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错 发表于 2009-11-13 13:41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十三章    尾巴


玉如意突然推开他,娇嗔道:“你能不能莫要提他们?”
萧十一郎冷冷看着她。
玉如意眼睛凝视着他,颤声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难道就这么讨厌我?你难道竟一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萧十一郎还是冷冷看着她。
玉如意黯然垂下头,黯然道:“原来你竟这么讨厌我,原来我这么样喜欢你,只换来你对我的讨厌。好,你不喜欢我,我走……”
她虽然说要走了,可是她脚下却半步也挪不开。
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你最好现在就走!”
玉如意抬起头,眼圈又已红了,嘶声道:“你……你没有心肝么?你……你的心难道被狗吃了么?你好,你好……”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骂他,说了两声“你好”后,再也忍不住以手掩面,狂奔而去。
她雪白的衣服飘飞,就像是起伏的波浪。
萧十一郎目送着玉如意身影消失,忍不住轻轻松了口气。
他就是要玉如意走,走得越远越好。
因为他实在生怕和玉如意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会做出对不起沈璧君的事来。
然后,他也开始走。
他来见玉如意,本是来见沈璧君和朱白水的,但既然玉如意不肯让他见到他们,他就只好自己去找了。
可是,他却实在不知该去哪里寻找他们才是。
玉如意做事机变无双,实在是让人难以揣度,她将朱白水、沈璧君两个人藏在什么地方,他实在想不出。
他思维不停地转动,目光也跟着四下里转动。
然后,他突然发现身边居然还跟着一个小姑娘和两个小小的小鬼头。
嫣嫣和两个小童并没有走。
玉如意被他气走的时候,并没有带他们走。他们当然也不能跟着玉如意走,他们就算是有这个心思,也没有玉如意那么高的轻功。
玉如意居然就这么将他们抛下不管了。
嫣嫣和两个小童三个人六只眼睛一齐瞪着萧十一郎,好像他是个不折不扣,不可思议的大怪物。
那么美貌绝伦的一位大美人肯嫁给他,他却硬要将人家气走,他不是怪物是什么?
萧十一郎望着他们,突然笑了笑,道:“你们肯不肯跟着我走?”
嫣嫣看着萧十一郎望着她,双颊已先飞红了。
听到萧十一郎问她,她竟不由自主道:“我们当然肯跟着萧相公走。”
这句话才说完,她的脸更红,她赶紧垂下头去,再也不敢看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的心居然跳了跳。
“这多情的小丫头难道竟也看上我了么?这倒也是件头疼事。”
忽听玉如意轻笑道:“你肯带他们走,却不肯带我走?萧郎呀萧郎,你倒真是个薄情的人。”
萧十一郎抬起头,立刻就看到玉如意正慢慢朝着他走过来,正似笑非笑望着他。
萧十一郎避开她的眼波,淡淡道:“你岂非已走了么?”
玉如意轻轻叹道:“我本来是已走了,可是我想来想去,这世上像你这么专情的男人并不多,我若是错过了,只怕会后悔一辈子,所以我就又回来了。我就算是赖,也要赖给你,你就算是赶我,我也总是不走……”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只可惜我喜欢的并不是你,我根本就一点也不喜欢你。”
玉如意悠悠然道:“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沈璧君,可是孔夫子并没有规定当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之后,别的女人就不许再喜欢他呀?”
她淡淡接着道:“只要我喜欢你就行了,你喜不喜欢我那又有什么关系?”
萧十一郎倒真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玉如意凝视着萧十一郎的眼睛,突然柔声道:“我知道你很关心沈璧君他们的安危,我倒也不是不肯带你去见他们,只不过却不是现在……”
她不让萧十一郎插话,抢着又道:“你倒也不必忧虑,他们都安全得很,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
她就像是一个殷勤而贤淑的女主人,丈夫想到的,她想到了,丈夫没有想到的,她也想到了。
萧十一郎冷冷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
玉如意道:“这件事就是绝对的事。”
萧十一郎道:“你可知道你身边有几个内奸?”
玉如意道:“七个。”
萧十一郎动容道:“你知道?”
玉如意叹道:“那三个伴妇变节在我意料之中,可是我却没有料到那四个丫头也不可靠。连城璧倒也神通广大,居然能将她们四个都挖走,我倒真是不能不佩服他。……这件事若非朱白水提醒,我倒真的是会犯个大错误。”
萧十一郎沉声道:“既然连你也会犯错误,你就该知道无论什么事都会有意外……”
玉如意打断了萧十一郎的话,道:“这件事没有意外。”
萧十一郎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却想不出。”
玉如意用她那天下无双的眸子脉脉地凝视着萧十一郎,柔声道:“你不需要想得出,只要你肯多陪陪我,肯对我好一点,我保证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沈璧君和一个完完整整的朱白水。”
萧十一郎突然道:“好,你带我去见朱白水和沈璧君,我就陪陪你,对你好一点。”
玉如意顿足道:“你还是要先去找他们两人,除了他们两人,这世上难道就再也没有你关心的人了么?”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一定不肯先带我去见朱白水和沈璧君?你到底有什么图谋?”
玉如意幽幽叹道:“我能有什么图谋?我只不过是想嫁给你而已。……我若是先带你去见了他们,你的眼中还会有我吗?”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不带我去,我眼中也不会有你。”
玉如意恨恨道:“我就是偏偏不带你去,看你还能有什么法子?”
萧十一郎冷笑,看也没有再看玉如意一眼,就走了。
这一次,无论谁也看得出,玉如意再也无法令萧十一郎停步了。
谁知玉如意这一次居然也想好了对付萧十一郎的法子。
萧十一郎在前面走,她就像是萧十一郎的尾巴一样在后面跟着。
萧十一郎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萧十一郎停下,她也停下。
萧十一郎转过身来瞪着她,她轻轻垂下头。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是我的尾巴?”
玉如意幽幽道:“没有我带路,你只怕是永远也找不到他们的。”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无论找不找得到,那都与你无关。”
玉如意轻轻叹道:“人是我藏的,怎会与我无关?”
萧十一郎道:“那么你肯带我去了?”
玉如意轻轻道:“不肯。”
萧十一郎简直是气笑不得。
遇上玉如意这样的女子,你还能有什么法子?

萧十一郎在前面走,玉如意就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
也不知走了多久,玉如意突然又张开双臂挡在了萧十一郎的面前。
萧十一郎只好停下来,淡淡道:“你又想做什么?”
玉如意也不说话,眼睛幽怨地望着他。
她满脸都是痛楚的神色,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身子向一边倾着,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
萧十一郎这才发现她白玉般无瑕的脚竟被她自己的木屐打破了一大片,鲜血流了满脚。
她轻轻咬着嘴唇,可是她的嘴唇却还是在轻轻地颤抖。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
他这句话才说了三个字,玉如意突然扑过来,扑进他怀里,轻轻喘息着道:“带我走,带我走,你若是再不肯带我走,我……我就跟你拼命,反正你这样欺负我,我也不想活了。”
萧十一郎道:“但你……”
这次他才说了两个字,玉如意就用手掩住了他的嘴,抢着道:“我不要你说话,我不要你再伤我的心,我为了你脚都磨破了,你难道还不相信我?还要赶我走?”
她将脸藏在他怀里,身子不停地扭动着,拼命往他怀里挤,仿佛要将她自己的身子挤进萧十一郎的身体里去。
没有人能受得了她这种扭动,萧十一郎也不能。
萧十一郎忍不住苦笑道:“你能不能先将身子站直……”
玉如意道:“不能。除非……除非你答应带我走。”
她索性将她轻衣下玉一般光洁晶莹的两只手臂伸出来,环住萧十一郎的脖子,索性就赖在萧十一郎怀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萧十一郎以前只听人说过,红颜误国,美色招祸,却一直也不能相信,现在看到了玉如意蛊惑人的手段,他这才肯承认果然说的不错。
这玉美人倒真的是能让盖世英雄将壮志消磨,铮铮铁汉将气节荡尽。
她的眼波,她的媚笑,她的莺声软语,她的投怀送抱,她的幽怨,她的恨,无不充满了醉死人的风情,无不让人难以抗拒。
男人见了她,除了乖乖投降外,哪里还有别的路可走?
萧十一郎本来还是可以甩开她,刺伤她,令她不得不走。
但若是让他如此残酷地去对付一个为了他而受伤的女人,他还是做不出来。
只不过要他带着这么个绝代的尤物走,他倒真的不知该怎样应付。
玉如意就像是只波斯猫一样缩在萧十一郎怀里,就好像是到了天堂。
萧十一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要我带你走,至少应该乖乖地听我的话。”
玉如意眼睛突然亮了,又惊又喜道:“你……你难道竟答应带我走了么?”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但你却要先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带我去见朱白水和沈璧君?”
玉如意闭上眼睛,轻轻叹道:“也许一天两天,也许一月两月,也许一年两年……”
萧十一郎突然就推开了她。
玉如意呆了呆,突然又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喘息着道:“只要你肯带我走,我就带你去见朱白水和沈璧君,只要你肯带我走,我……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她白玉般的娇靥就在萧十一郎的嘴边。
她淡红的嘴唇薄而柔软。
她吐气如兰。
她的身子又在不停地挤,不停地扭动。
萧十一郎叹道:“你能不能不要乱动?”
玉如意轻轻喘息着道:“不能。”
她的身子居然还在挤,还在扭动。
萧十一郎眼睛凝视着她销魂的媚眼,缓缓道:“你若是再不听话,再捣乱,我就点了你的穴道。”
玉如意果然不敢乱动了。
她眼睛凝视着萧十一郎,突然“嗤”地笑了出来,轻轻道:“好,只要你肯带我走,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的话似乎总是在暗示着一件十分神秘而又销魂的事。
她挤在萧十一郎怀里,挤得更紧,更舒服。
她轻轻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真好……”
萧十一郎突然道:“你说过,只要我肯带你走,你什么都听我的,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句话我有没有听错?”
玉如意突然红晕满脸,眼波中闪烁出慑人心魂的媚浪。
她的喘息突然急促。
她似已紧张得无法控制咽喉间的肌肉,颤声道:“你……你要我做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问你,朱白水和沈璧君你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玉如意轻轻道:“你用不着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总之我会带着你去……”
萧十一郎道:“好,那你就带我去。”
玉如意道:“现在不行。”
萧十一郎又想推开她,她就又挤。
她咬着嘴唇,道:“现在我的脚简直疼得要命,连一步也不能走,你要我带你去,至少应该等我养好脚。”
她眼睛望着萧十一郎,满眼都是央求、乞怜的意味。
她的眼波深情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萧十一郎却又在推她,她就又喘息着拼命往萧十一郎怀里挤。她好像打定主意,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萧十一郎怀里。
萧十一郎忍不住叹道:“你难道要我抱着你去找马车?”
玉如意不由自主怔了怔,道:“马车?你找马车做什么?”
萧十一郎沉声道:“你莫要忘了,这里还是苏州府辖地,连城璧对付完驻在苏州的各派英雄后,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和你,还有沈璧君和朱白水。你我若不赶在连城璧动手之前离开苏州,难道真的等着连城璧来捉住以后放生么?所有知道连城璧秘密的人都得死,你莫非还企望着连城璧对你我仁慈么?”
玉如意将脸藏在萧十一郎怀里,撒娇道:“我不怕,连城璧打不过我。”
萧十一郎叹道:“连城璧是打不过你,但连城璧也打不过他们么?”
他眼睛在望着嫣嫣和那两个小童。
玉如意好像这时才想起来望他们一眼,但她又嘟着嘴道:“但这件事跟马车有什么关系?”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没有马车,你怎么能走?”
玉如意身子突然又扭动了起来,喘息着道:“我不要你去找马车,我要你抱着我走?”
她好像是赖定萧十一郎了。
萧十一郎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附在玉如意耳边轻轻道:“有件事不知你知不知道?”
玉如意呓语般“嗯”了一声。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有三个月已没有洗过澡……”
他这句话才说完,玉如意已兔子一般从他怀里滑了出去。
萧十一郎忍不住松了口气。
玉如意瞪着他,简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美丽的眼睛里满是娇嗔。
她挥起拳头就想打他,拳头却又不敢落下,忍不住顿顿足,恨恨道:“你……你这坏人,我……我恨死你了。”
萧十一郎大笑着,扬长而去。
玉如意晕红着脸,眼波瞟着萧十一郎,也不知是恼?是恨?还是羞?

马车来了。
嫣嫣和两个小童已先钻进了车厢。
玉如意却不肯动。
萧十一郎皱皱眉,道:“你为什么还不上车?”
玉如意眼波瞟着萧十一郎,怨声道:“我的脚很疼,我连一步也不能走。”
萧十一郎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抱你上车?”
玉如意居然道:“是。”
萧十一郎眨眨眼,道:“你莫非不嫌我脏了?”
玉如意晕红着脸道:“你……你又不是别人。”
萧十一郎反倒呆住了,忍不住道:“你真的不嫌我脏?我满身都是老泥和臭气。”
玉如意故意叹了口气,道:“反正我已被你弄脏了,就算是再脏些又有什么关系?”
萧十一郎突然跳上马车,回过头来瞟着她,道:“你若是再不上车,我们可要走了。”
玉如意垂下头,任流水般的头发散落,幽幽道:“你若是这么狠心,你就走吧。”
萧十一郎突然一抖缰绳,马车镮铃响动,车轮已缓缓移动。
萧十一郎竟真的要走了。
玉如意脸色苍白,忍不住大声道:“萧十一郎!你真的要我就这样跟在你后面么?你是不是定要将我的脚整个磨掉,你才快意?”
她才走了两步,已痛得站也站不稳了。
她索性停了下来,咬牙道:“好,我就偏不上车,你不如索性拖死我算了。”
她心下气苦,说着说着,眼圈竟真的红了,珠玉般的眼泪滑下她美玉般无瑕的脸庞,看得人连心都碎了。
萧十一郎苦笑着,长长叹了口气,只好再停下马车,跳下来抱起她。
玉如意伏在他怀里,哽咽着道:“想不到……想不到你竟真的这么狠心……”
她心下一阵委屈,索性伏在萧十一郎怀里大哭了起来。
萧十一郎只好道:“是我不好,下次……下次再也不会了。”
他居然像哄孩子一般来哄玉如意这样的鬼灵精。
谁知他不哄还好些,他一哄,玉如意哭得更伤心了。
萧十一郎愁眉苦脸,手足无措,好容易才等到玉如意不再哭了,他就抱着玉如意往车厢里送。
谁知玉如意又赖在他怀里不肯下来了,她幽幽道:“我不要坐车厢,我要你抱着我!”
萧十一郎手突然伸到了她的腋下。她手臂一缩,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她眼圈犹红,泪痕犹在,可是她的笑靥已如春花般灿烂。
萧十一郎趁机将她送进了车厢里。
她眼睛幽怨地望着萧十一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突然又布满了诱人的红晕。
她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终于乖乖坐在车厢里,不再说话了。
萧十一郎也跳上马车,却回过头来问道:“朝哪个方向走?”
玉如意奇怪了起来,道:“缰绳在你手里,你为什么问我?”
萧十一郎道:“我问的是朱白水和沈璧君藏身的方向。”
玉如意失声道:“你……你现在就要去找他们了么?”
萧十一郎道:“你岂非说过,只要我肯带你走,你就带我去找他们?”
玉如意道:“可是我的脚还疼得要命,你竟不能等我养好脚再去吗?”
萧十一郎道:“你的脚虽然不能走,可是你已有了马车代步,这还不够吗?”
玉如意惊道:“原来你找马车来,并没有安什么好心,原来你对我好,只不过要哄着我带你去找朱白水和沈璧君。”
她不停地摇着头,不停地道:“我不跟你说,我不带你去,我若带你去了,你就再也不肯跟我在一起了……”
萧十一郎沉下脸来,瞪着她。
玉如意也瞪着萧十一郎,她眼睛瞪得并不比萧十一郎的小,声音也不比萧十一郎的弱,大声道:“你为什么这样子瞪着我?你是不是想将我赶下车去?你是不是想让我就这样一瘸一拐跟在你后面?……”
她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看样子眼泪随时都会滚落下来,她连声音都哽咽了,道:“你已气哭了我一次,你不妨再气哭我第二次,你……你……反正……反正我生下来就是任你欺负的……”
她自怨自艾,眼泪终于又滚落了下来。
她就这么莺莺啼啼哭着,好像想将萧十一郎的心哭化。
萧十一郎忍不住重重叹息,忍不住道:“你……你到底想等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想怎么样?”
玉如意哽咽着道:“我要你多陪我一些时候,不许你想沈璧君!”
萧十一郎叹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就算是多陪你一些时候,也不会喜欢你,我就算是多陪你一些时候,也不会忘记沈璧君。我既已先有了沈璧君……”
玉如意打断了他的话,大声争辩道:“你先有了沈璧君,为什么就不能再有我?我没有沈璧君美么?我没有她聪明么?我没有她温柔么?……”
她接着道:“古之娥皇、女英共事帝舜,天下传为佳话。而且男子三妻四妾又非没有,你又何必耽耽于一个沈璧君?”
萧十一郎倒被她说得呆了。
两个一起娶,三妻四妾,这种念头萧十一郎简直连转都没有转过。
过了半晌,萧十一郎才叹息着道:“只可惜萧十一郎非滥情之人,我心里既然已先有了沈璧君,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玉如意道:“你以前岂非也亲过我?你岂非也说过要娶一个像我一样美貌的女子做妻子?那时你心里是喜欢我的,是么?……而且,你说你要娶一个像我一样美貌的,天下又有谁比我更像我自己?”
萧十一郎叹道:“那只不过是少年情动时的一句戏言,又怎么当得真?”
玉如意道:“我也不要你当真,我只要你肯娶我,肯让我喜欢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萧十一郎叹道:“萧十一郎多蒙仙子垂青,实堪难当……”
玉如意声音又激动了起来,不让萧十一郎说出下面的话,嘶声道:“不,不……,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的话。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你本也可以娶我的,可是你偏偏不肯……”
她又莺莺啼啼哭了起来。
可是这一次萧十一郎却不理她了。
过了半晌,玉如意好像也哭乏了,又道:“其实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喜欢我,娶我,我只不过想要多和你在一起几天。你早晚还是会回到沈璧君身边,你回到沈璧君身边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跟你在一起了。我求你多陪我几天,这要求你难道也要拒绝吗?”
萧十一郎沉思着道:“但沈璧君他们真的很安全吗?真的不会……”
玉如意打断了他的话,瞋目道:“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的话?倘若沈璧君和朱白水二人有什么意外,我就死!”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想要我怎样陪你?”
玉如意咬着嘴唇,道:“我要你先带我回你的家去看看。”
萧十一郎面无表情,淡淡道:“我没有家。”
玉如意道:“我说的是你跟沈璧君两个人呆过的那个地方。”
萧十一郎道:“你到那里做什么?”
玉如意嘟起嘴,道:“不要你管。”

史错 发表于 2009-11-14 12:45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十四章    物是人非


萧十一郎只奇怪老天怎会让他遇到玉如意的。
这个如意美人简直是能将人缠死。
他心里十分焦急朱、沈二人的处境,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连城璧对付完听到他秘密的各派英雄后,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连城璧找不到他的影子,必定会在朱、沈二人身上下手,连城璧也许并不一定立刻就要他们死,但只要他们落到连城璧的手中,那他就输了,输死了。
可是他却只好陪玉如意回家去。
他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赶到他们身边去,可是他却连他们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最急人的是,玉如意明明知道他们的下落,可是她却偏偏不肯说。
玉如意的智慧和才情十七年前就已名惊天下。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能让玉如意自己将他们的下落说出来,或者是自己带他去找他们。
他本不大相信玉如意真的要嫁给他,他总认为玉如意有什么图谋,可是现在看来,玉如意对他的感情竟好像是真的。
可是他却无法接受。
因为他已先有了沈璧君。正如他自己说的,他非滥情之人,他心中既然已先有了沈璧君,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他的感情绝对神圣,绝对纯洁,绝对不容践踏、亵渎,就像是公狼对母狼一样。
可是他只好带玉如意走,因为玉如意伤了脚。
他若是抛下玉如意一个人走,玉如意只怕真的会像尾巴一样,不顾性命,跛着脚跟在他后面。
他做不出这种事来。他的内心远远不及他的外表那么冷硬、无情。
就算是玉如意不是玉如意,只不过是个和他毫无瓜葛的陌生女子,陌生人,若是负了伤让他遇到,他也不会将之抛下不管。
但若是让他带着玉如意走,无异于让他抱着一团火,也许就在他不经意之间就已将他焚烧。
可是他却连选择的余地也没有。
玉如意就算真的是一团火,他也只好抱着,他前面就算真的是火坑,他也只好跳下去。

玉如意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她的脚纤巧玲珑,曲致柔和,本是最具诱惑力的——她的脚征服过的男人简直比穿过的鞋子还要多。
可是现在这只完美的脚却被她自己的木屐打破了一大片肌肤,血污狼藉,不忍猝睹。
破口处已红肿。
但这只不过是最普通的外伤,甚至根本就不能算是伤。
可是疼起来却实在要了人的命。
尤其是像玉如意这样娇滴滴、粉嫩嫩的美人儿,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和痛,对她们来说都是让人心疼的灾难。
马车不停地颠簸摇晃,牵动她伤口附近的肌肉,一阵阵抽痛就像蚂蚁一般啃噬着她的心。
她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萧十一郎就坐在车辕外,身子懒懒地随着摇晃的马车摇来晃去,悠悠然就仿佛是坐在母亲的摇篮里。
玉如意忍不住轻呼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身体立刻就不摇了,但却没有回过头来,只懒懒道:“你又有什么花样?”
玉如意咬着嘴唇,道:“我……”
只说了个“我”字,她眼睛又在望着那只脚,好像委屈得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回过头来,立刻就看到了她那只已受伤红肿的脚。
但他只不过淡淡道:“这不过是最普通的外伤,将息些时日,自然就会好。”
玉如意可怜兮兮望着他,颤声道:“可是我很疼。”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约住马车,跳下车去,很快就找了几株药草回来,摘下最嫩的一部分,握住她温软滑腻的玉足,准备将茎子里的汁液挤出来敷到她脚上的伤口上。
谁知玉如意突然又不肯让他动她的脚了。
萧十一郎才握住她的足踝,她就挣扎着将脚抽走。
萧十一郎瞪着她。
她眼睛幽怨地望着萧十一郎,咬着嘴唇道:“我不要你治我的脚,你治好了我的脚后,又要逼着我带你去找沈璧君,再也不肯迁就我,对我好,再也不肯跟我在一起了。我……我不要你治我的脚……”
萧十一郎瞪着她,突然伸出手,恶狠狠夺过她的脚。
她就拼命挣扎,还要用另一只脚踢人,口里不停地道:“你……你这坏人,你放开我,我不要你治我的脚,我……我就是不要,我……我就是偏偏不要你治……”
萧十一郎一伸手就点了她腿上的穴道。她闹,不理她,她挣扎,挣扎不脱,她踢,踢不动。
萧十一郎一把就将她的脚强拉了过来。
他握着她足踝的手掌强而有力,他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
玉如意的腿被他拉得笔直,她只能两只手撑地,斜靠在车厢壁上,这种姿势简直是难受极了。
她嘎声道:“你……你……”
除了逍遥侯那个变态的疯子,还没有男人敢如此强横霸道地对待她,可是这个男人,这个野兽般的男人好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任萧十一郎握着她的足踝。
萧十一郎将几株药草茎子里的汁液全挤出来,轻轻敷满她脚上的伤口,这才伸手解开她腿上的穴道,将她的脚一摔,冷冷望着她,冷冷道:“你怎么样?你若是再敢捣乱,我就狠狠打你一顿屁股出气……”
马车镮铃又已响动。
玉如意眼波跟着这个什么事都敢做的野蛮人,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小女人,在一个强有力的男人庇荫下。
她无论什么都不必忧心,无论什么都不需挂怀。
她只需等着接受,接受这个男人给她准备的一切。
她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她就仿佛是一只小鸟,在单飞了很多年后,突然找到了一棵大树,可以让她洗去所有的疲倦和悲伤,可以让她放心的栖息和依靠。
她这一辈子都在寻找着一位能给她这种感觉的男人。
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可是却已是别人的。
别人的东西当然可以抢过来,可是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她只怕是拼了命也很难抢到手的。
“沈璧君是用什么法子得到了这个男人的心呢……”

沈璧君用的是什么法子呢?这个问题只怕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得上来。
因为沈璧君根本就没有用任何法子。
其实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有的人奋斗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得到,而有的人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就得到了别人梦想中的一切。
你能说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只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
你若是聪明人的话,最好莫要在这种事上太认真,否则,你就是在自寻烦恼。
但这世上自寻烦恼的事,岂非正是聪明人做出来的?
家,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
还是有开不败的鲜花、采不尽的野果、流不干的清泉。
可是家已变得和原来的不一样了。
原来只有一间小小的木屋,现在却变成了三间,旁边还搭着一个屋架,屋子前面还堆着一堆零碎的木头。
盖房子的人显然还想再盖第四间。
原来屋前十分空旷平坦的草地上,也多了一方青石做成的石桌子和四个不规则的石墩子。
屋子是谁盖的?石桌子、石墩子是谁摆的?
此间莫非已有了新主人?
可是萧十一郎显然并不这么想。他一踏上这方土地,整个人仿佛都变得痴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他就这么痴痴地站着,痴痴地想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还要想多久。
玉如意也痴了。
她在幻想中虽然也想到了萧十一郎的家一定十分美丽,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这地方的美丽竟还是大大超出了她想象之外。
也许这地方最吸引人之处并不是这地方的本身。
而是这地方的静谧、与世隔绝的气氛。
这地方没有喧嚣,没有杂乱,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尘世中所有丑恶的东西在这个地方都找不到。
无论是什么人到了这地方都可以绝对的放开,绝对的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绝对不会有世俗的礼教和规矩来束缚你,管你。
只要你高兴,你甚至可以将你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脱光,让阳光看,让木叶看,让鲜花看,让草丛间的兔子看。
你就算是在这地方大笑、大哭、大叫,笑死、哭死、叫得声音嘶哑,也绝对没有人来管你。
但这地方却太静,静得让人觉得孤独,让人觉得寂寞,静得让人忍不住发疯。
你在这里虽然可以做任何事,绝对没有人来管你,但也绝对没有人来理你。
你就算是练成了盖世的武功,发现了数不清的宝藏,就算是得到了你一生中最想得到的东西,实现了你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梦想,也绝对没有人来羡慕你,赞叹你,崇拜你,甚至连嫉妒你,恨你的人都没有。
这地方虽然美丽,却嫌太静了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如意才回过头来看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还是痴痴地站着,痴痴地想着。
他是不是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他和沈璧君在一起时的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点点滴滴?那段虽然饱经忧患和磨难,却又充满激情,充满无限美好回味的日子?
玉如意居然没有去打扰萧十一郎。
她眼睛望着萧十一郎的脸。她从来也没有如此近距离,如此认真审慎地观察过萧十一郎,观察过任何一个男人。
萧十一郎也许长得并不能算是英俊潇洒。
他的眉毛很浓,胡子很硬。
他的鼻子硬而挺。
他的脸就像是铁一样瘦削,坚硬。
倘若不看他的眼睛,你甚至会以为他生下来就是个很冷酷,很不通情达理,很不近人情的人。
但一算上他的眼睛,他整个人仿佛都变了。
变得风趣、机智、懒散、满不在乎,充满说不出的活力,就仿佛是一只快乐的野兽。
但玉如意看到的却是萧十一郎眼睛中的柔情。
萧十一郎的眼睛很温柔地望着那三间半的小木屋,好像那小木屋忽然变成了沈璧君正在向他招手。
萧十一郎忽然举步向那小木屋走过去,走进小木屋里。
小木屋里已多了一张床,多了两只放衣服的木橱。其中一间小木屋居然是厨房,虽然还没有起炉灶,却已先有了修葺炉灶用的东西,屋子里甚至已有了砧板、碗橱,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他和沈璧君用过的杯、盘、碗、盏,而且居然还多了一只小小的木碗,碗里还有一只小小的木勺。这小碗和小勺莫非竟是给孩子用的?
屋子后面的酒窖里已酿成了十几坛香气逼人的好酒……
萧十一郎的表情更奇特,目光更温柔。
玉如意暗中叹了口气,她现在才真正看清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看似很不近人情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腔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谁若是作了萧十一郎的妻子,那才真是运气。

玉如意突然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厉害。
她原意是想拖住萧十一郎,缠住萧十一郎,让萧十一郎带着她走得远远的,离开沈璧君远远的,不让他去想沈璧君。
所以他们才会到这里来。
可是她却突然发现到了这里以后,萧十一郎离沈璧君仿佛更近了。
在谷外的时候,她也许还有一分机会打动萧十一郎,将萧十一郎变成她温柔陷阱里的俘虏,但到了这个地方,她只怕连半分的机会也没有了。
萧十一郎是不是也是因为这地方有沈璧君的影子,可以很好地提醒他自己莫要迷失在玉如意的美色之下,这才答应将玉如意带到这里来呢?
玉如意眼睛望着萧十一郎目光中的柔情,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在想沈璧君?是不是这里的很多东西都是沈璧君亲手做的?”
萧十一郎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问话,过了半晌,他才回过头来,眼睛凝视着玉如意,缓缓问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很安全?是不是真的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玉如意被他看得连呼吸都仿佛沉重了起来,勉强笑道:“他们绝不会出什么事的,你……你用不着太过担心。”
萧十一郎眼睛凝视着玉如意,忽然又转过头去。
他顺手拉开那两只放衣服的木橱,一只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两套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另一只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只落满灰尘的金钗。
旧衣服当然是萧十一郎的,但金钗呢?莫非是沈璧君换酒给萧十一郎喝的那支金钗?
萧十一郎拈起那支金钗,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好像再也舍不得放下。
玉如意眼睛望着萧十一郎,突然掩口笑了笑。
她突然向嫣嫣招了招手,嫣嫣就走过来。玉如意在嫣嫣耳边轻语了几句,嫣嫣瞟了萧十一郎一眼,也笑了。
嫣嫣找上那两个小童,在他们耳边也轻语了几句。
两个小童也笑了,忽然一齐大叫道:“羞,羞,堂堂的大男人,却作小女儿姿态……”
萧十一郎苦笑着,将金钗藏在了怀里,回过头来。
玉如意似笑非笑望着他,嫣嫣也似笑非笑望着他,那两个小童正用手指划着脸拼命地羞他。
玉如意故意叹道:“我们无论如何总是你的客人,做主人的就算是有一肚子的心事要想,也不必冷落了客人呀?”
萧十一郎怔了怔,道:“主人?客人?”
玉如意眼波瞟着他,道:“我们难道不是你的客人?”
萧十一郎道:“你们不是,你们也是主人。无论是谁到这里来,都是主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他淡淡接着道:“这里无所谓礼教规矩,所以也就无所谓主客之分,倘若有人定要自居客人,我只好将他赶出去。”
玉如意悠悠然道:“那么我这个主人可不可以先去洗个澡?一路风尘,我简直是要脏死了。”
萧十一郎道:“我已说过,无论谁到这里来,都是主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就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玉如意喃喃道:“那我就放心了……”
她慢慢走到屋角,快要转弯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望了萧十一郎一眼,嫣然一笑,这才转到屋子后面去。
她的眼波里仿佛荡漾着春水一般妖媚的流光神采。
她美玉般的娇靥上仿佛又布满了令男人心跳加速的红晕。
她的笑充满了慑人心魂的魔力。
萧十一郎眼睛望着玉如意的身影消失在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他的麻烦只怕又要来了。
嫣嫣还是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
萧十一郎微笑着道:“你也是主人,你为什么站着一动不动?你是不是也想去洗个澡?”
嫣嫣的脸立刻就飞红了,带着三分羞涩七分紧张,道:“我……我……我去清理清理屋子里的积尘……”
她连看也不敢再看萧十一郎一眼,赶紧垂着头逃开了。

沈璧君显然是又来过这里,而且还在这里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那两间半的屋子显然就是她盖的。
那木床、木橱、砧板、酒窖里的新酒、小孩子用的小木碗、小木勺显然也都是她的手笔。
沈璧君会做这些东西,萧十一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因为他以前做这些事的时候,沈璧君根本就一直在旁边看着,非但看,而且还问,而且还问得特别详细,甚至她还想动手做。
她在这里住着当然是为了等萧十一郎,盖房子当然是不想萧十一郎再睡在外面,做木床当然是不想萧十一郎再睡在地上,在所有的酒坛子里酿上酒当然是为了等萧十一郎回来喝,可是那小孩子用的小木碗、小木勺呢?
她难道是在幻想着和萧十一郎生一个可爱的孩子?
她岂非答应过连城璧,“我还是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一定会让你觉得满意”?
难道她在这里的时候就已挣开了心灵上的枷锁,决心做一个叛逆的女人?
她做这些事一定花了很多、很长的时间。
可是她的第三间小木屋和厨房里的炉灶却还是没有完成。
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心中一定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也许她一直相信她等待的人一定还能奇迹般地活着回来。
可是后来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等待的人永远也回不来。
所以,那第三间小木屋和那厨房里的炉灶她才没有完成。
那时候,她的心情也许比那沼泽里的泥水还要苦涩。
现在呢?现在萧十一郎终于还是活着回来了,可是她却又离开了。
昊天悠悠,为什么要让痴情的人总是好梦难圆呢?
萧十一郎开始盖那第三间小木屋。
他也许跟沈璧君一样,也是在幻想着他等待的人有一天还会回到这里来,和他一起回来。
忽听屋子后面山泉那边,玉如意叫道:“萧十一郎!我的衣服全都湿了,你能不能送一套干燥的衣服过来?”
萧十一郎苦笑,他的麻烦果然来了。
幸好他已想好了对付玉如意的法子。
萧十一郎从衣橱里整出一套他自己的旧衣服,去找嫣嫣。
玉如意只不过是向他要一套干燥的衣服,却并没有一定要他亲自去送,这种事他当然也不方便亲自去送,所以他可以找别人替他去送。
嫣嫣好像一看见他就要脸红。
萧十一郎才走过来,嫣嫣就红着脸垂下头,正在做的活也停了下来,连手里的抹布也忘了放下。
嫣嫣垂着头道:“小姐要相公将衣服送过去,相公为什么来找我?”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家小姐是女人。非礼勿视,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说过?你家小姐是在洗澡,我们大男人当然是不方便自己过去的。”
嫣嫣有些羞涩,道:“可是……可是我家小姐是要相公自己送过去……”
萧十一郎道:“无论谁去送岂非都一样?”
嫣嫣红着脸,眨眨眼道:“既然谁去送都一样,相公为什么不肯自己送过去?我家小姐又不是很可怕的人,相公为什么如此怕她?”
她居然还有下文,“相公如此推托,岂非辜负了小姐对相公的一番心意?”
这小姑娘居然还懂得这些,萧十一郎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但这小姑娘既然不肯替他去,他就只好去找别人了。
只听嫣嫣在身后幽幽道:“小姐乃是当世少有的美人,不知相公为什么不喜欢她……”
萧十一郎看见那两个童子,只好又改变了主意。
那两个小鬼正似笑非笑望着他,眼珠子转来转去,目中闪烁着狡狯的光芒,好像在等着萧十一郎请他们去送衣服,好像早已准备好了怎样呛萧十一郎一鼻子灰。
幸好他总算还有一个法子。
他找来了一根很长的竹竿,将衣服挂在竹竿上,准备用竹竿将衣服送过去——竹竿是不是也会拒绝帮他呢?
他第一次带沈璧君来的时候,沈璧君也是在那山泉下洗澡,也是没有干燥的衣服可换。他就是用这个法子将他的一套干燥的衣服送了过去。
忽听玉如意又叫道:“萧十一郎!你为什么还没有将衣服送过来?你难道想将我泡死在水里……”
萧十一郎已将竹竿一节一节送了过去。
他的动作很小心,他的手很稳,他并不想再送第二套衣服给她。
只听玉如意吃吃轻笑道:“萧十一郎!你为什么不自己将衣服送过来?你莫非竟不敢看见我?我又不会咬你一口。”
她语声方落,忽又惊呼道:“小心!你碰上树枝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若敢将竹竿上的衣服捣乱掉了,我就狠狠抽你一顿……”
他“顿”字才出口,突觉竹竿另一头一沉,突然又轻了。
玉如意轻怨道:“都怪你,不小心……”
她突又惊呼道:“不是我……我没有……是……是你自己不……啊……”
她这么说,只因为萧十一郎的竹竿已毫不客气敲了下来。
玉如意轻呼着道:“萧十一郎!你这瞎子……你……你这木头……啊……你这坏人……你打得人家痛死了……”
萧十一郎不理她,将掌中的竹竿雨点般地抽了下去。
玉如意的声音中已带着轻轻的喘息,“萧十一郎!你……你莫要再打了嘛……我再也……再也不敢……啊……你……你为什么还……不停手……”
她语声中已带着哀怨的哭音。
忽听玉如意“啊”一声尖叫,拼命大叫道:“萧十一郎!你……你挂着我的头发了……”
这句话才说完,她竟莺莺啼啼哭了起来。
萧十一郎只觉竹竿那一边已挑不起来,想必是玉如意已抓住了那一端在手里。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若是再自作聪明,乱玩花样,我还要打。”
只听玉如意哭着道:“人家只不过想讨你欢心,你……你竟真的这么狠心……”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萧十一郎一点也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你若是真的聪明,以后就莫要再乱玩花样。”
玉如意道:“我……我……”
萧十一郎只听得那一边窸窣地细响着,竹竿已觉轻了,想是玉如意已解下了头发,松开了竹竿。
只听玉如意幽幽道:“这套衣服已湿了,你能不能……你放心,倘若我再捣乱,你就莫要再理我……”
萧十一郎抽回竹竿,只好再去拿第二套衣服。
他只希望玉如意经此一次以后,莫要再以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会被她玩弄于掌指之上。
他才转过身,立刻就看到嫣嫣和那两个小童三个人站作一排,正吃惊地望着他。
他们好像再也没有想到,萧十一郎竟真的敢打玉如意。
玉如意那么美,他竟真的那么忍心。
萧十一郎自己也在奇怪。
他本来确实是没有打女人的习惯,尤其是像玉如意这样绝世美丽的女子,他更是下不了手。
他总认为女人是用来爱、用来宠的,绝对不应该是用来打的,可是他居然打了玉如意。
也许只不过因为玉如意太聪明了,聪明得已失去了一个女人应该谨持的本分。
女人太聪明,往往就会变得不像是女人。不像是女人的女人,无论是大美人也好,是丑八怪也好,男人只怕都会受不了,无论是她爱的男人,或是爱她的男人都一样。
也许并不是女人太聪明就不好,也许只不过因为男人劣根性太重,毛病太多。
男人总是以大男人自居,总是认为这个世界本就该男人来“统治”,好像女人天生就该被男人踩在脚下,天生就该让男人保护,受男人垂怜,天生就不能反抗。
男人当然有男人的理由,因为女人总是打不过男人。
这个理由虽然不够好,却足以让男人瞧不起女人。
女人若是太笨,男人就洋洋得意,居高临下嘲笑女人不如男人。女人若是太聪明,压倒过男人,男人就会觉得男人世界里神秘的铁律被践踏,也许男人还没有笨到告诉女人其实是男人“强者”的作用被忽视,但男人却总是能找出很多理由攻击女人不像女人、不讨人喜欢,提醒女人赶快勒马回缰。
但这却又正好证明了一件事:女人若要讨得男人的欢心,最好让男人以为她软弱、胆小、见识浅、总是在依赖男人、离开男人她就不能活,而且,还不能让男人觉得她太笨。
所以就有人说:“女人若是要征服男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男人以为她已完全被征服。”
玉如意倘若也像是连城璧的母亲一样,深自内敛,藏锋不露,她的魅力是不是更让男人难以抵挡呢?
萧十一郎从衣橱里取出第二套衣服,准备再挂在竹竿上送过去——玉如意挨了他一顿抽,只怕是再也不敢捣乱了。
就在这时,忽听玉如意颤声惊呼道:“萧十一郎!蛇……蛇……”
她语音未落,萧十一郎已抱着衣服箭一般蹿了过去。

史错 发表于 2009-11-15 12:33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十五章    浪子的心


屋子后面数十步有飞崖突兀。
那道山泉就是从那飞崖上抛落下来。
山泉下有一个丈许见方的水池,池水清澈、明净、柔软,宛如是一大块流动的玻璃。
有阳光的时候,池水里到处都在闪烁着流苏般金黄色的光芒,金光与池底的岩石块相映间,简直是美极了。
这地方本来并没有这水池,可是自从萧十一郎到这里来以后,就有了。
萧十一郎并没有洁癖,可是他却很喜欢洗澡。他也许并不一定喜欢干净,但他却非常喜欢被水温柔地拥抱的感觉。
他甚至愿意一整天都泡在水里。
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根本就是一整天都泡在这池水里。
现在,洗澡的是一位美得让人受不了的女子。
萧十一郎抱着衣服赶过来的时候,玉如意正赤裸裸站在池水里,用两只手轻抚着自己晶莹玉臂上几条淡淡的红痕,好像委屈极了——这红痕想是萧十一郎一顿乱敲留下来的。
现在正有阳光照进池水里,金黄色的光芒映上她的脸,她的肩,她的胸,她的腰……
她的身体之美竟是惊世的,骇俗的。
她的身体竟真的仿佛是用一块晶莹剔透、雪白无瑕的羊脂美玉雕塑而成,流光溢彩,灿烂眩目。
加之清澈的池水、闪烁的金波,她美玉般的身子更是曲线玲珑,纤毫毕呈……
这是天地之间最致命的美,也是最致命的诱惑。
美,太美,美得已非凡间所能有……
这么完美的躯体,只怕就连蛇也舍不得咬的。
但哪里有蛇呢?
玉如意脸上连一分惊慌、恐惧的神色都没有。
她毕竟还是将萧十一郎骗了过来。
这聪明绝顶的女子,她难道还是不相信男人都不喜欢被动,都不喜欢太强的女人,就连萧十一郎也一样么?
萧十一郎岂非已告诉过她,他一点也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么?

玉如意虽然将萧十一郎骗了过来,可是她脸上却连一分神气的意思也没有,她的眼睛一闪一闪望着萧十一郎,居然充满了哀怨乞怜的味道,就好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正巴巴地望着它的主人。
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她想捉弄人,而是她很怕寂寞,很怕孤独,很想找个人陪陪她,抚慰她空虚的心灵,但却又怕这个人再打她一顿。
倘若她面上充满了捉弄过人后的快意,萧十一郎就算是不会再敲她一顿竹竿,也必定会放下衣服,拂袖而去。
但她脸上却充满了哀怨和乞怜。
她身上连一片布也没有。
她整个人美得仿佛已不能再美。
这样的美人,这样的表情,这样赤裸裸地站在你面前,天下还有谁能狠得下心来再“敲”她?还有谁能对她再生出一丝一毫的气来?
萧十一郎的目光已移向别处。
玉如意眼睛凝视着萧十一郎,面上不由自主露出失望的颜色,幽怨道:“我是不是长得很丑?”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假如连你这样的人也算是很丑,这世上哪里还有美人?”
玉如意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看我?”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不愿被你诱惑。”
玉如意忍不住道:“你也害怕被我诱惑?”
萧十一郎叹道:“我非木石,安能不怕?”
玉如意语声中的幽怨又浓了些,道:“这世上有很多男人都很希望很心甘情愿被我诱惑,你为什么就偏偏不肯?我难道就比不上沈璧君?”
幽怨的语声,魔鬼般的美,送上门来的情,数不清的男人梦寐难求的福……
萧十一郎却不说话了。
他轻轻将衣服放在了池边的岩石上,转过了身——
玉如意幽怨、惨淡的语声又在身后响起,“你……你就这么走了么……你……你竟连看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她语声中的失望、黯然真是浓得化也化不开。
就算真的是木石,只怕也要升起满腔柔情,乖乖地向她投降。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没有停步。
他的意志就仿佛是泰山一般不可动摇。
可是他的内心却远远不如他的外表看起来那么平静。
他只看了玉如意一眼,但他已看得很清楚。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完美的女人身体,完美得竟能具有如此巨大的震慑力。
他在玩偶山庄见过沈璧君赤裸时的样子,沈璧君的身体虽然也是完美无缺的,但却让人觉得她是活生生的人,无论是谁看见她,心中都难免冲起一股残酷得罪恶的激情。
这也许只不过因为沈璧君是淑女。淑女总是很少有赤裸的时候,所以,淑女赤裸的时候本身就带着一种残酷得罪恶的诱惑。
但玉如意就不一样了。
玉如意的身体就仿佛是这世上绝无仅有,最伟大的一件艺术品,仿佛她的身体根本就不是人的身体,仿佛是最完美的雕像,但却具有人的真实和灵动。男人看见她,也许会产生欲望的冲动,但最原始的情感却是美,艺术的美,干净的美。
萧十一郎若非已先有了沈璧君,已先有了近乎完美的情,那种刻骨铭心,不可动摇,不可打破,不可替代的情。
他倒真是愿意不顾一切去追逐这种绝世无双的美,至高无上的美,危险的美。

“有时候美丽确实是可以让人牺牲一切。”
这句话原来并不是随便说出来的。
玉如意眼睛望着萧十一郎高大而瘦削的背影转过了屋角,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自负美貌绝伦,本以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会被她踩在脚下,可是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竟仿佛真的是美色打不倒、伏不了的。
她就算能征服天下间所有的男人,却征服不了这个男人。
但没有这个男人,就算是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臣服在她的裙前,又有何用?
她本来还可以用一种最古老、最原始的法子。
先得到他的人,然后再慢慢得到他的心。
可是她做不出,她一想到那种事就觉得恶心。
她总认为只会用那种法子征服男人的女人,根本就不配做女人,只会用那种法子征服女人的男人,也根本不配做男人。
她这一生最悲惨的遭遇,就是那个魔鬼般的男人先得到了她的人后,还要企图慢慢得到她的心。可是十五年,她都没有让“他”如愿……

玉如意握着湿漉漉的头发从那屋后的山泉下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已完全变得清新、明丽、圣洁无尘。
就仿佛是沈璧君。
萧十一郎看见她的时候,只觉仿佛有一种淡淡的,玉一般晶莹透明的毫光射过来。
新出浴的玉如意看起来比什么时候都美。
她穿的是一件萧十一郎海蓝色的旧袍子,但就算是她穿着她自己那件雪白的轻衣,也不及这个时候动人。
宽松的袍子掩去了她美妙的身段,却露出了她的手、她的脖颈、她玲珑的脚。炫目的雪白与深沉的海蓝相映间,让人忍不住升起一些不规矩的念头,以为袍子下的胴体更美好、更迷人。
女人的美,很多时候并不是“暴露”,而是“遮掩”,并不是“强调”,而是“忽略”。
所以真正懂得美的女人,绝不是懂得如何暴露,而是如何遮掩。
这一刹那,萧十一郎仿佛已看得呆了。
玉如意羞红了双颊,语声中带着淡淡的怨,淡淡的恨,“原来你并不是瞎子,原来你还是长着眼睛的,原来……原来你并不是只会打人……”
萧十一郎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说什么,眼睛痴痴望着她,仿佛突然之间发了花痴。
玉如意眼睛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要看,我就让你看个够……”
她这句话才说完,脸色已变了,大声道:“原来你看的不是我,原来你眼睛在看着我,心中却在想着沈璧君……”
她疯狂般大叫着道:“萧十一郎!我恨你!恨你!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说着说着,已掉转了头,奔回小屋,“砰”关上门。
屋子里立刻就传出了她莺莺啜泣的声音。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男人看着她的时候,心中却在想着别的女人。
最小器的女人是这样,最大方的女人也一样。
因为人生中的很多事,根本就是不能宽恕和容忍的。
萧十一郎目光跟着玉如意的身影进了屋子,玉如意关起门,就仿佛将他的心也关在了里面。
两年前,他带沈璧君到这里来,沈璧君从那山泉后走出来的时候,也是握着她那湿漉漉的长发,穿着他的这件海蓝色的旧长袍。
他记得那时候他整个人都看得痴了。
他记得沈璧君被他看得双颊酡红,就仿佛是喝下了八十斤烈性斧头,她连身子好像都软了,赶紧掩住自己,道:“不许你看,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仿佛是要吃人……”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掉头奔回小木屋,紧紧关起了门。
萧十一郎记得他的目光也是这样追着沈璧君的身影进了屋子,沈璧君关起门,就仿佛将他的心也关在了里面……
现在,那小木屋里关着的同样是一位绝色的大美人。
但却已不再是沈璧君,而是换成了玉如意。
萧十一郎痴痴望着那小木屋的门,仿佛里面关着的还是两年前的沈璧君。
他的心突然急躁了起来,只恨不得冲进那小木屋,一把抓住玉如意,逼她说出沈璧君他们的下落。但……
但玉如意会将沈璧君他们藏在什么地方呢?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玉如意还是躲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萧十一郎敲了敲窗子,道:“喂,开饭了。”
门突然开了,却没有人走出来。
萧十一郎走进屋子。玉如意正背对着他,垂着头,坐在床沿,既不说话,也不动。
萧十一郎“噗噗噗”敲敲木门,大声道:“喂!开饭了!”
玉如意垂着头,幽幽道:“你们先吃吧,我还不饿。”
萧十一郎皱眉道:“大半天不吃东西,怎么会不觉得饿呢?你当你是铁打的吗?”
玉如意轻轻提起衣袖,在脸上轻拭着。
她难道还在哭?
萧十一郎微笑道:“你还在生气?”
玉如意不说话,纤弱不胜的身形轻轻地颤抖。
萧十一郎道:“你是不是又想我抱你出去?”
玉如意身子缩了缩,幽幽道:“我……我真的不饿。”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她真的是不肯出去了。但她既然不肯出去,那我就将他们叫进来一起吃,反正在屋内在外面也没什么分别。”
他这句话才说完,玉如意已冲过来,堵住门。
她又急又气,不停地顿着足,道:“萧十一郎,你一定要将我折磨死你才肯罢休,是不是?”
她美丽的眼睛已红肿,看起来就仿佛她根本就一直在哭。
萧十一郎骤然怔住,呆呆地望着她。
玉如意重又坐回床沿,背对着他,垂着头。
只听她的声音颤抖着,道:“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何必再来招我呢?你……你放心,我绝不会死缠活赖赖着你的。我虽然是个苦命的人,但我还没有那么下贱……”
天下只怕还很少有人在说到自己“苦命”的时候,还能忍得住眼泪的。
玉如意双肩不停地抽动,眼泪涌泉般从脸上滑落,沾湿了她的手,她的衣襟。
萧十一郎忍不住叹息,道:“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是个大混蛋,像我这种混蛋天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
玉如意“嗤”一声就想笑,可是她却“哇”一声哭了出来,痛哭着道:“沈璧君哭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哄她的,是也不是?你既然喜欢的是沈璧君,就用不着这样子来讨好我……”
她突然回过身来,扑进了萧十一郎的怀里,大哭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肯要我?为什么?你可知道我心中是多么的喜欢你,爱你?你可知道我这一生有多么的孤独寂寞?你可知道我这一生都在等待着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给我依靠?你可知道我这一生苦苦挣扎,苦苦寻觅,却还是一无所有?”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怎会是一无所有?你至少还有我、朱白水、沈璧君、嫣嫣这些朋友……”
玉如意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要的不是朋友。我要的是有一个倾心相爱的男人陪着,有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宠着……”
萧十一郎心下默然。其实他这一生忍受着孤独、寂寞,苦苦地拚着,搏着,又何尝不是为了同样的目的?
也不仅仅是他,其实这世上的每一位男人和每一位女人苦苦地活着,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听玉如意低低哭泣着道:“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爹爹妈妈就不要我,将我漂在河里,若非一个钓鱼的老人救了我,我早就死了。我长大以后,虽然被数不清的男人追逐,爱慕,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我病得快要死的时候,拼命喊着爹爹妈妈,可是却始终没有人理我。我被逍遥侯那恶魔捉住、凌辱,我想尽法子也逃脱不了,我盼望着有人能来救我,可是十五年却始终没有人来……”
萧十一郎在心中叹息,原来玉如意也跟他一样,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原来玉如意心中的凄苦、孤愤,并不比他少,她这一生遭遇之悲惨原来并不比他少让。
为什么这世上不幸的人竟如此多呢?这到底是老天的过错?还是人呢?
只听玉如意啜泣着接着道:“我遇到了你,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可是你的心却已是沈璧君的。我还痴心妄想想将你从沈璧君那里抢过来,哪知……哪知你的心就像是铁铸的,我用尽法子也化不开你的心,我在你这儿连一点温柔也得不到,非但如此,你还要不停地打击我,拒绝我,刺伤我,赶我走,还要想尽法子欺负我……”
说到“欺负”两个字,玉如意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其实朱白水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我与他相交两年,对他的聪明才智十分佩服。你岂非也答应过要嫁给他?”
玉如意道:“那不过是闹着玩的,当不得真的。朱白水小孩儿一般,怎能跟我……跟我……”
她突然问萧十一郎,道:“你知不知道我和朱白水的母亲本是冤家对头?你知不知道朱白水的父亲唐慕容昔年也曾是我的裙下之臣?”
萧十一郎叹道:“其实我也不比朱白水大多少。”
玉如意眼睛凝视着他,眼波已如海水一般温柔,轻轻叹道:“可是你已是完全成熟的男人,你的胸膛已可以让任何一个女人放心的依靠,靠一辈子……”
萧十一郎避开了她的眼波,忽然笑道:“你哭也哭过了,闷气也出了,是不是已可跟我出去吃晚饭了?”
玉如意急着道:“你看看我的眼睛,肿成这种样子,若是让嫣嫣和那两个小鬼看见了,岂非笑话死我了?”
萧十一郎奇怪了起来,道:“你几时多了这么多避忌?你本不是怕笑话的人呀?”
玉如意羞红了脸,道:“以前……以前……我这么丑怪,怎好……怎好出去见人嘛。”
萧十一郎失笑道:“像你这样的女子若也不能见人,那天下的女子只怕都只好钻进粪坑里了。”
玉如意道:“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能出去嘛。”
萧十一郎故意叹了口气,道:“你又不肯出去,你又不让我们进来,那怎么办呢……”
玉如意急得直顿足,道:“你们……你们难道就不能先吃么?或者你们不能分一点给我么?”
萧十一郎眼珠子一转,突然大声道:“不行。”
玉如意惊道:“为什么不行?”
萧十一郎道:“我是来请你出去吃饭的,你若是不肯出去,嫣嫣和那两个小鬼岂非要笑我无能?”
玉如意又着急了起来,急着道:“你……你能不能让我好好活一会儿?”
萧十一郎笑道:“你要好好活着,更是非吃饭不可,倘若饿坏了肚子,你就算是想好好活着,老天只怕也不许了。”
玉如意道:“可是……可是……我……我……”
萧十一郎喃喃道:“看来她是打定主意不肯出去了,我只好捉她出去……”
玉如意不停地顿着足,急道:“萧十一郎!你能不能莫要这样子害人?”
萧十一郎眨着眼,道:“我就偏要害你,看你有什么法子反抗我?”
他就像是只大色狼一样逼了过去。
玉如意道:“我……我……”
她连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好拼命地后退。
可是这小木屋本就不大,她还能退到哪里去?
突然之间,她已退到屋角,退无可退,她纤长的身子已缩成了一团。
只可惜萧十一郎就像是老鹰捉小鸡一样,毫不客气就将她捉了起来。
玉如意大声惊呼着,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打他、推他,急着道:“萧十一郎!你这野蛮人,你……你快放开我,你要将我害死了……”
只可惜这个男人就是要捉她出去。
这个男人决定做一件事的时候,她根本就只能看着。
她还想再说,可是萧十一郎已将她捉出了门外。
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乖乖伏在了萧十一郎的怀里,轻轻怨道:“冤家,冤家,我遇着你,只怕是早晚要将这条命送死在你手里……”
遇上萧十一郎这样的男人,你还能有什么法子?

玉如意脚上的伤早已好了。
可是萧十一郎居然没有逼着她追问沈璧君和朱白水的下落。
他倒也不是沉迷于玉如意的美色之下而忘了沈璧君,他更不是已忘了沈璧君他们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他只不过觉得有些不忍。
自从那一次玉如意痛哭着向他吐露了自己的身世,玉如意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变得软弱、无助、楚楚可怜。
甚至变得很冷漠。
她看起来就仿佛是一个只知道顺从和承受的小女人,对生命,她非但不知该如何反抗,而且也完全无力反抗。
生命对于她无论有多少灾难和不幸,她都只好被迫接受。
看到她这种样子,萧十一郎这才知道,原来玉如意竟真的是个很寂寞、很孤独的人,她说的话也许连一句也不假。
因为一个不是真正寂寞的人,绝对无法体验一个寂寞的人心里的感受,所以也绝对无法如此逼真地做出寂寞的样子。
可是她却偏偏很冷漠。
她冷漠,也许不过因为她要用冷漠来掩饰她内心的凄怆和悲凉、哀怨和感伤。
因为她虽然很寂寞,很孤独,很不幸,很渴望被爱,可是她却不愿乞求,她既不要别人怜惜她,也不要别人同情她。
可是看到她的人,再也没有一个能狠得下心来伤害她。
自从那一次后,玉如意就没有再变着法子去诱惑萧十一郎。她甚至很少跟萧十一郎说话。
她就像是一个温柔而贤淑的女主人,每天做着一个女人在一个家庭中应该做的一应琐事。
除此之外,她就只不过躲得远远的,看萧十一郎,看萧十一郎盖木屋、做木床、做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事。
每一次萧十一郎看到她的时候,她都很冷漠地转过头,将目光移向别处。
可是萧十一郎心中却不由自主升起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
他会有这样的感情,也许不过因为他和玉如意一样,都是寂寞的人。
寂寞的人与人之间,岂非最容易生出同情和怜惜?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可是他却只好装作没有看见,因为他根本就无能为力,她要的,他却无法给予。
人生中的很多事本就是无法强求的。
爱,绝对不是施舍和赠与。
沈璧君和朱白水他一直也不知道下落,他心中比什么都焦急,有好几次他忍不住就想问玉如意,可是到最后他却只好长长叹息,又忍了下来。
他就算是不能给她爱,至少也不应该太过残忍地剥夺她希望多和他呆几天的小小心愿。
他只希望沈璧君他们真的如玉如意所说的,绝对安全,绝对不会出什么意外。
但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他是在骗自己。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他们所处的是一种什么境地。在这山谷之中虽然四季温暖如春,但外面却是一天凉过一天,一天冷过一天,他们每天吃什么?穿什么?怎么过活?
这些都是萧十一郎最最关心的。
他实在想象不出玉如意能用什么样的法子让他们安安全全、平平稳稳地活着,而且绝对不会被连城璧捉到。
现在,第四间小木屋已搭起盖好,木屋中也有了第三张木床,每一间屋子里都已变得漂漂亮亮的,虽然简陋,却坚实,虽然朴素,却精致,一个家中应该有的,都已有了。
现在,饭菜之中已有了盐,有了酱油,有了醋,有了葱、花椒和蒜,酒窖里又已酿上了十几坛各种野果为曲的美酒。
可是萧十一郎的心却反而更乱了。
他现在过的生活就像是一个很温暖完美的家庭,有一个绝美而又温柔贤淑的女主人,有一个勤快而又机巧玲珑的俏丫头,甚至还有两个聪明可爱的孩子。
不知情的人看到他们,只怕是要羡慕死了。
可是谁又知道这看似像个家庭的家庭,其实根本就不是家庭呢?
倘若玉如意不是玉如意,而是沈璧君,倘若那两个孩子不是别人的孩子,而是自己的孩子,萧十一郎也要高兴死了,幸福死了。
只可惜不是。
他心仪的女主人现在哪里?是死?是活?他全然不知道。
他的孩子,他只怕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他自己的孩子。
理想与现实之间,到底有多大距离?
一个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付出多少倍常人的努力,才能将这种距离缩减为零呢?
是不可能?还是有可能,但是很难呢?

核弹熊 发表于 2009-11-15 14:34

很像啊!也有自己的风格,顶了。。。。

史错 发表于 2009-11-16 13:24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十六章    是真君子


有一天,玉如意又在那山泉下的明池里洗澡,嫣嫣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来找萧十一郎。
这小姑娘看到萧十一郎时,还是有些娇羞、紧张。
萧十一郎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嫣嫣道:“是。”
萧十一郎道:“你想说什么?”
嫣嫣沉默着,目中闪烁着非常复杂的光芒,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相公可知道沈姑娘和朱公子他们在什么地方吗?”
这害羞的小姑娘居然很懂得说话的技巧,只一句话就将萧十一郎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萧十一郎连声音都已嘶哑,嘎声道:“你……你知道?”
嫣嫣轻轻道:“嗯。”
萧十一郎急着问道:“他们……他们在什么地方?”
嫣嫣一字一字慢慢道:“在玩偶山庄。”
萧十一郎连眉毛都耸起来了,失声道:“你家小姐竟将他们藏在玩偶山庄?”
嫣嫣又轻轻道:“嗯。”
萧十一郎僵住,整个人突然之间就完全僵住,就仿佛突然被某种邪恶而诡秘的咒语魇去了魂魄。
然后他的眸子就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他眼角的肌肉不停地跳动,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
可是他的拳头却紧紧地握了起来,紧得就仿佛是铁。
他的指节“咯咯咯”地响着,手背上暴起了一条条毒蛇般的青筋。
没有人能形容他现在心中的怨毒和仇恨。
没有人能形容他现在心中的愤怒有多么激烈。
他要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会做出残忍的事。
嫣嫣眼睛望着萧十一郎,不由自主害怕了起来,再也不敢看萧十一郎一眼,垂着头,偷偷从萧十一郎身边移开了。
直到她躲得很远,她的心还是在不停地剧烈跳动。
她不懂萧十一郎怎会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可怕。
那一瞬间,她觉得萧十一郎面前就算是站的是一头大象,他都能一拳将之打穿。
她不懂,只不过因为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对萧十一郎有多么的重要。
倘若她也被人骗过,被人骗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被一个她认为绝对不会欺骗她的人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骗去。
她就知道萧十一郎的样子怎会变得如此可怕了。

愤怒。
愤怒已控制住了萧十一郎的思想,使得他已不能揣测、推断这件事可能还会有的变化。
他就像是一头愤怒的野牛,狠狠盯着小木屋的转角。
他的眼睛瞬也不瞬,甚至已布满了血丝。
他就这么等着,等着那个洗澡的女人穿好衣服走出来。
玉如意从那小木屋后转出来的时候,就仿佛是最最娴静、最最端庄、最最温柔的淑女。
她脸上还是带着她惯有的幽怨、软弱和无助。
她看起来非但楚楚可怜,而且还忧郁黯然。
若是换成平时,萧十一郎就算是不会去爱她,多多少少也会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看她。
因为她确实是个绝世的大美人,美得让人受不了,美得要了人的命。
但现在萧十一郎却一点也不觉得她美了。
他眼睛刀锋般冷冷盯着玉如意,就仿佛是在盯着一个夜叉,一个丑陋无比的夜叉。
然后,他从牙缝里迸出了两个字,“过来!”
但就算是只两个字,这两个字里也仿佛带着种说不出可怕的杀气。
玉如意吃惊地望着他,好像还不明白萧十一郎为什么突然会用这种态度对待她。
她也看到了萧十一郎目中的怨毒和仇恨、愤怒和杀机。
可是她却不懂。
她慢慢走过去,幽幽道:“你……你是不是已知道了朱白水和沈璧君的藏身之处?”
萧十一郎道:“是。”
他居然还能忍得住没有爆发出来,没有做出可怕的事。
玉如意眼睛凝视着他的眼睛,带着些许苦涩和黯然,轻轻道:“可是你怎会变成这种样子?你听到了他们的消息,随时都可以赶去和他们相会,你……你本该高兴才对,却又为什么变得如此愤怒、怨恨?好像……好像是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一样。”
这时候她居然还在一个愤怒满怀、仇恨满胸的男人面前装样,玩蛊惑人的把戏,真是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萧十一郎一字一字缓缓道:“你要我去哪里会他们?”
他语气中的杀气更浓,目中的杀机更重。
玉如意怔了怔,诧声道:“他们岂非在玩偶山庄吗?”
她到底是在装样?还是真的不懂?
萧十一郎笑了,这种时候他居然笑了。
可是没有亲眼看过他此刻笑容的人,永远也想不出他的笑有多么可怕。
玉如意眼睛盯着萧十一郎的笑,可是她却不懂,真的不懂。
萧十一郎的笑一现即隐,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你到底还想再玩多久?”
他的手已缓缓握上了刀柄。
他的刀是快刀,绝对是。这世上活着的人能在他刀下保住性命的绝对不会超过三个,也许连一个也没有。
玉如意目中带着疑惑和迷茫,道:“可是我不明白,我不懂……”
萧十一郎缓缓道:“你真的不明白?你真的不懂?”
玉如意挺胸道:“真的不明白,真的不懂。你说,我在玩什么?你竟如此恨我?”
萧十一郎的眼睛刀锋般盯着玉如意的眼睛,像是想将她的眼睛穿透。
玉如意的眼睛也在望着萧十一郎的眼睛。
她的目光并没有闪缩、逃避。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怀疑了起来,缓缓道:“那么我问你,你自始至终不肯告诉我朱白水和沈璧君的下落,是为什么?”
玉如意垂下头,幽幽道:“因为我喜欢你,我想打动你,多一刻和你呆在一起……”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萧十一郎已大笑。
没有亲耳听过他此刻笑声的人,永远也想不出他的笑声有多么凄厉、惨然。
他大笑着道:“好一个了不起的理由,好一个了不起的借口,但这种话我早就听腻了,你为什么不说真话?”
玉如意也激动了起来,颤抖着道:“你认为我说的不是真话?你认为我在说谎?”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难道不是?你难道还要狡辩?”
玉如意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说,你说我为什么不肯告诉你朱白水他们的下落……”
萧十一郎咬着牙,声音就像是来自十八层地狱里魔鬼的诅咒,“你是要给连城璧创造时间捉他们,是不是?你自始至终就没有想着要他们活,是不是?你明明知道连城璧的秘密已被揭破,所有知道他秘密的人都得死,你却还要故意让他们落到连城璧的手中。你这恶毒的女人,你枉自生了一张天仙般迷人的面孔……”
他越说声音越大,目中已将冒出火来。
玉如意不停地摇着头,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喊着道:“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我没有,真的没有,你……你冤枉我了。”
只可惜萧十一郎已不想听。
她无论说什么,萧十一郎都已不想再听。
萧十一郎的刀已出鞘。突然之间,一道刀光匹练般划出,雪亮的刀光就仿佛是黑夜中的闪电般耀眼夺目,非但看花了人的眼睛,也攫去了人的魂魄。
刀光一闪,就几乎已到了玉如意的眉心。
这一刀的轨迹正是玉如意的眉心、鼻梁、咽喉、胸膛。
这一刀劈下,玉如意那绝世美丽的身体就要从前面分开,分成两半,变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这一刀劈下,一代武林绝世的美人就要香消玉殒。
谁知就在萧十一郎拔刀、挥刀的那一刹那,嫣嫣突然大叫着冲了过来,冲进刀光,挡在了玉如意的前面。
这小姑娘是不是疯了?竟用血肉之躯去当萧十一郎那快如惊虹掣电,重如雷霆霹雳的一刀?
她难道以为萧十一郎的刀是吓吓人的么?

可是嫣嫣并没有死。
老天又怎忍心让这身世飘零,但心中却还是充满了纯真和爱,又多情又温柔的小姑娘就这么惨死?
突然之间,那雪亮夺目如匹练、如闪电般的刀光已消失不见,就仿佛是人脑海中那一闪即逝的灵感一样,你甚至怀疑它是否真正存在过。
可是刀还在。
刀就在嫣嫣的眉间。
刀锋离嫣嫣的眉心仅一分!
那气势惊人,必杀、必中、必死的一刀,竟在触及嫣嫣眉心的最后一刹那突然停顿。
刀锋甚至已能碰触到嫣嫣眉心的毛孔。
嫣嫣面色惨白如雪,眼睛瞪着萧十一郎,目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悸、恐惧和慌乱。
她的身子软软的,软软倒在玉如意的身上,可是她还要挣扎着,颤声道:“我……我不许你伤害我家小姐……”
玉如意面色也是惨白如雪,可是她却在望着嫣嫣。
她也已站不稳了,两个人一齐倒在草地上、萧十一郎的刀下。她紧紧抱着嫣嫣,可是她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
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们两个人都在挣扎着,努力想站直身子,可是她们谁也没有力量将身子扶直。
她们挣扎着,互相挤着、抱着,抱在一起。
萧十一郎眼睛望着她们,锐利而冷酷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黯淡,最后变成了凄凉、萧索的颜色。
无论她们是善是恶,她们毕竟都是美丽而柔弱的女子,甚至都是无助的女子,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就算是能狠心杀了她们,又能证明什么?沈璧君和朱白水还是落在连城璧的手中,这个事实已无法改变。
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
他慢慢地收回了他的刀,慢慢转过身走了。
无论是失败,无论是死,无论连城璧用什么恶毒的圈套在等着他,他都已准备接受。
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往前走,无论前面是高山还是平地,都要想法子走过去,走得过去就活着,走不过去就死。
可是嫣嫣却不肯罢休,挣扎着道:“等一等……”
她挣扎着推开玉如意,摇摇晃晃站起来,摇摇晃晃去追萧十一郎。
她的腿还是很软,她的脸色还是很惨白。
萧十一郎那一刀之威,没有看见的人,永远也想不出有多么凶、多么险、多么可怕,只有身临其境,险死还生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得到那一刀的锋锐。
嫣嫣简直是魂都吓得飞了。
可是她居然还要挣扎着去追萧十一郎。
她才勉强走到萧十一郎身边,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扑倒在地上。
萧十一郎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她就倒在萧十一郎的怀里。
萧十一郎眼睛望着这偷偷喜欢他,却不怕死,敢用她纤弱的身子去当他盛怒一刀的小姑娘,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
他轻轻扶着她的身子,柔声道:“你想说什么?”
嫣嫣惊魂初定,突然看见萧十一郎目中那慑人心魂的温柔和怜惜,突然听到萧十一郎如此轻柔、温婉的语气,只觉一股热血上涌,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小河一般流下。
她流着泪,轻泣着道:“你……你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小姐?你可知道小姐有多么喜欢你?”
萧十一郎满肚子苦水,吐也吐不出,只好叹息着道:“你还是个孩子,大人之间有很多事,本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能懂得。”
嫣嫣道:“可是,正因为我不懂,我才要问。沈姑娘他们的下落是我说出来的,我做梦也想不到你竟会为了这件事而杀小姐。小姐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你如此恨她?你又为什么说小姐不肯说出沈姑娘他们的下落,是要给连城璧创造时间捉他们?”
萧十一郎道:“难道不是?”
嫣嫣道:“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是。”
萧十一郎苦苦叹息着,道:“我问你,你们从玩偶山庄出来,一共有九个人,现在只剩下你们两个,另外那七个人呢?她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嫣嫣面上现出黯然的神色,道:“三个嬷嬷她们已死了,四位姐姐她们……”
她眼睛凝视着萧十一郎,道:“可是,四位姐姐她们真的背叛了小姐吗?”
她的眼波竟是那么的纯真、清澈、不带半点尘埃。
她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四个少女是不是还活着,但言下之意显然是她们还活着。
萧十一郎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只长长叹了口气。
嫣嫣黯然垂下头。
萧十一郎道:“你那四位姐姐既然还活着,她们又在哪里呢?”
嫣嫣道:“她们当然是和朱公子、沈姑娘他们在一起。”
萧十一郎面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朱白水他们就是被你的四位姐姐带到了玩偶山庄,是不是?”
嫣嫣怔怔道:“是。”
她脸上还是很迷茫。她还是不懂。
可是玉如意却突然懂了。她已能站起来,她就远远地站在萧十一郎他们的背后,大声道:“不是!”
萧十一郎霍然回过身来,盯着她,缓缓道:“不是?”
玉如意大声道:“不是!朱白水他们不是被带到玩偶山庄,而是他们自己愿意去的,没有人强迫过他们。”
她还怕说得不够清楚,又道:“他们走的时候,我已对他们没有任何禁制,他们已完全自由。”
萧十一郎这才真的吃了一惊,耸然动容道:“此话当真?”
玉如意凄然笑道:“你就算是不相信我的话,你总该相信嫣嫣。她就是为了要告诉你真相,才差一点死在你手里。她纵然在别的事上会帮着我撒谎,但至少在这件事上她绝对不会。”
萧十一郎目光才移向嫣嫣,嫣嫣就用力点着头,道:“我保证我家小姐说的绝对是真的。倘若我说谎,叫我就像方才一样,再死一次。”
萧十一郎仿佛连头发都愉快了起来。
突然之间,本来黯淡的目光已变得明亮而逼人,本来凄凉、低落、萧索的情绪已变得振奋、抖擞、意气勃发。
方才他的人若是像月光一样凄清、暗淡。
现在他的人已变得如阳光一般明快、炽热。
嫣嫣眼波脉脉凝视着萧十一郎那充满野兽般魔力的脸和眸子,那一扫阴霾后掩不住的快慰和愉悦,她连心都仿佛已醉了、化了……
然后她才突然发现她还小鸟般偎依在萧十一郎的怀里。
她的脸立刻飞红,她不由自主一把推开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和玉如意都吃惊地望着她。
她的脸更红,“嘤咛”一声双手掩住烫得厉害的双颊,可是还是掩不住她少女动人的慌乱和娇羞。
她仿佛从魔鬼那儿借来了很多力气,突然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奔回屋子,“砰!”紧紧关起门。
她身子靠在门上,心就像是一只疯狂的小鹿,在胸腔里冲突跳跃,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从胸膛里闯出来。
她用两只拳头紧紧压着心脏,可是她想起方才的情不自禁,想起萧十一郎和玉如意看她的眼神,想起他们窥破她少女羞涩的秘密,她的心跳得就更厉害了,只恨不得逃得远远的,永远也莫要再见到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和玉如意目送着嫣嫣奔回小木屋、关起门。
玉如意回过头来,似笑非笑望着他,似笑非笑道:“你到底有什么魔法?不动声色就将这小丫头迷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
萧十一郎只长长叹了口气。
情之一物,天下又有谁能真正说得清楚?
玉如意也知道萧十一郎不会回答这句话,眼睛凝视着他,突然柔声道:“你以为朱白水他们到玩偶山庄去,是被我身边那四个丫鬟押去的,是不是?你以为那四个丫鬟已将他们出卖给连城璧,他们已落到了连城璧的手里,是不是?其实,我早已将他们当成了朋友。我既然知道我身边那四个丫鬟已变节,我又怎会推断不出这件事可能会有的变化?我又怎会将朱白水他们的命运完全交托给四个叛徒?”
萧十一郎长长叹息着,道:“是我错了,我差点就杀错了人。”
玉如意眼波就像嫣嫣一样脉脉凝视着萧十一郎,轻轻叹道:“你没有错。无论是谁听到自己最倾心的爱人和最知心的好友突然落到了自己敌人的手里,而且是被他身边一个十分亲近的人害的,都无法不急,无法不愤怒、不冲动。”
她在浅浅地笑,可是她的笑却很凄凉,接着道:“尤其是当他始终不肯相信他身边这个十分亲近的人时,他就更急,更愤怒,更冲动。一个人在心急自己爱人和好友的生死安危做出的事,又怎么能算是错?”
萧十一郎无语,目中却似已有了一层阴影。
玉如意不停地笑,可是她的笑却显然是在掩饰她心中的凄恻、惨淡和失望。
她勉强笑着道:“可是无论你相不相信我的话,无论你怎么样对待我这个人,我都要告诉你,我始终不肯痛痛快快将朱、沈二人的下落告诉你,的的确确是因为我喜欢你,爱你,想打动你,嫁给你,这件事我并没有说谎。”
萧十一郎还是无语,却又已开始叹息。
玉如意突然也沉默了下来,眼睛凝视着萧十一郎,过了半晌,慢慢将目光从萧十一郎脸上移开,慢慢接着道:“但这件事虽然有我自私的想法,却也是朱白水和沈璧君他们的意思,我倒也并非擅专。”
萧十一郎怔了怔,道:“是朱白水和沈璧君他们不要你将他们的下落告诉我?”
玉如意道:“是。”
萧十一郎道:“我不懂。”
玉如意轻叹着道:“其实,这只不过是一场赌赛。”
萧十一郎皱眉道:“赌赛?”
玉如意道:“是我和朱白水、沈璧君两个人赌,赌的是你到底是不是君子。”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们赌的并不好,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君子,我既不喜欢君子,也不想做君子。”
玉如意叹道:“可是你却真真切切是一位至诚至真至信的君子,现在就连我也无法否认。”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子说我。”
他突然问道:“但这赌赛又和朱白水他们的下落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为什么不要你将他们的下落告诉我?”
玉如意道:“这当然是有关系的。我们这场赌赛的赌期是两个月,我赌的是在两个月之内我能让你喜欢我,心甘情愿娶我,朱白水和沈璧君就赌我做不到。”
她苦笑着,接着道:“只可惜我却输了。你和沈璧君之间的情感果然如铁石一般不可撼动。”
萧十一郎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月玉如意出尽手段也要喜欢他,打破头也要他答应爱她、喜欢她、娶她了,原来,这只是一场赌赛。
但无论什么样的赌赛总是要有赌注的。
萧十一郎道:“你们赔的是什么?”
玉如意眼睛又凝视在萧十一郎的脸上,缓缓道:“倘若我赢了,沈璧君就要拱手将你让给我,并且有生之年绝不再在你面前出现。倘若我输了,我就要死心榻地跟着朱白水,嫁给朱白水,一辈子做朱白水的妻子,永远也不准变心……”
萧十一郎听得连耳朵上都要沁出冷汗,他甚至没有听到玉如意后面说的话。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这两个月来看似很温柔很香艳的生活后面,原来竟还隐藏着如此巨大的危机。
倘若他惑于玉如意的美色,倘若他不小心堕入玉如意的温柔陷阱……
他惊得连心跳仿佛都已停止。
过了半晌,他才苦笑着道:“他们倒真是胆大,他们倒真的敢赌。”
玉如意道:“他们难道不应该赌?”
萧十一郎苦笑道:“他们赌得太冒险,倘若萧十一郎的心突然别扭一下,他们岂非就输惨了?”
玉如意轻轻叹道:“可是输的却不是他们。”
她目中带着尊敬的神色望着萧十一郎,道:“你并没有让他们失望。”
萧十一郎却在苦笑。
这一场赌,他确实赢了,可是他赢得却太险,险得让他不敢想,险得让他后怕。
倘若没有沈璧君,倘若没有他们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深邃激烈、虽生死而不渝的情感,他倒真的是没有把握能抵挡得了玉如意绝世的美色、绝顶的智慧、绝对的魅力……
但若是没有他跟沈璧君那段感人的故事,沈璧君和朱白水还会不会再跟玉如意赌呢?他还会不会如此拒绝、抵触、排外玉如意的爱,当她是洪水猛兽呢?

过了半晌,萧十一郎才又道:“现在这场赌赛已结束,所以你们才肯将真相告诉我,是吗?”
玉如意轻叹道:“今天已是第六十四天。……本来我该在第六十天的时候就跟你说这些事的,可是我实在不愿意过早地将这闷葫芦打破,因为……”
她的眼波又变得朦朦胧胧,如烟如雾,她的声音又变得幽怨、凄凉,“因为我总是想多留你些时候,就算是多留你一天,或是一个时辰,也是好的。可是我自己也知道,我就算是能留得你一时,也留不了你一世,你早晚还是要走的。”
一个人最无可奈何的悲哀,也许就是你明知做了也无用的事,却还是要去做,明知根本不可强求的事,却偏偏要去强求。
萧十一郎又开始叹息。
玉如意道:“可是嫣嫣却一定以为我这样做对朱白水和沈璧君他们不公平,对你也不公平,所以才巴巴地跑去跟你说这件事。”
她在苦笑,道:“这小丫头年纪虽然不大,对很多事却认真得过了份,你在她那里简直连一点也不能通融。”
萧十一郎也只有苦笑。
嫣嫣巴巴地来告诉他这件事的真相,他却差一点就要了这小姑娘的命,他还能说什么?
玉如意突然问萧十一郎,“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
萧十一郎道:“你想问什么?”
玉如意眼波凝视着萧十一郎的眼睛,瞬也不瞬,过了半晌,才缓缓地,一字一字道:“倘若你心中不是先有了沈璧君,倘若你根本就没有遇到沈璧君,根本就不认得她,倘若你遇到的人是我,你会不会像爱沈璧君那样爱我?”
萧十一郎沉默着,突然也问道:“倘若你没有落到逍遥侯的手里,没有被逍遥侯囚禁十五年,倘若我也没有杀死逍遥侯,没有破玩偶山庄,你会不会觉得我与别的男人不同?倘若我也像爱沈璧君一样爱你,你是不是也会像沈璧君爱我一样爱我?”
玉如意道:“我……”
她想说“我当然也会像沈璧君爱你一样爱你”。
可是她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突然发现,倘若她没有被逍遥侯囚禁十五年,倘若萧十一郎没有救了她,她倒真的未必就会觉得萧十一郎与别的男人有什么不同,就算是萧十一郎肯像爱沈璧君那样爱她,她也未必就会像沈璧君那样爱萧十一郎。
她嘴上当然可以不承认,可是她却骗不了自己——
倘若没有那十五年的困厄,她根本就不会爱上任何男人。
因为十七年前,她还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人生。
那时候,她从来不把任何男人放在心上,对得到的东西也从来不加珍惜。
她总认为男人们天经地义应该拜倒在她的脚下,天经地义应该追她,捧她,讨好她,应该对她爱慕,痴迷,疯狂,就算是他们因她而死,无论是相思而死也好,是争风而死也好,她都认为他们是活该。
她太美,太聪明,太强,强得已超越了一个正常人对人生认知能力的极限……
倘若没有逍遥侯加诸于她身上的十五年的屈辱,她也许到现在都不会真正懂得爱和人生。
也许没有那十五年的磨砺,她就是第二个“林仙儿”。
她当然也可能在十五年的江湖飘泊中明白这些事,但却绝对没有在那种极端的绝望和渴望交织的境地中的反思,来得深沉、理性和彻底。
在这一点上,她本应该感谢逍遥侯才是。
现在呢?
现在她懂得了爱和人生,她付出了十五年的惨痛代价终于懂得了这些事,可是她却错过了机会。
这是不是一种讽刺,或是嘲弄?
“人生永远也不会尽如人意,无论你是绝代的美人也好,还是旷世的英雄也好,就算是你有天大的本事,在命运面前都一样无可奈何。”
“我本来以为我会和别人不同,原来我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无论我有多么美貌,多么聪明……”
玉如意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惆怅和沉郁,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又轻轻问道:“倘若我会像沈璧君一样爱你,你会怎么样?”
萧十一郎道:“我一定也会像爱沈璧君一样爱你,世上任何一个值得你去爱的人都会像我爱沈璧君一样爱你。”

史错 发表于 2009-11-17 12:34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十七章    塞上曲


这条路是通往玩偶山庄的。
马车在积雪的古道上已行了很久。
已是十一月的严冬。
朔风猎猎,吹打在萧十一郎的脸上,仿佛刀割一样的痛。
可是萧十一郎却仿佛连一点感觉也没有。
车厢里温暖如春,但他却始终坐在车辕外,也不知他是想借这寒冷的北风来清醒脑子,还是他本就喜欢冷的感觉。
他已很久没有说话了,他的眼睛一直在望着远处。
他在想什么?
无论他在想什么,一段旅途若是没有人的语声,就仿佛是一个人被捏住鼻子不能呼吸一样沉闷,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玉如意仿佛已受不了这种沉闷,忍不住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寒风立刻就吹散了她流云般的长发。
她就用手握住自己的长发,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连城璧会用什么法子对付你?”
萧十一郎回过头来淡淡扫了她一眼,又回过头去,淡淡道:“是。”
玉如意道:“你以为连城璧会用什么法子对付你?”
萧十一郎轻轻摇着马鞭,沉吟着,慢慢道:“你呢?假如你是连城璧,你会用什么法子对付我?”
玉如意淡淡道:“我不是连城璧。”
萧十一郎道:“但无论是谁站在连城璧的角度上,所要面对的情况都完全一样。”
玉如意不说话了,过了半晌,才慢慢道:“要杀一个人,了解这个人的武功、师承、家世、经历、性格、嗜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先找出这个人在哪里。因为你若是始终找不到这个人,就算是你有一万种杀人的法子也一样杀不死这个人。”
萧十一郎同意。
玉如意道:“你当然也不能面对面去杀他。也许你将这个人已研究得十分透彻、清楚,但这个人也许更了解你,更清楚你的弱点,所以,你可能杀不了他,反而会死在他手里。”
萧十一郎同意。
玉如意道:“但你若是不让他知道你要杀他,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萧十一郎道:“哦?”
玉如意道:“他若是不知道你要杀他,就不会有很高的警惕心,没有警惕心就看不到潜在的危险,看不到危险就会对一些本该留意的细节疏忽大意。被杀的人疏忽大意,就是杀人者的机会。这种机会只要有一次,被杀的人就死定了。”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一个疏忽大意的人当然随时都会让杀人者捉到机会。”
玉如意嫣然道:“一点也不错。”
萧十一郎道:“所以被杀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被杀死。”
玉如意道:“所以要杀一个人,最聪明的做法就是暗杀。”
萧十一郎道:“我虽然知道连城璧要杀我,但倘若连城璧永远也不露面,我当然就永远也不会知道连城璧会用什么法子杀我,会在什么时候杀我。”
玉如意道:“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人要杀你。”
她笑了笑,接着道:“要杀一个人,最聪明的做法是暗杀,最安全的做法却是让别人替你去杀,因为无论是谁杀死谁,那活着的人都一定是你。”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以为连城璧会用暗杀的法子对付我?”
玉如意轻轻叹道:“他不会。”
萧十一郎道:“你岂非说过,要杀一个人,最聪明的做法是暗杀?”
玉如意叹道:“倘若连城璧能找得到你,他倒是真有可能用暗杀的法子对付你,只可惜他却偏偏找不到你。”
萧十一郎淡淡道:“他现在虽然找不到,但他早晚总是会找到的。”
玉如意道:“他就算是找到了你,也未必会用暗杀来对付你。”
萧十一郎道:“哦?”
玉如意道:“因为他还有更省力、更万无一失的法子。”
她也用一种淡淡的口气道:“暗杀虽然是最聪明的杀人方法,却不是最省力的方法。”
萧十一郎道:“哦?那么最省力的法子是什么?”
玉如意只说了一个字,“等。”
萧十一郎道:“等?”
玉如意又重复了一次,道:“等。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张开一张大网,在里面放上香饵,等着你自己钻进去,等着你将脖子伸到他的刀下,让他毫不费力杀了你。”

萧十一郎笑了,笑得很愉快。
因为他已知道玉如意要说什么了。
她要说的,正是他心里想的。
一件事,倘若两个聪明人都以为是什么样子,那么这件事只怕就真的只好是那种样子了。
可是他却还是故意问道:“连城璧连我的人都找不到,他又怎能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他又怎知如何等?而且,就算是他知道如何等,就算是他真的张开了一张大网,在里面放上香饵,等着我钻进去,但我若是不肯吞他的香饵,不钻他的网,他岂非还是对我无可奈何?”
玉如意叹了口气,淡淡道:“你一定会吞那香饵,你也一定会钻那张大网。”
萧十一郎也淡淡道:“哦?”
玉如意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玩过纸鸢?”
萧十一郎道:“玩过。”
他玩过,而且玩得比大多数人都好,因为他非但有一颗聪明的脑袋,而且还有一双灵巧的手。
但纸鸢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玉如意已道:“纸鸢无论飞得有多高,却总是要有一根线牵着,这根线若是断了,再巧妙的纸鸢也要掉下来。”
这道理只要放过纸鸢的人当然都不会不懂得。
玉如意道:“人也一样。”
萧十一郎道:“哦?”
玉如意道:“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像是纸鸢一样,身上都有一根线在牵着,这根线若是断了,人也无法再飞翔,这根线若是捏在了别人手里,你就得乖乖地被别人所制。”
萧十一郎叹道:“这根线当然是看不见的。”
玉如意道:“但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因为任何一个人活着,都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割舍不下的事,有的人放不下名,有的人放不下利,有的人放不下执著,有的人放不下面子,这些放不下的事,就是牵引人命运的线。”
萧十一郎悠悠然道:“你以为我的线是什么?”
玉如意道:“你的线是情感。”
萧十一郎道:“情感?”
玉如意叹道:“你这个人看起来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但你却抛不开、放不下你关心的人、爱的人。譬如说:沈璧君和朱白水,他们若是有什么危险和不测,你是万万不会坐视不理的。”
萧十一郎长长叹息着,道:“像他们那样的人,没有人能不关心他们,没有人能抛开他们的安危而不理。”
玉如意道:“所以,沈璧君和朱白水就是牵制你的线,倘若他们两个人落到了连城璧的手中,倘若连城璧就用他们两个人作饵来引你入彀,你当然就只好入彀。”
萧十一郎道:“我若入了连城璧的彀,我当然就死定了。”
玉如意叹道:“你抢了连城璧的妻子,又揭破了他隐藏多年的秘密,他当然已恨你入骨,你若是落到了他的彀中,他当然不会放过你。”
萧十一郎叹道:“现在,沈璧君当然已落到了连城璧的手中,连城璧当然已用她作饵来引我入彀。”
玉如意突然不说话了,突然就不说话了。
这件事还远远没有讨论完,留下来的问题还很多,可是玉如意突然就闭上了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这实在是件很妙的事,妙得让人莫名其妙。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回过头来,立刻就看到玉如意正似笑非笑瞟着他。可是她居然还是闭着嘴,不开口。
连一个字也没有说。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玉如意似笑非笑道:“你方才说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说,沈璧君已落到了连城璧的手中,连城璧已用她作饵来引我入彀。”
玉如意瞟着他,道:“是沈璧君一个人?没有朱白水?”
萧十一郎道:“没有。”
玉如意道:“哦?”
萧十一郎道:“因为朱白水已跑了。”
玉如意道:“哦?”
萧十一郎道:“这两个月以来,你那四个丫鬟当然早已将朱白水他们的行踪传报给了连城璧。连城璧获得了他们的消息,当然会倾全力捉捕他们。”
玉如意同意。
萧十一郎道:“但朱白水却绝不会安于就缚,也许在连城璧开始捉捕他们之前,朱白水就已先溜了。你既然并未限制朱白水和沈璧君的自由,朱白水要溜的时候当然不是那四个丫鬟的才智所能约束。”
玉如意也同意,却用眼角瞟着萧十一郎,故意问道:“但朱白水为什么不带着沈璧君一起逃呢?他莫非贪生怕死,竟不顾好友最痴恋女子的安危,而独自逃生去了么?”
萧十一郎道:“他当然不是。”
他脸上连一点失望的神色也没有,只淡淡道:“朱白水不是凡夫俗子,他对很多事的看法通常都比大多数人透彻得多,也深远得多。”
玉如意道:“哦?”
萧十一郎道:“你我当然都想得到,连城璧捉他们的目的是为了牵制我。”
玉如意道:“那又怎样?”
萧十一郎道:“我们能想得到,朱白水当然也能想得到。”
玉如意道:“那又怎样?”
萧十一郎道:“以朱白水的才智,若要带着沈璧君逃走,当然很容易,但若是要他带着沈璧君逃避两个月连城璧的追捕,那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你当然也该知道连城璧的聪明才智并不在任何人之下。”
玉如意叹道:“沈璧君和朱白水是连城璧唯一可以牵制你的王牌,他们也知道连城璧的秘密,连城璧当然更是万万不会放过。”
萧十一郎道:“而且你和朱白水他们约定的地方是玩偶山庄,倘若朱白水带着沈璧君离开玩偶山庄逃亡,非但会身被连城璧所有力量的重压,完全被动,不能反击,而且也令你我无法与之配合呼应。这绝对不是朱白水这样的聪明人做事的风格。”
玉如意目光闪动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口里道:“那么,你认为聪明人应该是怎样的做法?”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就是单独逃走。”
玉如意瞟着他,道:“单独逃走是最聪明的做法吗?”
萧十一郎道:“当然是。非但是最聪明的做法,而且是最正确的做法。”
玉如意目中连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可是口里却偏偏道:“我怎么看不出朱白水这样做好处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第一,单独逃走非但容易得多,而且也灵便得多。”
玉如意“嗤”地笑了,道:“这也能算是好处?”
萧十一郎道:“这当然是好处,非但是好处,而且是最大的好处。”
玉如意居然同意,道:“第二呢?”
萧十一郎道:“第二,他留下沈璧君在玩偶山庄,可以分去连城璧大半力量,令连城璧首尾不能相顾。”

玉如意笑了,笑得和萧十一郎一样愉快。
因为她已知道萧十一郎会怎样对付连城璧了。
他心里想的,也正是她心里想的。
可是她也在故意问萧十一郎,“但朱白水怎能放心让沈璧君落到连城璧手里?若是万一沈璧君有什么不测……”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也正是朱白水做得聪明的地方。”
玉如意故意冷笑,道:“是吗?”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要杀的人是我,沈璧君却是连城璧掌中唯一可以对付我的王牌,连城璧还没有捉到我,当然不会先毁了这张王牌。这一点我们想得到,朱白水当然也想得到。”
玉如意道:“所以,连城璧在捉到你之前,非但不会去伤害沈璧君,而且还会好好养着她,看着她,唯恐她会突然自己死了,是吗?”
萧十一郎微笑道:“正是如此。”
玉如意道:“但朱白水呢?连城璧掌握了沈璧君,难道就不会再对付朱白水?莫忘了朱白水也是知晓连城璧秘密的人。”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当然不会放过朱白水,但就算是连城璧倾全力捉捕朱白水,以朱白水之能,若无沈璧君之累,从容应付连城璧的追捕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玉如意叹道:“这当然是第一点的好处。”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捉不到朱白水,却不能不先排布力量对付我,因为两个月的时间虽不算短,却终有尽时。”
玉如意道:“所以连城璧可以对付朱白水的力量就更少,更对朱白水构不成什么威胁。”
萧十一郎道:“一点也不错。”
玉如意道:“现在,朱白水当然已逃得不知去向,沈璧君却一定已落在了连城璧的掌握之中。”
萧十一郎道:“所以,如果我料得不错,连城璧一定已张好了一张大网,用沈璧君作饵,在等着我钻进去。”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但语气却很肯定,绝没有犹疑。

玉如意却笑了,抿着嘴唇笑道:“这到底是我想出来的,还是你想出来的?”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你想出来的,也是我想出来的。”
玉如意眼睛盯着他,道:“你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难道只准你这样想?难道别人都只能当笨蛋?”
玉如意咬着嘴唇道:“你既然本来就是这样想的,想必你一定通晓这件事所有的变化,是吗?”
萧十一郎道:“当然。”
玉如意道:“好,我问你,连城璧是不是绝不容忍别的人知晓他的秘密?”
萧十一郎道:“是。”
玉如意道:“驻扎在苏州的各派英雄是不是都已知道了连城璧的秘密?”
萧十一郎道:“是。”
玉如意道:“那么,连城璧是不是绝对不会让群雄活着离开苏州?”
萧十一郎道:“是。”
玉如意瞟着他,道:“连城璧内太湖的力量有多少,你当然很清楚,他要杀光苏州的群雄,他自己的力量是不是也会折损殆尽?”
萧十一郎面无表情,淡淡道:“是。”
玉如意瞟着他,悠悠然道:“那么我问你,连城璧的势力既然已折损殆尽,他又拿什么来排布天罗地网对付你?你当然也知道外太湖人虽多,却是乌合之众,用来对付别人或许还有用,用来对付你和朱白水这样的高手,却简直连一点用也没有。”
这实在是个很惊人的问题。
倘若这个问题没有很合理的解释,那么他们所有的推断和分析都要全部被打翻。
萧十一郎却只叹了口气。
玉如意道:“你在叹气?”
萧十一郎叹道:“我本来也以为连城璧一定会杀光驻在苏州的各派英雄,因为他实在有杀他们的理由。”
玉如意道:“其实不是?”
萧十一郎道:“不是。”
玉如意道:“哦?”
萧十一郎慢慢道:“连城璧一定不会将所有的人都杀光,他一定会留下一些贪生之辈,怕死之徒。因为这些人杀之不易,收之不难,他若是能将这些人一古脑儿收服控制,这本身就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而且这些人既然已归他所用,他当然就不必花巨大的心力和人力来对付这些人,他内太湖的力量当然也就保留了下来。”
玉如意在听着,越听脸上的惊讶和赞赏就越浓。
她不由自主问道:“你怎会有这种想法的?”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在想,倘若我是连城璧,我应该怎样做才能保留下力量对付萧十一郎和朱白水呢?”
玉如意淡淡道:“但连城璧竟不怕这些人泄露了他的秘密吗?”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当然不愿任何人泄露他的秘密,但这些人既然已被他收服,他当然要想法子控制。他的内太湖力量岂非都是用毒囊控制着?”
他慢慢接着又道:“而且这些人最多不过只能再活三个月。”
这也是句很惊人的话。
连城璧既然已收服和控制了这些人,为什么三个月后又要让他们死呢?
可是玉如意居然没有觉得意外,只淡淡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不回答,反问道:“倘若没有我和朱白水,连城璧还会不会留下这些人的命?”
玉如意道:“当然不会。”
萧十一郎道:“那么三个月后我和朱白水,还有沈璧君都已死了,他怎么还会留下这些人的命?”
玉如意默然半晌,悠悠然道:“但三个月的时间里也会有很多变化的,连城璧会不会冒这个险呢?”
萧十一郎淡淡道:“他一定会,因为他已没有更好的法子可以选择。”
玉如意忽然道:“你猜最贪生怕死的人是谁?”
萧十一郎想也不想就道:“是柳色青和徐青藤。”
玉如意道:“为什么是他们?”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够精够奸够诡够滑,这种人一向认为自己的命比别人的值钱,他们也最知道怎样玩权谋保护自己陷害别人。倘若这三个月内连城璧一定会栽跟头,那么一定是栽在这两个人手里。”
玉如意慢慢点着头,道:“其次呢?”
萧十一郎道:“是丐帮、青城派和天山派。”
这次他不等玉如意问出来,就解释道:“丐帮现任帮主是出了名的懦弱无能;青城派的掌指惊雷罗世命却是色厉而内荏;天山神鹰狂妄自大,却是个外华内莠,多虚少实的人,这种人刀锋架到脖子上,也许比谁都怕死。”
玉如意沉吟着,忽又道:“你为什么没有算上赵无极?”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赵无极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对付我?”
玉如意道:“哦?为什么呢?”
萧十一郎道:“因为赵无极也知道连城璧的秘密,连城璧也要杀他。”
玉如意道:“但赵无极岂非早已是连城璧的左右手?连城璧又怎会未战而先断一臂?”
萧十一郎叹道:“赵无极这个人反复无信,卑鄙无节,只怕比徐青藤和柳色青更奸更滑,虽然依附于连城璧,却不过是敬畏连城璧的权势,希图结交,以长声势而已。连城璧势强,他当然会甘心效力,不敢妄动;连城璧势弱,他又如何会安于共危而无有异图?但连城璧又是何许人物?安能不知赵无极的为人?他又怎会给赵无极机会坏他大事?”
玉如意目中不由自主露出赞赏之色,口里却又问道:“如此说来,连城璧岂非已拥有了一帮两派两世家的力量?”
萧十一郎道:“而且还有一部分内太湖的力量。”
玉如意又在瞟着他,道:“那么连城璧为什么不能围歼你,或是暗杀你?为什么一定要用沈璧君来钓你?”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岂非也说过这是最省力最万无一失的法子?”
玉如意也用同样淡漠的口气道:“但我们若是认定连城璧会用钓鱼的法子对付你,岂非就不会再去提防别的法子?倘若连城璧已想到这一点,却用暗杀或是围歼的法子来对付你,岂非更令人想不到?连城璧非拙士,他的聪明才智绝不在任何人之下,这句话岂非正是你说的?”
萧十一郎哑然失笑,道:“倘若连城璧只不过为了这种理由就改用别的法子对付我,那他就不是聪明人,而是笨蛋了。”
玉如意又在冷笑,道:“哦?是吗?”
萧十一郎悠悠然道:“连城璧既然能想到这一点,当然也不会想不到我们也会想到他已想到这一点,是么?……”
玉如意暗中叹了口气,她用不着再听下去,也已知道萧十一郎要说什么了。
她早就知道这个问题难不倒萧十一郎的,只不过她希望能难倒而已。
只听萧十一郎果然已接着道:“……他既然能想到我们也会想到他已想到这一点,当然也不会想不到我们也会提防这一点,是么?他既然也能想到我们会提防这一点,当然就没有理由再利用这一点对付你我……是么……”
他说得本来很有道理,可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突然之间,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仿佛很兴奋,又仿佛很惊惧,仿佛很疑惑,又仿佛很释然,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仿佛是在笑,又仿佛笑不出。
他想到了什么?

玉如意眼睛盯着萧十一郎面上的表情,只看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可是她虽然自命最擅揣测别人心意,却还是猜不透萧十一郎此刻心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简直奇怪极了,忍不住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萧十一郎苦笑道:“自从我知道朱白水他们是自己愿意到玩偶山庄去之后,我就一直在计算这件事所有的变化。”
玉如意笑道:“这一点我并不难想到。”
萧十一郎道:“我已前前后后,反反复复,仔仔细细计算了很久,很多遍,已将所有可能的变化都计算了进去。这件事本来已可以算得上是万无一失,可是也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一直有种很奇怪的不安,仿佛还有件什么事遗漏了,可是我却偏偏想不出是什么。”
玉如意眼睛盯着他,道:“现在你已想出了么?”
萧十一郎道:“是。”
玉如意道:“你遗漏了什么?”
萧十一郎在苦笑,苦笑着道:“我千算万算竟未算到一点,最明显的一点。”
玉如意在听着。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会用什么法子对付你呢?你也是知道连城璧秘密的人,连城璧当然也不会放过你。”
玉如意吃惊道:“你未计算到的,竟是这一点?”
萧十一郎叹道:“是。”
玉如意道:“这本是件很明显、很容易让人想到的事,你怎会一直也没有想到过?”
萧十一郎苦苦笑道:“可是我偏偏没有想到。……只不过就在我想到这件事的那一瞬间,我心底那一丝奇怪的不安突然就不见了,就好像一个久已悬空的人双脚突然站到大地上一样。”
玉如意也怔住。
她将这件事的哲思细细品玩了很久,这才悠悠然问道:“不错,连城璧会用什么法子对付我呢?你想出了么?”

萧十一郎苦笑着,喃喃道:“连城璧会用什么法子对付你呢?他就算是会用沈璧君作饵引我出来,却又怎能牵制你?他当然也很清楚,他就算是将沈璧君切成十八块,你也不会将脑袋送去让他割下来。”
玉如意眼睛凝视着他,也不说话。
萧十一郎又思索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废然长叹道:“我想不出,连城璧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的法子能牵制你……”
这句话才说完,他的心突然一动。
玉如意眼睛注意着他面上的神情变化,突然道:“你想到了什么?”
萧十一郎眼睛凝视着玉如意绝美的脸,一字一字慢慢道:“除非……除非连城璧根本就没有对付你的意思,你们的敌对迹象也许不过是装出来骗我们的……”
玉如意目中才泛起不屑和讥诮,还未来得及说话,萧十一郎已抢着又道:“但这却绝无可能。”
他目中带着自嘲的笑,望着玉如意,慢慢道:“倘若你和连城璧的敌对是装出来的,那么我和朱白水早就已落到了连城璧的手中,连城璧至少有两次机会杀死我。”
玉如意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这个人多多少少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既然你和连城璧的敌对不是装出来的,那么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玉如意不由自主惊讶了起来,道:“两种可能?”
萧十一郎道:“第一种可能,连城璧只怕是要用我来杀你,因为他既然能用沈璧君牵制我,就能胁迫我替他杀你……”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自己就已先否定了这种可能,“但这也绝无可能,因为你捉风四娘的时候,连城璧的秘密犹未被揭破,所有的变化犹未发生,连城璧就算是已有对付你之心,也无法计算得那么远。”
玉如意眼睛盯着萧十一郎,突然道:“假如连城璧真的用沈璧君来逼你杀我,你会怎样决断?”
萧十一郎懒懒望了她一眼,回过头去,淡淡道:“我当然会杀了你。”
玉如意默然半晌,长叹道:“你不会。你若真是这样的人,沈璧君和朱白水就绝不会那样信任你,更不会和我赌这一次。”
萧十一郎只懒懒笑了笑,连一个字也没有说。
玉如意道:“第二种可能呢?第二种可能是什么?”
萧十一郎一字一字道:“第二种可能就是连城璧已对付过你,已握有操纵你的王牌。”
玉如意不动声色,道:“哦?”
萧十一郎道:“譬如说,连城璧已在你和嫣嫣身上下了毒,等到临阵对决之时,他再用一种特别的法子将毒引发。那时,你和嫣嫣就变成了连城璧掌中的玩偶,他随便要你们怎么样,你们都只有听着,你们就算是能逃走,只怕逃不了多远就得乖乖地自己回来……”
玉如意叹了口气,道:“这一次你没有说错。”
萧十一郎吃了一惊,失声道:“连城璧真的在你们身上下了毒?”
玉如意叹道:“非但下了毒,而且下的是这世上最厉害、最可怕的一种。”
她居然一点也不着急,她居然还要问萧十一郎,“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最厉害、最可怕的毒是什么毒?”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是无形之毒……”
玉如意打断了他的话,道:“无形之毒最难防,但却不是最厉害、最可怕的那一种。”
她慢慢接着道:“这世上真正厉害、可怕的毒是什么,只怕很少有人能想得出。这种毒就算是名字,亦足以让人半夜从睡梦中惊醒。”
萧十一郎突然道:“是不是蛊毒?你说的是不是蛊毒?连城璧是不是在你和嫣嫣身上都放了蛊?”
玉如意叹道:“你又说对了。”

蛊毒也许并不是世上最让人防不胜防的毒,但却绝对是最厉害,最可怕的毒。
中了蛊毒的人一开始也许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但到后来就会渐渐产生幻觉,将黄土当成红糖,将臭水当成琼浆,将魔鬼当成仙子,将父母当成仇敌,甚至会将自己当成猪,当成狗,当成苍蝇,当成这世上各式各样的东西,就是不会以为自己是人。
等到蛊毒完全被引发后,中毒的人身上就会出现最不可思议的变化,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辗转呻吟于尘埃,狂呼奔走于闹市,其苦不堪言语,可是却偏偏死不了。
这种毒不能针,不能灸,不能补,不能夺,也许并不是全然无解,但做解药的法子却繁复之极,而且不同的人放的蛊有不同的解药配方。有时候,就连放蛊的人自己也无法配制出绝对灵验有效的解药来。
所以,中了蛊毒的人通常情况下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趁蛊毒还未发作就赶快自杀,另一条是乖乖地做放蛊人的奴隶,乞怜获得解药,但最终还是免不了蛊毒噬身之苦。
但萧十一郎听到玉如意是被连城璧放了蛊毒,反而松了口气,神情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玉如意眼睛盯着萧十一郎,忍不住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她问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惧怕蛊毒?”
萧十一郎道:“我不是不惧怕蛊毒,我只不过是不惧怕连城璧的蛊毒而已。”
玉如意道:“哦?”
萧十一郎道:“蛊毒若是用得好,的确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连城璧却不是放蛊的高手,非但不是高手,而且根本就不能算是懂得放蛊。”
玉如意眼睛盯着他,道:“你这么说?莫非你竟是此道的大行家?”
萧十一郎淡淡道:“也谈不上是行家,只不过比连城璧懂得多些而已。”
玉如意忍不住道:“据我所知,凡懂蛊之人,对自己的蛊术多秘而不宣,你是怎么懂得用蛊的?”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难道只许你懂,却不许我懂?”
玉如意吃惊地瞪着他,道:“你怎知我懂蛊毒?”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知道近五十年来武林中最工于蛊毒的两个人,有一个正是唐慕容。”
唐慕容昔年却是她的裙下之臣。唐慕容既然最工于解蛊,那么,她当然也是此道之行家。
玉如意瞪着他,就像是瞪着一个稀奇古怪的怪物,瞪了很久,忽然道:“除了唐慕容,你说的另一个人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木尊者。”
玉如意突然笑了,瞟着萧十一郎,道:“据说木尊者平生目空一切,自诩高明,却被一个奇怪的少年害得无可奈何,这少年不知是不是你?”
萧十一郎淡淡道:“这句话你为什么不去问木尊者?”
玉如意嫣然道:“我根本不必去问木尊者。”
她长长吐了口气,悠悠道:“连城璧只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倚为最隐秘也最致命的王牌,竟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
萧十一郎道:“所以一个人最好还是不要害人的好。”
玉如意道:“但连城璧却一定不知道我们并不怕他的蛊毒,他一定还以为他掌中还握有对付我的王牌,倘若我和你一齐落到连城璧布好的罗网中,他一定开心得很。”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怎知我会落到连城璧布好的罗网之中?我难道活得不耐烦了?我难道是笨蛋?”
玉如意叹道:“你不是笨蛋,你只不过是聪明得成了精的人而已。正因为你是聪明人,所以你才会落到连城璧的罗网中,而且,你一定会故意落入连城璧的罗网中。”
萧十一郎道:“这我倒是不懂了。”
玉如意眼睛凝视着他,就仿佛是在凝视着最默契的知音,道:“你懂,你比什么都懂,你若是不懂,你早就已是个死人。”
萧十一郎道:“哦?”
玉如意道:“我问你,你听到我将朱白水和沈璧君,还有我身边那四个丫鬟送到玩偶山庄,你为什么会那么愤怒?”
萧十一郎叹道:“因为我以为那四个丫鬟已将他们卖给了连城璧,他们已落到了连城璧的手中。”
玉如意瞟着他,道:“那么后来你为什么又轻松下来了呢?”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们并不是被那四个丫鬟押解去的,他们要走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走。”
玉如意眨眨眼,道:“你以朱白水和沈璧君落在连城璧的手里而愤怒,现在朱白水虽然逃得不知去向,沈璧君却还是落到了连城璧的手中,你更应该急,更应该愁,却为何你反而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莫非你真正担心的只是朱白水一个人?”
萧十一郎突然不说话了。
玉如意眼波瞟着他,目中充满了笑意,悠悠然道:“因为你知道朱白水虽然已逃了,却一定不会逃远,是不是?你知道朱白水非但能逃过连城璧的追捕,而且还会反制连城璧,而且一定能反制得了连城璧,是不是?”
萧十一郎淡淡道:“朱白水既然已能反制了连城璧,我又何必自投罗网,故意落入连城璧的掌握之中?”
玉如意道:“因为连城璧虽然制造出了一张‘罗网’等着要你的命,朱白水却一定制造出了一把‘剪刀’等着破网救你的命,但倘若没有你落入连城璧的‘罗网’,非但连城璧的‘罗网’不能叫做罗网,而且朱白水破网的‘剪刀’也不能叫做剪刀。换言之,倘若没有你自投罗网,引惹出连城璧的‘网’,朱白水的‘刀’根本就不能破网救你,破不了连城璧的‘网’,又怎能对付得了连城璧?”
其实,玉如意说得虽然复杂,但道理却很简单。
倘若没有萧十一郎,就不会有连城璧的“网”;没有连城璧的“网”,就不会有朱白水的“刀”;没有朱白水的“刀”,就破不了连城璧的“网”;破不了连城璧的“网”,就对付不了连城璧。
玉如意斜睨着萧十一郎,道:“你还要我说下去?你还是不相信我知道你的想法?”
萧十一郎眼睛凝视着玉如意,道:“这件事你是不是前前后后都仔细计算过?”
玉如意嫣然道:“非但我仔细计算过,朱白水也仔细计算过,而且我和朱白水也曾仔细地讨论过。若非如此,我又怎敢将朱白水他们送到玩偶山庄?我又怎能猜得到你心里的想法?”
她突然改变了话题,道:“其实我们却还是可以不必这样做。我们还有另外一种法子,更简单直接的法子。”
萧十一郎道:“哦?”
玉如意道:“你知不知道连城璧为什么要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屠杀驻在苏州的各路英雄?而且还要杀你,杀我,杀沈璧君和朱白水?”
萧十一郎道:“因为没有人能知道连城璧的秘密,所有知道连城璧秘密的人都得死。”
玉如意道:“连城璧为什么不让别的人知道他的秘密?”
萧十一郎目中露出讥诮之意,道:“因为他不愿意丧失他‘武林第一名侠’的地位。”
玉如意道:“他既然在乎的是他的美名,我们为什么不能毁了他的名?”
她眼睛里发着光,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四下里散播流言,将他的秘密昭示于众?连城璧阴毒丑恶虚伪这并不假,我们这样做也不算是冤枉他,而且他与你已是势不两立的仇敌,对付仇敌本不必讲什么道义。”
萧十一郎沉默着,慢慢道:“这法子确实是可以将连城璧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毁掉,可是我却不准备这样做。”
玉如意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因为我懒,懒得要命。”

萧十一郎不肯去做这件事当然不是因为他懒。
但真正是什么原因,他并没有说出来。
因为有些事是他这样的男人不屑于做,也不屑于说的。
这是做人的原则。
原则也许并不一定是绝对正确的,但却绝不会轻易改变。
也许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原则,所以他才会与那些“君子”、“侠客”们不同。
高墙。
高墙上生满了凌乱的莠草。
青青的莠草,俯仰于暖暖的软风之间。
外面已是肃杀的严冬,但这里却还是温暖如春天。
因为“玩偶山庄”本就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就和“萧十一郎的家”一样神奇。
更何况,这里还有人。
人在高墙内,哀怨如远山上皑皑的白雪。
因为虽然看不见人,却能听到人抚琴的声音。
琴声哀怨而凄美,似是向人诉说着无尽的悲愁、无尽的孤愤,纵然是在这有鲜花、有绿叶、有阳光、有草木清香的园子里,亦如是在一望无际的广漠,刮着彻骨寒冷的北风,有一瓣清幽皎洁惨淡的残月。
萧十一郎还没有走到高墙边,整个人已先醉了。
他当然已听到了那如泣如诉的琴声。
他非但已听到了那琴声,而且也已分辨出那琴声的旋律却正是他的那首塞上人吟唱的牧歌。
只不过他唱的时候是高亢、激越、悲怆、粗犷,在墙内人的手底,那琴音却变得忧怨、凄婉、抑郁、细腻。
萧十一郎当然能想到这抚琴的人是谁。
其实,他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曲子了。
在苏州躲了一年多,只要他到烟渚岛上,“临波小墅”旁,他就能听到这曲子。
现在,他重又听到了这曲子。
他竟仿佛有些木然,有些不知所措。
沈璧君就在高墙之内,只要越过高墙,就能看到她,就可以结束离别,开始相聚。
可是萧十一郎站在高墙下,角门边,他竟仿佛已没有力气推开那虚掩的木门。
他是不是害怕承受不了相聚的喜悦和激动?

史错 发表于 2009-11-18 12:33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十八章    疑是梦中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一刹那,萧十一郎只觉人生之中所有的情感全都袭上心头。
喜悦和悲怆、欣慰和孤愤、振奋和疲倦、还有那不由自主的激动和莫名其妙的平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四下里搜索着,寻找那琴声,那抚琴的人。
然后他就看到九曲桥后的八角亭里,正背对着门,坐着一个人,一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袭皎洁如秋月、清雅如春雪般的衣衫。
她的头发长几七尺,滑如丝缎,软如流水,压着她轻而柔软的衣衫直垂落腰际。
她的风仪恬静、温婉、清丽、高洁,美得可以扼住人的呼吸,凝住人的心跳,攫去人的灵魂,夺去人的生命。
就算是只看到一个背影,也让人忍不住以为是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偶而落脚在此。
她前面的一张石桌上,却正放着一张焦尾古琴。

玩偶山庄显然已改变了很多。
本来修剪得十分整齐平坦的绿茵草地,现在已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几乎掩去了那曲折的小径。
本来清澈的流水现在已变得浓绿。流水中本来有几枝极尽妍态的芰荷,现在已变得蓬乱不堪、败叶满池。
就连那女子端坐的八角亭,朱栏也已斑驳,绿瓦也已为杂草湮没。
整个园子看起来已颓败、残破、荒芜、朽废。
门“吱呀”开的时候,琴声也嘎然而止。
但那抚琴的女子却并未回过头来。
她的身体突然僵硬、停顿,仿佛已不能动作。
萧十一郎自从第一眼看到那女子的背影,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仿佛已被那女子用魔法紧紧拘住。
他站在门边,似已无力举步。
可是他的呼吸却已不稳、艰难、几于停顿。
过了很久,他才分开蒿草,慢慢朝着那女子走。
园子仿佛突然变得很静,静得可以清晰听到萧十一郎分开蒿草走路的声音。
那女子听到有人慢慢走过来,整个人都仿佛已颤抖了起来。
她的脖颈僵硬,还是没有回过头来。
萧十一郎慢慢走上九曲桥,慢慢走近那八角亭。
那女子的身子颤抖得更剧烈。
萧十一郎的脚步已停下来,眼睛痴痴望着那女子的背影,似在等待着。
这一刹那,天也在等待着,地也在等待着,白云也在等待着,微风也在等待着,玉如意和嫣嫣也在等待着。
这一刹那,这世上的万物都因为等待而停顿、凝结、驻足不前。
那女子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来——
于是,萧十一郎终于又见到沈璧君了。

沈璧君的脸还是美得让人心醉。
可是她的目光却是一片静默,静默得仿佛已看透了荣辱,看透了生死,看透了尘世间的一切。
她凝视着萧十一郎,仿佛很陌生、很怀疑,仿佛还不敢相信真的是萧十一郎。
她静默,她怀疑,她不敢相信,也许只不过因为她等待得太多,失望得太多。
过了很久,她的目光才迎上了萧十一郎的目光。
几乎在同一刹那,萧十一郎的目光也迎上了她的目光。
四目交汇,仿佛已被魔法镇住,再也分不开。
他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仿佛天地万物已不复存在,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璧君目中已蓄满了晶莹的泪花。
泪花滑落,沈璧君已冲过来。
沈璧君冲过来,扑进萧十一郎怀里,哭声已响遍了池塘、流水、假山、亭阁。
她紧紧抱着萧十一郎,紧紧抱着,就像是拥抱着已支离破碎的梦。就算是残梦,她也绝不能让他再从怀里溜走。
萧十一郎也紧紧抱着她,也抱得很紧,就像是要用他怀中的温热来抚慰她那颗久已千疮百孔的心。
哭,只有哭才是真实的。
只有哭才能证明一切。
人生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哭。
哭可以表达喜悦,也可以表达悲伤。
人可以为了任何事而哭。
能哭,非但是件奢侈的事,而且也是件幸福的事。
天地万物因为等待那痛痛快快的哭声而静默,又在那痛痛快快的哭声响起时将静默打破。
内心压抑已久的激情只有在哭声中才能宣泄,那无悔无憾的生命也只有在哭声中才能得到升华。
所以,哭才是永恒的。
沈璧君伏在萧十一郎怀里痛哭着,似是要将这两年来所有的委屈、哀怨、等待、煎熬、痛苦、磨难都哭出来。
一点不剩地哭出来。
萧十一郎轻轻拍着她的肩,柔声道:“莫哭,莫哭……”
可是这明明是哭的时刻,又怎么能不哭?
沈璧君痛哭着道:“可是……可是这两年来,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寻你寻得有多辛苦?”
萧十一郎反反复复道:“我知道,我知道……”
沈璧君哭道:“我本来以为你已死了,有好几次我都不想活了,可是我始终没有见到你的尸体,所以一直也不敢轻生。我心中一直保存着一份希冀和幻想,一直以为有朝一日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萧十一郎轻轻拥着她,喃喃道:“你真是个傻子,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替你拼掉逍遥侯,就是为了要你好好活着,你怎地总是想着要死?”
沈璧君道:“可是你若是死了,我怎么还能好好活着?”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不能?我死了,你岂非就可以回到无瑕山庄?回到你自己的世界?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用不着再担心有什么人来打扰你?”
沈璧君摇着头,凄然道:“原来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一点也不明白。你以为我回到我从前的世界,就可以活得很开心,很快乐?”
萧十一郎道:“难道不是?”
沈璧君道:“不是。”
她泪眼凝视着萧十一郎,道:“在我的心中,只要有你在身边,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无论是过什么样的日子,就算是要我去流浪,去过狼一般的生活,我也是快乐的。”
这是句很大胆的话,可是她却说得毫不犹疑。
一个像沈璧君这样的淑女,本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因为在她们那样的圈子里,一个有教养的女子应该随时都表现得矜持、含蓄和端庄,而绝不该是大胆、直率和露骨。
沈璧君本来也是那样的人的,可是现在却好像变了。
这种变化是怎样发生的?
倘若你最心爱的女子愿意放弃尊荣和富贵,愿意将一生都交给你,心甘情愿陪着你去流浪,你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可是萧十一郎却在苦笑。
他苦笑着,道:“你知不知道狼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沈璧君道:“我知道……”
萧十一郎叹道:“你不知道。你知道的只不过是一种象,而且是最最表面、最最肤浅的象。”
他脸上带着凄凉的笑,慢慢接着道:“真正狼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你只怕做梦也想不到。那绝对不是诗人笔下的诗、画家手底的画,那是一种漫长得让人发疯的绝望和凄惶,是一种让人连骨髓都冷透的孤独和无助,是一串串数不尽的打击和挫伤、拒绝和算计、鄙夷和冷眼,仿佛就是噩梦,却永远也没有惊醒的时候。倘若有人对你说狼的生活充满了冒险与刺激,充满了很洒脱的诗意,那么这个人一定没有真正过过狼的生活,因为当一个人真的变成狼并且开始流浪的时候,就会发现那种境地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忍受和适应的。你不能挣扎、不能奋斗,你没有力气,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寂寞如黑暗一般吞噬掉你生命中最后一丝活力,你却偏偏连一点法子都没有,可是你还是只好不停地向前走,虽然你从来也不知道命运会让你拥有什么,得到什么,但你却不敢停下来休息,因为你生怕你会从此丧失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沈璧君沉默着,轻轻道:“可是,我不怕,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而且……”
她突然仰起头,凝视着萧十一郎的眼睛。
她的语声突然变得坚定,一字一字道:“而且,无论是什么样的痛苦和绝望,无论是多么可怕的孤独和寂寞,我都愿意与你共同承当!”
这是句更大胆、更露骨的话。
听了这句话的人,不被感动的却不多。
萧十一郎只觉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忍不住紧紧将沈璧君抱在怀里,紧紧拥抱着那份激烈的感动。
因为只有他知道,一个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多么的不容易。
沈璧君这句话虽然只不过寥寥数十个字,但她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内心深处早已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激烈的矛和盾的撞击。这种撞击也许比这世上任何一次战争都来得残酷,也许比女子生育时的痛苦还让人倍觉艰难。
可是她却已说出了这句话,既不是敷衍,也不是造作。
萧十一郎拥抱着她,反反复复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子想呢?你知道,我不想让你去过我那样的日子,我不想你也像我一样痛苦。你本是人世间的仙子,你应该在人世间接受世人对你的尊敬、赞赏、羡慕、膜拜,你不应该到狼的世界里来受苦。”
沈璧君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轻轻道:“可是我已决定了,我既然已决定与你生死与共,患难相随,那就绝不会后悔。”
萧十一郎叹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执著的?”
沈璧君道:“在我想通了的时候。”
萧十一郎道:“你想通了什么?”
沈璧君道:“我想通了一个人内心的快乐和宁静永远不是尊荣和富贵可以比拟的。”
萧十一郎叹道:“你想错了……”
沈璧君道:“我没有想错。”
她将脸轻轻偎依在萧十一郎的怀里,轻轻道:“以前……以前我囿于礼教,有很多事都不敢想,不敢做,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在经历过那么多的事以后,我已能明白,其实世人所推崇的礼法教化并不是多么神圣了不起的事,真正值得人珍惜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一个人可以背叛礼教,可以被人不齿,却不可以不去珍惜这种情感,更不可以得到了却轻易舍弃,因为这种情感绝不是虚名薄誉和金珠银宝可以买得到的……”
她的语声轻柔得就仿佛是春风吹过隋堤的柳枝。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只好不说话了。
因为他已说不出话来。
可是沈璧君却还有话要说,因为她想要说的话实在是太多,太多。
只听沈璧君轻轻诉道:“你知不知道,自从你和逍遥侯走上那条不归路后,我就已决定,今生今世要永远地陪着你,你死了,我就陪着你死,你活着,我也陪着你活着。”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我替你杀逍遥侯,倒并没有想着要你报答我。”
沈璧君道:“我也知道你并不想要我报答,可是我却非报答不可,因为那一刻,我觉得我若不能陪着你死,我简直就不配做人。”
萧十一郎叹道:“假如你还是想要报答我,那就不必了。”
沈璧君也叹道:“我本来确实是想报答你的,可是现在却不同了。现在我已不想报答你。”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因为现在我的想法已变了,我的人也变了。”
一个人的想法若是变了,人也会跟着变的。
沈璧君确实是已变了。
原本像她这样矜持端庄的淑女说不出来的话,现在她已能说得出口;原本像她这样知书守礼的淑女做不出来的事,现在她也已做了出来。
可是她看起来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还是那么高洁、娴静、端庄、温柔、不染半点尘埃,好像并没有改变什么。
也许改变的只不过是她的心。
一个人在经历过无数次的痛苦、折磨、打击、彷徨后,在经过无数次尖锐的矛盾和冲突后,他的心,他的思想是不是会变得更旷达,更直接,更尖锐,更纯粹呢?
萧十一郎并没有问沈璧君,她是怎样变的。
他没有问,只因为他知道沈璧君一定会说出来。
可是沈璧君仿佛还不想先说这件事。
她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要说。
她的眼波就像是水一般温柔,脉脉凝视着萧十一郎,轻轻地道:“以前我虽然已决定要永远地陪着你,陪着你同生共死,可是却并没有决定要嫁给你,因为我还是不愿对不起连城璧,但现在我却已决定……”
她面上突然布满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她的目光避开了萧十一郎的目光。
她的声音也断续了起来,充满了女子最动人的羞涩。
只听她轻轻地、低低地道:
“决定嫁给你,做……做你的妻子,永远……永远做你的妻子……”
这句话才说完,她的头已低垂得几乎钻进了萧十一郎的衣服里。
萧十一郎仿佛已完全被震惊了,仿佛是高空中的霹雳打下来,打得他连动也不能动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点不知所措,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
他就像是个活脱脱的大笨蛋一样,呆在了那里。
因为他永远也想不到沈璧君会如此直接、如此毫无讳忌就将她对他的心意说出来。
沈璧君垂着头,仿佛想看萧十一郎一眼,却又不敢。
她忍不住轻轻道:“你是不是觉得一个女人本不该这样子说话的?”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不过想不到而已。”
沈璧君道:“你想不到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想不到你会如此痛快、如此直接就将你的心意说出来,你以前本不是这样的人的。”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轻轻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轻贱?”
萧十一郎轻轻揽着她,柔声道:“我不会,我只不过觉得你很有勇气、很大胆,因为在这世上敢如此直接就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的女子并不多。”
沈璧君垂着头,轻轻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是有勇气,我只不过很害怕。”
萧十一郎道:“怕什么?”
沈璧君道:“怕你会再躲着我。”
她语声突然变得幽怨、苦涩了起来,道:“我现在才明白,这两年我一直找不到你的踪影,并不是因为你已死了,而是因为你一直就在躲着我,你甚至就一直躲在我身边,可是,无论……”
她的语声已嘶哑、已哽咽。
她轻轻咬着嘴唇,可是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无论……无论我……我怎么样,你都不肯出来见我。”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滑落了下来。
没有人能形容她在经历了无数次痛苦挣扎,已将等候萧十一郎生的希望转化成死的痴守后,忽然知道萧十一郎原来并没有死时,内心的喜悦和激动。
也没有人能形容她在一直抱着对萧十一郎的追忆和缅怀,独自默默向世人证明着她对真情的执著和对礼教的背叛时,忽然知道萧十一郎原来就一直躲在她身边,却始终不肯出来见她的那一刻,内心的幽怨和委屈。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只轻轻将她拥到胸前。
沈璧君就任他轻轻拥抱住她。
生命中所有的委屈、哀怨、等待、煎熬、痛苦、磨难都在这轻轻的拥抱中完全融化、消弭、荡尽。
这世上已几乎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挂怀。
只要有这么一次拥抱,就已足够。
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玉如意的冷笑声。

她忍不住回过头来,立刻就看到了玉如意。
玉如意正站在九曲桥头,正冷冷地望着他们,脸上带着冷冷的讥诮,冷冷地道:“两位的情话说完了没有?”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玉如意的眼睛却在盯着沈璧君,冷笑道:“你跟他说话,有没有问过我?你有没有问过我,那场赌赛究竟是谁赢了?”
沈璧君怔了怔,脸上的表情已渐渐凝结。
玉如意又在冷笑,冷笑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恶毒和挑衅,道:“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不变心的男人?”
沈璧君望着玉如意目中的讥诮,只觉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难道萧十一郎竟真的已变了心?”
这简直不可能。
可是突然之间,她的人已冰冷,心也已冰冷,就仿佛突然之间被人从高山之巅推落到山底,推落到了山底的冰窖之中——她连灵魂仿佛都已冻结。
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一件换了是任何女人都会忍不住怀疑的事。这件事的象甚至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她霍然转过头,眼睛望着萧十一郎,就像是在望着一个陌生人,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不能接受这可怕的事实,可是她已不能不接受。
没有人能想到她的目光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能形容。
那已不是绝望、毁灭、凄怆、悲痛所能形容。
她整个人仿佛都已将崩溃——
她想说话,但嘴唇却在不停地颤抖。
她眼睛瞬也不瞬瞪着萧十一郎,可是她的身子却在往后缩,在慢慢离开萧十一郎的怀抱。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已相信了她的话?”
沈璧君身子在颤抖着,嘎声道:“你……你没有?”
萧十一郎眼睛凝视着她,一字一字道:“我没有!”
他的目光深邃而锐利,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
他的目光在寻找着她的眼睛,他的声音在寻找着她的耳朵。
只可惜沈璧君已看不见,听不出。
她身子颤抖得更剧烈,突然大声道:“我不信!”
她的声音很大,仿佛要惊醒她痴痴的残梦。
可是却崩决了她山洪般的情感。
她的声音又已嘶哑,她的目光中已露出了接近疯狂的神色,嘶声道:“我不信,不信,不信,不信……”
她不停地嘶喊,不停地后退。
可是她的人仿佛都已变得轻飘飘的,拿不稳重心。
她才离开萧十一郎的手掌,就几乎一跤跌倒。
萧十一郎当然只好扶着她。
他的手掌巨大、温暖、有力,可以抚平任何一个女子心里的惶恐、不安、幽怨、悲哀。
以前这双手掌扶着她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会觉得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蜜、满足和平静。
可是现在这双手掌却仿佛变成了两条毒蛇。
沈璧君突然叫了起来,大声道:“拿开你的手,我现在才知道……我现在才知道……”
她猝然转身,扑倒在那张焦尾古琴上。
她转过身去的时候,泪水已如珍珠般一连串滑落。
她的声音在颤抖着,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躲着不肯出来见我了,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想我回无瑕山庄去了,原来……原来……你放心……我虽然……我虽然……可是……”
她本来想说,“我虽然已什么都没有,我虽然已无路可去,可是我不需要你同情我,可怜我,安慰我……”
可是这些话她又何必说出来给这负心人听?
可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没有人能形容她内心是多么失望和痛苦,也没有人能想象。
她本来宁死也不想哭给萧十一郎看的,可是她却偏偏无法控制自己。
女人的心本就敏感而脆弱,她的心尤其是,而且她已经历了两年的怀疑、矛盾、痛苦和煎熬。
她早已心力交瘁,已不堪任何打击和折磨。
若是换成平时,她也许还能分辨得清是非、真相,可是现在,她有眼,已看不见,有耳,已听不清。

“我反叛,我痴守,原来不过是为了一个并不值得去爱的男人。”
“我执著,我漠视一切,自以为做得很高尚,很伟大,却原来不过是在骗别人,也骗自己,骗一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呆子。”
她甚至已告诉萧十一郎,她已决定要嫁给他。
那本是她这一生说得最大胆、最有勇气的一句话,她甚至已引以为傲,可是现在却变成了最大的讽刺、最大的愚蠢。
她只恨不得从来也没有说过那句话。
想到这里,沈璧君心中就更痛苦和悲哀了。
但就在这时,她竟被人一把拉了起来。
被人握住她的手臂,用一种很粗暴的方式拉了起来。
握着她手臂的手巨大而有力,她被拉起来的时候,手臂几乎已被这只手握断、拉断。
从来也没有人这么样粗暴地对待过她,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
沈璧君吃惊着,睁大了泪眼,立刻就看到了萧十一郎那双比闪电还要明亮夺目、比烈火还要炽热逼人的眸子。
现在这双眼睛里仿佛已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萧十一郎发怒,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萧十一郎发怒时的样子竟如此可怕。
她竟被萧十一郎的样子吓得连灵魂都悸动了起来。
萧十一郎的眼睛逼视着她的眼睛,咬着牙厉声道:“你看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你最好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也莫要漏掉。”
他用一种更慢、更狠、更有力、更振聋发聩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道:“我没有变心!真的没有!那场赌赛赢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沈璧君整个人仿佛都已乱了,乱如麻,乱得一团糟,忍不住摇着头、流着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波三折的情感变化,如火灼人的激情撞击。
她已无法再忍受任何情感的折磨。
她的心已不能分辨、容纳。颠簸和撞击已太多,甜蜜和痛苦也已太多。
孰是?孰非?孰对?孰错?
她只觉她已被折磨得快要发疯了。
但就在这时,她忽又听一个很清脆悦耳,却又很稚嫩的声音,大声道:“萧相公并没有说谎。那场赌赛真的是你赢了,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绝不骗你。”

沈璧君回过头,立刻就看到了嫣嫣。
嫣嫣正和玉如意一起站在九曲桥头。她的衣服红如烈火,红如朝阳,红得夺人心魂。
她的娇靥本来也如美玉般晶莹、洁白、无瑕。
可是现在她的脸已被气得通红。
她连看也不看玉如意一眼,大声道:“我本来也希望……希望那个人赢的,可是赢的人却是你。萧相公非但随时都在打击那个人,拒绝那个人的任何表示,而且还用竹竿打了那个人一顿。这两个月来,萧相公无时无刻不想着要见你,为了这件事萧相公还差一点就杀了那个人……”
她本来对玉如意一直是以“小姐”相称的,但现在却连“小姐”都仿佛已不屑再叫玉如意了。
玉如意苦笑着,叹了口气道:“嫣嫣说的没有错,那场赌赛赢的人是你,不是我。”
沈璧君怔住,颤声道:“真的?”
玉如意苦笑道:“一点也不假。”
沈璧君道:“可是你方才为什么又那样子说?”
玉如意笑得比黄连还苦,道:“因为我妒忌。我总认为我比你强,可是萧十一郎却只喜欢你,不喜欢我,你能得到的,我却得不到,所以我妒忌,妒忌得发疯。”
沈璧君道:“那么你现在又为什么肯说出真相呢?”
玉如意道:“因为嫣嫣。”
她眼睛凝视着嫣嫣,叹息着道:“我被逍遥侯囚禁在这里十五年,若非嫣嫣,我只怕已死了几十次了;萧十一郎虽然杀死了逍遥侯,但若非嫣嫣,我还是永无出头之日。她实在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大恩人,普天之下我就算是能不将别的人放在眼里,又怎能不在乎嫣嫣?”
嫣嫣不由自主垂下了头。
沈璧君道:“可是萧……他为什么这两年一直躲着我,不肯出来见我?他又为什么一直想劝我回无瑕山庄去?”
玉如意叹道:“因为他总认为夺人妻子、拆人姻缘是件很不义的事。他虽然爱极了你,却还是不敢真正去面对你和他的感情,他纵然心里一千个愿意、一万个盼望能和你厮守在一起,却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真的做出那样的事。”
沈璧君不由自主抬起头来看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眼睛正凝视着她。
他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又大、又黑、又深、又亮。
可是沈璧君又不由自主垂下头,因为她实在已没有勇气再去面对萧十一郎的眼睛了。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道:“你为什么不骂我?”
萧十一郎柔声道:“我骂你什么?你并没有错。”
沈璧君垂着头,道:“可是我本该相信你的,我……”
萧十一郎道:“你并没有不相信我,你若是真的不相信我,又怎会和别人那样赌赛?”
沈璧君道:“可是我本不该这样轻易就怀疑你……”
萧十一郎叹道:“这并不是你的错。方才那种情境,换成是任何女子只怕都会忍不住怀疑,又怎么能怪你?”
他不让沈璧君说话,接着又道:“而且你若非很在乎我,又怎会怀疑,又怎会患得患失,忍不住往最坏的地方想?爱,本就最容易让聪明的人变成呆子。”
沈璧君将脸颊轻轻贴在萧十一郎的胸膛上,幽幽叹道:“有时候我忍不住在想,玉姑娘那么了解你,又聪明绝顶,才情奇突,只怕比我更……”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萧十一郎突然握紧了她的手。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沉着脸,瞪着她,好像只想重重打她一顿屁股。
沈璧君笑了,深深投入萧十一郎的怀中,轻轻叹道:“好,你不要我说,我就不说。但我可以不说,却不能不想。”
萧十一郎板着脸,道:“你最好不要胡思乱想。”
沈璧君嫣然笑道:“好,我绝不胡思乱想,可是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站直了身子,眼睛凝视着萧十一郎,一字一字道:“你并没有夺人妻子、拆人姻缘。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所以你用不着不安,更用不着觉得对不起人。”
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但若非因为我,你和连城璧岂非还是武林中人人仰慕的一对夫妻?名第高华,天之骄子,过着富贵而安乐的生活,接受着世人对你们的尊敬和崇拜?”
沈璧君道:“但若非因为你,我怎么还能活到现在?也许我早就已死在了那可怕的小公子手里,也许我早就已变成了逍遥侯掌中的玩物。”
萧十一郎不能否认,悠然长叹道:“虽然如此,我终究还是难逃夺人妻子、拆人姻缘之嫌。”
忽听玉如意也长叹着道:“可叹呀可叹!想那沈璧君为了追求一份真情,非但背叛了礼教,背叛了家庭,而且放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但无论是多大的挫折和打击,无论是多重的磨难和困苦,她始终都没有皱一下眉头;想那萧十一郎虽是光明磊落的男儿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却冲不破一点点世俗的偏见,不敢直面感情,大胆去爱,哪里及得上小女子万一?人生在世,当放情适性,任意狂为,如何耽耽于礼教和规矩?夺人妻子又如何?拆人姻缘又如何?只须爱得深,爱得真,虽海枯石烂亦绝无二心,就算是天下之人都骂我、诟我、毁我、谤我,又何足惧哉?天上地下,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八荒之外,又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真情更珍贵?”
萧十一郎苦笑。
他不能不承认,他这大男人有很多地方确实比不上柔柔弱弱的小女子。
沈璧君眼睛凝视着萧十一郎,柔声道:“我知道这个结在你的心中是很难被解开的,但无论你对我如何,我都是绝不会再回无瑕山庄去了。”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为什么?”
沈璧君沉默了下来,面上忽然变得全无表情,过了很久,才一字一字缓缓道:“因为我恨他!”
她虽然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可是她的拳头已握紧,她的语声也忍不住尖锐了起来。
萧十一郎这才真的吃了一惊,耸然动容道:“为什么?”
沈璧君沉默着,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又缓缓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一年多来我为什么一直住在烟渚岛上‘临波小墅’里?你知不知道我明明已那样子背弃了连城璧,为什么还要接受连城璧的好意?”
萧十一郎默然。
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却不能说。
因为他的结论完全是推断出来的,他并没有亲眼所见。
事实上,他听到的根本就都是些传闻。
传闻也未必就不可信,但却不是绝对可信。
沈璧君眼圈已红了,目中忍不住露出了悲伤、愤怒、怨毒和仇恨。
她的声音也激愤了起来,咬着牙道:“是连城璧!是连城璧逼得我无路可走,是连城璧逼得我只好接受他的恩惠和好意……”
说到“恩惠和好意”时,她已在冷笑,冷笑着接着道:“每一个人都以为我是被逍遥侯逼得无路可走,但我却知道逍遥侯早就已死了。一个死人又怎能逼得我无路可走?”
萧十一郎在叹息,但他并不觉得意外。
因为这件事的结论对他而言,并不难想象得到。
只听沈璧君已道:“那一战后,我寻你不获,只好重回江湖打听你的消息,但我已无颜回连家,可是我又无处可去,所以只好去投奔亲戚。但谁知我足迹所过之处,每一门亲戚都被人神秘灭门,鸡犬不留,到后来,家家视我如毒蛇猛兽,唯恐避我不及,我……那时,我实已被逼得再也无处容身。”
她的脸仿佛已因痛苦而扭曲。
萧十一郎叹息着,只紧紧握住了她已痉挛了的双手。
沈璧君道:“我本来还不知道我怎会给别人引来横祸的,谁知连城璧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江湖盛传逍遥侯未死,他已能确定其实不假,而且对我还不死心,我身边那桩桩惨案都是逍遥侯所为,目的是为了逼得我不得不回玩偶山庄去,他不能坐视不理,他要我跟他回去,他要和逍遥侯斗一斗。但他虽然说得好听,我却知道他在骗我,因为我知道逍遥侯绝对已死了,死人是绝对不可能再害人的。但我虽然知道他在骗我,却并未说破,因为那时我已猜到屠杀我十一门亲戚的人一定就是连城璧,因为除了连城璧,别的人没有这个理由,也没有这个力量,更没有这个胆量敢如此明目张胆去对付‘武林第一名侠’连城璧的妻子……”
听到这里,萧十一郎这才知道沈璧君怎会变得这么快,这么多了。
灭人族亲,绝人族类,本就是件让人无法原谅的事。
但这并不是这件事的最后结论。
萧十一郎沉声道:“但你并没有亲眼见到连城璧杀人,是吗?”
忽听玉如意淡淡道:“但我却亲眼见到了。”
这句话就仿佛是平地一声惊雷,足以扫去所有的怀疑和猜想。
沈璧君颤声道:“真的?”
玉如意叹了口气,指着她身边那两个童子,道:“你们可知道这两个孩子是谁的遗孤吗?”
沈璧君道:“是谁的?”
玉如意一字一字道:“是襄阳剑客万重山的遗孤。”
沈璧君整个人已抽紧,心却剧烈跳动了起来。
玉如意道:“别处的灭门惨案我不知道,但襄阳万家却真真实实是连城璧灭的。若非我偷偷带走了这两个孩子,现在只怕已过了他们一周年忌辰了。”
沈璧君颤声道:“但你既然知道连城璧杀人,为什么不设法阻止?”
玉如意叹道:“因为我就算想阻止已来不及了。”
那两个孩子一直睁大了眼睛在听大人们说话,此刻突然问玉如意道:“我们的爹爹妈妈真的是连城璧杀的?”
玉如意道:“不错。你们终于还是知道了你们的灭家仇人是谁了。”
两个孩子拳头已握紧,咬牙道:“连城璧是谁?他在哪里?我们要报仇!”
玉如意柔声道:“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你们,你们的仇人是谁?”
两个孩子眼圈已红了,道:“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我们要报仇。”
玉如意声音更温柔,道:“你们现在绝对不能去报仇。我一直不肯告诉你们仇人是谁,就是因为你们年纪还小,根本不是连城璧的对手,根本报不了仇。倘若你们现在就要报仇,一定会死在连城璧的手上,人死了就再也报不了仇了。”
孩子的仇火冲动本是最不容易平息的,但玉如意的声音却如母亲的呵护、疼爱、抚慰,可以溶解所有的悲愤和不平。
两个孩子的情绪居然平静了下来,垂泪道:“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报得了仇?”
玉如意悠悠吐了口气,道:“等到你们长大以后,学好了本领就可以报仇了。那时候,就算是有人不准你们报仇也不行了,……就算是连城璧一直躲着不敢出来见你们也不行了。”
忽听一个人用一种冷冷淡淡的口气叹息道:“既是如此,我还是赶快出来的好,免得别人等得不耐烦,而笑我无胆。其实人多活一刻又有什么不好呢?又何必急着求死呢?你们说是不是?”

史错 发表于 2009-11-19 19:37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十九章    一失足成千古恨


萧十一郎在望着玉如意,玉如意也在望着萧十一郎。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目中都露出了笑意。
来的是这个人,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不是才奇怪。
暖暖的阳光下,连城璧的脸英俊、秀气、温柔如昔,还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初通人事的小姑娘魂牵梦萦,相思成狂。
他的气度还是那么自然、从容、镇静,还是带着那种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他的举止还是很斯文,很温雅,彬彬有礼,仿佛亲切得让人连心都要暖起来,又仿佛冷淡得永远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走过来的时候,就像是帝王走进了自己的御花园。
这人实在已是人类最完美的标本和典范。
这样一个人,无论你怎么看都绝对是个活得很安心、很理所当然、很有境界美的人,心底完全没有阴霾和黑暗,绝对做不出见不得人的事。
只可惜一个人的美丑善恶,绝不是只看外表就可以盖棺论定的。

沈璧君脸上已变了颜色,失声道:“你……你怎会突然到了这里?”
连城璧淡淡道:“你能说得出那些话,难道还害怕别人听到么?”
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柔和,让人觉得他是个绝对矜持有礼的君子,可是他的话却已不再是从前那么温柔、有礼,绝对不会伤到别人了。
他的话里已有了刺,尖针般的刺。
是不是因为他也已知道他和沈璧君的感情已不可挽回,所以他已用不着再伪装、造作,拼命地约束和控制自己?
沈璧君的脸色忽然平静了下来,也淡淡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怕被人听到,因为我做的事没有一件是见不得人的。”
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平静、柔和,可是她的语意里也已露出了尖针般逼人的锋芒。
她的手突然握住了萧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紧。
她做的事确实不怕被人知道,因为她的心从来都是坦荡的,光明的。
连城璧眼睛盯着沈璧君的手,面上连一丝表情也没有,目光也还是冷冷淡淡看不出任何变化,就好像那只不过是一双陌生人的手,对他根本不能有一点触动。
可是只有像萧十一郎这样的人才能看得出连城璧目中那一丝怨毒和妒恨,那一丝残酷的杀机。
可是就连萧十一郎也只不过看到了一闪,那一丝杀机和恨一闪即隐,就像是春梦一般了无痕迹。
连城璧的人又变得绝对镇定,绝对沉静。
这人养气的功夫实在已登峰造极,已足以将所有的情绪变化都压藏在心里,绝不爆发出来变成武断和冲动。
然后,连城璧的目光才转到萧十一郎的身上。
那两个孩子瞪着连城璧,突然大声道:“你就是连城璧?你就是杀死我们爹爹妈妈的人?”
他们的声音虽然大,连城璧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两个孩子咬着牙,眼睛都红了,大声道:“你杀了我们的爹爹妈妈,我们跟你拼了!”
可是他们才准备扑过来,就被玉如意拉住,他们正想挣扎、嘶喊,玉如意已点了他们的晕穴。

连城璧眼睛盯着萧十一郎,目中的表情很复杂。
他在盯着萧十一郎这个人,可是他又好像是在盯着萧十一郎的心、萧十一郎的肝、萧十一郎的肺,好像是在盯着萧十一郎的灵魂。
萧十一郎也在望着连城璧。从连城璧出现到现在,他都一直在望着连城璧。
他实在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涵养实非常人所能及,这个人的可怕也实非常人所能及。
因为这样一个人无论是谁想让他激动、生气,都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个头脑冷静,绝不激动的人,通常情况是绝不会犯错误的。一个绝不会轻易犯错误的仇敌,是绝对不会给他的对手留下一丝侥幸反击的机会的,他一定会将所有的可能,所有的变化都计算到最精,他一定会采用最稳、最万无一失的法子,而且,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冒险。
你若是有这样一位仇敌,你是不是也会觉得他很可怕呢?
连城璧盯着他,突然道:“你好。”
萧十一郎是他的仇敌,他来就是准备要杀死萧十一郎的,可是他居然还要向萧十一郎问好。
无论如何,这都实在是个很奇特的开始。
萧十一郎只淡淡道:“好。”
连城璧道:“佩服。”
萧十一郎道:“佩服?”
连城璧道:“萧十一郎果然非等闲之辈?”
萧十一郎只淡淡笑了笑。
连城璧又道:“可惜。”
萧十一郎道:“可惜?”
连城璧道:“萧十一郎若非是萧十一郎,一定就是连城璧的好朋友。”
萧十一郎沉默着,突然也道:“可惜。”
连城璧道:“可惜?”
萧十一郎道:“你做的事若没有那么离谱,沈姑娘也许还是你的妻子……”
沈璧君目中露出了恐惧之色,忍不住握紧了萧十一郎的手。
她的手冰冷,而且带着轻微的颤抖。
萧十一郎对她笑笑,用他那宽大、温暖、干燥的双手抱住、握紧她的双手。
沈璧君嫣然一笑,忍不住垂下头。
连城璧眼睛盯着他们,目中又掠过一丝怨毒和妒恨,一丝残酷的杀机。
但他的人还是静如山岳,不动如大地,只不过淡淡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萧十一郎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一直在躲着沈姑娘?而且若非你一定要逼我出来,我到现在还是会躲着她,绝不会让她看到我?”
连城璧默然半晌,淡淡道:“我没有想。”
萧十一郎也默然,过了半晌,叹道:“是,你未必会想到这个问题,你若想到了这个问题,也许就做不出那种事了。”
连城璧道:“也不是。”
萧十一郎讶然道:“不是?”
连城璧道:“大丈夫在世,无论是善是恶,都要活得轰轰烈烈。”
萧十一郎慢慢点着头,慢慢道:“我明白,但却不同意。”
连城璧道:“不同意?”
萧十一郎道:“轰轰烈烈没有错,无论善恶却未必。”
连城璧闭上了嘴,过了很久,才又缓缓道:“你看到我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很镇定、平静,并没有觉得吃惊,只因你已算准了我一定会来,是吗?”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璧不说话了,目光已转到了玉如意身上。
他对萧十一郎自始至终都是斯斯文文,客客气气,语声中没有半分杀意,仿佛萧十一郎是他请来的老朋友一样。
对仇敌这么有礼的人,举天下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人实在不愧是个守礼的君子。

连城璧盯着玉如意的目光也很复杂。
他仿佛是在盯着玉如意的灵魂,又仿佛是在盯着玉如意绝美的脸、柔软的唇、滑腻的颈、坚挺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的腿——这已不是一个君子应该有的目光了。
他盯了很久,等到他将目中那种邪恶的欲望和妒恨掩藏得完全不留痕迹,这才叹了口气,道:“你好。”
玉如意道:“我不好。”
她居然能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实在也算得上是个很奇特的开始。
连城璧不由自主怔了怔,道:“你不好?”
玉如意道:“我不好。我都快被你害死了,我怎么会好?”
连城璧道:“我害你?”
玉如意道:“你策反了我身边的三个嬷嬷、四个丫头,而且还用蛊毒对付我,还不算是害我?”
听到“蛊毒”两个字,连城璧的脸色不禁变了变。
但他瞬息之间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
玉如意瞟着他,道:“你承认?”
连城璧淡淡道:“这些都是我做下的,我为什么不承认?”
玉如意叹道:“想不到你这人居然还敢说真话,我倒是不能不佩服你。”
连城璧盯着她,道:“可是我却不佩服你。”
玉如意道:“哦?”
连城璧眼睛凝视着她的眼睛,面上突然露出一种古怪的笑意,道:“我想请问一件事。”
玉如意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还不赶快问?”
连城璧沉默了下来,缓缓道:“凭良心说,自从你到了苏州后,我待你如何?”
玉如意道:“你待我好极了。你非但待我以国士之礼,而且还引我为股肱心腹,非但让我参知机密大事,而且对我言听计从,就算是昔年刘玄德知遇诸葛孔明,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连城璧叹道:“可是你却屠灭我的部属,泄露我的秘密,非但捉住我的仇敌纵而不杀,而且还和他们沆瀣一气。”
玉如意笑了,道:“所以你就先收买了我的下人,先在我身上下了蛊毒以作预防,是吗?”
连城璧忽然不说话了。
玉如意瞟着他,突然回过头来问萧十一郎,“你知不知道连城璧除在我和嫣嫣身上下了蛊毒外,还在谁身上下了蛊毒?”
萧十一郎皱皱眉,手指已搭在沈璧君的手腕上。
玉如意道:“你用不着担心,沈姑娘身上的蛊毒两个月前就已拔除干净了。我可以保证,连城璧绝对无法再利用蛊毒控制沈姑娘来牵制你。”
连城璧淡淡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你们身上都下了蛊的?”
玉如意也用同样冷淡的口气,道:“你是不是以为你下蛊的本事天下第一,谁也比不上?”
她索性问连城璧,“你用的蛊是不是七虫蛊、三花蛊和金线蛊?”
连城璧沉默半晌,缓缓道:“看来你知道的倒真是不少。”
玉如意道:“我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我知道的确实不少。”
连城璧面上全无表情,道:“你还知道什么?我都想听听。”
玉如意道:“我还知道你早就想杀我。因为我的智慧和才情都在你之上,所以你妒忌,妒忌得要命。只不过你自问没有本事捉到萧十一郎,还想假手于我,所以你还不想我死得太快,我若是替你捉到萧十一郎,你只怕立刻就和我说再见了。我说得可对?”
连城璧面上仿佛戴着一层厚厚的木头面具,冷冷淡淡道:“很对,对极了。你还有没有知道的?”
玉如意道:“我还知道你这个人看起来虽然是个君子,其实什么卑鄙无耻,残忍毒辣的事都做得出来,你非但心胸狭窄,不能容物,而且虚伪好名,包藏祸心,你非但图财,而且要命,非但要命,而且爱色。”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媚极、荡极、柔极,就像是玉面狐狸精在勾引唐三藏,听得人连骨头都要酥了。
只听她轻轻、柔柔、软软道:“你想杀我,只不过因为我不肯陪你上床而已,是吗?……”
连城璧的瞳孔刹那之间收缩起来。
他的人刹那之间突然绷紧,就仿佛是一柄无形的利刃刺入了他的心脏,痛得他痉挛、扭曲、抽搐。
他连灵魂都仿佛已痛得发抖。
玉如意却好像觉得还不够满意。
只听她用她那种勾引人犯罪的声音,又在问连城璧,“连城璧连公子,是不是每一位女孩子都要将身子给了你,才算是对你效忠呢?”
连城璧眼睛盯着玉如意绝美的脸,瞳孔已收缩成了两滴血,两颗钉,两颗带血的钉。
他的眼睛里若是有牙齿,只怕早已将玉如意活活咬死。
玉如意眼睛盯着连城璧的眼睛,悠悠然道:“你是不是已在后悔本不该让我说这么多话的?你想杀我,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动手?为什么偏偏要说那么多废话?”

连城璧好像突然变成了聋子,既不说话,也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的人渐渐放松,他的瞳孔渐渐扩散,他的目光渐渐清澈。
等到他将目中的羞怒、怨毒、浮躁、冲动完全融化,再无半点渣渍残留,这才一字一字道:“有件事我很不明白,想请教玉姑娘。”
玉如意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道:“你说。”
现在就连她也不能不承认,这人的涵养实非常人所能及。
连城璧盯着她,缓缓道:“你既然早已知道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不离开苏州呢?”
这句话也正是萧十一郎要问的。
玉如意笑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可知道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要巴巴地跑到苏州去?为什么要帮着你做那些坏事?”
这个问题也正是萧十一郎百思而不解的。
连城璧淡淡道:“你是为什么?”
玉如意回过头来,脉脉凝视着萧十一郎,一字一字道:“我是在找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不禁怔了怔,道:“你是在找我?”
玉如意道:“是。”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你找我,为什么一定要到苏州去?”
玉如意道:“因为苏州是连城璧的老家,连城璧却是你的仇敌。”
萧十一郎不懂,连城璧也不懂,所以他们都在听着。
玉如意道:“你抢了连城璧的妻子,这世上已没有第二个人比连城璧更恨你,也没有第二个人更关心你的死活,假如江湖中有你什么消息,第一个知道的人一定就是连城璧。”
萧十一郎在苦笑,却忍不住又问道:“但你怎知我还活着?我和逍遥侯的生死本是别的人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玉如意道:“我并不知道你还活着,我只不过知道你可能还活着而已。”
萧十一郎道:“你怎能如此判定?”
玉如意道:“因为两点。”
萧十一郎道:“第一点。”
玉如意道:“第一点,因为逍遥侯已死了。你和逍遥侯那一战,你死逍遥侯生,这本没有什么悬疑,但逍遥侯在那一战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但这并不能证明逍遥侯已死了,更不能证明我可能还活着,因为我也可能已死在逍遥侯手里,逍遥侯却被困在某一个地方生死不明。”
玉如意叹道:“你当然是见识过逍遥侯武功的,只要他不死,世上有什么地方能困住他?”
萧十一郎只好同意,道:“第二点。”
玉如意道:“第二点,因为沈姑娘并没有死。”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那又怎样?”
玉如意道:“以沈姑娘的性子和为人,倘若知道你已死了,她是万万不会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但沈姑娘居然没有死,她虽然没有和你在一起,而且神情悲戚,但她却没有死,这只有一种解释。”
她慢慢地,一字一字接着道:“那就是沈姑娘自己,也不知道你的生死。”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去看沈璧君。
沈璧君也正脉脉地望着他,脸上在甜甜地笑,笑容里掩饰不住的喜悦、羞涩、骄傲和幸福。
她的笑当真是美艳得不可方物。
连城璧静静地听着,脸色渐渐发青,突然道:“那时候你就知道萧十一郎可能还活着?”
玉如意微笑着道:“是。”
连城璧道:“可是你却骗我说萧十一郎绝对已死了,而且还鼓动我玩‘逍遥侯与天下武林之戏’的游戏,你甚至还取笑我无胆,不足以成大事。”
玉如意懒懒望着他,懒懒道:“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我若说大便能吃,你吃不吃?”
连城璧脸色变了,真的变了。
玉如意目中充满了轻蔑、不屑、鄙夷、讥诮、嘲弄,冷冷接着道:“一个人的心若是有缺口,就不要怨天尤人。你若是个肯为了别人而死的人,看到沈姑娘还活着,就应该想到萧十一郎没有死,谁也骗不了你。你若是真的宽仁容众,绝无野心,根本就没有人能鼓动得了你玩那非君子的游戏,萧十一郎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又和你作君子有什么关系?你若真是个谦谦君子,道德文章,又怎会分辨不清我的话是毒药还是蜜糖?又怎会被我所激,把我那些本就是祸国殃民的混帐话放在心上?”
连城璧就仿佛是被人一鞭子重重抽在了灵魂上,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喃喃道:“你,原来你是在戏弄我……我那样信任你,器重你,尊宠你……你可知道,我本来是想……”
玉如意冷冷接着道:“你本来是想要我来取代沈姑娘,做你连家的女主,是么?只可惜有件事你还不知道。”
她问连城璧,“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找萧十一郎么?”
这个问题也正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
连城璧道:“你……你是为了什么?”
玉如意道:“因为他救了我。”
萧十一郎突然道:“我并没有救你。”
玉如意道:“可是你杀了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杀逍遥侯,没有人能杀了逍遥侯。”
玉如意道:“可是逍遥侯却是因你而死,倘若没有你,逍遥侯就不会死,逍遥侯不死,我就永无出头之日。”
萧十一郎不能否认。
连城璧道:“萧十一郎救了你又怎样?”
玉如意用她那双不知倾倒多少男人的眸子脉脉凝视着萧十一郎,目中带着千种柔情,万种倾慕,一字一字道:“我曾不止一次地发誓,倘若有人能杀死逍遥侯,救了我出去,无论这个人是麻子还是残废,我都要嫁给他,一辈子做他的女人,一辈子服侍他,对他好,永不变心,若不如此,无法表达我内心对他感激之万一。”
连城璧冷冷道:“可是萧十一郎却不要你。”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他目中忽然之间竟充满了疯狂的欲望,疯狂的妒恨。
玉如意居然神色自若,一点也不生气,道:“是,萧十一郎是不要我。我用尽所有的法子勾引他,诱惑他,想要他背叛沈姑娘,我甚至替他想出了两个一起娶的法子,既不算背叛沈姑娘,又可以得遂我的心愿,可是他却不肯。他的操守,他的坚贞绝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他就算是拒绝了我,我还是佩服他的。可是你呢?”
她冷笑着,接着道:“我随便几句话就骗得你这位人人景仰的君子伪饰尽去,丑态毕露。你本来对沈姑娘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可是我骗你说萧十一郎已死,你就立刻想着羞辱沈姑娘,但我却没有想到你除毁了沈姑娘的名誉还不算,还屠戮了沈姑娘十一门无辜的亲戚。你本来道貌岸然,打死了也不肯做有悖侠义的事,可是我几句话就煽动得你野心蠢蠢,你自恃萧十一郎已死,再没有人能拆穿你的秘密,竟真的玩起了‘与天下武林之戏’的游戏。从来与天下为敌者,到头来莫不自取灭亡。我没有想到,你的胆子竟比天还大,竟真的敢玩那人人避忌的游戏。连城璧呀连城璧,单凭你这份大胆、这份狠,倒是让人不能不佩服。”

连城璧瞪着玉如意,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这女人简直就是魔鬼,简直是害死人不赔命。
他想不到他这一辈子竟会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上。
因为她,他失去了与沈璧君重修于好的机会;因为她,他干冒天下之大不韪,玩起了那“与天下武林之戏”的游戏;因为她,他不知屠杀了多少英雄豪杰;因为她,他赔进去了他经营半生才有的基业。
因为她,他可谓是损伤惨重,得不偿失。
可是她竟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最可笑的是,她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他却还在自我陶醉,以为她就是他的知音,她能给他沈璧君能给他的所有的男人的虚荣和尊严,甚至能给他沈璧君不能给他的,任他野心蠢蠢,为所欲为的理解和支持。
他本来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受她的骗。
可是他对她这种魔鬼般的美丽实在是难以自控,难以自拔。
“从来与天下为敌者,到头来无不自取灭亡。”
这个道理他当然不会不明白,可悲的是当他发现他已走上了这条路的时候,他已欲罢不能。
他现在当然还可以使用一些非常的手段来挽回他的名誉和地位。
可是他也知道,他多年来苦心孤诣培植出来的雄厚实力却再也挽不回了,他所乐之不疲的那种制衡天下,掌控一切的得意也再挽不回。他自以为与生俱来,理所当然的优越,他谈笑予夺,高高在上的尊贵也再挽不回。
那段虽非他的全部,却让他最痛心疾首和最不愿意失去的婚姻,那段与绝世美艳,武林第一的美人沈璧君之间的感情也从此逝去,再难回头。
连城璧突然狂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可是他的笑声中却充满了说不出的愤怒,说不出的悔恨。
笑声甫起即止,他的人又变得仿佛止水般平静。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他目中的怨毒、仇恨和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他已不再克制自己,也不再掩饰自己。
他眼睛瞬也不瞬盯着玉如意和萧十一郎,突然道:“你们是不是以为就凭朱白水一个人就可以对付我了?”
萧十一郎皱皱眉道:“你说什么?”
连城璧的神色更可怕,一字一字道:“你们有恃无恐,是不是以为就凭朱白水一个人之力就可以对付我了?”
这次是玉如意皱皱眉,道:“你说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朱白水是不是已落到了你的手里?”
连城璧冷笑着,突然厉声道:“拿进来!”
他话音甫落,立刻就有一个大汉从玩偶山庄的大门外一路小跑赶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件带血的衣袍。
——连城璧果然已在玩偶山庄外重为布防,绝不让他们逃出生天。
连城璧淡淡地吩咐道:“把衣服打开。”
那大汉立刻就将那件带血的衣袍抖了开来。
看到那件衣袍,萧十一郎和玉如意一齐脸色大变。
那大汉手里拎着的竟是一件月白色的僧袍。
那件僧袍已被鲜血染得斑斑殷红,僧袍上七零八落布满了箭簇打出来的小洞,那些小洞竟有数十个之多。
萧十一郎和玉如意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惧意。
这件僧袍虽然普通,但他们却看得出这正是朱白水惯常穿着的。
现在朱白水的衣服在连城璧的手里,朱白水的人呢?
死了么?
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和尚难道竟惨死在连城璧的乱箭之下了么?
萧十一郎只觉身在发冷,心在发冷,只觉一股巨大的悲痛怒潮一般席卷而来,吞噬了他整个情绪。
不但悲痛,而且惋惜。
没有人能了解他和朱白水之间的感情,也没有人能形容。
那已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而是已上升到兄弟的亲密和俞伯牙与钟子期般知音的共鸣。
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已超越了他和风四娘。
过了很久,他才想到他们的处境。
朱白水既然已死,他们当然已是连城璧的俎上肉,瓮中鳖。他们现在除了任人宰割外,唯一能做的只怕就是死前的相互告别了。
这么一件关乎正邪消长,生死存亡的大事,他们两个具有绝对聪明,绝顶智慧的人,竟然失算至此,而且还搭上了他们自己的性命,实在是人生莫大的讽刺。
朱白水居然对付不了连城璧,实在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
只不过萧十一郎的表情却还是有些迷茫和疑惑。
遭逢巨变,玉如意的表情却变得很奇怪。
她当然也很为朱白水痛心和惋惜,也很为朱白水感到悲伤,无论如何,朱白水总是个可爱的人,而且他已将她赢了过来做妻子。
但他们落入连城璧的算计,已完全被动,已除了等死外别无他途可走,她居然并不惊惶,恐惧。
她的表情居然还是泰然自若,优游自在。
只不过她的一只手却已经以不为人察觉的缓慢,悄悄伸到了石桌之下。
连城璧仿佛没有看见她的动作,却淡淡道:“我知道这里的机关消息冠绝天下,我也知道这么多年你已将这些机关消息研究得十分透彻,可是我劝你最好不要动,我可以保证这些机关消息绝对救不了你。”
玉如意的手僵在那里,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变得苍白如纸。
过了很久,她才苦笑着道:“看来你为了这一战,倒真是费了不少苦心。”
萧十一郎黯然道:“白水兄的尸体呢?我还想再看看他。”
连城璧冷冷道:“你不必!你若是死了,我必然将你和他的尸首合葬。”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好,你动手吧。”
连城璧却迟迟没有下令让他玩偶山庄外的埋伏攻进来。
他的眼睛在萧十一郎、玉如意、沈璧君、嫣嫣面上转来转去,目中闪烁着欲望和恶毒的光芒。
萧十一郎等了很久,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连城璧道:“我还想再等一等。”
萧十一郎道:“你在等什么?”
连城璧沉默下来,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并不想杀人。”
萧十一郎淡淡道:“可是你却非杀人不可,我们这几个人不死,你的恶行岂非要被我们泄露出去?”
连城璧道:“我若不杀你们,放你们一条生路呢?”
萧十一郎道:“那你的恶行只怕就真的要昭示于天下了。”
连城璧道:“你难道一心求死?”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连城璧又沉默了半晌,道:“我可以不杀你们,但我却要你们归顺于我,一生为我所用。”
萧十一郎道:“你要我们投降?”
连城璧终于承认,道:“是。”
萧十一郎又道:“一生做你为祸世人的工具?”
连城璧道:“你们并没有吃亏,至少你们可以继续活着,而且也许比以前活得更好。”
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道:“连城璧呀连城璧,你我虽是仇敌,但我却一直以为你是了解我的,现在看来我倒真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连城璧在听着。
萧十一郎道:“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玩你那套虚伪造作,惑弄人心的伎俩?你的用心也许骗得了别人,却绝对骗不了我。你若是想捉弄我们,羞辱我们,那就大可不必了。”
连城璧缓缓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投降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出来就是,不要理睬我们是否能吃得下。”
连城璧看了沈璧君一眼。
沈璧君正脉脉望着萧十一郎。
连城璧目中忍不住露出一丝妒意,缓缓道:“你宁可看着璧君身死,也不肯投降,是吗?”
萧十一郎也望了沈璧君一眼,缓缓道:“我当然不愿眼睁睁看着璧君身死,但我宁可看着璧君身死,我也不愿璧君看着我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我更不愿璧君因为爱我而觉得耻辱。”
连城璧眼睛移向沈璧君。
沈璧君眼波温柔地望着萧十一郎,目中充满了倾慕、欣喜、骄傲。
她真的是没有选错人,爱错人。
等她将萧十一郎看够了,这才将目光移到连城璧身上,冷冷道:“不错,我宁可看着萧十一郎死了,我也不愿意他为了我屈节求生,我自己更加不会向你屈膝投降,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嫣嫣不等连城璧发问,就大声道:“我也绝不投降。”
连城璧眼睛盯着玉如意,道:“你呢?你是不是也宁可死,也绝不肯投降于我?”
玉如意突然娇笑道:“我跟他们有些不同。”
连城璧眼睛亮了,道:“哦?”
玉如意叹道:“我本来也想学学他们,做个舍生取义的大丈夫,大英雄,可是我实在怕死,怕得要命。”
连城璧道:“你用不着死,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活到八十岁。”
玉如意柔柔软软道:“可是我却绝不会投降你,我就算是投降一头猪,一只狗,我也不会投降你。”
连城璧目中的表情突然凝结。
只听玉如意娇笑着,慢慢道:“因为我一看见你这样的君子就讨厌,讨厌得要命!”
连城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目中忍不住露出残酷、怨毒、凶狠、乖戾的神色,冷冷道:“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对你们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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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错 发表于 2009-11-20 13:33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二十章    棋无定着


忽听角门外一个人道:“等一等。”
那语声清远如鸾凤来仪,空灵若传自天籁。
连城璧、萧十一郎、玉如意、沈璧君、嫣嫣一齐回首。
只见一个小和尚慢慢推开角门,慢慢走了进来。
那小和尚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本应是位绝世的美男子,可是却剃尽了三千烦丝,烙上了佛香戒疤。
那小和尚看起来虽嫌有些脂粉气,但却是气质温雅,风采飘逸,说不尽的仙家韵致。
那小和尚面上带着笑,笑容本是亲切而温和的,可是却偏偏让人觉得他滑稽调皮,甚至让人觉得他有种可爱的坏。
但这些还不是那小和尚的最精彩。
那小和尚最精彩的地方,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总是透出让人觉得神奇的色彩,他的目光深邃、清澈、静谧、灵动、愉悦、虚怀能容、不染点尘,正如是浩瀚无边的大海,能荡涤去世间所有的污秽和罪恶。
看到这双眼睛,才让人真正觉出那小和尚的不平凡。
那小和尚身上穿着一袭崭新的月白色僧袍。
那件僧袍普普通通,和连城璧手里的完全一样,可是穿在那小和尚身上,却让人觉得轻软飘逸,洒脱绝俗,让人觉得他舒适、悠闲、从容、自在。
看到这个小和尚,萧十一郎狂喜得简直是要跳起来,玉如意目中不禁放出异彩,沈璧君和嫣嫣不由得松了口气,连城璧的脸色却变了数变。
这小和尚当然就是朱白水。

朱白水慢慢走过来,微笑道:“我还没有死。”
萧十一郎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坏小子绝不会死的。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你若是就这么死了,那天地乾坤岂非都要颠来倒去?”
朱白水微笑着,道:“你真的早就知道我不会死?”
萧十一郎突然叹了口气,道:“假的,我以为你真的死了。只不过我却还是很怀疑,因为像你这样机变玲珑的人本不该那么轻易就被杀死的。”
他突又皱了皱眉,道:“但你那件带血的僧袍是怎么回事?”
朱白水道:“那是我布下的金蝉脱壳之计。”
萧十一郎忍不住大笑,道:“看来无论是谁,碰到我们的朱白水公子总难免是要上当的。”
朱白水却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你不要这么说好不好?”
他不但在苦笑,面色也变得一片愁苦,好像满腹心事的样子。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不能这么说?”
朱白水道:“因为……因为我很惭愧。”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很惭愧?”
朱白水道:“因为……因为,我不能说。”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不能说?”
朱白水愁眉苦脸道:“因为……因为我怕我老婆会骂人。”
萧十一郎奇道:“你老婆?”
朱白水有意无意瞟了瞟玉如意,道:“就是我打赌赢来的那个大美人老婆。”
萧十一郎也瞟了玉如意一眼,又忍不住大笑。
玉如意狠狠瞪着朱白水,狠狠道:“你怎知赢的是你,不是我?我难道就不可能赢?”
朱白水道:“你当然有可能赢,只不过我知道这一次你绝不会赢。”
玉如意瞪着他,突然笑了,笑得悠闲而从容,淡淡道:“你错了,这一次赢的人恰好不是别人,正是我。”
朱白水道:“哦,是吗?我倒要好好问一问。”
他眼睛望向萧十一郎,却摇摇头,喃喃道:“这人说话不一定可靠。”
他眼睛又望向沈璧君,也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人是局中人,就算是不会说谎,说的话却没什么说服力。”
他眼睛又望向嫣嫣,这才道:“嗯,这才是我应该问的人。”
他立刻就问嫣嫣,“我知道嫣嫣姑娘是个很公平的人,请你告诉我,这一场赌赢的人是谁?”
嫣嫣微笑道:“当然是你和沈姑娘。”
玉如意羞红了脸,嗔怨道:“多嘴的丫头。”
沈璧君忽然道:“你方才为什么觉得很惭愧?”
朱白水的面容又变得愁云密布,偷偷瞟了玉如意一眼,道:“我……我还是不能说。”
玉如意狠狠瞪着他,狠狠道:“你要说就说,又没有人塞住你的嘴。”
朱白水又愁眉苦脸半天,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好,说就说,就算是我老婆要骂我,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我就是不说,你们早晚也都会知道的。”
他目光畏惧地望着萧十一郎、沈璧君、玉如意和嫣嫣,嗫嚅着道:“我虽然……虽然没有死,可是我也没有……没有击破连城璧的杀……杀局……”
这句话一出,萧十一郎、沈璧君、玉如意、嫣嫣面上一齐变了颜色,谁也没有办法再说出一句话来。
朱白水竟没能造出一把“破网”的“剪刀”出来!
这倒又是件让人想不到的事。
朱白水既然没能对付得了连城璧,那他们这一次,简直就是来送死。
什么以身为饵,自投罗网?什么内外相应,剪刀破网?什么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他们自以为是最杰出的聪明,其实正是他们最伟大的愚蠢。
谁也想不到他们在看到朱白水的巨大欢喜之后,接着竟会是如此巨大的失望。
萧十一郎的脸色本来也变了,但瞬息之间又恢复了平静,他嘴角甚至还露出了微笑。
他为什么微笑?他看出了什么?
朱白水目光瑟缩,满面羞惭,继道:“连城璧的布局实在是完美得无懈可击,我想尽了法子,甚至差点赔上我的性命,可是……可是我还是不行,我实在是有负所托……。”
玉如意面色苍白,冷冷道:“你既然知道,你还来送死,你莫非吃错药了不成?”
朱白水苦笑道:“我就算是吃错了药,有些事我还是不能逃避的,更何况,我也想看看这一场赌,我是不是真的已赢了一个大美人老婆。”
玉如意狠狠瞪着他,狠狠道:“死到临头,还想着要美人老婆,你难道真是个色鬼?”
萧十一郎忽然叹道:“可叹呀可叹,昔年以智慧和才情名惊天下的武林第一美人玉如意,竟也会上这种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上的当,真是奇闻。”
玉如意不由自主怔了怔,有点哭笑不得,道:“我上了朱……这混蛋的当?”
萧十一郎道:“如果不是,我情愿将脑袋赔给你。”
他盯着朱白水,缓缓道:“你是不是又在骗人?”
朱白水叹了口气,道:“为什么我每次骗人都瞒不过你?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上别人的当?”
玉如意忍不住问道:“你……你方才真的是在骗人?”
朱白水面上已换上了可爱的笑容,道:“是。”
玉如意简直是要被他气死了,恨恨道:“你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朱白水道:“因为我想看看你们着急害怕的样子,尤其是我的老婆。”
玉如意又在狠狠地瞪着他,好像恨不得咬这坏小子一口。
于是,萧十一郎、朱白水、沈璧君、嫣嫣一齐大笑。
玉如意想板住脸,却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连城璧却没有笑。
等到萧十一郎他们都笑够了,他才盯着朱白水道:“你好。”
朱白水淡淡道:“我不能算是好,可是也不坏。”
连城璧道:“一别数年,想不到你我竟会在这种情境下相见。”
朱白水慢慢点着头,道:“确实是想不到。”
连城璧道:“可是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昔年我最要好的朋友竟会帮着我的仇敌对付我。”
朱白水沉默着,道:“只可惜你却不是我的朋友。”
连城璧道:“不是?”
朱白水道:“不是。纵然以前是,现在也已不是了。我的朋友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就算是女子,也是才情绝逸,端庄娴淑,巾帼不让须眉,非比虚誉诡诈之徒,坐议立谈,仁义道德,临机用事,阴险恶毒。”
连城璧面无表情,淡淡道:“骂得好。”
朱白水道:“只可惜我却骂不醒你。”
连城璧默然半晌,缓缓道:“你真的已有足够的把握对付我?”
朱白水淡淡道:“我有没有把握对付你,你只要将你那一帮两派两世家,还有你那内太湖的力量调出来试一试便知道了,又何必多问?”

连城璧沉默着,突然道:“赵掌门何在?”
过了片刻,只听玩偶山庄外传来一片沙沙的脚步声,然后就有一队人从玩偶山庄的大门外,鱼贯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人白面微须,慢慢踱着方步,正是赵无极。
萧十一郎和玉如意又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对方面上的苦笑。
原来连城璧竟没有杀赵无极。
看来他们两个人实在是应该钻到阴沟里去,永远也别出来见人。
只不过赵无极的表情看起来却好像有些不同寻常,面上非但失去了他往常惯有的笑容,反而显得很憔悴,让人觉得他忧郁、沉重、愁苦。
这是为了什么?
赵无极身后跟着数十名背剑的少年,每一名少年手里都扣着一张昔年诸葛武侯传下来的连弩。
萧十一郎和玉如意又对望了一眼。
看来连城璧是要赵无极用诸葛连弩对付他们。
那数十名背剑少年一进来就作扇形,散开在赵无极的身后。
赵无极躬身行礼,道:“赵无极并无极门八十一剑士见过连公子。”
那八十一剑士也一齐躬身行礼。
连城璧微微点了点头,淡淡道:“这次诛灭大寇,肃清妖氛的壮举,还要劳烦赵掌门多多费心。”
赵无极躬身道:“是。”
他面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转过身对着萧十一郎,也躬身一礼,然后道:“萧大侠乃是震古烁今的大人物,赵某这点萤火之光,本不敢与皓月争明,只不过此次之事关乎武林正义,赵某忝为武林一份子,不得不稍尽绵薄之力。”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必客气。”
赵无极毕恭毕敬道:“如此得罪了。”
只听赵无极喝道:“张弓!”
无极门那八十一剑士立刻都将诸葛连弩平举至肩。
赵无极道:“搭箭。”
每一张诸葛连弩上立刻都搭上了连环箭。
赵无极道:“瞄准。”
八十一张诸葛连弩立刻都对准了萧十一郎他们所处的八角亭。
萧十一郎简直是要笑出来。
这也能算是杀局绝阵么?这简直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
诸葛连弩虽然厉害,可是像这样的布局,只怕是连嫣嫣都杀不死。
连城璧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会要赵无极来出这种洋相?
赵无极面上那奇怪的表情更浓,喝道:“放箭!”
突然之间,箭如飞蝗,漫天遍野而来。
萧十一郎没有动,朱白水也没有动,玉如意、沈璧君、嫣嫣也没有动。
因为那飞蝗般的乱箭根本就不是射向他们。
连城璧嘴角带着冷笑,可是也没有动。
因为那乱箭射的也不是他。
那乱箭竟一齐射向了赵无极。
赵无极做梦也没有想到他门下那八十一剑士竟会拿诸葛连弩对付他,猝不及防之下,竟被那乱箭穿成了刺猬。
连城璧嘴角的冷笑更浓了。
赵无极连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瞪着连城璧,道:“你……你这恶贼……”
连城璧淡淡道:“我是恶贼,你却是笨贼,你以为你那些鬼蜮伎俩能瞒得过我么?”
赵无极道:“你……你是什么时候收买了他们……”
连城璧淡淡道:“就在你决定要他们对付我的时候。”
赵无极恨恨瞪着他,恨恨道:“你好……你好……”
他挣扎着,转过身,恨恨望着他门下那八十一剑士,道:“你们……你们……”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他目中还残存着一抹怨毒和恨。
原来他们并没有料错,连城璧在对付他们之前果然是要先对付赵无极。
赵无极显然也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想对付连城璧。
他想出其不意用诸葛连弩对付连城璧,却没有想到连城璧竟预先算到了这一点,竟不动声色收买了他的八十一剑士!
连城璧望着赵无极的尸体,面上全无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淡淡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赵无极吗?”
朱白水淡淡道:“因为他比我们更危险。我们知道你的秘密,他也知道,我们是你剑尖上的敌人,他却是你心腹间的敌人,剑尖上的敌人虽可怕,心腹间的敌人却更可怕。你并不想他在你全力对付我们的时候造你的反,所以你要先铲除他。”
连城璧盯着他,道:“看来你知道的倒真是不少。”
朱白水道:“该知道的我都已知道,甚至不该知道的我也知道。”
连城璧慢慢道:“却不知你知不知道你会怎样死。”
朱白水悠悠道:“我绝不会死,你却难说得很。”
连城璧笑了,笑容中带着稍许轻蔑,道:“哦?是吗?我倒要看看你怎样让我死。”
朱白水突然笑了笑,道:“我先让你尝尝那诸葛连弩的滋味,好不好?”
连城璧眼睛凝视着他,嘴角渐渐泛起一丝笑意,慢慢道:“好,我就先让你尝尝诸葛连驽的滋味。”
朱白水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连城璧也像赵无极一般,喝道:“张弓!”
那无极门的八十一剑士又举起了弓。
连城璧道:“搭箭!”
那八十一张诸葛连弩上又搭上了箭。
连城璧道:“瞄准!”
所有的诸葛连弩立刻又瞄准,可是谁也想不到那诸葛连弩竟瞄准了连城璧。
连城璧的脸色变了。
朱白水笑道:“我要你先尝尝那诸葛连弩的滋味,你没有听到么?”
他喝道:“放箭。”
突然之间,八百一十支箭矢铺天盖地,乱如飞蝗,如同射赵无极一般,又一齐向连城璧射去。
原来那八十一剑士竟被朱白水控制了!
这件事简直是越来越好玩了。
只不过,朱白水用的是什么锦囊妙计,让无极门那些反复无常的剑士如此听话呢?
连城璧拔剑。
只听剑气嘶嘶,譬如魔鬼之吻,瞬息之间就将那八百一十支箭绞得粉碎。
萧十一郎、朱白水、玉如意一齐色变。
这是什么剑法?这是剑法?还是魔法?
无论是剑法,还是魔法,连城璧的武功都太过可怕。
武林传言,连城璧的武功深藏不露,高不可测,现在看来竟不是妄言。
非但不是妄言,竟好像还不足以形容连城璧厉害之万一。

连城璧一轮快剑击碎了那飞蝗般的诸葛连弩,无极门下那八十一剑士已尽数掠出了墙外。
只听墙外突然传出一连串的惨呼。
惨呼响成一片,瞬息之间又沉寂了下来。
连城璧冷笑道:“你以为背叛我的人,能逃得我的掌心吗?”
朱白水淡淡道:“你那手掌心实在是有趣得紧,别的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绝不想逃出去。只不过连兄最好保护好你的那只手掌,切莫不小心被人穿透个洞。”
连城璧道:“这倒不劳朱兄担心。”
朱白水道:“你那丐帮的朋友呢?我知道你要他们用万蛇大阵来对付我们,现在你已可以让他们出来了。”
听到“万蛇大阵”四个字,玉如意、沈璧君、嫣嫣都忍不住轻轻“啊”了出来。
连城璧盯着朱白水,嘴角带着冷冷的笑,突然道:“丐帮的朋友何在?朱兄既然已等不及想见识你们的万蛇大阵,你们为何还不出来和朱公子相见?”
谁知他呼唤过以后,玩偶山庄外竟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连城璧脸色不禁变了变,提高声音又唤道:“丐帮的朋友何在?莫非要我三请大驾么?”
他语声中已有了浓浓的杀意。
谁知他“三请”之后,玩偶山庄外居然还是没有一丝动静。
朱白水突然道:“我忘了告诉你,丐帮谢帮主要我转告你,说他帮中临时有事,要先走一步,不能帮连公子共襄大计了。”
连城璧眼睛盯着他,瞳孔渐渐收缩起来。
朱白水突然又道:“我不如一并告诉你,青城派的罗世命、天山神鹰宫齐天,还有徐兄、柳兄都要我转告你,说他们不忍看你死得太快,所以都不帮你对付萧十一郎了。”
原来朱白水竟将丐帮、青城、天山、徐青藤、柳色青五拨人马一齐策反了。
但他又是如何让这五拨人都听他的话的?
连城璧瞪着他,目龇欲裂。
朱白水气定神闲,意态从容。
连城璧突然仰天长啸,啸声尖锐而怪异,仿佛还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
啸声远远传出,仿佛可以传到千里之外。
朱白水悠悠然道:“我知道你在他们身上都放了蛊,但这就是你驱动蛊毒的咒语么?是谁教你的?这人真该打屁股。”
连城璧的声音仿佛有些颤抖,道:“你瞧不起我的放蛊之术?”
朱白水淡淡道:“你若是能将青城、天山、徐、柳二兄四拨人马都叫回来,我就瞧得起你的放蛊之术。”
连城璧瞪着他,突然又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更尖锐,更怪异,更高亢,也传得更远。
谁知四野之内竟还是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朱白水叹道:“好浑厚的内力,只可惜贼邪乘主,未免驳杂不纯。”
连城璧眼睛盯着他,瞬也不瞬,过了很久,突然道:“佩服,佩服。”
朱白水道:“不敢,不敢。”
连城璧突又冷笑,道:“但你若是能将我那三百七十一名锦衣铁卫也策反,那才算是你的本事。”
他眼睛盯着朱白水,目中透出一种让人心悸的光芒,一字一字道:“内太湖锦衣铁卫何在?”
这一次,他话音未落,玩偶山庄外就立刻响起了一阵急遽的衣袂飘飞声。
然后,就有无数黑衣人蝙蝠般黑压压一片,四面八方自墙外掠了进来。
只见那些黑衣人每一个都是轻功卓绝,身法飘逸,有些人的身法甚至就连萧十一郎也暗暗心惊。单以身手而论,这些人无一不是开宗立派,雄步天下之辈。
连城璧在哪里寻得如许多的高手?
那些黑衣人一进来就散开,一选定位置就不动,仿佛经过了无数次操练一般。
这已不是赵无极玩的过家家,这已是真正的杀局!
突然之间,那数百名黑衣人已密密麻麻,高高下下,里三层外三层,仿佛是古罗马竞技场一般,将他们围在中心。
只见那些黑衣人很有秩序地分成内外高低四层。
第一层的黑衣人全部是蹲着,每个人手里都平托着一个圆圆的,黑黝黝的毒水喷筒。
第二层的黑衣人全部半立,每个人手里都托着一条只有摧锋陷阵才用的硝磺火龙。
第三层全部站立,每个人手里都扣着一张比诸葛连弩还厉害百倍的战国弩机。
最后一层全部站在玩偶山庄的围墙上,每个人手里都轻举着数枚江南霹雳堂的霹雳弹。
萧十一郎和玉如意面上又都不禁色变。
这样的阵势,莫说是他们,就算是逍遥侯复生,也难逃毒蚀火焚乱箭穿心尸骨无存的噩运。
这样的阵势,只要一发动,他们就必然死得惨不忍睹。
这实在已是必杀必死的绝阵!
连城璧能想出这样的绝阵,也确实不愧是人才。
等闲的阵势虽然厉害,但未成阵势前却不厉害,非但不厉害,而且还具有最致命的弱点,所以兵法里才有“击未形”之说。
但连城璧的这个阵势却是例外。
他的阵势只需意会神至,器物俱备,无论是阵势也好,不是阵势也好,都不可妄图击破,“击已形”固然是死,“击未形”同样也难逃一死。
萧十一郎实在想不出朱白水有什么法子,能将这样的阵势击破。
看到这样的阵势,朱白水也是面上变色,半晌默然不语。
连城璧似是又恢复了自信,眼睛盯着朱白水,语声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挑衅,一字一字缓缓道:“你若是能将我这三百七十一名锦衣铁卫也策反,才算是你的本事。”
过了很久,朱白水才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是必杀我们而后快。”
连城璧面上带着逼人的傲气,淡淡道:“只要你能破了我这必杀死阵,我就不杀你们。”
朱白水道:“昔年西楚霸王项籍与汉军战于垓下。汉军设十面埋伏之计,四面以歌楚声,楚军一夜尽溃。此一役,籍末路穷途,颓势难挽。籍有美姬名虞,内怀节烈,感籍宠遇之厚,自刎寄志,以励其再起东山,然籍自思无面目再见江东父老,终于自刎乌江。后人感念这个故事的凄艳,作《十面埋伏》之曲以纪之。今日之事,与那《十面埋伏》的故事,差相仿佛。”
连城璧淡淡道:“西楚霸王确实可悲,美人虞姬也确实可悯。你有玉如意,萧十一郎有沈璧君,也堪比得上昔年的西楚霸王。”
朱白水道:“昔年嵇康嵇中散得罪大将军钟会,会谮之晋公,晋公惑之,斩康于东市。康临刑前,弹《广陵散》,三千太学生无不痛哭流涕,康之死可谓风雅千古。”
连城璧淡淡道:“你莫非想学昔年的嵇中散?”
朱白水目光深深凝望着连城璧,道:“却不知连兄有无昔年晋公之大度,容白水自抚一曲?”
连城璧眼睛盯着朱白水的眼睛,良久良久。
朱白水的眼睛恬淡,闲适,譬如菩提,不着一物。
连城璧面上渐渐泛起霸者自信的笑,道:“愿闻朱兄雅奏。”
朱白水微笑道:“如此,多谢连兄了。”
他从从容容走进八角亭,从从容容坐下来,从从容容理了理琴,然后奏出一缕清音。
那声音妖娆柔靡,曲致缠绵,如泣如诉,如呻如吟,说不出的悲苦凄怨,却又说不出的婉转动听。
萧十一郎听得一怔。
他虽非博通音乐,却也听出这曲子妖异邪艳,偏淫不正。
等闲之人听了这样的曲子,只怕会移情丧志,沉湎其中,不知身在何处。
朱白水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弹奏这样的琴音?
连城璧静静地听着,听了很久,然后才淡淡道:“此曲不是《十面埋伏》,也不是《广陵散》,却仿佛是昔年师涓听自濮水的亡国之音《清商》。”
朱白水微笑道:“连兄好高明的耳力,但连兄若能猜出白水弹奏此曲的用意,才足以令白水五体投地。”
连城璧沉吟着,没有说话。
朱白水悠悠道:“连兄何不回头看看,找一些灵机?”
连城璧忍不住回过头,面色已变了。
只见他那数百名锦衣铁卫不知何时已变得个个面色惨白,目光呆滞,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堆行尸走肉。
他们竟仿佛全都被朱白水的琴音控制了!
但区区琴音又怎能控制得了锦衣铁卫这样的高手?
难道这些锦衣铁卫身上,竟如连城璧在徐青藤等人身上放蛊一般,也被朱白水不知不觉放了蛊?
连城璧忍不住大喝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实在是很大,只可惜他的锦衣铁卫竟仿佛已完全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仿佛根本听不到他在说话。
连城璧不由得满掌冷汗。
只听朱白水悠悠道:“连兄要不要听听昔年师旷所奏的大德之音《清徵》?”

连城璧忽然觉得很后悔。
他本不该容朱白水有机会弹琴的。
像朱白水这种绝顶聪明的人,怎会在这时候无缘无故说那么多废话,只为了死前弹琴一曲?
他实在是太自信。
他不相信竟有人能破得了他的必杀死阵。
只可惜他就算是想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只听朱白水琴音一变,已由《清商》变作《清徵》。
徵音甫起,连城璧那黑压压数百名锦衣铁卫,竟一齐痛哼一声。
连城璧吃了一惊,忍不住去看他的那些手下。
只见那数百名的高手面上竟都露出了痛苦之色,连手中的喷筒、火龙、弩机、火器都拿不稳了。
朱白水视若不见,悠悠闲闲抚弄着琴弦。
琴声叮咚,极尽空灵之思,仿佛上接天籁,下通地音,分明是寂寥静谧,却偏偏让人觉得仪象万千,泱泱荡荡,堂堂皇皇,果然是一派大德的气象。
只可惜这美妙绝伦的大德之音却是锦衣铁卫的丧钟!
那群锦衣铁卫竟随着琴声纷纷倒在地上,开始痉挛、扭曲、发抖、抽搐、翻滚、挣扎、呼叫、呻吟,就仿佛是在热锅里被炒的鱼。
渐渐地,那群锦衣铁卫身上竟发生了极为可怕的变化。
只见所有的锦衣铁卫已完全不能自控,都躺在地上剧烈地颤抖,面上露出了痛苦极了的神色,就仿佛是妖怪碰到了照妖镜。
然后就见有的人不停地抓挠着自己的心窝,仿佛有无数小虫在啃噬着他的心;有的人不停地打着抓着自己的头,就好像孙悟空在被唐三藏念紧箍咒;有的人将衣服蒙在脸上,不停地发出惊恐的叫声,就像是见到了活鬼;有的人面目青黄,十指俱黑,口里啊啊地鬼叫,就像是变成了活鬼;有的人好像冷极了,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了虾米;有的人却好像热极了,不停地撕着自己的衣服;有的人仿佛神经质一般不受控制地大笑;有的人却在大声地骂娘,好像他娘给他娶了个丑八怪老婆;有的人像狗一样不停地扒洞;有的人却像猪一样在泥巴里乱拱;有的人像儿童一样唱起了山歌;有的人却像乐师一样拉起了二胡;有一人变得更不可思议,竟趴在地上像山羊一般绵绵地叫了起来。
但更可怕,更触目惊心的却还不是这些人。
只见一个人双腿像罗圈一样站着,双手用力捏着咽喉,眼睛向外突出欲爆,整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额头鼻梁竟有骨头变形凸起,仿佛有怪兽自他体内复活;一个人皮肤像是气球一般吹起,连衣服都胀破了,却仿佛有无数的钉子还将他的皮肤钉在肉上,高一块低一块,大一块小一块,眼耳口鼻,不成模样;一个人瞬息之间全身上下生满了瘰疠癞疮,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倒在地上辗转呻吟,号呼挣扎;还有一个人外形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但皮肤下却仿佛有数条蚯蚓一般的长虫在扭来扭去,时而爬过了臂,时而爬过了头。
这难道就是那七虫、三花、金线之蛊?
无论是不是,这些人的变化都未免太过可怕了些。
琴声舒缓大雅,曼妙无方。
朱白水面带微笑,宝相庄严,就仿佛是我佛如来在聚众说法,普度众生。
那些锦衣铁卫变化更剧。
一个人突然张开口,嘴里竟吐出一大块烂肉般的血块来。
那堆血块里竟仿佛有无数小虫在蠕动。
沈璧君一声惊呼,吓得急忙将脸藏在萧十一郎的怀内,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萧十一郎虽然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可是她的身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萧十一郎轻轻安慰道:“莫怕,莫怕。”
沈璧君颤声道:“这难道竟是……”
萧十一郎叹道:“这就是那七虫、三花、金线之蛊。”
沈璧君怕得连话也说不出了,道:“我身体里……也……也被连城璧下了这些可怕的东西吗?”
萧十一郎将她拥得更紧,柔声道:“你不必害怕,这三种蛊虽然厉害,连城璧却不是放蛊高手,莫说我们有朱白水和玉如意这样的大行家,就算是我,要解这样的毒也不是难事。更何况你的蛊毒早已被玉如意拔除干净了。”
沈璧君忍不住转过头来,吃惊地道:“你也懂得这些?”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怎会懂得这些?”
萧十一郎道:“你知不知道近五十年来武林中最工于蛊毒的两个人是谁?”
沈璧君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是‘木尊者’和朱白水的父亲唐慕容。这两人用蛊都达到了出神入化,匪夷所思的地步,当真是不动声色就可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不过他们却各有各的厉害,下蛊唐慕容不如木尊者,解蛊木尊者却不如唐慕容。朱白水和玉如意的蛊术就是传自唐慕容,我却与‘木尊者’为友。”
沈璧君道:“但我却从来也没有听你提起过,也没见你用过。”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用蛊之术太过霸道,只怕是有伤天和,所以只须别的人不用蛊毒对付我,我就永远也不愿使用它,更加不会到处宣扬。”
沈璧君皱眉道:“那么,连城璧的蛊术却是从哪里学来的?”
萧十一郎叹道:“他是学自我的一位好友。”
沈璧君道:“是木尊者?”
萧十一郎道:“不是,是一个江湖郎中,复姓公孙,名铃,人称飞大夫。飞大夫医术精湛,平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虽然也工用蛊,却不过是小道,而且旨在救人,而非害人,但连城璧却觊觎他医术中的用蛊部分,非但抢了他的医术,而且还杀死了他。”
沈璧君道:“真想不到连城璧君子面具之下,竟藏着如此恶毒卑劣的嘴脸。”
萧十一郎叹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连城璧如此倒行逆施,不需多久,必然会有相应的业报,我们姑且待他。”

这时,朱白水琴音又变,变作役鬼使神的《清角》。
琴音铮铮,清越而激烈,仿佛霹雳雷鸣,风雨大至,天地失色,山陵崩摧,让人忍不住心弦震动,忍不住要随着那琴音躁动、跳跃、发狂。
这一次,角音一起,所有的锦衣铁卫一齐狂吼,声震四野。
连城璧一惊,身形不由自主一动。
谁知他不动还好些,他一动,离他最近的那个锦衣铁卫突然张开鬼爪般的双手,向他扑了过来。
那锦衣铁卫的脸已完全扭曲,目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
他脸上的皮肤下正有一条蚯蚓一般的长虫在急剧蠕动,似要破皮而出,看上去当真是说不出的恐怖。
连城璧大骇闪避,忍不住喝道:“你做什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
那锦衣铁卫似是完全听不懂连城璧在说什么,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口里荷荷呼喊,一扑不中,转过身又扑了过来。
连城璧脚步微错,又避开了那锦衣铁卫的那一扑。
只听背后风声响起。
连城璧情知不妙,不及回头,已横移八尺。
果然又有一个锦衣铁卫扑了过来。
连城璧气盈于丹田,大喝道:“你们难道不认得我了么?”
他这一声断喝譬如焦雷,足以惊醒沉睡于地底的魔鬼。
可是却惊不醒他那些锦衣铁卫的灵智。
非但惊不醒他们的灵智,而且仿佛拨动了他们噬人之弦。
突然之间,那些锦衣铁卫竟争先恐后,一齐向他扑来。
连城璧大惊,一边展动身法躲避,一边大喝道:“我是连城璧,你们难道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怎奈那些人已完全无知无觉,无人无我。
连城璧的身法安闲而从容,仿佛闲庭漫步一般,说不尽的潇洒灵动,巧妙快捷。
他的步法仿佛并不快,却恰到好处将那些黑衣人的攻击全部避过。
可是他头上已现出了汗珠。
突然间,连城璧纵声长啸,啸声一如呼唤天山派、青城派、徐青藤、柳色青等人一般尖锐而怪异,带着某种咒语般的节奏。
他显然是也在那些锦衣铁卫身上都下了蛊毒。
当此危急之时,他当然是想唤起他所下之蛊,以制朱白水之蛊。
谁知那些锦衣铁卫非但未曾有半丝特别的反应,反而好像更疯,更狂——他下的蛊竟仿佛突然都不见了。
扑过来的锦衣铁卫竟越来越多,到后来简直是你挤我攘,蜂拥而至,
连城璧的身法就算是再高妙,也无法在水泄不通的人潮中进退如意。
他只好拔剑。
他现在面对的已不是一群清醒的人,而是一群白痴,一群野兽。
好在这些锦衣铁卫被蛊毒控制后,武功全失,只剩下人类最原始的扑击之法,若非如此,连城璧身被这么多高手的攻击,他就算是有天大的本领也要被斩成肉浆。
连城璧一剑刺出,立刻就洞穿了一个人的心脏。
谁知那人非但不觉得痛,反而伸出双手向他咽喉抓来。
连城璧大惊,危急中一掌击出,那人这才远远飞出。
经此一事,连城璧身上不禁出了一声冷汗。
他这才知道这些失去神志的锦衣铁卫的可怕。
他再出剑时,已改刺为劈、为砍、为剁、为削,立劈华山,横扫千军,招招志在摧毁人形,绝不使那些蛊毒再兴风作怪。
突然之间,连城璧的掌中剑已仿佛变作一个巨大的青球,将连城璧密密裹围在内,那些蜂拥上来的锦衣铁卫只须轻撄其锋,便无不被斩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

玉如意在望着,过了很久,突然道:“你看连城璧的剑法如何?”
萧十一郎沉吟着,缓缓道:“很高,但也很俗。”
玉如意皱眉道:“很俗?”
萧十一郎道:“是。”
玉如意道:“何以见得?”
萧十一郎道:“他的剑法显然经过了无数名家的淬炼,堂堂皇皇,春风大雅,务在怀柔,大度容物,其运剑意在剑先,存乎一心,攻守之间俱有一定法度,但却又不拘泥任何法度。这本是世上最上乘的剑法,可是他的人却错了。”
玉如意道:“人错了?”
萧十一郎道:“是。他的剑法练至高段,当真是可以无敌于天下,他若真是个君子,不出十年必然是天下第一高手,只可惜他不是,所以他的剑法未免似是而非,虽然能哗一时之宠,却终究难窥至道。”
玉如意道:“你能不能再说得明白些?”
萧十一郎道:“他的剑法既是以心使剑,那么这个‘心’字当然很重要,心正,这剑法的潜力当然无穷;心邪,则徒有其表而已,其潜力十不至三,正如是镀金的假首饰,虽然也是光华夺目,却毕竟不如真的实用耐看。”
玉如意沉默着,缓缓道:“但他的人虽然错了,他的剑法却还是很厉害。”
萧十一郎叹道:“确实是很厉害。”
玉如意眼睛盯着他,道:“你比他如何?”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因为这时候,连城璧与锦衣铁卫的战斗已结束。

剑尖犹在滴血。
连城璧望着尸横满地,血肉狼藉,浑身剧烈地颤抖。
这是内太湖所有的精锐,这是大浪淘沙,经过无数次战斗留下来的高手,这是他多年来铲除异己,提高地位的王牌,这是他用作对付萧十一郎的最后杀手。
但现在竟全都死在了他自己的手中。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戏,一场梦。
只是这场戏、这场梦却是不争的事实,不争的真实。
琴音已终,朱白水缓缓离座而起,望着满地狼藉的残肢断臂、头颅血肉,目中一片慈悲,半晌默然不语。
玉如意望着连城璧,突然问朱白水,“你用的是不是你爹嫡传的‘蛊技’?”
朱白水叹道:“是。”
玉如意道:“你是不是在无极门、丐帮、青城、天山、徐青藤和柳色青身上,还有连城璧那些锦衣铁卫身上都放了蛊?”
朱白水道:“不是。他们身上本来就有蛊,我只不过是因势利导,为我所用而已。”
玉如意瞟了连城璧一眼,故意道:“他们身上怎会突然都有了蛊?难道竟有人在他们身上都放了蛊吗?”
朱白水淡淡道:“这就要问连公子了。”
玉如意道:“但我也听人说,凡蛊道,易乎养而难乎驭,庸工己养之,己驭之;良工人养之,我驭之。你难道竟能将别人下在他们身上的蛊操纵得如此如意?”
朱白水道:“用蛊之道,本就在制人,而非制于人。倘若不能博通蛊性,不能备知驭道,不能控蛊如意,怎能算是懂得用蛊?”
玉如意这才向着连城璧,淡淡道:“你明白了么?这才是真正的用蛊。你以为你学了几手三角猫的放蛊功夫,就可以横行了么?”
萧十一郎眼睛凝视着连城璧,突然道:“昔年周处除三害,乡里共誉之,今连兄已除一害,不知可否再自除一害?”
连城璧浑身颤抖着,恨恨瞪着朱白水,瞪着萧十一郎,瞪着玉如意,瞪着萧十一郎怀里的沈璧君,道:“你们……你们……”
他终于忍耐不住,突然转身狂奔而去。

史错 发表于 2009-11-21 12:15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二十一章    妇唱夫随


朱白水、萧十一郎、玉如意、沈璧君、嫣嫣就静静看着连城璧狂奔而去。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
连城璧是巨奸大恶,放他离去无异于放虎归山,就算是他这只老虎已无羽翼爪牙,可是却还有伤人的危险。
这是很简单的利害关系,但这些人却仿佛并不明白。
他们击破了连城璧的杀局,摧毁了连城璧的势力,既保全了自己,也救出了沈璧君,他们本该高兴才是。
可是萧十一郎和朱白水的脸上,却连一点高兴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显得很沉重,很惆怅,很郁闷。

过了很久,朱白水叹息着道:“他这一去,就再也不是那仁义无双的名侠了。”
他语声中显然多了许多感慨。
萧十一郎也叹息着,道:“但愿他能因此自悟,真的如周处一般自除一害。”
玉如意突然也叹息着,喃喃道:“现在谁若是敢说这两人不是白痴,我一定和他打架。”
萧十一郎和朱白水一齐回过头,望着她。
玉如意故意不去看他们,冷笑道:“像连城璧这样的人,想要他自悟改过,简直是痴人说梦。”
朱白水淡淡道:“你觉得我们不应该放走他?”
玉如意道:“当然不应该。”
朱白水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玉如意道:“因为我打不过他。”
这句话一说出来,朱白水突然闭上了嘴。
过了半晌,朱白水苦笑道:“我也打不过他。”
玉如意和朱白水一齐望向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你们难道以为我能打过他?”
朱白水瞟着他,道:“你打不过,还有谁能打得过?”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千万不要把我看得太高,我也不过是个人而已,我也有办不到的事。”
玉如意突又冷笑,道:“我瞧你们不是没有把握,而是你们根本就不想杀死他。”
朱白水突然笑了,道:“你倒是一点也没有说错。”
玉如意盯着他,道:“你本来就没有想杀死他?”
朱白水淡淡道:“我若要杀死他,他根本就走不出玩偶山庄。”
玉如意冷笑道:“牛皮是人人都会吹的。”
朱白水道:“但这次我却绝不是在吹牛。”
他突然问玉如意,“你知不知道连城璧要徐青藤拿什么来对付我们?”
玉如意道:“你说是什么?”
朱白水道:“两万名官兵,两万张,二十万支箭。”
玉如意突然不说话了。
她已明白了朱白水话里的意思。
一个人无论武功有多高,就算是能达到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也还是难以抵挡二十万支锐利箭簇的同时攻击。
连城璧虽然是要徐青藤拿那二十万支箭来对付他们,但朱白水既然能将徐青藤策反,当然也能要徐青藤对付连城璧。
倘若徐青藤真的拿那二十万支箭对付连城璧,连城璧当然就只好让徐青藤乱箭射死。
只听朱白水悠悠然道:“两万名官兵,两万张,二十万支箭,这代表着什么?用不着我说,你想必就很清楚,是么?我既然有本事将徐青藤策反,就有本事要他去对付连城璧。”
玉如意忍不住道:“但你既然有杀死他的本事,你为什么不杀死他呢?他杀人如麻,恶事做尽,又不是好人。”
朱白水道:“他虽然不是好人,却是个不俗的人。像他这样的人,若是能劝其改恶从善,岂非比杀了他更有趣么?”
玉如意冷笑道:“等到他的剑架到你的脖子上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有趣了。”
朱白水道:“无论做什么事,总要冒一些风险的。”
玉如意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还敢说他不是傻子,他不是谁是?”
朱白水笑了,道:“就算我是个傻子好不好?天下犯傻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他眼睛瞟向萧十一郎,玉如意眼睛也瞟向萧十一郎。
他们这才发现萧十一郎已很久没有说话了。
萧十一郎仿佛是在沉思着。
玉如意道:“你在想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在想,倘若我是连城璧,现在我会做什么呢?”
玉如意又忍不住叹息着,喃喃道:“我本来以为朱白水已是天下第一傻子,想不到有人比朱白水更傻。”
萧十一郎道:“你以为我是在做一件傻事?”
玉如意瞟着他,道:“你不是?”
她不等萧十一郎回答,就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推断连城璧这一次受挫后,接下来都会做些什么,是么?但你又不是连城璧,你就算是知道你自己会做什么,你还是不知道连城璧会做什么?”
萧十一郎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朱白水瞪着玉如意,道:“那么你呢?你觉得该怎样看这个问题?”
玉如意淡淡道:“我绝不会去想假如我是连城璧我会做什么,我只会去想这时候连城璧都能做什么。”
朱白水道:“那么,连城璧这时候都能做什么?”
玉如意咬着嘴唇,沉吟着道:“一个人在受挫之后,最常见的做法当然是卷土重来,试图报复。连城璧这个人心胸狭窄,不能容物,这种可能当然更大。”
朱白水道:“你认为连城璧会来报复我们?”
玉如意道:“至少有这个可能。”
朱白水面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喃喃道:“那么,连城璧会怎样报复我们呢?”
玉如意道:“连城璧现在虽已无羽翼爪牙,却还有一身几乎无敌的武功,但他的武功就算是真的无敌,也还不是我们三个人的敌手,他当然还不会傻到一个人来找我们报仇。”
萧十一郎道:“不错。”
玉如意道:“但他那满腔的仇恨还是要宣泄,他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萧十一郎道:“当然不会。”
玉如意道:“但他打又打不过我们,又一定要报仇,他会怎么办呢?”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他当然会找我们不能兼顾,却又不得不兼顾的弱点下手。”
玉如意赞道:“一点也不错。我曾经说过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多多少少总有一些割舍不下的事。这些割舍不下的事,就是牵制这个人的线,这根线若是落到了仇人的手里,这个人就得乖乖地被仇人所制。”
朱白水抢着道:“但这根线若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个人当然就无懈可击。”
萧十一郎道:“一点也不错。”
玉如意道:“那么现在我就要问了,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些什么割舍不下的事呢?”
朱白水道:“我没有。我父母双亡,恩师远在峨嵋,至交的朋友都在这里,连城璧牵制不了我。”
玉如意没有说话,她从来都不把别的人放在眼里,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事。
萧十一郎道:“我还有一件事割舍不下。”
朱白水道:“什么事?”
萧十一郎一字一字道:“风四娘。”
朱白水道:“你认为连城璧会去找风四娘?用风四娘来要挟你?”
萧十一郎道:“风四娘是我的朋友,这是世人皆知的事,连城璧当然不会不知道。而且九月初三之前,连城璧就曾试图捉风四娘来牵制我,九月初三之后,风四娘不过是庇荫于杨开泰才偏安无虞。连城璧势强,他当然不会去动像杨开泰这样的巨富豪绅,但连城璧势穷,他当然就不会再有这顾忌。现在连城璧已势穷,他当然会杀杨开泰、劫风四娘,以争取对我的制动。”
玉如意沉吟道:“但杨开泰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萧十一郎道:“杨开泰不是连城璧的对手,绝不是!”
朱白水道:“所以……”
萧十一郎接着道:“所以,我已该走了,我一定要赶在连城璧之前找到风四娘。”
玉如意道:“我们可以一起去,就算是连城璧真的挟持了风四娘,我们也有法子对付他。”
朱白水突然叹了口气,道:“他不会让我们跟着一起去的。与连城璧这样的高手对决,是很难得的机会,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破坏了这机会。”
玉如意冷笑道:“这世上正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自大的臭男人,才会有那么多功败垂成的悲剧发生。”
萧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你们岂非以为只有我才能打得过连城璧?”
朱白水叹道:“我知道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你去找连城璧,我也知道你绝不会要我们任何一个人跟着你去,但你就算是要去,你也该先做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
朱白水瞟了沈璧君一眼,道:“跟一个人离别。”
萧十一郎笑了,道:“我当然要跟这个人离别。”

他转过头,只见沈璧君正脉脉地望着他。
沈璧君眼睛望着萧十一郎瘦削而坚毅的脸,望了很久,轻轻道:“你真的有把握对付他?”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
沈璧君脸色不禁变了变,道:“那么你为什么……”
萧十一郎截口道:“我虽然没有把握赢他,他也同样没有把握赢我,我和他正是势均力敌,各有所忌。”
沈璧君轻轻道:“你既然没有把握,为什么不要玉姑娘他们帮忙?”
萧十一郎道:“有些仗是要自己亲自去打的,别的人无法代替。”
沈璧君眼波温柔地望着他,柔声道:“我知道你也不想我跟着去,你要去就去,可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
沈璧君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道:“活着回来!”
萧十一郎道:“我答应你,无论我能不能击败连城璧,无论我能不能救出风四娘,我都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沈璧君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想说什么?”
沈璧君想了想,嫣然一笑,道:“没有了,……我想说的,你都知道。”
萧十一郎轻轻拍了拍她的香肩,道:“乖乖回家去等我,最多半个月,我必定处理完所有的事,回去见你。”
他才转过身,沈璧君突然唤道:“等一等!”
萧十一郎回过身来,望着她。
沈璧君目中带着羞涩的笑意,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轻轻道:“小心他的袖中剑。”
萧十一郎皱眉道:“袖中剑?”
沈璧君道:“是。‘袖中剑’乃是连家人的救命杀手,出手刁钻,快如闪电。这一招问世已历百年,但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避得开。”
萧十一郎显然没有想到沈璧君竟会告诉他这么一句话。
这么一句话,就等于是救了他一条命。
萧十一郎不禁痴痴地望着她。
沈璧君被他看得一阵害羞,忍不住垂下头,声音如蚊蚁般轻轻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难道说错了吗?”
萧十一郎道:“没有没有,你怎么会说错话呢?”
说着说着,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爱意,伸手将沈璧君抱在怀里。
沈璧君吃了一惊,道:“啊,你……你做什么……”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只不过搂紧了沈璧君,轻轻吻向沈璧君那淡红色的,温软而柔滑的嘴唇。
沈璧君简直是要被他吓死了。
她平生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在她以前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从来也不会做让人尴尬失态的事,谁知这个萧十一郎,这个萧十一郎……
她急忙挣扎着,推拒着,躲闪着,抵抗着,急着道:“别,玉姑娘他们……他们看着……”
谁知这个萧十一郎,这个该死的萧十一郎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根本就不容人有别的选择。
她还想再说,萧十一郎的嘴已封住了她的嘴;她还想再挣扎,萧十一郎的双臂已箍紧了她,她想动也动不了。
她浑身不由自主颤抖着,又是紧张,又是惊恐,又是慌乱,又是羞涩。
她脑子中一阵眩晕,简直是要晕死过去。
可是她偏偏没有晕死过去,她只觉一股电流般美妙的感觉传遍了她全身,她整个人都酥软了……

玉如意望着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不停地咬牙。
谁知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一张笑嘻嘻的脸,挡住了她的视线。
看到这张脸,玉如意就仿佛中毒一般,有气无力道:“你又来做什么?”
朱白水笑嘻嘻道:“我来要你看我。”
玉如意道:“你有什么好看的?”
朱白水道:“我是你的丈夫,我就算是很难看,你也总是要看看的。”
玉如意“嗤”地笑了,道:“你羞也不羞,你已是我的丈夫了吗?”
朱白水道:“我就算是现在还不是,早晚总会是的,莫忘了你已被我赢了过来做老婆,你想赖也赖不掉。”
玉如意瞟着他,道:“我若是抵赖,不认帐呢?”
朱白水的目光突然盯在她身上最动人的部分,贼也兮兮笑道:“那我就将你捉起来,天天你。”
玉如意不由自主护住自己,道:“你……你敢。”
朱白水的表情实在是让人心慌,道:“我不敢?”
他说着说着,仿佛就要动手。
玉如意惊呼一声,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喘息着道:“你怎么和那混蛋萧十一郎一模一样,随时随地都要调戏女人?”
朱白水在后面追着,一边追一边道:“这有什么不好?这至少可以惩戒某些人赌输了赖帐。不行,这一次我非你不可。”
玉如意心更慌,跑得更快。
只不过她却忍不住觉得很奇怪。
她在玩偶山庄十五年,也不知被逍遥侯了多少次,她本来最恨男人女人,她甚至避讳有人说这样的话。
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这一次她心中却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非但不觉得羞恼恚怒,反而好像很美妙很愉悦。
这是为什么?难道她竟真的爱上朱白水了么?
她不禁被她自己吓了一跳。

连城璧狂奔着,似是要借消耗体能来抵消他心中源源不绝生出的惊惶、恐惧和慌乱。
他的身法疾如流星。
他经过的地方,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吃惊地看他。
他也知道他现在的做法未免惊世骇俗。
可是他却已顾不上这些。
他生怕他一停下来,他的精神会崩溃,灵魂会粉碎。
玩偶山庄一役,他再也不能控制整件事的大局。
现在,不只是萧十一郎、朱白水、玉如意和沈璧君知道他的秘密,青城派、天山派、丐帮、徐青藤,还有柳色青,这许许多多的人也都已知道。
这些人会怎样对他,他连想都不敢想。
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的丑事就会传遍江湖,他的名誉、他的地位就会在一夜之间崩毁,他就会变成江湖中众矢之的的骗子、流氓,他走到哪里都会是一片声讨声和唾骂声。
一想到这件事,他脑子中就是一片混乱,他整个人都要忍不住疯狂,疯狂得想杀人,想毁灭,毁灭一切。
可是他却完全无能为力。
他有怨,却发泄不出;他有恨,又无从恨起。
这本就是他的命运,这命运本是他自找的,他种下的苦果,当然也只有他自己吞下。
连城璧只觉整个人仿佛都要爆炸。
渐渐地,他所有的怨毒,所有的恨都归结到了萧十一郎身上。
这世上若是没有萧十一郎,他的一切岂非都要好得多?
所以,他非杀萧十一郎不可。
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非杀萧十一郎不可。
但萧十一郎现在正和朱白水、玉如意在一起,他们三个人合在一起,其力量已强大得再无人敢轻撄其锋。
但幸好他还有对付萧十一郎的法子。
那就是风四娘。
风四娘是萧十一郎的朋友,像萧十一郎这种为道义所用的迂腐之人,当然不会弃朋友而不顾。他若是用风四娘要挟,萧十一郎当然只好乖乖就范。
就算是萧十一郎、朱白水和玉如意三个人还是合在一起,他也有法子将他们分开,然后一个一个杀死。
他有探子的消息,他知道风四娘就在左近。
但风四娘现在在那里呢?
前面,已是大道。
这时,正有几个乡农正从山间的小路上下来。
乡农们大声地说笑着,面上洋溢着快乐、宁静、和平、满足和与世无争的情绪。
这些人以前在他的眼中粗鄙不文,实在不值一哂,但现在他却已有点羡慕他们了。
生命之美,岂非正是在于这平平淡淡的快乐和宁静?
只可惜就算是这种静静的平淡,在他来说也已是种奢望。
因为他已走上了一条害人害己的不归路。
他已无法再选择人生。
他心中不由自主又升起那种忍不住要发疯,却又偏偏无能为力的情绪。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锣声。
连城璧抬起头,就看到一行人马,自路那边蜿蜒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对开道锣。
然后是殷红鲜明的“肃静”、“回避”牌,再后面是一对一对的旌旗、仪仗和带刀侍卫,夹在侍卫中的是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官轿和一顶装饰华美的夫人轿,再后面是大批零零碎碎的杂役跟班随从。
原来是朝廷派出来代天巡狩,安抚地方的钦差。
只见旌旗蔽日,马蹄轰轰,浩浩荡荡,逶迤如龙,好排场、好壮观的一支队伍!
官家的威仪,自是不同。
若是换了平日,这些钦差、督抚、将军、知府莫不是他无瑕山庄里的常客,但现在他失意如此,自是不愿别人看到他潦倒落魄的样子。
一个人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很怕看到别人开心得意的样子。
连城璧已避到了道旁,而且还有意无意转过了身。
只听得一对一对的人马轰轰地自他身后开过。
连城璧心里不由自主升起无比的唏嘘惆怅之意。
就在两个时辰前,他还是那么自信而从容,高高在上,目空一切,还是那么尊贵,那么让人不可企及,还是可以将很多人的命运任意掌控,想不到现在竟变得如见不得人的耗子一般,只能站在路边,等着别的人从他身边经过。
人生的反复无常,有时当真是让人无所适从。
突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连城璧连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竟被天下英雄追得无路可去了么?”
连城璧吃了一惊,这队伍里竟有人认识他。
他忍不住转过身来,立刻就看见了说话的人。
说话的人是个文官。
从来都是文官乘轿,武官骑马。
但这位文官却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
只见那大官坐在马鞍上,随着马行的节奏摇来晃去,优哉游哉,好像浑身没有半根骨头,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摔下马来。
那大官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崭新官袍,那件官袍显然是太过宽大,穿在那大官身上,就像是一根筷子上套了只大布袋。
那大官带着的也是一顶崭新的官帽,但那官帽非但是反戴着,而且还歪歪斜斜,帽翅随着马行的节奏,一摇一摆,一悠一晃。
这大官的打扮当真是又滑稽,又好笑。
只不过那大官却着着实实是个不可多得的漂亮人儿,非但身段玲珑浮凸,惹人遐思,而且长相也是国色天香,俏美异常。
这大官是男人?还是女人?
连城璧再仔细一看,简直是要忍不住跌倒。
这钦差大人竟是风四娘!
他正遍寻风四娘而不获,谁知风四娘竟自己送上门来。
风四娘本可以借着这队官家队伍的掩饰,逃过他的追踪,谁知风四娘却仿佛生怕他找不到她,竟自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连城璧嘴角泛起一丝狞笑,突然一把将风四娘从马上拉下来。
风四娘大惊道:“你做什么?”
连城璧淡淡道:“我要你陪我去见一个人。”
风四娘道:“见谁?”
连城璧一字一字道:“萧十一郎!”
风四娘突然安静了下来,苦笑着道:“看来九月初三一役,你果然是输在了萧十一郎的手里。”
连城璧忍不住厉声道:“你怎么会知道?”
风四娘道:“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你以为你做的事能瞒得过别人吗?”
连城璧面无表情,冷冷道:“你还知道什么?”
风四娘道:“我还知道你早就和太湖帮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阳以任侠,阴以为恶;我还知道你就是那牛皮靴子的幕后主使人,你用那双牛皮靴子巧取豪夺,嫁祸于人,也不知得到了多少本不是你的东西;我还知道你这两年大小数十战,根本不是在对付逍遥侯,而是在铲除异己,扩充势力,武林中的英雄你也不知杀死了多少;我还知道你苦心孤诣炮制出那‘休妻’的闹剧,并不是真的要休沈璧君,而是在钓萧十一郎,因为这两年你做的很多见不得人的事都让萧十一郎破坏了;我还知道九月初三一夜之间,所有驻在苏州的各派英雄全都死尽死绝,再没有一个人生还,因为他们不幸听到了你见不得人的秘密。”
连城璧在听着,脸色越变越青,越变越难看,默然半晌,淡淡道:“我本来还想在利用你杀了萧十一郎后,放你一条生路,但你既然已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当然不能再放过你。”
风四娘也淡淡道:“我却从来不作是想。像你这样的人,只要是有些骨气,不肯附从你的人,你都要制造机会杀之灭之,又何况像我这种天生就不肯附从任何人的邪魔外道?”
连城璧道:“你难道想死?”
风四娘道:“能活的时候,当然想活;不能活的时候,当然就只好死了。更何况……”
她轻蔑地瞟着连城璧,轻蔑地道:“更何况你真的能杀得了萧十一郎吗?我实在是怀疑得很。”
连城璧淡淡笑着,淡淡道:“哦?是吗?我倒要试一试。”
这时,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已是旌旗不整,队列无序,闹哄哄的乱作一团。
突然,前面那顶绿呢轿子一阵摇晃响动。
然后就见一个人从轿子里滚了出来。
这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衬衣衬裤,却长着一颗鼠头鼠脸鼠鼻鼠眼鼠嘴鼠须的脑袋。
原来竟是那狂妄自大,尖酸刻薄的钦差常大人。
常大人现在当然已神气不起来。
只见他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如乞丐告地状一般,颤声道:“强盗,强盗,这女人是强盗,大侠千万不能放过他,一定要将她送官查办,替下官洗刷此辱……”
他说着说着,语声突然停顿,眼睛直直地瞪着连城璧,过了半晌,才试探着道:“足下莫非是连城璧连公子?”
连城璧不由得有些意外,忍不住道:“你认识我?”
那常大人道:“还未识荆。”
连城璧道:“那么你怎知我就是连城璧?”
那常大人道:“似足下这等气度、这等风骨、这等风范,若还不是连城璧,世上便再没有人是连城璧了?”
连城璧道:“你竟单凭一个人的气质就能看得出这人是谁?”
那常大人又忍不住得意了起来,傲然道:“常某平生所学甚多,唯有这识人鉴最是精到。”
连城璧脸色不由得变了变,淡淡道:“你还知道什么?”
那常大人瞪着眼,愣愣道:“常某不明白连公子何指。”
连城璧望着常大人那张鼠脸,目中渐渐泛起一丝笑意,道:“大人的运气真是不错,想必是有福之人。”
那常大人瞪着眼,嘴唇动了动,正想说话。
谁知连城璧面色突又变得冷冰冰、青森森的,说不出的怕人,淡淡道:“但大人既是有福之人,还是早些回去享福的好。连城璧今日无暇,改天必然登门拜访。这个女强盗我一定替大人好好教训,我保证从此以后她再也做不出一件坏事来。”
那常大人直愣愣瞪着连城璧,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连城璧实在已将他所有想要说的话都说尽了。
连城璧淡淡道:“大人为何还不走?莫非还有什么见教的么?”
那常大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声道:“没有了,没有了。”
他这才吆喝着队伍,赶紧走路。
瞬息之间,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已走得风流云散,但却留下了那顶装饰华美的夫人轿还在原地。
这轿子里坐的当然是常大人的夫人。
但这常大人莫非竟弃他的夫人而不顾了么?
轿帘突然掀起。
珠翠摇曳,环佩叮当,衣锦文绣,华服贵重。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诰命夫人,匆匆下了轿子,匆匆赶了过来。
看到这个人,就连连城璧也不禁怔住了。
只因这个诰命夫人长得实在是太奇怪了。
别的诰命夫人无论是胖是瘦是瘸是拐,多多少少总还是个女人。
这个诰命夫人简直就是个男人。
别的诰命夫人无论是美是丑是庄是冶,总还是个人。
这个诰命夫人看起来简直就是个活鬼。
只见这诰命夫人长得四四方方的,四四方方的脸,四方四方的嘴,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就像是只大黑熊。
那一品诰命夫人的衣装本来很宽大,就算是再胖的女子穿来也不会觉得窄小,但穿在这个女人身上却仿佛是三岁小孩的衣衫穿在了力士身上,阔背宽臀,缚手束脚,说不尽的别拗难受。
她的脸本来已无半分女子模样,可是却偏偏擦满了石灰般白腻腻的脂粉,那脂粉擦得当真是不可想象的厚,好像稍稍一动就会簌簌崩落。
女人若是生成了这种样子,倒真是不如死了的好。
也难怪那常大人要弃她而去了。
这样的女子,当真是“我见犹恐”。
那诰命夫人已摇摇摆摆,别别拗拗,匆匆赶了过来。
等到连城璧看清那诰命夫人的样子,简直是要一跤摔到阴沟里去。
杨开泰!
这诰命夫人居然是杨开泰,居然就是那富可敌国的源记少东,就是那当世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杨开泰竟被风四娘打扮成了这种样子。
这一刹那,就连连城璧也忍不住为杨开泰觉得悲哀。
一个人人景仰的君子,一个名高位尊的大侠,一个武功卓绝的高手,一个庞大家族的世子,一个执天下票号牛耳的少东,竟被一个女人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人生若此,苟活何为?
看来一个人无论是贫是富是美是丑是聪明还是愚笨是洪福齐天还是命薄如纸都不要紧,最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爱错女人。
杨开泰看见连城璧,也不由得怔住了,面上不由自主露出羞愧无地的神色。
但他还是强挤出一丝笑容,抱了抱拳,勉强笑道:“连兄,你……”
他这句话才说了三个字,连城璧的剑已出鞘。
只见寒光一闪,只一闪,比闪电还快的一闪。
连城璧的剑已刺入了杨开泰的心脏。

史错 发表于 2009-11-22 22:26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二十二章    杀人不眨眼 连城璧一剑出手,竟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冷酷无情。
杀这么个可怜虫,实在是让人良心难安。
可是他非杀杨开泰不可。
而且非使用这种不光明的手段不可。
杨开泰做梦也没有想到连城璧竟会突然杀他,而且竟用这种偷袭的手段。
他只觉心腹间一阵刺痛,面上的笑容已变成了惊愕。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连城璧,慢慢矮了下去,挣扎着道:“你……你是为什么……”
连城璧冷冷道:“谁让你爱的是风四娘。”
杨开泰口中鲜血大量涌出,面上因忍受刺痛而肌肉抽紧,青筋暴突,道:“你……原来你竟真的包藏祸心……”
连城璧道:“只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他突然拔出了他的剑,冷冷道:“所以你还是死了的好。”
鲜血立刻自杨开泰的胸腹间激射而出。
杨开泰双手按住小腹,却还是无法阻止鲜血涌出。
他瞪视着连城璧,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
他是真的想不到。
他想不到他竟在今日撒手尘寰,他想不到他死得竟如此突然。
那大好的生命竟在他毫无准备之下与他挥手告别。
那千辛万苦才追到手的妻子,那让他痛苦一生,却又甜蜜一生的女子,竟又要离他远去,与他天隔一方,永远天隔一方。
那向往已久的田园之梦也从此断绝。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本来还计划和风四娘生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的,可是现在已成了一句空话,一团泡影,一切都不可能了。
难道他们当真无缘?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他真是不甘心。
他当真是死了也难以瞑目。
连城璧轻轻扬起手中剑,轻轻吹了吹剑上的血迹,连看也没有再看杨开泰一眼。

风四娘惊得呆了。
连城璧竟杀了杨开泰!
风四娘只觉耳中轰轰地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一刹那,她只觉一股前所未有,且空前强烈的悲痛涌上心头,仿似天地崩裂,心脉断绝。
无论是她,或是这个世界,都在这一刹那变得全无生机。
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她是爱着杨开泰的。
她以前一直没有察觉,只不过因为杨开泰一直深深地爱着她,而且始终是杨开泰爱她胜过她爱杨开泰。
她折磨他,逃避他,只不过因为她生怕她会被杨开泰融化,她生怕她对杨开泰的爱会超过她对萧十一郎。
因为萧十一郎在她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但现在,就在现在,就连萧十一郎也仿佛也已遥远。
风四娘的眼泪已涌泉般倾泻出来。
泪眼模糊中,只见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这个老实敦厚,大智若愚,不尚诡谋的男人,这个为了爱一往无前,矢志不渝,百折不挠的男人,正无比孤独、无比无助、无比软弱地倒在地上,双手掩不住心口鲜血涌出,却无比深情地望着她,最后记忆般望着她。
那目光中除了深情,只有遗憾,深深的遗憾。
再也没有别的。
风四娘再也忍耐不住,挣扎着扑向杨开泰。
她也知道她救不了杨开泰,已没有人能救得了杨开泰,但她只想和杨开泰在一起,在他临死时和他在一起。
因为她亏欠杨开泰的实在是太多了。
只可惜她才要冲出,连城璧就扣紧了她的手腕。
风四娘疯狂地挣扎,怒目瞪着连城璧道:“放开我!放开我!你这狗贼……”
这一刹那,连城璧也不知是畏惧风四娘那怨毒的眼神,还是难以抵挡风四娘那种来自生命深处最强大的力量,竟被风四娘挣脱了手。
风四娘已扑到了杨开泰的身上。
风四娘扑到杨开泰身上,杨开泰的鲜血立刻就染红了她的衣襟。
她连忙点了杨开泰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
杨开泰无力地摇了摇头,道:“四娘……四娘……”
风四娘泪流满面,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杨开泰微弱的眼神望着她,微微喘息着道:“四娘……你是在为我流泪吗……”
风四娘痛哭着,不停地点着头,道:“是,是的,我是在为你流泪。”
杨开泰面上泛起一丝微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四娘竟会……竟会为了我……而流泪……我真是……真是高兴得很……高兴得很……”
他这句话才说完,已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又从嘴里大量涌出。
风四娘哭着道:“你不要说话,不要太过伤神,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一定能救得了你。”
杨开泰摇着头,道:“没用了……死定了……我知道……”
风四娘哭得不成模样,道:“不,不,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咱们还有数十年好活呢。”
杨开泰喘息着,叹道:“我又何尝不愿如此?怎奈……”
风四娘哭得连话都说不出了,眼泪成串地滴在杨开泰那涂满厚厚脂粉的脸上。
她轻轻用手擦着杨开泰脸上的脂粉。
以前她看到这张脸时,总是想着折磨他,逃避他,总是变着法子恶作剧,想让这张脸消失在她面前,不要再纠缠她。
但现在她心里当真是说不出的怜惜和心疼。
她只恨不得没有将这张脸打扮成这副鬼怪般的模样。
杨开泰捉住风四娘的手,挣扎着道:“你听我说……”
他的声音突然沙哑,喘息也突然急促。
风四娘大惊道:“开泰!开泰!”
杨开泰微微笑着,无限爱怜地望着风四娘,道:“你放心,我的话……还没有……没有说完,我还……还不会死……”
风四娘强忍着泪,却还是禁不住泪眼婆娑,道:“你想说什么?我听着。”
这一刹那,杨开泰的目光避开了风四娘的目光,喘息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
风四娘哭着道:“不,不,我是喜欢你的。”
杨开泰道:“你别……骗我……我看得……看得出……你喜欢……喜欢的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道:“不不,我只喜欢你,我只喜欢你。”
杨开泰强忍着心口的刺痛,凄然道:“我还……我还痴心妄想……想将你的心……从萧十一郎那边抢……抢过来,现在看……看来,我大概……大概是与你今生……无缘,所以我才会如此……如此的横死……”
风四娘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摇着头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杨开泰艰难地舒了口气,道:“去找他……吧,爱一个人就要……就要勇敢地去……追求,要不然……要不然,他就会从你……身边溜……溜走了。人生……人生能得到……一份真情,并不容易……”
风四娘哭泣着,语无伦次道:“不,不,我只爱你,我只愿意做你杨家的媳妇,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杨开泰仿佛没有听到风四娘的话,自顾自地道:“倘……倘若有……有来生,你愿意……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风四娘恸哭着,道:“我愿意,我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我愿意生生世世做你的妻子,你……你岂非已娶了我?我岂非已是你的妻子?”
杨开泰微笑着,仿佛叹息一般道:“那么……那么,请你告……告诉世人,杨开泰……今生没有白……白活……”
他微微转过头,望着无限广漠弘远的天空,就仿佛是望见了天国。
只听他喃喃道:“死是……什么滋味呢……世上不知……多少人……都想知道,想不到……竟让我先……知道了,原来……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微笑着,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风四娘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止,过了半晌,她才能哭出来。
她大声地哭着,似是要将她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
可是她哭得再恸,再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杨开泰也不会再回应她了。
到现在她才明白,杨开泰对她是多么重要。
因为她已失去他了。
“女人,为什么总是对得到的东西不加珍惜,却等到失去了以后,才知道后悔呢?”
风四娘哀哀地哭着,恨不得能哭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四娘缓缓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哭红的眼睛直直望着连城璧。
连城璧还是站在她身后,手里还是提着他的剑。
剑上的血迹早已干涸!
无论杨开泰死得多么凄惨,无论风四娘哭得多么的哀痛,连城璧始终冷冷地站着,面上始终没有一丝表情。

风四娘面无表情,缓缓道:“你杀了我吧。”
连城璧道:“你想死?”
风四娘木然道:“是。”
连城璧嘴角慢慢泛起一丝冷漠的笑意,淡淡道:“我是会杀你,但却不是现在,等到我杀了萧十一郎……”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因为风四娘突然一口口水吐了过来。
连城璧猝不及防,竟被风四娘重重吐在脸上。
天下竟有人敢将口水吐到连城璧脸上,这人不是白痴,就是太疯狂。
没有人敢如此羞辱连城璧,绝没有人!
谁敢,谁就死!
可是对于一心求死的人又如何?
风四娘淡淡道:“现在,你还要等到以后才杀我么?”
连城璧慢慢擦去脸上的口水,目中已闪过被羞辱的杀机,冷冷道:“好,你既然想死,我就成全了你!”
他一剑就向风四娘胸口刺了过去。
这一剑就像刺杀杨开泰那一剑一样,绝对快,绝对狠辣,绝对无情!
莫说是风四娘一心求死,以她的武功,就算是她拼尽全力躲闪,能避开这一剑的机会也不多。
谁知风四娘根本就不想躲闪,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挺起胸膛,迎着连城璧的剑尖撞了过去。
风四娘竟真的不想活了!
这一剑刺出,风四娘必然追随杨开泰而去。
这一剑刺出,连城璧就再也无法利用风四娘来要挟萧十一郎了。
连城璧一剑堪堪刺入风四娘的衣裳,剑尖突然挑起,整个人同时如行云流水一般后退八尺。
风四娘的胸膛竟在最后刹那间迎了个空。
风四娘木然的脸上现出一丝奇特的嘲弄,道:“你不敢杀我?”
连城璧面上冷冷冰冰的,说不出的残酷无情,冷冷道:“你想要我杀你,我却偏偏不杀你,可是我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你,看着……”
他突然闪电般出手,封住了风四娘身上最重要的几处穴道。
然后倒转剑柄,重重击在风四娘的肚子上。
风四娘立刻痛得弯下了腰。
可是她脸上却全无痛苦之色,反而露出了兴奋、渴求和狂热之意。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比加诸她肉体上的痛苦更令她快意的了。
这么一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这市镇并不大,却是痞三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
痞三是“兴和居”里的一名伙计。
“兴和居”是这镇子上最大的一家酒楼。在这小镇提起“兴和居”,就像是练刀的人提起“小李飞刀”一样,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痞三的真名当然不叫痞三。
只不过他的真名字也并不比“痞三”好听多少。
别人叫他痞三,只不过因为他长得像痞子,在这酒楼的四个伙计中排行第三。
但痞三虽然像痞子,却不是真正的痞子,非但不是痞子,而且还是不俗的一个人。
他老实本分,却不失活泼热情,机灵乖巧,却并不狗眼势利,事亲孝,事主忠,非但敬老尊贤,而且慕仁向义,又勤奋好学,不懂就问。
所以,这镇子上简直没几个人不喜欢痞三。
只不过像痞三这种穷人家的孩子,是绝对念不起书的,所以痞三就养成了一样嗜好——请别人讲故事。
每一个到这里来的老主顾,看到痞三那可爱的笑脸,莫说是知道些故事的,就算是没有故事,也要想法子编出个故事来。
所以在“兴和居”,聚众说故事已是一时之风气。

这一天镇子上起市,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叫卖声、货郎担的响声、讨价还价声、大骂小偷色鬼声响成一片。
中午,正是兴和居食客如潮,高朋满座的时候。
痞三出出进进,里里外外,楼上楼下,忙得晕头转向,不亦乐乎。
就在他忙得最是团团乱转的时候,突然从门外进来了两个人。
痞三之所以如此注意这两个人,只不过因为他做了数年的伙计却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客人。
这两个人是一男一女。
男的貌俊神秀,斯文儒雅,举止间带着一种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好像天生就该到这个世上接受别人的礼敬,仰慕,崇拜。
女的天香国色,美艳迫人,打扮得很简单,却反而显现出她那种不俗的情趣。只不过她的面容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些风霜憔悴,但却已足够吸引楼内所有男人的眼球了。
“这两人一定是对刚怄了气的小夫妻。”
痞三正想赶过去招呼,那一对璧人已在窗边寻了一处刚空出来的位子坐了下来,他的那个势利的“小弟痞四”已迎了上去。
那张桌子上本来还坐了六位乡妇村汉,可是那一对男女才坐下来,那六个乡妇村汉就仿似受不了他们那种咄咄逼人的贵气,急忙丢下筷子,付过账,匆匆走了。
痞三正好奇地打量着这对男女,门外突然又进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流里流气的,歪戴着毡帽,走起路来七摇八摆,一副目空一切,惹事生非的模样。
看到这两个人,痞三就皱了皱眉头。
因为这两个人是真正的泼皮流氓无赖痞子,最当得他的大号。
在这镇子上提起商大、虞二、蒯三、赖四、童五、霍六这六个人,简直是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头疼的。
这两个人正是虞二和赖四。
但痞三虽然十分讨厌这两个“马王爷”,却还是毕恭毕敬将他们迎了进去,依着他们的吩咐端上了酒菜,一点没敢露出厌恶他们的神色。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人。
这人一副郎中打扮,清癯的面容,花白的胡子,一只脚有点跛,却满面的慈悲和善,仿佛是风尘异人一般。
就连那贵公子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看到这个人,痞三高兴得简直是要跳起来。
因为这人正是常常给痞三讲故事的梅老先生。
痞三急忙迎了过去,一叠声道:“您老来了,这段时间您去了哪里?这一次您又带来了什么精彩的故事?”
梅老先生笑骂道:“你这小崽子,我老人家进了门坐也没坐下,茶也没喝一口,你就急着要听故事,你是属猴子的么?”
痞三笑嘻嘻道:“我是属兔子的。”
他连忙将梅老先生让到一个空座子上,擦净了桌子。
梅老先生敲了敲他的头,道:“好好招待我老人家,少不了你这猴崽子的乐子。”
痞三开心得简直是要吱吱乱叫了,欢欢喜喜道:“您老来些什么?还是老样子,好不好?”
梅老先生笑骂,“就你小子乖巧。”
痞三忙忙地将梅老先生常要的几个小菜和二角清酒端上来,倚到梅老先生近前,道:“这次您老带来了什么故事?”
梅老先生又敲了一下痞三的头,道:“你这小崽子,慢慢等着吧,等我老人家吃饱了你就知道了。”
所以痞三就只好等着。
等到梅老先生吃得差不多了,痞三的胃口也吊得差不多了。
梅老先生这才拍拍肚子站起来,却突然一纵身跳到桌子上,大声道:“诸位,诸位,打搅清静,小老儿今儿个要在这里说上一段故事。”
众人轰然,一齐转过身来望着梅老先生。
只听梅老先生道:“诸位可知道连城璧吗?”
痞三抢着道:“谁不知道连城璧呀?连城璧连公子是当世武林公认的第一位名侠,无论是武功、文学、人品、相貌、家世,无不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而且做事更是大仁大义,无可挑剔。提起连城璧来,就算是他的对头仇人,也不能不对他挑一挑大拇指?”
梅老先生道:“你知道连城璧,但你可知道连夫人吗?”
痞三又抢着道:“谁不知道连夫人呀?连夫人出身世家,姓沈,是当世武林的第一位美人,非但知书达礼,端庄贤淑,而且据说武功也是不可思议的高,一手金针暗器的功夫天下独步,就连连公子也要忌三分。当年连夫人之嫁连公子,谁不以为是名侠美人,天作之合?”
说到这里,痞三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连夫人后来遇到了‘大盗’萧十一郎。那萧十一郎垂涎连夫人的美色,也不知使的什么妖法,竟迷得连夫人跟他结下了私情。这件事实在是让连公子大伤颜面,难堪已极。难得连公子情深意重,又是大仁大义,非但不计较连夫人的不贞不洁,还一力替她包容遮掩。只不过那‘大盗’萧十一郎虽然一心想将连夫人占为己有,却还是没能如愿,因为后来又出了一位名叫逍遥侯的旷世大魔头,也喜欢连夫人,也想占有连夫人。结果一个美人两魔抢,小魔头当然抢不过大魔头,据说那萧十一郎已被逍遥侯斩成了十七八块,都风干了做成了腊肉。”
有人忍不住问道:“后来呢?后来连夫人真的落到了逍遥侯的手里了吗?”
梅老先生抚须微笑,道:“大家稍安毋躁,听痞三慢慢讲来。”
痞三赧颜一笑,却还是大声接着道:“后来萧十一郎死后,逍遥侯色心不息,还是非要得到连夫人不可。据说逍遥侯为了逼连夫人就范,竟一连灭了连夫人十一门亲戚。连公子一则放不下与连夫人的这段情,再则也是为了卫道除魔,忍不住站了出来,联合武林同道,和逍遥侯在苏州展开了一场生死大决斗,据说已经打了快两年了,人也不知道死了多少。”
梅老先生目中带着笑意,道:“你知道的确实不少,但你可知道后来怎样吗?”
痞三道:“这却不知道了。”
梅老先生得意地抿了口清酒,悠悠然道:“就在两个多月前,九月初三,连公子苦心孤诣,不惜以连夫人为饵,设下了休妻大会的骗局,终于将逍遥侯引了出来。”
痞三急着道:“那逍遥侯被杀死了吗?”
梅老先生道:“当然杀死了,据说逍遥侯的尸体现在还挂在苏州城的城门上呢。你们说这是不是大快人心?”
忽听一个人冷冷道:“你知道个屁。”
梅老先生回过头来,立刻就看见那泼皮流氓虞老二和赖四正看着他冷笑。
梅老先生道:“两位小哥以为老朽说得不对?”
那虞老二揶揄道:“很对,很对,对个屁。”
梅老先生也不生气,微微笑道:“哦?老朽愿请教高明。”
那虞老二冷笑道:“第一,连城璧这两年来对付的根本就不是逍遥侯,因为逍遥侯两年前就已死了,杀死逍遥侯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大盗’萧十一郎,连城璧只不过是在唱一出空前绝后的大双簧;第二,连城璧这两年来借用逍遥侯的名字大唱双簧,其实是在扩充势力,铲除异己,九月初三的休妻大会,想要对付的,不是别人,是萧十一郎,因为连城璧这两年来做的坏事,大多都让萧十一郎给破坏了;第三,悬挂在苏州城门上那具逍遥侯的尸体,根本不是逍遥侯,而是连城璧为了结他的双簧游戏找的替死鬼;第四,杀死连夫人十一门亲戚的,也不是别人,正是连城璧。”
这番话一说出来,全酒楼里的人一片哗然。
那虞老二傲睨四顾,看到酒楼里的人都惊疑不定望着他,不由得有些得意,接着道:“你们都被连城璧骗了,居然还不自知,还在这里愚人自愚,真是好笑至极。你们可知道当今江湖将连城璧比作谁吗?比作篡夺了前汉二百年江山的王莽。王莽是何许人也?是祸国之奸贼,是乱世之逆首,是粉饰君子,大伪要誉的鼻祖。连城璧也正如是王莽,明里仁义道德,暗里祸心深藏,假仁假义,欺世盗名……”
他说着说着,语声越来越小,到后来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众人听得正来劲,那虞老二竟突然不说了,都忍不住催促他,想听他说完这段精彩的“名侠轶事”。
谁知那虞老二竟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大家的嘘声。
他头上不停地流着汗,眼睛直勾勾盯着众人的身后,仿佛被突然出现在众人背后的活鬼骇得呆了。
大家这才发现虞老二神色不对了,都忍不住回过头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坐在窗边的那个斯文儒雅的贵公子已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过来。
那贵公子脸色已变得青森森的,眼睛盯着他们,就仿佛是一把出了鞘的刀!
他步子走得并不快,可是大家却觉得说不出的害怕。
他们并不知道这就是杀气,他们只觉这贵公子走过来,就像是一座山走过来,一座带着不可形容寒意的山,冰山!
那贵公子已走过来,眼睛刀锋般盯着虞老二,缓缓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虞老二牙齿不停地打架,道:“您……您……就是……连城璧连……连……连公子?”
那贵公子一字一字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不容人误解,不容人犹疑。
怎奈虞老二已完全被吓呆了,已完全听不懂连城璧话里的意思,哆嗦着道:“小人……小人都……都是胡说八道,连公子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因为连城璧的剑已出鞘。
只见剑光一闪,虞老二的头已不在脖子上。
鲜血,旗花般从虞老二脖子里冲出。
酒楼里所有人的双腿都开始不停地弹琵琶。
连城璧剑上犹自滴着血,眼睛又盯在那跟着虞老二一齐来的赖四身上,缓缓道:“我问你,你们方才说的话是听谁说的?”
赖四盯着连城璧的掌中剑,不由自主软软跪了下去,颤声道:“小人……小人……”
他比虞老二更不济,才说出这两个字,裤裆里响起一片奇怪的声音,立刻就有一股大便小便的恶臭传出。
连城璧突然挥剑,赖四的头立刻也不在脖子上。
有人已偷偷溜到门前,正想夺路而逃。
谁知连城璧突然回过头来,冷冷道:“你听到了我的秘密,你还想走?”
满楼里的人这才明白他要杀尽所有听到他故事的人。
大家一齐发喊,四散逃窜。
只可惜他们还不知道武林中绝顶高手的真正含义。
突然之间,剑光如飞蛇闪电,充满了整个酒楼。
鲜血飞溅声、器物碰撞声、哭爹喊娘声、临死惨呼声响成一片。
然后,剑光突然不见,所有的声音也归于寂静。
整个兴和居除了风四娘,上上下下数十个人,从掌柜到伙计,从食客到火夫,不分男女长幼,包括痞三和梅老先生,全都倒在血泊里,再也没有一个是活的。

连城璧望着满地尸体,身子剧烈颤抖着,心里充满了恐慌、惶乱、畏惧和疯狂的杀意。
是谁?是谁将他的秘密泄露了出去?
是谁如此蓄意破坏他的名誉?
是谁有这么大的神通,能在这短短数天内将他的丑事传遍天下?连这无名的小镇都知道?
无论这个人是谁?他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也要将这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他知道这人绝对不是萧十一郎、朱白水、玉如意和沈璧君,这些人虽是他的仇敌,但他知道他们还不屑于做这些事。
而且他们在时间上也赶不及。
那么这人是谁呢?
风四娘望着满地的尸体,望着站在尸体堆中的连城璧,也是忍不住心生恐惧。
她只觉眼前站着的仿佛是一个凶魔,一个恶鬼。
这些都是不懂武功,与世无争,最普通不过的平民老百姓,可是连城璧竟毫不容情杀死了他们。
连城璧已不是连城璧了,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残忍、无情、疯狂、不可理喻、泯灭人性。
是连城璧在人生崩毁后性情大变?还是这才是真正的连城璧?
时间仿佛已停止,空气静谧得让人窒息,让人忍不住发疯。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城璧突然引吭长啸。
他的啸声浑厚而绵长,清越而高亢,本是最博大,最堂皇,最浩然,最光明正大,最让天下习武之士梦寐以求的啸声。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风四娘只觉这啸声中充满了妖邪、诡异的味道,仿佛就连窗外的阳光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灰。
啸声未绝,连城璧已一把挟住风四娘的腰,穿窗而出,狂奔而去。
没有人拦阻,没有人敢拦阻。
所有的人都躲了起来,躲得远远的。
本来熙攘热闹的街上已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连城璧自街上掠过,卷起了地上一片早已枯黄的树叶。

也不知奔驰了多久,连城璧才渐渐停了下来。
前面是一片稀疏的林子。
他们才走进林子里,就听见一阵人语声。
原来是几个樵夫打柴打累了,正聚在一起聊天。
这几个樵夫竟也在谈论连城璧的事。
——天下之人竟都在谈论连城璧的事。
只听一个樵夫道:“想不到呀想不到,想不到仁义无双的连城璧连公子竟是为祸武林的奸贼。唉!这年头正邪不分,黑白不辨,真是难说,真是难说。”
另一个樵夫道:“听说无瑕山庄早几年就和苏州有名的水匪太湖帮沆瀣一气,这一次连城璧敢借逍遥侯之名与天下为敌,其实是早已将太湖帮并入了无瑕山庄。”
第三个樵夫骂道:“这个他妈的连城璧,枉我乔老三还一直将他当英雄,想不到竟如此阴险恶毒。无瑕山庄,无瑕山庄,依我看是无‘侠’山庄,侠客的‘侠’,无侠山庄……”
连城璧的身子又剧烈颤抖了起来,突然大步闯了过去。
风四娘大惊道:“你难道也要杀死他们?”
连城璧狞笑着,一字一字道:“谁敢说我,谁就得死。”
风四娘道:“但他们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乡民。”
连城璧的声音冰冷,道:“但他们有耳能听,有口能说,是吗?”
那几个樵夫听到他们的说话声,都忍不住回过头来。
连城璧已像赶鸭子一般扑了过去,拔出了他的剑。
风四娘大叫道:“快逃!”
连城璧冷笑道:“他们逃不了的。”
风四娘的声音追逐着连城璧,大声呼道:“倘若天下之人都毁你,谤你,诟你,骂你,你难道要将他们都杀了吗?你杀人要杀到几时!”
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在说这句话,她实在希望她的话能像佛祖一样当头棒喝,及时将连城璧喝醒。
怎奈连城璧的“嗔”毒太深,实非三言两语能够解脱。
剑光亮如闪电,也快如闪电。
那闪电般的光芒竟是如此璀璨夺目,是如此之美。
那本应是如神龙在天,鸾凤来仪的观止,是载诗入词的绝唱,是杜少陵咏公孙大娘剑器的美谈,可是现在却用来屠杀最淳朴、最敦厚、最无辜、最与世无争的生命。
这实在不能不算是对美的污辱!
那几个砍柴的樵夫连惊呼都没有发出,就全都倒了下去。
连城璧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风四娘冷冷道:“倘若天下之人都毁你,谤你,诟你,骂你,你能将他们全都杀光吗?”
连城璧淡淡道:“杀不光也要杀。”
风四娘突然大笑了起来。
连城璧冷冷道:“你若是讲不出你发笑的理由来,我就将你的一只手剁下来,炖给你吃。”
风四娘不理他,忽然道:“从前有个国王,非常暴虐,老百姓不堪其苦,都咒骂他,盼望他早些死。”
连城璧不明白风四娘怎会突然说起故事来,所以只好听着。
风四娘道:“于是,有个大臣向这个国王进言,说老百姓怨声载道,大王应该勤政爱民。谁知那国王非但不听,反而找人监视老百姓,下令只要有人敢毁谤他,一律杀无赦。于是老百姓都不敢乱说话,就算是走在路上也只能打打眼色。那国王见没有人再敢咒骂他,洋洋得意,自以为能杜人之口,弭人之舌……”
连城璧突然打断了风四娘的话,冷冷道:“你说的是周厉王止谤的故事吧。”
风四娘道:“是。”
连城璧冷笑道:“这个故事三岁童蒙都知道,我还用不着你来教我。”
风四娘淡淡道:“连公子饱读诗书,当然不需要我来班门弄斧。我只不过是在笑那周厉王,他自以为他是一国之尊,就可以防民之口,结果落得被流放于彘的下场。”
连城璧不停地冷笑,可是身子却又忍不住颤抖起来。
风四娘又道:“昔年周厉王止谤已是贻笑千古,想不到今日高明如‘武林第一名侠’连城璧之辈,有了周厉王的前车之鉴,居然还会有此愚行,真是可笑呀可笑。”
她故意将“武林第一名侠”六字说得语音特别重。
连城璧狞笑着道:“你是不是要我杀了你?”
风四娘淡淡道:“我相信连公子的剑法天下第一,我也相信连公子杀个把人就像灭只蚂蚁一样容易,可是你杀得了我,你杜得了天下悠悠之众口么?”
连城璧眼睛凝视着风四娘,手又已缓缓握上了剑柄。
风四娘就冷冷地看着,等着,目中全无畏惧之意。
连城璧的手握得很紧,但却迟迟没有拔出剑来。
那柄剑好像已在剑鞘中生了根。
风四娘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悠悠然道:“一个人被少数几个人毁谤诟骂,也许不过是因为误解或是仇恨,但若是被天下人毁谤诟骂,那就是这个人自己的问题了。倘若这个人身被天下人的唾骂,犹不思反躬自省,诚意改过,反要倒行逆施,一意孤行,风四娘虽非智者,却也为此人所不取。”
她这句话才说完,连城璧忽然一把紧紧扣住她的脉门,剑锋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风四娘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惊惶之色。
谁知连城璧却好像还不想杀她。
风四娘忍不住抬起头去看连城璧,只见连城璧眼睛在望着她的侧前方,目光很专注。
连城璧在看什么?
难道萧十一郎已来了么?
风四娘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

史错 发表于 2009-11-23 20:32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二十三章    问苍天


风四娘顺着连城璧的目光望去,立刻就看到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正慢慢朝着这边走过来。
他走得很从容,虽慢,却绝不停顿。
他慢慢走到离连城璧还有三丈的地方,停了下来,站在那里。
他随随便便站着,既不拘谨,也不造作,全身上下看不出一点让人觉得危险的地方。
风四娘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容色憔悴,显然是受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
萧十一郎没有看见。
风四娘就被连城璧紧扣在手里,剑锋就架在风四娘的脖子上,只要连城璧的手稍微一动,风四娘就要香消玉殒。
萧十一郎好像也没有看见。
他眼睛静静望着连城璧,面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连城璧却在看着萧十一郎的脚,看得很仔细。
萧十一郎的脚步虽慢,但他却能看出萧十一郎动作中不可思议的轻捷和契合着某种神秘节律的和谐。
那是只有绝顶的高手才会具有的轻捷和和谐。
萧十一郎站得虽然随便,但他却看出了萧十一郎最直接的进攻姿势和最惊人的爆发力,正如是一只最迅猛的金钱豹,看起来虽然安详,其实最是危险,因为它瞬息之间就能弹起,发动最有效的攻击。
那也是只有绝顶的高手才会具有的姿势和力量。
萧十一郎选择停下来的地方也恰到好处。
那正是让他和连城璧都觉得很安全,但却再走一步就会觉得很危险的地方。
也只有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高手才懂得这种距离。
连城璧嘴角渐渐泛起一丝嘲弄的冷笑,然后抬起头,迎上萧十一郎的目光。
萧十一郎还是静静望着连城璧,目中完全没有表情。
连城璧盯着他的眼睛,很久,很久。
可是就连他也无法捕捉到萧十一郎心理和情绪之间的任何变化。
他的目光纵然锐利,也仿佛落不到实处。

过了很久,连城璧才淡淡道:“你来了?”
萧十一郎道:“我来了。”
连城璧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来。”
连城璧慢慢点着头,慢慢道:“你应该想得到。”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非杀我不可,是吗?”
连城璧语声中全无感情,道:“你抢了我的妻子,毁了我的名誉,我多年来辛辛苦苦才得来的地位、我为之倾注了半生心血才得来的基业都在你手中瓦解。我这一辈子可以说都毁在了你的手上,我当然要杀你。”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归本溯源你何以会如此?”
连城璧道:“我不必想。若不是你,我还是那个天下第一的名侠,名第高华,接受着世俗的仰慕;若不是你,沈璧君也还是我的妻子,名侠美人,武林传为佳话;若不是你,姑苏无瑕山庄也还是天下侠士的圣地,仁义无双,白璧无瑕。若不是你,我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萧十一郎接着道:“若不是我,你和太湖帮还可以继续勾结,你的内太湖力量还可以继续扩充,你还是可以用一双牛皮靴子为幌子,到处巧取豪夺,嫁祸于人,是吗?若不是我,只要你高兴,你还是可以再玩那‘与天下武林之戏’的游戏,还是可以将江湖道义玩弄于掌指之上,明里是卫道除魔,其实却是铲除异己,天下英雄有不附己者,杀!是吗?”
连城璧淡淡道:“为大事者不拘小节,像你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懂。”
萧十一郎道:“也许我真的是不能‘为大事’的人,但我却懂得以慈悲为心,以仁爱为念,行正道,走正路,坦坦荡荡,堂堂正正,非善事不做,非恶人不杀。”
连城璧冷笑道:“你是个大好人,‘大盗’萧十一郎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萧十一郎正色道:“不错,萧某平生光明磊落,志行高洁,绝没做过半件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
他这句话说得铮铮有力,当真是正气凛然,义正词严,足以令那些邪魔外道,宵小鼠辈胆落气丧。
连城璧一时竟也不禁为之语塞。
萧十一郎继道:“你若是肯行正道,走正路,真的如江湖盛誉你一样行仁布义,广施德惠,你根本就不会落到今天这种田地。只可笑你阴暗恶毒,诡诈邪异,做下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还要来责难别人不该来拆穿你的秘密,连城璧呀连城璧,你也是一代人杰,你难道竟不怕被人耻笑吗?”
连城璧平生从未被人如此教训,忍不住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个马车夫的儿子而已,你有何资格来教训我?”
萧十一郎沉默下来,淡淡道:“你要杀我为什么不痛痛快快找我决斗?”
连城璧道:“因为我没有把握赢你。我知道你是位不世出的刀法奇才,出道后从未遇到过敌手,天下以你为公敌,想杀你的人不知有多少,但你居然还好好活着,显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而且看你方才走过来的脚步,那种轻捷、那种和谐、那种爆发力,实在是让人吃惊,你就算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已差不了多少。”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就使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用我的朋友来要挟,是吗?”
连城璧冷冷道:“什么光彩手段,不光彩手段,只要是能克敌制胜的手段,就是好手段。”
萧十一郎叹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君子,就算是你虚伪好名,总应该还是君子的行径,但现在看来我是错了。”
连城璧道:“你本来就错了,你几时见过世上有真正的君子?所谓的君子只不过是骗取人心的外衣。”
萧十一郎道:“你竟是这样看君子?”
连城璧道:“是。”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就难怪你会有今日之遭遇了。”
连城璧突然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你就错了。”
萧十一郎道:“我是什么用意?”
连城璧道:“你说这些话,是想要我分心,我一分心,你才能制造机会救风四娘。但你的如意算盘打得虽好,我却劝你最好莫作是想,因为我绝对不会上你的当的。”
萧十一郎缓缓道:“你确实是绝顶的聪明,只不过你也错了。”
连城璧道:“哦?”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只不过是想和你公平一决而已。”
连城璧突然大笑,道:“萧十一郎!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但现在看来,我却是错了。”
萧十一郎道:“哦?”
连城璧道:“你几时见过世上有公平?”
萧十一郎道:“没有?”
连城璧道:“没有,绝对没有!”
萧十一郎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慢慢道:“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给我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是吗?”
连城璧道:“若是换成是从前,我也许还会给你个看似公平,其实并不公平的决斗机会,但现在……”
他冷冷接着道:“现在我只想要你死,无论什么方式!”
萧十一郎慢慢道:“如此说来,我只好听你的话了,是么?”
连城璧道:“不错,你根本全无选择的余地。”
萧十一郎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想要我怎样做?”
连城璧道:“你先将你的刀放到地上,然后走过来。”

风四娘立刻挣扎着,大呼道:“萧十一郎!不要听他的,千万不要放下刀,他会杀死你的。”
她不停地挣扎,只可惜她的穴道早已被连城璧所制,无论她怎么挣扎都动不了。
直到现在,萧十一郎的目光才落到风四娘的脸上。
他的神情还是很自然,很轻松,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风四娘看到萧十一郎的神情,整个人都快急疯了。
只因别的人也许不了解萧十一郎,她却了解得很清楚。
萧十一郎为了朋友,是不惜牺牲一切的。
风四娘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嘶喊道:“萧十一郎!千万不要放下刀,千万不要!你不知道,这个人深藏不露,武功实在是高得离谱,你没有刀是绝对打不过他的!”
风四娘叫的声音虽大,萧十一郎却仿佛没有听见。
他只不过慢慢解下了他的刀,慢慢躬下腰,慢慢将刀往地上放。
风四娘急得只恨不得自己死了。
萧十一郎若是因此而死了,她简直是百死而莫赎。
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她毕竟还是爱萧十一郎。
无论杨开泰多么爱她,无论杨开泰的爱多么让她感动,她还是爱萧十一郎。
无论萧十一郎对她怎么样,无论萧十一郎爱不爱她,她也还是爱萧十一郎。
既不讲条件,也不求回报。
这是不是就是爱的真义?
风四娘不停地挣扎、嘶喊,简直已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怎奈她的穴道早已被连城璧点了。
她挣扎,动不了,她嘶喊,萧十一郎好像听不到。
眼看萧十一郎的刀就要放到地上,风四娘情急之下,竟突然破口大骂起连城璧来,骂得很难听。
连城璧这一辈子也没有被人如此骂过,忍不住冷冷道:“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他一指点向风四娘的哑穴。
谁知就在这时,风四娘竟突然能动了。
风四娘大喜之下,也不及去想她怎会突然能动了,一脚狠狠踏在连城璧的脚面上,然后一个肘拳重重打在连城璧的小腹上。
连城璧踉跄后退,风四娘已趁机脱出连城璧的掌控,全力向前扑出。
但也就在这时,萧十一郎的刀已放到了地上。

连城璧一指点出,忽觉怀内一动,已在暗叫不妙。
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他正想一指改点风四娘的死穴,右脚脚面上已是一阵剧痛;他正想一剑割破风四娘的咽喉,小腹上已挨了一记肘拳,风四娘已脱出他的掌控。
但风四娘这点微末道行,当然还不足以伤到连城璧。
连城璧在冷笑,道:“你这是在找死。”
长剑闪电般刺向风四娘后心。
他只要出剑,就很少有人能避得开。
那号称“稳如泰山”的南七北六十三省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司徒中平,就是死在他的这一剑之下。
这一次,他对风四娘当然也不会再像上次一样,有什么顾忌。

但也就在这时,萧十一郎已像是一支弩机射出来的急箭一般蹿了过来,来不及捡起他的刀就蹿了过来。
没有人能形容他身法速度之快,也没有人能想象。
那几乎已达到人类速度、体能和技巧的极限,那甚至已是一种完美。
连城璧大惊之下,顾不得伤风四娘,拧身、退步、回剑。
他的动作和萧十一郎的一样完美,一样快得不可思议。
只可惜他却需要做三个动作,而且他分神在先,吃惊在后,还挨了风四娘不轻不重一记揣踏和一个肘拳。
萧十一郎却只需要做一个动作,而且蓄势已久。

风四娘向前扑出时,就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死。
因为只有她知道连城璧的剑有多快。
但她就算是死,也要为萧十一郎创造一个很好的出手机会。
倘若她和萧十一郎两个人只能活一个,她宁可活着的人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只听“哧”一声,她背上的衣服已被剑锋划开,她的头发也已被斩去一截。
只见黑压压的发丝漫天飞舞。
但她居然没有受伤,居然连一点伤也没有受。
这一剑的险恶当真是只在一线之间!
风四娘惊魂稍定,回过身来。
只见萧十一郎已欺到连城璧的怀内,一双铁掌劈、剁、砍、削、刺,刹那间已攻出七招,招招快如闪电,招招不离连城璧要害。

连城璧这才知道萧十一郎的可怕。
他早就知道萧十一郎的武功很高,高得不可思议,高得出了奇。
方才他看萧十一郎的脚步时也已证实了这一点。
可是他却还是低估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武功正如是天低云厚,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骤至,简直是要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拼尽了全力,才堪堪将萧十一郎那七招杀手避开。
萧十一郎手中没有刀时已是如此厉害,若是手中有了刀,他岂非是要血溅五步么?
连城璧自然不知萧十一郎心中的惊骇。
他蓄势已久,又发动在先,又是倾尽全力的快攻。
等闲的人在他如此攻击之下,只怕是不出三招就送了命。
谁知连城璧虽然被逼得很吃力,很狼狈,却还是能保持招式不乱。
这人的武功就算是很俗,却还是高得太过吓人。
萧十一郎惊骇之余,招式更紧,攻势也更凌厉。
他见过连城璧的剑法,他知道他掌中没有刀时很难接得下连城璧的剑,所以他绝对不能给连城璧机会使剑。
连城璧当然也是同样的心思。
只需他能回过他的剑,他又于萧十一郎何惧?
谁知萧十一郎欺在他的心腹间,那招式正如是循环之无端,翻翻滚滚,仿佛无穷无尽。
连城璧竟始终回不过手来使剑。
三七二十一招一过。
连城璧的招式已见凌乱。
七招过后,又是七招。
连城璧已是左支右绌,反击无力,招架维艰。
就在这时,连城璧突然如长江大河狂泻一般向后疾退。
他自然是想拉开与萧十一郎之间的距离,哪怕是只有半步,他就能回过他的剑。
谁知萧十一郎竟仿佛如影随形一般,步步跟进,步步紧逼,那如怒潮般的攻势非但半点不见减弱,反而更见汹涌凌厉。
他竭尽了全力,却还是无法将萧十一郎甩开半步。
连城璧头上已不由自主渗出了冷汗。
眼看着再过数招,连城璧就要伤在萧十一郎的掌下。
谁知就在这时,连城璧突然弃剑。
长剑“当”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但也就在这时,只见又有一道剑光自连城璧的手中飞起。
那剑光白茫茫、亮晶晶的,譬如高山上的清泉,仿佛并不快,但当你自觉还有足够的时间躲开它时,那泉水已扑上身来。
萧十一郎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已知自己犯了个大错误。
只可惜他现在觉悟已经迟了,他虽然全力挪让,那剑光还是刺了过来。
萧十一郎伸左臂挡剑,籍以使心腹要害不伤。
只听“嗤”一声,那剑光已洞穿了萧十一郎的左臂。
鲜血,染红了萧十一郎的衣服,也染红了连城璧的剑。
萧十一郎大声喝道:“好!好一着‘袖中剑’……”
这句话勉强说完,他身上已一连挨了连城璧七剑。
鲜血飞溅如雾。
萧十一郎突然也如长江大河狂泻一般向后倒退。
他自然也是想将连城璧甩开,籍此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谁知连城璧竟也能如影之随形,让他摆之不脱,挥之不去。
鲜血不停地溅出。
萧十一郎挪移、退让、招架。
只可惜他挪移得多,退让得多,招架得多,伤得也越多,鲜血流得也更多。
剑网交织之中,萧十一郎目中仿佛闪动着一丝惊悸,一丝慌乱。
连城璧心中充满了残酷的快意。
这人是他的大仇人。就是这个人,夺走了他的妻子,毁了他的一切,他对这人实在是恨之入骨,他千万次地立誓要将这个人斩于他的剑下。
现在,这个人就在他的剑下苟延残喘。
他甚至能看到萧十一郎的面容在剑光下扭曲、颤动。
萧十一郎摇摇晃晃,似已不支,似已无还手之力。
连城璧的剑式催得更紧。
突然间,萧十一郎一个趔趄,似已站立不稳。
连城璧掌中剑立刻闪电般跟着划出,划向萧十一郎颈后动脉。
这一剑下去,萧十一郎势必身首异处,血溅五步。
这一剑下去,这一战就可以宣告结束。
这一剑下去,他内心压抑已久的怨愤、乖戾、怀恨、挫败、不平,都将得到发泄。
连城璧忍不住狂笑道:“萧十一郎,我终于还是要你死在我手里……”
无论是谁在说话时,动作都难免会慢些。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间隙,突然有道雪亮的刀光毒蛇般自地上弹起,自连城璧的胸腹间,沿着他的下颚、鼻梁,从眉心划过。
那刀光如匹练,如惊虹,如冷电,更像是沉睡于地下多年的魔鬼突然睁开了眼,厉光四射,足以慑去人的魂魄。
连城璧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刀光。
他只觉眼前电光火舌的一闪,立知情势不妙,来不及下任何判断,就全力倒纵而出。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只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
鲜血,已如飞泉一般随着他的身形洒向半空,化作一片血雨。
这景象当真是凄绝,艳绝!
连城璧狂笑未绝,得意已变成了痛哼,道:“好刀……”
但这两个字说完,他也一连挨了萧十一郎七刀。
鲜血泼墨一般不停溅出。
原来萧十一郎竟是在诱敌,目的是要捡起他放在地上的刀。
他自知赤手空拳,绝非连城璧之敌,所以他要给自己创造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也知道一个人在最接近成功时,都难免得意,所以他就让连城璧得意,然后就等着连城璧在得意忘形之下,那一丝丝轻忽,那一丝丝稍纵即逝的疏漏。
这一着当真是妙到极处!险到极处!
非绝代之英雄不能行此招,非旷世之人杰不敢行此招。
突然之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不敢再说话。
能说话的只有他们掌中的剑和刀。
这是武林中最可怕的一柄剑,也是武林中最可怕的一把刀。
剑本来是高高在上的,代表着武林侠义道的精神和境界,可是却阴暗邪异,包藏祸心。
刀本来是极为普通的,但却特立独行,不苟于世俗,虽声名狼藉而傲岸不群。
剑役使的本是最上乘的剑法,经过历代名家雕琢,春风大雅,虚怀容物,足以化去世上所有的神功绝学,只可惜剑却以诡诈为心,虚伪为用,因此贼邪乘主,无敌的剑法终于变得不伦不类,似是而非。
刀并非出自名家,却采自自然,举凡风雷霹雳,俱入于刀。刀之出也,至大至刚,其势万钧,无坚不摧。刀本却于柔,但刀却以仁爱为心,养以浩然之气,是以能刚极柔生,突破天困,上窥武学至道。
这一战,谁胜?谁负?
无论谁胜谁负,其结果都必将对整个武林产生深远的影响。
其影响力甚至已不逊于萧十一郎与逍遥侯一战。

剑如梨花瑞雪,星星点点,密如织机,只需有一点罅隙,那眩目的剑芒就透出来。
刀如惊虹掣电,雷霆万钧,势不可挡,譬如旋风,足以席卷一切,海涵一切。
刀光和剑光也不知闪动了几许——
突然之间,所有的动作一齐停止。
萧十一郎的刀已抵在连城璧的咽喉间。
连城璧握剑的手却被扣在萧十一郎另一只手里。
两个人身上都在滴着血。
他们脚下每一寸被踏过的土地,都已被鲜血染得斑斑殷红,谁也分不清哪些是萧十一郎的,哪些是连城璧的。
两个人都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就像是远古时就塑在这里的两尊石像。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突然道:“你本来不必输的,你的武功绝不在我之下,可是你却输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连城璧拒绝回答。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因为你的出手之间缺少了一种浩然的正气。一个人心若是不正,怎能使出天下无敌的武功?”
连城璧本来不想回答,可是却偏偏不由自主喃喃道:“浩然的正气?天下无敌?”
萧十一郎道:“不错,浩然的正气。”
他目中露出尊敬之色,悠悠道:“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为浩然之气?曰:难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也。”
这正是《孟子•公孙丑章句》里面的话。
连城璧出身世家,饱读诗书,当然不会不知道。
只可惜他却一直把美玉当成顽石。
他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古人危言耸听,愚弄诸侯,也愚弄世人的鬼话而已。
想不到他视为危言,弃如敝屣的经义,竟是萧十一郎奉如圭臬,厉行不悖的至道,而且萧十一郎竟真的藉此变成了不可战胜的大高手。
难道那“浩然的正气”真的那么神奇?
他又忍不住喃喃道:“至大至刚,配义与道,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也?”
萧十一郎道:“不错。”
他的声音沉浑而有力,像是振聋发聩,“至大至刚,配义与道,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也,这正是浩然正气的精义。非但武功是如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世上之事,可以说莫不如此。循此道者,昌;逆此道者,亡。”
连城璧沉默不语。
萧十一郎盯着他的眼睛,突然道:“你不信?”
连城璧沉默。
萧十一郎突然放开紧扣着连城璧握剑的手,又移开抵在连城璧咽喉上的刀。
风四娘惊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仿佛没有听到风四娘的呼声,眼睛盯着连城璧,一字一字道:“你若是不信,不妨捡起你的长剑,再与我一战,只要你能胜过我掌中刀,便可证明孟老夫子所说的浩然正气是骗人的,你非但可以杀了我,而且还可以夺回沈璧君。”
这是挑战!
连城璧的手突然握紧。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他,慢慢退开数尺,在等待着。
连城璧的眼睛移向萧十一郎。
只见萧十一郎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前数尺开外,身上甚至还在滴着血。
可是在连城璧看来,萧十一郎却显得端凝而涩重,就仿佛峙立的山岳一般,不能邀击,不可撼动,甚至无从下手。
方才那一战,萧十一郎表现出来的那种咄咄逼人的的勇力和韧力,那种浩然的,浑然的,仿佛无穷无尽的潜力,实在是让他心颤胆寒,让他后怕,让他升不起斗志。
惟大识见,方能大超然;具大智慧,然后大光明。
这一刹那,连城璧只觉萧十一郎变得异常高大,高大如盘古,遮天蔽日,不能仰视;自己却变得异常渺小,小如蝼蚁,不知山陵,无论四海。
连城璧望着萧十一郎,心中竟不由自主生出了说不出的畏惧。
他也不知是畏惧萧十一郎这个人,还是畏惧萧十一郎身上那种伟大的精神。
他的手颤抖着,很想再与萧十一郎一战。
他实在是不服气。
可是他竟真的没有勇气再拿起剑来。
萧十一郎盯着他,突然道:“我能杀你?”
连城璧脸色变了变,终于叹了口气,黯然道:“是。”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不杀你。”
连城璧不由自主望向萧十一郎,道:“你不杀我?”
萧十一郎的脸像铁一般冷硬,缺少温柔。
可是他的眼睛中却充满了宽恕、容忍和慈悲。
他眼睛盯着他,慢慢道:“我不杀你,绝不仅仅是因为璧君,而是因为你虽为恶,却是个不俗的人。我希望你能丢掉过去,重新活过,既赎己罪,亦福众生。”
连城璧沉默着,过了半晌,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萧十一郎,你毕竟还是看错了我。”
萧十一郎道:“看错了你?”
连城璧道:“你以为我还能继续活吗?”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不能?难道声名和地位对你就如此重要?”
连城璧瞑目向天,缓缓道:“就算是你能无视我的罪孽,但别的人呢?”
萧十一郎一字一字道:“只需我心内存慈悲,诚意忏悔,多大的仇怨都能化解。”
连城璧道:“你难道要我向那些鄙俗的人,那些我从来也不放在眼里的人折节低头?”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不会向任何人折节低头,你只向你犯下的罪行低头。”
连城璧摇了摇头,转过头望着天际,悠悠道:“我出身世家,自小有‘神童’之誉,十岁时剑法已登堂奥,十一岁时与东瀛‘一刀流’的掌门人太玄信机交手论剑,历三百招而不败,自此以后,我与人交手便从未败过。我虽未去考取功名,但却饱读诗书,精通佛法,我平生与当世才子、高僧论道无数,从未屈居下风,我知道他们比不上我。除此之外,我父严母慈,妻美友贤,可以说是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我本是天之骄子,却没有想到我的命运竟会反复如此。”
他突然问萧十一郎,“是不是因为有了萧十一郎,连城璧的命运才会反复如此?”
萧十一郎道:“不是。因为有了连城璧,连城璧的命运才会反复如此。”
连城璧凄然笑道:“不错,因为有了连城璧,连城璧的命运才会反复如此。”
他突然咆哮道:“但我既是天之骄子,上苍又为何不让我善始善终?为何偏偏要我的命运反复如此?”
他掉转掌中的短剑,一剑刺进了自己的心窝。
萧十一郎一把揪住连城璧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大怒道:“你这懦夫,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难道声名和地位对你就那么重要?没有这些你就活不下去?”
连城璧口中鲜血大量涌出,双目失神地望着萧十一郎,嘴角泛起一丝黯淡的微笑,道:“你不会明白,不会明白,可是,你很快就会明白。”
他的喘息突然急促,声音也断续了起来,反手抓住萧十一郎的手,道:“善待璧……璧君,她……是个好……好女人,你……不能辜负……她,否则……否则,我做鬼……做鬼也不饶你……”
他突又凄然笑了笑,道:“其实……我说这些话也是……也是多余的,我知道,你一直……一直比我……对她好,而且你一定……会永远……永远地对她好,她根本……根本就不需要我……挂念……”
他转过头,眼睛茫然望着天际,仿佛是望着自己的来处,又仿佛是在望着自己的归宿,喃喃道:“我本是……天之骄子,上苍为何……为何要我的……命运反复……如此?为何要我的……命运反复如……此……”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然后他的声音渐渐微弱。
这一代名侠就此闭上了眼睛。
这一刹那,萧十一郎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一丝奇异的悲哀,也不知是为了连城璧而悲哀,还是为了世人那无常的命运而悲哀。
他不明白连城璧为什么要死,难道声名和地位对他就如此重要?
弃恶从善,重新开始,又有什么不好?
他苦笑着摇摇头,他想不明白。

萧十一郎托起了连城璧的尸身。
无论连城璧生前是善是恶,他都要将连城璧的尸身埋葬。
佛家以人的躯体外壳为臭皮囊,教导人们超脱色相,返本归真,但在他看来却是只有躯壳是干净的,肮脏的只是灵魂。
他藏起了对连城璧的记忆,勉强让自己轻松些,然后向风四娘微笑道:“走,我们喝酒去。”
风四娘叹道:“你要我陪你喝酒,至少要先招呼过你身后的那几个人。”
萧十一郎皱皱眉,转过身。
只见前面林子里不知何时竟多了十几个人。
是十几个和尚和道士。
其中一个老道士和一个老和尚正在下棋。
那道人鹤发童颜,形貌壮伟,一身雪白的道袍,一尘不染,虽然不过是坐在那里,却仿佛是坐在云端,飘飘然说不尽的出尘之意,看起来就像是传说中的仙人。
那老僧却是黝黑古朴,身形瘦小,但其神情之安详,气态之从容,谧谧然让人难描难摹。他身上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僧衣,本来也很显眼,但萧十一郎甚至没有看见他。
那老和尚整个人竟仿佛是已与大地融为一体!
萧十一郎虽然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但单凭这两个人山岳般泰然的气势、大海般泓然的修为,就已能猜出——
这两个人必然是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少林寺的铁龙方丈和武当山的空空真人!
铁龙大师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随随便便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袍,背负着双手,正在看棋。
只见那人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看上去显然已有些年纪,可是那人的那种醉人的风采,那种洒脱、那种儒雅、那种沉静、那种闪烁着智慧之光的湛然,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竟是唐大先生!
唐大先生原来并没有死。
像唐大先生这种心思缜密,谋多智广的人物,无论在多么恶劣危险的境地中,当然都能想出法子逃生。
唐大先生想必是死里逃生后,立刻就动身远赴少林武当报讯。“九月初三”一役,阴谋之毒,杀人之多,所揭示秘密之惊人,简直是要山崩海啸,天地失色。连城璧无论是武功还是智略,均非等闲的小毛贼可比,所以才惊动了少林、武当两派的掌门之尊。
萧十一郎忽然明白连城璧为什么要死了。
就算是他能放过他,天下武林也不会放过他,那死在他手上的无数冤魂也不会放过他。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连城璧的代价就是死。
除死之外绝无第二条路可走。

萧十一郎回过头来,悄声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风四娘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在那里了。”
萧十一郎沉思了片刻,突然笑了,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为什么要为了这件莫名其妙的事伤脑筋?”
他突然拉起风四娘的手,道:“我们还是喝酒去。”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难道不想过去见见他们么?能见到当世武林泰山北斗的机会并不多。”
萧十一郎目中掠过一丝嘲弄和笑谑,悄悄道:“我是武林中最声名狼藉的大盗,你是著名于天下的女飞贼,咱们两人都是邪魔外道,怎见得武林侠义道的领袖?”
风四娘也笑了,道:“好,我们走。”
他们两个人才转过身,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大盗’萧十一郎,可否过来一晤?”
萧十一郎回过头,只见唐大先生、空空真人、铁龙方丈都在望着他,三个人目中都蕴含着无比的亲切和友谊。
看来他们就是想走,只怕还不是那么容易。
萧十一郎淡淡笑了笑,轻轻放下连城璧的尸体,慢慢走过去,道:“萧十一郎是邪魔外道,也配与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之尊共语么?”
少林的四大金刚一齐喝道:“不得对掌门师尊无礼。”
铁龙方丈微微扫了他们一眼。
四大金刚立刻全都闭上了嘴。
铁龙大师安然的脸上泛起一丝明悟,喟然叹息道:“这也是少林虽为武林泰斗,却不足以令真正的豪杰壮士折服的缘故。”
空空真人微笑道:“但这也正是少林之所以成为武林泰斗的缘故,是么?”
铁龙大师沉默,突然哑然失笑,道:“少林足以令真豪杰折服又如何?不足以令真豪杰折服又如何?少林是武林泰斗又怎样?不是武林泰斗又怎样?你我两人在此絮絮叨叨尽谈论些枝梢皮毛之事,岂非着相?”
空空真人望着萧十一郎慢慢走过来,道:“足下特立独行,不苟于当世,虽身被武林之共诟,而傲岸不群,可谓当世之‘至人’。”
萧十一郎道:“晚辈不过一草莽匹夫耳,如何当得真人如此盛誉。”
空空真人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之所为虽然惊世骇俗,却处处透出慈悲博爱,若连你都当不得‘至人’之誉,那天下就没有人能当得了。”
萧十一郎苦笑道:“晚辈不过是率性而为而已,真人所言未免太过。”
铁龙大师道:“萧十一郎,你可知也就是因为你这‘率性而为’四个字,你才会有今日之恶名?”
萧十一郎道:“晚辈平生行事但求上无愧乎天,下无愧乎地,外无亏乎人,内无亏乎心,至于声名云云,从来也不挂在心上。”
空空真人赞道:“视荣辱如浮云,弃名利如敝屣。好,好,说得好,也做得好。”
铁龙大师微笑道:“萧十一郎,你可愿老衲和这老道士为你洗刷恶名?”
萧十一郎突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以前我被人误解和冤枉的时候,总是在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洗清恶名,让他们认识真正的萧十一郎,但现在终于有人为我正名了,我却反而有些不愿了。”
空空真人皱眉道:“不愿?”
萧十一郎道:“被人误解和冤枉好像也是件很有趣的事。大师和真人若是真的为我正了名,生命岂非就会变得无趣得多?”
铁龙大师和空空真人不禁面面相觑。
被人误解和冤枉居然是件很有趣的事,他们活了这么大,倒还是头一回听说。
空空真人忍不住道:“萧十一郎,你可知道要这老和尚说出这样的话来何其不易?这么难得的机会如此轻易放过岂非可惜?”
唐大先生也道:“萧老弟岂不闻‘千夫所指,无病而死’?而且老弟若因恶名而与侠义道高士相逆,岂非横生枝节?”
萧十一郎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晚辈恶名被于天下,但诸位大师前辈却并未因此而与萧十一郎相逆,是么?”
空空真人道:“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萧老弟做人的境界当真是让人好生佩服。”
风四娘一直远远地看着、听着,此刻突然大声道:“不行,这件事萧十一郎说了不算。”
空空真人眼睛望向风四娘,道:“这位莫非就是那有名的女飞贼风四娘么?”
风四娘嫣然道:“想不到真人也听说过我的名字,只望真人不是来诛除我的才好。”
空空真人道:“姑娘的作为虽介乎正邪之间,却也不失‘至人’本色,老道佩服还来不及,又怎会妄兴诛除?”
风四娘舒了口气,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空空真人道:“姑娘方才说这件事萧十一郎说了不算,那么谁说了算?”
风四娘道:“我说了算。”
空空真人道:“姑娘是萧十一郎的什么人?怎能为他作主?”
风四娘道:“我是他的……老大姐。”
萧十一郎苦笑道:“真人切莫听她的,我这‘老大姐’近来有些疯病。”
风四娘瞪了萧十一郎一眼,道:“你才有疯病。有当世武林泰斗为你正名,正是洗刷你恶名的好时机,你却还要推三阻四,你莫非肾亏不成。”
空空真人不禁莞尔,回过头来道:“这两人俱是天真未泯,也难怪他们会是朋友。”
铁龙大师也是抚须微笑。
空空真人道:“有此精彩之人,不可无酒。酒来!”
酒来了。
萧十一郎、风四娘、铁龙大师、空空真人和唐大先生一齐举杯。
五人一饮而尽,相对大笑。
萧十一郎道:“能与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之尊把酒共欢,当为萧十一郎平生之快事。”
空空真人微笑道:“能与当世武林之‘至人’共饮,亦为老道平生之快事。”
萧十一郎道:“晚辈俗务缠身,大师和真人若没有别的事,晚辈这就该告辞了。”
铁龙大师道:“萧十一郎,你有空时可愿到我少林一叙?”
空空真人抢着道:“还有我武当。老道士与你一见如故,愿与你为友。”
萧十一郎道:“俟俗事一了,萧十一郎必然亲至少林武当,聆听大师和真人的教诲。”

空空真人望着萧十一郎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喟然叹道:“好,好一个疏狂男儿!”
铁龙大师叹道:“似此大好男儿,你我忝执当世武林之牛耳,当不可使之久蒙尘垢,令名不昭。”
空空真人苦笑道:“萧十一郎声名的好坏,连他自己都不放在心上,我们又何必多事?大师没有听他说吗?什么‘被人误解和冤枉也是件很有趣的事’、什么‘大师和真人若是为我正了名,生命岂非就会变得无趣得多’?”
铁龙大师微笑道:“他说不要我们给他正名,我们就不给他正名了吗?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唐大先生接口道:“他想要活得有趣,我们就让他活得有趣吗?我们为什么要让他称心如意?是吗?”
铁龙大师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
空空真人一怔,突然大笑,笑得连口里的酒都喷了出来,道:“很是,很是,大师真是好主意。”
铁龙大师也忍不住大笑。
于是,唐大先生、少林寺的四大金刚、武当山的七星弟子,也一齐大笑,笑声震动了木叶上的残雪,惊醒了栖息在草丛中的山鹊。

史错 发表于 2009-11-24 12:32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二十四章    路


酒,是方圆十里之内最好的酒。
风四娘好像是存心要将自己灌醉,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满上,接着又是一杯。
她喝酒的方式也是最酒鬼的,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就倒了进去。
萧十一郎倒得虽快,她喝得更快。
萧十一郎理解她的心情,所以就让她喝。
可是喝到后来,就连萧十一郎也忍不住害怕起来。
像她这样喝下去,她只怕会醉死。
萧十一郎忍不住拉住了风四娘端着杯的手。
风四娘好像已不想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不过指了指桌上的那只空酒杯。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再喝了。”
风四娘的目光已朦胧,她就用朦朦胧胧的目光望着萧十一郎,望了很久,突然吃吃笑了起来,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喝了?”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这样喝会死的。”
风四娘吃吃地笑着,道:“你怕我会死?”
萧十一郎道:“我当然怕。”
风四娘的笑容已带着说不出的凄凉味道,道:“你也关心我的死活吗?”
萧十一郎道:“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关心你的死活。”
风四娘乜斜着醉眼,呆呆地望着他,很久很久,突然道:“你既然关心我,为什么不喝酒?”
萧十一郎关心不关心她,与萧十一郎喝不喝酒有什么关系?这简直是缠夹不清。
只不过风四娘已醉了。
和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讲道理,简直就像是踩着梯子想上天一样不智。
萧十一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只好喝酒。
风四娘已醉得连酒壶都拿不稳,可是却还要挣扎着给萧十一郎倒酒。
酒没了,再要。
再要,再喝。
萧十一郎自己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道桌上的酒坛子已堆得很高,很高。
但幸好酒是极为上口的陈年花雕。
酒的味道很香,很醇,而且还有种让人喝着闻着都觉得说不出舒服的木槿花香。
所以,他虽然喝了很多,头脑却还是很清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四娘突然轻轻道:“沈璧君是不是在等着你?”
萧十一郎道:“是。”
风四娘幽幽道:“那么,你是不是已准备回到沈璧君的身边去。”
萧十一郎道:“是。”
风四娘道:“逍遥侯死了,连城璧也死了,这一次当然再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搅你们。”
她语声中仿佛含着一种说不出奇怪的味道。
萧十一郎这才发现有些不对了。
风四娘道:“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这一次萧十一郎更加不敢搭腔。
他并不是木头,风四娘的心意他很早以前就知道。
只不过他却宁可装作不知道,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事,你只要知道了,就得去面对,但面对却要伤人。
只听风四娘道:“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无话可说。”
风四娘道:“你不说话,为什么不喝酒?”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的酒已喝够了。”
风四娘咬牙道:“你喝够了,我却还没有喝够,替我倒酒。”
她伸手拿过酒杯,“嘭”一声放在桌子上。
萧十一郎赶紧捉住她的手,道:“你也不能再喝了。”
风四娘瞪着他,道:“我为什么不能喝了?你难道还害怕我醉死?醉死就醉死,有什么了不起?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关心我?”
她挣扎着,用力去抢酒杯,萧十一郎就去夺酒杯。
挣扎中,也不知是谁的手没有拿稳,那酒杯掉到桌子上,又从桌子上滚落到地上。
只听“呛”一声,杯子粉碎!
风四娘已伏在桌子上,哀哀地痛哭了起来。
萧十一郎明白风四娘的心,可是他却无从劝起。
因为人生中有很多事是完全无可奈何的。
风四娘有,他也有,玉如意也有,沈璧君也有,世上的每个人都有。
正如他不会给予玉如意爱一样,他也不会给予风四娘。
爱,绝对不是施舍和赠与。

风四娘也不知哭了多久,仿佛已哭得麻木。
她直挺挺地坐着,眼睛呆呆地瞪着窗子,用一种说不出的哀怨、幽凄、悲苦的声音道:“你可知道我的心吗?”
萧十一郎道:“我……我不知道。”
他在说谎,只不过他宁可说谎。
风四娘目光转到萧十一郎脸上,道:“你真的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真的……真的不知道。”
风四娘望着萧十一郎,只见萧十一郎正手足无措、局促不安地望着她,好像一副无辜的模样。
也不知为什么,风四娘只觉这一刻萧十一郎可恨极了,她忍不住站起来,一掌向萧十一郎脸上掴了过去。
只可惜她连站也站不稳了,她的手掌还未掴到萧十一郎的脸上,她的人已不由自主要跌倒。
萧十一郎赶紧扶住她。
她咬着牙,嘶声道:“你这笨蛋,你这蠢才,你这猪!”
她挣扎着,还想再去打萧十一郎。
可是萧十一郎已捉住了她的手。
她就拼命地挣扎,拼命地闹,她心底那怒潮般汹涌,却又无可奈何的爱和恨几乎要将她裂成两半。
然后,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倒在了萧十一郎的怀里。
萧十一郎不能推拒,不忍推拒。
风四娘泪流满面,梦呓般喃喃地诉说着她的心事,诉说着她的痴、她的怨、她的无奈。
萧十一郎听得心里发冷。
他认识风四娘多年,一直以为风四娘是个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女人,却不知风四娘真实的情感世界竟是如此的细腻和丰富。
那种细腻和丰富简直是让人不忍猝闻,更不忍伤。
“风四娘,风四娘……”
风四娘突然仰起脸,哀求道:“吻我好么?”
她的目光竟是那么的凄艳,凄艳得竟连他也无法拒绝。
在一个喝醉了酒的晚上,倘若一个深深爱着你的美女在你的怀里喃喃诉说着她对你的情,虽然你并不爱她,可是她又偏偏让你感动。倘若她要你吻她,你会怎么办?
萧十一郎还在犹豫,风四娘已贴了上来。
她急促地喘息着,她的唇柔软而滑腻,带着火一般的热度,当真是说不出的销魂。
萧十一郎竟不由自主有些迷醉。
也不知什么时候,风四娘已在急急解着萧十一郎的衣服。
萧十一郎没有拒绝,他心中仿佛也燃起了一把火。
然后,两个人都变得赤裸。
然后,两个人喘息着,纠缠着,一齐滚到了床上。
没有人再说话,已不需要再说话,需要的只是吞噬,互相的吞噬,贪婪的疯狂的吞噬,痛痛快快、畅畅美美的吞噬。
灯,不知何时已熄了。
黑暗中,只有那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还在继续。
所有的一切发生得都是那么的自然,就好像这件事本来就应该如此发生一样。

睡,有很多种,醒,也有很多种。
很疲倦的时候,舒舒服服睡上一觉,醒来时眼睛里看到的是艳阳满窗,自己心爱的人就在身旁,耳朵里听到的是鸟语啁啾,天真的孩子正在窗外吃吃地笑,鼻子里嗅到的是火腿炖鸡汤的香气。
这只怕是最愉快的“醒”了。
最糟糕的是,糊里糊涂喝了个烂醉,糊里糊涂和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上了床,醒来时突然多了一大堆又难堪又尴尬又棘手,又不能不解决的问题,头却疼得恨不能将它割下来。
这种“醒”,还不如永远不醒的好。
只可惜无论多难堪的醒,只要你是人,只要你还活着,你早晚都会醒。
萧十一郎这次醒来,只觉头脑昏昏沉沉的,一个头比三个还大,而且还带着说不出的胀痛,心中更是烦恶欲呕,简直是前所未有的难受。
然后,他才渐渐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然后,他才知道问题的严重。
“天哪,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我怎会对风四娘做这种事?”
“我……昨天晚上……难道竟喝醉了?”
以他的酒量,比昨天晚上更多的酒他也曾喝过,可是却并没有醉倒他,而且昨天晚上喝的酒是极为上口的陈年花雕,这种酒在他来说简直是千杯不醉。
那么昨天晚上又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他也知道,他现在回思这件事的始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做下了这件事,而且绝对没有机会挽回。
更重要的是,他该怎么办。
他以后如何面对风四娘?又如何面对沈璧君?
他知道他爱的是沈璧君,他知道沈璧君也爱他,他曾为了沈璧君九死一生,沈璧君也为了他牺牲了一切,他和沈璧君两个人可以说是搏上了性命的相爱。
要他舍弃沈璧君是万万不能的,可是风四娘呢?
他就算是不爱风四娘,他能就这样舍弃风四娘么?
风四娘等了他一辈子,辜负了青春,牺牲了幸福,而且最后还是将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了他。
这份感情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感动!
萧十一郎做梦也想不到他和沈璧君经过了千辛万苦,眼看就要走到一起时,竟又发生了这种事。
他实在是左右为难。
他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很久,他才发现风四娘并没有睡在他的身边。
整个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枕上还残留着一丝醉人的甜香,可是风四娘的人已不见了,风四娘的行李也已不见了。
风四娘呢?她难道已走了么?
但她就算是真的已走了,他还是不能就这样了结这件事的。
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就必将永远存在。
他掀被下床,然后他突然呆住。
只见洁白的被褥上落红斑斑,鲜艳夺目,就像是雪地里的梅花。
萧十一郎整个人都震惊了,只觉脑子里轰轰地响着。
他竟是风四娘的第一个男人!
风四娘竟一直都在等着他,等着给他。
他不由自主回想起风四娘昨晚在他怀里所说的话,还有风四娘的痴、怨和无奈,风四娘的话竟一句也不假。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风四娘。
“风四娘,风四娘……”
只可惜他现在就算是已能读得懂风四娘,风四娘也已看不见,听不到了。
因为风四娘已走了。
但也许风四娘刚走不久,也许还没有走远……
他立刻就去找那店家,那店家的回答是,“走了,天刚亮就出门了,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
他就打开了风四娘留给他的那封信。
谁知那封信竟是一张白纸,纸上连半个字也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风四娘是要告诉他,昨夜的一切对她来说只是空白?难道她已决心将昨夜的一切完全忘记?
“风四娘呀风四娘,就算是你能无言的离开,当作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我却不能无视这件事的存在。”
“你就算是成全了我,我又何忍如此?”
其实萧十一郎自己也知道,风四娘能这样处理这个问题,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因为倘若要他在风四娘和沈璧君两个人之间作出取舍,他根本就不能取舍。
但他虽然明知如此,可是却还是不能这样想,这样做。
这是一个男人的人格和良知。
伟大和渺小,高尚与卑鄙的分野就在于此。
他一定要找到风四娘,至于找到风四娘后接下来会怎么样,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还是非找风四娘不可,而且非找到不可。
可是他终于还是没有找到风四娘。
风四娘竟从此失踪了。

朱白水失声道:“什么?你竟在他们的酒里下了chunyao?”
玉如意吃吃轻笑着,道:“我的小丈夫,你说我将他们捉弄得有趣么?”
她笑得开心极了,就像是偷吃了八百块红糖的小女孩。
朱白水却已快被她气死了,呻吟着道:“你这也算是有趣么?你这简直是害人,而且害死人不赔命。我问你,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你为什么偏偏要风四娘来横插一脚?你是不是觉得他们爱得还不够辛苦?你是不是一定要看到他们伤心断肠,含恨千古,你才快意?你……”
他说着说着,火气就上来了,越说火气越大,到后来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突然一把抓住玉如意的手腕,咬着牙道:“你,你这害人精……我若是不狠狠打你一顿屁股,就是对不起他们。”
玉如意惊呼一声,朱白水已抓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过来,按在自己身上,对准她的屁股一巴掌就打了下去。
玉如意立刻发出一声轻轻的娇呼。
朱白水却不管,老实不客气一巴掌一巴掌打了下去。
玉如意推拒着,挣扎着,反抗着,可是她那一身惊人的武功好像突然不见了。
她推也推不开,挣也挣不脱,反抗也反抗不了。
好不容易等到朱白水打完了,她已痛得站不稳了。
朱白水板着脸,瞪着她,居然一点也不心疼。
玉如意倾斜着身子,轻轻抚着自己的屁股,满脸都是痛楚之色,眼波幽怨地望着朱白水,咬着嘴唇道:“你……你好狠的心,打得人家好痛……”
朱白水别过头去,不敢再去看她,大声道:“我本该再打得重些。”
玉如意望着他,突然轻轻笑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是不是看着我就不敢跟我说这样的话?你心疼我了是不是?你真的爱我是不是?”
朱白水的火气又上来了,大声道:“我是不想看见你这种可怜兮兮的鬼样子,我是心疼了,我是爱你,可是你呢?你这妖精,你偏要让人家好端端的神仙眷侣横生枝节,不得安宁……”
他突然转过身来,狠狠抱住玉如意,狠狠压住她的嘴唇,狠狠吻她。
他似是要将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爱得要命,也恨得要命,但却总是要恶作剧的女人融化在他怀中。
玉如意呻吟着,轻挣着,简直是要透不过气来。
朱白水突又推开她,重重推开她。
玉如意衣衫已凌乱,娇喘细细,红晕满脸,眼波中水汪汪的尽是媚态,她实已被朱白水男人般强悍的拥抱所迷醉。
她没有想到这长得像小姑娘般的朱白水,也有和萧十一郎一模一样的拥抱。
她现在才知道,沈璧君被萧十一郎紧紧抱在怀里时有多么幸福,多么甜蜜,那正是女人的永恒和归宿。
她突然盈盈走过来,一双柔软的玉臂蛇一般轻轻环上朱白水的脖子,在他的口唇上轻轻一吻。
朱白水又重重推开她,转过身去,忍住不去看她。
玉如意居然一点也不生气,盈盈转到朱白水的面前来,轻轻道:“你还在生气?”
朱白水道:“哼。”
玉如意垂了下头,道:“你生气,为什么不再打我屁股?”
朱白水道:“哼。”
玉如意突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这次并不是在害人。”
朱白水瞪着她,道:“你还敢说你不是?”
玉如意的眼波柔柔地瞟着他,道:“我若是能说出道理来,让你心服口服,你待如何?”
朱白水板着脸,道:“你说。”
玉如意道:“我问你,风四娘真正爱的人是谁?”
朱白水道:“是萧十一郎。”
玉如意道:“真正爱风四娘的人呢?”
朱白水道:“是杨开泰。”
玉如意道:“萧十一郎现在是不是已和沈璧君在一起了,非但痛痛快快地相爱,而且坚坚贞贞地相守,爱得死去活来,守得无怨无悔,再也不会有什么波折、羁绊、阻挠、困惑,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朱白水道:“是。”
玉如意道:“杨开泰现在是不是已死了,无论他生前多么爱风四娘,无论他对风四娘的这份感情多么让人感动,但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朱白水道:“是。”
玉如意道:“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一个苦苦寻找真爱的女子,一个孤独寂寞已久的女子,一个不肯苟活又不肯苟死的女子,突然之间失去了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两段情,她会怎么样?”
朱白水想了想,道:“会很茫然,很失落,很空虚,甚至会自暴自弃,会崩溃,会发疯,会自杀。”
玉如意道:“所以我不是在害人,而是在救人。”
朱白水颜色稍霁,道:“你是在给风四娘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玉如意道:“是。”
朱白水道:“但你怎知风四娘不会去纠缠萧十一郎?去破坏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幸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玉如意道:“别的女人或许会,但风四娘却不会。”
朱白水道:“为什么?”
玉如意道:“因为风四娘是萧十一郎的朋友。”
朱白水道:“那又怎样?”
玉如意道:“因为风四娘知道萧十一郎爱的并不是她,而是沈璧君。她若是硬要在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之间插上一脚,岂非自讨没趣?风四娘又怎会像那些庸脂俗粉一般,愚蠢到将她和萧十一郎之间那段珍贵的,虽非爱情,却是很纯真很浓厚的友情轻易舍弃?”
朱白水道:“但萧十一郎呢?萧十一郎可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当然不会弃风四娘而不顾,那他岂非要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甚至可能因此会……”
玉如意打断了朱白水的话,道:“这种情况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朱白水道:“为什么?”
玉如意悠悠道:“因为我若是料得不错,风四娘一定会在萧十一郎清醒前离开萧十一郎,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让萧十一郎再找到她,所以萧十一郎就算是想负责也无从负起。”
朱白水道:“你怎知风四娘会走?”
玉如意道:“因为不想再见到萧十一郎尴尬呀。”
朱白水苦笑道:“这个理由并不好。”
玉如意道:“虽然不是好理由,却是最符合风四娘性格的理由。”
朱白水又道:“好,就算是真的如你所言,风四娘绝不会去纠缠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也绝对再找不到风四娘,但你怎能确定萧十一郎不会和沈璧君说这件事?沈璧君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岂非……”
玉如意又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就是萧十一郎自己的事了,萧十一郎若是聪明的话,就永远也莫要跟沈璧君说这件事,否则他就是在自掘坟墓。”
朱白水说不出话来。
前面是一段险峻的小道。
路旁乱石崩堆,犬牙参差,灌木茂密,枝干错综。
若有人在此埋伏突袭,当真是绝佳的地势。
玉如意走到这里,突然站住,嘴角泛起冷笑,冷冷叱道:“出来!”
朱白水吓了一跳,忍不住道:“什么出来?”
他这句话才说完,眼睛已在盯着那片最茂密的灌木丛。
过了半晌,只听那片灌木丛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就有四个少女闪闪缩缩,心惊胆战走了出来。
那四个少女虽然狼狈,却个个天香国色,美艳如玉。
她们都穿着颜色很明艳,很华丽的衣服,可是却难掩脸上那浓浓的深深的风霜和憔悴。
竟是出卖了玉如意的那四个丫鬟。
玉如意脸色已变得铁青,冷冷道:“想不到你们居然还敢来见我,你们不是依附了连城璧了么?”
那四个少女已一齐拜倒,磕头道:“婢子们知错了,婢子们一时糊涂,万望小姐恕罪!”
玉如意森然道:“若是我被连城璧害死了,你们一句知错可以救得活么?”
那四个少女连连磕头,连连求饶,看上去当真是说不出的可恨,说不出的可怜。
朱白水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就饶过她们吧,佛家无不度之人,更何况她们已知错了。”
玉如意眼波瞟着朱白水,道:“你现在已娶了老婆,你还是佛家么?”
朱白水笑道:“老婆怀中坐,佛祖心中留。谁说娶过老婆的人就不能成佛,我偏要既娶老婆,又成佛。”
玉如意瞪着他,突然嫣然一笑,道:“好,你说饶过她们就饶过她们。”
朱白水一揖到地,道:“多谢老婆。”
那四个少女盈盈拜倒,道:“多谢公子和小姐不杀之恩。”
玉如意淡淡道:“你们不必谢我,若不是我丈夫替你们求情,你们今日就要死在我的手里。”
朱白水道:“你们还是快些走罢,只望你们此后行事,莫要忘了今日的遭遇。”
那四个少女千恩万谢,千承万诺,狼狈而去。
望着那四个少女远去的背影,朱白水只觉得说不出的惆怅。
是对人性的叹息,也是对生命的慈悲。
更是对“道”或是“禅”的感悟。
过了很久,朱白水突然道:“嫣嫣呢?怎么没有看见嫣嫣?”
玉如意突然将面孔一板,道:“你问嫣嫣做什么?你是不是也想要那个小丫头做你的老婆?”
她就像是世上最会吃醋的女子一样,突然一把扭住朱白水的耳朵,将他的耳朵慢慢拉到她的嘴边,轻轻柔柔道:“告诉你,你既然已将我赢了过来做你的老婆,就不准你再去想别的女人,就算是我到了八十岁,你也只能有我一个,知道么?你若是不听话,我也打你的屁股,而且一定打得比你还重,我将你的屁股打成十八瓣。”
朱白水抚着扭痛了的耳朵,苦着脸道:“我知道,我知道。”

嫣嫣呢?
滇西,大理。
南国的风情当真是醉人。
香蕉,芒果,甘蔗,雪梨。
木棉,云绸,茶花,弓鱼。
还有那古老的石板街道、清洌的叶榆泽泉、庄肃的崇圣佛寺和摆夷族姑娘的纤腰和笑脸。
这时,正是巳时二刻。
一个怀着孕的妇人,挺着大肚子,从一家挂着“万春堂”牌子的药铺里走出来。
那妇人举止优雅,丰姿绰约,本应是位绝色的美人,可是脸上却生满了密密的麻子。
那妇人神情娇慵,显然是不胜妊娠之苦,出了那“万春堂”药铺没走几步,就扶着墙壁,不停地喘息。
谁也想不到她就是中原武林著名的女飞贼风四娘。
谁也想不到风四娘在和萧十一郎有了那一夜后,竟来到了这边陲之地的两朝古都大理。
而且竟怀上了萧十一郎的孩子。
而且竟因怀孩子变成了一个麻子。
与萧十一郎那一夜,对于风四娘来说,只不过是一场梦。
就算这是场旖旎的,温馨的,缠绵的,激情的,让人永生难忘的梦,但梦就是梦。
她知道她这一辈子是绝对无法和萧十一郎白首偕老的。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爱的是沈璧君,不是她,她若是留在萧十一郎的身边,只会增加彼此的烦恼和痛苦。
她若是和沈璧君抢萧十一郎,更是最伟大的不智。
她宁可将那一夜的记忆收藏起来,藏在她心里最深处,就像是个守财奴收藏他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拿出来独自消受。
那无论是痛苦也好,是甜蜜也好,是伤感也好,是欣慰也好,她都愿意用一生来回味。
而且现在她已有了萧十一郎的孩子。
她的心更加宁静。
这是她和她最爱的人共同的孩子,她当然要将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并且教孩子读书习武,让孩子成为一个和他爹爹一样了不起的人。
她是这样计划,她也准备这样去做。
可是她已渐渐行动不便,已渐渐无法自己照顾自己。
她现在才不得不承认,女人有时确实是离不开男人的。
她该怎么办呢?
回去找萧十一郎吗?
孩子是萧十一郎的,萧十一郎岂非也该为孩子负一份责任?
但她若是回去找萧十一郎,岂非就破坏了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之间的幸福和宁静?
真正爱一个人,就要为他付出,为他牺牲,绝不是攫取和占有,更加不是你死我活的破坏和毁伤。
但若是不回去找萧十一郎,她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风四娘犹豫不决时——
忽听一人叫道:“四娘,风四娘。”
风四娘抬起头,只见前面巷口跳出了一位衣服红红、头发长长、笑容甜甜,有绝世美色的小姑娘。
阳光温熙而灿烂。
那小姑娘在阳光下当真是美得眩目,美得让人不可逼视。
嫣嫣!
风四娘有气无力道:“你这小鬼头,怎会突然到了这里?”
嫣嫣笑道:“我来找四娘呀?”
风四娘道:“你不跟着你的小姐,来找我做什么?”
嫣嫣道:“投奔四娘呀?小姐已有了朱公子,我留在小姐身边已是无趣得很,我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只好来投奔四娘。我来投奔四娘,四娘难道不高兴吗?”
风四娘却在苦笑,道:“我自然是很高兴,可是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能照顾得了你吗?”
嫣嫣道:“我可以照顾四娘呀?”
她盯着风四娘隆起的肚子,眼睛里发着光,道:“四娘现在行动不便,岂非也正该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在身边吗?”
说着说着,嫣嫣的脸突然飞红了起来。

马车磨磨蹭蹭,慢慢吞吞走着。
萧十一郎坐在车辕上,却还是嫌走得太快了。
他只恨不得这条路永远也没有尽头。
因为他实在已无颜再见沈璧君。
再见到沈璧君,他应该怎样说他和风四娘的事,沈璧君听了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连想也不敢想。
只可惜无论马车走得有多么的慢,这条路有多么的长,却还是有走完的时候,他就算想逃避,也逃避不了多少时候。
马车已转进了离“他的家”最近的那个小镇。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们,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笑。
熟悉的淳朴,熟悉的安宁,熟悉的田园情调。
每次看到这样的图画时,他的心情总是会变得平静。
但这一次,他的心情却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沉郁得要吐出血来。
前面已是周老头的马厩。
他出入这小镇,马车总是寄存在这里。
萧十一郎跳下了车,只觉脚步比铅还重。
他一边卸着马车,一边正想招呼周老头,鼻子里突然闻到一缕甜甜的,幽幽的,说不出诱人的香气。
那香气竟是那样的熟悉,就和沈璧君身上的完全一样。
萧十一郎忍不住回过头。
只见一个天仙般美丽的女子正站在他身后,目光脉脉地望着他,面上甜甜地在笑。
沈璧君竟在这里等他了。
萧十一郎心里一阵激动,只恨不得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却又恨不得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面对沈璧君。
沈璧君已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紧紧抱住她,紧紧抱着,抱得很用力,甚至很贪婪。
因为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拥抱沈璧君了。
沈璧君轻轻地呻吟,轻轻地挣扎,轻轻地道:“你弄疼我了。”
萧十一郎这才放开沈璧君。
沈璧君面上红扑扑的,酥胸轻轻地起伏,可是目光里却满是喜悦和幸福之色。
萧十一郎望着沈璧君仙子般的容颜,很仔细地望着。
这也许已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容颜了。
沈璧君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面上不由自主飞起两抹艳丽的红晕,忍不住垂下头,羞涩道:“你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我脸上难道有花么?”
对大多数男人来说,世上也许再也没有什么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这时候的样子,更能令他愉快的事了。
平常沈璧君这样子的时候,萧十一郎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因为他非但懂得欣赏美,而且也懂得珍惜美。
但这一次,他却痛苦得简直是要像狼一样仰天长啸。
为什么?
为什么他和沈璧君千转百折,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那无限的幸福只在眼前,却偏偏又让他遇上了这种事?
为什么他和沈璧君在经过了重重考验后,又要面对命运如此残忍的捉弄?
他知道他没有错,事实上他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对情欲的克制本来比高僧还彻底,他甚至在对着玉如意这种绝世的尤物时,还是能安忍不动。
但这一次他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风四娘也没有错。风四娘也是个可怜而可悯的女人,她爱他并没有错,而且她已孤身远引,没有给他留下半丝麻烦。
他对风四娘只有歉仄,而无抱怨。
那么,错的是谁呢?
难道他命该如此?上苍对他何其不公?
沈璧君眼睛望着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萧十一郎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咬了咬牙,转过身去。
沈璧君这才发现不对了,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过了很久,她才嗫嚅着轻轻道:“你……你怎么了?”
萧十一郎整个人简直是要崩溃,但他绝不能逃避,他做下的事他一定负责,无论这件事如何发展,他都一定要勇敢面对。
无论是多么恶劣的结局,就算是出现了他最不愿看到的,最不愿看到的那一种,他也只好接受。
就算是打掉了牙,他也只好和着血吞下去。
他一字一字,无比艰难道:“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大错事。”
沈璧君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大错事?”
萧十一郎道:“这件事虽是我头脑不清时做下的,可是错事就是错事,做下了就是做下了,我不能推卸责任。”
沈璧君目光温柔地望着萧十一郎,一字一字道:“无论你做了什么事,都不妨说出来,经过了这么多事以后,我已将我自己当成了你的妻子。”
萧十一郎涩然道:“但这件事是无法两个人共担的。”
沈璧君失笑道:“为什么?难道这短短十数天,你竟有了别的女人了么?”
萧十一郎心情沉重得简直是要透不过气来,道:“是。”
沈璧君脸色变了变,道:“是玉姑娘?”
萧十一郎道:“不是,是……是风四娘。”
沈璧君吃惊道:“怎会是风四娘?”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本来最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我甚至在对着玉如意时,我都没有乱了方寸。”
沈璧君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轻轻道:“风四娘呢?”
萧十一郎叹道:“走了,不知哪里去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这些话你本不必对我说的,只要你不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萧十一郎霍然转过身,道:“因为我爱你,我不愿在任何事上欺骗你。”
他眼睛凝视着沈璧君,目中的情意比山岳还重,比大海还深,比烈火还热,比恒河之沙还多。
沈璧君被这双眼睛望着,整个人都醉了,化了,酥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进了萧十一郎的怀里,反反复复道:“你不必说了,不必说了,我都已明白。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原谅你,只要你对我的心没有变,无论什么事都不要紧。”
萧十一郎道:“你……你真的不介意?”
沈璧君凝视着萧十一郎,柔声道:“白璧尚且有微瑕,又况乎人呢?我只要知道你并不想要这种事发生,就已足够。”
萧十一郎道:“可是,可是倘若风四娘突然来呢?”
沈璧君道:“无论风四娘何时来,我都打开大门迎接她,无论风四娘要怎样,我都和你共同面对。真的到了那种时候,无论你如何决断,我都无怨无悔,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怎么做,我都听你的话,因为……”
她脉脉望着萧十一郎,“因为我知道你爱我。”
萧十一郎心中充满了感激,紧紧抱住沈璧君,喃喃道:“谢谢,谢谢你。你放心,无论这件事如何,我都绝对不会负你的,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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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错 发表于 2009-11-25 19:27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第二十五章    月明风清时(大结局)


黄昏。
晚霞只剩下最后一抹残红,虽然还是很绚丽,却已穿不透天地间那沉沉的暮色。
远山、近水、州府、村落,都已是一片寂寞的苍茫。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又是一天将要过去了。
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流逝,就像是黄河之水,仿似狂泻得不可遏止,却又仿似无穷得永恒不改。
人们就在这时间之河中,挣扎、奋斗、自大、虚荣、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做一些自以为很伟大的事,然后死去。
其实对于时间来说,又有什么补益呢?
那不过如一闪之浪花、一现之昙花,所能留下的只是些许记忆罢了。

这一天的最后一丝阳光照在悬崖半腰的一株幽兰上。
这山谷里的兰花很多,但却只有这一株长在悬崖上。
这株幽兰盛放正艳,虽然临悬在半空,却仍旧倔强地仰着头。
幽兰旁边不远处生着一棵松树。
那棵松树枝劲干虬,盘根错节,虽非生于高山之巅,却深深扎根于岩石之间,凸显出最强劲的生命力。
幽兰和松树相互映衬,更显得这株幽兰傲岸不群。
悬崖下是一片沼泽,沼泽的一边紧挨着悬崖,另一边衔接着一片绿茵茵的草地。
草地上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篱笆院子。
院子并不大,但却绝不会让人觉得局促。
院墙用整齐的毛竹篱笆围成,院门只用几根木头简单搭了个架,象征性地做成了最古老的“衡门”,门架上甚至没有装上门扇。
院中布置简洁而疏淡,清新而雅致,让人窥到主人不俗的情趣和境界。
院子紧依着山的那一边盖着四间小小的木屋。
木屋的旁边长满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正显现出一种不加修饰的自然美。
木屋背后数十步有一道清泉。
泉水清洌而甜美,亮晶晶的从一片飞崖上抛落下来,注入一方并不太大的水池。水声轰轰,就仿佛是最美妙的音乐。
水池近处是一片菜圃,菜圃中种着各式各样的瓜果蔬菜。
现在,有几种蔬菜正熟了,只见果实肥硕,累累下垂,茎叶娇嫩,青绿欲滴,让人觉得清气扑面,精神一爽。
菜圃靠近山根的一小块地方,放着一排用竹篾细细编成的笼子,笼子里面养着几只山鸡和野兔。
那些山鸡和野兔也不知是肚子饿了,还是在笼子里呆久了有些闷,正有力地扑腾着、蹿跳着。
好一幅去尘绝俗、与世无争的田园美景!
好一处清静恬淡、安逸闲适的隐居所在!
这里面住的是高卧南阳的诸葛?还是采菊东篱的陶潜?
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只见一个少妇从一间小木屋中走了出来,手里用簸箕端着一些酿酒剩下的酒曲糙米。
那少妇身段美好,姿容绝世,一身轻而柔软的衣衫皎洁如秋月、清雅如春雪,虽然不施脂粉,不着首饰,却自有一种清丽脱俗,优雅恬静的风仪。
那少妇端着酒曲糙米,踩着轻盈的脚步,来到那一列圈养山鸡野兔的笼子前,将那些酒曲糙米倒在山鸡笼子前的喂槽里,又到菜圃里拔了几根红萝卜,去喂那些野兔。
然后,她在菜圃里细细选了几样蔬菜,回到木屋里。
木屋里很快就燃起了袅袅的炊烟,溢出了浓浓的饭香。
现在,这绝色的少妇显然是已忙完了,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轻轻揉了揉酸痛的腰肢。
她看起来仿佛有些疲累,但神情间却充满了说不出的满足、愉快和幸福。
然后,她的目光就落到了生长在悬崖半腰的幽兰和松树上。
她的目光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仿佛已看了不知有多少次,仿佛已变成了一种习惯。
她看着那幽兰和松树的时候,就仿佛是在看着她的人生。
她和萧十一郎岂非也正如是那幽兰和松树一样,又倔强又骄傲,虽然不容于世俗礼法,不著于朝廷庙堂,却依然执著,依然坚贞?
世人都以她为错,都为她惋惜,但俗艳而庸碌的他们又焉知她高洁的内心呢?
她,当然就是那当世武林的第一位美人,生命中充满了叛逆和不驯,充满了率真和执著,爱得惊天动地,活得无怨无悔,却与萧十一郎双双归隐的传奇女子——沈璧君。

天色越来越暗,那幽兰和松树已变得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一点淡淡的影子。
已是吃晚饭的时间。
沈璧君转身回到了屋里,过了片刻,又从屋里出来。
再出来时,她手里已多了一个精巧的提篮。
只见她提着提篮,袅袅娜娜转过碧草茵茵的庭院,来到一所小木屋前。
这小木屋孤零零的,单独建在这里,与那边的庭院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木屋的门前虽也用整齐的竹篾篱笆围成了一个四方小院,但却并不如那边的庭院生机盎然,反而显得特别的静谧和幽深,仿佛已隔绝了雅与俗、生与死,仿佛只有寂与灭、道与禅。
沈璧君穿过篱笆小院,来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门,道:“阿娘,用饭了。”
阿娘?难道是沈璧君的母亲?
但沈璧君的父母岂非早已双双战死在嘉峪关外了么?
她怎么还有“阿娘”?这屋里的“阿娘”又是谁?
门开了,却没有人走出来。
幽暗的夜色下,依稀只见一只柔柔软软,莹白如玉的纤手伸出来,将提篮接了进去。
然后就听一个温柔的声音问道:“萧十一郎还没有回来吗?”
沈璧君又是吃惊又是欢喜,道:“阿娘,你也开始关心萧十一郎了?”
那温柔的声音幽幽叹了口气,道:“念佛的人总是容易忘掉仇恨,萧十一郎虽然杀了我儿子,可是却救了我,若非是萧十一郎,我就算是不会失身于那太湖龙王,只怕也早已失身于我连家的那些恶仆。”
萧十一郎杀了她儿子?连家?
这屋里那温柔的女人莫非竟是连城璧的母亲么?
只听沈璧君抢着道:“阿娘快别这么想,璧君是您的女儿,萧十一郎是璧君的丈夫,所以他无论为您做了什么都是应该的。”
那温柔的声音道:“这自然是你的一片孝心。”
沈璧君道:“但阿娘既然已忘掉了这段仇恨,是不是已可以走出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了?”
那温柔的声音叹道:“现在还不行……”
沈璧君急着道:“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温柔的声音道:“也许还要再过些时候,也许要等到我能完全看开这段仇恨的时候。”
沈璧君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幽幽道:“您和萧十一郎都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我日日夜夜都盼望着您能蠲弃前嫌,跟我和萧十一郎生活在一起。”
那温柔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萧十一郎也是个好孩子,我本来……怎奈……”
她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都请你先替我谢谢他。”
沈璧君道:“好,等会儿他回来,我就将您的意思转告给他。”

现在,月亮已升了起来。是圆月。
天空里清朗而寂寥,纵有几片浮云,也如丝绢绫纱一般,随随便便飘撒着,显得十分的写意。
山谷里空廓而幽深,偶尔传来几声猿啼,引来一片层层叠叠的回声,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孤单。
有风吹过,沈璧君只觉身上有一点点凉意。
萧十一郎呢?萧十一郎怎么还不回来?
正在沈璧君开始想萧十一郎时,远处已隐隐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
听到这歌声,沈璧君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她忍不住迎了上去。
月色下,只见一个人正大踏步而来。
却不是萧十一郎又是谁?
看到萧十一郎,沈璧君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狂奔着,投入到了萧十一郎的怀中。
看到沈璧君,萧十一郎也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迎着沈璧君,将她抱在了怀里。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是不是已等得急了?”
沈璧君道:“有一点点。”
萧十一郎解释道:“我本来可以很早就回来的,可是老田头的女儿今日被城里一个姓陈的恶少抢走了,我去帮他抢回来。”
沈璧君轻轻道:“你迟些回来也不打紧,只是没有你,我觉得有些孤单。”
萧十一郎忍不住紧紧搂了搂沈璧君。
沈璧君就任萧十一郎爱和怜。
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凉意也已消失在萧十一郎温暖的怀抱中。
萧十一郎伸手到怀里,道:“你瞧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拿出来的是一块上好的缎子布。
萧十一郎道:“给你做衣服。”
沈璧君目中露出了欣喜之色,道:“我的衣服已多得穿不了了,你还要给我买。”
萧十一郎道:“我喜欢看你穿这种缎子做的衣服嘛。”

前面已是他们那小小的篱笆庭院。
看到这庭院,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心中都不由自主升起了说不出的幸福甜蜜之意。
这小院子虽然简陋,却是他们的家。
现在他们已回到家了。
萧十一郎到那道山泉下略微洗了洗一身的风尘。
沈璧君已燕子一般将一盘盘的佳肴美味端了出来,而且还有一整坛他们自己酿制的清酒。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有这么多菜?”
沈璧君不回答,只问道:“喜不喜欢?”
萧十一郎道:“喜欢,喜欢得舌头都已掉到了肚子里。”
他说着说着,已忍不住伸出手,向一块鱼翅抓了过去。
沈璧君急忙拦住,嗔道:“不许你动。”
萧十一郎苦笑道:“为什么不许动,你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菜,难道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吃的?”
沈璧君抿嘴笑道:“当然不是。”
萧十一郎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让我吃?”
沈璧君道:“因为我有个条件。”
萧十一郎道:“吃饭还有条件?”
沈璧君道:“当然有。”
萧十一郎苦笑道:“什么条件?”
沈璧君迟疑了起来,道:“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条件。你若依了我这个条件,我非但让你立刻开怀大嚼,而且还有一件十分有趣的宝贝送给你。”
萧十一郎道:“你说你的条件。”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这条件对你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还不说出来?”
沈璧君将身子轻轻依偎到萧十一郎的怀里,用她那水一般清澈的眼波望着他,轻轻道:“我要听你说你和逍遥侯那一战的故事。”
萧十一郎的身体突然僵硬,慢慢推开沈璧君,慢慢转过身去,不去看她。
沈璧君的眼泪已流下来了。
萧十一郎沉默半晌,缓缓道:“你可知道你这是第几次问我这个问题?”
沈璧君道:“第八次。”
萧十一郎道:“你既然知道我不肯说,为什么还要问?”
沈璧君凄然道:“因为我想知道。”
萧十一郎霍然转身,盯着她,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件事?”
沈璧君泪流满面,道:“因为我不愿你一个人独自承担痛苦。”
萧十一郎勉强笑道:“我有什么痛苦?”
他虽然这么说着,可是手指却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
沈璧君握住了萧十一郎的手,泪眼凝望着萧十一郎,凄然道:“到现在你还想瞒我吗?你与逍遥侯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为什么你晚上睡觉常常做噩梦,为什么你做梦总好像是在和什么无形的恶魔在搏斗?为什么你总是在叫着逍遥侯的名字?为什么你的身体有时冷得发抖,有时又烧得发烫?”
萧十一郎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时间都会冲淡一切,你不必再问了。”
沈璧君激动了起来,嘶声道:“不!我要听,我要问,我是你的妻子,我要知道这些。你若是不告诉我,你就不是好人!你是坏蛋!”
说着说着,她已哭成了一株带雨的梨花。
等到她的心情平静了些,才听她啜泣着又道:“我要分享你的快乐,我也要承担你的痛苦。你难道忘了我说过的话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与你共同承当!夫妻之间难道不正应该如此吗?”
萧十一郎只觉心口如堵,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将沈璧君抱在怀里。
过了很久,沈璧君道:“你……你肯说了吗?”
萧十一郎苦笑道:“可是我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沈璧君道:“不如由我来发问,你来回答,好不好?”
萧十一郎的眼睛凝视着沈璧君的眼睛,她的眼波当真是清澈得不染半丝尘埃。
萧十一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好。”

沈璧君眼波脉脉望着萧十一郎,突然贴进萧十一郎的怀里,伸出她柔软、光滑、像白玉一样的手臂,轻轻搂住萧十一郎的脖子,在他面上深深地一吻。
萧十一郎呻吟着道:“你若是再这样,我可没有心思回答你的问题了。”
沈璧君急忙退开,脸已不由得飞红了。
过了很久,她才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和逍遥侯离开玩偶山庄后,到了一处不知名的绝崖,我也知道逍遥侯准备在那里杀死你,但你本来绝对不是逍遥侯的对手,后来怎会变成是你杀死了逍遥侯呢?”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杀逍遥侯……”
沈璧君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逍遥侯是被那绝崖下的沼泽淹死的,但你是怎么将逍遥侯推下那悬崖的?”
萧十一郎沉思着,慢慢道:“因为逍遥侯并不想那么快就杀死我,他想将我戏弄个够,然后再要我死,可是我却一心一意想要他死,我那时已下了必死的决心,我甚至不惜与逍遥侯同归于尽。”
虽然这已是一件往事,但沈璧君听得手已微微颤抖起来。
她连声音也已起了一丝颤抖,道:“这样,这样就打赢他了么?”
萧十一郎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却还是连他的边也摸不着,他却随随便便就将我打得浑身是伤……”
沈璧君听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道:“那怎么办?”
萧十一郎道:“我那时也不知怎么办。逍遥侯的武功实在是太高,高得离了谱,我平生与人交手无数,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胆怯气馁,我甚至在与无影前辈交手时,我的心都能不慌不乱,可是逍遥侯……没有见过他武功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他的武功有多么的高。”
沈璧君颤声道:“正是因为逍遥侯武功太高,摧毁了你的自信,所以你才会日日夜夜被噩梦煎熬,是么?”
萧十一郎叹道:“不错,我怎也无法摆脱逍遥侯带给我的挫败感,我怎也走不出那一战的阴影。若非如此,与连城璧那一战,我根本就不会流血。”
沈璧君道:“后来呢?后来你又是怎样将局势扭转过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自知必死,更加拼命地进攻,只可惜还是没有用,逍遥侯就像是魔鬼一样不可战胜。我拼命进攻的结果是力量消耗得更快,身上的伤口更多。”
沈璧君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道:“后……后来呢?”
萧十一郎道:“后来我知道我就算是拼了命也没用,我就开始想法子智取,也是逍遥侯太过托大,竟丝毫不将我放在眼里,所以,他还是上了我的当。我抓住了一个机会,紧紧抱住他,跟他一起撞下了绝崖——无论那绝崖下是沙是土是石是草,逍遥侯都死定了。”
沈璧君紧张的心弦这才放松了下来。
这一战,当真是惊心动魄,惨烈无比。
只听萧十一郎接着道:“但谁知那绝崖下竟是一片沼泽,竟能摔人不死。只不过逍遥侯虽然天才横胄,智慧过人,却不识沼泽之性。那沼泽在我来说虽是救命的稻草,但在他来说却是噬命的魔鬼。你当然也该想象得到,他神志疯狂,拼命挣扎,可是越挣扎越往下陷,最后终于完全淹没在沼泽中。”
沈璧君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句话当真是一点也不假。”
萧十一郎道:“不错,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忘记冥冥中始终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沈璧君道:“后来我也跟着去了,你那时知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我摔下悬崖的时候,已昏死了过去。”
沈璧君道:“后来我也跟着去了,可是我却将你们追丢了,等到我到了你们决斗的那片绝崖,只见满地的鲜血,触目惊心。”
萧十一郎叹道:“那都是我的血。逍遥侯确实是个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我拼了命的快攻,他竟还是能毫发无伤。”
沈璧君道:“我那时也是这么判断,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是逍遥侯的对手。看到满地的鲜血,我以为你已死在了那悬崖下,所以我也跟着跳了下去。”
萧十一郎道:“你那时难道竟不怕死?”
沈璧君眼睛凝视着萧十一郎,道:“我不怕!因为那时我已决定将我的生命卖给你,而且绝不后悔。”
萧十一郎忍不住紧紧拥了拥沈璧君。
沈璧君甜甜一笑,接着道:“我本来已决定陪你死了,但谁知那片绝崖下竟是一片沼泽。看到那片沼泽,我当真是说不出的狂喜,因为那沼泽在别人也许是致命的,但在你却是救命的,只要你一息尚存,那沼泽就能将你救活。可是我寻来寻去,足足寻了有两个月,我寻到了逍遥侯的尸体,而且还将他的脑袋刈了下来,可是我却始终也没有寻到你的。”
萧十一郎道:“我那一次伤势极重,数度昏迷,又数度清醒,简直是九死一生,我自己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我才能勉强移动。”
沈璧君道:“你那时知不知道我在那绝崖下寻你?”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沈璧君吃惊道:“你知道?”
萧十一郎道:“是。”
沈璧君身子已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你就算是伤重难以移动,呼叫我一声也好。”
萧十一郎叹道:“因为我不愿出来见你。”
沈璧君不由自主抓住了萧十一郎的手,道:“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爱你?”
萧十一郎笑了,用手抱住沈璧君的手,道:“这件事岂非已过去了?你又何必焦急?”
沈璧君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可是,我还是想要你回答我。”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忘不了连城璧大醉之后痛苦的样子。”
沈璧君道:“连城璧曾经找过你?”
萧十一郎道:“是。看到连城璧痛苦的样子,我觉得我简直是个罪人。那时,我暗暗决定要将你还回给连城璧,要让你们破镜重圆。”
沈璧君道:“所以你才不肯出来见我,是吗?”
萧十一郎道:“是。”
沈璧君道:“可是我后来尾随着你们去了,而且也从那绝崖上跳了下去,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萧十一郎道:“我明白,可是我既然已决定了,就要想法子让你死心。”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但谁知你这傻姑娘居然生得跟一般的女子不一样,居然过了两年还依然执著。”
沈璧君双掌合十,瞑目向天,笑道:“阿弥陀佛,总算是我的痴心感动了上苍,没有让你这糊涂家伙的糊涂主意得逞,要不然,我岂非要抱恨终生?”
萧十一郎握住了沈璧君的手,目光深深凝视着沈璧君,道:“我保证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绝对不会再有了。”
沈璧君嫣然道:“我知道。”
她接着道:“后来我越寻越灰心,越寻越失望,有好几次我都想死了算了,可是我始终难以确认你的生死,所以怎也不愿死心,万一你侥幸未死,我岂非死得不值?可是我终于还是没能寻到你。无奈之下,我只好回到这里来等你,我知道只要你没有死,你早晚总会回到这里来的,我盼望着有一天你能奇迹般出现在我的面前。但谁知一过小半年,你还是音讯全无,我彻底绝望了,我就算是不愿承认,却还是不得不承认,你只怕是真的已死了。可是在我心中,你仿佛还活着一般……”
萧十一郎叹道:“真是难为你了。”
沈璧君瞟着他,道:“你现在知道心疼我了,可是你那时就是能硬起心肠不出来见我。”
她似笑非笑,轻怨薄嗔,萧十一郎已说不出话来了。
沈璧君道:“我本想在这里老死算了,可是这里实在是太寂寞,太孤独,我越来越难以忍耐。我早就知道我已无处可去,重回江湖必定是劫难重重,但我却莫名其妙不顾一切又回到了江湖,在我的心中,就算是每日生死相搏,也比这无边的寂寞好过些。我那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你甫回家时心里很平静,后来却又乱了起来,为什么你要不停地给自己找麻烦,原来你不过是为了填补心中无比的寂寞。”
萧十一郎沉思着,道:“我和玉如意回来的时候,看见你盖的屋子、做的木床,还有木橱、砧板等物,别的东西我都能理解,可是那小孩子用的小木碗、小木勺呢?你是什么用意?你难道在幻想着跟我生一个孩子?”
沈璧君飞红了脸,目中泛起羞涩的笑意,却毫不犹疑地点点头,道:“嗯!”
她道:“你和逍遥侯那一战,后来我虽然也跟着去了,可是那时我却并没有决定要嫁给你,我虽然愿意一生一世陪着你,但我还是不愿做对不起连城璧的事。可是当我跳下悬崖,死过一次后,我忽然发现我原来念念不忘的礼教规矩竟是十分无聊的事,那时候我就想,假如那一战你能活着回来,我就嫁给你,并且给你生儿育女,不管别人说什么。”
萧十一郎叹道:“你的这些想法若是让世俗之人知道了,不骇死他们才怪。”
沈璧君笑道:“只怕是最杰出的辩士,也会张口结舌。”
她的笑容渐渐消失,道:“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却着实让我张口结舌。”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甫入江湖,便得知我已声名狼藉。那时候我就在奇怪,连城璧是武林第一名侠,怎会任人如此诋毁他的妻子?”
萧十一郎道:“你那时就已开始怀疑连城璧?”
沈璧君道:“我一直也没有怀疑过连城璧,我总认为一个武林人人景仰的名侠本不该如此无耻,而且我认识的连城璧也不是这样的人,但谁知……”
她冷笑了一下,接着道:“谁知他为了羞辱我,除毁了我的名誉不算,而且还不惜害死我家十一门亲戚八百七十四口人的性命,而且杀了人之后还要假充好人,还要将他做下的累累血案嫁祸给逍遥侯。”
萧十一郎淡淡道:“那时候,连城璧只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居然亲手将逍遥侯的头颅刈了下来。”
沈璧君道:“但连城璧做事实在是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我就算是明知他就是凶手,却还是抓不到半点证据。我既想寻找连城璧杀人的证据,又盼望着能意外地听到你的消息,加之那时我实在是无路可去,所以只好接受了连城璧的安排。但我虽然接受了他的安排,却绝不让他再碰我一根手指头。”
萧十一郎叹息着,道:“这些事,我一直在遇到朱白水时才听说。”
他也开始说他的故事,“我养好了伤,走出那绝崖时,只觉人生茫茫然了无生趣,对江湖事更是倍感厌倦。我害怕听到有关你的消息,于是我买马出了关,但要我骤然之间割舍开这份刻骨铭心的感情,实在是力所难能。我受不了对你的思念,于是就跑到你爹娘当年打仗的战场上去凭吊。我听说风四娘在关外另有巢穴,可是我找来找去,始终也找不到。我百无聊赖,想起朱白水绝艳惊才,却在峨嵋金顶出了家,我有心结识这位最高洁,也最聪明的少年君子,于是又辗转到了峨嵋山。在峨嵋山,面对着暮鼓晨钟,面对着朱白水那么不俗的朋友,面对着弘远大师那样的高僧,我本也想出家了事……”
沈璧君吃了一惊,不由自主抓住了萧十一郎的手,目中露出了恐惧之色。
萧十一郎笑了笑,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个爆栗。
沈璧君害羞地笑了,忍不住垂下了头。
萧十一郎继道:“我本想在峨嵋金顶出家了事,可是朱白水却说我在尘世之中还有段情缘未了,我这才从朱白水口中听到你的消息。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于是与朱白水一起下山,到了苏州。”
沈璧君忍不住道:“你那时既然已到了苏州,为什么不来见见我?”
萧十一郎叹道:“因为我还要看一看,看一看连城璧怎样待你?你又怎样待连城璧?倘若你和连城璧还有复合的迹象,那我就悄悄离去,就当是从来也没有来过。”
沈璧君怔怔地听着,叹道:“你的心真是够狠的,我已那样了,你却还要试我。幸好连城璧逼得你紧,否则你只怕到现在还躲着我呢!”
萧十一郎道:“后来诸事纷至沓来,我已无暇顾及此事,再后来连城璧已发现了我还活着,我就更加不能出来见你了。”
沈璧君道:“我一直到遇见了朱白水和玉如意,这才知道你原来并没有死。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时我听到你还活着的消息时,心中的狂喜;你也无法想象当我知道你原来就躲在我身边,却一直也不肯出来见我时,心中的委屈。”
她瞟着他,恨恨道:“那时候我真是恨死你了。”
萧十一郎无言,只紧紧将沈璧君抱在怀里。
沈璧君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
萧十一郎道:“你问。”
沈璧君眼波凝视着萧十一郎,凝视了半晌,才轻轻道:“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你还以为是夺了人的妻子,拆了人的姻缘吗?你还会为拆散了我和连城璧的那段姻缘而负疚么?”
萧十一郎笑了,道:“那天在玩偶山庄,玉如意说过那一番话后,我就已看得开了。玉如意说得不错,夺人妻子又如何?拆人姻缘又如何?只须我们是真心相爱,虽海枯石烂而不悔,就算是天下之人都骂我、诟我、毁我、谤我,又何足惧哉?”
沈璧君欣喜道:“你真的这样想吗?你不是骗人?”
萧十一郎道:“萧十一郎平生特立独行,视礼教如无物,又有什么是不敢承认的?我为什么要骗人?”
沈璧君欢喜得搂住了萧十一郎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喃喃道:“你知道吗?这是我最想听到的话。我宁愿跟你分开,我也不愿你为了我而负疚终生。”
萧十一郎拥着沈璧君,道:“我知道,我知道。”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静静享受着那不知经过了多少曲折,多少阻碍,多少磨难,多少考验,甚至得赖机缘,才得来的姻缘,心中充满了幸福和甜蜜。
也不知过了很久,萧十一郎突然道:“你说只要我将‘那一战’的故事讲给你听,你就有一样宝贝送给我。现在我的故事已讲完了,你那宝贝总该拿出来了吧。”
沈璧君微笑道:“不行,那既然是宝贝,怎能随随便便就拿出来?”
萧十一郎扬眉道:“你想赖账?”
沈璧君好像是怕极了他,急忙道:“小乌龟才想赖账,人家只不过是想要你……”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想要我怎样?”
他眼珠子一转,笑道:“噢,我明白了……”
他突然像个色鬼一样,向沈璧君扑去。
沈璧君“啊”一声,急忙后退,娇嗔道:“你……你要做什么?”
萧十一郎怪声道:“我要抱抱你,亲亲你。”
他故意装出龇牙咧嘴的怪样,吓唬沈璧君。
沈璧君惊呼一声,掉头就跑。
萧十一郎就衔尾去追。
沈璧君惊呼着,忙忙跑进屋里,忙忙关上门、插上闩,在门里急急道:“不许你进来。”
萧十一郎看着沈璧君窈窕的身影慌乱地消失在门内,忍不住大笑。

过了半晌,门突然又开了。
沈璧君从屋里走出来,面上带着甜甜的笑,却将两只手轻轻拢在衣袖中。
月光下,清风中,她的美当真是剥夺了人类所有的想象。
萧十一郎纵是已看了千遍万遍,这时也不禁看得痴了。
沈璧君看见萧十一郎还站在那里,突然停步,道:“你先坐到凳子上去。”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一定要坐到凳子上去?”
沈璧君吃吃轻笑道:“因为你这人实在太危险,一不小心你就要使坏。”
萧十一郎眨眨眼,道:“我使什么坏?”
沈璧君飞红了脸,轻笑道:“我不说,我知道……”
萧十一郎心痒痒的,正想趁机逗逗她。
沈璧君已娇嗔道:“你到底要不要坐到凳子上?”
萧十一郎只好坐到凳子上。
沈璧君这才走过来,但却隔着桌子坐到了萧十一郎对面。
萧十一郎目光灼灼盯着沈璧君的衣袖,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宝贝?”
沈璧君目中充满了神秘的笑意,轻轻道:“你猜。”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再卖关子,我可要对你使坏了。”
他这句话才说完,沈璧君已急忙将衣袖中藏着的宝贝放在桌子上,嗔道:“你这坏蛋……”
萧十一郎眼睛已盯在沈璧君拿出的那件宝贝上。
那件宝贝重如金属,长不过两尺,宽不过两寸,沈璧君用一块她自己的缎子布细细包裹着,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那包袱,喃喃道:“这里面好像是把刀。”
沈璧君微笑着,也不说话。
萧十一郎突然吃惊地望着沈璧君,道:“该不会是刈鹿刀吧?”
沈璧君轻轻地笑,道:“你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萧十一郎三把两把将那包袱打开。
只见那包袱中果然放着一把刀。
那把刀连柄才不过两尺左右,刀鞘和刀柄的线条和形状都很简朴,更没有丝毫眩目的装饰。刀身藏在刀鞘中,更看不出它是否锋利。
但萧十一郎立刻就觉出这柄刀有一种令人心越魂飞的杀气!
刈鹿刀!
果然是刈鹿刀!
萧十一郎又惊又喜,连声音都变了,道:“哪里来的?”
沈璧君轻轻道:“从逍遥侯身上拿来的。刀本来在逍遥侯身上,我刈下了他的头,这把刀就落到了我的手里。我知道你喜欢刀,所以一直给你留着。”
萧十一郎甚至没有听到沈璧君的话。
刀是怎么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刀已到了他的手里。
萧十一郎忍不住拔刀。
刀如青虹,寒气袭人,却不是那名动八表,旷古绝今的利器刈鹿刀,又是何物?
萧十一郎大笑道:“徐鲁子大师铸刈鹿刀,以待天下第一的英雄,且诛天下声名最狼藉的大盗,谁曾想到这把嫉恶如仇的宝刀竟会落到那大盗手中?这岂非是绝妙的讽刺么?”
沈璧君道:“你怎地还当自己是大盗?铁龙大师和空空真人岂非已为你正了名了么?”
萧十一郎道:“这两个老头儿忒也多事,我大盗做得好好的,他们偏要为我正什么名?还什么当世英雄第一,这不是害人么?”
沈璧君失笑道:“你难道宁可做大盗,也不愿做英雄?”
萧十一郎道:“做英雄有什么好?”
沈璧君道:“做英雄有很好的名誉,可以得到世人的尊敬和崇拜,走到哪里都是鲜花和掌声,而且千百年后还可以名留青史。”
萧十一郎道:“可是做英雄就得循经守道,循规蹈矩,非但一件事都做错不得,而且一句话都说错不得,你规矩的时候,固然是一片叫好声,你出格的时候,却也是一片谩骂声,哪如做大盗来得自由自在?你只需紧守善恶之分,不去为祸世人,根本不必遵守什么规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沈璧君眼波温柔地望着萧十一郎,目中尽是钦慕之色。
她觉得萧十一郎的确是与任何人都不一样的。
萧十一郎突然放下刀,贼也兮兮望着沈璧君,笑道:“你送了我这么珍贵的一件宝贝,想要我怎样谢你?”
沈璧君立刻一蹬凳子,逃出去老远。
谁知萧十一郎这一次追得比什么都快。
沈璧君整个人已缩成一团,惊呼道:“不要!”
可是她已被萧十一郎捉住,抱在怀里。
她挣扎着,推拒着,可是她整个人都酥软了,忍不住怨声道:“你这坏蛋,你就会欺负我。”
萧十一郎大笑着,正想对她动手动脚。
可是他的动作突然停顿,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特。
沈璧君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只见一个和她一样有绝世美色的妇人,轻移莲步,姗姗行来。
那妇人之美竟不在沈璧君之下,当真是美得优雅,美得恬静,美得闲适,美得端宁,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美得不可思议,要多美有多美。
她衣袂飘飞,如烟如雾。
她走过来的时候,就仿佛是观自在菩萨来到了凡间。
只不过她的眉梢眼角仿佛带着些许淡淡的哀怨,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寂寞……   
       (THEEND)
二○○七年七月十六日于乱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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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错 发表于 2009-11-25 19:32

《续萧十一郎》(史错版)

作 者 自 述

《续萧十一郎》是古龙经典武侠名著《萧十一郎》的续集。《萧十一郎》是古龙先生创作巅峰期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之一,台湾著名武侠小说评论家叶洪生先生甚至将《萧十一郎》抬高到古龙作品第一的位置,说“《萧十一郎》是糅合新旧思想,反讽社会现实,讴歌至情至性,鼓舞生命意志的一部超卓杰作,具有永恒的文学价值。”又称赞“《萧十一郎》的人物和故事为双绝”。但《萧十一郎》却是古龙诸多作品中唯一的一部悲剧,此书问世后三年,古龙先生因不满意结局,又作《火并萧十一郎》以续之。可是《火并萧十一郎》书成后,却为时人讥之为“狗尾续貂”、“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足以续《萧十一郎》一书严谨、整肃之主格调,亦不足以完大圆满结局之初衷。这是我这个超级武侠迷、且以写作武侠小说为圣职的作者心中的遗憾,也未尝不是广大武侠小说迷,尤其是古龙武侠小说迷心中的遗憾。我想重新续写此书的念头由来已久,所以,现在有了《续萧十一郎》这部书。
《续萧十一郎》(以下简称《续》)开稿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迄于二○○五年四月,历时9年,90个月,2700天,总字数33万有余,凡25章。全书完全依照《萧十一郎》的体例和语言写成,其篇章结构、构思创意、表现手法,乃至主题立意、情节铺排、人物性格等所有的创作活动,亦俱紧紧扣着《萧十一郎》,本着“续《萧十一郎》”的主旨展开。
请以文学的基本要素为目,试述《续》的艺术特色:
主题立意其一:古龙先生的《萧十一郎》问世后,虽然好评如潮,却从未有任何评论家给出《萧十一郎》较为贴切的主题。一般的观点都认为《萧十一郎》的主题是多数武侠小说百说不厌的主题“邪不胜正”,但“邪不胜正”四个字绝对无法涵盖《萧十一郎》一书所有的思想和艺术精髓。我曾读《萧十一郎》至数十遍,我认为将《萧十一郎》的主题定位为“率性与世俗的冲突”比较恰当。《续》延续了“率性与世俗的冲突”这一主题,且将书中男女主角对礼教世俗自发的反抗意识发展成了自觉的反抗行为。
构思创意其二:叶洪生先生在谈到《萧十一郎》的创意时说“最妙的是,一个原系邪不胜正的主题,却偏偏是由一个声名狼藉的大盗萧十一郎来执行,这不是奇绝武林吗?”《续》完全继承了《萧十一郎》的这一特色。但《续》独立的创意却不是继承《萧十一郎》,而是替《萧十一郎》拾遗补阙和吸收《火并萧十一郎》的优点,《续》是借《萧十一郎》中一条没有着落的小线索和《火并萧十一郎》中一个并不重要的人物起兴,发展成一个看似极不尽情理、但却处处合情合理的故事。此外,《续》还有一处可与《萧十一郎》相互比照的是,《萧十一郎》是用一个男人,让一对原本不可能相爱的男女相爱,《续》则是用一个女人,让两个男人的人格分出高下,进而实现了“萧十一郎”故事结局的大圆满。
篇章结构其三:《萧十一郎》的篇章结构属于块状链式结构,其情节内容基本分为五大关目,即,争刈鹿刀、小公子劫美、萧沈共患难、追杀萧十一郎、失陷玩偶山庄;《续》用的也是块状链式结构,其情节也基本分为五大关目,即,南宫辂逼婚、休妻大会、桃色陷阱、最后的决斗、拯救连城璧。
表现手法其四:《续》使用了和《萧十一郎》完全相同的表现手法“反讽人性”。但两者的侧重点有所不同,《萧十一郎》是以写情为主,以反讽人性为辅,而《续》则是以反讽人性为主,以写情为辅,《续》力求达到《萧十一郎》“层层转进,颇费匠心,而应用虚、实、伏、映、对比之妙”(叶洪生先生评价《萧十一郎》表现手法语)的效果。
情节铺排其五:《续》与《萧十一郎》完全一样,“全篇故事极尽离奇曲折之能事,但前后照应,环环相扣,皆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却绝不荒唐无稽,也不鲜血淋漓(叶洪生评价《萧十一郎》情节语)”。《续》甚至通篇基本不“打”,与其说《续》是武侠小说,毋宁说是言情小说,所以,有的读者就说,《续》缺少了几分武侠小说应有的刀光剑影。在这一点上,我的见解是,在所有的文学形式中,人性的变化、情感的冲突、作品本身给人的哲理启示和教育意义,始终是最核心的和第一位的。就武侠小说而言,“侠”和“情”的地位,永远比“武”要高。
人物性格其六:《续》继承了《萧十一郎》中萧十一郎“特立独行”的性格,且根据刘再复先生“人物性格二重组合论”的法则,将之发展至“至人真人”、“追求人的本色本性本真”、“追求人精神心灵上的绝对自由”的高度。沈璧君则以“人性是在不停发展变化着的”为法则,从《萧十一郎》中温柔娴淑,恪守世俗礼教规范,只有一些自发反抗意识的旧女性,发展成为《续》中一个执著坚强,具有自觉的反抗意识,且最终挣脱了礼教枷锁,变成了“至人真人”的新女性,从而最终实现了和萧十一郎做人境界上的真正的珠联璧合。就《萧十一郎》和《续》两部小说而言,萧十一郎的性格是由“是什么——特立独行”而至“为什么是这样——因为是至人真人”;沈璧君的性格则是“林冲式”的,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重新认识自我。
体例语言其七:前文提到《续》是完全依照《萧十一郎》的体例和语言写成的。这里需要补充的是,《续》还追求与《萧十一郎》大致上的对应关系,譬如说:《萧十一郎》有“情人的手”、“美人心”、“沈太君的气派”、“鹰王的秘密”、“要命的婚事”、“君子的心”、“夕阳无限好”诸回目,《续》则有“谁是情人”、“劫美人”、“连夫人的决定”、“牛皮靴子的秘密”、“致命的诱惑”、“浪子的心”、“月明风情时”诸回目与之对应;《萧十一郎》正文中有“初秋,艳阳天”、“将近黄昏”、“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秋天的太阳,有时还是热得令人受不了”、“茶馆”、“但风四娘见这到这人,却立刻用手挡住了脸,低下头就往后面走,就像是穷光蛋遇着了债主似的”等语言和情境,《续》则有完全相同或是相类的语言和情境与之对应。虽然《续》追求与《萧十一郎》大致上的对应关系,但绝不因袭《萧十一郎》,其对应关系更不牵强和泛滥,绝不给人半丝雷同感。



史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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