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传书出宫墙——《葵花宝典》作者考证
本帖最后由 刘国重 于 2013-12-28 14:42 编辑但醉损琼巵,望断瑶阙,御沟曾解流红叶。
——秦观
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
——纳兰性德
每个人,说起与自己有重大利害关系的事件时,自觉不自觉地,几乎都不肯说出全部真相。
《葵花宝典》是从少林派“莆田分公司”流散出去,改变了、塑造着“江湖”的整体格局,少林派是“葵花事件”中重要的“利害攸关方”,也是最大的获益者(一朵“葵花”,便引得日月神教与五岳剑派互斗不休,两败俱伤,少林派由此维持住了自己在“江湖”的相对优势地位),由少林现任掌门方证大师讲述的《葵花》历史,不见得完全可信。
《葵花宝典》的故事,几乎全是由现任少林派掌门方证大师讲述的。方证所言,基于他的立场、利益,不可能全是实话;方证所言,又不可能全是假话,即使方证想这样,金庸也不许的,那样的话,小说就写不下去。
方证大师的讲述中,包含有不少很不真实的内容。有些,是他自己在闪躲在隐藏在编造;另一部分,问题不在方证身上,方证只在以讹传讹,是从红叶禅师那里继承而来的不真实。
《葵花宝典》由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方丈红叶禅师手上传播出去,红叶禅师的名字,与《葵花宝典》这部武学名著,紧紧连在一起。关于《葵花宝典》,红叶禅师对世人所作告白,其可信度,尤为可疑。
据方证大师的说法——其实也是红叶禅师的说法——在红叶禅师之前,“三百余年来,始终无一人能据书练成”神功,成功率为零。然而,读者们都看到了,在红叶之后,百余年间,只林远图、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四人练过《葵花宝典》(及由此衍生出的《辟邪剑谱》),就没有一个是没练成的,成功率百分百。
太奇怪了。
我能设想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两种:或者,《葵花宝典》有一重大缺陷,经红叶禅师补正,才能练成。如此一来,方证大师所言红叶禅师或者“并未练成”或者“直到逝世,始终就没起始练宝典中所载的武功”,即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又或者,红叶禅师并不曾改订《葵花宝典》,那么,《葵花宝典》本身就没有缺陷,不会练不成的,少林派对外宣称的“这部宝典为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得”之前已经流传了“三百余年”,即为欺人之谈,欺世之谈。
两种可能性,引向同一个结论:红叶禅师在说谎。
如读者所见到的,只要操刀一割,勇于“自宫”,练成《葵花宝典》并不如何困难。但是,要从这练成《葵花宝典》的人手上,抢走《葵花宝典》,就太难了。
红叶禅师,应该是《葵花宝典》流出皇宫以后,第一个拥有者。
要解开《葵花宝典》作者之谜,红叶禅师,正是关键人物。
“红叶”,比《笑傲江湖》中其他“禅师”的法名,更不像是一位“禅师”的法名。红叶禅师的徒弟叫“渡元”,红叶禅师逝后约百年,嵩山少林寺有法号“方证”和“方生”的高僧,名字都有些佛学意味。那位酒肉和尚,虽以“不戒”为名,到底心中还有佛教“戒律”在的。
红叶,红叶,这一片“红叶”,从何而来?
中书舍人卢渥,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有一绝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既省(刘按:省,意为精减)宫人,……渥后亦一任范阳,独获其退宫人,睹红叶而吁怨久之曰:“当时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验其书迹,无不讶焉。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唐•范摅《云溪友议》)
这就是千古流传的,香艳旖旎的,“红叶题诗”或“御沟红叶”故事。在文学史上,这是一个重要的“母题”,后世有不少戏曲(白朴《韩翠屏御水流红记》、李文慰《金水题红怨》、王骥德《题红记》、王炉峰《红叶记》、祝长生《红叶记》、李长祚《红叶记》等)、小说(笔记小说和白话小说)不断地,在敷演着这样的故事。《艳文典故大辞典》第42卷《红叶题诗》,收录相关的诗、词、曲,近千句,涉及千年间的上百位作者。
“红叶题诗”故事中,一片“红叶”,来自“深宫”,随“御沟”之水,流出宫墙。
他(方证大师)顿了一顿,缓缓说道:“这部《葵花宝典》,武林中向来都说,是前朝皇宫中一位宦官所著。……至于这位前辈的姓名,已经无可查考,以他这样一位大高手,为甚么在皇宫中做太监,那是更加谁也不知道了。”(三联版《笑傲江湖》1162页)
红叶禅师手上那份《葵花宝典》,就像“红叶题诗”故事中那片“红叶”一样,也从“深宫”流出。
《葵花宝典》的作者就是红叶,红叶禅师就是“前朝皇宫中一位宦官”。前朝覆亡后,此人流落民间,无以为业,乃入寺为僧(参见附录一《和尚与太监》),几十年下来,做到了少林寺下院方丈的位子。
“武功本极高明,又是绝顶机智之人”,这话,说的是还没练过《葵花宝典》的渡元禅师。渡元乃是红叶教出来的弟子,有徒如此,其师可知矣。红叶禅师在少林后辈方证大师眼中,是“大智大慧的了不起人物”。这么高的评价,在金庸小说中,也只黄裳、独孤求败等有数几个人承当得起。这样不世出的天才人物,绝顶聪明人,按理应该在“武学”上有所发明、创新的。我由此认为《葵花宝典》不太可能是红叶禅师早年从宫里的太监前辈那里继承而得的。
将自己作品的著作权,慷慨赠与古人,两千多年来,一直就是中国文化的传统。红叶禅师声称《葵花宝典》是三百年前一位宦官所著,继承传统罢了,不是甚么稀罕事。
红叶禅师,不想自己早年在皇宫当差这样不太光彩的经历为人所知,将这种需要“自宫”方可练成的功法赠予前人,大有必要。那假托的《葵花》著作者,年代与自己隔得越远越好。红叶禅师一推,就推前了三百年。
假如“前朝”享国三百余年,红叶生在这个王朝的末年,他在“前朝”做宦官,在“本朝”做和尚,确实可以叫做“前朝皇宫中一位宦官”;他所假托的那个三百余年前的宦官,就应该生活在这“前朝”的初年,由“本朝”少林掌门方证大师说来,也是“前朝皇宫中一位宦官”。
前三百年和后一百年,“庙堂”上虽已改朝换姓,“江湖人”的智商仍是相差无几。面对同一部《葵花宝典》,不可能前三百年无一练成,后一百年无一练不成。事实真相如何,我能设想得到的可能性,如上文所述,只有两种。如今,第一种,红叶禅师改订《葵花宝典》的可能性,可以排除了,因为假使他仅仅改订过《宝典》,那他就不需要在皇宫里待过,就不会(被)叫做“红叶”。
金庸小说中,八成以上的重要人物的名字,都是有典故,含深意的,中国古典小说有这样的传统。也不仅是古典小说的传统,小说反映现实,传统中国读书人,为自己,为子孙取名,多是用典故、含深意的,以致于《清稗类钞》的编著者,不无夸张地断言:“名字于人,要有关系。命意取类,不可不审。自古及今,从无名士通人取俗陋不堪之名字者。”
胡适先生则认为:
我们中国有一个很伟大的宗教。……就叫做“名教”。……我们信仰了几千年,……古时小孩生下地之后,要请一位专门术家来听小孩的哭声,声中某律,然后取名字。现在的民间变简单了,只请一个算命的,排排八字,看他缺少五行之中的那行。若缺水,便取个水旁的名字;若缺金,便取个金旁的名字。若缺火又缺土的,我们徽州人便取个“灶”字。名字可以补气禀的缺陷。小孩命若不好,便把他“寄名”在观音菩萨的座前,取个和尚式的“法名”,便可以无灾无难了。……(胡适《名教》)
从上层到民间,人们对取名的重视,可见一斑。要能将两千年来国人在名字上所用的心思精力集聚起来,又发挥出去,其势真足以移山平海、改天换日了。
继承着古典小说的传统,金庸小说中重要人物的名字,多是有典故,含深意的。具体到《笑傲江湖》红叶禅师,他是“江湖”世界的重要人物,也可以说是作用最大的人物,是他和他的《葵花宝典》支撑起《笑傲江湖》故事的框架。“红叶题诗”则是关于“红叶”最重要的典故,又几乎是唯一的典故。【注1】
“红叶”从宫里来,《葵花宝典》从宫里来,《葵花宝典》的作者,“红叶”禅师,同样出自深宫大内。
红叶禅师不想自己早年的经历为人所知,何以仍取名“红叶”,给人以联想空间?只能说,这不是可以由他做主的。半曝露半隐藏、又欲盖又欲彰,本是小说家惯技,“故弄狡狯”罢了。
现实中,人们为自己为子孙用典取名,多是寄寓祝愿期许之意,小说家为他创造的人物选姓取名,却可以藉此显示人物的性格、气质、来历、命运。红叶禅师不可以拒绝名唤“红叶”,就像《红楼梦》中卜世仁先生不可以拒绝这个音近“不是人”的姓名一样。
“红叶”禅师之名,用“御沟红叶”之典,隐约说出他早年的经历。此外,或者另有深意。“叶”与“花”,不可分,象征着红叶禅师的命运,与《葵花宝典》,始终相连。葵花之“叶”,虽非红色,但葵花,始终向着红红的太阳,开放。
外间流传的《葵花宝典》与“辟邪剑谱”,都是残本,《葵花宝典》的全本,也可以说是原稿,一直都还在莆田少林,没来得及被抢走。
方证道:“红叶禅师临圆寂之时,召集门人弟子,说明这部宝典的前因后果,便即投入炉中火化,……他有遗书写给嵩山本寺方丈,也说及了此事。”(三联版《笑傲江湖》)
书中虽未明写,但可以确信,红叶禅师将《葵花宝典》“火化”后不久,就圆寂了,他的法体,也“火化”了。人书俱亡,花、叶成灰!红叶禅师与《葵花宝典》,可以说是同焚共毁、同命共尽。至于是红叶殉葵花,还是葵花殉了红叶,分不清楚,也没必要分得太清楚。红叶禅师与《葵花宝典》本是一体。
斯人已邈,“江湖”上仍然流传着红叶禅师与《葵花宝典》的传说。具体到方证大师为令狐冲上的那堂历史课,半真半假,有不可信的,也有可信的。红叶禅师没练过《葵花宝典》,这一点,我倒是相信的,就像我相信独孤求败没练过“独孤九剑”、黄裳没练过《九阴真经》一样。“练”字有“学”的含义。我相信红叶禅师没学过《葵花宝典》,就像我相信老子没学过《道德经》、爱因斯坦没学过“相对论”一样。
红叶禅师创造了《葵花宝典》,《葵花宝典》回头占据了红叶禅师整个身体灵魂,何必练?《葵花宝典》就是红叶禅师,红叶禅师就是《葵花宝典》,何须学?
红叶禅师的弟子,渡元和尚,到底还是练起了《葵花宝典》:
渡元禅师本来姓林,……渡元就是图远。这位前辈禅师还俗之后,复了原姓,却将他法名颠倒过来,取名为远图,后来娶妻生子,创立镖局,在江湖上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这位林前辈立身甚正,吃的虽是镖局子饭,但行侠仗义,急人之难,他不在佛门,行的却是佛门之事。一个人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也没多大分别。红叶禅师当然不久即知,这林镖头便是他的得意弟子,但听说师徒之间,以后也没来往。(三联版《笑傲江湖》1169页,方证语)
林远图虽不在佛门,仍像本师红叶禅师一样,“行的却是佛门之事”,这样的两师徒,事实上还是绝交了。看来,他们师徒之断交,实无关乎背叛,而攸关于阴私。
林远图初练《葵花宝典》,追忆师父体貌的异于常人、发音的不同凡响,对师父早年的经历,一下子就明白了;红叶禅师一听说旧弟子武功大进,也必了悟他“那话儿”已经不在了。互明底细,又怀着同样的鬼胎,这样两个人,真是没办法再“来往”了。见面,说什么?传书,写什么?
如不是东方不败过早逝世,《笑傲江湖》的读者本来有望看到这样一幕场景:一边是首任“五岳派”掌门、“正教”领袖中第一高手岳不群【注2】,一边是日月教教主、“魔教”第一高手东方不败,相向而立,像西洋武士一样,准备决斗,巅峰对决!两位绝世高手,手上,各拈一根绣花针【注3】。这场面,多么温馨,他们彼此心中,又是何等的不尴不尬!
2013、10
【注1】今人看到“红叶”二字,首先想到的恐怕还是“香山红叶”。这不算什么典故,与《笑傲江湖》中“红叶禅师”的命名也没啥关系,所以正文中完全不曾谈及。这里,倒不妨随便一说,权当谈助。
红叶在香山,香山在北京,北京是“帝都”。京剧《游龙戏凤》中,正德皇帝对李凤姐说:“在那北京城内,大圈圈里头有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头有个黄圈圈,我就住在那黄圈圈里面。”“黄圈圈”里面,除了皇帝一家,还住着一群特殊的人,“令狐冲道:‘宦官?’方证道:‘宦官就是太监。’”
【注2】岳不群练过《辟邪剑谱》之后,武功应在方证、冲虚之上。还有“前恒山派”掌门人令狐冲,似乎武功更高,但他在“比武夺帅”中已经输在岳不群女儿手上,所以,名义上的“正教”领袖中第一高手还真得让岳不群。
【注3】岳不群在少林寺刺杀定闲、定逸,也用“针”,好像不是“绣花针”,是“钢针”,等他武功再长进些,还是有可能有实力有资格选用“绣花针”的。
附录一:和尚与太监
有朋友认为“去势的人是不能够做和尚的”,因此红叶禅师就不可能有早年净身入宫的经历。
然而,金庸小说中,先做太监后做和尚的人,确是有的:
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子,问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射雕英雄传》第三十回)
太监不可做和尚,这样的规矩,金庸很不当回事的。
世界上许多宗教气氛浓厚的国家,种种宗教的信条都不可能百分百贯彻到底,何况吾国?明嘉靖年间,一位尚衣监的太监,何祥,出宫后,在灵光寺出家当了和尚;明末清初,南京宝华山隆昌寺初建,一位由明宫流落出的太监“顿悟”,做了该寺的“监院”(这与红叶禅师的“方丈”职位已经很接近了);清宣统年间,信修明 19岁进宫,当了太监,辛亥革命后,出宫进了褒忠护国祠,1930年当上了“住持”。
再者,即便在金庸其它小说中没有这样经历的人,在《笑傲江湖》,可以有。
《笑傲江湖》不同于一切武侠小说,书中各个门派(国家),都随时面临覆亡的威胁。如此时势下,任何清规戒律,只要有碍于本派生存与壮大,都可以,也必须,弃置一边。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鲁迅《忽然想到》)
连红叶禅师这样的“特殊人才”都可以拒绝,那少林派早玩完了。
凡事有经有权。恒山派招了一群邪魔外道的弟子,就在山腰煮肉喝酒,还像佛家门派吗?然而,这总比恒山派彻底沦亡,更可以接受罢?
恒山派掌门定闲师太临终的安排,尤为出格:
仪和说道:“四件法器,乃恒山派创派之祖晓风师太所传,向由本派掌门人接管。新任掌门人令狐师兄便请收领。”令狐冲应道:“是。”四名大弟子将法器依次递过,乃是一卷经书,一个木鱼,一串念珠,一柄短剑。令狐冲见到木鱼、念珠,不由得发窘,只得伸手接过,双眼视地,不敢与众人目光相接。……(《笑傲江湖•二九•掌门》)
冲虚道:“……只恒山一派,三位前辈师太先后圆寂,一众女弟子无力和左冷禅相抗,说不定就此屈服。岂知定闲师太竟能破除成规,将掌门人一席重任,交托在老弟手中。我和方丈师兄谈起定闲师太的胸襟远见,当真钦佩之极。她在身受重伤之际,仍能想到这一着,更是难得,足见定闲师太平素修为之高,直至寿终西归,始终灵台清明。……”(《笑傲江湖•三十•密议》)
由女尼组成的恒山派,其掌门人,居然是一个不剃度的男子!
够荒唐罢。
现任少林派掌门方证,不仅没有义愤填膺,且欢喜赞叹,对做出这一荒唐决定的定闲师太“钦佩之极”。
我不认为百年前的少林派领袖一定比方证大师更“迂腐”。
附录二:《葵花》与权力
天涯论坛上,有朋友认为:
红叶禅师之前的三百年,那些有决心“自宫”的人没见到过这部宝典,见过这部宝典的人没有决心“自宫”。而在红叶之后一百年中,有“自宫”决心的人中,恰巧有四个看到了宝典,这属于小概率事件,机缘巧合而已。
为什么会有小说?因为出现了很小概率的事件,觉得很惊奇,于是值得记录,就衍出了洋洋百万言的《笑傲江湖》。
我提醒这位朋友,金庸在《后记》中明确指出此书“试图刻划中国三千年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惹得朋友大不满,说:“老金写‘普遍现象’,说的是江湖政治,你却扯到大家普遍都能看到葵花宝典,一旦看到又普遍会切JJ。”
没有错。“一旦看到《宝典》,普遍会切JJ”,正属于这“普遍现象”。
金庸在《笑傲江湖•后记》里说:
不顾一切地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
《葵花宝典》代表武力,有武力,才有权力。三千年政治生活的普遍现象就是:人们为了获得权力,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抛弃。“自宫”是一个象征,阉割的不仅是身体,还有人性、伦理、亲情……除了权力之外的一切。
《笑傲江湖•后记》,又云:
“那些热衷于政治和权力的人,受到心中权力欲的驱策,身不由己,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实都是很可怜的。”
这说的,也是“自宫”。
“自宫”,不在形式,在精神。
附录三:答网友
有网友提出:
葵花宝典残本落入魔教有百年之久,除了东方不败外,又有谁练了?百年来,魔教教主起码换了有五、六个了吧。毕竟割JJ不是小事,大部分男人还是除非特殊原因是不愿割的。
或许红叶前的三百年,葵花宝典保管人也并不多,由类似魔教的几个门派轮流保管也未可知,而这几个门派的保管员又都喜好女色,不像东方那么变态,所以都未自宫练习也很正常啊。
我觉得啊,任我行在他的第一任期,已经做了三十几年的教主,毫不稀奇,加上东方不败掌教的十二年,四五十年就过去了,剩下约六十年,也就两位教主(终身制,不退休。遇上任盈盈这样的,如非自己退位让贤,完全可能一个人就做了五六十年的教主)。
这两位教主,有无练过《宝典》,小说中并无明示,不像红叶禅师之前三百年那样,明白指出“无一人练成”。
练了,也不需要展示于“江湖”。像东方教主,若非日月神教内讧,任我行打上黑木崖,东方不败练《葵花宝典》的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神教教主亲自跟人打架的机会,很不多的。教主一些怪癖的举动,只身边很少人知道,而日月神教教徒的荣誉感、纪律性都不是一般的强,所以东方不败和杨莲亭的事,七八年了,教外人士无人知晓。就算有外人知道了,也无由确认东方教主已然“自宫”。
魔教在“江湖”实力最强,以一教之力独抗“正教”各大门派,屹立不败,当然可以“保管”《葵花宝典》上百年而不失,其它门派怕是没这本事。
无妨,我们且以您的“红叶前的三百年,《葵花宝典》由类似魔教的几个门派轮流保管”为前提,来说事。
红叶禅师之后的一百年,《葵花宝典》在日月神教有四位“保管员”,那么,红叶禅师之前三百年的“保管员”怎么说也有十位了。这些人不可能都有日月神教教主那样崇高的地位,练了《葵花宝典》也不必出手,更不可能在有人劫夺《宝典》的时候也坚决不显露《宝典》上的武功。
什么是“变态”,什么又是“常态”,这都随事态的变化而变化。事实是,并非只有东方不败一个人“变态”,这几年十几年,接触过真正的《葵花宝典》的人,岳不群、林平之,都毅然“自宫”,练起了《宝典》,他们竟无一不“变态”。概率很高罢,那就不是“变态”,是“常态”。
您则假设红叶之前那三百年,得到《葵花宝典》的人,“都未自宫练习”,概率未免定得太低。十个人,全都不割!这与您前面那“‘大部分’男人不愿割”的说法都不能咬合。
我说,那不“很正常”。
又有朋友说:“你要么不要说这是“考证”,要么用明显戏谑的口气说,……”题目本身,我确实意在“戏谑”。因为之前写了篇更“戏谑”的《笑傲江湖作者考证》,一路“顺”下来了。题目虽则“戏谑”,文字确乎不够“戏谑”。
再有朋友举《九阴真经》的例子:
前面几十年流散到江湖,引起争夺,还是没一个人练成。后来全真教保管了20年,还是没人练成。到郭靖和周伯通忽然都练成了,……
《九阴真经》是慢功夫,不能速成。周伯通说那些得到《真经》的人,练了不到“一年半载”,没练成,被人夺走了。
《葵花宝典》只有第一关最难过,过了,即速成。武功低微如林平之,几十天内便成超一流高手。
没可比性。
附录四:又两则“红叶”故事
僖宗幸蜀年,有进士李茵,襄州人,奔窜南山民家,见一宫娥,自云宫中侍书家云芳子,有才思,与李同行诣蜀,具述宫中之事,兼曾有诗书红叶上,流出御沟中, 即此姬也。行及绵州,逢内官田大夫识之,乃曰:‘书家何得在此’,逼令上马与之前去,李甚怏怅,无可奈何。宫娥与李情爱至深,至前驿自缢而死,其魂追及李生,具道忆恋之意。怠数年,李茵病瘠,有道士言其面有邪气。云芳子自陈人鬼殊途,告辞而去。(《北梦琐言》)
唐僖宗时,有儒士于祐,晚步禁衢间。于时万物摇落,悲风素秋,颓阳西倾,羁怀增感。视御沟浮叶,徐徐而下。祐临流浣手。久之,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远视之,若有墨迹载于其上。浮红泛泛,远意绵绵。祐取而视之,果有四句题于其上。其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情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祐得之,蓄于书笥,终日咏味,喜其句意新美,然莫知何人而书于叶也。因念御沟水出禁掖,此必宫中美人所作也。祐但宝之,以为念耳,亦时时对好事者说之。祐自此思念,精神俱耗。
一日,友人见之,曰:“子何清削如此?必有故,为吾言之。”祐曰:“吾数月来,眠食俱废。”因以红叶句言之。友人大笑曰:“子何愚如是也!彼书之者,无意于子。子偶得之,何置念如此?子虽思爱之勤,帝禁深宫,子虽有羽翼,莫敢往也。子之愚,又可笑也。”祐曰:“天虽高而听卑,人苟有志,天必从人愿耳。吾闻王仙客遇无双之事,卒得古生之奇计。但患无志耳,事固未可知也。”佑终不废思虑,复题二句,题于红叶上曰:“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置御沟上流水中。人或笑之,亦为好事者称道。有赠之诗者,曰:“君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
祐后累举不捷,迹颇羁倦,乃依河中贵人韩泳门馆,得钱帛稍稍自给,亦无意进取。久之,韩泳召祐谓之曰:“帝禁宫人三千余得罪,使各适人,有韩夫人者,吾同姓,久在宫。今出禁庭,来居我舍。子今未娶,年又逾壮,困苦一身,无所成就,孤生独处,吾甚怜汝。今韩夫人箧中不下千缗,本良家女,年才三十,姿色甚丽。吾言之,使聘子,何如?”佑避席伏地曰:“穷困书生,寄食门下,昼饱夜温,受赐甚久,恨无一长,不能图报。早暮愧惧,莫知所为,安敢复望如此!”泳乃令人通媒妁,助祐进羔雁,尽六礼之数,交二姓之欢。祐就吉之夕,乐甚。明日,见韩氏装橐甚厚,姿色绝艳。祐本不敢有此望,自以为误入仙源,神魂飞越。 既而韩氏于祐笥中见红叶,大惊曰:“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祐以实告。韩氏复曰:“吾于水中亦得红叶,不知何人所作也?”乃开箧取之,乃祐所题之 诗。相对惊叹感泣久之。曰:“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韩氏曰:“吾得叶之初,尝有诗,今尚藏箧中。”取以示祐。诗云:“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此情 谁会得?肠断一联诗。”闻者莫不叹异惊骇。
一日,韩泳开宴召祐洎韩氏。泳曰:“子二人今日可谢媒人。”韩氏笑答曰:“吾为祐之合,乃天也,非媒氏之力也。”泳曰:“何以言之?”韩氏索笔为诗,曰:“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泳曰:“吾今知天下事无偶然者也。”
僖宗之幸蜀,韩泳令祐将家童百人前导。韩以宫人得见帝,具言适祐事。帝曰:“吾亦微闻之。”召祐,笑曰:“卿乃朕门下旧客也。”祐伏地拜谢罪。帝还西都,以从驾得官,为神策军虞候。韩氏生五子三女。子以力学具有官,女配名家。韩氏治家有法度,终身为命妇。宰相张浚作诗曰:“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注。水上有红叶,子独得佳句。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出宫三千人,韩氏籍中数。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通媒六礼具,百岁为夫妇。儿女满眼前,青紫盈门户。兹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议曰:“流水,无情也;红叶,无情也。以无情寓无情而求有情,终为有情者得之,复与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闻也。夫在天理可合,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天理不可,则虽比屋邻居,不可得也。悦于得,好于求者,观此,可以为诫也。(《青琐高议•流红记》)
大哥逻辑性很强,但有一点,正宗佛寺,如果六根不具足甚至男人有包皮都是严格禁止出家的,更何况是自宫之人?:) shaolinpai 发表于 2013-12-20 20:26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大哥逻辑性很强,但有一点,正宗佛寺,如果六根不具足甚至男人有包皮都是严格禁止出家的,更何况是自宫之人 ...
凡事有经有权。
《笑傲江湖》不同于一切武侠小说,书中各个门派(国家),都随时面临覆亡的威胁。这样的时势下,任何清规戒律,只要有碍于本派生存与壮大,都可以弃置一边。
连红叶禅师这样的“特殊人才”都可以拒绝,那少林派早玩完了。
恒山派招了一群邪魔外道,就在山腰煮肉喝酒,还像佛家门派吗?然而,总比恒山派整个灭亡更可以接受吧?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填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四名大弟子手捧法器,走到令狐冲面前,躬身行礼。令狐冲长揖还礼。
仪和说道:“四件法器,乃恒山派创派之祖晓风师太所传,向由本派掌门人接管。新任掌门人令狐师兄便请收领。”令狐冲应道:“是。”
四名大弟子将法器依次递过,乃是一卷经书,一个木鱼,一串念珠,一柄短剑。令狐冲见到木鱼、念珠,不由得发窘,只得伸手接过,双眼视地,不敢与众人目光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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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虚道:“……只恒山一派,三位前辈师太先后圆寂,一众女弟子无力和左冷禅相抗,说不定就此屈服。岂知定闲师太竟能破除成规,将掌门人一席重任,交托在老弟手中。我和方丈师兄谈起定闲师太的胸襟远见,当真钦佩之极。她在身受重伤之际,仍能想到这一着,更是难得,足见定闲师太平素修为之高,直至寿终西归,始终灵台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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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女尼组成的恒山派,她的掌门,居然是一个不剃度的男子,够荒唐吧。
现任少林派掌门方证,不仅没有义愤填膺,且欢喜赞叹,对做出这一荒唐决定的定闲师太”钦佩之极“。
我不认为百年前的少林领袖比方证大师更”迂腐“。 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子,问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射雕英雄传》第三十回) 如果只是从修订本全书来讲,虽无实据,倒也说得通。
但是如果不认为金庸=修订版=一个光滑、自洽的文献平面,而是从连载到一修再修的变迁过程,那么金庸就不等于某个具体的版本,而是所有版本的集合。那这个解释就有些无谓了,按照连载版所说:
(方正)缓缓说道:「这部『葵花宝典』,武林中向来都说,是一双夫妻所合着。至于这一对前辈高人姓甚名谁,已是无可查考,有人说,男的名字中有一『葵』字,女的名字中有一『花』字,所以合称『葵花宝典』,但把多半也只是猜测之词。大家只知道,这对夫妻初时恩爱甚笃,后来却因故反目。这对夫妻撰作『葵花宝典』之时,年方壮盛,武功如日中天,反目之后,从此避不见面,而一部武功秘笈,也就分为两部,历来将那男子所着的秘笈称为乾经,女子所着的称坤经。」
以下这节,就讲到红叶禅师。可见葵花宝典最初的设想,无涉宫廷和阉宦,自然红叶禅师的法号也不必从这里追查。金庸后来有了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的设定,连带需要修改葵花宝典的起源,红叶转与宫廷发生关联,给刘兄留下了索隐的空间。另外,一般而言,法号都要紧扣行辈,推想起来,红大概是少林某一辈通用的称,也是难以随心所欲的自述心志吧。 碧海潮生 发表于 2013-12-21 17:34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如果只是从修订本全书来讲,虽无实据,倒也说得通。
但是如果不认为金庸=修订版=一个光滑、自洽的文献平面 ...
碧海兄说的有理。
最后一句,不能苟同。
现实生活中,做不到;小说中,作者可以让他做到。
很灵活的。
最直接的例子,就是令狐冲的师辈行“不”,他则不需要按行辈命名。
问好。 刘国重 发表于 2013-12-22 20:36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碧海兄说的有理。
最后一句,不能苟同。
哈哈,问刘兄好!
华山二代弟子和嵩山十三太保都没有紧扣行辈取名,这倒是蛮奇怪的。抠一下,也可以说金庸义例不纯。 碧海潮生 发表于 2013-12-23 15:01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哈哈,问刘兄好!
华山二代弟子和嵩山十三太保都没有紧扣行辈取名,这倒是蛮奇怪的。抠一下,也可以说金 ...
借着碧海兄的话题,写了篇小文:
华山派的“字辈”问题
《笑傲江湖》正面写到的华山派三代,最早一代,以“清”字辈命名(令狐冲想“风清扬”的名字中有个“清”字,那是比师父“不”字辈高了一辈的人物);中间一代,是“不”字辈,如岳不群、封不平;到了令狐冲这一代,却不再用“字辈”命名了。
金庸构思《笑傲江湖》,应该是先定下主人公“令狐冲”这个名字,再推演其他,终于觉得华山派的“字辈”碍事,决定不必让令狐冲“就范”。令狐冲的师弟们,也就同时解脱了“字辈”之缚。
2009年,在“一代武侠宗师梁羽生创作成就回顾座谈会”上,金庸说:
“梁羽生写东西喜欢讲求有历史根据,严格遵循历史,写得规矩,正邪分明。不像我,脱离历史,不规矩。我的历史根底不如他,但是写得好看。”
梁羽生的“规矩”,金庸的“不规矩”,不仅表现在如何处理小说与历史的关系上。
既“规矩”,又“好看”,自是大佳。如二者不可得兼,我觉得,“好看”比“规矩”,更可取。
太规矩,不好;太不规矩,也不好。
好在,金庸小说,不算太不规矩。
华山派的“字辈”,算枝节问题,不值得深究。并且,虽然有点牵强,也还是可以靠着猜想作出不算太不合理的解释的:华山派这些年所用“字辈”,本是“剑宗”大人物如蔡子峰所定,岳不群是在“气”、“剑”二宗“大比剑”之后才收起门徒的,他要抹去“剑宗”在华山派留下的印记,便将一直袭用的、由“气宗”人物定下的“字辈”弃置不用。岳不群当然可以自己为华山派后辈再拟新“字辈”,他又觉得太僭越,知道自己不够格,所以,华山派在令狐冲一代,就没有了“字辈”。
感觉碧海兄是“礼法人”,很“规矩”,哈哈。
祝两位老朋友、各位新朋友圣诞快乐,新年吉祥。 本帖最后由 碧海潮生 于 2013-12-26 00:22 编辑
刘国重 发表于 2013-12-25 10:21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感觉碧海兄是“礼法人”,很“规矩”,哈哈。
祝两位老朋友、各位新朋友圣诞快乐,新年吉祥。
有意思。
古人搞史学批评,喜欢讲义例,当然对所有书都是如此。背后的观念是将批评对象视为著作,著作是独立、完整的,今人是把这些当做材料,材料不过是中介物,义例也就不那么重要了。“”礼法人“不敢当,前面那个帖子也是有意“吹毛求疵”,哈哈。
改了下单独发了个主题帖,见笑了。:lol
刘兄圣诞节元旦一并祝好!(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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