过、领略过那种诗意和美,但无论你已见过多少次,当你再见到这些图景时,你心中还是会升起那种悠悠的诗意,静静的美。
萧十一郎曼声道:“如意仙子玉美人,冰肌雪颜幻亦真。才情绝逸倾天下,第一奈何役群伦。昔年天下武林对仙子的盛誉萧十一郎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过。”
那白衣仙子眼睛盯着他,慢慢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还知道仙子复出江湖,化名南宫辂,是不愿别人知道仙子的来历。只可惜仙子虽然深自内敛,藏名不露,却还是没能隐瞒得住。”
那白衣仙子眼睛就仿佛要在萧十一郎脸上盯出两个洞来,忽然道:“你今年多少岁?”
萧十一郎叹道:“过了下月初一,已满三十岁。”
那白衣仙子道:“那么,我昔年飘泊江湖的时候,你最多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小孩童,你又怎知我就是昔年的玉如意?”
萧十一郎叹道:“那只不过因为萧十一郎昔年虽然只有十来岁,却有幸见过仙子一面。”
玉如意忍不住有些惊奇,道:“你见过我?”
萧十一郎道:“仙子绝迹江湖至少应该是十七年前的事,是么?”
玉如意清澈而深邃的眸子骤然黯淡了下来,仿佛突然之间被人触动了心事,幽幽叹了口气道:“是。”
萧十一郎眼睛凝视着这位昔年武林的第一位美人,仿佛在她神情变化中看出了许多事。
他看着玉如意的目光渐渐又变得清澈、平静,这才道:“仙子可还记得十七年前在蜀中遇到的那个大孩子么?”
玉如意皱眉道:“蜀中?大孩子?”
她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失声道:“你难道就是那个大孩子么?”
萧十一郎微笑道:“是。”
玉如意笑了,她倒真的是见过萧十一郎的。
十七年前的时候,她不过才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那正是花一样的年华。那时候,她出道才不久,就已闯下了很大的名头,正如江湖人咏叹她的那首歌谣一样,“才情绝逸倾天下,第一奈何役群伦。”
当是时,她绝世的美色、莫测的智慧、奇逸的才情,不知令多少人杰逸士、智者枭雄倾倒成狂,也不知令多少公侯王孙、士子显贵痴迷成灾,天下莫不以能一睹她容颜为幸事。
所以,她自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机变玲珑,谁也比她不上。
她甚至以为能让凡尘俗世对她倾慕成狂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她想将佛门搅乱,搅得鸡飞狗跳,一塌糊涂。
她听说峨嵋金顶的弘远大师乃是佛门之中最最传奇,最最神秘,武功最高,智慧最深,识见最广的第一号人物,就跑到峨嵋去找弘远。
正当她醉心于蜀山的明奇毓秀时,她却突然发现她身后不知何时竟跟着一个破破烂烂泥巴一样的大孩子。
她想捉住那孩子问问他为什么一直跟着她,却又生怕那孩子身上的泥巴会弄脏了她的手。
那大孩子就只不过跟着她,什么事也不做,足足跟了她三十里。到后来,她甚至已以为那大孩子就只不过想跟跟她,并没有什么别的企图。
可是当她觉得口渴,想喝蜀山中甜甜的泉水时,那大孩子却突然跳过来,硬说那泉水是他家的,她要喝他家的泉水就得付出代价。
那大孩子的代价居然是要狠狠地亲她一口。
她虽然又惊又笑,却又觉得这调皮捣蛋的孩子可爱极了。
唯一让她皱眉的是那大孩子身上的泥巴。她答应让他亲一口,却要他先将身上脸上的泥巴洗干净。
谁知那大孩子还没有洗泥巴,就先蹿过来,紧紧抱住她,在她脸上狠狠狠狠亲了一口。
那大孩子身法又快又猛,她猝不及防,竟被那大孩子抱了个正着。她忍不住推开他,可是她的衣服,她的脸已被那大孩子身上的泥巴弄脏了。
她气也不是,恨也不是,对那脏兮兮的坏小鬼简直连一点法子也没有。
那大孩子望着她嘻嘻直笑,好像痴了的样子,突然大叫一声,翻了几个跟头,大叫大嚷道:“我日后若要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像你一样美貌的……”
话才说完,他就红着脸小偷一样逃了开去。
她望着那可爱的坏小鬼,简直比战胜了弘远还要开心。
可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那次蜀山之行竟成了她一生中最最悲惨遭遇的开始。她当然更没有想到,十七年后那泥巴般的大孩子竟成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一代怪杰,而且若非那大孩子,她悲惨的命运还是噩梦一般没有尽头。
现在,那大孩子就站在她的面前。
萧十一郎身上当然已没有了泥巴,当然已不是昔年的泥孩子。
他的脸瘦削,果毅。
他的目光深邃,咄咄逼人。
他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只有成熟男人才会有的沉静,却又充满了别的男人没有的,风暴般的野性魅力。
玉如意似笑非笑望着他,似笑非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我怎会不记得?”
玉如意道:“那么……”
她突然一字一字道:“倘若我现在愿意嫁给你,你要?还是不要?”
萧十一郎骤然怔住。
过了半晌,他才道:“你竟要嫁给我?”
玉如意白玉般的面颊上带着一抹比朝霞还要灿烂的淡淡红晕,似笑非笑道:“你要不要?”
她的眼波如春水一般妖媚诱人,竟是让人看上一眼就忍不住心旌动摇,魂销骨蚀,忍不住被她攫去了魂魄。
萧十一郎眼睛避开那天下无双的眼波,长长叹了口气。
玉如意道:“你为什么叹气?你难道不愿意?”
萧十一郎不停地叹息。
玉如意道:“你岂非说过,日后若要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像我一样美貌的?”
萧十一郎目光四下里闪动着,忽然道:“他们呢?朱白水和沈璧君?”
玉如意吃吃轻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慑人魂魄,“我已将他们藏起来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是不是不能见他们?”
玉如意眼睛凝视着他,道:“是。”
萧十一郎长长吐了口气,慢慢道:“那么你叫我来做什么?难道就只不过是要嫁给我?”
玉如意幽幽叹道:“我若说我就只不过是来嫁给你的,你一定不会相信,所以,我是来见识当世武林最了不起的英雄。这个人能杀死逍遥侯,能在连城璧的眼底保存住天下武林的力量,折损连城璧的羽翼,能让我用尽法子也摸不着边,可以算得上是当世英雄。”
萧十一郎沉默着,缓缓道:“你已见识过了么?”
玉如意轻轻叹息道:“见识过了。”
她的叹息竟比这世上最美妙的音乐还要动听。
只可惜萧十一郎已冷冷道:“再见。”
他连看也没有再看玉如意一眼,掉头就走。
玉如意吃吃轻笑着,笑声又柔,又甜,又媚,“你不想见朱白水和沈璧君了么?”
萧十一郎骤然停下脚步,淡淡道:“我能见到吗?”
玉如意道:“你当然能见到,只不过……只要你……”
她吃吃轻笑着道:“只要你能留下来……只要你肯……”
肯什么?只怕任何人都想象得出。
她的声音甜得媚,甜得妖,甜得荡,甜得让人酥掉半边。
她的轻笑就像是魔鬼的呻吟,男人若想不动心,只好变成聋子。
她的要求让人笑得合不拢嘴,欢喜都欢喜不过来。
若有人还能拒绝她的要求,那么毫无疑问,这人一定是头猪。
只可惜萧十一郎就是那头猪。
玉如意话还没有说完,萧十一郎就冷冷打断,冷冷道:“只可惜我天生就不是肯听人话的,只可惜我天生就不喜欢被人要挟……”
这句话才说完,他就开始向前走。
玉如意恨恨瞪着他,突然从那高僧脑袋般的圆石上跳下来,踩着木屐追上去,张开双臂挡在萧十一郎面前,恨恨顿着足,恨恨道:“你难道是瞎子么?你难道是呆子么?你难道是木头么?”
她的眼波似怨似怒,似倾似诉。
她的娇靥上带着比晚春桃花还要艳丽的晕红。
她的头发如丝缎,如流水,在微微的风中轻轻地飘飞。
她轻轻喘息着,轻衣下怒放的酥胸轻轻地起伏。
她的腰肢纤细,柔软,盈盈一握。
她轻衣下的手臂光滑,晶莹,丰盈而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
她轻顿的天足比玉还滑润,比雪还洁白,白得无瑕,白得炫目。
她轻轻咬着嘴唇,面上的表情比她身上幽幽的、甜甜的香气还要醉人。
萧十一郎冷冷盯着她,冷冷道:“你是不是一定不肯让我走?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连城璧寻来,将你我都捉住才甘心?”
玉如意垂下头,丝缎一般的头发掩住了她的脸,看起来别有一番诱惑人的风情。
只听她幽幽道:“我也不是不许你走,我只不过想要你带我一起走而已。却不知你肯不肯带我走?”
她幽怨的语声,柔软的央求,实在让人不忍拒绝。
男人栽跟头,大多数就栽在玉如意这样的女人手上。
萧十一郎就只不过冷冷说了两个字,“不肯。”
玉如意就仿佛被人殴了一拳,踉跄后退,睁大眼睛瞪着萧十一郎,颤声道:“你为什么不肯?”
她的样子就像是再有一点点打击就会让她心碎,伤心欲绝,再也支持不住身体。
萧十一郎只冷冷道:“我为什么要肯?”
这人简直比铁还硬,比木头还不解风情。
玉如意幽幽道:“因为我喜欢你。”
她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抢着又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但却绝对是真的。自从我用尽所有的法子也找不出你和朱白水的行踪时,我就开始喜欢你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会喜欢上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男人,而且还喜欢得那么深,那么铭心刻骨,也许只不过因为你能让我始终找不到你们的下落,让我觉得你很聪明,很了不起。女人岂非总是会忍不住喜欢上比她更强,比她本事更大的男人?若不是因为我早已喜欢上你,我又怎会……我又怎会……”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细微得几不可闻,却更惹人心痒,逗人遐思,让人心动神摇,把持不定。
她白玉般的面庞上又泛起那种淡淡的却又明艳迫人的红晕,就仿佛是火焰在燃烧。
她说的话倒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谁知萧十一郎从头到尾,自始至终一直冷冷地看着玉如意,就仿佛是看把戏一样,等到玉如意将话都说完了,才冷冷道:“你最好先学会一件事。”
玉如意幽幽道:“什么事?”
萧十一郎一字一字道:“说真话!”
玉如意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颤声道:“你……你以为我在说谎?”
萧十一郎拒绝回答。拒绝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玉如意道:“你凭什么以为我说的是谎话?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你说?你说?”
萧十一郎冷冷望着她,既不说话,也不动摇。
玉如意慢慢垂下头,任丝缎一般的头发散落,黯然道:“也许……也许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女人本来就是要男人去追,去讨好的,她又怎么可以自己去向男人乞求呢?”
她突然激动了起来,抬起头,眼圈已红了,嘶声道:“可是……可是你凭什么要怀疑我的感情呢?我也是人,我也会对人生出感情的。沈璧君能喜欢你,凭什么我就不能?我难道就不会对你生出感情?你可知道你这样对我,多么伤人的心呀?”
她这句话才说完,晶莹的珠泪已沿着她白玉般光洁的面颊滑落,她仿佛突然就变成了一支带雨的梨花。
她轻轻用自己的轻衫拭着泪,接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沈璧君,天下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取代她在你心中的地位。我也并不是一定要你娶我,我只想要你让我喜欢你,这要求难道也过分么?”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被融化,被打动。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若是还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美人,这样的要求,那么毫无疑问,这人一定是个不折不扣,不知好歹的超级活笨蛋。
谁知萧十一郎静静听玉如意说完,突然就走了。
玉如意转过身,恨恨盯着萧十一郎的背影大声道:“萧十一郎!我恨你!恨你!”
能让玉如意这样绝世的美人喊出这种话来的男人,应该骄傲得很,因为当她口里喊“恨你”的时候,她心里其实已爱死了你。
而这世上不知有多少男人连让她正眼瞧一眼的资格都还没有。
谁知萧十一郎好像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他好像打定主意,就算是玉如意说出老天来他也只当是放屁。
玉如意恨恨望着萧十一郎,只恨不得恨死了算了。
她这一辈子简直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
她从出道到现在,见到她的男人没有一个不为她绝世的美丽痴迷倾倒,没有一个敢对她有丝毫亵渎之意。
谁知眼前这个男人好像根本就无视她绝世的美丽,他甚至连她最小最简单的要求都要拒绝,简直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别的男人多多少少总有些思想、感情、性格、嗜好可以读得懂。
可是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根本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大怪物,是个让人恨死了的大混蛋。
萧十一郎在往前走。
玉如意恨恨顿顿足,忍不住追上去,忍不住道:“萧十一郎!你可知道你这么一走,以后就永远也见不到朱白水和沈璧君了。”
萧十一郎不理她。
玉如意突然停住脚步,故意冷笑道:“好,你走吧,你走了我就杀了朱白水和沈璧君。”
萧十一郎淡淡道:“那我就杀了你为他们报仇。”
玉如意道:“我……我可以将他们交给连城璧!”
萧十一郎淡淡道:“那连城璧就会杀了你。”
玉如意忍不住道:“但你若是肯带我走,我岂非就不会去害朱白水和沈璧君?你岂非也不用杀了我为他们报仇?大家岂非都活得好好的?”
萧十一郎又不理她了。
玉如意故意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萧十一郎也和连城璧一样,是个薄情的人,原来他对他最心爱的女人和最相知的好友根本就一点也不关心。……我本来是想带他去见朱白水和沈璧君的,但他既然如此凉薄,我又何必多事?”
萧十一郎还是不理她。
玉如意忍不住大声道:“萧十一郎,你竟真的不顾及朱白水和沈璧君两个人的安危么……”
她说着话,萧十一郎居然越走越远。
玉如意恨恨顿着足,又忍不住追上去,道:“你……你不能走……”
她眼睛看着萧十一郎的脚步连停都没有停的意思,突然大声道:“萧十一郎!你若是再不理睬我,我……我就……我就跟你打架……”
她“架”字才出口,脚下竟不知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
她忍不住惊呼一声,想应变已来不及,整个人不由自主向萧十一郎身前的地上摔了过去。
眼看着她就要摔得七荤八素,狼狈不堪。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她用手一搭,借着这只手的力量,她才总算将身子的重心救起来。
她整个人都冲进了萧十一郎的怀里。
萧十一郎只觉软玉温香已扑了满怀。
玉如意的身子非但软得要命,香得要命,而且还充满了令人神魂俱销的暖意,男人若想不动心、不晕,除非变成木头,能抗拒这种诱惑的当然就更少。
萧十一郎想推,双手却被玉如意暖暖的,软软的,香香的身子压住。
玉如意整个身子仿佛都压在萧十一郎的手上。
萧十一郎不是木头,更不是鲁男子。
遇到真正绝顶美丽的女子,他也会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意乱神迷,头脑发昏。
玉如意是个绝世的大美人,绝对是,非但是绝世的大美人,而且还是美人中的美人,尤物中的尤物,老天造出这么个人来,仿佛就是为了要她到这个世上来迷死男人的。
玉如意若非是玉如意,他也就不会只为了亲她一下,而追踪三十里了。
他当然更不会告诉她,日后他若要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像她一样美貌的。
玉如意若非是玉如意,他也许根本就不瞧在眼里。
只可惜玉如意偏偏是玉如意,偏偏是他少年时心目中最完美的女神。
倘若你少年时心目中最完美的女神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打破头也要嫁给你,你高兴不高兴?喜欢不喜欢?
可是萧十一郎却已开始逃避了。
他什么都不怕,就是害怕会忍不住对玉如意动心。
倘若没有沈璧君,他也许早已高兴得翻了三万个跟头了。
可是他却偏偏已先有了沈璧君。
想到沈璧君那完美的容颜,那清澈而明丽的眼波,那温柔而幸福的微笑,那娇羞而慌乱的表情,那欲语还休的神采,那圣洁飘逸、清雅脱俗的风韵……
他心底就仿佛有根针在不停地刺着。
他忍不住就想拒绝玉如意,打击玉如意,离开玉如意远远的,好像只要多和玉如意说一句话也是犯罪。
是不是玉如意和沈璧君一样绝世的美丽,已隐隐威胁到他灵魂最深处那一份神圣而不可触动的情感?
直到玉如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他这才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他两只手还是轻轻托着玉如意的身子在怀里,玉如意有和沈璧君一样绝世的美貌,有足以迷死所有男人的神奇魅力。
他正想抽出手来推开怀中这绝世的大美人,忽听那大美人用一种发颤的声音道:“我的脚……我的脚……”
萧十一郎这才发现玉如意那晶莹无瑕,雪白炫目的玉足上竟被她自己的木屐打破了一小片肌肤。
一缕鲜血正从伤口上淌出来,就仿佛是雪地里盛开的梅花。那种鲜艳夺目的殷红,那种鲜艳夺目的美,让人忍不住去注意她完美如惊艳般的脚。
无论是谁看见她的脚,目光都再也离不开,无论是谁看见她的脚,都会心旌动摇,忍不住升起无数遐想。
萧十一郎冷冷道:“这种时候你本不该穿这种木屐的。”
玉如意轻轻道:“可是我想让你看我的脚。”
她突然抬起头来,用一种梦一般朦胧的目光脉脉望着萧十一郎,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想让你看我的脚?”
萧十一郎不答。她就自己道:“因为我的脚长得很好看,我想用我的脚打动你。”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轻柔得就仿佛春风中的歌曲。
她轻轻将脸藏在萧十一郎怀里,轻轻用她琼玉般白皙无瑕的鼻子摩擦着萧十一郎的胸膛,轻轻叹道:“其实这已不重要,只要你不抛下我,只要你肯带我走,我什么也不在乎,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白玉般的娇靥上又泛起那种让男人心跳的晕红。
她轻轻仰起脸,轻轻闭起眼睛。她闭起眼睛的时候,嘴角仿佛还带着一抹仙子般娇羞的微笑。
她在邀请,她在等待。
萧十一郎突然道:“好,你带我去见朱白水和沈璧君,我就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