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武打场面是韦小宝在当上青木堂香主以后,率会中兄弟去杨柳胡同赴沐王府之约时,听白寒枫描述的。早先,天地会八臂神猿徐天川因拥桂拥唐之争和云南沐王府的白寒松白寒枫兄弟在天坛打了一架,白氏兄弟使出配合熟练的“龙腾虎跃”和“横扫千军”,逼得徐天川避无可避,全力反击。白寒枫说,“就在这时,噗的一声响,那老贼却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高山流水,双掌先后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金359)英译:“就在这时,听到令人恶心的一声重击,那老贼竟恶毒地双手猛击我哥哥(他)。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高山流水,双掌迅速左、右、左、右地连续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闵398)这里的翻译很有意思,下“重手”译为double body-blow,是不是闵教授把重(念众)手念成了重(虫)手,所以用了double一字呢?因为徐天川确实是右拳击胸、左掌击腹,打死白寒松,所以虽然那个double很可疑,但也不能就说英译有误。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一招高山流水,金庸原文写得很简单,只说是双掌从脸面右侧直劈下来,闵教授自行演绎,说是one two, one two in rapid succession,这种打法恐怕与原文不合,听着怎么更像是拳王阿里的快拳风格?稍后等风际中示演高山流水时,译文更大胆地加油添醋,写成“双掌平行,垂直高举在脸面右侧,然后开始以空手道手刀连续虚斩在他(玄贞道人)背上”(闵399),此时拳王阿里又成了日本空手道高手了。
韦小宝奉旨到康亲王府探视鳌拜,正好碰上天地会青木堂群雄为报尹香主之仇前来刺鳌,混战之中,小宝人小,从铁栏空隙间挤入囚室,其时鳌拜刚被毒瞎,心智失常,拿铁链乱砸,“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压落。韦小宝一个打滚,滚出数尺。但听得呛琅琅一声大响,脸上泥沙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急跃而起。只见鳌拜......”(金269)英译:突然间一股小型旋风吹得他失去平衡不断打转,但听得呛琅琅一声大响,囚室地板上的尘土溅到他脸上,使他眼睛刺痛,一时间看不见发生何事,待他跃起,再度睁开双眼,只见鳌拜......(闵292)此处韦小宝“一个打滚”必是他主动闪避的动作,既滚出数尺,自未受伤。闵译a miniature whirlwind knocked him over and sent him spinning,显然是把主动的闪避曲解成被动的挨打了;在地上打滚,照理该说是rolling,译成spinning,成了打转,不是打滚。至于闵译中添加韦小宝眼睛刺痛,不能视物这一插曲,浑不可解,该不会是把“不暇回顾”读错了吧?
鳌拜既倒,理当抄家。康熙问索额图是否苏克萨哈为鳌拜所害之后家产都给鳌拜占去,索额图回奏,“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是没入了内库的。不过......金银珠宝等物,都饱入了鳌拜私囊。”(金197)第一句话的英译: Neither Suksaha’s land nor his property was impounded. (闵213)竟说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均未被充公,与原文恰恰相反。此句为何译错,当时颇为不解,后来脑中灵光一现才明白过来,原来闵教授把没入内库的没(音墨)字念成了梅,成了“没(音梅)入了内库”,故有此一误。不过,闵教授应该记得,“入”字虽然可以单独当动词使用,但“入了内库”的否定是“没入内库”,不会是“没入了内库”,否定时“了”字得去掉,就像“吃了蛋糕”的否定是“没吃蛋糕”,不会是“没吃了蛋糕”。也有人硬要抬杠,说他偏喜欢说“没(梅)入了内库”,不能说英译绝对是错的。那我得提醒他一下,索额图这句话是用焦点结构表示的,“是没入了内库的”,前边儿有个“是”字,后头还有个“的”字。这样的结构中间一般不能夹着否定,说“我是昨天来的”则可,说“我是昨天没来的”则不可,因此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自然“是没(墨)入了内库的”。一个多音字念错,意思整个相反,可不慎乎?
武侠小说里必须得点几个穴道,让人一会儿出声不得,一会儿动弹不得,情节方能开展。闵教授翻译穴道名称是采取意译的办法,所以神堂穴为Holy Hall,阳纲穴为Yang Cord,环跳穴为Ring Jump,连太阳穴,一般英语称之为temple者都一度意译为Greater Yang,当年小桂子就奋勇在鳌拜的Greater Yang vital point上死命揍了两拳得以立功。我这里要讨论的是人身大穴膻中穴,闵译为Middle Fetid Point者。(闵359)英语fetid是发出臭味的意思,显然译的对象是“膻”字,可咱从来没听说过膻中穴发臭啊!查了字典才明白闵教授又错读了一个字,“膻”字两念(最近查康熙字典,居然有三个念法,学问大进),可以念山,羊臭。也可以念旦,例如膻中,指人体胸腹间的横膈膜,也称气海。膻(旦)中穴在胸中两乳间,名称跟羊膻(山)味儿毫不相干。陈近南给小宝运功驱毒,将“左手按在他胸口膻中穴,右手按住他背脊大椎穴。”(金327)不明说了在胸口吗?闵氏英译为了配合那个“臭”字,硬把陈近南的尊手按到了小宝的小腹上。不敢请教诸位金迷,谁家的膻中穴是长在肚子上的?
康熙让索额图去抄鳌拜的家,说“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爱念佛经......”(金197)皇太后非常年轻,才三十多岁,这里的“老人家”三个字,纯粹是个敬称,就跟旧时北京口语里指第三人称说“摊”(“他”字下加个心)意思一样,还有爱拍马屁者称小桂子您老人家的呢。英文连你和您都分不了,“她老人家”自然应直译为she即可,不必纠缠。不料闵教授认真得过了头,硬要交代这个老字,译成了“皇太后吩咐,她在年老之时(in her old age)想要多念念佛经(闵213),反为不美。另外,韦小宝口中的索大人被译成索额吾友,有点不知分寸。(闵218)
“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是个常用的俏皮话。闵译:As the man reading the songbook while he rode his mule said, “we’ll work something out as we go along.” 成了:正如那个骑着驴看着唱本的人所说,我们到时候会想出个什么办法的。(闵422)此处“走着瞧”一语双关的俏皮之处,自然难译,但至不济也得把说话者警告对方的语气表示出来,Just you wait and see大概可以对付着用,译成work something out则大谬不然矣。
顾炎武、黄宗羲、吕留良三人为假扮船夫的前锋营亲兵所擒,一名亲兵叫道,“船家掉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金38)最后这两句,英文译作“不许搞鬼,如果你珍惜你的狗的性命。”(And no funny business, if you value your dog’s life!)(闵47)看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擦亮眼镜再看,又笑了一通,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还有几个词语居然照字面“差不离”地译了,意思大大走样,也十分有趣,姑且举几个例子说说。“胜之不武”误译为bloodless victories(闵282),成了不战而胜,与赢了也不算光采的本意相距甚远。“点到为止”闵教授一律译成点到穴道为止(闵397),估计与不会点穴的朋友过招便只能拼命了,谁让他们不能“点到为止”。“釜底抽薪”的重点不在闵译的降低温度,减少已经造成的伤害,(闵23)而是指除去病秧祸源,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江湖上“自树门户”,误译为成家立业,当个顾家的男人(闵41),哈哈。“太监们打架,说的话挺难听”,原意是说打架的人当时口不择言,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英译:太监打架这事说来难听(闵279),译拧了。“阿猫阿狗”指的不是四条腿的小动物cats and dogs(闵369、453),而是泛指身份卑微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公论当然不能指“公开讨论”(闵388),应是公道话吧。“明师出高徒”译为famous teachers have famous pupils.(闵335)大概闵教授把“明师”看成“名师”了,但再怎么说,高徒也不是famous pupils啊。韦小宝擅用“下三烂”的手段,应该是不入流的,却译成第三流的功夫(闵327),感觉上手段纵然不高,却了无卑鄙下流之原意。“死约会”译成了你死我活的约会(闵148),其实该是不见不散的约会才对,除非阁下跟一位不会点穴的朋友约好了较量一番,那才是死约会,因为他不能“点到为止” 。
海老公告诉太后,说当世知道顺治在五台山出家这个秘密的人只有六人,那是太皇太后跟太后“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金234)闵教授把玉林大师那一句译成:跟主子同时出家为僧的玉林大师(the Venerable Yulin who became a monk when my Master did)显然是译错了,因为小说里顺治出家正是玉林大师给剃度的,他怎么可能跟顺治同时出家,又成为顺治的师父呢?参照原文一琢磨,才知道闵教授误解了介词“跟”的用法,此处“跟主子剃度”就是“给主子剃度”的意思,跟做给讲,虽不算是规范的用法,但口语里这么用不算稀罕,不会有人误解。洋人学中文,一切照规矩来,此处闵教授把“跟”误解成一般“与、和、同”的意思啦。
中文“又”字用法繁复,变化多端,最是难学。海老公让韦小宝到上书房偷《四十二章经》,小宝说,“......皇上书房里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识字!”(金175)海老公这句话是重复韦小宝的信息,前面加上嗯的一声,是表示他原来不知道小宝是个文盲,闻言有点诧异,闵教授应该依样重复小宝的话,“I see, you can’t read very well.”可是似乎“又”字给闵教授也造成了一些困扰,因为这里的又显然不是洋人熟悉的“又一次”的副词“又”again的意思,而是(副词作)连接词and或besides。闵教授最后决定译成“仍然”(still):什么?你识字仍然还有问题?(闵188)一句话里,嗯字的语气,又字的连接词作用,都译错了。
最后,再调侃一下闵教授,不然没机会了。有时他的译文里好用法语借词,显得太文雅了些,并不一定合适。例如,庄允城译为Zhuang père(闵12),这里的法文père(父亲)用得勉强,一般père相对于fils(儿子),习见者有父子齐名的法国文豪大小仲马,像布什家族父子两代当过美国总统的,固然有人以Bush père和Bush fils称之,以资区别,却也极不普遍。庄允城并无文名,不就是庄廷陇的有钱老爹吗?而且二人并不同时出场,译之为庄先生其实足矣。还有,武林中人行走江湖,无论黑白两道,都得有个响亮的外号才行,中文说“江湖上人称”即可,人称九指神丐,人称铁掌水上飘等等,闵译用法文nom de guerre(战名),雅则雅矣,只不知一般英语读者懂不懂,习惯不习惯?像débâcle、mêlée等,英语里固然也用,但一般不写法式音符,除非作者要特别强调该词的高卢血统。其他诸如patisserie Pekinoise(北京糕点),joie de vivre(人生乐趣),passe-pont vermicelli soup(过桥米线),douceurs(打点贿赂),habitué(常客),其实都有相对较平易朴实的英语词,老闵无需借用法语。至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低声道”译者也拿典雅的意大利文sotto voce来译,有点过了。一句普通的“心痛无已”居然译成looking more than a little souffrante,(闵55)那闵先生就难脱炫学卖弄之嫌了。我拿最后这一句“心痛无已”的英译,躲在办公室楼梯拐角,碰到哪个倒霉的英文系教授路过,便跳出来抽个冷子考他,结果十个人里头倒有九个看不懂,让我显得学问高深,十分得意。谢谢闵教授!
但更头痛的是,即使所有我们认为是名着的作品都有英译,外国学生也不见得会受用。译作等身的英国学者詹纳(W. J. F. Jenner)就慨叹过,鲁迅的地位和作品,对中国学生说来是一回事,拿给不知有汉的外国学生看,又是另一回事。[2]语文的隔膜,是个原因。不说别的,〈孔乙己〉中的孔乙己,名字就有千丝万缕的历史文化关系,非翻译所能解决的。
有关《鹿鼎记》英译之得失,在沈双的文章出现以前,有LiuChing-chih (刘靖之)编的特辑:The Question of Reception: Martial Arts Fiction in English Translation(英译武侠小说 读者反应与回响)。面有五篇专论谈到翻译的技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