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五大名著《天龙八部》
众所周知,中国的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享誉海内外,曾有人提过某某书为第五大名著,说法不一而足。我认为,金庸的《天龙八部》可以列为第五部。有许多人可能会不同意我的观点。其实要想确定某部书算不算名著,首先要确定名著的标准。上网查了一下,百度百科说名著就是指具有较高艺术价值和知名度,且包含永恒主题和经典的人物形象,能够经过时间考验经久不衰、被广泛流传的文字作品。
现在我们逐条分析一下,看看《天龙八部》是否符合这些条件。
一、 永恒主题
《天龙八部》描写了一个似人非人、非人是人、人鬼不分的众生相。小说试图以佛解释生活、人生以及人的命运,但是,比佛不知要博大多少倍的人的心灵现实,却是远非佛所能囊括得了的。
乔峰是丐帮帮主,是武林公认的大英雄、伟丈夫,人人景仰,个个拥戴,俨然是汉家武林的盟主领袖,是正义的化身。然而,极其偶然的一个机会和极其微不足道的一个原因使他的身世大白于天下,竟让他当即身败名裂,成了武林公敌,无处容身。他是契丹族人,这在他还在娘肚子里时便已经确定,无可更改也从来不曾更改过,只是不为人们所知罢了;他从小接受汉人的哺育、培养,接受汉族的教化,浑身上下除开不能决定任何事情的异族血统和足以说明一切问题的胸前狼头纹饰之外,却乎与汉人毫无二致;尤其是他如善良的“汉人”所希望的一样,不但身怀绝技,而且疾恶如仇,见义勇为,除强扶弱,无所不至其极。他没有办法选择种族与父母,然而他却可以选择人生道路、感情与志向。
人们因为不了解他的身世而不但没有对他产生丝毫的反感和排斥心理,相反却再自然、再正常也不过地敞开胸怀接受了他,并且对他极尽推崇,百般厚爱。乔峰被人们抬上了天。由于众口铄金,他获得了一个极高而且极荣耀的声誉。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所固有的那种遗传基因和前世冤孽,而丧失成为汉族英雄的可能。可见,血统其实不能、也无法成为决定乔峰命运的直接因素。
事情的变化发展,往往出人意料。
杏子林中一场变故,使他从天上掉下来,一落千丈,而且无立锥之地,人人得而诛之。原因何在?谓之血统使然。因为他是“大辽番狗”,所以他就是汉族世仇,就是武林公敌;所以他以前的种种好处,便都是沽名钓誉,别有用心,而此后的一切江湖惨变大案,便都是他一人所为无疑……
这推理多么丝丝入扣,结论多么简单直接。可惜的是,看似雄辩的,未必合情合理;看似无可置疑的,却未必正确。最富有戏剧性效果的情节,恰恰就是人们在不经意的时候,不苟言笑、严肃认真地举手投足造成的。
血统,这在乔峰命运突然逆转的整个过程当中,恰恰只起一个皮相的作用。
同一个乔峰,同一个血统,而昨天他可以是一个义盖云天的大侠,但今天却变成了弑父、弑母、弑师的“大恶人”,其原因,显然不在毫无变化的乔峰本身,而却在于所有看乔峰的人。
人们全变了,故而乔峰不变也是变。
乔峰的可悲正在于此,人们的可悲、整个社会的可悲也正在于此。
那么多人,在一夜之间发生那样大的变化,实在是骇人听闻,不由你不怀疑同时又不由你不相信。促发这种变化的契机自然没有人忽略是乔峰本人的血统因素,然而它的根本却在于,人们对这血统有着一种让人无可奈何的盲点与成见。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大辽契丹与宋室有仇,仇人之子自然也是仇人!
于是,乔峰在劫难逃。
英雄就此变成了恶人……
问题是,这个“恶人”是汉人眼中的“恶人”,可是,汉人恪守的、追求的,便一定是正义的吗?汉人的价值判断便不会有丝毫的失误和差错?
民族,不是划定感情价值取舍的唯一标准。人,才是一切。
然而,理智抉择和感情倾向毕竟不是一回事,一个金庸想通了,并不等于解决了全部问题。金庸只是一位智者。所以,乔峰依旧不能获得谅解——何况他自己也陷入了复仇的怪圈儿!
从此,决战、追杀、出逃,成了乔峰必须选择的生命原色。他必须把自己变成一个契丹人,学会民族仇视,必须把曾经那样熟悉、习惯和依恋的一切,从自己的感情和记忆世界里赶走、清除。
虽然人与命运的冲突永恒,但最终,人还是要屈从命运。
否则只有死!
乔峰不幸却正是一个不甘于屈从命运的抗争者。他表面上成了辽国的南院大王,似乎他承认了自己的命运,可是事实恰恰相反。乔峰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缺乏精神追求的人,永远不是。
他是一个殉道者。
命运把他推进了死胡同,他没有办法使生活复原、再去过那不需作难的直爱直恨的日子,同时他又不愿毫无希望地忍受现实生活的苦意熬煎。对他这样一个置身在人生困惑的夹缝里不甘沦落的血性汉子来说,在他无法抗拒命运的作弄、无法解脱生活的无边烦恼的时候,什么能比死更具有诱惑力、更鲜艳、更芬芳,进而也更令人回肠荡气呢?
死,无疑是乔峰的唯一出路。
作为契丹人,他成了本民族的叛逆;作为汉族的仇敌,他却拯救了大宋多少陷身兵燹的百姓!就这样,做不成英雄,但也决不愿做汉奸的他,把两截断箭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天残地缺!
残缺也是完美的。
辛辣、腥膻、苦涩、酸楚,以及偶尔才有的一点点甜蜜,赫然便是这生活的全部况味。
《天龙八部》具有鲜明深刻的主题思想。这部书通过萧峰悲剧的一生,揭示了民族矛盾由何而起,控诉了人类战争的罪恶及其根源,书中有两段描写宋国和辽国兵丁互到对方边境线上打草谷的段落,至关重要,不可忽视。第一处是在小说的第二十回,乔峰到雁门关查访自己的身世,与阿朱目睹了宋兵打草谷的场面,书中写道:
他伸首外张,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马上大都还掳掠了一个妇女,所有妇孺都穿着契丹牧人的装束。好几个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亵丑恶,不堪入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撑,便立遭官兵喝骂殴击。乔峰看得出奇,不明所以。见这些人从大石旁边经过,径向雁门关驰去。
……
跟着岭道上又来了三十余名官兵,驱赶着数百头牛羊和十余名契丹妇女,只听得一名军官道:“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么好,大帅会不会发脾气?”另一名军官道:“辽狗的牛羊虽抢得不多,但抢来的女子中,有两三个相貌不差,陪大帅快活快活,他脾气就好了。”第一个军官道:“三十几个女人,大伙不够分的,明儿辛苦一天,再去抢些来。”一个士兵笑道:“辽狗得到风声,早就逃得清光了,再要打草谷,须得等两三个月。”
……
突然之间,一个契丹妇女怀中抱着的婴儿大声哭了起来。那契丹女子伸手推开一名大宋军官的手,转头去哄啼哭的孩子。那军官大怒,抓起那孩子摔在地下,跟着纵马而前,马蹄踏在孩儿身上,登时踩得他肚破肠流。那契丹女子吓得呆了,哭也哭不出声来。众官兵哈哈大笑,蜂拥而过。
……
这一群官兵过去,又有十余名官兵呼啸而来。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马,手中高举长矛,矛头上大都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马后系着长绳,缚了五个契丹男子。乔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装束,都是寻常牧人,有两个年纪甚老,白发苍然,另外三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心下了然,这些大宋官兵出去掳掠,壮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却将妇孺老弱捉了来。
只听得一个军官笑道:“斩得十四具首级,活捉辽狗五名,功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升官一级,赏银一百两,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这里西去五十里,有个契丹人集市,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么不敢?你欺我新来吗?老子新来,正要多立边功。”说话之间,一行人已驰到大石左近。
一个契丹老汉看到地下的童尸,突然大叫起来,扑过去抱住了童尸,不住亲吻,悲声叫嚷。乔峰虽不懂他言语,见了他这神情,料想被马踩死的这个孩子是他亲人。拉着那老汉的小卒不住扯绳,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汉怒发如狂,猛地向他扑去。这小卒吃了一惊,挥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汉用力一扯,将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张口往他颈中咬去。便在这时,另一名大宋军官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狠狠砍在那老汉背上,跟着俯身抓住他后领,将他拉开,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这小卒气恼已极,挥刀又在那契丹老汉身上砍了几刀。那老汉摇晃了几下,竟不跌倒。众官兵或举长矛,或提马刀,团团围在他的身周。
那老汉转向北方,解开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声叫号起来,声音悲凉,有若狼嗥,一时之间,众军官脸上都现惊惧之色。
乔峰心下悚然,蓦地里似觉和这契丹老汉心灵相通,这几下垂死时的狼嗥之声,自己也曾叫过。那是在聚贤庄上,他身上接连中刀中枪,又见单正挺刀刺来,自知将死,心中悲愤莫可抑制,忍不住纵声便如野兽般地狂叫。
第二处是在第二十七回,其时萧峰已任南院大王,久居宫中无事,这日率部属出猎,遇到了打草谷归来的辽兵。书中写道:
说话之间,忽闻得南边马蹄声响,一大队人马从雪地中驰来。萧峰向蹄声来处遥望,见这队人都是辽国官兵,却打旗帜。众官兵喧哗歌号,甚是欢忭,马后缚着许多俘虏,似是打了胜仗回来一般。萧峰寻思:“咱们并没有跟人打仗啊,这些人从哪里交了锋来?”见一行官兵偏东回城,便向随从道:“你去问问,是哪一队人,干什么来了?”
那随从应道:“是!”跟着道:“是咱们兄弟打草谷回来啦。”纵马向官兵他奔去。
他驰到近处,说了几句话。众官兵听南院大王在此,大声欢呼,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手,快步走到萧峰身前躬身行礼,齐声道:“大王千岁!”
萧峰举手还礼,道:“罢了!”见这队官兵约有八百余人,马背上放满了衣帛器物,牵着的俘虏也有七八百人,大都是年轻女子,也有些少年男子,穿的都是宋人装束,个个哭哭啼啼。
那队长道:“今日轮到我们那黑拉笃队出来打草谷,托大王的福收成着实不错。”回头喝道:“大伙把最美貌的女子,最好的金银财宝,统统献了出来,请大王千岁拣用。”众官兵齐声应道:“是!”将二十多个少女推至萧峰马前,又有多许金银饰物之属,纷纷堆在一张毛毡上。众官兵望着萧峰,目光中流露出崇敬企盼之色,显觉南院大王若肯收他们夺来的女子玉帛,实是莫大荣耀。
当日萧峰在雁门关外,曾见到大宋官兵俘虏契丹人民,这次又见契丹官兵俘虏大宋子民,被俘者的凄惨神情,实一般无异。他在辽国多时,已约略知道辽国的军情。辽国朝廷对军队不供粮秣,也无饷银,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夺而来,每日派出部队去向大宋、西夏、女真、高丽各邻国百姓抢劫,名之为“打草谷”,其实与强盗无异。宋朝官兵便向辽人“打草谷”,以资报复。是以边界百姓,困苦异常,每日里提心吊胆,朝不保夕。
……
众官兵躬身道谢,那队长道:“大王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么?从前楚王喜欢这一套。只可惜我们今日抓的多是娘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着行了一礼,领兵去了。
“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耳中,萧峰心头不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见到了楚王当年的残暴举动:几百个宋人像野兽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箭,一个个地射死。有些宋人逃得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终于一一射死。这种惨事,契丹人随口说来,丝毫不以为异,过自必习以常。放眼向那群俘虏瞧去,只见人人脸如土色,在寒风中不住颤抖。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话,早就听过“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吓得魂不附体。
萧峰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寻思:“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谜,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一时之间思涌如潮。
历代统治者为了满足自己难填的欲壑,动不动就挑起战争,世界上没有对交战双方来讲都是正义的战争。战争中遭受苦难的只能是百姓,长久的宋辽之战给两国百姓带来了不尽的灾难。作者最为一名华人作家,能够用偏多的笔墨来写宋军对契丹百姓犯下的罪行,是很难得的。作者借萧峰之所想,抒发了自己的困惑:同是地球上的人,大家为何不能和平共处呢?直至今天,不是还有许多国家的人民饱受战争之苦吗?统治者挑起战争,他们为百姓带来利益了吗?
《天龙八部》为我们指出了消灭战争的唯一途径,书中最后一回写道:
“……想我契丹祖先为羯人所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今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誉策马走近,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冲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萧峰赞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贤弟,你作得好诗。”段誉道:“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
萧峰道:“我在此地之时,常听族人唱一首歌。”当即高声而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他中气充沛,歌声远远传了出去,但歌中充满了哀伤凄凉之意。
段誉点头道:“这是匈奴的歌。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抢夺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惨伤困苦,想不到这歌直传到今日。”萧峰道:“我契丹祖先,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叹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会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
作者借玄渡大师之口为人类找到了通往幸福的彼岸。它告诉我们,通往幸福的道路并非不存在,而是人类自身的弱点使他们难以为之。
萧峰悲剧的一生诚然有多方面的因素,但就书中来看,康敏是造成其大不幸的直接根源。而康敏只所以会揭露萧峰的身世,缘于她从小养成的“一件自己喜爱的东西如果得不到,宁可毁掉它”的个性,而其个性的形成又源于她自幼贫困的家庭生活背景。这部书中没有好人与坏人,只是在揭示各种人类矛盾和个人性格形成的根本原因。
小说试图告诉我们非常多的人生感触。虚竹的不期而然,慕容复的期然不然,段誉的峰回路转,段正淳的孤意孽缘,延庆太子的之于怙恶不悛,马夫人康敏的所以“信誓旦旦”,等等,等等,实在是枚举不胜,咀嚼不尽。
于是,好与坏,真与假,高与低,优与劣,善与恶,美与丑,在金庸的心中笔下,失去了常人心中所常有的价值尺度和道德界限,而是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虽然不免含糊,但是却相当准确。
这是一首唱不完的浸透人生渴望的浓郁的歌,这是一个做不尽的泛浮生命探索的痴迷的梦。梦里飘逸着的是浪漫的无边无际的温馨,而歌中却充溢着沉重的太息,凄厉之极,苍凉之极,萧索之极。
一部伟大的作品,主题往往都不是单一的,《天龙八部》这部书也不例外。这里,我想把对珍珑棋局和三位主要人物的出身的深思说出来。
珍珑棋局由逍遥派掌门无崖子创立,几十年来无人能破。无崖子想借珍珑棋局收一个天资聪颖、英俊潇洒的弟子,以便将毕生功力传给他。苏星河按师命摆出棋局引出伤害师父的仇人丁春秋,各路高手前来挑战,段誉、慕容复、段延庆先后败下阵来。书中写道:
这个珍珑变幻百端,因人而施,爱财者因贪失误,易怒者由愤坏事。段誉之败,在于爱心太重,不肯弃子;慕容复之失,由于执着权势,勇于弃子,却说什么也不肯失势。段延庆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残废之后,不得不抛开本门正宗武功,改习旁门左道的邪术,一到全神贯注之时,外魔入侵,竟尔心神荡漾,难以自制。
正当段延庆要自戕的时候, 虚竹闭着眼睛胡乱下了一子,解开了危局。如此奥妙的棋局,不懂棋的虚竹是如何解开的呢?书中写道:
……可是数招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大大变化,段延庆才知这个“珍珑”的奥秘,正是要白棋先挤死了自己一大块,以后的妙招方能源源而生。
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鞋”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送死者最多也不过送八九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这等“挤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这个故事给我们的启示太深刻了。第一,它给我们指出了人生的最高境界——无欲无求,方能解脱。第二,在许多因难的时候,置之死地方能后生。第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皆是缘分,不可强求。可能还有第四、第五……这就要靠聪明的读者仁者见仁了。
下面再说三位主要人物的出身。在这部书中,三位主要人物的出身都颇不寻常:乔峰从小由汉人继父母养大,他不知自己是契丹族人,他艺成后竟为了汉人的事业谋划和亲手杀了许多自己的族人。段誉成年后也不知自己的亲生父亲竟是臭名昭著的段延庆,还一直以为大理镇南王是自己的亲爹。虚竹自幼在少林寺长大,不知寺中的“最高领导”方丈玄慈是自己的父亲,一直把自己当成孤儿。
当然,后来他们都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这里,作者似乎想向我们透露一个信息:人生(或人类)最大的悲哀在于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与身世。既然,你我都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世,地球人还分什么中国、美国、以色列、阿富汗……在佛的眼里,众生平等也许就是这个道理。任何人为的歧视与褒贬,都是政治的需要,是政治家将平等的世界弄得阶级分明、一塌糊涂。如果没有他们,地球人在一起生活得会很开心,很和睦。
二、经典人物形象
1、萧峰(乔峰)
萧峰是金庸笔下第一人物,这几乎是所有金庸迷的共识。他从一出场就倾倒了无数读者的心。萧峰第一次出场是在小说的第十四回,当时段誉刚刚失恋,沮丧中在松鹤楼遇到乔峰,当然他当时并不知道此人就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书中写道:
西首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是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
短短数笔,就将一位慷慨的武林豪侠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在接下来的杏子林中,乔峰为平定丐帮内乱,稳住人心,甘愿为几位长老受罚,不惜将利刃插向己身。书中写道:
乔峰一伸手,将左首一柄法刀拔起。宋长老道:“罢了,罢了,我起过杀害你的念头,原是罪有应得,你下手罢!”眼前刀光一闪,噗的一声轻响,只见乔峰将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
乔峰道:“白长老,本帮帮规之中,有这么一条:‘本帮弟子犯规,不得轻赦,帮主却加宽容,亦须自流鲜血,以洗净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镜脸容仍是僵硬如石,缓缓地道:“帮规是有这么一条,但帮主自流鲜血,洗人之罪,亦须想想是否值得。”
乔峰道:“只要不坏祖宗遗法,那就好了。”转过身来,对着奚长老说道:“奚长老当年指点我的武功,虽无师父之名,却有师父之实。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当年汪帮主为契丹国五大高手设伏擒获,囚于祁连山黑风洞中,威逼我丐帮向契丹降服。汪帮主身材矮胖,奚长老与有三分相似,便乔装汪帮主的模样,甘愿代死,使汪帮主得以脱险。这是有功于国家和本帮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说着拔起第二柄法刀,轻轻一挥,割断奚长老腕间的牛筋,跟着回手一刀,将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头。
他目光缓缓向陈长老移去。陈长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对不起家门之事,变名出亡,老是担心旁人揭他疮疤,心中忌惮乔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并无深交,这时见乔峰的目光瞧来,大声道:“乔帮主,我跟你没什么交情,平时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赎命。”双臂一翻,忽地从背后移到了身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缚着。原来他的“通臂拳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双手臂伸缩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长,已将一柄法刀抢在手中。
乔峰反手擒拿,轻轻巧巧地抢过短刀,朗声道:“陈长老,我乔峰是个粗鲁汉子,不爱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朋友,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多说话、大笑大吵之人,这是我天生的性格,勉强不来。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好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人,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这脾气,大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为我想除去你和马副帮主,那可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和马副帮主老成持重,从不醉酒,那是你们的好处,我乔峰及你们不上。”说到这里,将那法刀插入了自己肩头,说道:“刺杀契丹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
……
陈长老听乔峰当众宣扬自己的功劳,心下大慰,低声说道:“我陈孤雁名扬天下,深感帮主大恩大德。”
……
乔峰走到吴长老身前,说道:“吴长老,当年你独守鹰愁峡,力抗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使其行刺猫头鹰的阴谋无法得逞。单凭杨元帅赠给你的那面‘记功金牌’,便可免了你今日之罪。……”
……乔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只是未免对不起杨元帅了。”说着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断了吴长风腕上的牛筋,跟着插入自己左肩。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你大仁大义,吴长风这条性命,从此交给了你。人家说你这个那个,我再也不信了。”……
在以后的篇幅中,作者用他的一支妙笔,使这位主人公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我主要从三方面来谈:一是写他喝酒,二是写他的武功,三是写他的痴情。
先看看作者对他酒量的描写。书中写道:
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杯筷,移到大汉席上坐下,请问姓名。那大汉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等得敌我分明,便没有余味了。”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呀!”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大汉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气,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叫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誉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吓了一跳。酒保赔笑道:“爷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那大汉指着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客,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不够,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那大汉道:“满满地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的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哪里见过这般大碗地饮酒,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大汉笑道:“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若是换作平时,他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量不及,但昨晚在听香水榭中饱受冷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伙,不是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已和人家约了在惠山比武拼斗,对头不是丐帮,便是什么西夏‘一品堂’。哼,慕容公子又怎么了?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轻贱,最多也不过是醉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即胸膛一挺,大声道:“在下舍命赔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说着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地便喝了下去。他喝这碗酒乃是负气,王语嫣虽不在身边,在他却与喝给她看一般无异,乃是与慕容复争竞,决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别说不过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鸩酒毒药,也毫不迟疑地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竞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好爽快。”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誉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吗?我怎可输给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来,又喝了下来。
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心下暗暗可笑,知他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誉未喝第三碗酒时,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他紧紧闭口,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觉此刻体内的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极为相似,当即依着伯父所授的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向大椎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相混,这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不似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却也任其自然,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少泽剑本来是一股有劲无形的剑气,这时他小指之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感清醒,察觉酒水从小指尖流出,暗叫:“妙之极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汉并没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朦胧,但过不多时,便即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说着便将跟前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随即依法运气。他左手搭在酒楼临窗的栏杆之上,从小指甲流出来的酒水,顺着栏杆流到了楼下墙角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没办分破绽可寻。片刻之间,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尽数逼了出来。
那大汉见段誉漫不在乎地连尽四碗烈酒,甚是欢喜,说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为敬。”斟了两大碗,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段誉轻描淡写、谈笑风生地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更潇洒。
他二人这一赌酒,登时惊动了松鹤楼楼上楼下的酒客,连灶下的厨子、火夫,也都上楼来围在他二人桌旁观看。
那大汉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那酒保伸了伸舌头,这时但求看热闹,更不劝阻,便去抱了一大坛酒来。
段誉和那大汉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顿饭功夫,两人都已喝了三十来碗。
段誉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转一过,瞬即泻出,酒量可说无穷无尽,但那大汉却全凭真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略无半分酒意,心下好生钦佩,初时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伙而怀有敌意,但见他神情豪迈,英风飒爽,不由得起了爱惜之心,寻思:“如此比拼下去,我自是有胜无败。但这汉子饮酒过量,未免有伤身体。”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时,说道:“仁兄,咱两个都已喝了四十碗吧?”
那大汉笑道:“兄台倒还清醒得很,数目算得明白。”
……
过量饮酒对健康有害,今天人人都知道。但在文学艺术作品中通过饮酒的描写却使得英雄好汉的形象分外丰盈。段誉靠六脉神剑的武功投机取巧,而乔峰却全凭自己的本事喝了四十碗烈酒,北方武林中一条豪迈的大汉形象登时呈现在读者心中。
小说中还有两处乔峰饮酒的精彩描写,其中一处是第十九回聚贤庄鏖战。书中写道:
乔峰说道:“两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见不少故人,此后是敌非友,心下不胜伤感,想跟你讨几碗酒喝。”
……
乔峰道:“小杯何能尽兴?相烦取大碗装酒。”
……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
众人越看越是骇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坛烈酒早已喝干,庄客又去抬了一坛出来,乔峰却兀自神色自若。除了肚腹鼓起外,竟无丝毫异状。众人均想:“如此喝将下去,醉也将他醉死了,还说什么动手过招?”
殊不知乔峰却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气,连日来多遭冤屈,郁闷难伸,这时将一切都抛开了,索性尽情一醉,大斗一场。
在群豪骇然的同时读者也一定为乔峰捏了一把冷汗,担心他酒醉之后无力应战。通过这一段描写,乔峰的豪迈形象在读者心中更加丰满。
第三处精彩的喝酒场面是在小说的第四十一回,当时他被三大高手围困,形势甚是危急,但他临危不惧,竟然向手下要起酒来,书中写道:
萧峰于三招之间,逼退了当世的三大高手,豪气勃发,大声道:“拿酒来!”一名契丹武士从死马背上解下一只大皮袋,快步走近,双手奉上。萧峰拔下皮袋塞子,将皮袋高举过顶,微微倾侧,一股白酒激泻而下。他仰起头来,咕嘟咕嘟地喝之不已。皮袋装满酒水,少说也有二十来斤,但萧峰一口气不停,将一袋白酒喝得涓滴无存。只见肚子微微涨起,脸色却黑黝黝地一如平时,毫无酒意。群雄相顾失色之际,萧峰右手一挥,余下十七名契丹武士各持一只大皮袋,奔到身前。
萧峰向十八名武士说道:“众位兄弟,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结义兄弟。今日咱们陷身重围之中,寡不敌众,已然势难脱身。”他适才和慕容复等各较一招,虽然占了上风,却已试出这三大高手每一个都身负绝技,三人联手,自己便非其敌,何况此外虎视眈眈、环伺在侧的,更有千百名豪杰。他拉着段誉的手,说道:“兄弟,你我生死与共,不枉了结义一场,死也罢,活也罢,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场。”
……
这三次饮酒描写绝不雷同。第一次因与新友初识,第二次因与故旧绝交,第三次因面临与强敌生死之战。每次用笔步步到位,主人公的豪爽、深情、置生死于度外的凛然形象跃然纸上。
再看看作者对乔峰武功的描写。乔峰不是金庸笔下武功最高的人物,单就《天龙八部》这部书中,他的武功也不是最高的。但是作者对他武功的描写却是独具一格,主要是突出其先天内在的潜质。第二十四回书中写道:
他天生异禀,实是学武的奇才,受业师父玄苦大师和汪帮主武功已然甚高,萧峰却青出于蓝,更远远胜过了两位师父,任何一招平平无奇的招数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发出巨大无比的威力。熟识他的人都说这等武学天赋实是与生俱来,非靠传授与苦学所能获致。萧峰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什么招数一学就会,一会即精,临敌之际,自然而然有诸般巧妙变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读书、手艺等等都只平平而已,也与常人无异。他生平罕逢敌手,许多强敌内力比他深厚,招数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总是在最要紧的关头,以一招半式之差而败了下来,而且输得心服口服,自知终究无可匹敌,从来没人再去找他寻仇雪耻。
金庸除了用“描写”的形式来写人物的武功之外,很少直接用叙述的形式称赞一个人的武功。他把这段最高的称赞以议论的形式送给了乔峰。书中乔峰第一次出手是在第十四回,当时丐帮正欲用打狗阵捉拿包不同与风波恶,乔峰不想在查明真相之前伤敌,故而出手,书中写道:
……当下左手一挥,喝道:“且慢!”晃身欺到风波恶身侧,左手往他面门抓去,风波恶向右急闪,乔峰右手顺势而上,已抓住他手腕,夹手将他单刀夺了过来。……王语嫣说到第三句上,乔峰右手五指成钩,已抓在包不同的“气户穴”上。
包不同只感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气愤愤地道:“好一个‘沛然有雨’!大妹子,你说得不迟不早,有什么用?早说片刻,也好让我有个预备。”王语嫣歉然道:“他武功太强,出手时事先全没朕兆,我瞧不出来,真是对不起了。”包不同道:“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咱们今天的架是打输啦,丢了燕子坞的脸。”回头一看,只见风波恶直挺挺地站着。却是乔峰夺他单刀之时,顺势便点了他的穴道,否则他怎肯乖乖地罢手不斗?
……
风波恶却道:“乔帮主,我武功是不如你,不过适才这一招输得不大服气,你有点出我不意,攻我无备。”乔峰道:“不错,我确是出你不意,攻你无备。咱们再试几招,我接你的单刀。”一句话甫毕,虚空一抓,一股气流激动地下的单刀,那刀竟然跳了起来,跃入了他手中,乔峰手指一拨,单刀倒转刀柄,便递向风波恶的身前。
风波恶登时便怔住了,颤声道:“这……这是‘擒龙功’吧?世上居然真的……真的有人会此神奇武功。”
乔峰微笑道:“在下初窥门径,贻笑方家。”
从风波恶的口中我们可知,“擒龙功”一定是一门非常难以练成的武功,而乔峰竟然用得挥洒自如,其练武潜质可见一斑。同时作者也借王语嫣之口肯定了乔峰出手之快。
第十九回聚贤庄大战一回中对乔峰武功的描写更深了一层,书中写道:
乔峰眼见旁人退开,蓦地心念一动,呼的一拳打出,一招“冲阵斩将”,也正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这一招武功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竟在这一招中显露无遗。来到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见识也必广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说无人不知。乔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彩!
这满堂大彩之后,随即有许多人觉得不妥,这声喝彩,是赞誉各人欲杀之而甘心的胡虏大敌,如何可以长敌人之气,灭自己威风?但彩声已然出口,再也缩不回来,眼见乔峰第二招“河朔立威”一般地精极妙极,比之他第一招,实难分辨出到底哪一招更为佳妙,大厅上仍有不少人大声喝彩。只是有些人憬然惊觉,自知收敛,彩声便不及第一招那么响亮,但许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声叫好。乔峰初时和各人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只是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领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绝伦之处。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但乔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难先发。玄难一出招,乔峰跟着递招,也不知是由于他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地迅速,每一招都是后发先至。这“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恰好克制的拳法,玄难丐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后发先至”四字,尤其是对敌玄难这等大高手,众人若非今日亲眼得见,以往连想也未想到过。
这一段通过乔峰与玄难的对决,将乔峰精妙的武艺写得淋漓尽致。与少林高僧使同样的拳法,竟能做到“后发先至”,实在是不能不令众群豪与读者拜服。
作为武侠小说的第一号主人公,金庸对乔峰武功的描写当然有很多段落。除了以上列举的二段以外,还有二处我认为写得比较典型。
第一处是第十八回他提着阿朱与少林寺三位玄字辈(当时少林寺最高辈分)高僧玄慈、玄难、玄寂对阵,书中写道: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缓缓向乔峰推了过来。他掌力未到,乔峰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乔峰抛去铜镜,右掌还了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两股掌力相交,嗤嗤有声,玄寂和乔峰均退了三步。乔峰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脱手放下止清,但一提真气,立刻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止清,飞身上屋而去。
玄难、玄寂二僧同时“咦”的一声,骇异无比。玄寂适才所出那一掌,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两散”,所谓“两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飞魄“散”。这路掌法就只这么一招,只因掌力太过雄浑,临敌时用不着使第二招,敌人便已毙命,而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为根基,要想变换招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乔峰接了这一招,非便不当场倒毙,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便即回力,携人上屋而去。
玄难叹道:“此人武功,当真了得!”玄寂道:“须及早除去,免成无穷大患。”玄难连连点头。玄慈方丈却遥望乔峰去路的天边,怔怔出神。
另一处是第四十一回在少林寺从丁春秋手中解救阿紫。当时丁春秋挟持阿紫,有想搭救阿紫的人自忖武功与丁春秋相比相差太远,游坦之虽武功较强,但投鼠忌器,也不敢贸然行动。书中写道:
萧峰心下又是痛惜,又是愤怒,当即大步迈出,左手一划,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击去,正是降龙十八掌的一招“亢龙有悔”,他出掌之际,与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说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际,两人相距已不过七八丈。
天下武术之中,任你掌力再强,也无一掌可击到五丈以外的。丁春秋素闻“北乔峰,南慕容”的大名,对他决无半点小觑之心,然见他在十五六丈之外出掌,万料不到此掌是针对自己而发。殊不料萧峰一掌既出,身子已抢到离他三四丈外,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后掌推前掌,双掌力道并在一起,排山倒海地压将过来。
只一瞬之间,丁春秋便觉气息窒滞,对方掌力竟如此怒潮狂涌,势不可挡,便如是一堵无形的高墙,向自己身前疾冲。他大惊之下,哪里还有余裕筹思对策,但知若是单掌出迎,势必臂断腕折,说不定全身筋骨尽碎,百忙中将阿紫向上急抛,双掌连划三个半圆护住身前,同时足尖着力,飘身后退。
萧峰跟着又是一着“亢龙有悔”,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到。丁春秋不敢正面直撄其锋,右掌斜斜挥出,与萧峰掌力的偏势一触,但觉右臂酸麻,胸中气息登时沉浊,当即乘势纵出三丈之外,唯恐敌人又再追击,竖掌当胸,暗暗交毒气凝到掌上。萧峰轻伸猿臂,将从半空中坠下的阿紫接住,随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从以上两段武功描写可以看出,乔峰真的可以闯龙潭、入虎穴,无往而不利。
最后谈乔峰的痴情。乔峰给人的印象应该是一条凛然大汉,如果写他感情特别细腻,恐怕有些不妥。其实作者对其感情戏的处理也恰到好处:他未被马夫人揭露身世之前,整日与群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过的是刀头舔血、快意恩仇的生活,自然很少接触女性,纵有接触,恐怕也没往这方面上想过。马夫人就因为在洛阳牡丹大会上众人都对其垂涎、而乔峰独视若不见而怀恨在心。后来当乔峰身世曝露、心理最灰暗的时候,阿朱向他表白了内心,他当然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接下来两人一起万里追“凶”,渡过了一段为时不长的美好日子。但好景不长,乔峰误中康敏毒计,失手打死阿朱,他一生之中的初恋也是唯一的一段感情就这样葬送在他凌厉的掌下,自然使他痛不欲生。他决定自此孤独一生,待百岁后与阿朱地下长眠。
他对阿紫的追求熟视无睹,去西夏相亲也是为了陪义弟段誉。可以说,乔峰是一个痴情而不滥情的人,失去了就失去了,不会再去寻找。这种人物形象也正符合传统的中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因为乔峰毕竟是金庸笔下的第一人物。
在萧峰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悲剧意识。亚里士多德曾说: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的、完整的、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述,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以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金庸笔下中的英雄人物大多都是为了某种正义事业进行一系列的斗争,他们与所处的环境作不屈的斗争,在受难、失败或牺牲的经历之中,体现生命之痛、人生之苦。萧峰从生到死的这场悲剧,就是用个体延伸整个生活,升华个体。
(一 )性格铸就的命运悲剧
萧峰的故事,颇似埃斯库罗斯笔下的被俘的普罗米修斯,那位好心为人类盗取火种的英雄,惹怒了宙斯,从而受到了残酷的惩罚,无论如何也难以逃脱。在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罗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中通过对俄狄浦斯无法摆脱弑父娶母的命运的描写,深刻地揭示了人终究敌不过命运的安排。在金庸先生笔下的萧峰的悲剧命运和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有着很大的相似:萧峰生长在大宋时期,契丹人对宋朝虎视眈眈,蠢蠢欲动。中原武林正道人士一腔热血,忠义报国而不遗余力,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虚假信息的指引下,契丹人萧远山被认为是奸细,在雁门关被中原武林正派人士伏击,死于非命。所幸的是幼子被人收养,改名乔峰。十八年后萧峰长大成人,受上代丐帮汪帮主的深恩,继任帮主职位,执掌丐帮八年以来,经过了不少武林风波、内忧外患,将丐帮发扬壮大,萧峰本人在江湖上威名远播,深受正道人士敬重。萧峰年纪轻轻就成为江湖第一大门派丐帮的帮主,前途在萧峰的面前一片光明。然而命运让一个女子——马夫人康敏误会了萧峰不看她而蓄意挑起了事端,把萧峰是契丹人身世之谜当众宣布,丐帮人们随即把仇视契丹人的情感转移到萧峰身上,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敬仰萧峰,萧峰一下子从一个受人尊敬的大英雄变成了武林公敌乃至整个宋国的敌人,甚至被辱骂为“大辽番狗”,而他的恩师、师长们又都变成了当年误杀他父母的仇人,昔日的朋友反目成仇,无尽的苦难接连降临。当萧峰获悉自己本是契丹人后裔时,陷进了迷失自我的惶恐之中,应该说萧峰的绝望在于那置于他死地的对手的虚妄,让他没法争辩,更不知和谁争辩。 在这里,生命劫数以无处不在的弥漫又无处找寻的虚无昭示着一种价值的绝灭,而在这绝灭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欲望和浮躁的暗流在涌动。在茫然和痛苦中,他自愿放弃丐帮的帮主地位,成了在江湖中孤苦无依的流浪英雄。他审问自己:我到底是契丹人还是汉人? 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杀了不少契丹人,破败了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确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杀害父母的仇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 这些疑惑正是萧峰心中要解的死结,他一生都在寻找这个谜底,可是他越找却越走向悲剧的边缘。所以当他被黑衣人(生父萧远山)所救,他越发要破这个谜底,而这个谜底不是别的,正是“命运”二字。性格即命运,这句话对萧峰非常合适。在萧峰的悲剧中,造祸者每人代表着一个方面:慕容博的政治野心和权力欲望的极度膨胀以及马夫人的变态责怪是重要原因;但是其生父萧远山的血海深仇也推动着萧峰命运的发展,萧峰本人的英雄气概甚至也做了他自己悲剧命运的帮凶。就萧峰的身世和处境而言,被揭露和被放逐,是不以他本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是萧峰在自己的悲剧命运面前还是有选择的机会的。但是萧峰做不到,正因为萧峰是一位英雄豪杰,才不会对阿朱见死不救,才要闯一闯聚贤庄;为了弄清自己父母死亡的真相,失手杀死自己至爱的女人阿朱。若是萧峰接受她到关外过二人放牧的生活愿望,萧峰也许就得救了。但是他太执意于报仇了,所以在小说的最后,作者安排萧峰在忍受了无尽的屈辱和悲愤却又无法解决所面临的种种矛盾之后于雁门关自杀的情节,其实是在升华萧峰的性格悲剧命运。
(二 )社会文化形态酿成的悲剧
文化是人类社会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对整个民族的性格形成有很大的影响。占中国思想文化主流的儒家文化中存在的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也是造成萧峰的悲剧的重要原因。在汉族和少数民族的关系上,儒家历来讲究夷夏之辨,尊夏贬夷 ,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主张“用夏变夷”,截然反对“变于夷”,表现了对少数民族的鄙视,排斥其他民族长处的倾向。所以丐帮发现萧峰不是汉人,自然不能容忍由一个契丹人当帮主,特别是当时宋朝和契丹紧张的关系情况下。于是将萧峰逐出丐帮,中原武林人士和中原大地的民众也不可能接受他作为丐帮的帮主。萧峰虽是契丹人,却是在大宋长大的,从小接受的是大宋年间以儒家为主的程朱理学,接受的是当时正统的“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教育,讲究仁、义、礼、智、信,加上恩师少林寺方丈玄苦大师的谆谆教诲:忠于国家民族,孝顺父母师长,对弱小者仁爱,处事正直公平,反对滥杀无辜;但是当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契丹人,他不可以背叛自己的民族和国家。在大宋和契丹之间,萧峰处于两难境地:一方面,大宋养育了他,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是在那个战争年代,他本想对汉人契丹一视同仁,平等相待,却发现双方都在向另一方施加残暴的杀戮,而他无法改变这种局面,心中痛苦不已。虽然萧峰回到契丹以后,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被封为南院大王,但是为了制止战争,维持辽宋之间的短暂和平,以免广大人民群众遭受生灵涂炭,他逼使契丹国王立下了重誓,但是萧峰是契丹人,威胁了国王,背叛了契丹,也就成为了契丹的千古罪人,自己感到再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最终以短箭自尽于两军阵前。当他用自杀的方式来表示对民族和君主的忠心,他的努力换来了短暂的和平,然而却用忠义毁了自己。当然,他也是很有侠义的,不愿生灵涂炭,但并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英雄。 敝屐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一箭结束了萧峰的性命,使读者心灵受到强大的冲击,加剧了人物的悲剧性、小说的悲剧性。中国的思想家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是在中国历史的漫长长河中,又有几个王朝统治者倾听百姓的心声和理解百姓的苦难?这只不过是中国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己任的文人的一种幻想和美好愿望吧!把每一个公民的生命和其追求和平幸福的价值置于民族、国家、政治、道德等一切价值判断之上的思想,这是文艺复兴以后人们确立的思想价值观念,是现代人才有的理智和良知。从本质上说,萧峰的观念和行为已超越了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环境,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环境中,再也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恰当位置和方式,这种错位使他只能选择自杀。可以这样说,萧峰的悲剧是狭隘的民族主义的牺牲品,是两种不同思想观念冲突的牺牲品。
(三) 民族矛盾与时代造成的悲剧
当时,激烈的汉族和契丹的民族冲突也是造成萧峰悲剧的一个重要的客观原因。《天龙八部》中的萧峰生活在民族矛盾激烈的北宋时代,宋王朝由于政治的**和在军事上防内不防外的方针,老百姓苦不堪言,宋朝每年给辽国的岁贡更加重了宋朝百姓本已沉重的负担,频繁的战争更造成了汉族和契丹之间的仇恨日积月累,势不两立,不可调和。特别在宋朝晚期,契丹人建立的辽国频频南侵,给宋王朝包括汉族人民在内的广大百姓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因此,广大百姓对契丹人恨之入骨,称契丹人为辽狗;但是,大宋王朝统治者在这场失败的战争中,也对契丹普通百姓进行了严重的伤害。正是在那样一个民族矛盾激烈的年代,玄慈等中原武林人士才轻信了慕容博的假信息,一经马夫人的一番话挑拨,萧峰被迫离开乞帮,交出了打狗棒,浪迹江湖。在民族关系恶化到民族仇恨、民族仇杀的年代,个人只能为自己本民族的利益去战斗、牺牲,谁战斗最勇敢,谁牺牲最壮烈,谁就会得到本民族人民的尊敬,就是本民族英雄。在那样的一个年代,人们不会关注战争的正义性,只会关注战争的结局是战胜还是战败。萧峰,乔峰,这个身上流着契丹人的血的丐帮帮主。一方面,他率领江湖第一大帮丐帮抵挡辽军,尽忠报国,从小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他不可能做出对不起宋朝的事情;另一方面,他是契丹的子民,大辽是他的祖国,萧峰当然不能继续帮助大宋进攻自己的国家契丹。他的双重身份让他进退两难,力求维持两国的短暂和平局面,挽救两国的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但面对雁门关外执意要灭宋称雄的大辽君主,面对天下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于忠,臣子理应为君主冲锋陷阵;于孝,玄苦乔氏夫妇都已死于自己亲生父亲之手;于仁,不愿见到宋辽两国黎民百姓生灵涂炭;于义,自己的结拜兄弟生死在自己的一举一动中。最终,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或许是他在当时做的最完美和唯一的选择,也最终完成了他壮美和意味深长的宿命。可惜的是,他的死没有给辽宋两国带来持久的和平,历史上的屠杀还在继续。
(四)萧峰与阿朱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萧峰却视天下美女如无物,在他面前根本不存在什么美人关,此点在小说中马夫人康敏临死前与萧峰的交谈可以证明。马夫人是个自负美貌的女人,向来以引人注目为傲,她说出洛阳百花会中她在芍药旁边一站,会中的英雄好汉无不向她呆望,被她的美貌搞得神魂颠倒,即使是那些德高望重之辈不敢向她正视,也会乘人不觉时偷偷看她几眼,唯独萧峰始终没对她瞧上一眼。不单如此,萧峰明明见到了她,眼光从她脸上掠过,却视而不见,更令马夫人着恼。这有力地反衬出萧峰的真英雄本色,实是英雄中之英雄。
但萧峰又并非无情之人,对侍婢出身的阿朱,却在共患难中培养出真情,造就金庸笔下最凄美的一段爱情故事。
阿朱是一个在襁褓中就被遗弃的孤儿,后被慕容家收养成为一名婢女,虽然容貌还算美丽,但并不是殊色,较之马夫人恐有所不及。正象对待其他女人一样,之前萧峰虽然与阿朱见过几面,也没有什么印象,待到在少林寺把阿朱从玄慈方丈掌下救出后,看到她身受重伤,出于侠义心理才带她到聚贤庄找薛神医救治。而阿朱可能自杏子林初见萧峰就已心存好感,后来见他为医治自己而不惜身犯奇险,勇闯聚贤庄英雄大会,更是芳心暗许,伤愈后立即去寻找萧峰。当萧峰在雁门关外悬崖边得知自己是“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时,不禁悲痛欲绝。正在这个彷徨时刻,得到了阿朱雪中送炭式的劝导,从而解开心中郁结,不再以自己是契丹人而自卑,一对有情人自然走到一起了。萧峰与阿朱携手寻找陷害自己的“大恶人”的那段日子,正是二人一生中最温馨浪漫的时刻,而这段时间也是萧峰承受冤屈最多的时候,什么谋杀徐长老、赵钱孙、谭公谭婆啦,火烧单家庄啦,害死智光禅师、马夫人及白世镜啦,无数罪行一概加于萧峰这个“契丹胡虏”身上,如果不是善解人意的阿朱陪伴在身边,时刻加以开导鼓励,真不知他如何经受得了这么沉重的打击。最妙的是,小说记叙两人的相处过程,始终没有说到一个情字,但读者在字里行间却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深挚的感情。他们的爱情是那么的深沉,那么的美,这比那些整天把爱挂在嘴边的情侣不知要好多少倍,也许正是“患难见真情”吧。后来,由于两人听信马夫人的话,以为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是“大恶人”,于是直找到小镜湖。正当萧峰约段正淳决斗时,阿朱却意外地得知段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为了意中人能达成心愿,没有把真相告诉萧峰,又因担心萧峰杀死段后被大理国追杀,兼之顾念骨肉之情,毅然利用自己超凡的易容技巧,假扮段正淳,替父赴约,结果被不明就理的萧峰一掌打死……留给萧峰的,只有无限的悔恨和自责,以及充满愁苦的余生。每读至此常教人扼腕叹息,为之垂泪,不禁暗恨作家太过狠心了。英雄萧峰也是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啊!更令人痛心的是,萧峰后来得知,段正淳并不是他所要找的“大恶人”,他是中了马夫人为报复段抛弃她而设的借刀杀人之计!
(五)萧峰与辽、宋
萧峰悲剧的最大根源,在于他是一名在宋朝长大的契丹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辽宋刀兵不断,两国官兵互相虏掠对方的平民百姓,两国之间实际已埋下了深深的民族仇恨。萧峰自幼在汉人中长大,自然学得了汉人的价值观念,认为所有的契丹人都是暴虐卑鄙、不守信义、残杀汉人、无恶不作的无耻之徒。他所领导的丐帮更是暗助宋朝,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无可否认,萧峰是有一颗忠于祖国和民族之心的。不料后来他却发现自己竟是契丹人,最后为免生灵涂炭,还挟持辽帝威逼其退兵,成了契丹的大罪人。身为一个大英雄却不知怎样去效忠自己的国家,更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自杀只能是最好的解脱方法了。这似乎又应了“英雄气短,红颜薄命”的俗谚。
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有不少类似的例子,如猫头鹰中的四郎延朗,为救宋君而被俘降辽,在辽国生活了十八年,他是怎样处理宋辽关系的呢?看来他比萧峰幸运得多,因为他自小生活在自己族人的国度,早已建立了忠于宋朝的价值取向。即使是降了辽国,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时刻为了宋朝的利益着想。结果是他利用贵为辽国驸马的地位,暗助宋朝攻破辽国都城幽州,功成名就。但他降辽期间受辽之恩、食辽之禄,却一心向着宋朝,充当奸细角色,未免有点卑鄙,不及萧峰一死以谢天下来得光明正大,更让人叹服。
(六)萧峰形象的现实意义
萧峰短暂的一生是一个悲剧,但正是他悲剧的人生成就了这个艺术形象的感人魅力。萧峰形象必然在世界文学艺术长廊里占有一席地位,为后来的文学爱好者所景仰。事实上,萧峰身上也有很多优良品质值得我们现代人学习与发扬。譬如他的凛然正气,其实和我们社会主义中国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是一脉相承的,中华民族几千年培育优秀人格的传统,就是要培养“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气。这是我们现在乃至将来都要继承发扬的民族文化精华。又如,萧峰的诚信品格和侠义精神,也是值得我们提倡的。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环境下,人们为了谋取更多的私利,往往不择手段,欺诈蒙骗无所不用其极,长此以往必将严重阻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正常发展。而待人以诚,利益集团或个人间建立平等互利的信誉关系,正是维持正常市场秩序的有效途径。侠义精神,在今天实际就是助人为乐,扶危济困,热心社会公益事业。再如,萧峰有一颗报国的忠心,但最终因维护百姓利益而得罪了君主集团,实际上他是忠于人民的,这与我们现在所提倡的“为人民服务”是殊途同归的。总之,萧峰身上凝聚了金庸先生对中国优秀文化传统高度浓缩的精华,对我们党主张的发扬先进文化具有极大的借鉴作用。可见,这一形象在当今社会也是极具生命力的。
金庸塑造的萧峰,常让人感慨命运之弄人,无敌英雄如萧峰者亦不能免。他注定是要以悲剧收场的。这个悲剧模式的基本精神,是描绘人与命运之间的搏斗,人虽然终究敌不过命运,但是人性的尊严,却在奋斗的过程中得到肯定。命运安排了萧峰是契丹人,安排了他父母为中原武林人士所杀,又安排了他由中原人士抚养成一代英雄人物,然后命运再利用一个女子的无端怨愤挑起事端,送萧峰踏上找寻真相之路,也就是说,引领他踏上灭亡之路。命运跟萧峰开了个极大的玩笑,原来,愚昧的、冲动的、软弱的、心怀歹意、与他作对的群众竟是对的,萧峰反而是错了。他真的是契丹人,不是汉人。他从小就被灌输契丹如何凶残没有人性如何人人得而诛之,但他忽然发现自己是契丹人,更残酷的是,根据他所信奉的原则,冤枉他杀义父母、杀师、杀害一连串武林义士的人其实没冤枉他,原来这的确是他的罪过,因为这些人是他父亲所杀害的。金庸用这种极为强烈的对比和反差似乎只是向人们展示了一个玩笑:命运玩弄英雄的玩笑。这一点是贯穿始终的,就像是他努力平反的叛乱到最后却发现那本不是叛乱,他平定了那些想让他让出丐帮帮主之位的人的叛乱的结果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让出帮主之位。初衷和结果完全悖逆,是一种无奈,一种悲哀,更是一种强烈的讽刺。至此萧峰所有的努力都有了结果,只是这结果让他无所适从,事情和他想象的完全相反:他一直鄙弃的契丹人其实就是鄙弃自己,他一直追寻的仇人竟然是他的父亲,他一生的价值取向偏要硬生生地扭转,感情与理性原则之间发生严重的冲突。
萧峰用无比坚定的意志、用他超人的头脑及武功去找寻真相,为自己洗脱冤情,所得的结果却是,原来罪人正是他自己。报仇根本是英雄典型的一部分。英雄本质使萧峰奇峰突出,光芒万丈,但英雄本质,也使他自取灭亡。
萧峰报仇的后果是杀死了最心爱的人,这还可说是命运拨弄,但是违背了对大辽国家民族的忠心,他却是明知要违背而违背的,他非死不可,可以说是因为他既不能扼杀自己的感情, 也因为这一点使他的境界全面升华到一个仰之弥高的境界。萧峰最终完成了他英雄的使命,得到了悲剧性英雄最高的也是最后的荣耀:死亡,英雄式的死亡。
萧峰是金庸塑造得最为成功的金庸群侠之一,形象丰满而生动。是读者最为津津乐道和深深惋惜的典型英雄。
2、段誉
段誉是冤孽的见证者(目睹了段正淳四处播下的孽缘),又是超度的引导者(最终吸去了鸠摩智为害至深的内力),他始终是以一种满怀悲悯的眼光看世界。这是佛徒的目光──段誉是标准的佛徒,从小就熟读佛经,不但能随时引证,而且在不断实践──也是作者的目光。
段誉的形象,完全是武侠世界中的一个另类。他不是一个寻常的侠客,他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在段誉身上,有着最高贵的人格,最慈悲的心肠,最纯洁的灵魂,最真诚的言行和最可爱的作风。虽然他也背负了一份人间的冤孽,也曾像凡夫俗子一样成了情痴,但他却为自己、也为他人找到了感悟和超度的光明大道。段誉所到之处,总是能化戾气为祥和,化罪恶为慈悲:鸠摩智及四大恶人中的段延庆和南海鳄神的性格心理转变,就是最好的例证。
当年轻的大理国王子段誉因不愿意练习武功而逃出王宫,身着平民的青衫出现在险恶的江湖世界及风云莫测的宫外人生之中,我们不由得想到比他早上1500以上的古印度迦毗罗卫国王子乔答摩•悉达多,即后来的佛祖释迦牟尼。他们都是想要摆脱不由自主的苦闷而走出王宫,走向真正苦难的人世间。不同的是,乔答摩王子由对人世间生老病死等诸种苦难的发现而至悟成道,终成佛祖;而大理王子段誉则是由人世间贪嗔痴怨的磨练而印证了佛理,进而终于成人。当然,释迦牟尼是实有其人,实有其道;而段誉则是由小说家虚构出的艺术形象(尽管历史上确有其人,但人物形象可能与小说中的相差万里,具体如何我们无法考证)。
段誉形象的意义,首先在于他是一位“发现者”,或者说是一位“观察者”,用文学批评的行话说,他就是《天龙八部》一书的“潜在的叙述者”,即在大多数场合,他都充当作者的代言人这样的角色;有时甚至就是作者的化身。再具体一点说,这一人物的经历具有小说叙事结构功能。在这一意义上,说段誉的故事是长长的引文,说段誉是一位可爱的导游,大致不差。只不过,他所“导引”出的,绝不仅仅是萧峰这位孤独的武侠英雄,而是一个复杂万端的“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的世界;同时,段誉本人又正是这一世界的不折不扣的主人公。
经过作者的巧妙设计,让段誉经历了《天龙八部》一书的几乎所有关乎苍生命运及人间正道的事变,结识了书中大多数重要人物。小到无量山中无量剑派东宗与西宗的比剑,神农帮与无量剑的冲突,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等对段正淳的纠缠,段延庆等“天下四大恶人”对大理王室的侵害;中到鸠摩智对大理天龙寺的进犯,中原丐帮的易主及西夏一品堂与丐帮的冲突,三十六洞洞主与七十二岛岛主对灵鹫宫的进犯,西夏招驸马的重重矛盾;大到少林寺正邪大决战,天下群雄救萧峰、抗辽兵,段誉走遍了大理、大宋、西夏与辽国,而且又深深卷入了吐蕃与大理及鸠摩智与中原英雄的矛盾,甚至不知不觉卷入了慕容复兴复大燕的漩涡之中。当然,段誉只有一双腿、一双眼,不可能走遍天下地、识遍天下人、看遍天下事。实际上,小说中有二十回左右的故事是分别以萧峰和虚竹为主人公进行叙事的。段誉并非处处在场、时时参与。但我们应该看到,凡有牵涉甚大的事变及其情节的重大转折处,段誉必会在场。更有说服力的是,萧峰和虚竹都是段誉的结义兄弟,而其结义的方式,则又是由段誉与萧峰及段誉与虚竹的单线联系,段誉无疑是其联系的纽带。当萧峰爱康敏的陷害而被逐出丐帮,当虚竹在天聋地哑谷下棋救人而致命运大变以及后来在灵鹫宫中消解了洞主岛主的怨恨及矛盾,这样的关键时刻,段誉无不亲历。由此可见,段誉在这部小说中确实担当了导游的角色,是本书结构的关键性因素。
为什么会选择段誉充当这一角色?这牵涉到对这一人物的理解和整体设计,自然也牵涉到对这部书的总体设计。简尔言之,大约有三。首先是因为段誉的“无知”。因为他是王子,且又不练武功,自幼生长于宫廷院内,对外界世事,尤其是对武林江湖,可谓一无所知。正因如此,他才会时时感到新奇,处处看到匪夷所思的真相。倘若换成某位“老江湖”,势必对大多数人事司空见惯,从而久处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那就看不到段誉所见的种种人间喜剧了。其次,段誉身为王子,而又逃离了家门,是一位宝贵闲人,且身份又特殊,关乎王室、天下、武林、情场,与各种矛盾都能沾上点边,这样又重要、又有闲的“观察家”当然难得之至。再次,更重要的一点,段誉又是一个书生,且通佛理、晓易经、明佛学,有自己的一套是非标准和价值取向。一面是对江湖世界的无知,一面是对人生及其世界的理想及价值标准,两相碰撞,自会反应强烈,而且印象深刻。加上段誉又有爱讲理、爱打抱不平的脾气,其“能知”与“所知”之间反差之大,矛盾之深,足以发人深省。
这就是说,段誉不仅是小说情节结构的枢纽,而且是世间人世的观察者,甚至可以说是潜在的本文的叙事者。“天龙八部”的世界正是通过他的亲历、耳闻、目睹而传达出来的。这是一个充满了贪、嗔、痴、爱、怨,充满了名缰利锁、剑仇情丝,充满了王霸雄图、血海深恨的“人与非人”的世界。人性的本能加上种种缺少控制而至泛滥成灾的人类欲望,恰恰形成了一种“非人”的力量,将人生命运改变;且形成种种奇异“生态圈”,将人间变成鬼域。而这一切,由热情、敏感、善良、慈悲的段誉所历所见,自然会更加反应强烈,更加痛彻心脾。而段誉的“不可理喻”与“匪夷所思”的观感,则又会让读者惊心动魄而后深思之。
实际上,《天龙八部》中的许多人事和场景,由于段誉的在场才会显出真正的深意。尽管作者并没有让段誉充当批评家或牧师的角色——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也不能充当此类角色——而作者亦不时时“点题”(其中真意需留待读者去发掘,这才是小说之道),但段誉的旁观,仍然会成为一种旁观与默悟的暗示。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典型的如鸠摩智井中悟道以及慕容复坟头圆帝梦等等,都因为有段誉在场,才显出深意。若其他人物,如萧峰、乃至虚竹(虚竹当过和尚、读过佛经)对此,就会因性格、气质、学识、修养的不同而使小说的场景显出不同的意义。一言以蔽之,是境界的不同。
段誉在这部小说中当然不仅是旁观者,更是主人公。这一形象不仅具有结构功能,而且具有重要的寓言意义。这一点应该是不难理解的。段誉的经历,不仅仅是一种“引言”,而且恰是小说的叙事“正文”。
这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小说情节叙事的基本层面,大体而言,是通过段誉的江湖人生的经历,揭示和描绘出他所生存的那一世界的隐蔽的人物关系及由此关系而形成的生存环境和人生命运,进而,在人物关系及人生命运的展示中塑造人物性格,由此发掘出这一人物的典型意义及寓言价值。
段誉从宫廷走向江湖,对武功及武林世界全无知识、能力和经验,他实际上是在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然而这一世界虽是那么陌生,但却离他并不遥远。作者运用了巧妙的叙事策略,使段誉这一人物从无知到有知,从偶然到必然,而这必然,即是人物的命运。小说采用了明显的传奇手法,其情节充满了奇遇与巧合,乃至恐怖与神秘,但真相一旦揭开,却又合情合理,天衣无缝。段誉的江湖经历,完全是一种早已注定的命运,若说他离家之后找到马五德并随之到无量宫观斗剑多少有些偶然,那么他之遇钟灵、遇木婉清、遇岳老三及段延庆等,就是偶然之中蕴有必然因素了。他所遇到的大多数看起来神秘莫测,乃至不可理喻的人和事,其实最终都证明与他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而他所经历的种种奇遇与巧合,暗中都有一种严密的因果链。只是在这一因果链尚未被全部发现之前,他所经历的故事才会让人觉得如此神秘而离奇。
说到因果链,我们就要涉及另一个层面,即寓言层面了。小说在展示段誉的江湖经历的同时,也在展示一条神秘的命运脉络,而这一命运之链,有因有果,表层是人生的种种苦果,而深层却是人性及其欲望的成因。具体说,段誉遇到钟灵,而又因要救钟灵而进一步了解到钟灵的父母家庭;继而又遇木婉清,并因与她相识而至劫难重重;后来终于陷入了钟万仇、段延庆等人的圈套而至大动干戈,以至于促成了人物命运的再一次重大转变。这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只是作者在传奇弄巧,然而此奇此巧的与众不同之处,是有充分的因果关系及人性依据的。说穿了,那就是段誉之父段正淳风流好色,到处留情,致使甘宝宝、秦红棉、王夫人乃至刀白凤等一干女子由情生苦、由苦生怨、由怨生恨,这才演出了一幕幕错综复杂、刀光醋气的神秘闹剧和悲剧。只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父亲的风流孽债,弄得段誉狼狈不堪。钟灵是他的同父异母妹妹,木婉清又是由情妹妹变成了亲妹妹;钟万仇的万种仇恨,不过因妒生恨;秦红棉与王夫人等生死敌对,亦不过因妒生恨;甘宝宝等人的种种做作,还是由爱欲的变态而起。说到底,不过是情、欲之因造成了仇、怨之果;而由仇、怨之因又造成了段誉的经历及其命运之链。另一方面,段延庆等“天下四大恶人”之所以甘心为钟万仇效命,且必欲将大理王室陷于死地而后快,亦不过是因为大理国的当权者曾夺去了他的太子、皇帝的宝座,而他这位显赫一时的延庆太子由至尊至贵到至卑至贱,变成了一个身残废心变态的“天下第一大恶人”。他的满腔怒恨,不过由于权位之争而起,而权位之争亦是出于人之欲望。后来,鸠摩智这位道貌岸然的吐蕃神僧将段誉掳至中原(江南),并由此带来了段誉人生的重大转折。究其因,不过是鸠摩智对大理神功六脉神剑的贪婪引起的。
上述种种情怨、嗔恨、贪婪,既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并织成了人物的命运之网(叙事层面);而又形象地表现了人怎样由于种种欲望的泛滥而变成了“非人”(寓言层面)。
对段誉而言,也许上述经历的所有痛苦加起来,都比不上他遇到了王语嫣,情不自禁地爱上了王语嫣;而王语嫣则念兹在兹一心深爱表哥慕容复,以至于对段誉的全心爱意乃至视若无物。段誉从此被“套牢”,从此情不自禁,乃至无所作为,甚而险些“面目全非”。在此之前,他被打被辱、被抓被囚、被掳被俘,虽经种种磨难,也身不由己,但他的意志和尊严却始终不容侵犯,他的精神和心态是自由而开朗的。自从爱上王语嫣,由爱生痴,就在精神意志上不由自主了。这不仅成了整个武林人所共知的秘密,成了大家的笑柄,成了被别人嘲讽、鄙视的对象,而其内心的尊严受损、意志伤残、情感苦痛,则更不必言。他以“一只与众不同的癞蛤蟆”自居自嘲,使他走到了“人与非人”的边缘地带,甚至几乎成了“天龙八部”的一部分。
妙的是,眼看着情丝束缚,无可解脱,将要此恨绵绵无绝期,却又偏偏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在那“枯井底,污泥处”,王语嫣终于恍然大悟,段誉的恋情也终于绝处逢生。这看来又是作者弄巧,其中却仍存深意。段誉之爱并不仅是感天动地,更重要的是明白了爱的意义,从而从“非人”的边缘回到人之为人的立场。那就是,由一味的“我爱”发展而为“爱她”,亦即由“爱人”而能舍己。为了王语嫣的幸福,段誉决心放弃自己的欲念,去争夺西夏公主,以绝慕容复的后路,从而让王语嫣得偿心愿。这一“舍”,终于得到了命运之厚“报”。也谓是种一善因,得一善果。人与非人的区别,并不在乎无欲有欲,而在乎那欲望的分寸以及由那分寸而形成的不同的性质,善恶因果,向来微妙。段誉的故事,可当镜鉴。
段誉的故事和寓言并没有到此结束。以故事的层面而言,段誉虽获得了王语嫣的爱情,但他们的关系却还有一种暂时尚未被揭露的伦理的障碍:王语嫣是段正淳的又一个私生女儿,即她是段誉的又一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以寓言的层面而言,以上所述,只涉及到善恶与悲喜,而没有涉及真假与虚实。命运的因果造化,金庸小说的想像与创造的才华智慧,还有更深刻的、更奇妙的一层。
在段誉的故事中,从一开始就存在一种非常奇妙的现象,那就是人物关系的似是而非、真假相杂、虚实相生。最典型的一例,是南海鳄神心血来潮,说段誉的脑后有一根骨像他,因而要收他为徒,结果却是莫名其妙地拜了段誉为师。这二人的师徒关系自始至终都似是而非,令人哭笑不得。不过,大多数人对此不会用心去想,一般会一笑置之。不过,当木婉清、钟灵与段誉由情妹妹情哥哥变成亲妹妹与亲哥哥,进而,段正淳由亲父变成养父,段延庆与段誉由生死仇敌而变成亲生父子,因而王语嫣与段誉的关系再一次绝处逢生,由亲妹妹又变回情妹妹。面对这一系列出人意料的真假变幻,我们就不能不好好地想一想了。
金庸大才,将段誉的故事讲得千曲百折,几令人匪夷所思,每每出人意料,但在故事情节的传奇背后,却又有充分的逻辑依据和严密的因果关系。上述父子、兄妹、情人、亲仇关系的一变再变,起因仍然是段正淳的风流和刀白凤的性格:作为尊贵的王妃和自尊的女性,刀白凤难以容忍段正淳到处拈花惹草,她虽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有机会发泄心中的怨愤,并对不忠实的丈夫进行痛快的报复。由此她成了段延庆危难绝望之中的“观音”,并由此改变了段延庆的心境和命运,继而也决定了段誉的命运及其他与一切相关人士的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的复杂关系。
而在寓言层面上,这些关系的复杂变幻,又正是“人生无常”及“人世无常”的最好写照。你的情侣有可能是你的妹妹,而你的仇敌又却又可能是你的生身之父!人生人世多少悲喜都由此“无常”而生发,面小说精彩的情节背后则是深刻的智慧的发现。
段誉是怎样爱上王语嫣的?对这一问题若是细究起来,大有意趣。简单地说,段誉是由于在无量山中偶然发现一尊“神仙妹妹”的雕像,并迷恋上了这尊玉像,而后遇到了与雕像十分相似的王语嫣,才情不自禁地爱上她的。段誉之爱,可谓由幻入真。后来我们知道,王语嫣之似塑像,其实并不神秘,因为那雕像是照她的外祖母李秋水的形象创作而成的。这其中又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即逍遥子与李秋水这对热恋情人的百转千回的爱情故事。自从逍遥子将李秋水的塑像完成之后,即面临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危机,即逍遥子对着雕像发痴发癫,而对李秋水本人则视若无睹。更深的原因在于逍遥子不知不觉间对李秋水的妹妹有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想法,其形似而其神非,致使逍遥子之爱由真入幻;而多少年之后,段誉则由此从幻入真(这也是逍遥子与段誉的区别所在)。然而他们的爱——以及世间的爱——到底是幻是真、是形是神、是真人还是偶像,那可就真的难以言表了。是耶非耶,复杂微妙;玄而又玄,不可言表。我们只能由此“无常”的寓言境界中去尽心品味。
以上分析了段誉形象及其江湖历险的寓言意义,下面谈谈段誉形象及其审美价值。前文中曾提到,《天龙八部》的叙事,由人物的人生遭遇,写出人际关系及揭示生存环境,进而写出人性与人世的寓言;同时,这里我们将要看到,作者同样善于在传奇的故事情节中展现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段誉不仅是导游,是寓言符号,而且(或者说更)是一个鲜明生动的主人公形象,具有独立而又丰富的审美价值。
段誉自出道江湖,便身不由己,卷入了一场又一场厄难,被命运的锁链紧紧地绑缚。而爱上王语嫣之后,又加上了心不由己,对王语嫣如影随形,深陷于情渊欲海而难以自拔。一方面,他因为不能选择自己的身份地位,因而也就难以选择自己的环境和命运,他的遭遇和经历,无论是身不由己或心不由己,看来只能被动地承受因果之链所带来的一切。父辈的冤孽要他来承当,虽是城门失火而殃及池鱼,但毕竟父子关系甚至比城与池更加不可分割,这正是人世间的不可更改的命运之链。而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可忽视,段誉其人,在其复杂险恶的江湖经历及人生际遇中,又始终有其主动性的一面——他的第一个主动的选择,就是因不愿练武而逃出家门,走向江湖人生。没有这一选择,此后的人生故事自会是另一种模样。由此可以说,本小说情节的第一推动力其实正是段誉所做出的这一重大的自主选择。继而,在一系列的身不由己的厄难之中,段誉并非全然被动地承受,他始终在奋力自主,并由此展现出他的独特性格。
仔细看来,段誉的每一次厄难,都有他自身奋战,即与客观环境及命运搏斗的痕迹。早在无量山中,面对无量剑派中人无量无识,段誉忍不住要出言讥讽,并宣之以“慈悲喜舍”这“四无量”的意义,因而获罪于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继而,他又因看不惯神农帮目无王法、胡作非为而要前去“力劝”,这才落得钟灵被俘,他亦被迫吞下七日断肠散的不幸结果。甚至他跌下深谷,巧遇地府玉像,亦因他一笑而起。卷入苏州王氏与木婉清的冲突之中,全因为他要通报信息、救人一命而起。岳老三逼他拜师,他拒绝答应,且极力狡辩;木婉清许嫁,他其实是很有分寸、万不得已才含糊其辞地顺水推舟。段延庆妄图让段誉与木婉清兄妹**,段誉终于经历了这一严峻的考验;而鸠摩智一心诱骗他交出六脉神剑的剑谱,段誉亦早已明察秋毫而最终化险为夷。阿朱、阿碧救出段誉,原因在于他对她们的诚心的尊重、热爱和亲近;痴恋王语嫣虽然是情难自禁,却始终苦苦克制自我,不逾大矩,且最终升华为舍己为人而至物极之反。所有这些,都有段誉的主动性成分在内,且更生动地展现出了其活泼生动的性格。
段誉的形象其实是十分复杂的,看似平民,实际上却是王子;看似书生,实际上却又有侠气;看似呆子,实则聪明机智;看似风流,却又痴心专一;看似汉人,实际流淌着少数民族的血脉;看似异族,却又有汉文化的丰富内蕴;看似沉于冤孽,却又在不断地自我超拔;看似导游,实际上是真正的主人公。
段誉的形象其实十分罕见。简尔言之,看《天龙八部》中段誉的形象,第一层会觉得他可笑,第二层会觉得他可爱,第三层会觉得他可敬,最后会觉得他可亲可感。无疑地,段誉形象中包含了佛学的因子。从《天龙八部》的书名,从大理这一佛教国家的文化环境,以及从段誉本人的佛学修养和由此而形成的“慧根”,都可以说明这一点。他的仁善、他的学识、他的性格和气质、他的智慧与品格,无疑都受到了佛学的滋养。他之离家出走,亦正是因为喜读佛经而不喜练武(杀人)。在这一意义上,称段誉为佛家弟子似并无不可。他虽没有像虚竹那样出家做和尚,称他为在家的居士似乎也并无不可。
然而,段誉并非纯粹的佛家弟子,尤其不是真正的佛子的典范,更不能用简单的佛学概念及佛教经文来概括他的形象。他的言行及其人生的目标,其实与佛学的理想颇不相同。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对王语嫣的痴心不改、九死未悔的爱恋。除非你说他是“佛子”与“情圣”的混合。他虽无贪无嗔,但却有痴有爱,因而佛家教义与他的行为目标就有了矛盾冲突。如书中所写,他明知佛经有云:“当观色无常,则生厌离,喜贪尽,则心解脱。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厌于色,厌故不乐,不乐故得解脱。”但要他观王语嫣之“色”为无常,而生“厌离”,却如何能够?段誉仍是一如既往、情不自禁。进而,便出现了段誉与虚竹在灵鹫宫中以佛经语句与谈情说爱缠夹不清的奇妙的一幕。这几乎是对佛经的一种反讽——段誉深情无限,终得善报;虚竹更因被迫破戒而得与西夏公主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善果”,小和尚变成了逍遥派掌门人,无疑是更大的、也更加发人深省的反讽。——段誉与乔达摩王子最大的不同在于结局,段誉并没有出家修道成佛,而是回到了大理王宫当上了国王。而且,据他对王语嫣的深情,也没有理由推测他以后会避位为僧。这正是金庸为《天龙八部》一书所安排的最奇妙而又最正常的结局。显然,这一结局意味深长,不可轻易看过。
段誉形象的丰富的完美价值及其独特的艺术成就,正在于他既突破了一般武侠小说的价值局限,同时又突破了单纯佛理经文的演绎模式。段誉的形象得益于作者创造性的想像,更得益于作者对人物情感个性的透彻把握,得益于作者对人性的灼见与真知。进而,段誉形象的真正奥妙,在于他既有丰富的东方古老文化的底蕴,又被作者赋予了一种鲜活的现代人文精神。
段誉形象的文化底蕴,不仅来自于佛学的滋养,而且也受到了中国儒学传统以及道家风骨的明显的影响,在段誉的语言辞汇中,佛家的经文、儒家的语录和道家的风采,时常被自觉地引用及不自觉地流露,段誉说佛经、言佛理的例子不必说了;他也时常言及儒家之人,更喜欢道学经典《易经》,对老子与庄子的文章亦显然很熟悉,我们完全可以在书中找到段誉议论的释、儒、道三教合一的证据。更重要的是,段誉气质的形成,是受到这种三教互补的文化的共同滋养。儒家的仁义、佛家的慈悲、道家的逍遥自在,在段誉的性格与心地的塑造中显然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从而段誉的形象具有不容忽视的丰富的东方神韵。
3、虚竹
虚竹孤儿的一生及传奇式的际遇为每一位看过《天龙八部》的人所称道,然而,他其实是一个孤独的佛门之侠,他对侠的理解,包含了对自己孤独身份和佛门身份的的认同。因此,他的一生,他的侠情,也是极特殊的,值得深入研究。这里主要针对其人性、人格、人生、际遇来对虚竹这一形象做系统论述。
虚竹既是佛侠,又是孤独之侠。其佛侠的特征是无名无相、无欲无求、生具佛性、赤子衷肠。说其是孤独之侠,是因为虚竹具有孤儿的身份,孤独的心态、孤胆的侠情,他的一生,只能用“孤独之侠”来概括。第一,从人生来看,虚竹是孤独的佛门之侠。虚竹的一生,可以说是悲剧的人生,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的喜剧人生,但有三点不变:一是他的孤独,二是他的佛门观念,三是他的侠义精神。
首先,孤独的一生。虚竹的一生是孤独的一生,这一点体现在二个方面:孤独的身份和孤独的内心。虚竹的孤独身份他早已认识到,他自小被弃在少林寺门前,为僧人收养,自小便是个和尚,按照他的理解是自己与佛门有缘,佛门弟子必然是无名无相的,所有父母身世都是执念。因此他骗自己不去想有一天父母会出现。安心地当他的和尚,一直到二十多岁。这种不想父母的孤独意识,因为融合了佛家的思想而变得无可厚非。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僧,虽然深怀父仇母恨,名为“江流”,然而他从未想过去找寻自己的身世,去报仇雪恨一样。虚竹虽然因为后来巧合认下了父母,但也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半个时辰后,父死母殉,他又成了孤儿,孤儿的身份在有意无意中始终伴着他的一生。此外,虚竹的内心也是孤独的。他想当和尚而不得,而他之所以要当和尚,无非是已经适应和习惯了寺庙群僧的生活方式,其实是害怕世俗与孤独。虚竹重回少林,不受任何重视,众僧只是叫他到戒律院去领罚。认回父母之后,身为少林方丈之子,他受的世俗眼光颇多,最终,人家不承认他是少林弟子,要他破戒出戒。他身领灵鹫宫,万人之上,万众佩服敬仰,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他的心事,甚至他不敢对梅兰竹菊四剑婢说他的心事,内心的孤独、权位的孤独,被排除在佛门信仰之外的孤独无时无刻不纠缠他的余生。
其次,执着的佛门信仰。虚竹是《天龙八部》里的唐僧。他从小受佛门熏陶,深染佛性,一切行为思想无不与佛性有关。他在书中初次出场,是在亭中见到风波恶包不同一伙。书中写道:
这僧人二十五六岁年纪,浓眉大眼,一个大大的鼻子扁平下榻,容貌颇为丑陋,僧袍上打了多个补丁,却甚是干净。他等那三人喝罢,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双手捧住,双目低垂,恭恭敬敬地说偈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念咒道:“唵缚悉波罗摩尼莎诃。”念罢,端起碗来,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问道:“小师父你叽哩咕噜地念什么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饮水咒。佛说每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条小虫,出家人戒杀,因此要念了饮水咒,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水干净得很,一条虫子也没有,小师父真会说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辈凡夫看来,水中自然无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却看到水中小虫成千上万。”黑衣人笑问:“你念了饮水咒之后,将八万四千条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便不死了?”那僧人踌躇道:“这……这个……师父倒没教过。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那黄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虫还是要死的,只不过小师父念咒之后,八万四千条小虫统统往生西天极乐世界,小师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万四千条无名众生。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双手捧着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地道:“一举超度八万四千条无名性命?小僧万万没有这么大的法力。”
黄衣人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过瓦碗,向碗中瞪目凝视,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两千、一万、两万……非也,非也!小师父,那碗**有八万三千九百九十九条小虫,你数少了一条。”
那僧人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黄衣人道:“那么你有没有天眼的神通?”那僧人道:“小僧自然没有。”黄衣人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则的话,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萨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满脸迷惘之色。
那身穿枣红袍子的大汉走来接过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师父请喝水吧!我这个把弟跟你开玩笑,当不得真。”那僧人接过水碗,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多谢。”心中拿不定主意,却不便喝。那大汉道:“我瞧小师父步履稳健,身有武功,请教上下如何称呼,在哪一处宝刹出家?”
小僧人将水碗放在水缸盖上,微微躬身,说道:“小僧虚竹,在少林寺出家。”
虚竹的唐僧式的迂腐叫人哭笑不得,后来因一系列的奇遇而得任逍遥派掌门,但他坚持不受,认为自己是少林弟子,不能任邪魔外道的掌门。苏星河几次自杀才骗得他“暂任”掌门,但他心里是向佛的,表现在西夏王宫的冰窖中,他宁死也不吃肉,大念佛经,直至昏厥。这种痴心大概也只有在女儿国里的唐僧有得一比。后来虚竹当了灵鹫宫的主人,为群雄拔除了生死符之后,果断坚决地“剃光了头发”,穿回他那套破僧衣,还回少林寺去当和尚。虽然他此时已经是红尘浪客,酒肉女子,杀生浪迹,结拜兄弟都做了一回,但他向佛之心始终未改。即便最后被排除在正宗佛门之外,他也安慰在说“灵鹫二字,本就与佛有缘。”昔日佛祖曾在灵鹫山为王舍成说法,他主持灵鹫宫,跟在少林没两样,“大不了要余婆婆她们都剃光了头发做尼姑”。不过又想一个和尚带着一群尼姑毕竟不妥,这才做罢。可见,虚竹对佛门观念的执着和向往是贯穿他的一生的。
最后,虚竹本身就具有侠肝义胆。虚竹的侠义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深受少林寺“渡世去劫,渡一切苦厄”观念的影响。他在苏星河的地盘上,见到四大恶人之一的段延庆受丁春秋蛊惑,举起钢杖朝自己点去,颇有自毁之相,当即冲棋盘上塞了一子,自毁棋路,将段延庆的思绪扰乱,救了大恶人一命。这种见恶不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思想,将他的侠肝义胆、他对于侠和义的理解,展现得淋漓尽致,明明白白。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何会孤身救下天山童姥,一路逃避乌老大等人的追击,甚至不惜为此杀生、破戒,最终感化了天山童姥,将灵鹫宫托付与他。这种侠义不是假装和造作,而与他自幼出身少林是分不开的。他的侠义,充满了一种正大光明的慈和与悲悯。所以,当天山童姥要将玄天部的女子一人斩下一只手臂的时候,他直言相劝,大惊失色;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围攻灵鹫宫的时候,他慷慨地为他们拔除生死符,而仅仅只要他们同意三点要求(惩罚)。这些事例中显露出来的悲悯慈和的侠者心态,正是金庸人物艺术的集中展现。当然,我们并不赞成这种滥施的同情和怜悯,并不赞成这种泛爱的、无仇的侠情。江湖毕竟是江湖,是各种人物展示自己能力的一片天地,都和平了,还要学武做什么?就像现实的社会一样,前进总是各种矛盾集合作用的结果,没有了斗争,就没有进步。乌托邦不论在现实还是在文学之中,都只是暂时的现象和永久的理想,从来没有真正可以保持下去的。因为外界在变化,任何保持最终只有退出历史的舞台而被淘汰。我们只所以要肯定虚竹的这种侠肝义胆不是滥施的同情和怜悯,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是出自真心。虚竹的义也同样很有特色:首先他甘愿和段誉共享一个美女(其实是误会)并因此和段誉结拜为兄弟;其次他义助段誉去夺取驸马之位(可惜到最后便宜了他);最后他带领灵鹫宫的妇女姐妹帮助营救萧峰,做到了有情有义,当然也得到了幸运的眷顾。
从这些可以看出来,虚竹兼具孤儿的身世、佛门弟子的心理和行侠仗义的风范,是一个诸多因素创造的孤胆英雄,是典型的“孤独的佛门之侠”。
第二,从人性善恶看虚竹的侠情佛性,与他的孤独。如果要对虚竹从“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上做一个选择,我们会感到很为难的。虚竹的身上交织着“性本善即认为人生来是向善的,恶的只是环境”的观点和“性本恶即人生来是具有恶的念头以及倾向的,与环境无关”的观点。两种矛盾的观点作用在他的身上,使他更多地具备了复杂性、矛盾性以及人性。虚竹的一生,其实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生。具体来说,从“人性善”而言,虚竹不杀生,不见杀生,不忍杀生。因而他会在天山童姥与李秋水打架时劝她们“两位老人家”不要打,在天山童姥欲处罚寻来的部众的时候替其求情;在灵鹫宫不问对错为乌老大一般人等拔除生死符;在阿紫要治疗眼睛的时候挺身而出;在擒到了丁春秋以后,不依师命杀了他,而是要他长居少林以祛除暴虐之气。虚竹的行为,还表现在他对生命的敬畏上,他第一次失手杀人,不知道如何才好;天山童姥要杀鹿喝血练功,他苦口婆心地劝戒,最后童姥大为感动,要乌老大和虚竹以后一起吃松籽,不许杀鹿。乌老大此后看见虚竹,都是恨得牙痒痒,却又怕得厉害。到了冰宫中,童姥也强迫过虚竹为她护法,不然就杀死宫中所有的家禽仙鹤;虚竹本来想离开这个一再强迫他犯戒的老女人,这样一来,哪里还敢走?生灵是命,人亦是命,虚竹不但珍惜人的生命,而且还珍惜禽兽的生命。他的善,不因为人兽相异而有所不同。然而善的人是孤独的,因为人们嘲笑他的善,反感他的善,他的善不被人理解。因为所谓的江湖是讲“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的,是讲“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他的善,背离了江湖的一切原则,而且还是一种泛滥的善,注定只能是孤独的没有经过人世的人心中纯净的善,经不得任何俗世人理、江湖风浪的洗礼。
从人性本恶而言,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渐恶的过程。这种恶从人一生出来就开始了。因而佛门中并不宣扬人性本善,而是宣扬人心向善的。虚竹就是一个恶果的化身:他的父亲玄慈经不住叶二娘的引诱,败坏了佛门清誉,才使虚竹出生的。虽然虚竹二十年来一直是在佛门中度过,但是他并没有做到六根清净。在西夏的王宫中,作者展示了虚竹的另外一面:虚竹虽然在少林寺长大,然而“知好色而慕少艾”,每每春天来临,便心思浮动,开始想男女之事。本来这是人之常情,但问题出来了,虚竹是佛门中人,是不允许这样想的。然而他不但想而且还做了,与他口中的“梦姑”干下了苟且之事。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中,他不断地破戒:肉,酒,色,欲,念,无不过了一回甚至是许多回。虚竹出少林寺后的经历证明了人性是一个渐恶的过程。甚至到最后他本身也因为私生的身份变得不纯洁了。这就给虚竹这个一心向佛、却不住往红尘坠落的少年产生了无数的困惑。自卑、自责的心理让他在理想上变成了孤独者。古诗有云:一失足成千古恨。人生的错误不仅仅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能够解决的。人必然因为自己的错误而疏远他人,疏远自己惯处的环境,疏远自己的行为。久而久之,人便成为了孤独的种子。而且虚竹本身还背负两条让他孤立在正道属性之外的罪:一是其母“无恶不作”叶二娘曾经每天必杀一个婴儿;二是他居然成为了一群妇女、一群邪魔外道的领导者。这两条在正道人士看来不可思议的罪状,让他注定成不了萧峰那样的英雄,他只能在灵鹫宫里面做一名孤独的灵鹫。
第三,从虚竹与段誉、萧峰的关系看他的侠情佛性与孤独。虚竹、段誉、萧峰三人结拜为兄弟,对于段誉和萧峰而言,虚竹实在是被排除在外的,段誉和虚竹结拜为兄弟,乃是因为梦想中的姑娘,而萧峰并不知情。这就让虚竹虽然由此成了三个男主角之一,但和段誉、萧峰在思想上并不能如兄弟般亲近一致。而且萧峰贵为辽国南院大王,段誉又是大理国的世子,身份的差距,亦使虚竹逊色其次。所以,他虽然有两个兄弟,但是他是孤独的。然而虚竹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他只是尽量跟从他的两位兄弟,缩短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以此为缘分。因此虚竹帮助段誉去夺西夏驸马,也曾经带领帮众进攻辽国都城,营救萧峰。但是这种差距是不可能消除的,他的孤独在表面上不存在了,但在内心深处却还是存在的。孤独归孤独,虚竹在做为兄弟的一面,对两个兄弟算是尽到了自己的所能。不论是去西夏还是去辽国都城,他都是带着一种“渡人以自渡”的佛家观念去的。他的身上在这时候展示的是一种佛家“入世历劫”、“割肉饲鹰”的伟大精神。他的侠情佛性也在这两次出行中展示得淋漓尽致。特别是到了少林寺外面一场恶战,萧峰单挑慕容复,丁春秋和游坦之插手其中。正当段誉和萧峰倍感吃力的时候,虚竹马上忘记自己是带罪之身,挺身攻入,用“天山六阳手”和“天山折梅手”过招,敌住了丁春秋,为萧峰去掉一个劲敌。这种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侠义精神,让所有的读者都热血沸腾。但是,正如上面所说的,由于身份问题,这三兄弟其实并未真正融入到一起,彼此都是孤独的。思想孤独,行为孤独,胆气孤独。是孤独的英雄侠情。
通过以上三方面的论述,我们发现虚竹在这部崇尚佛性的《天龙八部》里面,其实是孤独的,他的佛法,他的侠义,都深深地烙上了他的孤独身份和孤独意识;他的人生,他的思想,也是未被人世认可的孤独的人生、孤独的思想,表现了人在面对世界时的那种茫然、那种无助。可以说虚竹人生是一出无法摆脱的悲剧,他的身上体现出了佛门的“有常”、“无常”,也体现出了人生善恶、社会环境对人的负作用,同时还体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样的一种英雄观念。所以说,虚竹是一个孤独的佛门之侠。
虚竹的存在是《天龙八部》这部书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单从作者给他起的“虚竹”这个名字来看,本来就有一种虚幻虚无的意味,虚竹内空,但却能包容万物,也能摒弃万物,这就是一种境界。说他武功最高就是因为如此,心无杂念、无招胜有招方为武功的最高境界。虚竹的另一个超脱之处就是他介乎懂与不懂之间,因此他在非本心的情况下触犯了佛戒,揭开了佛法的另一面,也就是将“佛”的条框和界限冲破,还佛法的原来面目。虚竹的运气是不错的,他天性蠢笨,而且外形不清秀,却在一个个的意外之后学会上乘武功,娶到如花美眷。可是,他的身世却十分可怜,或许,这就是人物所必经的“劫”……
4、王语嫣
王语嫣给读者印象最深的有两点:一是美貌,二是精通各门各派的武功。段誉对王语嫣痴迷得很,自然是出自于第一个原因。可是书中王语嫣第一次出场时,作者并没有写她相貌如何之美,而是先写她的声音,让读者由此而揣度她的美貌。
且看作者如何描写王语嫣的声音,书中写道: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声叹息。
霎时之间,段誉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砰砰跳动,心想:“这一声叹息如此好听,世上怎能有这样的声音?”只听得那声音轻轻问道:“他这次出门,是到哪里去?”
段誉听得一声叹息,已然心神震动,待听到这两句说话,更是全身热血沸腾,心中又酸又苦,说不出的羡慕和妒忌:“她问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对慕容公子这般关切,这般挂在心怀。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光是佳人的一声叹息就引起了段誉的无限遐思,既为王语嫣的美貌做了伏笔,又写出了段誉的“痴”。
段誉一定要看看这位想像中的美女芳容如何,可是他并没有成其所愿。书中写道:
段誉自从听了那女子的一声叹息之后,此后越听越是着迷,听得她便要离去,这一去之后,只怕从此不能再见,那实是毕生的憾事,拼着受人责怪冒昧,务当见她一面,当下鼓起勇气说道:“阿碧姊姊,你在这里陪我,成不成?”说着从树丛后跨步出来。
……
段誉一转过树丛,只见一个身穿藕色纱衬的女郎,脸朝着花树,身形苗条,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段誉望着她的背影,只觉这女郎身旁似有烟霞轻笼,当真非尘世中人……
先是声音,后是背影,心急的读者恐怕有点坐不住了。莫急,没隔几页,作者终于交待了王语嫣的容貌,不过,作者并不是用华丽的语言来写她的美,而是通过与无量洞玉像的对比加上段誉的语无伦次来写。请看:
他一见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便要磕下头去,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誉拜见师父。”
眼前这少女的相貌,便和无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无异。那王夫人已然和玉像颇为相似了,毕竟年纪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艳,但眼前这少女除了服饰相异之外,脸形、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然没一处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他在梦魂之中,已不知几千百遍地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亲见,真不知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天上。
……
段誉站起身来,他目光一直瞪视着那少女,这时看得更加清楚了,终于发觉,眼前少女与那洞中玉像毕竟略有不同:玉像治艳灵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眼前少女却端庄中带有稚气,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这少女更加活些……
王语嫣的声音容貌写完了,在以后的许多篇幅中,有若干处穿插描写她指点别人的武功,因为她是金庸笔下唯一一位不懂武功的“武林高手”。
原来王语嫣痴恋表哥慕容复,为了帮助慕容复成就盖世武功,她遍读天下武功典籍,于各派武功招式了然于胸。书中她的大戏在第十三回,当时燕子坞主人不在,一些江湖上的乌合之众来到这里寻仇,将屋子弄得不成样子。段誉等人回到此处后,这些人由于相互言语失和,以致大打出手,于是,王语嫣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她熟知各派武功的长处和不足,娓娓道来,令群雄瞠目结舌。
首先发难的姚伯当。他以为这个小姑娘一定不认识他,所说的“久仰久仰”定是恭维之辞。谁料到王语嫣一开口 《中国第五大名著天龙八部》全文请见http://blog.sina.com.cn/guan6688 於我心有戚戚焉。 吾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问君何不坦荡荡,问君奈何长自欺。
东拼西凑,谓之无我。
缘之虚幻,谓之虚无。
陈词滥调,谓之无灵。
盲目崇拜,谓之无智
流于表面,谓之肤浅。
掩耳盗铃,谓之菲薄
成片大套,谓之彰显。
狗尾续貂,谓之显摆。
墨守成规,谓之无谓
劳而无功,谓之难之
如豆目光,谓之不远
泥古不化,谓之远遁。
呵呵,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评论的相当好,也有深度 《金瓶梅》可否一战? 还得时间来检验 吹吧。四大主要是以小说来反应当时的历史政治背景。
除非你能长篇大论,吹金庸小说黑GCD,或者64,否则永远不可能成为五大。
连聊斋都当不上,更何况金庸 本帖最后由 枫玉飘浮 于 2013-1-29 22:35 编辑
楼主分析的好。 七楼兄台说得好,这确实需要时间验证。四大名著初版的时候,当时也没有人把他当名著看待 第五大文学名著?我劝楼主还是别折腾了。金庸的小说再好,也只是通俗娱乐小说。就算有深刻批判人性的,也应该是《连城诀》《笑傲江湖》《鹿鼎记》三部,《天龙八部》只能算是一部艺术上比较成功的通俗小说,一点儿可取的思想价值都没有,如何能跻身底蕴身后的名著之列?大家还是认清现实,脚踏实地的书写自己的文字吧,力争推动武侠小说再上层楼。其他的争名逐利之事,还是暂时算了吧。 第五大名著差太远了 新成建业 发表于 2013-1-30 21:22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第五大文学名著?我劝楼主还是别折腾了。金庸的小说再好,也只是通俗娱乐小说。就算有深刻批判人性的,也应 ...
我认为楼主立此论,目的也是希冀武侠小说的地位再上层楼。
相信楼主认为此举是使武侠小说(或谓通俗娱乐小说)能够得到更加广泛的认同的一条捷径。
而非纯粹的争名逐利,只是不算“认清现实,脚踏实地”罢了。
若真说起来,“力争推动武侠小说再上层楼”之冠冕诉求,未必脱得掉“争名逐利”的嫌疑。 无论何种文学体裁,只要达到极致,就可以成为经典,金庸之天龙八部在武侠小说界可谓巅峰,而立意亦达于最高远处,即探索人类之命运,虽浮士德,神曲,红楼,无非就是如此。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相,不同文学体裁也,如来,文学之永恒主题,最高主题,命运也。 唯蜀山剑侠传可与天龙八部同辉,可惜蜀山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