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 发表于 2012-5-20 21:46

原帖由 刘侠士 于 2012-5-20 14:34 发表 http://www.jyjh.net.cn/bbs/images/common/back.gif
我发的里面就是爿,笈,不知一剑兄怎么会出现以上的文字。


杀错良民,不好意思。

杜家兴美 发表于 2012-5-21 20:00

第二十一囘 怨憤說舊日 憔悴異當時

  焦宛兒躱在暖轎底下,只覺這四名轎夫健步如飛,原來抬轎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心中不禁有點害怕,這時正當隆冬,寒風徹骨,暖轎底下都結了冰,被她熱氣一呵,化成了冷水一滴一滴的落下來。宛兒只好任冷水落在臉上,不敢拂拭,只怕身子一動,立被何鐵手發覺。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忽聽一聲呼叱,轎子登時停住。只聽一個男人聲音喝道:「姓何的賤婢,快出來領死。」宛兒心中奇怪:「這聲音好熟,那是誰啊?」又聽見另一個聲音道:「你們五毒敎橫行一世,想不到也有今天。」宛兒一驚:「那是閔子華!嗯,第一個說話的是他師兄洞玄道人。」只聽見四周脚步聲响,想是已有許多人把暖轎圍住,轎夫們把轎子放下,各自抽出兵刃。宛兒拉開轎障一角,偷偷張眼外望,只見東邊角落上站着四五個人,都是身穿道袍、手執長劍的道士,當先一人依稀正是洞玄道人。宛兒心想:「西、北、南三邊想必也都有人,他們武當派是大舉來報師長之仇了。」只覺轎身微微一晃,何鐵手已經躍出轎外,嬌聲喝道:「水雲賊道死了沒有?你們胆子也眞大,要想幹什麽?」洞玄道:「我們師父黃木道長到底在那裡,快說出來,那就免受折磨。」何鐵手格格嬌笑,柔聲道:「你們師父又不是三歲娃娃,失去了問我們要人。你們把師父交給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脈,我幫你們找找吧,免得他可憐見兒的,流落在外沒人照顧。」宛兒心道:「原來這人說話都是這麽一副嬌聲媚氣的聲口,我先前還以爲她故意向袁相公弄姿作態呢。」洞玄怒道:「你們五毒敎到處橫行,今日敎你知道惡有惡報!」長劍一挺,就要上前。何鐵手笑道:「武當派號稱劍術正宗,平時不敢正大光明的來找我,現在知道我們敎裡許多人受傷,就鬼鬼祟祟的躱在這裡,哈哈,嘻嘻,嘿嘿!」片刻之間,換了幾種笑聲。她笑聲未畢,只聽見西北角上一人「啊!」的一聲慘叫,想是被她下了毒手,一時呼叱怒罵,兵刃交併。

  這次武當派傾巢而出,來的都是高手,饒是何鐵手武功高强,却始終闖不出去。鬥不到一盞茶時分,四名轎夫先後中劍,或死或傷,宛兒在轎下不敢動彈,她見武當劍法迅捷狠辣,果有獨得之秘,心想當日袁相公一舉而破兩儀劍法,那是他們遇到了特强高手,才受剋制,其實普通劍客,絕非武當門人對手。她怕黑夜之中貿然露面,被武當門徒誤會是五毒敎衆,攻擊過來可抵擋不住,只得屏息觀鬥。這時二十多柄長劍把何鐵手圍在垓心,靑光霍霍,冷氣森森,看得她驚心動魄。

  何鐵手雙鈎功夫果然了得,在數十人圍攻下沉着應戰,一個少年道人躁進猛攻,被她鐵鈎橫劃,帶着肩頭,登時痛暈在地,當下由同伴救了下去。

  再拆數十招,何鐵手力氣漸漸不支,閔子華一劍削來,疾攻項頸,她頭一偏側避,旁邊又有兩劍攻到,只聽見錚的一聲,一件東西滾到轎下。宛兒拾起來一看,原來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環。她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何鐵手這一役難逃性命,可以給袁相公除了一個大對頭;急的是她如喪命,靑靑不知落在何處,她手下敎衆肯不肯交還,實在難說。

  又鬥二十餘招,何鐵手頭髮散亂,已無還手之力,洞玄道人一聲號令,數十柄長劍忽地收起,組成一張爛銀也似的劍網,圍在她的四周,洞玄喝道:「我師父他老人家在那裡?他是生是死,快說。」何鐵手把金鈎夾在脅下,慢慢伸手理好散髮,忽然一陣輕笑,鐵鈎快逾閃電,又傷了武當派的一名道人。衆人大怒,長劍齊施,這一次各人見她狠毒,下手再不容情,眼見何鐵手形勢危急萬分,突然遠處噓溜溜一聲吹哨。何鐵手百忙中笑道:「我幫手來啦,你們還是走的好,否則要吃虧的呀。」宛兒心想:「如不知他們是在捨生忘死的惡鬥,聽了她這幾句又溫柔又關切的叮囑,眞還道她是在和情郎談情說愛哩!」洞玄叫道:「先料理了這賤婢再說!」各人攻得更緊。轉眼間何鐵手腿上連受兩處劍傷,但她還是滿臉笑容,一名年輕道人心中煩燥,不忍見這樣千嬌百媚、笑靨迎人的一個姑娘被亂劍分屍,喝道:「你別笑啦,成不成?」何鐵手笑道:「您這位道長說什麽?」那道人呆了一呆,正待囘答,眼前忽地金光一閃,閔子華急呼:「留神!」但那裡還來得及,波的一聲,何鐵手的金鈎已在他背上刺了一鈎。

  酣鬥中遠處哨聲更急,洞玄分出八名高手迎上去阻攔,只聽見金鐵交併,八個人敗了下來,武當門人又分人上去增援,這邊何鐵手立時一鬆,但洞玄等數名高手仍舊力攻,她竭力想衝過去與來援之人會合,却也不能。

  雙方勢均力敵,高呼鏖戰,打了一盞茶時分,一名道人高叫:「好,好!長白三英,你們三個賣國奸賊也來啦。」一個人粗聲粗氣的道:「怎麽樣?你知道爺爺厲害,快給我滾。」宛兒心中十分驚疑:「長白三英挑撥離間,想害我爹爹,明明已被袁相公他們擒住,爹爹後來將他們送上南京衙門,怎麽又出來了?難道是越獄?還是貪官賣放?」這時五毒敎一面的幫手愈來愈多,武當派眼見抵擋不住,洞玄發出號令,衆人齊齊退却。他們對羣戰習練有素,誰當先,誰斷後,紋絲不亂。何鐵手見他們雖敗不慌,倒也不敢追趕,嬌聲笑道:「暇着再來玩兒,小妹不送啦。」

  武當派人衆來得突然,去得也快,霎時之間,刀劍無聲,只賸下朔風虎虎,吹捲殘雪。宛兒從轎障孔中悄悄張望,見塲上東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幾十個人。一個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他們消息也眞靈通,知道咱們今兒受傷的人多,就來掩襲。」何鐵手道:「幸虧姑姑你搬兵來得快,溫家四位老伯伯和長白三英又聚在一起,否則要打跑這羣雜毛,倒還不大容易呢。」一個白鬚老人道:「武當派和華山派有勾結嗎?」另一個嗓音粗重的人道:「金龍幫和那姓袁的小子勾結在一起,咱們兄弟旣然使了借刀殺人的離間計,那麽姓袁的必定會去和武當派爲難。」那白鬚老人笑道:「好吧,讓他們自相殘殺最好。」宛兒在轎下聽見了「借刀殺人的離間計」這幾個字,耳中嗡的一响,一身冷汗,心道:「是了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來是這三個奸賊。」她想再聽下去,那知何鐵手道:「大夥兒進宮去吧,轎子也坐不成啦。」衆人一擁而去,何鐵手和長白三英及四個老人走在最前,其餘的跟在後面。宛兒等他走出數十步遠,悄悄從轎底鑽了出來,不覺吃了一驚,原來這地方竟是在禁城之前,眼望着何鐵手等進宮去了。

  宛兒不敢在這地方停留,疾忙囘到正條子胡同,把經過的事細細對承志說了。承志向她凝望半晌,大拇指一豎,說道:「焦姑娘,好胆畧,好見識!」宛兒臉上微微一紅,隨即拜了下去,承志不便伸手相扶,只得側身避過,慨然道:「令尊大人的血海深仇,這事着落在兄弟身上,焦姑娘要是再行大禮,那可是瞧不起兄弟了。」他沉吟了半刻道:「事不宜遲,我就進宮去找他們。」宛兒道:「這些奸賊不知怎樣,竟混進了皇宮內院。宮裡禁衛森嚴,袁相公貿然進去恐怕不大好吧?」承志道:「不妨,我有一件好東西。本來早就要用它,那知一到京師之後,怪事層出不窮,竟沒空去。」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來,原來那是滿洲九王多爾袞寫給北京司禮太監曹化淳的,本來命洪勝海送去,承志知道這信將有大用,所以一直留在身邊。宛兒大喜,道:「那好極了,我隨袁相公去,扮作你的書僮。」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那也是一片孝心,勸阻不得,點頭允了。

  宛兒在轎下躱了半夜,弄得滿身泥污,忙入內洗臉換衣,裝扮已畢,果然是一個俊俏的小書僮。承志笑道:「我可不能叫你作焦姑娘啦!」宛兒笑道:「你叫我宛兒吧,別人還當是什麽杯兒碗兒呢。」兩人正要走出,吳平與羅立如怱怱進來,說京兆尹衙門戒備很嚴,一直等了兩個多時辰,直到捕快們換班,才把單鐵生的屍首丟了下去。承志點點頭道:「好!」羅立如忽道:「袁相公,師妹,我跟你們一起去,好麽?」

  宛兒眼望承志,聽他示下。承志心想:「這次深入禁宮,本已危機四伏,加之尚有許多高手在內,我一人保護宛兒已經不易,多一人更碍手脚。」正要出口推辭,忽見吳平伸手暗扯羅立如衣角,並連使眼色,說道:「羅師弟,你臂傷之後,身體沒有完全復原,還是讓袁相公帶師妹去吧。」承志心中一動:「聽他語氣,似乎有意要我與宛兒單獨相處。昨日我和她去見水雲道人,兩個靑年男女深夜出外,或許已引起別人疑心。雖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瓜田李下之嫌,還是避一下的好。」於是對羅立如道:「羅大哥同去,我多一個幫手,那再好沒有,快去換衣吧。」羅立如大喜,入內更換僮僕打扮。吳平跟着進去,笑道:「羅師弟,你這次做了儍事啦!」羅立如愕然道:「什麽?」吳平道:「袁相公對咱們金龍幫有大恩,師妹對他顯然又傾心之至--」羅立如道:「你說讓師妹配給袁相公?」吳平道:「恩師在天之靈,一定也喜歡這樣。你跟去幹什麽?」羅立如道:「大師哥你說得對,那我不去啦!」吳平道:「現在不去又太着痕迹,你相機行事,能夠成就這件美事,那是再好不過。」羅立如點頭答應,心中却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原來羅立如對這位小師妹已暗中相思了好幾年,只是見她品貌旣美,平時又不茍言笑,協助焦公禮處理幫中事務時極有威嚴,所以一番深情從來不敢吐露半點。自從斷臂之後,更是自慚形穢,連話也不敢和宛兒多說一句,這時聽吳平一說,不禁悵然若失,但隨即轉念想道:「袁相公如此英雄,與師妹正是一對。她終身有託,我自然也代他歡喜。」

  承志從鐵箱中取出許多珍寳,包了一個大包,命羅立如捧在手裡,來到宮門,承志將暗語一說,守門的禁軍見是曹太監的客人,恭敬異常,忙一路引了進去,走到一座殿前,禁軍退出,另有小太監接引入內,一路連換了三名太監,承志默記道路,心想這曹太監也眞工於心計,生怕密謀敗露,連帶路的人也不斷掉換。最後從花園右側的小路彎彎曲曲的走了一陣,來到一間精緻的小屋,小太監請三人入內,獻上淸茶點心。一直等了兩個時辰,曹太監始終不來,三人也不談話,坐着枯候。再過一會,進來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太監,向承志問了幾句暗語,承志照着洪勝海先前說的答了,那太監點點頭出去。

  過了片刻,那太監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老太監入來。承志見他身上穿得十分華麗,氣派極大,心想這大槪是明宮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權有勢的司禮太監曹化淳了,那先前進來的太監果然道:「這位是曹公公。」承志和羅立如、宛兒三人跪下磕頭,曹化淳笑道:「別多禮啦,請坐,九王爺好麽?」

  承志道:「王爺很好。王爺命小人問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這幾根老骨頭多承王爺惦記。洪老哥遠道而來,不知王爺有什麽囑咐。」承志道:「王爺要請問公公,大事籌劃得怎樣了?」曹化淳道:「咱們皇上性子眞是又剛又固執,我進言了好幾次,他總說借兵滅寇之事後患太多,只求兩國罷兵,等大明滅了流寇之後,重重酬謝九王爺。」承志本來不知滿洲的九王爺多爾袞與曹化淳有什麽密謀,因爲洪勝海在九王爺駕下地位不高,最機密之事不能預聞,只是傳遞消息之使而已。洪勝海不知道,承志自然也不知道了。承志這時聽見曹太監之言,耳中嗡的一聲,心裡砰砰亂跳,頭頂上响着「借兵滅寇」四字,心想:「原來他們要師法向沙陀借兵滅黃巢的故事,滿洲人如此心急,顯然是不懷好意了。」他雖然鎭靜,但這消息太大,不免臉有異狀,曹化淳會錯了意,以爲他因這事沒有辦妥所以心中不滿,忙道:「兄弟,你別急,一計不成,另有一計呀!」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謀,咱們王爺是十分佩服的。」曹化淳笑而不言,承志道:「王爺有幾件薄禮命小人帶來,請公公笑納。」說着向羅立如一指,宛兒接下他揹着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開來。

  只見一陣耀眼,室中充滿了珠光寳氣。曹化淳久在大內,珍異寳物不知見過多少,普通珠寳眞不在他的眼裡,但這一陣寳氣迥然有異,不禁站起身來,走近一看,不覺驚得呆了。原來包袱中美玉寳石,不計其數,單是一串一百顆大珠串成的朝珠,就是價値連城,顆顆精圓,眞是世所罕見。另有一對翡翠獅子,前脚盤弄着一個火紅的瑪瑙球,別說這樣大的翡翠不易見到,而彫刻之精,更是難得,那獅子勇猛雄健,栩栩欲活,曹化淳看了一件,又看一件,良久良久,不忍釋手。他想拿一件最次的珠寳賞給承志,但拿起一件,放下一件,始終不能决定,最後心一狠,暗道:「賞他銀子便了。」轉身對承志道:「王爺怎麽賞了我這許多東西?」承志要探聽他的圖謀,接口道:「王爺也知道皇上很英明,借兵滅寇的事不好辦,但總是要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被他一捧,十分得意,笑吟吟的手一揮,對羅立如和宛兒道:「你們到外面休息去吧。」承志點點頭,早有小太監來陪了兩人出去。

  曹化淳親自關上了門,攜住承志的手,低聲道:「你知道九王出兵,有甚麽條款?」承志心想:「要騙出他的機密,必须先說點機密給他聽,我信口胡謅些便了。」於是道:「公公是自己人,說給你聽當然不妨,不過這事可機密之至,除了九王,連小人在內也不過兩三個人知道。」

  曹化淳眼睛一亮,承志挨近身去說道:「小人心想,九王爺雖然瞧得起小人,但總是番邦外國,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小人得以光祖耀宗--」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討官職,呵呵笑道:「古人說道:大丈夫得志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洪老弟的事,包在老夫身上。」承志心想:「要裝假就假到底。」連忙跪下去磕頭道謝。曹化淳心想:「這人十分機靈,又是九王心腹,收爲己用再好不過,」於是問道:「洪老弟是那裡人?」承志道:「是廣東人。」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後,委你做鎭守廣東的總兵如何?」承志又連忙道謝,說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什麽事也不能再瞞公公。九王爺的意思是--」他左右一張,悄聲道:「公公可千不能洩漏,否則小人性命難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麽會說?」承志低聲道:「滿洲兵進關之後,闖賊是一定可以蕩平的,九王爺要大明皇上割河北和山東以北的地方相謝,兩國以黃河爲界,永爲兄弟之邦。」

  承志信口胡謅,曹化淳却毫不懷疑,一則有九王多爾袞親筆書信,二則有如此重禮,三來滿洲人居心叵測,曹化淳豈有不知。他一面沉吟,一面點頭道:「現在天下大亂,今早傳來軍訊,潼關已被闖賊攻破,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我們大明還有什麽將軍能用?九王爺再不出兵,眼見闖賊就兵臨北京城下了。」承志聽說闖王已破潼關,殺了明軍第一大將孫傳庭,不禁大喜,他怕流露心中歡悅之情,忙低下了頭,眼望地下,曹化淳道:「我今晚再向皇上進言,如他仍舊固執,咱們以國家社稷爲重,只好--」承志心中砰砰亂跳,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剛毅,公公可必須謀定而後動。」曹化淳道:「哼,今上旣無平賊之策,只好另立明君,大明江山送在他手裡不要緊,難道咱們跟着他送死?」承志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敎小人放心。」曹化淳道:「嗯,就算以黃河爲界,也總比陷於賊手好得多,他不肯,難道--」說到這裡,突然住了口,心想這人雖是九王心腹,但究竟第一次見面,機密大事豈可吐露給他知曉,忽地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內,必有好音報給九王,你在這裡等着吧。」雙掌一擊,進來四名小太監,捧起承志所贈的珠寳,擁着曹化淳出去了。

  另有四名小太監領着承志、宛兒、羅立如三人到左近一間屋中宿歇。晚間開上膳食,十分豐盛,眼見天色已黑,四名小太監道了安後,退出房去。承志低聲道:「那曹太監正在籌劃一個大奸謀,事情非同小可,國家危急之極,我出去打探一下,再要查明夏姑娘是不是被拘在宮裡。」

  宛兒道:「袁相公,我跟你同去。」承志道:「不,你和羅大哥留在這裡,說不定那曹太監不放心,又會差人來瞧。」羅立如道:「我一個人留着好了,袁相公多一個幫手好些。」承志見宛兒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便阻她意興,點了點頭,走到隣室,雙手一伸,已點了兩名小太監的啞穴。另外兩名太監從床上跳起來,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宛兒取出了明晃晃的蛾眉鋼刺,指在兩人胸前,低聲喝道:「出一句聲兒,敎你們見魏忠賢去。」說着把鋼刺微微前伸,刺破兩人的衣服,刺尖抵入了他們胸前肉裡。承志暗笑,心想這當口她還說笑話,原來魏忠賢是熹宗時的奸惡太監,這時早已伏誅。他當下把動彈不得的兩名太監衣服剝了下來,自己換上。宛兒波的一聲,吹滅蠟燭,室中登時漆黑,她摸索着也換上了太監服色。承志把一名太監又點了啞穴,左手揑住另一名太監的脈門,拉出門來,喝道:「你領我們到曹公公那裡去。」那太監半身酥麻,不敢多說,領着兩人向前走去,走了一盞茶時分,轉彎抹角的行了一里多路,來到一座大樓前面,那小太監道:「曹公公住在這裡。」承志不等他說第二句話,左手肘在他胸口一撞,已閉住他的穴道,託起他的身子,丟在花木深處。

  兩人伏下身子,奔到樓邊,見第二層樓上燈火輝煌,承志正要拉着宛兒躍上,忽然後面脚步聲响,一人遠遠問道:「曹公公在樓上麽?」承志答道:「我也剛來,總是在樓上吧。」一邊說一邊囘頭,見走來的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着紅紗燈,燈光掩映下見五人穿的都是太監服色。那人笑罵道:「小猴兒崽子,說話就是怕擔干係。」說着慢慢走近,承志和宛兒低下了頭,不讓他們看淸楚面貌。那五人入門時燈光在門上明晃晃的朱漆上反映出來,照在幾人臉上,承志吃了一驚,輕扯宛兒的衣角,等五人走上了樓,低聲道:「是長白三英!」宛兒大驚:「殺我爸爸的奸賊?他們做了太監?」承志道:「跟咱們一樣,喬裝改扮的。咱們上去!」兩人緊跟在長白三英的後面,一路上樓,守衛的太監絲毫不加阻攔。到了二樓,前面兩名太監領着長白三英走進一間房裡去了。承志和宛兒不便再跟,候在門外,只聽房裡那提燈的太監隱隱約約的道:「請在這裡--曹公公馬上--」其餘的話聽不淸楚。兩名太監隨即退了出來,下樓去了。

  承志一拉宛兒的手,走進房去,只見四壁圖書,原來是一間書房。長白三英坐在中間,他們見進來兩名太監,也不在意,承志和宛兒逕自向前,猛然抬頭,宛兒冷笑道:「史叔叔,李叔叔,我爹爹請你們三位去吃飯。」長白三英斗然見到焦宛兒,一驚非同小可。李剛第一個跳了起來,叫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麽?」宛兒道:「不錯,所以他請三位叔叔去吃飯呀!」史秉文眉頭一皺,擦的一聲,長刀出鞘,承志一躍而前,雙手疾伸,一手一個,抓住史氏兄弟後領,提了起來,同時一脚踢在李剛後心胛骨下三寸「鳳尾穴」上。史秉光反手一拳,承志毫不理會,任他打在自己胸口,雙手輕輕一合,史氏兄弟頭碰頭的都撞暈了過去,宛兒還沒看淸楚怎的,長白三英都已被打得人事不知。宛兒拔出蛾眉鋼刺,手起刺落,猛向史秉光胸口戮去,承志一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聲道:「快躱起來,有人上來。」

  只聽見樓梯脚步聲响,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囘書架後面,再囘來抱起李剛,和宛兒兩人都躱在書架背後,剛剛藏好,幾個人走進室來,一個人道:「請各位在這裡等一下,曹公公馬上就來。」一個嬌媚的女人聲音道:「辛苦您啦!」承志和宛兒聽出了那是五毒敎主何鐵手的聲音,雙手互相一揑。過了片刻,又進來幾個人,與何鐵手等互道寒暄,承志暗暗尋思:「衢州石樑派的溫氏四老也來了,原來宛兒昨夜瞧見的四個老頭子竟是他們,怪不得武當派的洞玄道人他們抵擋不住。他們來幹什麽?」外面衆人寒暄未畢,曹化淳和幾名江湖上的高手已走進室來。只聽曹化淳給各人引見,竟然有方岩的呂二先生在內。承志心想:「溫明施被我打中了穴道之後,無人相救,大槪已成廢人,溫氏的五行陣是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敎的高手和其他人衆,我一人却萬萬抵敵不過。」只聽曹化淳道:「長白三英呢?」一名太監答道:「史爺他們已來過啦,不知到那裡去了。」承志暗中偷下重手,將長白三英閉了三處穴道,他們就是醒來,也出聲不得。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尋,幾批太監找了好久囘來,都說不見三人的影蹤,餘人悄悄議論,顯然都不耐煩了,曹化淳道:「咱們不等了,他們自己棄了立功良機,也怨不得咱們。」這時只聽見衆人挪動了椅子之聲,想是大家坐近了聽他說話。

  曹化淳咳嗽兩聲,壓低了嗓子說起話來。承志知道大奸謀就要吐露,屏息傾聽,只聽他道:「闖賊已經攻破潼關,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衆人發出一陣紛紜之聲,想是首次聽到這重大消息。曹化淳道:「咱們如不快想法子,賊兵就要迫近京師。要是皇上再不借兵滅寇,那只好另立一位能護持社稷的明主。」何鐵手笑道:「那就立誠王爺了。」曹化淳道:「不錯,今天要借重各位爲新君效勞。一切大事有兄弟承當,立了奇功却是大家的。」他見大家沒有異議,當下分派職司。

  只聽他道:「再過一個時辰,溫家四位老先生請帶領得力的弟兄在皇上寢宮外面四周埋伏,阻攔旁人入內。何敎主的手下人伏在書房外面,由誠王爺入內進諫。」呂二先生道:「周大將軍掌握兵權,他是忠於今上之人,要不要先除了去?」曹化淳笑道:「周大將軍與霍尚書早被我畧施小計除去了,何敎主,你說給他聽吧。」何鐵手笑道:「曹公公早知若要擁誠王登基,周大將軍與霍尚書是兩個大碍,所以命小妹連日派人到戶部去偷盜庫銀,皇帝愛斤斤計較,最受不了這種小事,聽說今天已把周大將軍與霍尚書革職拿問了。」衆人一陣大笑,都稱讚曹化淳神機妙算。承志這時方才明白,原來那些紅衣童子偷盜庫銀不是爲了錢財,中間還包藏着一個通敵禍國的大陰謀,可嘆崇禎自逞精明,落入別人圈套之中尚且不覺。又聽曹化淳道:「現在各位請下去休息一忽兒,待會兄弟再來奉請。」呂二先生與溫氏四老等都告辭出去。

  何鐵手留在最後,將到門口時忽道:「長白三英爲什麽不來?他們別去向皇上告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敎主心思周密,這件事咱們索性瞞過他們。不過長白三英是九王的心腹,最近還立了一件大功,要說背叛九王,那决不至於。」何鐵手道:「什麽大功?」曹化淳道:「他們盜了武當派一個姓閔的一柄匕首,去刺殺了金龍幫的幫主焦公禮,這樣,江南武林人物勢必要自相殘殺,咱們將來避到金陵去就舒服得多啦。」宛兒早有九成相信是長白三英害她爹爹,這時再無懷疑。承志聽到這裡,怕她傷痛氣惱之際發出什麽聲响,何鐵手耳目靈敏,一點點動靜都瞞她不過,忙伸手輕輕按住宛兒的嘴。只聽何鐵手笑道:「公公在宮廷之內,對江湖上的事情却這樣淸楚,眞是難得。」曹化淳乾笑了兩聲,道:「朝廷裡的事我見得多了,那一個不是貪圖富貴?那一個講什麽仁義道德?還是江湖上的朋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兄弟這次圖謀大事,不敢和朝廷大臣商議,却來禮聘各位拔刀相助,就是這個道理--」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出書房。

  承志躱在書架後面竊聽了這番談話,知道事情十分緊急,可是應該怎麽辦,却打不定主意。國難家仇,百感交集,一時間思潮起伏。宛兒見承志沉吟,低聲道:「這三個奸賊怎麽辦?小妹可要殺了。」承志道:「好,但不要流血,以免被人發覺。」他捧起史秉光的頭顱,指着他兩邊的「太陽穴」道:「你會使『鐘鼓齊嗚』這一招麽?」

  宛兒點點頭,承志道:「拇指節骨向外,這樣握拳,對啦,發招!」宛兒應聲出拳,噗的一聲,雙拳同時擊在史秉光兩邊「太陽穴」上,這奸賊哼也沒哼一聲,登時氣絕而死。她如法施爲,又將史秉文與李剛兩人打死,這時大仇得報,想起父親,不禁伏在承志肩頭哭了起來。承志道:「咱們快出去,瞧那何鐵手到什麽地方去。」宛兒拿得起放得下,立時收淚,隨着承志走出書房。只見曹化淳和何鐵手在前面叉道上已經分路,兩名太監手提紗燈,引着何鐵手一行人向西走去。承志和宛兒身穿太監服色,就是遇到人也自無妨,於是遠遠跟着何鐵手,穿過了幾個庭院,望見她走進一座屋子裡去了。

  承志和宛兒跟着進去,一進門,就聽見東廂房中靑靑在破口大罵:「殺千刀的五毒敎,不要臉的何鐵手,敎你四隻爪子都變成了生鐵--」承志一聽,再也忍耐不住,直闖了進去,只見靑靑臥在床上,兩名小太監正在煎藥添香的服侍她,承志一伸手點了兩名太監的穴道,靑靑方才認出,心中大喜,叫了一聲:「大哥!」承志走到床邊,道:「你的傷怎樣?」靑靑道:「還好!」她見宛兒站在承志後面,說道:「你也來了?」宛兒道:「嗯,夏姑娘的傷不碍事麽?」靑靑哼了一聲沒有囘答,忽道:「那何鐵手要來啦,大哥,你給我好好打她一頓。」承志心想:「他們另有奸謀,我還是暫不露面爲妙。」急道:「靑弟,我現在不能跟她動手,你引她說話,問明白她刧你到宮裡來幹什麽?」靑靑道:「什麽宮裡?」承志心想:「啊,原來你還不知道這是在深宮之中。」只聽見房外脚步聲近,不及細說,提起兩名太監,塞入櫥中,見四下再無藏身之所,而門外的人就要進來,只得一拉宛兒鑽入了床底。

  靑靑一怔之間,何鐵手和何紅藥已經進來。何鐵手盈盈笑道:「夏公子,你好些了嗎?咦,服侍你的人那裡去啦?這些傢伙就知道偷懶。」靑靑道:「是我叫他們滾出去的,誰要他們服侍?」何鐵手不以爲忤,笑道:「眞是孩子脾氣。」她走近藥罐,叫道:「啊,藥煎好啦!」拿起一塊雪白的絲棉,蒙在一隻銀碗上,然後把藥倒在碗裡,藥渣都被絲棉濾去。何鐵手笑道:「這藥治傷最是靈驗不過。你放心,藥裡要是有毒,銀碗就會變黑。」靑靑起初見到承志,本是滿懷歡悅,但隨即見到宛兒,已很有些不快,後來見他們兩人手拉手的躱入床底,神態好像頗爲親密,一時滿心怒氣,罵道:「你們鬼鬼祟祟的,當我不知麽?」何鐵手笑道:「鬼鬼祟祟什麽啊?」靑靑叫道:「你們欺侮我,欺侮我這沒爹沒娘的苦命人!沒良心的短命鬼!」

  承志一怔:「她在罵誰呀?」宛兒女孩兒家心思細密,早已瞧出靑靑有疑心自己之意,這時聽她指桑罵槐,心裡十分氣苦,不覺身體發顫,承志隨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於無從解釋,只得輕輕拍拍宛兒的肩膀,表示安慰。何鐵手却不知道其中的周折,笑道:「別發脾氣啦,待會我就送你囘家。」靑靑道:「誰要你送,難道我自己就不認得路?」何鐵手只是嬌笑,那老乞婆何紅藥忽然陰森森地道:「姓夏的小子,你旣然落入我們手裡,我何紅藥那能再讓你好好囘去。你爹爹在那裡?生你出來的那個賤貨在那裡?」靑靑聽見她侮辱自己母親,那裡還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頭小几上的那碗藥,連碗帶藥,劈臉往何紅藥擲去。何紅藥向旁一躱,乒乓一聲,藥碗在牆上撞得粉碎,但臉上終究還是熱辣辣的濺上了許多藥汁。她怒喝一聲:「渾小子,你不要命了!」

  承志在床底下凝神注意着外面動靜,見何紅藥雙足一登,作勢要躍起撲向靑靑,也在床底蓄勢待變,只待何紅藥躍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盤。忽地白影一晃,何鐵手雙足已攔在何紅藥與臥床之間,只聽何鐵手叫道:「姑姑,我答應了那姓袁的,要送這小子囘去,不能失信於人。」何紅藥冷笑一聲道:「幹什麽?」何鐵手道:「咱們這許多人被點中了穴道,非他親自來施救不可。」何紅藥微一沉吟道:「好,咱們不弄死他,但總得讓他先吃點苦頭。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美?」靑靑忽地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聲中滿含驚怖,想是何紅藥醜惡的臉更做了可怕的表情,直伸到靑靑面前。何鐵手道:「姑姑,你何必嚇他?」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是了,這小子生得俊,你護着他了。」何鐵手怒道:「你說什麽話?」何紅藥道:「年輕姑娘的心事,當我不知道麽?我自己也年輕過的。你瞧,你瞧,這是從前的我!」聽見一陣悉窸之聲,想是她從衣袋裡拿出了什麽東西,何鐵手與靑靑都輕輕驚呼一聲:「啊!」似乎又是詑異,又是讚嘆。何紅藥苦笑道:「你們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她用力一擲,一件東西丟在地下,原來是一幅畫在絹上的肖像。

  承志一瞧,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雙頰暈紅,穿着擺夷人的裝束,頭上用布纏住,相貌很是俊美,依稀之間,面容輪廓還與何紅藥有點相似。承志正感奇怪,又聽何紅藥道:「我爲什麽弄得這樣醜八怪似的?爲什麽?爲什麽?--都是爲了你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靑靑道:「咦,我爹爹跟你有什麽關係?他是個好人,决不會做對不起别人的事!」何紅藥怒道:「你這小鬼那時候還沒出世,你那裡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沒有對我不起,我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怎麽會有你這小鬼生到世界上來?」靑靑道:「你越說越奇怪啦!你們五毒敎在雲南,我爹爹和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道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跟你又有什麽干係?」何紅藥大怒,一掌向靑靑臉上打來,何鐵手伸右手格開,勸道:「姑姑別發脾氣,有話慢慢的說。」何紅藥喝道:「你親生爹爹就是被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現在反而出力迴護他,你羞也不羞?」何鐵手怒道:「誰迴護他了?你傷害了他,就是傷害咱們敎裡四十多人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我見你長輩,讓你三分,要是你犯了敎規,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紅藥見她擺出敎主身份,氣燄頓剎,頹然坐在椅上,兩手捧頭,過了良久,低聲問靑靑道:「你媽媽呢?你媽媽一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所以把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嘆了一口氣道:「我做了許多許多夢,夢見到你的媽媽,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淸楚--我眞想見見她--」靑靑道:「我媽已經死了。」何紅藥一驚,道:「死了?」靑靑道:「嗯。」何紅藥聲音凄厲,尖聲說道:「我逼他說出你媽媽住在什麽地方,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原來已經死了。好好好,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這次放你囘去,你這小子總有再落到我手裡的時候--妳媽媽是不是很像你呀?」靑靑惱她出言無禮,翻了個身,臉向床裡,不再理她。何紅藥道:「敎主,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了咱們的人,再放這小子。」何鐵手道:「那當然!」何紅藥忽然俯下身來,承志和宛兒都吃了一驚,但她並不往床底下瞧,而是伸手指在床前地板上畫了幾個字,承志一看,見是:「下三年毒蛛蠱」六個字,何鐵手左脚在地板上擦了幾擦,把灰塵中的字迹擦去,道:「好吧,就是這樣。」

  承志暗暗尋思:「那是什麽意思?--嗯,是了,她們在釋放靑弟之前,要先給她吃毒蛛蠱,毒性在三年之後方才發作,那時無藥可解,她們就算報了仇。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敎我在暗中瞧見。要是我不來--」他想到這裡,不禁冷汗直冒。

  何紅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承志見她雙足將要跨出門限,忽然遲疑了一下,囘身說道:「你是不是眞的聽我話?」何鐵手道:「當然,不過--不過咱們不能失信於人呀。」何紅藥怒道:「我知道你看中了他,壓根兒就沒有存心給你過世的爹爹報仇。」她氣衝衝的囘了轉來,坐在椅上,似乎是在强抑怒氣,籌思暗害靑靑之策,室中登時寂靜無聲。承志和宛兒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氣兒,靑靑忽在床上猛搥一記,叫道:「你們還不出來麽?幹什麽呀?」

  承志大驚,就要竄出,宛兒拉住他手往裡一縮,只聽何鐵手柔聲安慰道:「你安心睡一忽兒,等天亮了就送你囘去。」靑靑「哼」了一聲,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亂敲,一陣灰塵落在承志和宛兒頭頂和衣領之中。承志險些打出噴嚏,努力調勻呼吸,方才忍住。靑靑心想:「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過,何必躱着?你們兩人到底是何居心?」她不知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謀,這事關係到國家的氣運,實在非同小可,所以他堅忍不出。

  靑靑心中氣憤,那知何紅藥比她還要惱恨,對何鐵手道:「你是敎主,敎裡大事自然由你執掌。敎祖的金鈎旣然傳給了你,你有了生殺大權,可是我對你說,咱們敎裡雖然不禁情慾,但我遇到的慘事還不値得你心驚麽?」何鐵手笑道:「姑姑遇到了負心漢子,就當天下男人都是薄倖郎。」何紅藥道:「男人中當然也有好的,然而這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啊!你瞧他模樣兒,和金蛇眞沒什麽分別,誰說他的心就和老子不一樣。」何鐵手道:「他爹爹和他一樣俊麽?怪不得姑姑這樣傾心。」承志在床底聽着何鐵手的語氣,顯然對靑靑頗爲鍾情,這人絕頂武功,又是一敎之主,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何紅藥長嘆一聲道:「你是執迷不悟的了。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說給你聽,是禍是福,由你自决吧!」何鐵手道:「好,我最愛聽姑姑說故事。但給他聽去了不妨麽?」何紅藥道:「讓他知道了他父親做的壞事,將來死了也好瞑目。」靑靑跳了起來,叫道:「你瞎造謠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傑,那裡會做壞事?我不聽!我不聽!」何鐵手笑道:「姑姑,他不愛聽,怎麽辦?」何紅藥道:「我是說給你聽,他愛不愛聽,理他呢。」靑靑先用棉被蒙住了頭,可是後來禁不住好奇心起,拉開被子一角,聽何紅藥敘述金蛇郎君當年的故事。

  只聽她說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你現在年紀大。你爹爹剛接任做敎主,他派我做萬妙山莊的莊主,經管那邊的蛇窟。這天閒着無事,我一個人到後山去捉鳥兒玩。」何鐵手揷口道:「姑姑,你做了莊主還捉鳥兒玩嗎?」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我對你說那時候我還年輕得很,差不多是個小孩子。我捉到兩隻翠鳥,心裡很是高興,囘來的時候,經過蛇窟旁邊,忽然聽見樹叢裡有颼颼的响聲,我知道有蛇逃走了,忙循聲追過去,果然見一條五花正在向外遊走。我覺得很奇怪,咱們蛇窟裡的蛇養得很馴,從來不會少的,這條五花到外面去幹什麽?我也不去拿牠,一路跟在牠的後面。只見牠遊到樹叢後面,逕自向一個人遊過去。我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

  何鐵手道:「幹什麽?」何紅藥咬牙切齒的道:「那就是前生的寃孽了,他是我命裡的魔頭。」何鐵手道:「是那金蛇郎君麽?」何紅藥道:「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只見他眉淸目秀,是個長得很英俊的少年。手裡拿着點燃了的引蛇香艾,原來五花是聞到香氣被他引出來的。他見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鐵手笑道:「姑姑那時候長得很美,他一定着了迷。」何紅藥「呸」了一聲道:「我跟你說正經的,誰和你鬧着玩。我當時見他是生人,怕他給蛇咬了,連忙叫道:『喂,這蛇有毒,你別動,我來捉!』他又笑了笑,從背上拿下一個木箱來放在地下,那箱子角上用細繩兒縛着一隻活的蛤蟆,一跳一跳的,可是總逃不了。我的五花當然想去吃蛤蟆啦,牠慢慢的遊上了木箱,正想伸頭去咬蛤蟆,那男子一拉繩子,箱子蓋忽然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拼命想穩住身子,那男子左手一探,兩根手指已鉗住了五花的頭頸。我見他的手法雖然跟咱們敎裡的完全不同,但手指所鉗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貼貼的動彈不得,這一來,我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

  何鐵手笑道:「嘖嘖嘖,姑姑剛見了人家的面,就這樣關心。」靑靑揷口道:「喂,你別打岔成不成?聽她說呀。」何鐵手笑道:「你說不愛聽呀?」靑靑道:「我忽然愛聽了,可不可以?」何鐵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何紅藥橫了她一眼,說道:「那時我心裡也起了疑心,這人是誰呢?他怎麽敢這樣大胆,到這裡來捉咱們的蛇?難道不知道五毒敎的威名嗎?這時又見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鐵棒來,伸到五花的口邊,五花一口就咬住了鐵棒,我慢慢走近細看,原來那鐵棒中間是空的,五花一咬住,牠口裡的毒液不住流出來,都給那鐵管盛住了。我這才知道,哼,原來他是來偷毒液來着,怪不得這幾天來蛇窟裡有許多毒蛇不肯吃東西,又瘦又懶,我叫了起來:『喂,快放下!』同時取出伏蛇管來噓溜溜的一吹,他想不到這管子吹出來的聲音這樣古怪,抬頭一看,那五花頭頸一扭就咬了他一口。他連忙把五花丟開,想打開木箱拿解藥,我那裡容得他,當即上去劈面一掌,那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輕輕一帶,我就摔了一跤--」靑靑揷嘴道:「當然啦,你那裡是他的對手。」何紅藥白眼一翻道:「我雖然打他不過,但纏住了他,總敎他緩不出手去拿藥,等到他第三次將我打倒,他傷口毒發,昏了過去,我走近一看,忽然心裡不忍起來,心想年紀輕輕的就這樣送了性命,實在太可惜了,而且又是這樣一身武功。」何鐵手道:「於是姑姑你就將他救了囘去,把他偷偷的藏着,拿藥給他解了毒,等他傷好,你就愛上他了?」何紅藥歎了一口氣道:「不等他傷好,我已經把心許他了。那時我很年輕,敎裡的師兄弟們個個對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不把他們瞧在眼裡,對這人却是不由自主的神魂顚倒。過了三天,那人毒氣退了,我問他到這裡來幹什麽。他說我救了他的性命,什麽事也不能瞞我。他說他姓夏,身上負了血海深仇,雖然武藝已成,但對頭功找旣强,又是人多勢衆,報仇沒有把握,聽說五毒敎精研毒藥,天下首屈一指,所以趕到雲南來想討敎五毒敎的功夫--」她說到這裡,承志和靑靑方才明白,原來金蛇郎君和五毒敎這樣才打起交道來。

  只聽何紅藥又道:「他說,他暗裡窺探了許久,懂得了一些煉製毒藥的門道,就來偷咱們蛇窟裡毒蛇的毒液,準備煉在暗器上去對付仇人。又過了兩天,他傷勢慢慢好了,謝了我要走,我心裡很捨不得,拿了兩大瓶毒蛇的唾液給他,他爲了報答我,就給我畫了這幅肖像。我問他報仇的事還有什麽爲難,要不要我去幫他。他笑笑,說我功夫還差得遠,幫不了忙。我叫他報了仇之後再來看我,他點點頭答允了。我問他什麽時候來,他說那說不定,他報大仇還少一件利刃,聽說峨嵋派有一柄鎭山之寳的寳劍,所以要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盜劍,但不知是不是眞有此劍,就算有,什麽時候能盜到,也很難說。」承志聽到這裡,心想:「這位金蛇郎君做事眞是不顧一切,爲了報仇,什麽事都幹。」

  何紅藥嘆了一口氣道:「那時候我給他迷住啦,只想要他多陪我一些日子,我好像發了瘋,什麽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應該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覺得爲了他冒險,越是危險,心裡越是快活,就是爲他死了,也是情願的。唉,那時候我眞像被鬼迷住了一樣,我就對他說,我知道有一柄寳劍,鋒利無比,什麽兵器被它碰到了都得削斷。他歡喜得跳起來,忙問在什麽地方,我對他說,那就是咱五毒敎代代相傳的碧血金蛇劍!」承志聽到這裡,心頭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貼身藏着的金蛇劍,心想:「難道這劍竟是五毒敎的?」

  何紅藥繼續道:「我對他說,這劍是咱們敎裡的三寳之一,藏在大理縣靈蛇山的毒龍洞裡,洞外有十八名弟子把守。他求我領他去偷出來,他說只借用一下,報了大仇之後一定歸還。他不斷的求我求我,我最後心腸軟了,於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帶他到毒龍洞去。看守的人見到令牌,又見我帶着他,就放咱們進去。」何鐵手道:「姑姑,你難道敢穿了衣服進毒龍洞?」何紅藥道:「我雖然大胆,這條敎規却不敢犯。我脫光了衣服,雙手撐地,倒行入洞,他也學我的樣子。這劍和其餘兩寳放在石龍的口裡,他輕身功夫很好,飛身躍上石龍,就拿到了那碧血金蛇劍。那知他存心不良,把其餘兩寳都拿了下來。那就是二十四枚金蛇錐和那張地圖了。」

[ 本帖最后由 杜家兴美 于 2012-5-24 08:35 编辑 ]

杜家兴美 发表于 2012-5-24 08:37

第21回,5月24日更新了,得益于“刘大侠”兄纠正了一个分段,及有处漏了一个“信”字。谢谢刘兄。

杜家兴美 发表于 2012-5-24 08:38

第二十二囘 心傷落花意 魂斷流水情

  何紅藥停了一下,輕輕歎了一口氣道:「我見他把三寳一齊都拿了下來,就知道事情不妙,一定要他把金蛇錐和地圖放囘龍口。」靑靑揷口問道:「那是什麽地圖?我爹爹一心想報仇,那裡會要你們五毒敎的地圖?」何紅藥道:「我也不知是什麽地圖。這是咱們敎裡十幾代傳下來的寳物。哼,這人就是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的話,就是望着我嘻嘻地笑。咱們規矩,進毒龍洞時身上不許穿一絲一縷,那時候他這樣笑着,我就迷迷糊糊的把身子交給了他。後來,我也就不去問他什麽了。我們兩個人偷偷把三寳都盜了出來,他說報仇之後一定把三寳歸還。他去了之後,我天天想念着他,兩年來沒一點消息。後來忽然江湖上傳言,說江南出了一位怪俠,手中使一把怪劍,善用金錐傷人,得了個綽號做『金蛇郎君』,我知道一定是他,心裡掛着他不知報了大仇沒有,過不多久,敎主起了疑心,一查就查到三寳失落,要我自己了斷,終於落成了這個樣子。」

  靑靑道:「爲什麽是這個樣子?」何紅藥含怒不答,何鐵手低聲道:「那時我爹爹做敎主,自己妹子犯了這事,一氣就病故了。姑姑依着敎裡規矩,身入蛇窟,受千蛇咬齧之災,她臉上變成這個樣子,都是被蛇咬的。」靑靑不禁打了個寒戰,心中對這個老乞婆頓感欺仄。何鐵手又道:「她把傷養好之後,就出外求乞,我們敎規規定,犯了重罪之人,三十年之內必須乞討活命,不許偷盜一文一飯,也不許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濟。」靑靑低聲對何紅藥道:「要是我爹爹眞的這樣害了你,那確是他不好。」

  何紅藥鼻孔中一哼道:「起初我還一往情深,一路乞討,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內,就聽說他在衝州殺人報仇的事。我要和他會面,但是他神出鬼沒,始終沒能找到,等到我在金華見到他時,他已被人抓住了。我幾次想救他,但敵手防備得很是周密,總是找不到時機下手。他們押着他一路往北,我很是奇怪,捉摸不透他們要拿他怎麽樣,後來才知道他們逼他交出那張地圖來,原來圖上畫的是一處藏寳的地點。有一次,我終於找到空隙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說他身上的筋脈都被敵手挑斷了,已成爲廢人,押着他的敵人武功高强,憑我一人决不計抵敵不了,現在只有一線生機,他要騙他們到華山絕頂去。」何鐵手道:「姑姑,以後的事我更不知道了,他到華山去幹什麽?」何紅藥道:「他說天下只有一人能夠救他脫險,那就是華山派的八手仙猿穆人淸。」承志在床底聽着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心裡眞是說不出的滋味,對金蛇郎君的所作所爲,不知是痛恨、是惋惜、還是憐憫,這時聽到自己師父的名字,更是凝神傾聽。

  靑靑聽何紅藥講到了承志的師父,也更加留上了神,只聽她接着道:「我問他穆人淸是什麽人?他說那是天下拳劍無雙的一位高人俠士,他雖然從未見過,但素知這人正直仗義,只要見到他這樣受人折磨,必定會出手相救。他說溫氏五老的五行陣法厲害,又有峨嵋的道人們相助,除了這姓穆的,別人也打他們不過。他叫我趕快到華山頂山找到穆大俠哭訴相求,我答允了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穆大俠置之不理,我就在他面前橫劍自刎,總要救他出來。我見敵人看守很嚴,不能跟他多說話,就抱着他親親他的臉想退出去,那知一挨近,忽然聞到他胸口有一種女人的香氣,我伸手到他衣內一拉,拉出來一個繡得很精緻的香荷包,裡面放着一束女人的頭髮,一枚小小的金釵。我氣得身體打戰,問他是誰給的,他不肯說。我說他要是不說,我就不去求穆大俠,他閉嘴不理,一副很是高傲的神氣。你瞧,你瞧,這小子的神氣就跟他老子一模一樣。」她說到這裡,聲音很是慘厲,一手指着靑靑,停了一陣,又道:「我還想逼他,石樑派看守他的人囘來了。我實在氣苦之極,我爲他受了這樣大的苦楚,他却撇下我另外有了情人。等他們上了華山,我也不去找什麽穆大俠,暗中給看守他的人下了毒,弄死了兩個道士,那幾個姓溫的根本沒想到暗裡有人算計,一疏神,我就將他救了出來。我把他藏在一個山洞裡,他們偏找不見,互相疑心,自夥兒吵了一陣,再大舉搜山,這樣得罪了穆大俠,暗中施展絕技,將他們都嚇下了華山,自己也下山去了。這天晚上,我要那負心賊說出他情人的姓名來。他知道一說出來,我一定會千方百計的去將他心上人殺死,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趕去保護,所以閉口不答。我恨極了,一連三天,拿了鞭子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狠狠的鞭他一頓--」

  靑靑叫了起來:「你這惡婆娘,這樣折磨我爹爹!」何紅藥冷笑道:「這是他自作自受。我愈是打得厲害,他愈哈哈大笑。他說他從來沒有喜歡我過,說他的未婚妻又美貌又溫柔,又是天眞,比我要好上一百倍。他說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他一鞭,他就誇那個賤女人一句。打到後來他全身沒有一塊完整皮肉了,還是笑着誇個不停。到第三天上,我們兩個人都餓得沒有力氣了,我出去採果子吃,囘來時他却守在洞口,他說只要我踏進洞門一步,就是一劍。他雖然沒有了武功,但有金蛇寳劍在手,我却也不敢進去。我對他說,只要他說出那女子的姓名住址來,我就饒了他對我的負心薄倖。他哈哈大笑,說愛那女子勝過愛自己性命。好吧,我們兩人就這樣僵着,我有東西吃,他却挨餓硬挺。我知道這時穆大俠下山雲遊去了,一兩年之內不能囘山,沒人能來救他。」

  何鐵手黯然道:「姑姑,你就這樣弄死了他?」何紅藥道:「哼,我才沒這樣容易讓他死。過了幾天,他餓得全身脫力,我進洞去將他雙足都打折了。」靑靑驚叫一聲,跳起來要打,却被何鐵手伸手按住了她的肩頭,動彈不得。何鐵手道:「聽姑姑說完吧。」何紅藥道:「這華山絕頂險峻異常,他雙足壞了以後,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聽他情人的訊息,我要抓住這賤人,把她的臉弄得比我還要醜,然後帶上山去給他瞧瞧,看她還能不能誇她。我尋訪了半年多,沒得到一點訊息,我想那姓穆的一囘山,撞見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見那姓穆的暗中顯功驅逐石樑派的人,本領眞是深不可測,要是那負心賊求他相助,我再上華山可就討不了便宜。於是我怱怱囘山,那知他已不知去向。我在山頂到處找遍了,沒一點蹤迹,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還是另有別人相救。二十年來,江湖上沒再聽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這沒良心的壞蛋是死是活。」承志聽她滿腔怨毒的說到這裡,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閉在山洞之中,一定是知道這寃家魔頭必要重來尋他,他武功全失,無法抵敵,想到負人不義,又恥於向別派的人求救,於是入洞自殺。

  他正自沉吟,何紅藥忽然厲聲對靑靑道:「哼,原來他果眞留下了你這逆種。你媽媽呢?我知道她姓溫,可是不知道在什麽地方。你不說出來,我先剜去你的眼睛。」靑靑笑道:「哈哈,你兇,你兇!我爹爹說得不錯,我媽媽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好一千倍,一萬倍--」何紅藥怒不可遏,雙手一探,十爪齊往靑靑臉上抓來。

  靑靑往被裡一縮,何鐵手忙伸手擋住。何紅藥怒道:「你要她說出他父母的地方來,我就饒了他。」何鐵手道:「姑姑,咱們有大事在身,你却是爲了私怨到處招惹,武當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麽?」何紅藥道:「哼,那黃木賊道跟人瞎吹,說他認得金蛇郎君,偏巧讓我聽見了,我當然要逼他說出那負心賊的地方來。」何鐵手道:「你關了他這些年,他始終不說,或許他眞的不知道,多結寃家也是無用。」承志和宛兒暗暗點頭,心想武當派與五毒敎的樑子原來是這樣結的,這麽說來,黃木道人並沒有死,只不過給他們扣住了。何紅藥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們的金蛇劍,又用金蛇錐打咱們的狗子,這三寳看來都落入他手裡,你身爲敎主,怎麽不想法子?」何鐵手笑道:「好啦,我知道了,姑姑您出去息一會兒吧。」何紅藥站了起來,厲聲說道:「我都對你說了,用不用我的計策,給不給我出氣,全憑你吧!」

  何鐵手笑了笑,並不答話。何紅藥道:「你出來,我有幾句話跟你說。」何鐵手道:「在這裡說也一樣。」何紅藥道:「不,咱們出去。」承志在床底見兩人走出房去,步聲漸遠,忙鑽了出來,叫道:「靑弟,咱們走吧。」靑靑怒目望着宛兒,見她頭髮蓬鬆,臉上又沾了床底的灰塵,「哼」了一聲道:「你們兩人躱着幹什麽?」宛兒一呆,雙頰飛紅,說不出話來,承志道:「快起來,她們不安好心,要想法兒害你呀。」靑靑道:「害死了最好,我不走。」承志急道:「有什麽事,囘去慢慢兒再說不好麽?怎麽這個時候瞎搗亂。」靑靑道:「我偏偏要搗亂。」承志心想這人不可理喻,情勢已急,只要稍一躭擱,不是無法脫身,就是皇帝身邊發生大事,忙道:「靑弟,你怎麽啦!」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拉她,靑靑又惱又恨,雙手拿住他手張口就咬,承志出其不意,險被咬中,急忙中一招「靑鳳展翅」,一甩掙脫了手,愕然道:「你胡鬧什麽?」靑靑道:「我就是要胡鬧!」說着把棉被在頭上一兜,承志又氣又急,只是跺脚,宛兒忽道:「袁相公,你守着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來。」承志道:「你到那裡?」宛兒也不囘答,推開窗戶,躍了出去。承志坐在床邊,隔被輕推靑靑的身體,靑靑翻了個身,臉孔朝裡,這一來眞把承志鬧得無法可施,他又不敢走開,只怕何鐵手她們囘來下蠱放毒,正待好言相勸,突然門口脚步聲响,他一縱上樑,橫臥在房頂樑上,只見何鐵手重又進來,關門上閂,慢慢走到靑靑床邊。

  承志手中扣住兩枚金蛇錐,只要她稍有加害之意,立即發錐救人。何鐵手凝望靑靑的背影,低聲道:「夏相公,我有一句話跟你說。」靑靑囘過頭來,何鐵手道:「我姑姑對你尊大人這樣一往情深,您說她是下賤之人麽?」靑靑萬萬想不到她問的是這樣一句話,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麽會是下賤?」她提高了聲音道:「忘恩負義,那才下賤。」何鐵手不知她這話是故意說給承志聽的,不禁大喜,輕輕道:「令尊與我姑姑無緣,那也怪他不得。他寧死也不肯說出令堂的住所,拼着捨棄性命來保護她,實在是情深義重之人。」靑靑道:「可惜世界上像我爹爹那樣的人很少。」何鐵手道:「要是有這樣的人,她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來維護你,你會永遠記着她嗎?」靑靑道:「我可沒這樣福氣。」何鐵手道:「我從前不懂姑姑爲什麽會這樣情癡,見了一個男子就這樣鍾情--我,我--好吧,我不要你什麽,你記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一掉頭走出門去,靑靑坐在床上怔怔發呆,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

  承志飄然下地,笑道:「儍姑娘,她愛上你啦。」靑靑道:「什麽?」承志笑道:「她當你是男人呢。」靑靑一想何鐵手這幾日對自己的神情說話,果然是情有所鍾的樣子,原來她一見傾心,竟沒再留神自己的女扮男裝,不覺好笑,問道:「怎麽辦呢?」承志笑道:「你娶了這位五毒夫人算啦!」靑靑正待囘答,窗格一响,宛兒躍了進來,後面跟着那獨臂的羅立如。靑靑臉色一沉,笑容頓歛。

  宛兒向承志道:「袁相公,承蒙您鼎力相助,我大仇已報,明兒一早我就想囘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對您十分欽佩,您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就如是他師父一般,我們倆有一件事求您。」承志道:「那不忙,咱們先出宮再說。」宛兒道:「不,我要請您作主,將我許配給羅師哥。」她此言一出,承志和靑靑固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結結巴巴的道:「師--師妹,你--你說什麽?」宛兒道:「你不喜歡我麽?」羅立如道:「我--我--」靑靑心花怒放,笑道:「好呀,我恭喜你們兩位啦。」承志知道宛兒是爲了表白與自己淸白無他,所以不惜自行提出下嫁這位獨臂師哥,完全是要除去靑靑疑心,以報自己恩德的意思,不禁十分感激。靑靑這時也懂了她的意思,頗爲內愧,拉着宛兒的手道:「妹妹,我對您無禮,您別見怪。」宛兒道:「我那裡會怪姊姊。」想起剛才所受的委曲,不覺凄然下淚,靑靑也陪她哭了起來。

  忽然間門外步聲又起,這次似有七八個人,承志一打手勢,羅立如縱過去推開了窗格,只聽何鐵手在門外喝道:「到底誰是敎主?」何紅藥道:「你不照敎規行事,咱們拜過敎祖,只好另立敎主。」又有一個男人聲音道:「那小子是本敎仇人,敎主您何必儘護着他?」何鐵手笑道:「我不許你們進去,誰敢過來!」另一個粗壯的男子聲音道:「咱們先料理了那小子,再來算自己的帳。」脚步聲响,奔向門邊,只聽見慘叫一聲,一人倒在地下,想是那人被何鐵手傷了。

  承志揮手叫三人趕快出宮,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宛兒和靑靑也跟着躍出。這時門外兵刃相交,五毒敎的敎衆竟自內叛,和敎主鬥了起來,鬥不多時,有人蓬的一聲,一脚踢開房門,搶了進來,承志身形一晃,已竄出窗去,那人只見到承志的背影,叫道:「快來,快來!那小子跑啦!」何鐵手倒也一驚,衆人罷手不鬥,湧進房來,只見窗戶大開,床上已空。何鐵手跟着出窗,她身法旣快,眼力又好,只見一個灰影竄入了前面樹叢,她想追上去護送靑靑出宮,以免遭到自己手下人的毒手,那知這人影轉瞬間奔過幾重院子,在一座碧瓦紅牆的宮院中隱沒了。

  承志見何鐵手等緊追不捨,心想靑靑等這時尚未遠去,於是不即不離的引着他們追逐自己,奔了一陣,估計靑靑、宛兒、羅立如三人已經出宮,眼見前面有一座精緻的宮殿,當下直竄入內。一進去,只覺陣陣花香,順手推開邊上一扇門,在門後一躱。他定了一下神,瞧這屋子時,不由得耳根一熱,原來房裡錦幃綉被,珠簾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着大朶紅色玫瑰,窗邊桌上放着女人用的梳粧物品,到處是古董擺設,看來是皇帝那一個寵妃的臥室了。承志心想在這裡可不大妥當,正要退出,忽聽門外脚步細碎,傳來幾個少女的笑語之聲,尋思如這時闖出去,正好和這些宮女遇上,一聲張起來宮中大亂,曹化淳他們的奸謀勢必延擱,說不定另有花樣,還是躱着暗中行事爲妙,當下身子一閃,隱在一座畫着美人牡丹圖的屏風後面。

  房門開處,聽聲音是四個宮女引着一個女人進來,一個宮女道:「殿下是安息呢,還是再瞧一會書?」承志心道:「原來是公主的臥宮,最好快點兒睡吧,別瞧什麽勞什子的書啦!」那公主嗯了一聲,坐在榻上,聲音中透着十分嬌慵,另一個宮女道:「燒上些兒香吧?」公主又嗯了一聲,過不多時,靑烟細細,甜香幽幽,承志只感到眼餳骨倦,頗有困意。

  那公主道:「把我畫筆拿出來,你們都出去吧。」承志微微一驚:「怎麽這聲音好熟?」同時暗暗着急,心想她畫起畫來,誰知是不是一時三刻能夠畫好,宮女們擺好丹靑畫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禮退出房去。這時房中寂靜無聲,只是偶然有檀香輕輕的拆裂之音,承志更加不敢動彈,只聽那公主長歎一聲,低吟道:「萬里春隨逐客來,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開我已病,今年對花還草草。」承志聽她聲音嬌柔宛轉,自是一個年紀極輕的韶齡少女,怎麽心情如此抑鬱,同時越加覺得她語音熟悉,尋思半响,不覺好笑:「我是江湖上的草莽,平生沒進過京師,那裡會見過這種金枝玉葉,總是她說話與我相識的人近似吧啦!」

  這時那公主已走近案邊,只聽見紙聲悉悉,調朱研靑,作起畫來,承志好大納悶,細看房中,房門斜對着公主,已經掩上,窗前珠簾低垂,除了硬闖,决計走不出去,過了良久,只聽公主伸了個懶腰,低聲自言自語:「再畫兩三天,這畫就可完工啦。我天天這樣神魂顚倒的想着你,你也有一時片刻的掛着我麽?」說着站了起來,把那幅畫放在椅上,然後把椅子搬到床前,輕聲道:「你在這裡陪着我!」於是寬衣解帶,上床安睡,承志十分奇怪,心想不知是畫的什麽人,心中十分疑惑,便探出一隻眼睛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畫上的人竟像袁承志自己,再定神細看,只見畫中人輕袍緩帶,凝目微笑,雙眉斜飛入鬢,風彩朗然,不是自己是誰?承志萬料不到公主所畫之像與自己這樣相似,不禁輕輕「咦」了一聲,那公主耳朶好靈,一聽身後有人,自己秘密已被人窺見,伸手拔下頭上玉簪,也不囘身,順手往聲音來處擲出。承志只聽一聲勁風,玉簪已到面門,這一下其驚更甚,伸手挾住玉簪,那公主已轉過身來,兩人一朝相,都驚得呆了,動彈不得。原來公主竟是程靑竹的小徒阿九。承志雖在途中發現她有皇宮侍衛隨從保護,知她必非常人,但那想得到竟是公主。

  阿九斗見承志,臉色白如皎雪,隨即一陣紅雲,罩上雙頰,定了一定神道:「袁相公,你怎麽在這裡?」承志行了一禮道:「小人罪該萬死,闖入公主殿下寢宮。」阿九臉上又是一紅道:「你坐下說話吧。」她這時發現自己長衣已經脫下,疾忙搶來披上,門外宮女輕輕彈門,說道:「殿下是叫人嗎?」阿九忙道:「沒有,我讀書呢,你們去睡吧,不用在這裡侍候!」宮女道:「是啦,公主請早些安息吧。」阿九向承志打打手勢,嫣然一笑,見他目不轉瞬的望着那幅畫像,不禁大羞,忙搶過去把椅子推在一旁,兩人誰也想不出什麽話來,呆呆對望。

  過了一會,承志低聲道:「你識得五毒敎的人麽?」阿九點了點頭道:「曹公公說李闖派了許多刺客來京師擾亂,所以請了一批江湖上的好手進宮保護,聽說五毒敎的何鐵手確是武功高强。」承志道:「您師父程老夫子被他們所傷,殿下可知道麽?」阿九面色一變道:「什麽?他們爲什麽傷我師父?他受的傷厲害麽?」承志道:「大致不碍事了。」他站了起來道:「現在夜深不便多談,咱們住在正條子胡同,明兒殿下能不能駕臨瞧瞧您師父?」阿九道:「好的。」她微一沉吟道:「你冒險來瞧我,我是很感激的--」她聲音越說越低:「你旣然見到我畫你的肖像,我的心事你自然知道了--」承志一想:「糟糕,她畫我肖像,大槪心裡對我有了愛慕之意,這時更誤會我入宮來是瞧她,這可得說說明白。」只聽阿九又道:「自從那次在山東道上見面,你阻擋褚紅柳,叫他不能傷我,我就常常想到你的恩德--你瞧這肖像畫得還像麽?」承志點點頭道:「殿下,我進宮來是--」阿九攔斷了他的話頭道:「你別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識得我時,我是阿九。那麽我永遠是阿九。我聽靑姊姊叫你大哥,我心裡想,那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我一生下來,欽天監大臣給我算命,說我要是在皇宮裡嬌生慣養,必定短命夭折,所以父皇才命我到江湖上去亂闖。」

  承志道:「怪不得你跟着程老夫子學武藝,又隨着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在外面見識多了,知道老百姓實在苦得很。我雖常把宮裡的金銀拿出去施捨,但那裡救得了這許多。」承志聽她同情民間疾苦,心裡頓生好感,道:「那你應該勸勸皇上,請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暖食足,天下自然太平了。」阿九歎了口氣道:「父皇肯聽人家話,早就好啦。他就是被奸臣蒙蔽,還自以爲是。」承志道:「你見得事多,見識反比皇上淸楚--」他正自尋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謀對她說,阿九忽道:「程老夫子說過我的事麽?」承志道:「沒有,他說曾立過重誓,不能將你的身世洩漏出來,我當時還以爲其中牽連到江湖上的重大仇殺恩怨,那知你竟是公主。」阿九微微一笑道:「程師傅本來是父皇的貼身衛士,他對父皇是最忠心不過的。」承志奇道:「他原來是侍衛?」阿九道:「嗯,父皇在信王府裡時,程師傅是侍衛長,後來先皇崩駕,父皇入宮登基。那時宮裡朝裡全是魏忠賢的親信,聽程師傅說,那時候事情眞叫險了,父皇與衛士們日夜不敢睡覺,吃的東西都從信王府送進宮來,魏忠賢這奸賊幾次想加害父皇,全靠程師傅、曹公公他們防備周密,才免了危險。所以父皇一直這樣相信曹化淳曹公公呀!」承志道:「可也不能太相信了。」阿九道:「是呀,程師傅就和曹公公不對。」承志道:「程老夫子是因此而出宮的?」阿九道:「那倒又不是,聽說是爲了袁崇煥的事。」

  承志聽到父親的名字,心中一震,忙問:「怎麽?」阿九道:「那時候我還沒生呢,後來聽師傅說,袁崇煥是在關外抵禦建州胡虜的大帥,立了很多功勞,滿洲人見了他害怕得了不得。後來滿洲人使反間計,造謠言說他謀反,父皇胡裡胡塗的就殺了他。程師傅知道袁大帥寃枉,曾和父皇力爭,父皇正在大怒的當口,順手打了他一記巴掌。程師傅一怒出宮,發誓永遠不再和父皇見面。」承志又是感激又是傷心,眼眶不覺紅了。阿九又道:「程師傅道,父皇這樣忠奸不分,自壞長城,國家總要亡在他手裡。過了幾年,父皇心裡也懊悔了,聽說我在宮裡會養不大,就命人送我去跟他。唉,不知他怎麽又和五毒敎的人結仇?」承志正想說:「五毒敎想害你爹爹,知道程老夫子仍舊忠於皇上,所以要先除了他。」猛抬頭見紅燭短了一大截,心想時機危急,我怎麽跟他說了這許多話,忙站起來道:「我還有許多話,明天再談吧。」阿九臉一紅,低下頭來緩緩點了一點,忽然有人急速拍門,幾個人同時叫道:「殿下快開門。」

  阿九吃了一驚,問道:「什麽事呀?」一名宮女叫道:「殿下,你沒事麽?」阿九道:「我睡啦,有什麽事?」那宮女道:「有人見到有刺客混到咱們寢宮來。」阿九道:「胡說八道,什麽刺客?」另一個女人聲音道:「殿下,讓奴婢們進來瞧瞧吧!」承志在阿九耳邊道:「何鐵手!」阿九高聲道:「有刺客我能這麽安安穩穩麽?快走,別在這裡胡鬧!」門外衆人聽公主發了脾氣,不敢再說,承志輕輕走到窗邊,揭開窗帘一角想竄出房去,手一動,一陣火光耀眼,窗外竟守着十多個手執火把的太監。承志心想:「我要闖出去有誰能擋,但這一來污了公主的名聲,可萬萬使不得。」當即退囘來輕輕對阿九說了,阿九秀眉一蹙,低聲道:「不怕,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好啦。」承志只得又坐了下來。

  過不多時,又有人拍門,阿九厲聲道:「幹什麽?」這次囘答的竟是曹化淳的聲音,他道:「皇上聽說有刺客進宮,很不放心,命奴婢來向殿下問安。」阿九道:「不敢勞動曹公公,您請囘吧,我這裡沒事。」曹化淳道:「殿下是萬金之體,別受了驚嚇,還是讓奴婢進來查察一下爲是。」阿九知道承志進來時一定被人瞧見了,所以他們堅要查看,心中恨極曹化淳多管閒事。却不知他當晚要舉事加害崇禎,他知道公主熟識武藝,又與江湖人物多有結交,聽何鐵手報知有人逃入長平公主寢宮,所以非來查究個水落石出不可。曹化淳在宮中極有權勢,公主也違抗他不得,當下微一沉吟,向承志打了一下手勢,命他上床鑽入被中,承志無奈,只得除下鞋子上床,拉了繡被蓋在身上,只覺一陣甜香,直鑽入鼻端。

  這時曹化淳又在不斷催促,阿九道:「好啦,你們來瞧吧!」除下外衣,走過去拔開門閂,隨即一個箭步跳上床去,搶起被子蓋在身上。承志突覺阿九睡在身旁,衣服貼着衣服,脚上肌膚相接,只覺一陣溫軟柔膩,但知曹化淳與何鐵手等已經進房,不敢動彈,只感到阿九的身體微微發顫。阿九裝着睡眼惺忪,打個哈欠,笑道:「曹公公,多謝您老人家費心。」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果見沒有人跡,何鐵手假作不小心把手帕掉落地下,俯身去拾,住床底一張。阿九笑道:「床底也查過了,我沒藏着刺客吧?」何鐵手笑道:「殿下明鑒,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驚嚇。」她一轉頭見到承志的肖像,心中一怔,忙把頭轉開。曹化淳使了個眼色道:「咱們到別的地方去查查。」他對四名宮女道:「你們在這裡陪伴殿下,不許離開,就是殿下命令你們,也不許偷懶出去,知道麽?」四名宮女俯身道:「聽公公吩咐。」曹化淳與何鐵手及其餘宮女行禮請安,辭出寢宮,阿九道:「放下帳子,我要睡啦!」

  兩名宮女過來輕輕放下紗帳,在爐中加了些檀香,剔亮紅燭,互相偎依着坐在房角。阿九又是喜悅,又是害羞,不意之間竟與自己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默默無言,沉醉在這溫馨如夢的境遇之中,可又不敢轉動身軀。過了良久,只聽承志低聲道:「怎麽辦?我得想法出去?」阿九嗯了一聲,聞到承志身上男子的氣息,不覺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她輕輕往承志身邊靠去,忽地一縮,左臂與左腿上只感到一陣冰涼。阿九大吃一驚,伸手一摸,竟是一柄脫鞘的寳劍橫放在兩人之間,忙低聲問道:「這是什麽?」承志道:「我說了你別見怪。」阿九道:「誰來怪你。」承志道:「我無意中闖進你的寢宮,又被逼得同衾合枕,這是形勢所迫,我可不是輕薄無禮之人。」阿九道:「誰怪你了呀?快把劍拿開,別割着我。」承志道:「我雖然以禮自持,但終究是靑年男子,與你這樣美貌女子同臥一床,只怕把持不住--」阿九低聲笑道:「所以你用劍隔在中間--儍--儍大哥!」

  兩人只怕被帳外宮女聽見,都把頭鑽在被中悄聲說話,承志只覺阿九吹氣如蘭,心中一蕩,暗暗自警:「靑弟對你如此情意,怎可別有邪念。」忙道:「誠王爺是什麽人?」阿九道:「是我叔父。」承志道:「那就是了,他們要擁他登基,你知不知道?」阿九道:「什麽?誰?」承志道:「曹化淳與滿洲的九王私通,想借滿洲兵來消除闖軍。」阿九道:「呸,滿洲人有什麽好?還不是想咱們大明的江山。」承志道:「是啊,皇上不答允,曹化淳他們就想擁誠王登位--」阿九道:「不錯,誠王爺昏庸胡塗,一定會答允借兵除賊。」承志道:「只怕他們今晚就要舉事。」阿九吃了一驚道:「你怎麽不早說?咱們快救父皇去。」承志閉目不語,心中很是躊躇,崇禎是他殺父仇人,十多年來,無一日不想手刃之以報血海沉寃,這時皇宮忽起內變,自己可不費舉手之勞而見仇人畢命,本是大快心懷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謀成功,借滿洲兵入關,闖王義舉就要大受挫折。要滿洲兵長驅直入,闖王抵擋不住,那豈不是神洲沉淪,黃帝子孫都陷於胡虜?阿九在他肩頭輕輕推了一把道:「你想什麽呀?快幫我救父皇去。」承志仍是沉吟未决,阿九悄聲道:「只要你不忘記我,我總是你的--咱們將來還有這樣的時候。」承志凛然一震,心想:「原來她疑我貪戀溫柔,不肯起來,好吧,先去瞧瞧情勢再說。」悄聲道:「你把宮女們點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們的眼,咱們好出去。」阿九道:「點在那裡呀?我不會。」承志無奈,只得拉住她的右手,引着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

  承志拿着她的手時,只覺滑膩溫軟,柔如無骨,說道:「這是章門穴,你用指節在她們這部位敲擊一下,她們就不能動了,可別太使勁,免得傷了性命。」阿九掛念着父皇身處危境,疾忙下床,四名宮女都站了起來,說道:「殿下要什麽?」阿九走到錦帷之後,把宮女一個個分別叫過去,依承志所授之法點上了各人穴道,最後一個敲擊部位不準,竟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阿九一手蒙住她的口,摸準了穴道打下去,這才把宮女點暈。她走出錦帷,承志已穿上鞋子下床,兩人揭開簾子,見窗外無人,一齊躍出窗去。

  阿九道:「你跟我來!」領着承志逕往崇禎寢宮,將近宮門時,遙遙望見前面人影綽綽,總有數百人聚集在那裡。阿九急道:「奸賊已圍住了父皇寢宮,咱們快去。」兩人發足急奔,跑出十餘丈,一名太監迎了上來,見是長平公主,微微一驚,但見她只帶了一名隨從,也不在意,躬身道:「殿下還不安息麽?」承志和阿九見寢宮前後站滿了太監衛士,個個手執兵刃,知道事已危急,阿九道:「讓開!」右手一振,已把那名太監推開,直闖過去,守在宮門的幾名衛士待要阻攔,都被承志推開。太監們不敢動武,急忙報知曹化淳,說長平公主進宮去了。曹化淳爲人奸詐,陰毒有餘,胆識不足,這次推戴誠王,自己不敢出面,偷偷躱在外邊指揮,聽說公主進宮,心想諒她一個少女也阻碍不了大事,傳令衆衛士加緊防守。

  阿九和承志逕奔崇禎平時批閲奏章的書房,房外又有十多名太監衛士,滿地鮮血,躺着七八具屍首,想是忠於皇帝的侍衛被格殺而死。衆人見到公主,呆了一呆,阿九已拉承志的手奔進書房,一名衛士喝道:「慢着!」舉刀向承志右臂砍去,承志側身一避,一掌打在他的胸前,那衛士直跌出去,承志已帶上書房房門。只見室中燭光明亮,十多個人站着,阿九叫了一聲:「父皇!」往一個身穿黃緞軟袍的人奔去。承志打量這人,見他面目淸癯,一副又驚又怒的神色,心想:「這就是我的殺父仇人崇禎皇帝了。」

  阿九尚未奔近崇禎身邊,已有兩名大漢揮刀攔住,崇禎忽見女兒到來,說道:「你來幹什麽?快出去。」一個四十歲左右、滿臉濃鬚的胖子道:「賊兵已破了汾州、太原,指日就到京師,你不肯向人家借兵,是何居心?」阿九怒道:「叔叔,你胆敢對皇上這樣無禮!」承志心知這就是圖謀篡位的誠王了,只聽他哈哈笑道:「無禮?他要斷送祖傳下來的錦繡江山,咱們姓朱的個個容他不得。」察的一聲,把佩劍拔出一半,一時寒光閃閃,左右各人都大吃一驚,他怒目睜眉,厲聲喝道:「到底怎樣?一言而决!」

  崇禎嘆了口氣道:「朕無德無能,致使天下大亂,賊兵來京固然社稷傾覆,借兵胡虜也勢必危及國家。朕一死以謝國人並不足惜,只是祖宗的江山基業就此拱手讓人了--」誠王手持長劍,又逼近一步道:「那麽你立刻下詔禪位讓賢罷!」崇禎身子發顫,喝道:「你要弒君麽?」誠王一使眼色,他身後一名錦衣衛軍官拔出長刀,叫道:「昏君無道,人人得而誅之!」承志聽了他口音心中一驚,燭下看得明白,原來這人正是安大娘的丈夫安劍淸。

  阿九怒叱一聲,搶起椅子,擋在父皇身前,接連架開安劍淸砍來的三刀。誠王帶來的衆侍衛紛紛擁上。承志見阿九支持不住,搶入人圈,左臂起處,把兩名侍衛震出丈餘,右手把金蛇寳劍遞給了阿九,自己站在崇禎身旁保護,十多名錦衣衛搶攻上來要殺皇帝,都被他揮拳踢足,打得筋折骨斷。阿九寳劍在手,威風大振,數招間已把安劍淸的長刀削斷。誠王萬料不到崇禎有如此武藝高强之人護駕,大叫:「外面的人快來!」何鐵手、何紅藥、呂二先生及溫氏四老應聲而入,他們見到承志在人衆之中如生龍活虎般酣鬥,不覺一呆。溫明達眼中如要噴火,高聲叫道:「先料理這小子!」四兄弟圍了上去。阿九疾忙退到父親身邊,仗着寳劍犀利,誠王手下的人衆一時倒也不敢攻近,但她見敵人愈來愈多,承志被對方五六名好手絆住,緩不出手來相助,情勢十分緊迫,正心慌間,忽見一個面容醜惡、乞婆裝束的老婦目露兇光,舉起雙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道:「把金蛇劍還來!」

  承志這時早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要先救皇帝,使勾引滿兵入關的陰謀不能得逞,一等闖王進京之後,再來手刃崇禎以報父仇,這是先國後家、先公後私的大義,但溫氏四老武功本已十分高强,再加上呂二先生與何鐵手,登時自顧不暇,百忙中見阿九頭髮散亂,寳劍狂舞,錦衣衛人衆從三面圍了上去,已到千鈞一髮之際,突然靈機一動,身子一閃,避開了呂二先生當頭砸下的煙袋和溫明山橫掃過來的鋼杖,竄到何鐵手跟前。何鐵手笑道:「我們以多攻少,對不住啦!」說着隨手一鈎。承志頭一側,喝道:「你幾十個敎徒不要命了麽?」何鐵手一怔,躍出圈子,承志跟着上前,溫氏四老那肯放過,溫明達的雙戟已遞向他的後心。承志對何鐵手道:「你給我擋住他們!」何鐵手道:「什麽?」承志一面閃避溫氏四老與呂二先生的兵刃,一面叫道:「我帶你去見我那姓夏的靑弟!」何鐵手自從見了靑靑那俊美的模樣,即已情癡顚倒,這時聽了承志這話,心中砰砰亂跳,緊急中也不細加考慮,迴身轉臂,左手鐵鈎猛向溫明悟劃去。

  溫明悟那裡料到她會斗然倒戈,一驚之下,皮鞭倒捲,來擋她這鈎。但何鐵手招數何等狠辣,又是攻敵無備,連環三鈎,已在溫明悟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她這鈎上餵有劇毒,片刻之間,溫明悟臉色慘白,左臂腫大了一倍,身子搖搖欲墜,右手不住揉搓雙眼,大叫:「我瞧不見啦--我--我中了毒!」溫氏三老兄弟關心,不暇攻敵,疾忙搶上去扶持。承志登時緩出手來,見何鐵手之毒如此厲害,也不覺暗暗心驚,他轉頭見阿九左支右撐,拼命抵擋何紅藥和安劍淸的夾攻,眼見就要遭到毒手,當下身子斜飛,夾手抓住何紅藥的背心,將她直摜出去。安劍靑呆得一呆,被阿九一劍刺在左腿,跌倒在地。這邊何鐵手和呂二先生打得正酣,呂二先生見到溫明悟中毒的慘狀,越打越是心沮氣餒,提起煙管猛攻三下,躍出圈子,叫道:「老夫失陪了!」何鐵手笑道:「呂二先生,再會,再會!」這時溫明悟毒發,已經失去知覺。溫氏三老見五弟中毒的情况與以前被金蛇郎君下了毒手一模一樣,不由得心驚肉跳,三兄弟一聲暗號,明義抱起五弟身體,明達明山一個開路,一個斷後,衝出宮去。何鐵手追了出去,擲出一包東西,叫道:「這是解藥,接着。」溫明山轉身接住,何鐵手一笑囘入。

  這一來攻守登時異勢,承志和阿九把錦衣衛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殿門開處,曹化淳突然領了一批禁兵衝了進來。承志見敵人勢衆,叫道:「阿九,何敎主,咱們保護皇上衝出去。」阿九與何鐵手答應了,三人往崇禎周圍一站,正待向前奪路,曹化淳忽然叫道:「大胆奸賊,竟敢驚動御駕,快給我殺!」衆禁兵當即與錦衣衛交起手來。誠王驚得呆了,叫道:「曹公公--你--你不是和我--」他一言未畢,曹化淳一劍已在他胸口對穿而過,這一來不但衆錦衣衛大驚失色,承志、何鐵手、阿九三人更是奇怪,只有崇禎在心中暗讚曹化淳忠義。原來曹化淳在外面探聽消息,知道大事已去,弒君奸謀不成,情急生智,反而率領禁兵入內救駕。錦衣衛們見曹公公變計,都拋下兵器,曹化淳連叫:「拿下去,拿下去!」衆禁兵將錦衣衛拿下,一出殿門,曹化淳叫道:「砍了!」一時之間,參與逆謀的人都被殺得乾乾淨淨,須知這正是他殺人滅口的毒計。

  何鐵手見局勢已定,笑道:「袁相公,明日我在西郊十里的大樹下等你!」說着攜了何紅藥的手,轉身而出,崇禎叫道:「你--你--」他想酬她護駕之功,何鐵手那裡理會,飄然出去了。崇禎囘過頭來,見女兒笑孜孜的望着承志,這時驚魂才定,坐在椅上,問阿九道:「他是誰?功勞不小,朕必有重賞。」他以爲承志必定會跪下磕頭,那知承志昂然不理,阿九扯扯他的衣裾,低聲道:「快謝恩?」

  承志望着崇禎,想起父親捨命衛國,立下大功,却被這皇帝凌遲而死,悲憤痛恨之極。崇禎那裡知道,溫言道:「你叫什麽名字?在那裡當差?」他見承志穿着太監服色,還道他是一個小太監。承志定了定神,凛然道:「我姓袁,是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帥袁崇煥之子!」崇禎不覺一呆,似乎沒有聽淸楚他的話,又問:「什麽?」承志道:「先父有大功於國,寃被皇上處死。」崇禎憮然道:「現在我也頗爲後悔了。」隔了片刻道:「你要什麽賞賜?」阿九大喜,輕輕扯扯承志的衣襟,示意要他乘機向父皇求爲駙馬,承志憤然道:「我是爲了國家而救你,要什麽賞賜?嗯,是了,皇上旣已後悔,求皇上下詔洗雪先父之寃。」崇禎性子剛愎,要他認錯比什麽還難,聽了承志這話,沉吟不語。這時曹化淳領兵進來,恭問聖安,奏稱所有叛逆已全部處斬,逆首誠王的家屬都已拿問。崇禎點點頭道:「好,究竟是你忠心。」

  承志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謀,轉念一想,闖王義軍日內就到京師,這種奸惡小人放在皇帝身邊,對義軍正是大吉大利,當下也不理會皇帝,向阿九一揖道:「這劍還我吧,我要去了!」阿九大急,顧不得父皇與曹化淳都在身邊,衝口而出:「你幾時再來瞧我?」承志道:「殿下保重。」伸出了手要去拿劍。阿九手一縮道:「這劍暫且放在我這裡,下次見面再還你。」承志只見崇禎與曹化淳都臉露詫異之色,不便多說,點了點頭轉身出去,阿九追到殿門之外,低聲道:「你放心,我永遠不負你。」承志心想此刻不是解釋之時,也非細談之地,說道:「天下將有大變,與其幽居深宮,不如遠涉江湖,你要記得我這句話。」承志知道闖王即將進京,兵荒馬亂之中,皇宮實在是最危險的地方,所以要她出宮避禍,那知阿九深情欵欵,會錯了他的意思,嫣然一笑道:「不錯,我寧願隨你在江湖上到處行俠,遠勝在宮裡享福,你下次來時咱們仔細商量吧!」承志長嘆一聲,不再多說,揮手道別,越牆出宮,只見到處火把照耀,號令傳呼,正在大捕逆黨從屬。

  承志掛念靑靑,急奔囘到正條子胡同,見靑靑、宛兒、羅立如三人已安然囘來,這才放心,他一晚沒有休息,已十分疲累,查詢各人平安,囘房倒頭便睡。醒來時已是辰牌時分,出得廳來,見洞玄、閔子華率領着六名武當弟子在廳上相候。原來他們得悉承志府上遭五毒敎偷襲,所以過來相助。承志道了勞,告知他們黃木道人大槪尚在人間的訊息,武當衆人大喜。承志請他們在宅中守護傷者,逕出西門來到郊外,行了十里,遠遠望見何鐵手站在樹下。笑盈盈地站着,見到承志,含笑迎了上來,笑道:「袁相公,我昨晚玉成你的美事,夠不夠朋友?」

  承志道:「昨晚形勢本極危急,幸得何敎主突然相助,這才沒鬧成大亂子,兄弟實在感激不盡。」何鐵手笑道:「袁相公艷福眞是不淺,有這樣一位絕代美貌的公主傾心相愛,將來封了駙馬,會忘了咱們這種江湖上的粗人麽?」承志正色道:「何敎主別開玩笑。」何鐵手笑道:「啊喲,還賴呢!她這樣含情脉脉的望着你,誰瞧不出來呢。再說,你要是不愛她,怎麽把金蛇劍給她?怎麽會這樣拼命的去救她父皇?」承志道:「那是爲了國家大義。」何鐵手抿咀笑道:「是啊,偷偷的與人家睡在一床,那也是爲了國家大義。」承志滿臉通紅,手足失措,道:「什--什麽?你怎麽--」何鐵手笑道:「你問我怎麽知道是不是?我和曹化淳到公主寢宮來,她被子裡明明藏着一人,我們這種江湖行家難道瞎了眼麽?嘻嘻,我本來想抖了出來,但眼睛一晃,見到圖畫上袁相公那幅尊容,心想還是賣個交情吧。」承志羞慚無地,心想原來怱忙中沒有將那幅肖像收好,以致被她瞧了出來。何鐵手見他臉上一直紅到耳根子裡,知他面嫩,掉換話題,問道:「夏相公已平安囘去了吧?」承志點點頭道:「現在去給貴敎的朋友們治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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