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说《鹿鼎记》的英译(之一)
浅说《鹿鼎记》的英译(之一)宋国明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这是《鹿鼎记》的开头八个字,未译。未译之故可能有三:第一、译者功力不足,译不出来。第二、译者态度轻慢,随意删减。待仔细看完第一集,深觉译者文笔活泼流畅,态度谨慎精严,难译处字斟句酌,屡见妙笔巧思,绝不会是上述头两种可能。“北风如刀,满地冰霜”不译,我确信只能是第三种可能:北风等这开头八字虽然平仄重复,文采一般,但非常“武侠小说”,看过两天武侠小说的中国人都懂,上来一看到北风等八字进场诗,就知道该要刀光剑影了,金庸以之开头正是遵循武侠传统。外国读者无此文化背景,就算听到梆子响,也不知刀斧手要拿人,所以译者考虑西方读者文化背景与阅读习惯,审慎地决定在此处把这与正文无甚关联的八字略去。
《鹿鼎记》的英文翻译者是汉学家约翰·闵福德(John Minford)教授。闵氏的中文训练是正统学院派科班出身,牛津大学的中文学士,澳大利亚国家大学博士,曾执教于中国大陆、香港、新西兰等地大学,现任澳大利亚国家大学中国暨韩国研究中心主任。翻译作品包括《红楼梦》、《孙子兵法》、《聊斋志异》、《周易》等中国文学经典,多由在学术界拥有崇高地位的企鹅经典丛书出版。《鹿鼎记》英译由浸润汉英翻译二十年的学术界老前辈闵氏执笔,九七年出第一集,九九年第二集(中文第二、三册),零二年第三集(中文第四、五册),前后耗时五、六年方得出齐,翻译工作如此慎重,应是让金庸本人十分放心的了,这一点可从金庸在书前亲自作序,感谢译者,得到明证。
既说《鹿鼎记》的英译文笔优美,为何拙文又要来“浅说”一番?实是武侠小说的语言有其独特之处,尤其是对不谙此道之外国人来说,难免偶有理解上的困难。我读英译本时发现甚至连闵教授这样的翻译行家一不留神都要出错,拿原文来与译文对照比较,探其误译之究竟,十分有趣。
看到闵教授误译之处,好像影迷观赏一部经典大片,偶然看到穿帮镜头;又像球迷欣赏贝克汉姆神技,忽见他踢了一个乌龙臭球,心里虽不由得不乐,敬佩之心不稍减也。我评闵译《鹿鼎记》也是这个意思,读第一回里关于问鼎与逐鹿的一大段,以为原文就是用英文写的,但翻开汉文,两相对照,方知一字一句译得中规中矩,再贴切不过。稍后吕留良在二瞻先生查士标画作《如此江山》上题诗,闵氏英译This Lovely Land长诗一首,不单单显露译者古文功底与文学才情,更充分说明译者尊重原著,不避艰难,全力以赴的翻译态度。早在第一回,闵氏便已证明金庸作品英译这么艰巨繁重的工作落在其肩上,确实是读者之幸。
但拙文本意却不是在分析闵译如何之好,就像本书其他篇章一样,重点不在讨论金庸小说之好。拙文重点有二,一是拿英译本《鹿鼎记》来随便聊聊翻译武侠小说的难处,二是挑挑闵教授翻译时走神儿的误译,以为笑谈。方才已经说明过,许多误译之处是译者不熟悉武侠小说语言之故,以闵氏中英文功力之深厚,尚且难免,所以有趣,值得一提。其他英译本,我没看过,不敢瞎说。
题为“浅说”是因为我总共也就看了第一集,虽非信手翻阅,然而到底并未看完全五集,本不该胡乱评说。但想了一想,若只论上述两个重点,该评之处自前三回以后已经不断重复,再无新意。鹿鼎记的故事早已烂熟于胸,再看,那成了替闵教授校对了,我得收费。
一、武功招式与武打场面的误解
武侠小说里自不乏武功招式与武打场面的描述,对中国武侠小说迷来说似乎没有难懂的,却可能对外国人翻译造成困难,前一段茅十八“双腿连环”被译成去抱人家大腿便是一例,此处再举数例,一则错得有趣,二则可以说明武侠小说英译之难,大概不在难译,而在难懂。
例如,假太后与海大富深夜在慈宁宫御花园过招,二人掌力相交,台后向后直飞出去。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拿桩站住(金241)。这“拿桩”一词,自然指的是受掌击后的海老公一个踉跄之后双脚稳住不动的动作,习武之人刚入门不都得练马步站桩的功夫吗?此处英译:海老公晃了一下,伸手触到一株树,才把身子扶正(闵260)。显然,闵教授不太熟悉“拿桩”这个词,又不能想象花木扶疏的御花园里打着桩,而且即便有桩,海老公也“拿”不起来,所以一咬牙改“桩”为“树”,让负伤不倒神勇的海老公尴尬地扶着树了。
茅十八带着韦小宝才到北京,就在饭馆里跟几个满洲布库打起来了,其中一人将茅十八抓起欲往阶石上捣去,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金102)。这里自然是指茅十八连续两脚都踢在满洲布库胸口,不难理解。英译:茅十八环抱那大汉双腿,发出了两声让人颤栗的怒吼,然后撒开双脚,全力踢在那人胸口(闵110)。显然,此处“连环”一词给闵教授造成困扰。双腿“连环”是个动作,指双腿先后连续踢出,书里是两下(所以噗噗两声),但也可以是十好几下,可以找李连杰示范一下。闵教授没看懂,误译为环抱住双腿。但如此一译,接下来的“噗噗两声”变得浑不可解,所以只得一误再误,译成“怒吼两声”,然而这慑人心魄的怒吼竟作“噗噗”声,茅十八叫得也实在忒古怪了。
韦小宝做客康亲王府,赶上神照上人与吴应熊手下随从杨溢之的一番较量。“神照大喝一声,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袖突然胀了起来,已然鼓足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碗口大的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撞去。”(金406)英译:神照大喝一声,双臂肌肉坟起,眼见无袖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袖都鼓胀了起来,但此举仅意在先声夺人;神照先是弯曲双臂,与肩同高,拢住身前之气,随即以水平弧形奋力击出,准备将两个碗口大的拳头向那人两边太阳穴撞去。(闵453)这里不难看出,神照的这一招“钟鼓齐鸣”(闵译双钟齐鸣,鼓没了。)再简单不过,但英译莫名其妙之处甚多,颇为诡异。稍加推敲,便知困扰闵教授之处在于他不明白神照僧袍之所以鼓胀是由于内力,不是他肌肉发达。正因为内力流泻,宽大的袍袖才能“鼓足了劲风”,若光靠肌肉,就算李小龙复生也鼓胀不起僧袍也。闵氏不谙武侠小说的套路,故曲解袍袖之鼓乃神照肌肉硬绷出来的矣。更因如此,又不能解释“劲风”二字,所以自己临场发挥,编出一句“拢住身前之气”,让人不知所云。其实闵教授大可不必刹费周章地在这一句上头纠缠,就让神照和尚双拳齐出打那姓杨的,岂不干脆?在此,我们也见识到闵教授不肯轻易漏译一字一句的固执,这样的翻译态度固然值得敬佩,但当时到街上随便找个中国武侠小说迷问一声,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杨溢之不给神照面子,面对“钟鼓齐鸣”,竟是不闪不避,逼得神照骑虎难下,说道,“下一招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驾胸口。”“钟鼓齐鸣、黑虎偷心这些招数,原是最粗浅的拳招,寻常学过几个月武功的人都曾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本意只是要以劲力取胜。(金406)”英译:“双钟齐鸣”与“黑虎”两招均是粗浅的基本进手招式,任何初习武艺之人必在头几个月内学会。仿佛是要强调这两招的原始粗犷本色,使招之人在出招之前必先大声喝叫。(闵454)此处之误非关武打招式,闵教授是误读“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这一句。该句原意是指神照和尚先行说破自己要用的招式,好让杨溢之知所趋避,这层意思不会有人读错,但闵教授偏偏曲解了。这样的误译,在《鹿鼎记》第一集中屈指可数,偶尔见到一个,岂能不乐?
与“叫”字有关的是“呼”字。假太后与海老公打架,“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金240)英译:每当太后向海老公出掌,都大呼一声。(闵259)闵教授把象声词“呼”曲解作动词,故有此此误译,本来假太后形象阴险,如此一来,变得咋咋呼呼,有点儿二百五。
另一个武打场面是韦小宝在当上青木堂香主以后,率会中兄弟去杨柳胡同赴沐王府之约时,听白寒枫描述的。早先,天地会八臂神猿徐天川因拥桂拥唐之争和云南沐王府的白寒松白寒枫兄弟在天坛打了一架,白氏兄弟使出配合熟练的“龙腾虎跃”和“横扫千军”,逼得徐天川避无可避,全力反击。白寒枫说,“就在这时,噗的一声响,那老贼却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高山流水,双掌先后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金359)英译:“就在这时,听到令人恶心的一声重击,那老贼竟恶毒地双手猛击我哥哥(他)。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高山流水,双掌迅速左、右、左、右地连续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闵398)这里的翻译很有意思,下“重手”译为double body-blow,是不是闵教授把重(念众)手念成了重(虫)手,所以用了double一字呢?因为徐天川确实是右拳击胸、左掌击腹,打死白寒松,所以虽然那个double很可疑,但也不能就说英译有误。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一招高山流水,金庸原文写得很简单,只说是双掌从脸面右侧直劈下来,闵教授自行演绎,说是one two, one two in rapid succession,这种打法恐怕与原文不合,听着怎么更像是拳王阿里的快拳风格?稍后等风际中示演高山流水时,译文更大胆地加油添醋,写成“双掌平行,垂直高举在脸面右侧,然后开始以空手道手刀连续虚斩在他(玄贞道人)背上”(闵399),此时拳王阿里又成了日本空手道高手了。
韦小宝奉旨到康亲王府探视鳌拜,正好碰上天地会青木堂群雄为报尹香主之仇前来刺鳌,混战之中,小宝人小,从铁栏空隙间挤入囚室,其时鳌拜刚被毒瞎,心智失常,拿铁链乱砸,“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压落。韦小宝一个打滚,滚出数尺。但听得呛琅琅一声大响,脸上泥沙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急跃而起。只见鳌拜......”(金269)英译:突然间一股小型旋风吹得他失去平衡不断打转,但听得呛琅琅一声大响,囚室地板上的尘土溅到他脸上,使他眼睛刺痛,一时间看不见发生何事,待他跃起,再度睁开双眼,只见鳌拜......(闵292)此处韦小宝“一个打滚”必是他主动闪避的动作,既滚出数尺,自未受伤。闵译a miniature whirlwind knocked him over and sent him spinning,显然是把主动的闪避曲解成被动的挨打了;在地上打滚,照理该说是rolling,译成spinning,成了打转,不是打滚。至于闵译中添加韦小宝眼睛刺痛,不能视物这一插曲,浑不可解,该不会是把“不暇回顾”读错了吧? 浅说《鹿鼎记》的英译(之二)
宋国明
二、多音字的误读
有些时候,英文译得古怪,回头一查原文,才知是闵教授不慎把多音字读错了,这样的错误极少,值得拿来说事,以博众位金迷一笑。
鳌拜既倒,理当抄家。康熙问索额图是否苏克萨哈为鳌拜所害之后家产都给鳌拜占去,索额图回奏,“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是没入了内库的。不过......金银珠宝等物,都饱入了鳌拜私囊。”(金197)第一句话的英译: Neither Suksaha’s land nor his property was impounded. (闵213)竟说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均未被充公,与原文恰恰相反。此句为何译错,当时颇为不解,后来脑中灵光一现才明白过来,原来闵教授把没入内库的没(音墨)字念成了梅,成了“没(音梅)入了内库”,故有此一误。不过,闵教授应该记得,“入”字虽然可以单独当动词使用,但“入了内库”的否定是“没入内库”,不会是“没入了内库”,否定时“了”字得去掉,就像“吃了蛋糕”的否定是“没吃蛋糕”,不会是“没吃了蛋糕”。也有人硬要抬杠,说他偏喜欢说“没(梅)入了内库”,不能说英译绝对是错的。那我得提醒他一下,索额图这句话是用焦点结构表示的,“是没入了内库的”,前边儿有个“是”字,后头还有个“的”字。这样的结构中间一般不能夹着否定,说“我是昨天来的”则可,说“我是昨天没来的”则不可,因此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自然“是没(墨)入了内库的”。一个多音字念错,意思整个相反,可不慎乎?
武侠小说里必须得点几个穴道,让人一会儿出声不得,一会儿动弹不得,情节方能开展。闵教授翻译穴道名称是采取意译的办法,所以神堂穴为Holy Hall,阳纲穴为Yang Cord,环跳穴为Ring Jump,连太阳穴,一般英语称之为temple者都一度意译为Greater Yang,当年小桂子就奋勇在鳌拜的Greater Yang vital point上死命揍了两拳得以立功。我这里要讨论的是人身大穴膻中穴,闵译为Middle Fetid Point者。(闵359)英语fetid是发出臭味的意思,显然译的对象是“膻”字,可咱从来没听说过膻中穴发臭啊!查了字典才明白闵教授又错读了一个字,“膻”字两念(最近查康熙字典,居然有三个念法,学问大进),可以念山,羊臭。也可以念旦,例如膻中,指人体胸腹间的横膈膜,也称气海。膻(旦)中穴在胸中两乳间,名称跟羊膻(山)味儿毫不相干。陈近南给小宝运功驱毒,将“左手按在他胸口膻中穴,右手按住他背脊大椎穴。”(金327)不明说了在胸口吗?闵氏英译为了配合那个“臭”字,硬把陈近南的尊手按到了小宝的小腹上。不敢请教诸位金迷,谁家的膻中穴是长在肚子上的?
三、称谓问题
中文的称谓复杂奥妙,是个翻译难点。对话之人,以何自称,以何称人,细心读来,便能得出许多信息,说话者的身份学养,与对话者之间的尊卑亲疏关系,说话当时的心理状态等等,作者在称谓的使用上精确,对话便传神可信,人物刻画也更生动,金庸小说之所以好看耐看,一部分原因是他各种称谓掌握得极巧妙。
造成明史一案的元凶吴之荣在湖州归安县任内贪赃枉法,革职离任,临去前到庄允城家打秋风。庄允城先是称他阁下,语气冷淡,等吴之荣信口捏造“左马班庄、四大良史”,大捧其子廷陇所编修的明史辑略,庄允城禁不住拍,立刻改口自称“兄弟”,尊称这位马屁精为“荣翁”,二人当下你一口荣翁,我一声庄翁,相互叫得极为投机。这庄翁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金庸一改称谓,便生动传神地表现出来,确为大师妙笔。英语在此时则显得捉襟见肘,一个you,一个I,实在寒碜。
吴应熊在康亲王府首次与韦小宝见面,欢喜地双手握住韦小宝的手说,“桂公公,我......在下......”金庸特别在此下了注脚,充分说明了金庸在写人物对话时对称谓的重视:“他先说了个‘我’字,觉得不够恭敬;想自称‘晚生’,对方年纪太小;如说‘兄弟’,跟他可没这个交情;若说‘卑职’,对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金396)英译就一个字:I,连一丝斟酌的余地都没有,整段注脚自然也全免译了。
英语的称谓固然粗陋无文,闵教授偶尔也在称谓上勉力译一下,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顽强精神。例如,雪中奇丐吴六奇令其子宝宇北上浙江请查伊璜到广东一聚,查伊璜却不识吴宝宇,问到来历,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金30)这是旧时老礼儿,算是格式化的基本应对,并不出奇,相当于英语里说“我父亲名叫吴六奇。”闵教授译成:其时汉人不许直呼父亲名讳,但吴宝宇找到一个办法说明自己的父亲乃叫吴六奇。(闵35)有点啰嗦,不算佳译,只能算是给外国读者上了一点中国文化课。
康熙让索额图去抄鳌拜的家,说“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爱念佛经......”(金197)皇太后非常年轻,才三十多岁,这里的“老人家”三个字,纯粹是个敬称,就跟旧时北京口语里指第三人称说“摊”(“他”字下加个心)意思一样,还有爱拍马屁者称小桂子您老人家的呢。英文连你和您都分不了,“她老人家”自然应直译为she即可,不必纠缠。不料闵教授认真得过了头,硬要交代这个老字,译成了“皇太后吩咐,她在年老之时(in her old age)想要多念念佛经(闵213),反为不美。另外,韦小宝口中的索大人被译成索额吾友,有点不知分寸。(闵218)
古时师徒制与今日师生关系大不相同,闵教授把师父译成Shifu,十分恰当;尊称太监为公公,闵教授直接音译为Goong-goong,效果也很好;然而,把尊道士为道长、和尚为上人的称呼译成天主教、基督教的Father就很不自然。感觉上,少林寺里的僧人一称father就变成了胸前画十字、口里说拉丁文的洋和尚了。
四、典故、成语、诗句、谐音、俏皮话
金庸小说里历史典故极多,这对以西方读者为对象的翻译者而言是件麻烦事,要把每个典故的历史背景交代清楚,往往会打断原来故事叙述的流畅性。面对这样的挑战,闵教授处理明快,大刀阔斧将海老公絮絮叨叨讲端敬皇后的旧事,连带金庸自己的注脚(金231-236),多处细节适当地省略了。有些成语谚语闵教授译得十分到位,若是翻译庸手,保证晦涩难懂。例如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不做、二不休、池鱼之殃等等,外国读者读来当能品到原作的东方文化滋味。
诗作一般照原文译了,颇见闵氏文采。重要的如“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处不照人”,都忠实译了。有几处读来让人兴味盎然的段落,如天地会中见面的切口诗“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以及询问职等的“堂上烧几炷香”便都未译,稍嫌美中不足,但仔细想想,自己也无良策。(金331-32)
若说翻译典故诗句只是麻烦,那翻译谐音俏皮话,就是译者的噩梦了。例如,老猫鼻子上挂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闵教授便束笔未译(闵177)。这个取舍有道理,因为金庸拿谐音来开开玩笑,只是信手捻来,显得行文轻松风趣,博读者莞尔一笑而已。汉语的谐音俏皮话,到了英文便百分之百不谐音不好笑了,若是译者费劲解释,说明这句话虽然译得不好笑,可是在原文里“好好笑喔”,读者反而要觉得倒胃口。沐王爷三箭射死“毛”十八那一整段,铺陈细腻,介绍沐府来历,不单为了一个谐音,所以闵教授硬着头皮译了,效果居然不错,让我替他白捏了一把冷汗。
布库一词,是满语音译,原意为撩脚,乃满洲人摔跤扑戏之技,自然与布匹、仓库无关。康熙要带韦小宝到布库房看摔跤,韦小宝不懂这个满语词,听到布、库二字,便问,“布库是什么地方?放布匹的库房吗?”(金172)此处是个谐音问题,非常难译,若正确译出Wrestling Room(摔跤房),那韦小宝问的那句话便很白痴。闵教授自然知道布库是什么,先前茅十八不是还跟郑王府的几个布库在北京的茶楼里打了一架吗?但为了让韦小宝提的问题合情合理,闵教授决定把布库房译成更衣房the Dressing Rooms(不知为何用复数),然后让小宝问,“什么房?那是放皇上衣袍的地方吗?”(闵184)其实这样的译法也有问题,第一,Dressing Room不是个难字,韦小宝不会大惑不解地问,“The what?”第二,试问哪个大胆的奴才敢在皇上的更衣房练武摔跤?其实,此处闵老可以照音直译为Buku Rooom,然后稍加解释即可;也可比照处理谐音问题的老办法,略去不译,让康熙直说去摔跤房。
“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是个常用的俏皮话。闵译:As the man reading the songbook while he rode his mule said, “we’ll work something out as we go along.” 成了:正如那个骑着驴看着唱本的人所说,我们到时候会想出个什么办法的。(闵422)此处“走着瞧”一语双关的俏皮之处,自然难译,但至不济也得把说话者警告对方的语气表示出来,Just you wait and see大概可以对付着用,译成work something out则大谬不然矣。
闵教授有时怕西方读者不谙中国文化,不明白小说中人物言行举止的含意,也会自行加料,简明扼要的说明一下,这跟注解历史典故的情况相似,倒也无可厚非,可以接受。 浅说《鹿鼎记》的英译(之三)
宋国明
五、字面直译的粗心之错
日本友人买了一台携带型翻译机,能瞬间把日文篇章翻译成各国文字,译文句法混乱,荒唐莫名,看都看不懂,因为每个字词前言不搭后语,都是按字面意思翻译的。此机别无大用,偶尔心情郁闷,拿来让它随便翻译翻译,能乐得人捧腹大笑,忘却烦恼。友人用了几次,反响极差,气得想把它扔了,我忙说别扔别扔,这是个能让人延年益寿的宝贝,怎能就扔了,二十块卖给我吧。闵教授的译文有几处粗心误译,跟我的“延年益寿机”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例子不多,所以弥足珍贵,在此分享同好。
顾炎武、黄宗羲、吕留良三人为假扮船夫的前锋营亲兵所擒,一名亲兵叫道,“船家掉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金38)最后这两句,英文译作“不许搞鬼,如果你珍惜你的狗的性命。”(And no funny business, if you value your dog’s life!)(闵47)看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擦亮眼镜再看,又笑了一通,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说到气喘,我刚才那是笑出来的,不常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吗?心情激动时说话也会呼吸短促,白寒枫跟天地会群雄解释他们兄弟二人何以与徐天川结怨,说得多了,便有些气喘,那是激动。(金351)气喘另有一解是医学名词,又名哮喘。闵教授的翻译(闵389)说白寒枫panting asthmatically(哮喘病发而气喘吁吁?),名词动词兼顾,倒也不能硬说他错,但听上去实在古怪,因为如此一来,白寒枫便成为中国武侠小说史里唯一的一位哮喘病患者了,不如按照中国人的一般理解,就让他激动得喘一喘吧。
还有几个词语居然照字面“差不离”地译了,意思大大走样,也十分有趣,姑且举几个例子说说。“胜之不武”误译为bloodless victories(闵282),成了不战而胜,与赢了也不算光采的本意相距甚远。“点到为止”闵教授一律译成点到穴道为止(闵397),估计与不会点穴的朋友过招便只能拼命了,谁让他们不能“点到为止”。“釜底抽薪”的重点不在闵译的降低温度,减少已经造成的伤害,(闵23)而是指除去病秧祸源,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江湖上“自树门户”,误译为成家立业,当个顾家的男人(闵41),哈哈。“太监们打架,说的话挺难听”,原意是说打架的人当时口不择言,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英译:太监打架这事说来难听(闵279),译拧了。“阿猫阿狗”指的不是四条腿的小动物cats and dogs(闵369、453),而是泛指身份卑微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公论当然不能指“公开讨论”(闵388),应是公道话吧。“明师出高徒”译为famous teachers have famous pupils.(闵335)大概闵教授把“明师”看成“名师”了,但再怎么说,高徒也不是famous pupils啊。韦小宝擅用“下三烂”的手段,应该是不入流的,却译成第三流的功夫(闵327),感觉上手段纵然不高,却了无卑鄙下流之原意。“死约会”译成了你死我活的约会(闵148),其实该是不见不散的约会才对,除非阁下跟一位不会点穴的朋友约好了较量一番,那才是死约会,因为他不能“点到为止” 。
有些地方仅仅是中文一字之误读,英译也能大大走样。不细看原也看不出来,但书名既曰细说,所以此处不妨细说,以博读者诸君一笑。
海老公告诉太后,说当世知道顺治在五台山出家这个秘密的人只有六人,那是太皇太后跟太后“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金234)闵教授把玉林大师那一句译成:跟主子同时出家为僧的玉林大师(the Venerable Yulin who became a monk when my Master did)显然是译错了,因为小说里顺治出家正是玉林大师给剃度的,他怎么可能跟顺治同时出家,又成为顺治的师父呢?参照原文一琢磨,才知道闵教授误解了介词“跟”的用法,此处“跟主子剃度”就是“给主子剃度”的意思,跟做给讲,虽不算是规范的用法,但口语里这么用不算稀罕,不会有人误解。洋人学中文,一切照规矩来,此处闵教授把“跟”误解成一般“与、和、同”的意思啦。
中文“又”字用法繁复,变化多端,最是难学。海老公让韦小宝到上书房偷《四十二章经》,小宝说,“......皇上书房里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识字!”(金175)海老公这句话是重复韦小宝的信息,前面加上嗯的一声,是表示他原来不知道小宝是个文盲,闻言有点诧异,闵教授应该依样重复小宝的话,“I see, you can’t read very well.”可是似乎“又”字给闵教授也造成了一些困扰,因为这里的又显然不是洋人熟悉的“又一次”的副词“又”again的意思,而是(副词作)连接词and或besides。闵教授最后决定译成“仍然”(still):什么?你识字仍然还有问题?(闵188)一句话里,嗯字的语气,又字的连接词作用,都译错了。
天地会青木堂与沐王府结怨,樊纲主张去找白氏兄弟分说清楚,否则“以后天地会给沐王府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大伙儿还混个什么?”(金336)这个混字指的是在江湖上立足之意,如混得还行、越混越差之类,跟混时间的混意思不同。此处闵教授把最后一句译成了,“我个人不理解我们还在等什么。”(闵371)显然取的是“混时间”之意,把此混与彼混弄混了。
康亲王派人请韦小宝去王府赌钱听戏,韦小宝把小郡主绑好了,便“兴匆匆”的跟着内见到康亲王府去了。(金394)这里金庸本人把“兴冲冲”误写为“兴匆匆”,本来是形容兴致高的意思,现在因为“匆匆”二字,被译为“急急忙忙”了。(闵438)这笔账虽然不能加在闵教授头上,但他其实是可以帮金庸修正笔误的。
六、闵氏的自加注解
闵教授为了译文通顺易读,有时在原文以外自行润色加工,这样的小改动不下千处,几乎无页无之。许多地方不与原文对照看不太出来,譬如原文的“说道”、“笑道”常常在译文中凭空冒出一个情态副词来修饰。一般来说,这样的添加也许是为了照顾西方读者阅读习惯,无伤大雅。有时,译文中有些地方甚至是闵老在翻译时把他自己的想法当成正文也写下来了,读来十分有趣。
海老公和假太后在御花园对话,说道贞妃死于化骨绵掌,然凶手功夫却还不够深厚,以至露出破绽。太后讥刺说虽不深厚,但也有些用处了。“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 咳......自然有用!”(金235)这里语句简单,英译自不会有误,唯一的难处是海老公咳嗽的那两声,译成heh,heh。估计闵教授拿不准这两声的意思,便在海老公说完话后又加译了一句:说不准他是咳嗽还是暗自轻笑。(闵254)竟把译者自己的心事写出来了。其实咳字虽然多音,但当时情景再明白不过,就是久病缠身的海老公咳了两声。咳嗽声无象声词,中英皆然,但中文可用动词直接表示。英文拼写咳嗽声向无定例,当年王尔德在喜剧《不可儿戏》中便提过此事;我见过ahek、hack等拼法,有人甚至径用cough象声,这是真咳;清嗓子的假咳harrummph又不一样,看上去痰多且浓还略带喜感。中文咳字当象声感叹词,念亥不念嘿,但不是轻笑声,只表伤感、后悔或惊异;若表嘲弄讽刺的轻笑声,金庸惯写“嘿”,不用“咳”。闵教授此处多虑了不说,还把自己的疑惑当译文写了出来。嘿,嘿,嘿(chuckling)。
康亲王向宾客炫耀自己礼贤下士,延请到几位江湖上的顶尖高手,脸有得色地说道,“......只不过每日须得好好伺候他们,可也费心得很,哈哈,哈哈!”(金399)这是标准的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的口气,中国读者不会会错意。此处,闵教授直译笑声ha ha即可,但是他不,自行添了一句,译成:“他笑了,也说不好是得意呢还是后悔了。”(闵445)这添进去的一句正好就是译者自己一个人的疑惑,难道闵老忘了康亲王说这番话时脸有得色吗?
海老公与假太后动上了手,对掌时伤了太后。其后二人说话时,太后声音甚是缓慢,不住调匀呼吸。(金241)译完“调匀呼吸”之后,闵教授自加说明:因为武功高手在准备出招之前都得运气。(闵261)其实太后调理气息,是因为受伤不轻,并不是准备出招,这条注解不加才对,加了反而大谬。
也有几处,作者原意不明,确实该有疑惑。例如,韦小宝研了豆泥莲蓉珍珠糊,要治茯苓花雕猪沐剑屏画了乌龟的粉脸,夸说治好后她容貌便天下无双,羞月闭花。小郡主听他说错,便随口改正,说是羞花闭月。“但话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金391)闵教授翻译完原文,又补充一句:因为她自小受教,知道改正别人甚是无礼。(闵434)这一句为原文所无,是闵教授向读者解释解释小郡主不好意思的原因。这一段我过去每次看过都只以为小郡主之所以不好意思是因为她把“闭月羞花”这样形容美人的成语不假思索地顺着韦小宝的话头用到自己身上了,无心之下,自夸自赞,所以觉得害臊。当然,闵教授之言也自成道理,但我总觉得他的诠释更接近西方文化;韦小宝与小郡主刚斗了半天嘴,两人又都是孩子,改不改别人口误的,似乎不那么严重。到底小郡主为何害臊,其中原因只有问金庸本人才能见分晓了。
若我说对英译本有什么较大的抱怨,那就是闵教授偶尔的自行创作发挥。身为翻译者,即使在某些地方觉得不同的处理更合适,或者增添某些细节会更生动,他都得抗拒脱离原文自行创作的诱惑,才能忠于原著,这一点,我认为是译者对翻译工作最基本的自我要求。金庸本人也曾说过,他对翻译他小说的起码要求,就是宁可删节,不可添加。闵教授时不时地在《鹿鼎记》中加了一些作料,即使能为小说添色增香,也不妥当,何况还有不少的地方出错呢。
还说小郡主。韦小宝初见她时心道,“这小娘皮长得可挺美啊。”(金375)英译:她非常漂亮,但韦小宝心里用的却是妓院里常说的粗话。(闵416)译文里多的那一句,大概是用来解释“小娘皮”三字。小娘皮我没听说过,但感觉上跟小妞差不多,语虽轻佻,却非侮辱性字眼,译成chick(如Hey, this chick’s pretty hot.)口气上大致不差,韦小宝不至于平白无故就用妓院里那些婊子、贱货、淫妇之类的语言骂人。又如,金庸说小郡主长得嘴小鼻挺,英译却说她稍带鹰钩(slightly aquiline),不知这“鹰钩”二字从何而来?(闵422)原本娇俏的模样当场被译者打了对折,登时阴险起来。又,解穴之时,韦小宝伸手指住她右边胸部,英译却擅加了两个字,说指住她“仍然稚嫩”(still childish)的胸部。(闵423)我很想问问闵教授,你怎么知道?人家金庸又没说!上药之时,韦小宝抓起珍珠糊,往小郡主脸上涂去。英译把脸字改成“涂着墨的脸颊”(inky cheeks),不知何故。(闵435)难道译者忘了韦小宝早就在解穴之前拿湿布把小郡主脸上的黑墨抹净了吗?金庸原文无误,闵教授这么一加,反而错了。
有些度量衡单位,闵教授细细改用西制,以利读者。十天半个月,一般译成一两个星期;半个时辰,译成一个小时;小郡主沐剑屏,书上明明写着十四、五岁,却译成了十三、四岁。后来转念一想,中国人讲年纪论虚岁,说是十四、五岁,按西方算实岁的规矩,可不正是十三、四吗?闵教授翻译时考虑之细腻真让人开了眼啊。
七、结语
我非翻译专家,只能作为一个金迷肤浅地谈谈,找出了闵教授译文中一些小错,其实,小瑕难掩大瑜,《鹿鼎记》英译要远远胜过我看过的几套日译金庸小说,非常值得推荐。
最后,再调侃一下闵教授,不然没机会了。有时他的译文里好用法语借词,显得太文雅了些,并不一定合适。例如,庄允城译为Zhuang père(闵12),这里的法文père(父亲)用得勉强,一般père相对于fils(儿子),习见者有父子齐名的法国文豪大小仲马,像布什家族父子两代当过美国总统的,固然有人以Bush père和Bush fils称之,以资区别,却也极不普遍。庄允城并无文名,不就是庄廷陇的有钱老爹吗?而且二人并不同时出场,译之为庄先生其实足矣。还有,武林中人行走江湖,无论黑白两道,都得有个响亮的外号才行,中文说“江湖上人称”即可,人称九指神丐,人称铁掌水上飘等等,闵译用法文nom de guerre(战名),雅则雅矣,只不知一般英语读者懂不懂,习惯不习惯?像débâcle、mêlée等,英语里固然也用,但一般不写法式音符,除非作者要特别强调该词的高卢血统。其他诸如patisserie Pekinoise(北京糕点),joie de vivre(人生乐趣),passe-pont vermicelli soup(过桥米线),douceurs(打点贿赂),habitué(常客),其实都有相对较平易朴实的英语词,老闵无需借用法语。至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低声道”译者也拿典雅的意大利文sotto voce来译,有点过了。一句普通的“心痛无已”居然译成looking more than a little souffrante,(闵55)那闵先生就难脱炫学卖弄之嫌了。我拿最后这一句“心痛无已”的英译,躲在办公室楼梯拐角,碰到哪个倒霉的英文系教授路过,便跳出来抽个冷子考他,结果十个人里头倒有九个看不懂,让我显得学问高深,十分得意。谢谢闵教授!
金庸先生是牛津大学的博士生,听说上课时班上的同学,出于尊敬,一律称渠查教授而不名,他的英文修为必定是极好的。闵教授《鹿鼎记》译稿既出,头一个过目校对的,岂非正应查老本人?这不仅让闵教授的翻译工作较易进行,发行后,译本传世,免于瑕疵,不也正是帮作者自己一个大忙吗?想必查老俗务缠身,实在无暇顾及,是以闵译虽佳,仍有一些误译之处,此处区区在下随意指出几处,给略通英语的金迷们提供一些茶余饭后谈笑的材料。 浅评日译《射雕英雄传》(之一)
宋国明
每次到京都小住,除了去四条桥头荒木老板的小店吃他的味噌叉烧拉面,把那滚烫香稠兼油乎乎的汤喝得山响以外,就是没事去三省堂书店逛逛。几年前无意间在那儿看到金庸小说的日译本满满排了整层书架,当下大喜过望,驻足细观。虽说心下明知买是绝对要买的,但面对那整套金庸作品,却犹豫起来,盖日书印刷固然精美,无奈价格忒昂。况且我买书向来一是小心,二是小气,未知译笔如何便傻愣愣全买下来的蠢事儿我是决计不干的,再说也买不起。所以,我忍着脚酸,左翻右看,考虑再三,不能遽尔决定,到底是先买《鹿鼎记》、还是《笑傲江湖》、还是《射雕英雄传》。
那时德间书店的日译金庸丛书似乎尚未出版物美价廉的软皮儿小字随身本,只卖硬壳精装。我眼看着一本本自己钟爱的书整齐地排列在架,而偏偏自己阮囊羞涩,不能一网打尽,甭提多难受了,心里还埋怨自己这几天要少吃几碗拉面不就好了,至少能省下两本书的钱。问了店员,死咪妈恨,您这儿的武侠小说能不能拆开零卖伊妈斯嘎?店员欠身微笑,答说勿论,当然可以。那天下午,我兴奋无比地带着《射雕英雄传》、《笑傲江湖》、《鹿鼎记》、《神雕侠侣》、《飞狐外传》、《倚天屠龙记》,各一册,回到旅馆。没同时买一本儿《天龙八部》是因为那时缺货。
在书店内心备受煎熬之际,我已粗略比较了一下几部我认为该先买的小说,《鹿鼎记》原是我首选,而且粗翻了一下,小岛瑞纪的译笔似乎甚好,许多汉字我都认得伊妈斯,心里一乐便买了下来,顺便把也是由他翻译的《笑傲江湖》带上了一本儿。但是买《射雕英雄传》的理由则完全不同,买它是因为觉得译者金海南的翻译乍看之下有股说不出来的别扭劲儿,丐帮不随别的译本直称丐帮,居然译成“乞食党”,堂堂丐帮帮主成了“乞食党的党首”,听着真寒碜。在《笑傲江湖》的日译本里令狐冲管岳不群夫妇叫师父师娘,听着多顺耳,管岳灵珊也直接按咱中国规矩叫小师妹,旁附假名注音“小西妹”,固然有点东洋口音,但念来十分可爱。反观《射雕》日译本,不按惯例让郭靖管江南七怪叫大师父、二师父等等,却译成一番目的师匠、二番目的师匠、三番目的师匠,实在太啰嗦了。
除了一些名词译得别扭,还有一桩疑点,那就是金海南的《射雕》日译本竟比中文原本还短一些。这一点容我向不熟悉日文的师兄师姐们稍作解释,过去我读日译小说得出一个小小结论,由于日语构词和句法的先天限制,凡是忠于中文原文的日译本往往能比中文肥上一倍。口说无凭,举个例子,《三国演义》的开场白十六字“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日文最佳译本平凡社立间祥介先生译做:“そもそも天下の大勢は、分かれること久しければ必ず合し、合すること久しければ必ず分かれるもの。”敢问您老算没算日文翻译一共用了几个字?光看“分久必合”四字就明白我“中瘦日肥”的结论虽浅,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译文把分字译完,又说了一大堆假名字母,才译到久字,再半天,才译完分久必合四个字;合久必分四字译得甚至更长些,因为句尾还得有助词收摊儿。我眼瞅那《射雕》译本总共才薄薄五册,比金庸原著还短,其中必然有诈,我便起了好奇之心,决定也买回来一册以明究竟,看看这位金海南先生怎么有这么大本事,能施缩骨神功把《射雕》译瘦了。
回家读书,参照金庸原文,颇有所感,故作此文。虽然区区日文只是粗通,但大处好坏总还是看得出来的,苦于当时太过小气,仅买了一本第五册《射雕》(第三十三回至四十回,关于成吉思汗家族与全真教的两篇附录皆未译),虽无法就射雕全本逐回细说,但在此粗略浅评一番也尽够了,恭请师兄师姐们指教。
一、删节
讨论金海南的文采之前,先把方才提到的日译本射雕“过瘦”的的疑点释清。原因无他,就是译者采取了节译的手段,成段成段的删去了金庸原文。原文有些诗作典故,不知是译者限于才情译不出来,还是觉得这些插曲无关情节推展,基本上一律删掉。兹举两例:第三十七回末,丘处机应成吉思汗之邀来到西征大军帐下,许多首咏叹战火下生灵涂炭的诗作都略去了(原1465-66),长春真人所引道德经的部份倒是老老实实译了,估计金海南手边有现成的道德经日译本。奇怪的是,后来黄蓉跟一灯大师手下渔樵耕读里的状元公打机锋,二人引用的都是诗经里的典故,等于两个文学高手过了一招。状元公说“隰有苌楚,猗滩其枝”,黄蓉笑答“鸡栖于埘,日之夕矣”,此间妙趣,请看原文便知(原1529)。译者只消找到诗经日译本,即可不费吹灰之力把这一段隽永风趣的插曲译好,结果他偷懒不译。译者必须知道,金迷喜爱金庸的文字,看的不光是武打,文学上的趣味也挺重要。
有些段落,并不涉及文学语言,其实极易翻译,只因译者主观判断与剧情无关,便做主径行删了。例如,烟雨楼畔,欧阳锋想要跟黄药师拉交情,听他说最讨厌自以为是的仁人侠士和自封的英雄好汉,居然就当场从随身包袱里抖出一个人头,说是在书院中听到一腐儒讲学,要学生做忠臣孝子,听得厌烦,便将他杀了。欧阳锋此举本欲博黄药师一赞,说东邪西毒臭味相投,没想到黄药师脸色一变,说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挖坑将那人头恭恭敬敬葬了。欧阳锋自讨没趣,还强说黄药师徒有虚名,受礼法拘束。“黄药师闻其言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原1353)。”这一小段不过三百来字,便把东邪西毒两个人的正邪本质区分得明明白白,虽是插曲,却属必要。属于此类的删节最多,幸亏我能读中文,不然损失岂不大哉?
第三十七回,郭靖随成吉斯汗西征,鲁有脚送上一张画,说是在江南书肆中购得,画面上一名簪花少女坐在织布机上织绢。画边题词,一词云:“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叫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栾彩凤,分作两边衣。”另一词云:“九张机,双飞双叶又双之。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原1437)。”多好的词啊,统统省略啦。问题是词曲译不出来,那是译者功力差,但现成日译本的全唐诗、全宋词总有吧,找都不去找就显得译者太懒了。黄蓉赠画以解郭靖相思之苦,郭靖思念情切,便要展画呆望画中少女,咀嚼画中两首词的词义,才领略到黄蓉对自己情深义重,却又不知如何才能谢罪。正因有这般苦恼,这般思念,才会让傻郭靖梦到黄蓉授计,有了后来二人在秃木峰顶浪漫动人的重会,而后才有郭靖部空降入撒麻尔罕的精彩情节。译者把有关这幅画的部份全删了。
删了黄蓉的画已经不该,译者还自己胡乱编了一些情节,以为补救。后来黄蓉见华筝公主到了军中,误以为郭靖是因此才未向大汗辞婚,气得回帐中拿了那幅画就走了,以示决绝之意(原1472)。日译本至此走入死胡同,无法翻译,因为从一开始压根儿就没有这幅画。译者此时竟自己信笔发挥,改成:“郭靖回到帐中,但黄蓉踪影已无,只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条,郭靖拿起一看,上写着:莎呦娜拉。”(译192)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亏他想得出来,莎呦娜拉呢!真想说马鹿野郎(混帐)还差不多!
过去读《金瓶梅》英译本,远远要比中文的“以下删去若干字”的健康本痛快,因为译文中凡遇**描写过分生动入微者,只字不删,只一律改成拉丁文,您想瞧热闹欢快场面,可以,请先长点儿学问,学学拉丁文。译者虽是道学家,但尊重原著每一个字的翻译态度让人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国内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悲惨世界》由李丹、方于二位翻译,拿来跟雨果原文对照,姑不论译文文采如何,但人家每一句每一词都用心译了,需说明处也一丝不苟的加上注脚,这才是翻译名著的基本态度。很遗憾的,金庸所有的小说都没有被日本人当作文学作品严肃地对待。 浅评日译《射雕英雄传》(之二)
宋国明
二、粗译
除了大量的删节,还有大量的粗译。删节是整个没了,粗译是原文虽然没删,但译者并不是照字面忠实翻译,而是译个大概齐,只求让情节能交待得过去。
举个例子。郭靖平常虽然总是听黄蓉的,但是大关节处却是把持甚稳,其时蒙古大军十余万众南犯,郭靖决定效法岳飞尽忠报国,捐躯沙场,黄蓉闻言叹道,“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原1561)” 这一段对话发自十几岁热恋中的青年,真不容易。郭靖的话固然正气凛然,蓉儿的反应也不能不让人觉得荡气回肠,读到此处有几人能不动容?日语版译作:黄蓉叹道,“我就知道会这样。(译279)”粗粗一译,味同嚼蜡矣!再举一例,原文:“蓉儿,你当真全身是计。怎么能这般妙法?(原1454)”译文:“阿蓉,你想得真好,什么办法?(译177)” 我批评金海南先生译笔粗糙,不算太苛吧?
黄蓉与郭靖在秃木峰上假意研讨九阴真经经文,骗欧阳锋上当这一段,虽然稍长,可以作为比较中日两种版本语言精粗的范例。原文:靖蓉二人背负油索上峰,将索子藏在岩石之后,然后坐在水晶宫中谈论。过不多时,欧阳锋的人影果在冰岩后面隐约显现。他轻功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上峰履冰,竟是悄无声习,料想二人定难知觉。黄蓉当即说了几节经文,两人假意研讨。研讨是假,谈论的经文要旨却句句是真。欧阳锋听在耳里,但绝妙义无穷,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头,她纵然无奈说了,也必不肯说得这般详尽,在此,那真是妙不可言(原1453)。译文:到了晚上,郭靖和黄蓉又登上山峰。两人一边热心研讨九阴真经经文,一边侧耳倾听欧阳锋动静。过不多时,欧阳锋的身影在冰后隐约显现。二人佯作不知,讨论的更加热心。欧阳锋听着,正中下怀,非常高兴(译176)。原文生动流畅,揣摩欧阳锋的心思尤其有趣,而译文简陋,省去许多细腻处。两相对照,精粗立判,整本书如此这般粗译下来,怪不得比中文原文瘦下那么许多。
粗译的粗字除了指粗陋,也可以批评译笔太现代、太直白,虽不能说译错,但风格远不如原文典雅,郭靖向成吉思汗解释“攻而不攻,不攻而攻”战略的这一段可为佳例。原文:我猜测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歼敌城下。大梁乃金国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驻兵不多,一见我师迫近,金国自当从潼关急调精兵回师相救。中华的兵法上说,“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致。”百里疾趋,士卒尚且只能赶到十分之一。从潼关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锐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马疲敝,虽至而弗能战。我军以逸待劳,必可大破金兵。金国精锐尽此一役而溃,大梁不攻自下。若是强攻大梁,急切难拔,反易腹背受敌(原1489)。此段文字十分三国演义,念来铿锵动听。再看日译:我想,大汗的打算是假装进攻金国都城,而在城下歼灭敌之主力。开封虽为首都,但守备兵力不多,若遭攻击,金国必定急召驻潼关之主力部队。从潼关赶千里之路到了开封,就算是精锐也必定疲累。若在此袭击,则可将金国精锐一举歼灭,开封也就不攻自下。若硬攻开封,急切难下不说,还很可能因此腹背受敌。(译208)”译文省略了中华兵法的一小段,我都懒得说他了,单说翻译出来的部份,用词现代感太强,连“主力部队”都用上了,金庸原文的古典味道尽失,后来更把安抚使吕文德“统兵方面”四字译成“前线的最高司令官”(译277),令人啼笑皆非,直可跟柏杨版资治通鉴里翻译的古官衔媲美。另一个让我不敢苟同的翻译是好好的“大梁”为什么要无聊改成“开封”(作者也一律把临安改译成杭州,十分缺乏历史观),难道他们德川家康江户开府,也可以说是东京开府吗?
此外,书中任何一个打斗场面几乎都是粗译,感觉上就像看电影时用二倍四倍甚或八倍的速度快转而过,这些粗译之例俯拾皆是,无页无之,恕我不能再举,再举,就得把整本书都写进来了!
三、擅改
除了让黄蓉婆婆妈妈的留了一张“莎呦娜拉”纸条,书中译者自行创作的部份还有许多,读来特别难受。黄蓉在荒岛上布下千钧巨岩机关把欧阳克双腿压断,后来又骗得欧阳锋叔侄吃了洪七公尿过的烤羊肉。后来七公靖蓉等三人离岛之时要给荒岛起名,七公先后建议了压鬼岛、吃尿岛,黄蓉都嫌不雅,后来叫了个明霞岛(原879)。到了第四册,黄蓉想到荒岛旧事,说那日在明霞岛如何如何,洪七公纠正她说是压鬼岛,此处译者竟编出了一个“小便岛”,堂而皇之篡改原作了,让人错愕不已。接下来翻译黄蓉的话才真正令人大惊失色,原文:好罢,压鬼岛就压鬼岛,那欧阳克这会儿是半点不假的成了鬼啦(原1308)。日文译做:好罢,小便岛也行。对了,若是老顽童不再瞎捣乱,把小便岛送给他最好,它正适合当老顽童的岛(译5-29)。意大利俗谚云:翻译者叛徒也,那是说翻译者或因本身功力未逮或因两个语言文化差异大,译文总有些地方未能曲尽原作之妙,译者在细微处叛离原作乃是无可奈何的喟叹。像金海南这样胆敢否决原作者的选择,把压鬼岛改成小便岛的做法,既无法理解,更不可原谅。如此做法已经不是翻译,而是借作者之名自行创作,这样的“叛徒”,应该带到文学法庭上去。
话说靖蓉二人骗欧阳锋上了秃木峰,便听到峰下号角声响,说是大汗点将,其实乃事先安排下的巧计,二人接着就先后开溜。译本擅改做:不一会儿,鲁有脚上得峰来,向郭靖说,“大汗急召,该怎么办?(译176)”鲁有脚什么时候又上得峰来了?这些改动,毫无道理,只能说译者金海南创作欲望既已发作,便管不住自己啦。
日译本里改动一字一句算是小菜一碟,读来只是牙碜,有时读到大规模的篡改那才令人着恼。此处也举一例:黄蓉在铁枪庙里凭其聪敏胆量,置个人死生于度外,与欧阳锋谈笑周旋,终于揭穿了江南五怪遭难的真相,不只是柯瞎子,恐怕所有的读者都要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段内容奇峰迭起,可以媲美最精彩的法庭侦讯电影,在叙述手法上,也值得一提。自从柯镇恶受制于黄蓉,随她来到铁枪庙,整个故事的发展就是从柯镇恶的观点来叙述,(如果瞎子也有观点。)除了瞎子的心事之外,所有的情节都是以他耳中所闻来交待。作者这样的安排,等于把读者也塞到了神像背后跟柯镇恶一同来“听戏”,增添了一些阅读上的乐趣。如此安排成功与否端赖对话的简洁明快,金庸写来紧凑生动:黄蓉道,欧阳锋道、黄蓉又道、欧阳锋笑道、傻姑道、杨康喝道、黄蓉急道、傻姑惊道、杨康怒道、等等等等,层层推演,抽丝剥茧,把“桃花岛神秘杀人事件”讲得精彩之极。其间或有动作,也是由柯镇恶双耳所闻的观点写来,偶有例外,倒也无伤大雅。日文译者大概不太同意作者这样的安排,因为他这一段从头到尾均以全知观点叙述,完全不尊重原文。许多地方译者成了作者,自我授权,写了一段金海南版的射雕。
译者都擅自加了些什么?例子太多,不胜枚举,为了让金迷看了以后跟我同仇敌忾,一起气得浑身发抖,我就多举几个。以下,凡译者“创作”的部份都以中括号表示。黄蓉提到南希仁临死前写的小“十”字,说“只因我想这位小王爷武艺低微,绝没本事一举杀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终想不到是他。”[黄蓉以极尽讽刺挖苦的语气说道。杨康脸现怒色,但黄蓉只管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译116)作者此处擅自加了三句,而原文金庸只写了:杨康哼了一声。哼一声则可,因为柯瞎子听得见;脸现怒色则不可,因为他看不见。又一幕,黄蓉因翡翠小鞋猜出杨康的诡计,告诉欧阳锋“若非此物,我万万料想不到小王爷竟曾光临过桃花岛。”[说完了,黄蓉手上拿着翡翠玉鞋给二人观看,杨康脸色大变。](译117)稍后,[欧阳锋露出心绪不宁的样子,黄蓉一边斜眼看着他,一边对身旁的女子道],“这个大哥哥待你好得很,是不是?” 傻姑[先前受欧阳锋威吓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便高兴地回答]道“是啊。”(译120),此处除了胡乱加了好几句,还把好兄弟误译为好哥哥,成了长幼不分,难道忘了傻姑年纪比杨康大得多?况且先前傻姑说不出话来,是因为真挨了欧阳锋的打,不是“威吓”。杨康偷袭黄蓉,反被软猬甲刺伤,黄蓉道,“这里自有杀他之人,我又何必伤他?”[说完之后,黄蓉看了看欧阳锋](译124),译者又忘了柯瞎子根本看不见。欧阳锋念九阴经文“忽不尔,肯星多得,斯根六补。”[不过,这些都是郭靖胡乱瞎编的东西,黄蓉随意敷衍的对照翻译了],道“善用观相,运作十二种息。” 难道读者不知是郭靖编的,要你译者废话?(译128)柯镇恶被发现后,黄蓉要欧阳锋放他走,[说完此话,黄蓉看了一眼柯镇恶。对欧阳锋而言,黄蓉才有利用价值] ,柯镇恶是死是活无关(译131)。就连黄蓉让欧阳锋再给傻姑几块糕儿,也毫无理由的加上[请你也给我几块](译112),大概是别处删得太凶,译者看着译本太薄,实在过意不去,所以在无关痛痒处随意添加,凑凑字数。
金庸花了一些篇幅介绍了花剌子模被灭,国王摩诃末西遁之后的一段历史。译者大概自行找来一些资料,觉得不用可惜,又觉得自己能比原作写得更好,所以他的翻译与原作差别甚大。原文:此时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数十万雄师如土崩瓦裂。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素来傲慢暴虐,众叛亲离之余,带了一群残兵败将,狼狈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将速不台与哲别统带两个万人队穷追,自己率领大军班师。速不台与哲别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聂伯河畔基辅城附近,大破俄罗斯和钦察联军数十万人,将投降的基辅大公及十一个俄罗斯王公尽数以车辕压死。这一战史称“迦勒迦河之役”,俄罗斯大片草原自此长期呻吟于蒙古军铁蹄之下。摩诃末日暮途穷,后来病死于里海中的一个荒岛之上(原1487)。译文(如果能称译文):此时蒙古军已征服整个花剌子模王国,苏丹穆罕默德(按:即摩诃末)带少数亲随逃往里海的一座孤岛,在该岛去世。成吉思汗大军东归,另派部将速不台向西追讨穆罕默德,远征高加索地区,攻克亚塞拜疆与乔治亚,更挥兵直入俄属克里米亚半岛的苏达克,于迦勒迦河破俄罗斯大公联军,又征服伏尔加河上游的保尔加王国,奠定蒙古日后支配俄罗斯的基础(译206)。嘿,你写你的第聂伯河基辅城,我写我的亚塞拜疆乔治亚!这哪儿是翻译,这是跟作者较劲呢。
上面这两段仅仅是整个日译本擅改原文的几个实例,说是冰山之一角并不夸张,因为其他随意增删之处几乎无页无之,只是规模较小。若读者好奇,可以自己买一本儿来看看,欣赏欣赏日译本与原文的出入。
大致说来,擅改自然不如原文,但我注意到居然也有改得好、让我大吃一惊的地方,下例译者改动的部份便与我原来在流行版中的眉批暗合,不能不说是狗熊所见略同,值得一提。话说靖蓉二人来到桃花岛上,郭靖答应黄蓉永不离开桃花岛,然后问黄蓉还要什么,黄蓉说“我还要什么?什么也不要啦!若是再要什么,老天爷也不容我。(原1312)”这几句写得极好,把黄蓉心满意足,幸福到了爆炸点的心态描写得十分传神。但接下来描写她在花树底下喜极而舞的段落则是一大败笔,原文做: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日,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又不时伸手去摇动身边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绕着她身子转动,好看煞人(原1312)。此景视觉效果虽好,但女主角在越舞越快之际,还要腾出手来时不时地去摇树把花儿晃下来,实在有点荒谬。我当时就在书页上写:不好,应用舞动的劲风把花吹下来。金海南也注意到此景欠佳,日译本改做:长袖拂中树枝之时,红、白、黄等各色花瓣飞落,宛如蝴蝶般在黄蓉身边舞动(译35)。您猜怎的,新修版出来,金庸也觉得原来黄蓉晃树那一手有失文雅,忒煞风景。改做:到后来越舞越急,挥动衣袖,拂向身边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新1374)。
这里金庸的修改看似与日译本早先的“篡改”相似,但其实不同。金庸的新修版是挥动衣袖,拂“向”树枝,那是刻意的去把花打落,还是意在营造效果,虽不再时时去晃树,但比流行版高明不了多少。日译本是长袖拂“中”树枝而花落,黄蓉自舞自的,没想去营造视觉效果而效果天成,相对自然些,较新修版仍高出一筹。但话说回来,新修版与日译本恐怕都还不如区区在下当时的建议:用长袖舞出的劲风将花吹落,根本用不着拂中树枝。您想,白衣凌风那两句极好,但那长袖的料子恐怕还得以轻柔飘逸为上,不是轻丝就是细麻,才能凌得起风。这样的料子在树枝上乱刮,恐怕还没刮两下,长袖已变成短袖矣,短袖无法拂树,黄蓉到时岂不得光着膀子去晃树? 浅评日译《射雕英雄传》(之三)
宋国明
四、误译
金庸让人翻译他作品的大原则是,简化删节则可,增添修改则不可。这是一位创作者对自己作品译成他国文字最起码的要求了,恐怕也是作者本人知道有些地方难以翻译,与其让翻译者随意改动自己的语言,还不如“译不出来也就算了,但千万别乱动我的文字。” 《射雕》的日文版最严重的问题是大篇幅的删节还有随意的增添篡改。误译之处固也不少,但相对而言,反而不是大问题了。此处仅举几个例子,不然成了替他们校对,得向德间书店另外收费。
《射雕》里诗词歌赋引用极丰,但是最脍炙金迷口中的则恐非瑛姑的“四张机”鸳鸯锦帕莫属。“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这是金庸采自全宋词里的一首“九张机”,作者佚名;黄蓉后来作七张机、九张机也是从同一首词中摘取。这四张机的“张”字,自然是动词了。织一回布,张一次机;每回张机,心思情绪均有变化,故织出不同锦绣。看到日译“四张の机”(译87),当场吓了一跳,把张字误当量词,意思变成了四台织布机。织布机越织越多,到了“九张の机”的时候,斗室里摆了九台织布机,织女的手忙都忙不过来了,还吟什么词?
剑诀一词在武侠小说中常见,译者不知而胡自乱译。剑诀的捏法是:一手执剑,空手虚握成拳,然后将食中二指笔直伸出,拇指顺势压在无名指上,这空手所取的架势就是剑诀。黄药师在嘉兴烟雨楼斗全真诸子的天罡北斗阵,眼看阵法要破,低头冲向马钰,满以为他必定避让,没想到马钰剑守外势,左手的剑诀却直取黄药师眉心(原1339)。这里说得很清楚,马钰是右手使剑,左手(空手)捏剑诀御敌,译文成了“不料马丹阳不动,挺剑向黄药师眉间刺来(译63)。”来个左右不分,稀里糊涂。
在烟雨楼畔,洪七公借口比武之日尚在次日,让各方暂时罢斗,便装腔作势的要郭靖黄蓉二人给他捶腿,黄蓉听话,乖乖捶了,郭靖不动,洪七公便瞪着他说,“傻小子,你的狗爪子没给黄老邪打断吧(原1351)?” 意思清楚得很,是说若你的手好好儿的没断,快过来给我捶腿呀。日译:郭靖,你的脚没被黄东邪打断吧(译77)。把狗爪子误译为脚,上下文的意思就玄而难解了。
“走到第三日上”(原1404),这上字当然是个与介词“到”连用的功能词,把普通名词“第三日”转变为时间性名词,才能与“到”相连,这是过去文言文的语法,现代汉语大体简省不用。金庸的文字时时透着章回小说的意趣,就在这些小地方,说“走到第三天”固然也可,味道就差了一些,可惜日译者不能欣赏此中微妙之处,竟把它误译成到了第三日的上午(朝),哈哈。
当然,误译并非金海南一人专利,别的译本也有类似的问题,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负责翻译《神雕侠侣》的冈崎由美和松田京子二人把王重阳写给林朝英的情书里的一句话“我师与鞑子于恶波冈交锋”译成“我师父跟蛮族交战(神译4- 216)”,“我师”指的自然是王重阳率领的义军,一经翻译变成他师父了,真能把人乐死。由此可见,译者的中文水平再好,也难免有走神疏漏之时,有些地方不太确定,得虚心找(中国)人请教一下,才不会闹出像金海南把“向北风驰而去”译成“向着北风、驰而去”这样的笑话(译30)。我建议所有日译者在完成翻译工作以后,别忙着交差了事,找人校好了再交稿,这才是对原著作者、日本读者、更是对自己名誉负责的做法。
五、东洋特色
好的小说作家在对话中对于人际间称谓的使用最为细心,用得传神,对话便真实,用得偏失,对话便虚假。金庸在这方面几乎无懈可击,丰富多彩的称谓(包括骂人的词语)用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所以他小说里的对话鲜活耐看。对欧阳锋何时称欧阳先生,何时称老毒物,何时称欧阳伯伯,何时直斥其名,都有讲究。日译本在这方面则是一塌糊涂,让人大摇其头。该叫药兄,译成黄药师;该叫黄岛主,也译成黄药师;该叫黄老邪,还是译成黄药师;该叫七兄,译成七公;该叫欧阳兄,译成西毒;该叫杨兄弟,译成杨康;该叫姑姑,译成姐姐。称谓错乱,无以复加。
日语与英语一样,都受了先天不良的限制,在翻译中文称谓时捉襟见肘,但照理说日译本使用汉字,总比英文强点儿,上述的称谓其实都可以直接用中文原文。但直接用原文还有个混淆问题,开始读日译本得习惯习惯才行,例如日人管丈人叫舅,管女儿叫娘,二弟不是排行老二的那个弟弟而是两个弟弟,姐妹俩人的关系谓之兄弟,来个男女不分;师徒关系则谓之师弟,闹个长幼无序。(其实“师弟”是师父与弟子的简称。)所以,黄药师是郭靖的舅,黄蓉是黄药师的娘,柯镇恶与郭靖俩是师弟。除此之外,日语的称谓便非常简单,曰样(较敬)、曰桑(稍敬),否则连名带姓便了。日语里骂人的词汇也是粗鄙无文,或傻瓜、或粪便,别无创意。
单看郭靖,便知日译称谓的捉襟见肘处。欧阳锋管郭靖叫郭靖,译成郭靖,周伯通管郭靖叫好兄弟,洪七公、丘处机、柯镇恶等长辈管郭靖叫靖儿,也都译成郭靖,译者来个一视同仁、亲疏不分。因郭靖傻了呱唧,众人也常叫他傻小子,欧阳锋叫他傻小子时译成“你”,洪七公叫他傻小子时译成“郭靖”,黄蓉生气时称他傻小子,则译成“靖桑”(译71),跟平时叫他靖哥哥的译成靖桑,不做任何区别,看来只凭译者当时喜好,随意拣选,与原著反映黄蓉本人的心情状态无关了。有一两次倒是译了“傻小子”,一看日文,竟作“小僧”二字(译160),日语的小僧不是指年轻的和尚,而是笨蛋,中国读者得费劲习惯习惯。还有,鲁有脚虽然是乞食党的党首(真别扭),但秉着叫花子习性,管郭靖叫官人,自称小的,称丐帮众人为小人等,那是小厮仆役对大爷的称谓,由乞丐头儿鲁有脚口里说出来正合适,日语自然也是一律不译。
郭靖与黄蓉在嘉兴别后,遇到大师父柯镇恶,杀师之仇的大误会得以释清,便一路寻找她踪迹。半年后到了北方,偶然间助蒙古兵歼灭小队金兵,蒙古兵队中一名什长识得郭靖,大叫“金刀驸马!”拜伏在地(原1407)。这里金刀驸马四个字真是铿锵有力,不仅显出郭靖身为大汗驸马爷的荣宠尊贵,也因蒙获御赐金刀而听上去神武非凡,怪不得那个什长要拜伏在地。这一段的日译是:一名兵士突然叫道,“郭靖样!(译135)”连名带姓软扒扒地这么一叫,金刀驸马四字的威风霎时荡然无存矣。
对郭靖来说,比“金刀驸马”美妙万倍的是黄蓉向欧阳锋提到自己时的四个字“我靖哥哥”:你与我靖哥哥有约,他饶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平常黄蓉当面管郭靖叫“靖哥哥”,因为二人交情非比寻常,这个亲密的称呼别人都不配用,连未婚妻华筝公主都只是客客气气叫郭靖“郭靖哥哥”,多了一个郭字,亲密等级便差了好远。“我靖哥哥”多了一个我字,其中流露出的两情相许你侬我侬的爱意,郭靖再傻也不能不听得神魂颠倒;所以金庸描写郭靖听黄蓉口中说出这四字时的感受是“心中舒畅甜美,莫可名状,恨不得纵起身来大叫大嚷,以抒快意(原1514)。”金庸对“我靖哥哥”这个叫法的甜蜜程度显然十分清楚,故而多写了几句,铺陈一番。日译用的是普通的“靖桑”二字,说郭靖从黄蓉口中听到“靖桑” 二字,心里就美得上了天(译234),日本读者看到此处,定然莫名其妙,叫个破靖桑有什么好臭美的,不跟平常一样吗?
日语还有一个发音简单的特点。中文的音节结构简单,却总也有四百多种音节组合;日语发音则十分寒碜,总共就几十个音节,况且还没有声调,在中文里念法迥然不同的字到了日译本里便都相似了,十分不好听。黄药师在日语里念抠药师、瑛姑念瑛抠、黄蓉念抠又,杨康念又抠,软猬甲念软猬抠,最后抠又的软猬抠伤了又抠。三头蛟侯通海念三头抠抠通海,九指神丐洪七公,您猜怎么念,他是九指神抠抠七抠。”射雕抠完,我头昏脑胀,我还想看《秀够抠抠》(笑傲江湖)呢,因为我最欣赏秀够抠抠里头的男主角令抠冲!
日译本里人名同音字太多,不只难听,有时还会给译者出难题。在成吉思汗大军西征途中,黄蓉让鲁有脚向郭靖进言在帐中掘坑,擒住了欧阳锋,后来见该计得售,鲁有脚哈哈大笑,叫道,“黄帮主料事如神。”郭靖问什么黄帮主?鲁有脚连忙改口道,“小人说溜了嘴,我是说洪帮主。”(原1438)这个小插曲巧妙地利用丐帮前后两位帮主的姓氏洪、黄二字发音相近,信手捻来,十分自然。日文把这几句译做:(鲁)抠帮主料事如神。(郭)什么抠帮主?(鲁)小人说溜了嘴,我是说抠帮主。洪、黄二字日语读音全同,都是抠,口语中如何能分?译者竟然不用大脑就直译了,让这段对话莫名其妙。
在嘉兴铁枪庙中,杨康诡计终于得逞,说服欧阳锋收他为徒,当下便欢喜得高声叫道,“师父,徒儿磕头。”跟着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原1377)。日译绝了,纯粹东洋风味,改成“师父,请多多关照!”听起来倒像是杨康第一天到日本的株式会社上班。那原文的四声“咚咚咚咚”自然也免了,估计当时杨康大概改行日本人的九十度鞠躬礼了,再当一次汉奸。
也是铁枪庙中。黄蓉在柯镇恶手心写了“告我父何人杀我”,这一句话七个字译成日文,简直太逗了,连汉字带假名共二十三个字:“お父さまに私を殺したやつの名を知らせてください(麻烦您请把杀我的家伙的名字告知家父大人)。”您想,当时情况紧急,黄蓉留下这句话之后,便待慷慨就义,中文七个字简洁明了,若用日文来写,那么一大串,该写到老柯的胳肢窝了!就算柯镇恶手心够大,他记心有那么好吗?好好的感人一幕硬被金海南译成了搞笑场面。
当然,上一幕译成这样,也不能全怪译者,盖日语语法曲折变化多,而且语气助词、助动词也穷讲就,所以无话不长。日语男女说话区别甚大,就是所谓的“男言叶”与“女言叶”之别,其实主要还是表现在句尾的语气。郭靖用黄蓉之计在蒙古军中掘坑擒住一次欧阳锋,第二次故技重施,而且还要浇上热水烫死他,不料雪水尚未烧开,欧阳锋已然再度中计落坑。情急之下,黄蓉在帐后低声喝道,“倒水!”鲁有脚便立即遵命叫道,“倒水!”(原1442)原文此处两声“倒水”一模一样,所以后来郭靖只能从说话的声音来猜测可能是黄蓉。然而,日语的命令句,男女语气有别,所以日译本的两声“倒水”不同,黄蓉喊的是客气一点儿的“水を入れなさい!”,而鲁有脚喊的是命令形的“水を入れろ!(译165) ”所以日译本里光按措词之不同,郭靖便应当能认出先前那一声是女子(那必是黄蓉)喊的了。
说到命令句,《神雕侠侣》里有一幕,那是杨过和小龙女在重阳宫拜堂成婚之后,杨过对小龙女说“你指挥蜜蜂相助,咱们闯将出去。”小龙女对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感应却非常强烈,心想,“好啊,他终于不再当我是师父,真的当我是妻子了。”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神1135)。日文有句尾的语法变化,杨过过去跟小龙女说话用敬语,此处是头一次用“上对下嘱咐”的常语命令形,所以非比寻常,日语翻译将两人关系的改变表现得非常明显,所以此处译本读来比原文还贴切自然。杨过用的命令形跟上一段鲁有脚说“倒水”的口气一样,这种语气,郭靖在黄蓉的身上使过一回,那是郭靖以为黄药师杀了江南五怪,要跟他拼命,黄蓉挡在父亲身前,郭靖喝道,“滚开!(原1347)”这一句日文难译,因为他们表示让开、闪开、滚开、起开向来只用一个字“退”,是客气的“请让一下”呢,还是粗鲁的“闪开”呢,还是骂人的“滚开”呢,都是同一个退字,只由动词后的语气词来表达不同口气。译者金海南用了命令形“退け”,对小姑娘来说,的确是凶了一点儿,所以黄蓉一呆。日本读者不知道其实中文用的是更厉害的“滚开”二字,还以为黄蓉忒娇气,听到一个命令形的“让开”,就受不了了。
六、结语
日文使用汉字极多,越是古典文言,与中文同源或相通之处也越多,所以日文应该是最能反映金庸文字魅力的外语,甚至在表达语气细微处,也有它独特的优势。很可惜,我所看的几本日译本都给了我一个译者随意删减改动、不尊重原著的印象,这跟闵福德教授翻译英语版《鹿鼎记》的那种兢兢业业的态度实在可说有天壤之别。除了态度不够严谨,日语版误译之处也所在多有,但相对而言就只能算是小问题了。
拿电影光盘打个比方。若说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中文原著是个长达三小时的DVD原版电影,那德间书店金海南的译本就像是剪辑成一个半钟头而影像清晰度又很差的VCD。光剪不行,译者偶尔还要自己添加一些即兴创作,感觉就更差,像是上当买了枪版光盘,本来看到画面模糊不清已经不痛快,勉强看下去,居然当中还有人站起来撒尿,你说讨厌不讨厌?虽说我早已熟读射雕,故事烂熟于心,删节粗译的部分并不影响我欣赏情节推展,但我们中国人喜欢读金庸小说,再三再四地去看,又岂止单单图个情节热闹?
金庸的小说在日本受欢迎的程度如何,我并未做过调查,不敢乱说。但我工作的劳伦斯大学与东京的早稻田大学有个交换项目,每年都有一些日本留学生前来学习。我年年向他们打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早稻田的大学生(其中不乏有学过几年中文者)听说过更遑论读过金庸的武侠小说。我很替金庸打抱不平,他小说中细腻优美的语言以及丰富渊博的文化底蕴,在日译本里得不到高明甚至忠实的翻译,评价自然也就不能像原文在华人社会里那么高了。金庸其他的几套小说的日译本如《鹿鼎记》我勉强还能接受,但日文版《射雕英雄传》经译者金海南大刀阔斧的“修理”,伤亡惨重,充其量,只能说是金庸原著、金海南改编的《射雕英雄传》日语删节本。《射雕英雄传》是金庸的成名代表作,如此日译本继续行世,对金庸的侠名固是一大损害,对日本读者也是一大损失。金庸先生,您老是否应该寻一位译德译才两者兼备的译林高手来重译这部旷世名作才对?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31b93740100gadj.html~type=v5_one&label=rela_prevarticle
阿紫的金锁片
宋国明
《天龙八部》里阿朱阿紫姐儿俩各有一块金锁片,是父亲段正淳送给母亲阮星竹的物事。书里写道,那金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天935),堂堂大理镇南王送给情妇的居然是一对女子身上寻常得见而且并无特异之处的小饰物,这位段郎出手真不咋地。阮星竹在小镜湖接连生了阿朱阿紫两个孩子,在她们左肩上用刀各划下一个段字,做为日后相认的记号,然后就大大方方的送了人,理由是阮父家教甚严,阮星竹不敢带私生孩子回家。这个理由荒谬绝伦,能让读者笑上半天,试问哪一家的家教严到未出嫁的闺女前后连生了两个孩子,父亲还不知道,尤其还是在礼教吃人的宋代?依我看,阮星竹野到这份儿上,根本就不必回家了,孩子也不该送人。事实上,孩子送人以后,阮星竹似乎一直在小镜湖小姑独处,并未回家当乖女儿,所以十几年后段正淳再到中原公干,俩人一下子便能凑上。
段阮重会之后,没有只字片语论及孩子,俩人干柴烈火“这些日子双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天941)真是够混蛋的。记得萧峰到方竹林向段正淳报讯,提到古笃诚傅思归二人负伤,段正淳便迫不及待的问询两人伤势,登时便要去相救,让萧峰见他重义,心下敬佩(天938)。相较之下,老段对亲生骨肉的下落不闻不问,拿什么标准来说都不配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这点品德与极端自私又不负责任的阮星竹倒正相配。阿朱阿紫后来先后殒命,这两笔账归根结底实当记在段正淳和阮星竹这一对狗男女头上。但这篇文字不是为骂人而写,那是一时气愤不过,诸君莫怪,我想谈的是阿紫颈上挂的那块金锁片。
段郎一次便给了阮妹一对儿金锁片,一是因为东西寻常,太不值钱,光一块实在拿不出手去,二是因为两块锁片上各嵌有阮星竹闺名里的一个字。阿朱的那块是“星”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阿紫的则是“竹”字:“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多喜乐。”金庸描绘阮星竹出场,较诸其他旦角着实花了些笔墨,说她“纤腰一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灿烂,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似乎单是一双眼睛便能说话一般,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天932)描绘阮星竹的眼睛,跟阿朱那块金锁片的“天上星亮晶晶”意思差不多,而“湖边竹盈盈绿”固然可以说是小镜湖畔的幽雅景致,但若要说是形容穿着绿色水靠,纤腰一束,亭亭玉立的阮星竹,也未尝不可。段郎这一手原是极妙,只可惜他平日既要练武,又贪女色,文字上的功夫便差了一些,这一对儿锁片的文采显然不如大理段二本人风流。
阿朱的金锁片“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念来轻灵悦耳,让人联想到锁片的女主人定是位气质婉约又不失活泼的好姑娘。反观阿紫的那片“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多喜乐。” 念起来既不合辙又不押韵,十分别扭。许多人讨厌阿紫,理由各异;我只可怜她,可怜她从小被父母抛弃,还可怜她得带着那块难听的金锁片。
段正淳是北宋年间人,我们当然得从宋词用韵的要求来批评方为公允,小金锁片上虽仅四句十二个字,各句韵脚在北宋当时也还是得和叶才好听。先看阿朱那片的星、晶、宁三字,其中星宁二字属青韵,晶字属庚韵,但是宋代阳声韵部的庚青早已合并,自然算是押韵。阿紫那片的竹、绿、乐三个入声字比较麻烦,跟现代北京话差距较大,念起来像是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韵,所以难听。探索北宋时代,竹字属屋韵,绿字属沃韵,乐字属药韵,借助于现代拉丁字母拼音,竹、绿、乐的韵母大概念成uk、ok、ak,但是屋烛(包括沃)二韵也早已合并,所以竹绿二字可以算押韵,也就是说uk、ok算是一个韵。但是竹绿押韵管不了事,必须押韵的乃是二、四两句的绿乐二字,乐字的药韵(ak)与绿字的沃韵(ok)不和,所以阿紫的金锁片念起来不只是现在难听,在段正淳当时也过不了关。可能段郎从小勤于练一阳指,基础语文课大概没多下工夫。曾经想给阿紫改改这个金锁片,把它改成“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添福禄。”最后一句的禄字属屋韵,与绿字属沃韵稍有不同,但屋沃既然合并,听在耳里就算是同音字,虽比“多喜乐”之不押韵稍微好点儿,也不妥当。金庸新修版上市,金锁片只字未改,大理段二的语文依旧不及格。
既然谈到阿紫的金锁片,不妨顺便谈谈她和姐姐阿朱的口音。书里写到他们姐妹俩初次在小镜湖见面,阿紫瞥见阿朱,便夸她长得漂亮。阿紫“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天927)此中缘故自然是因为阿紫从小投入星宿派,长于西域。
为什么金庸说阿紫有些卷舌之音便是口音不正,这一点需要解释一下。现在的北方话当然有卷舌平舌之分,该卷时卷,该平时平,才能字正腔圆,不能说卷舌是个毛病。但《天龙八部》的时代背景是在北宋,北宋中州官话有没有卷舌音是问题关键,对此,学界迄今并无定论。“卷舌派”支持高本汉所构拟的“庄、初、崇、生”四个声母为卷舌音,甚至有把“知、彻、澄”也加上去的。“非卷舌派’的学者则认为庄初崇生这四个字的声母应当念做类似现代北京话的“基、七、希” 这样的非卷舌音。若因阿紫说话有卷舌音便听着怪,我猜金庸对中州官话的看法是倾向于非卷舌派的。
但阿紫的口音大概不会是只有卷舌的问题。别的口音我不敢夸口,但我沦落番邦二十余载,以教授洋人汉语糊口,天天耳里听的就是这“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的洋腔怪调,怎能不熟?一般来说,洋人里头咬字(指声母韵母发音)正确,声调不准的常见,说话声调准确而发音不精的罕见。阿紫既然连发音都不准了,估计声调也不会高明到哪儿去,所以,一个四声不分胡乱卷舌的阿紫才符合她“初学中土言语”的鲜明形象。
再说阿朱。阿朱初见阿紫也很投缘,夸她俊俏。然后金庸说“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天927)这里大有问题,因为阿朱在琴韵小筑出场时是化装成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说的官话“语音甚是纯正”。(天458)阿朱学话的本事简直是神乎其技,八九十岁说官话的老黄、精明能干的管家孙三、疑似白内障患者的老太夫人,初登场便一连模仿了三个,把鸠摩智、崔百泉等人耍了个够。只有段誉天赋异禀,能够闻见少女体香,在旁看了出好戏。后来阿朱还分别假扮过萧峰和段正淳,也都是毫无破绽。要知学人说话极难,慢说音质口气,光是要把咬字发音学得一般无二,就需要一副超高速兼超精确度的大脑,对每一个模仿对象的语音特征与细节进行瞬间分析,然后这副大脑再指挥发音部位,制造出完全相同的语音,其中,还偶尔包括自己一辈子都没发过的音。具有这样能力的电脑,贝尔实验室和微软目前还造不出来,可能还要再等几十年,录音重播固然不成问题,但有机的自行合成及创作发挥则不能。试想阿朱头里配了这么一部超级电脑,自然是说什么像什么,该吴语就吴语,该官话就官话,金庸此处说她中州官话不甚准确,跟阿朱模仿人说话的聪明劲儿实在不太相称。
退一万步说,就算阿朱说官话不留意时稍带吴音,也必定跟阿紫的外国口音迥然不同,这就使后来一段解释萧峰允许阿紫跟随他的原因十分牵强。话说阿紫借萧峰之力击退二师兄狮鼻人以后,便想跟着萧峰,但萧峰厌恶阿紫,于是加快脚步,想将她抛下。这时阿紫娇声说,“姐夫,姐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萧峰听她在背后相呼,“竟宛如阿朱生时娇唤一般。”此处金庸还特别解释了一下:“这两个同胞姐妹自幼分别,但同父同母,居然连说话的音调也十分相像。”(天1054)这个语言上的血缘论很值得商榷,盖一个人的容貌体形固然决定于父母基因,但说话的音调习惯,只受后天语言环境的影响,何况故事开头早已明确介绍了阿朱和阿紫话语的不同。萧峰此前一直和阿紫相对说话,又怎么会突然听她洋腔洋调的几声姐夫,就觉得跟阿朱生前呼唤一般?
小说里的情节自然不能处处提防科学验证,我们也可以浪漫地理解成萧峰之所以会如此错听乃是思念阿朱,苦到了极处。萧峰在泪眼模糊之中,仿佛见到阿朱复生,从雪地里奔来,在他张开双臂相迎的一刹那,想必能稍稍慰藉他思念阿朱之苦。金庸如此写来,固然有悖于语言学常理,但大有慈悲心肠,作为读者,我明知不对,却仍情不自禁为萧峰又鼻酸了一回。 《鹿鼎记》英译漫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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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w.iselong.com 作者:刘绍铭
(一)
闵德 (John Minford)英译《鹿鼎记》,从开始构想到牛津版The Deer & the Cauldron第一册在一九九七年面世,已近十年。我个人对此翻译盛事,一直关心得要紧。原因有细说的必要。
首先,这跟我的职业有关。在我一九九四年回到香港岭南学院服务前的二十年,都在美国教书。所开的中国文学课程,除研究院的科目外,其他教材均为英译。每学期为学生开书单,都伤透脑筋。一来选用的「名着」,不一定有英译。二来即使有译本,文字不一定清通可靠。
但更头痛的是,即使所有我们认为是名着的作品都有英译,外国学生也不见得会受用。译作等身的英国学者詹纳(W. J. F. Jenner)就慨叹过,鲁迅的地位和作品,对中国学生说来是一回事,拿给不知有汉的外国学生看,又是另一回事。语文的隔膜,是个原因。不说别的,〈孔乙己〉中的孔乙己,名字就有千丝万缕的历史文化关系,非翻译所能解决的。
要外国读者看得下去的中国文学作品,除了文字因素外,还要讲内容。层次高一点的说,阅读这些充满「异国情调」的作品,会不会增加他们对人生的了解?俗一点说,这些作品,读来过不过瘾?说这些话,实在泄气,也失学术尊严。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却现实不过。今天的学子,无不以「顾客」身份自居。中国文学是中文系学生的必修科,老师要教什麽,就念什麽。
外系学生无此限制。他们来上课,原因不外两种。一是为了满足求知欲。这类学子,至情至圣,因此凤毛麟角。如果学校以「盈亏」的生意眼光作准则,一门课最少要有十个学生选修才能开班的话,那做老师的,绝不能把这类学生看作「基本顾客」,因为他们可遇不可求。
比较可靠的,是那些为了凑学分而来的外系学生。一般大学为了符合「通识教育」的宗旨,规定所有学生必修若干人文科的课。中国文学正好是人文学科的一门。
在中文课程以选修学生多寡来决定学科价值轻重的今天,仍能苦撑下去,靠的就是要为凑学分而来的「散兵游勇」。
本科生读中国文学,不管念得下去或念不下去还是要念下去。
「散兵游勇」呢,总不会这麽轻易受摆布,因为除了中国文学,还有别的人文学科可选择。作品读来不过瘾,是否还会继续上课,实在很难说得准。
究竟这些「游离分子」要看那些东西才能看得下去,也是无法揣测的。根据詹纳的经验,作品要引起他们注意,得要在内容与形式上给他们一种「与别不同」的感觉。也就是他所说的different。
怎样才算different?他说如果要在一九四九年前成名的作家中挑选,他会选译沈从文,特别是写湘西风土人情那系列。这类作品不但外国人看来different,连一向以为自己熟悉本土风貌的中国人,读来也会觉得耳目一新。
另外一个詹纳想到要推荐的作家是老舍。沈从文最难忘情的是山水。
老舍笔下的人物,都在都市红尘中打滚。
这二家的小说,相映成趣。
除此以外,上榜的还有萧红(《呼兰河传》和《生死场》)和路翎(《财主底儿
女们》)。
以上的论点,是詹纳教授的「一家之言」。问题也出在这:他认为是different的作品,外国学生和读者不见得就念得下去。说来说去,读者对作品的承受能力,关乎个人的教育程度、艺术品味和生活经验。
在感情认同方面,作品本身的文化成份与读者的「种族」(ethnic)背景,有时会互相干扰,影响到美学上的独立判断。
关於这一点,讨论到英译《鹿鼎记》的读者反应时,将再补充。
(二)
英译《鹿鼎记》的试行版(两回),一九九三年在澳洲国立大学学报《东亚史》发表。闵福德私下相告,译者挂的虽然是他一个人的名字,但实际的翻译工作,霍克思(DavidHawkes)教授一直叁与其事。第一回〈纵横党清流祸/峭风期月旦评〉就是出自他的译笔。
原来这位世界知名的《楚辞》和《石头记》译者,在闵德福翻译计划中扮演的竟是「幕後英雄」的角色。
我收到闵福德寄来的试行本,如获至宝。记得我当时第一个反应是:要看different的中国文学作品的读者有福了。
武侠小说英译,不自闵福德始。而且翻译的对象,也不限於金庸。我对《鹿鼎记》英译如此重视,简单的说,是因为这一本different类型的中国文学作品,英译深庆得人:闵福德曾与霍克思合译《石头记》(後四十回),他是位different的翻译学者。
闵福德这位different的译者特别适合翻译在武侠小说类型中「离经叛道」的《鹿鼎记》,他的英文造诣「异样」的风流,措词遣句,处处得心应手,当然是先决条件。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的文学趣味:他对离经叛道的作品和人物偏爱有加。
这可在他为试行本所写的长序看出端倪:「韦小宝是中国小说中难忘的角色。一如孙悟空、贾宝玉、阿Q这类人物那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齐天大圣,反动祖宗。怡红公子,「于国于家无望」。癞子阿Q,左道旁门。他们所代表的一切,都与儒家「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承担精神背道而驰。
事实上,外国学者中像闵福德对中国文化「离经叛道」的一面如此另眼相看的,现象相当普遍。儒道二家,在西方世界较受重视的,多是老庄。唐诗的诗圣诗仙,总是李白领风骚。
在文学作品追求different的经验,应该是西方人不爱随波逐流、「个人主义」精神的反映。
闵德福当然不是韦小宝。但作为这位「反英雄」转生到英语世界的引渡人,闵福德可以拒绝认同这小子的各种荒唐行径,但却万万不能讨厌他。
译者过的,是一种「借来的生命」。靠的是缘份。自己有话要说,从事创作好了,但如果觉得自己的话了无新意,或话说得不像人家那麽漂亮、那麽恰到好处,最好找代言人。
所谓「借来的生命」,就是这个意思。
有关译者与作者「缘份」之说,闵福德在近作“Kungfu inTranslation, Translation as Kungfu”一文,举例具体而微。
其中一例,是霍克思译《石头记》因缘。霍氏为了全心全力投入这项「十年辛苦不寻常」的译作,不惜辞去牛津大学讲座教授的职位。
闵德福认为严复的「信、雅、达」三律,扼要切实,永不会过时。
若要补充,或可从钱锺书说,再加一律:「化」。
「化」的英译,闵福德提供了两个:transformation或transmutation。
要达「化」境,需要在重铸、重塑、重、重组(recasting)诸方面下工夫。
他拿了曹雪芹自认「风尘碌碌、一事无成」而感怀身世的序言,与霍克思的译文对照,赫然发觉空空道人竟坐在威尔斯乡下一间牧人的房子内,「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喝 hot Whisky Toddy。
霍克思退休後,有一段时间隐居威尔斯。曹雪芹坐喝热酒的羊倌屋,应该是他的乡居。
闵德福这一招,是「拱云托月」。他要说的,无非是译者投入原着的感情世界越深,译文越能进入「化」境。
我们细读霍氏译文,的确正如闵德福所说,丝毫不露翻译痕迹。
如果曹雪芹的母语是英文,The Story of the Stone的英文,配得上说是他的手笔。
(三)
但在翻译史上,像曹雪芹与霍克思这种配搭,的确讲缘份。
「缘」是天作之合。闵福德译《鹿鼎记》,也有缘份:他忍不住喜欢韦小宝这角色。
他看《鹿鼎记》,看得过瘾,因此决定带小宝「西游」,希望英语世界的读者也能分享译者的乐趣。
据他在试行本的序言说,他译《鹿鼎记》的志趣,如此而已。
闵福德使尽多年修炼得来的翻译「功夫」,务使英语读者能像他一样的投入韦小宝的世界,这个宏愿,可以达到麽?要知真相,得做读者反应调查,或看书的销量数字。这些资料既付阙如,我们只能循别的途径,推测英译《鹿鼎记》对西方读者的阅读经验可能产生的效果。
首先,以翻译论翻译,闵福德译文得到沈双这样的评语:仅从译者对细节、名词、叙事者的语气和节奏的重视上,就不难看出闵福德的确试图重现金庸整体的小说世界。译者曾经戏称金庸的叙事风格是「具有欺骗性的流畅」。其实他的译文也具有同样的风格,因为译文的流畅是在译者严谨的解释、周密的考虑,以及将近六年的翻译和校对的基础上达到的。虽然译文读起来很像读金庸的白话文言文的感觉,既典雅又通俗,任何有一定翻译经验的读者都可以不时在文中发现译者独具匠心的痕。虽然沈双也指出了译文若干不逮之处,如没有衬托出「韦小宝举止言行有深刻的反讽和寓言的意义」(页75),但大体来说,他给予译文相当高的评价,这可从以上引文看出来。
有关《鹿鼎记》英译之得失,在沈双的文章出现以前,有LiuChing-chih (刘靖之)编的特辑:The Question of Reception: Martial Arts Fiction in English Translation(英译武侠小说 读者反应与回响)。面有五篇专论谈到翻译的技术问题。
要讨论译文的细节,即使仅是抽样,也见繁琐。不说别的,单是「江湖」一词的英译,已公案连连,难望有什麽结论。闵福德在中文典籍上穷碧落下黄泉,深究其义,自己是融汇贯通了,可在英文偏找不出一个所谓dynamic equivalent来。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两种语文之间,有许多东西是难划对等号的。
「少年子弟江湖老」,说的是沧桑。江湖究竟何所指,在作者而言,一说成俗。但译者却不能装糊涂,好歹也得自己拍板定案。在《鹿鼎记》的范围内,他用了the Brotherhood of River and Lake,可说只是因时因地制宜的选择。
不过,要知《鹿鼎记》的翻译能否达成他与读者分享的愿望,先得要弄清楚他要争取的,是那一类读者。这一点,他在“Kungfu inTranslation, Translation as Kungfu”一文有交代。
他心仪的,是韦理(Arthur Waley)那类翻译家:那类讲究译者作者缘份和读者反应的翻译家。韦理终身从事中日文学翻译。据闵福德所说,他最受不了的,是「汉学家」那种专爱在「江湖」英译上钻牛角尖的人。这类「好事者」上门找他,说不定他会一语不发就消失在自己的玫瑰园中。
闵福德是《石头记》後四十回的译者,英文造诣,有大家风范。
他因迷上了韦小宝而翻译《鹿鼎记》,说明了译者作者间很够缘份。
条件既这麽配合,那麽韦小宝西游,会不会像当年韦理带孙悟空以Monkey名义西征那麽热闹呢?《鹿鼎记》英译分为三册,尚有两册未出版,因此现时尚无答案。不过,如果拿BarbaraKoh在《新闻周刊》的书评作推测的话,韦小宝西行,会有风险。
Barbara Koh一语道破:单是那长达十七页的人名、地名、术语和年代纪事表已令人「目为之眩」。
当然,对中国历史、文物和政制全无兴趣的读者,可以把这些资料搁在一边。《鹿鼎记》既是martial artsfiction,最少在武斗场面有瞄头的。
可惜的是,正如Barbara Koh所说,像「南海礼佛」、「水中捉月」、或「仙鹤梳翎」这些功夫招数,译成英文,在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的读者看来,实难明其「草蛇灰线」。
金庸自己承认全不懂功夫。这些招数,也许全属子虚乌有。如果看的是原文,明知是假,因其术语颇见「诗意」,想也不会见怪。
看翻译过来的术语,却不是这回事。Monkey Picking Fruit (猴子采桃),原文语意相关,既雅且俗。要用注释一一解说,那与韦理译《西游记》和霍克思译《石头记》所代表的传统背道而驰。
不解释,那麽猴子采桃,寻常事耳,没什麽看头?功夫之於武侠小说,犹如男欢女爱之於言情作品,一样是不可或缺的元素。《鹿鼎记》虽属「反武侠小说」的类型,但一样离不开武打,而且还好戏连场。
如果BarbaraKoh的看法反映了一般英语读者的观点,那小宝西游,场面恐怕会冷落。正如这位书评人所说,书中的连番厮杀,看多了,也教人烦厌。
(四)
英译《鹿鼎记》难讨好外国读者,除了上述各种技术困难外,还有一个障碍:因为这是一本彻头彻尾的中国成年人童话。书中的大汉情怀,浓得不可开交。
《红楼梦》也是一本「很中国」的书,但曹雪芹的出世思想,虽不能说放诸四海而皆准,却有相当普遍性。宝玉的前世今生,是色是空、好是了、了是好的认知最戏剧化的演绎。「白茫茫一片真乾净」的境界,对渴求解脱的西方读者,一样有莫大的吸引力。
《鹿鼎记》的情节,以「反清复明」为架构。正如天地会的誓言所载:「会齐洪家兵百万/反离鞑子伴真龙」。可是,由於读者在本书所认识的康熙,是透过韦小宝对「小玄子」的情感而挤滤出来的,因此读者即使是汉人,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受到小宝感染,跟这位「鞑子」皇帝认同起来。
这种汉人跟「异族」的恩恩怨怨,正好给予从来没有什麽「民族大义」襟怀的韦小宝纵横捭阖、呼风唤雨的空间和机会,也制造了人情上的矛盾和冲突。书中许多惊险百出,扣人心弦的段落,就是这种矛盾和冲突所产生的。
能够掌握到这些微妙关节,会增加对全书宏观的了解。但对外国读者而言,汉族和满族过去那段历史过节,既陌生、又遥远,跟自己实难拉上什麽风马牛的关系。因此兴趣泛泛。
《鹿鼎记》令西方读者觉得「异化」,这又是一个例。
法国学者JacquePimpaneau有此一说:「中国的武侠小说常见外国人穿插其间。
弥漫於这种作品的,是一段段漫长的抗『夷』灭『狄』仇外史。在金庸的小说中,各路英雄好汉开始合力抗清。後来康熙得了民心,被推为贤主,只好找俄国人上台充数,当坏蛋。」Pimpaneau的话,说得不错。但要知这部小说的「仇外」部份怎麽「异化」西方读者,危令敦在〈小宝西游?试论《鹿鼎记》英译〉一文所举的几个例子,说得更为具体。
「英语读者难以接受的,恐怕还是《鹿鼎记》後半部所渲染的满清帝国鼎盛时期的国力。┅┅在第四十六回,口没遮栏的小宝对施琅道:『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打外国鬼子才了不起。中国人杀中国人,杀得再多,也不算好汉。』」(页90-91)《鹿鼎记》神化韦小宝,的确无所不用其极。话说他「征服」了罗刹公主苏菲亚後,离开时还送上自己石雕像,让公主在宫中观摩赏玩。「据说後来石像毁於宫廷政变,其下体残片流入民间,成为罗刹妇女抚拜求子的圣物,十分灵验云云。中华的男性及民族沙文心态,表露无遗」。
(页91)小宝与罗刹公主那段香火缘,是「征服异族」的具体表现。因此所谓「仇外」实在男女有别。正如危令敦所说:《鹿鼎记》虽然允许小宝胡天胡帝,但拒绝让中华女性成为洋人的欲望对象。小宝亲娘身陷风尘经年,迎送的嫖客之多,汉满蒙回藏都有,俨然中华「民族团结」的大使。在接客的「大是大非」问题前,韦母充满「民族大义」,训斥起小宝来,绝不含糊:「你当你娘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页92)难怪危令敦掷笔叹道:「阅读至此,英语读者能不骇然?」(页92)《鹿鼎记》流露的大汉沙文主义,身为译者的闵福德,当然比一般的「英语读者」先知先觉。他在《鹿鼎记》英译本的序言就告诉读者,金庸对自己的中国血统,非常骄傲,而这种「引以为荣」的心态,在他所有的作品中表露无遗。
且抄他一段自白:宋伟杰博士专门研究我的小说,┅┅他说我不知不觉地把汉文化看得高於其他少数民族文化。我的确是如此,过去是这样看,现在还这样看。┅┅少数民族学习汉文化时,放弃一点自己的文化,并不吃亏,反而提高了。少数民族的文化也影响汉文化。满洲人「放弃」了自己文化,因此不再是「鞑子」,而是汉人的同胞,汉满互相通婚,再无谁「征服」谁的问题。
罗刹人如「归顺」中国,衣冠文物也向「天朝」看齐,自然也可以做咱们的「同胞」。
但他们「怙恶不悛」,拒受文明洗礼,「妇道人家」只好在《鹿鼎记》中受小宝「征服」!
由此我们认识到,西方读者看《鹿鼎记》,要看得像中国人那麽「过瘾」,在心态上先要「归化」中国,最少在精神上做个「炎黄子孙」。
闵福德教授熟中国史,深知《鹿鼎记》所流露的「大汉沙文主义」,是「隔代遗传」的记忆,因此见怪不怪。
其他英语读者呢?套用英国人一句口头禅,they wouldn't be amused,一点也不觉得好玩。
韦小宝的确是个different的角色,但看来不会在西方受欢迎。
沈双:〈评闵福德的《鹿鼎记》英译〉,《明报月刊》,一九九八年八月号,页71。
Barbara Koh,“A Trinket for the West: will Louis ChaWin over Readers in English?”Newsweek, 11 May 1998, p.61.
Jacque Pimpaneau,“Chinese Wu-hsia hsia-shuo and TheirWestern Counterparts”(谈中西武侠小说),《武侠小说论》(刘绍铭、陈永明编,香港:明河社,1998)上卷,页363。
危令敦:〈小宝西游?试论《鹿鼎记》英译〉,《英译武侠小说读者反应与回响》(刘靖之编,香港:岭南学院文学与翻译研究中心,1997年),页83-94。
金庸:〈小说创作的几点思考〉,《明报月刊》,一九九八年八月号,页4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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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铭 香港岭南学院翻译系 宋国明把翻译的版本都看了,还真是有心。:dvv 不简单 翻译工作确实很难做 不仅仅是文字的翻译 还包含历史 文化 中西方差异的 我们看
的西方文学估计很多作者本意也没翻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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