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坦之给溪水冲得咳嗽了一阵,脑子清醒,便即从溪中爬了上来,全身玎玎铛铛的兀自留存着不少冰块。他宛如做了一场大梦,身子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无法动弹而已。他坐在溪旁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试毒虫,助她练功,但自己身死之后,阿紫竟是叹息也无一声,他从冰中钻出来,亲眼见她笑逐颜开的取出冰蚕浆血,涂在掌上练功,见到她好奇地侧头瞧着自己,但觉自己死得有趣,绝无半分惋惜之情。他又想:“冰蚕具此剧毒,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后,她毒掌当然是练成了。我若回去见她……我若回去见她…….”突然之间他身子一颤,打了个寒噤,心道:“她一见到我,一定是拿我来试验她的毒掌。尚若毒掌练成,自然一掌便将我打死了。若是还没有练成,又是叫我去捉毒蛇毒虫,直到她毒掌练成,能将我一掌打死为止。左右是个死,我又回去做什么?”他站起身来,跳跃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块,寻思:“我却到哪里去好?”
正踌躇间,忽听得格格格几声娇笑,清脆如银铃,从风中飘了过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姐夫,你好久没陪我出来玩拉,这次非多玩一会儿不可!”这话声清脆之中带着三分自然的娇媚,却不是阿紫是谁?游坦之大吃一惊:“怎么她又追了来拉?听她说话似乎和萧大王在一起。”跟着听得蹄声得得,两骑马远远驰来。游坦之见四下里无处可以躲避,只得缩在树后草丛之中。他只这么一动,萧峰眼快,远远便见到草中有异,说道:“阿紫,那边树后草丛中有一只野兽,不是豺狼便是豹子。”阿紫笑道:“你眼光这么好?这样远便瞧见了。”说着纵马驰近,生怕草丛中的野物逃走,飚的一箭射了过来。游坦之不敢动弹,只有听天由命,幸好萧峰和阿紫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形,这一箭从他头罩旁擦过,钉在树上,若是射中铁罩,虽然不至受伤,但铛得一下声响,游坦之的形迹非露了出来不可,也是凑巧之极草丛中伏得有两双野兔,阿紫这一箭射去,惊得那两双野兔蹿了出来,向前飞奔。阿紫笑道:“阿哟!你这次可走了眼啦!这是两只小兔子,什么豺狼,豹子的!”纵马而前,飕飕两箭,将两只野兔都射倒了。
阿紫纵马上俯身去拾,忽然小溪对岸一个人说道:“小姑娘,你看到我的寒玉虫没有?”阿紫抬起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奇形怪状的和尚。这和尚极矮极胖,便像个极大的皮球。游坦之在草丛中看得分明,说话的便是悯忠寺菜园中的三净和尚,那冰蚕是他所养,他说这叫做“寒玉虫”,想必是那冰蚕的正式名字。他想“这冰蚕是给姑娘所杀,这一找可找到正主儿拉!”只见阿紫呆了一呆,便即格格娇笑,弯着腰伏在马鞍上,抬不起身来。三净怒到:“我有一条白玉蚕儿,所过之处,草木为焦,你看到没有?你看到就说看到,没看到就说没看到,有什么好笑?”
阿紫笑着向萧峰道:“姐夫,你瞧这胖皮球古怪不古怪?” 萧峰正色道:“小孩子说话不分轻重,别得罪了大师父。”他见三净生就异相,说话时声音洪亮,显是个身负武功之人,又听他在寻什么寒玉虫,料想不是寻常的物事。阿紫笑道:“大和尚,那条虫儿是你养的么?”三净急道:“是啊,是啊,我从昆仑山顶万里迢迢的带了来,姑娘既然看见,便请指示一条明路。”阿紫道:“这条蚕儿游过的地方,便有一条焦线,是不是?它身子旁冷得不得了,什么东西都会结冰,是不是?”她问一句,三净便道:“是啊!是啊,半点儿也不错。”阿紫笑道:“我昨天看见这条冰蚕和一条蜈蚣打架,给那蜈蚣咬死了。”三净怒道:“放屁,放屁,放你的狗臭屁!我这条寒玉虫是天下毒物之王,任何毒虫见了,都是吓得不敢动弹,岂有被什么乌龟儿子的蜈蚣咬死之理?”阿紫听他口出粗言,更是要激他一激,道:“你不相信,也就罢了!昨天我看见地下有一条透明得像水晶般的大蚕,透着古怪,一脚便踏死了。”三净跳起身来,一跃丈余,当真便如一个大皮球弹在空中一般。大声道:“放你祖宗十八代的臭屁!我这寒玉虫灵活如风,你若无克制它的药物,如何克制它得住?你若是踏他一脚,他先就将你咬死了。”
阿紫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包,打了开来,里面赫然便是那冰蚕的尸体。这冰蚕身子已被木棍,汁液挤出,变成瘪瘪的一片。原来阿紫知道这冰蚕十分灵异,料想它的尸体也会有什么用处,因此放在身边。三净见到冰蚕果真已死,霎时间脸色惨白,更无半点血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伏在地下,放声大哭,猛地里一伸手,将死冰蚕抢了过去,抱在怀中,哭道:“我的乖心肝,好儿子!我千心万苦的从昆仑山将你带下来,你就是不肯听话,自己要爬出去玩耍,却给这死丫头一脚踏死了。”只听他越哭越越是伤心,哭到后来,噎得声音也发不出来了。阿紫拍手大笑,连称:“有趣!”
萧峰见多识广,知道那矮僧决计不肯干休,一提马缰,要挡在阿紫身前,先护住了她,然后出言向矮僧致歉,哪知三净和尚哭声未停,突然身子又如一个大皮球般跳了起来,猛向阿紫身上撞去,这一下发难来得好快,萧峰的坐骑还没走到阿紫身前,三净已然撞到。萧峰听得风声劲急,叫道:“休得伤人”。左手急探,抓住阿紫后心,将她提了过来,搂在身前。只听得波的一声巨响,三净大肉球般的身子撞在阿紫的坐骑之上,那马弹了出去,横摔倒地,登时毙命。阿紫吓得脸色苍白,没想到这状貌滑稽的矮和尚一撞之威,竟是如此厉害。三净一撞撞死了阿紫的坐骑,身子跟着弹起,又向阿紫撞了过来。萧峰双腿一夹,要待纵马而避,但三净来得极快,马匹起步已迟。萧峰见势头不好,这矮和尚撞来的势头如此猛烈,若要阻挡,非出掌不可。但明明是阿紫弄死了他所饲养的冰蚕,己方理亏,不能在逞凶伤人,当下左手环抱着阿紫,飞身离鞍,飘出二丈以外。波的一声巨响,三净又将萧峰的坐骑撞了出去。这一次势道更是猛烈,那马弹了出去,碰在一株树上,树枝穿入它的肚中,脏腑鲜血激迸而出。三净毫不理会,一弹之下,又向萧峰和阿紫冲了过来。萧峰颇感诧异:“这般以自己的身子去撞别人的武功,倒是从来没见过。倘若对方持有兵器,如此以血肉之躯撞去,岂不是自膏白刃?”眼见那和尚纠缠不休,这一次却不在避,说道:“大和尚。勿得苦苦相逼,我向你赔个不是,也就是了。”三净的身子距他本来也已不足三尺,听了他这几句话,突然间骨溜溜的向天上翻去,这一个空中筋斗,连打了三个圈子。萧峰抱着阿紫又退了两步。三净轻轻落下地来,落下时肩头着地,立即滚身而进,冲向萧峰脚边,大叫:“还我的蚕儿来,还我的蚕儿来!”这一路身法,和武林中常见的地堂拳大大不同,只见他双手双脚缩拢,成为一个大球,滴溜溜的直滚过来。
萧峰心想这和尚也真耍赖,与人打架哪有这样的打法的,向旁踏开两步,一瞥眼前,只见地下撒这一大片黄色粉末。他见机奇快,虽不知这些粉末有何古怪,但显然不是地下原来所有,是这矮和尚滚动时做下了的手脚。萧峰一声清啸,右足踢出腾身而起,抱着阿紫,要避过脚下的这片黄粉。这些黄色粉末当真便是三净所撒的毒粉,萧峰只要一脚踏了上去,毒粉飞扬,他与阿紫非吸入鼻中不可,那时周身酸软,只好听由敌人宰割了。三净见萧峰十分机灵,眼看他便要上钩,却在危急万分之际跃身避开。三净身子一弹,又向萧峰撞了上去,心想他就算武功再强,但手中抱了一个人,一跃之后,终究不能再跃,只要三个人同时摔了下来。自己口鼻只敷有解药。对方确是定然中毒。
萧峰见他再度跃起,其势不能再避,当下左足在这大肉球上轻轻一撑,借势便跃了开去。三净这一撞用足了生平之力,势道没用出,便给萧峰逼了回来,全身全力回归时走岔了道,身子便如一根木头般从空中摔了下来,本来身子的任何部位着地都能立即弹起,这时却不由自主的双腿伸得笔直,脚板落地,砰的一声,犹如打桩一般,膝盖无法弯曲,全身重量都吃了一双小腿之上,喀啦一声响,两条小腿立时断了。萧峰在他身上一撑,本意是避开地下的毒粉,决计料不到这矮和尚所练的内功竟是如此怪异,内力行错经脉,身子在半空中便不听使唤。他见三净双腿断折,心下老大过意不去,说道:“大师,你躺着别动,我去叫人来送你回归本寺。你是哪一座寺院中的?”
三净强忍疼痛,半声也不哼,说道:“你爷爷天下为家,你管我是哪一座寺院中的和尚?我断了腿自己会治,谁要你假惺惺的来讨好?”萧峰道:“你自己会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在下姓萧名峰,你要报仇,到南京城找我便了。阿紫,咱们走。”阿紫向三净伸了伸舌头,用手刮了刮脸,说道:“在下姓段名紫,你要报仇,到南京城来找我便了!”说了携了萧峰的手,扬长而去。
游坦之躲在草丛之中,见到刚才这一幕,心下十分惊骇,见阿紫离去,虽觉宽慰但不知怎地,竟是忽忽如有所失,尤其是她与萧峰携着手的亲密神情,更是胸头憋闷,只听得三净叫道:“水,水,我要喝水!” 游坦之心想:“那冰蚕儿是我偷了去给姑娘的。累得这和尚如此伤心,腿又折断,好生过意不去!”听他苦求饮水,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大师稍待,我拿水给你。”
三净转过头来,见他奇异怪状的铁头,吓了一跳,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游坦之苦笑不答,道:“我去取水。”走到溪边,双手掬了两掌水,快步走到他身前,慢慢灌入他口内。三净道:“不够,还要!” 游坦之道:“好!”又去掬了一把水来给他饮了,说道:“大师,你行走不得,这里离悯忠寺不远,我负了你去把!”三净睁着一双铜铃般的怪眼,骨溜溜的向着他转动,只是游坦之的脸蛋藏在铁罩之内,脸上神情无法见道,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悯忠寺的和尚?” 游坦之一窒,心道:“糟糕!别要露出马脚来!”说道:“这里附近只有悯忠寺一座大庙,想来大师自然是那庙里的僧人了。”三净道:“你倒是很聪明,我也不用你背负,我在悯忠寺的菜园中有个葫芦,葫芦中有上好的治伤药酒,烦你给我去取了来。” 游坦之奇道:“菜园中还有一个葫芦,那葫芦……”这“那葫芦”三字一出口,立即知道不妙,登时缩口,不知再说什么好。
三净道:“啊,我葫芦拉,那葫芦不见了。只好请你背负我去。” 游坦之道:“很好!”从这溪畔望得见悯忠寺的屋角,背着他过去,也不过里许之地,于是蹲下身来,让三净伏在背上,拔步便行。
只走出七八步,突觉三净十根手指如钢抓般扼住了自己头颈,越收越紧,几乎扼得他气也透不过来。游坦之大惊,用力想将他摔下地来,哪知三净的两个膝盖紧紧扣在他腿间。他用力一摔,腰间便是一阵剧烈的酸痛,只听三净道:“好啊,我那葫芦酒是你这小子偷去的,是不是?小贼,你偷了我酒喝,连我的葫芦也偷去了!” 游坦之在他掌握之中,只得抵赖:“没有,我没有偷你的葫芦。”你听说我菜园中,还有个葫芦,便觉奇怪,那么我这葫芦不是你偷的,更会是谁?游坦之听他没提冰蚕,心想:“偷个葫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这时候已然无法再赖,便道:“好把,就算是我偷的,我去拿来还你便是了。”三净哈哈大笑,突然间却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说道:“小贼,你偷我葫芦之时,有没有见我那宝贝孩子寒玉虫?” 游坦之道:“没有啊,我只见地下有个圆圈,没见到什么虫儿。”三净道:“哎,它就不守本份,终于给人家打死了。小贼,向东走。”游坦之道:“向东去哪里?”三净双手使劲,在他喉头重重的一扼,道:“我叫你向东,便向东,多问什么?” 游坦之给他扼得好生疼痛,只得负了他向东行走。
这和尚虽矮,但十分肥胖,分量着实不轻,游坦之走出数里后,已是气喘嘘嘘,十分辛苦,道:“我走不动了,得坐下来歇歇!”三净怒道:“我又没叫你歇!快走快走!”一面说,一面双膝运劲,用力夹他腰间,竟如催坐骑一般。
游坦之在他催迫之下,无可奈何,只得勉力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向前挨去。又行了五六里,实在是再也走不动了,身子向前一扑,口吐白沫,只是喘气。三净连叫:“快走,快走!”握拳打他背脊。游坦之道:“你便是打死我,也走不动了。”三净道:“你不走,我便杀了你!”一言才毕,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三净,好大胆子,逃到了这里,方丈传下法旨,命我等擒你回去。”
游坦之侧头一看,只见身后大路上,两个灰袍僧人如飞的赶来,当先一人正是那日在菜园见过的中年和尚。三净求道:“师兄,我双腿给敌人打断了,这时难以行动,待我续上双腿之后,自当来寺向方丈请罪。”那中年僧人喝道:“有人负着你逃到了这里,自然有人负你回寺,咦!这……这……这人好生古怪。”他见到游坦之的铁头,不禁大是诧异。另一个青年僧人道:“这等邪魔外道,古里古怪,一起擒回寺中去把!”三净道:“两位师兄既是非要我回去不可,只得从命。” 向游坦之喝道:“小贼,跟着这两位师兄前去。” 游坦之道:“我……走不动拉,须得歇一会。”三净道:“不成!咱们得在天黑前赶回悯忠寺。”那中年僧人道:“是啊,快走,还歇些什么?”说着顺手在道旁拾了一根树枝,一棍便向游坦之肩头打来。游坦之吃痛,心想:“出家人也是这般暴躁,不可理喻。”只得挣扎着站了起来,负着三净一跌一撞的向原路回去。两个僧人在游坦之身后监视,见三净一双小腿的腿骨果已折断,两双脚飘飘荡荡的凌空悬挂,便不加提防。那知四人行到一处旁临深谷的山岭上,三净突然左手在游坦之背上一掀,身子飞起向那中年僧人撞了过去。那僧人骂道:“你作死吗?”不及抽出戒刀,一掌便向他拍了过去。三净右掌对准他掌心击出,双掌相交,拍的一声响,三净身子飞了起来,借势向那青年僧人撞去。那青年僧人退了一步,双拳并拢向三净胸口打到。三净左掌在他拳上一借力,身子向上一提,右掌一记打中他的天灵盖,跟着一个倒翻筋斗,又回到游坦之的背上。
游坦之当他飞身而出迎敌之际,背上本是一轻,还没来得及决定乘机逃走还是留在原地不动,三净又已飞快的跃回,左手扣住了他的咽喉。只见那中年和那青年的两个僧人双膝软倒,身子慢慢坐了下去,卷成一团,不住地抽搐。游坦之又惊又奇,心想:“这三净和尚用的是什么厉害功夫,只是轻轻一掌,便打得他们重伤如此?”只听得两个和尚口这荷荷而呼,抽搐得几下,便即死了。
三净伸出右掌,拿到游坦之眼前,得意洋洋的道:“你瞧清楚了!” 游坦之向他掌心一看,只见他右手中指戴着一枚精铁戒指,戒指上突出了一枚极细的金针,针上有一点点的鲜血滴下来。游坦之一响,便即恍然,“原来他掌心中暗藏金针,看来针上还喂有剧毒的药物,是以两掌之间,便击毙了两人。”三净将那金针向他铁罩的眼孔一下的虚刺,喝道:“你若不听话,我便给你一针。”说着左手遂一提那两个尸身,抛入了山谷之中,说道:“向东,向东!”
游坦之不敢逞强,想到他杀死二僧的手段之毒,不由得心胆俱寒,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双腿虽是吓得发软,却是移动极快,大步向东方行去。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游坦之心想:“你双腿断了,一时未能接续,等你睡着了,我总有脱身逃走的机会。”哪知天黑之后,三净命游坦之走进草丛,叫他躺了下来,自己缩成一个肉球,坐在游坦之的铁罩之上,不多时便即鼾声大叫,竟然睡熟了。游坦之气苦之极,知道自己只须一动,立即便会将他惊醒,势必挨一顿饱打……
游坦之给这团肉球压在头上,真是苦不堪言,这铁罩乘热时戴在他的头上,已与他头皮脸面粘在一起,无法分开。三净坐在铁罩之上,只要一动,便扯得游坦之头脸剧痛。好容易挨到次日清晨,三净虽将自己断折的小腿接续上了,但看来若非经过五六十天,难以行走如常。游坦之想想也觉得心惊:“难道这五六十日之中,时时刻刻要我背负这个二百来斤的大肉球?”这日中午,两人行到一处市集,歇下来在一家面店中打尖。游坦之见有一个骡马贩子率着几匹骡马走过,便道:“师父,你雇一匹骡马乘坐,岂不是比我背负你行走快得多了?”三净喝道:“少胡说八道!乘坐骡马,哪有叫人背负方便?马儿能负着我入屋上床么?能负我到厕所出恭么?”游坦之一想不错,叹了口气,只好不言语了。三净为了让他行走时迅速有力,倒让他将面条馒头吃的饱饱的,下午折而向南,一路上三净忽然向他大谈佛理,说道天生万物,贵贱祸福,原是前生注定的,一个人前世作了孽,今生变牛变马,供人乘坐。像游坦之这样,虽然不变牛马,但作人奴隶,那也是前生孽重,只有今世好好的服侍旁人,多积福德,来世才能享福。游坦之听得将信将疑,寻思:“你出手便连杀两个僧人,如此残忍,已往杀过的人一定不少,却还说什么积德修行?”只是在他钳制之下,不敢将心中言语说了出来。如此向东南方连行数日,天气渐暖,游坦之听得三净一路向人打听走向海滨的路径。他心下暗暗欢喜:“到海中去倒好,有船可乘,我便不须给他做牛做马了。”又行了数日,这日下午,二人坐在一座凉棚下喝茶。游坦之流了满身大汗,连尽数碗凉茶,兀自口喝未消,突然间呛啷一声,三净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下,跌的粉碎,低声叫道:“快走,快走!”声音极是惶急。游坦之海没放下茶碗,三净左手五指犹如钢钩,已抵入他的左肩,一借力处,一个大肉球已伏在他的背,喝道:“向西北角上走,越快越好!”游坦之站起身来,跃出凉棚,只听得“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四处都是口宣佛号之声。游坦之咽喉中被三净扼得紧紧地,顾不得理会旁人,发足便往西北角冲去。只见两名黄衣僧人手执禅杖,拦在身前。游坦之一斜身,欲往左侧冲出,又被两名黄衣僧人拦住。跟着右侧和身后各有两名僧人逼上,八个和尚手中各挺兵刃,指住了三净。
三净说道:“罢了,罢了!众位师弟,师侄,算你们本事大,终于找上我啦,咱们这就去吧!小贼,你跟着大伙儿一起走。”游坦之心想:“原来是悯忠寺中大批和尚追下来,这一次,三净可不见得能将这八个僧人都杀了。”果然一路上三净绝无动静,那八名僧人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但游坦之灾难不脱,每日仍是负了三净行走,只是一路向南,却不会到悯忠寺去。
一行人朝行夜宿,长途跋涉,在道上一月有余,游坦之走得惯了,渐渐的不以为苦,初时还常常想着:“这一路向南,却到哪里去?”到得后来,浑浑噩噩的行走,当真便如一头骡马相似,自己将来命运如何,一行人要到哪里去,再也不关心半点。后来越走便越是山道崎岖,每天都在上山。这一日下午,终于到了一座大庙之前,游坦之抬头一看庙额,见匾上写着“敕建少林寺”五个打字。他从前当然会听伯父、父亲说过,少林寺乃是中原武学的泰山北斗,人人仰望之所,但他这一年中所受折磨,对身外之事已事是丝毫不感兴趣,只求每天少走几里路,三净少打自己几下,那便心满意足。其实,就是多行路程,三净拳拳毒打,他也是默不作声的忍受,多走少走,多打少打,到得后来,似乎也没什么分别了。
这时突然之间来到了少林寺,他心中不免一震,但随即便处置淡然,他如此大受折磨之于,即使进入皇宫内院,只怕也引不起什么兴趣之情。
一行人进入一座大殿,殿内一名僧人说道:“送戒律院!”那八名僧人答应了,引着游坦之侧门出去,沿着一条小径一路上山,来到一座阴森森的院落之中。院里出来一名老僧,声音干枯的说道:“奉戒律院首座法谕:三净未得许可,擅自下山,先打三百法棍,分十天责打。再行严查下山后之劣迹,按情治罪。”两名僧人抓住三净,将他提了起来,伏在地上。游坦之背上陡然间一松,大感畅快。
只见一名擒拿三净前来的僧人走到老僧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向游坦之指了一指。那老僧点了点头,说道:“游姓小贼相助三净逃走作恶,败坏佛法,先打一百法棍,再按情治罪。”一名僧人在游坦之背上一推,说道:“低头服罪!”游坦之毫不抗拒,便即伏下,心想:“你们要我怎样,便怎样好了,你们说我有罪,我总是又罪的。”那老僧说了这几句话后,转身入内,戒律院中走出四名僧人来,将三净和游坦之横拖倒拽,搭入了一间大厅之中。几名僧人按住三净,大棍便打了下来,打满三十棍后,按住游坦之又打。游坦之觉得击打自己这三十棍,比之打三净的要重得多了,想是他们同门相互,下手之际大有轻重的分别。
这三十棍打得他皮开肉绽,下半身尽是鲜血。过得七日,棒疮尚未痊可,又被拖来第二次再打,直打了一百棍才罢。一名僧人向他宣示戒律院首座法谕:“游姓小贼着罚入菜园挑粪,痛自忏悔过往罪愆。”游坦之茫茫然的跟着那僧人来到菜园之中,向管理菜园的僧人叩见。管菜园的僧人法名叫做缘根,身形瘦小,容貌枯槁,落了两只门牙,说话关不住风。他见了游坦之头戴铁罩的怪状,大感兴趣,坐在长凳上架起一双二郎腿,盘问他的来历。游坦之心想伯父和父亲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自己今日折堕至此,说出来岂不是辱没了游氏双雄和聚贤庄的威名?当下只说自己是个寻常的乡民,不幸被契丹官兵打草杀时搙去,以至苦受折磨。那缘根极爱说话,什么细节都要问得清清楚楚,决不许游坦之含糊过去,但游坦之决意不吐露自己身世遭际,除了说自己是个农家少年之外,什么也不提及。这一场盘问,直到天黑方罢,足足问了三个堕时辰。缘根反来覆去的问了一次又一次,想要在游坦之的言语中找到什么破绽。游坦之并非十分聪明之人,若是说谎,早就给缘根捉到了岔子,但他只是将身世缩到了极度的简单平淡。“你父亲呢?”“死了!”“怎么死的?”“生病!”“什么病?”“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帮助三净?”“他捉到我的。”“你为什么不逃?”“他捉住了我,逃不脱。”到了晚饭时分,缘根捧着一大碗饭,一边吃,一边盘问,直到实在榨不出什么了,才道:“你去挑二十桶粪浇菜。咱们这里不能偷懒,刚才跟你说了半天话,功夫都耽搁了。”游坦之听道:“是!”他已然不会抗辩,说道:“是你叫我说话,又不是我想说话。”他肚子饿,棒疮痛,但还是去挑粪浇菜。
少林寺这菜园地面甚是广阔,几近二百亩地,在菜园中做工的僧人和长工、短工共有三四十人。游坦之既是新来,头上这铁罩又令他显得古怪诡异,人人都将他来欺骗取笑,最肮脏粗笨的功夫都推给他做。游坦之越来越是不会思想,是非之心日渐淡泊,连喜欢悲伤之别也是模模糊糊,逆来顺受,浑浑噩噩的打发着日子,只是在睡梦之中,才偶尔起了阿紫。
这日黄昏,他浇罢了粪,已累得全身筋骨酸痛,耳听得饭钟声响,当即站起身来,到小饭堂中去吃饭,忽听得缘根叫道:“阿游,这碗饭你送到那边竹林小屋中去,给一位师父吃,他生了病,起不了身。”游坦之听道:“是。”接过那碗白米饭,沿着小径走向竹林之中。那竹林极大,走了好一会仍未走出林,只见绿荫深处有一座小小的石屋,游坦之走到屋前,叫道:“师父,师父,给你送饭来啦。”屋里有个低沉的声音应了一声。游坦之伸手推门,那板门应手而开。他捧着这大碗饭走了进去,见屋里地下的席上一人向里而卧,屋中无床,无桌,无凳,只一张草席,席边放着一只瓦缽,缽中有半缽清水。游坦之又道:“师父给你送饭来啦!”那人道:“我不饿,不吃饭,你拿回去吧。”说话的口音含混不清,始终不转过身来。游坦之听他说不饿,不要吃饭,便将这碗饭捧回小饭厅中,回报了缘根。次日午间,缘根又叫他送饭去,那人仍是不吃。一连四日,游坦之每日送两次饭去,那人一直不转过身来,也之中不吃饭。游坦之已无好奇之心,此事虽然颇不寻常,他却也漠不关心。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要吃饭?一直不吃饭岂不饿死?他全不放在心上。缘根叫他送饭,他便送去,那人不吃,他就拿了回来。到得第五日中午,他又送了一碗饭去。那人仍是说道:“我不饿,不吃饭,你拿回去吧。”游坦之平平淡淡的道:“好!”转身便走。那人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游坦之的手臂,骂道:“你这人全无心肝……”刚说得这几个字不禁“啊”的一声惊呼,见到他头上的铁罩,大感诧异。游坦之见这僧人又黑又瘦,凹眼高鼻,模样不是中土的和尚,脸上一条条的皱纹,也不知他已有多大年纪。
那僧人问道:“你头上罩的是什么东西?”游坦之道:“铁罩。”那僧人问道:“谁给你罩的?”游坦之道:“契丹人。”那僧人又问:“干什么除不下来?”游坦之道:“除不下。”那僧人道:“我接连四天不吃饭,你置之不理,也不叫寺里的知客来看我一次,不叫人整药医治,是何道理?”他虽是西域胡僧,华语却说得甚是流利。游坦之道:“你死也好,活也好,关我什么事?”那胡僧大怒,手一伸,抓住了他的肩头。游坦之只觉得肩头剧痛,有如刀剜,但他忍痛忍惯了,既不挣扎,也不呻吟,处之泰然。那胡僧奇道:“你痛不痛?”游坦之淡淡然道:“痛也好,不痛也好,有什么相干?”那胡僧更是奇了,道:“怎叫作‘有什么相干’难道这肩头不是你的,我再使些力气,将你的肩头捏碎了?”他一面说,一面手上运劲。游坦之只觉痛彻心肺,这肩头真是便要给他捏得粉碎,但他身上虽痛,心情却已麻木,既不抗辩,更不讨饶,心想:“我若是命中注定肩头要给人捏碎,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那胡僧见他耐力如此之强,倒也十分佩服,说道:“很好,少林寺中,连一个小小的火工也有这般修为。你去吧!”游坦之捧了那碗饭出来,没走出竹林,忽然撞到缘根守在路旁。缘根阴恻恻的走到他身前,冷笑道:“阿游,辽国悯忠寺的事发了,到戒律院去吧。”游坦之听到“悯忠寺的事发了”几个字,心想:“想必是三净查到我偷了他的冰蟾,这种事终究赖不掉,那就听天由命吧。”当下跟着缘根来到戒律院中。
他第一日来到戒律院时遇到的那个老僧,这时他仍是站在院前,淡淡的道:“游坦之,三净说道,辽国悯忠寺的那些罪大恶极之事,是你干的,是也不是?”游坦之应道:“是,是我干的。”
那老僧听他一口认罪,倒是颇感诧异,说道:“你既自己认罪,我也不来为难你,那五百记杀威棍,便给你免了。你到忏悔房,自己好好的思量,再来跟我说话。”缘根带着游坦之,来到戒律院之后,一块空地上。只见四个方形石柱,并排竖立。缘根在一枝石柱上一拉,开了一道门,原来是一间小小的石室,推开门室,命他入内,便关上了门。这忏悔房说是一间房间,其实倒似是个竖起的石头棺材。游坦之一走了进去,别说坐下,便转身也是十分为难。石室顶上盘有两个小孔,作透气之用,四面石壁紧紧迫着他的身子。游坦之心道:“我有什么事好思量?有什么东西可忏悔的?”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个人杀猪也似的大声喊叫,那声音从石室顶上的小孔传了进来,正是三净的口音。只听得叫道:“不行,不行,我这身体,怎么进得忏悔室?”戒律院的老僧道:“本寺千年的规矩,僧徒犯了大罪,须得入忏悔室反省,你进去吧。”三净急道:“我这样胖,说什么也挤不进去。”
游坦之虽在难中,听了这句话后,想起三净那大皮球一般的身子,却也忍不住好笑。只听得那老僧冷冷的道:“将他推进去,把室门关上了!”隐隐约约听到有好几个人撑持之声,三净大声呼喊,但那老僧毫不宽容,非执行寺规不可。三净叫道:“我去禀告方丈,你虐待同门,你拘泥不化,怎能将我这胖和尚硬塞进这……这间……哎唷……
不得了……不成……不成!”那老僧道:“大家再加一把劲,用力,用力!”另一名僧人道:“好臭,他的屎尿也挤出来!”老僧道:“嗯,塞进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用力推啊!”搞了半天,终于将三净一个肥大如球的身子,硬塞进了这座窄小的石室。三净早已没了抗辩的力气,呜呜咽咽,抽抽噎噎的哭泣。游坦之心想:“这样狭窄的一间石室,连我也转身不灵,居然能将这个大肉球塞了进去,倒也是稀奇之极。”突然之间,三净叫道:“放我出来,放我出来,我什么都说了,不敢抵赖。”那老僧道:“你先说了,再放你!”三净道:“我……我在辽国悯忠寺中,偷了三十三两银子,去买酒喝,杀了三条狗,又杀了七个和尚,四个俗家人……我……我在辽国有女子相好……又去赌场赌钱。”那老僧道:“你说这些事都是那个铁罩人干的?”三净道:“是,是!都是他干的。我忘记了。”老僧道:“你还没想得清楚,在这里想上一天一夜,多半便可想清楚了。”三净大叫:“再过一个时辰,就把我挤死了。我一切招认,都是我干的。”那老僧道:“那么那个铁头人干了什么坏事?”三净道:“他……他偷我的葫芦,偷我的酒喝。”那老僧道:“还有呢?”三净道:“我……我不知道。快……快放我出来。”那老僧冷言道:“你倒会冤枉人,去把那铁头人放出来。”执事僧人应了,打开石室的石门,将游坦之拉了出来,游坦之见旁边那座石室的门缝中,三净的肥肉迸了出来,倘若这不是石室而是木房,那势非涨裂不可。
那老僧向游坦之道:“悯忠寺的事,三净自己已招认了,怎么你不言明真相?”游坦之道:“我不知道。”那老僧道:“到底你有没有做过坏事?”游坦之道:“我这生多灾多难,想必是前生造的孽很重,前世一定做了许多坏事。”那老僧听他这么说,很是喜欢,适才冤枉了他,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向缘根道:“这铁头人本性很纯良,那胡僧波罗星有病,你叫铁头人专门服侍他,这几天不用在菜园中做工了。”缘根道:“是!”
三净叫道:“我不成啦,快放我出来!”只听得格格之声不绝,犹似爆豆一般,原来三净全身骨骸受到挤迫,相互摩擦发声。
游坦之心想:“看来三净身上的肋骨已断了许多根。”只听三净又叫:“我一切都已招认了,怎么还不放我出来?这……这不是骗人么?”缘根向游坦之道:“快拜谢执法大师的慈悲,委派了你一件轻巧的功夫。”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吃苦头之后,对任何外国人都无好感,不以为服侍那胡僧波罗星的屋中,波罗星向墙而卧,对二人毫不理睬。到得用膳时分,游坦之送饭去给他,波罗星道:“不吃饭!”再也不去理睬他。如此两日,波罗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是哀弱,寺中知客得到讯息,前来探望。那知客探病之后,十余位老僧络绎前来慰问。游坦之站在一旁,听到那知客向波罗星传报各老僧的身份,都是什么罗汉堂首座、达摩院副座、戒律院首座等等职司甚高之人。他心想:“这胡僧似十颇有来头的人物,一生病,竟有这许多人来探望。”
波罗星病了数日,始终不痊,偶然也吃些稀粥,但仍是不能起身,每日里终是面壁而卧。幸好这人性子温和,并没如何支使折磨游坦之,倒令他日子过得甚是清静。又过了两日,波罗星突然半夜里大声呻吟,大叫:“头痛啊,头痛啊!”在地下滚来滚去,难以忍耐。游坦之点起灯烛,只见他满脸通红,伸手在他额头一摸,着手滚烫。波罗星跳上跃下,叫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快叫人来给我医治。”游坦之道:“是,是!”不知去跟谁说好,只得奔到菜园中去叫醒了缘根,由缘根到清健院中去请了治病的僧人来给他诊治,针灸服药,忙碌了半夜,直到天明,这才安静了下来。
如此发作了数次,连清健院中的医僧也不住摇头,出得门来,便道:“这胡僧得的是天竺怪病,为中土所无,看来难以治好。”波罗星越来越是衰弱,有一日起床便溺,脚下一软,摔了一跤,额头跌破了一个大洞,流了不少鲜血。众老僧知道了,又都来慰问看视。如此缠绵了一个月有余,波罗星的病越来越重,这一晚合当有事,游坦之白天受了凉,半夜里肚痛起来,忙到竹林中去出恭,正在结束裤子,月光下突然见到丈余之外的地中钻上一个人头。游坦之大吃一惊,正要失声而呼:“妖怪!”只见一个黑影上半身钻了出来,跟着全身现出,赫然便是波罗星。日间所见到的波罗星气若游丝,要坐起身来喝一口汤水也是十分艰难,但是这时竟然变得犹如生龙活虎一般,从地底下钻上来,瑟的一声轻响,便窜上了竹树,敏捷有如狸猫。游坦之大奇:“原来他这些日子中都是装病,他怎么会从地底下钻出来?这时候却又到哪里去?”但见竹树轻摇,波罗星已从一株竹树跃到了三丈外的另一株竹树上。竹竿弹性极强,一弹之下,身子便已远去。若不是游坦之亲眼见到他窜上竹子,定不知树上有人,只道是清风动竹,月下摇曳而已。眼见得摇动的竹子一路指向西北,去得极快。游坦之虽对世事漠不关心,但终究年纪甚轻,好奇之心未曾全失,走到波罗星钻出来的地方一看,只见地下有一个圆洞,一块木版放在一旁,木版上堆满了泥土竹叶。显然当波罗星钻入洞中之后,便将这块木版掩上洞口,竹林中本来少有人至,就算有人,一脚踏在木版之上,也不会觉得有何异状。游坦之心道:“这地道通到何处,倒要去瞧瞧。”伸足踏入地洞,便钻了下去。不料这地道甚短,爬行不到数丈,便向上升。游坦之钻了上来,忍不住哑然失笑,原来便是在波罗星的卧睡之地,出口处给那张草席盖住了,平日波罗星就睡在其上,谁也不会发觉。
游坦之寻思:“这个波罗星忒也古怪,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好奇心不可抑制,又走到竹林之中,顺着波罗星的去路走去。他隐约觉得,这胡僧搞这鬼鬼祟祟的勾当,其中必有重大图谋,自己去窥探他的隐私,若是教他知觉,必有性命之忧。他远远望见波罗星缩在一株竹子之上,便伏在草丛中慢慢爬行。爬到离那竹子十丈左右,不敢再向前行。过得良久,西面一大块浮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西下里登时黑了下来,只听得飕的一声轻响,那棵竹子一沉,随即弹起,波罗星借势飞出去,跃入了前面的树丛之中,游坦之见他轻功如此高强,伸了伸舌头,说什么也不敢跟去查看究竟,忙回到自己房中睡倒。隔不到一盏茶时分,听得波罗星房中发出轻声,知他已经回来,心想:“好险,好险,幸亏我没多耽搁,否则定然给他知觉。”
次晨,游坦之起来,见波罗星仍是面壁而卧,装得病势十分沉重,他也不说什么,拿了一把锄头,到竹林中去挖笋,一直走到昨晚波罗星跃入的树丛之中。行出数丈,忽然树后转出一名僧人来,厉声道:“你到藏经阁来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挖竹笋。”那僧人道:“快去,快去!你又没有方丈法牌,怎能走近藏经楼来。”游坦之道:“是,是!”退回竹林中去挖笋,心想:“原来那树丛中是藏经楼的所在,非奉方丈法牌,不得近前。昨晚波罗星私入藏经楼,难道去偷经看么?做和尚便要念经,原是天经地义之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些经有什么念头?”
他查到波罗星装假病,挖地道,只不过为了私入藏经楼,就无心再加理会,挖了一大堆竹笋,抱到菜园中,交给了缘根。缘根赞道:“好小子,做事倒也勤恳,不枉了我提拔你一场。你送到厨房去吧!”游坦之答应了,将这堆竹笋送入厨房。厨房中热腾腾的的正煮开了一大锅菜汤,火工僧舀了一晚给他喝了,又舀一碗命他送给波罗星。游坦之端了菜汤,来到波罗星房中。波罗星仍道:“不喝!”但这碗汤系以香菇、金针、白菜、竹笋所煮,香味甚浓,波罗星禁不住香气引诱,道:“好,给我喝两口也好!”反手接过,装作无法起身,仍是脸向墙壁,横卧着喝汤。游坦之一瞥之间,只见那碗汤中映出了半本书来,书上弯弯曲曲的写满了奇异文字。他登时心念一动:“这些外国文字,似乎和我那本书上的文字一模一样。原来这波罗星每天面壁而卧,却是在偷看这些古怪文字。嗯,他半夜三更偷偷的到藏经楼去,就是为了取这种外国书来读。
当他从前大受折磨之时,于身外的任何事物全不关心,这些日子来,在少林寺中不再受人无理虐待,这才对波罗星的诡异行径起了好奇之心,但这时见他只不过躲着诵读外国经书,心想:“做和尚当然要念经,做外国和尚当然念外国经,一点也不稀奇。想来外国人喜欢偷偷摸摸。”从此对波罗星之不再留意。
如此又过月余,一晚夜半之中,坦之睡得正沉,突觉亮光刺眼,他睁开眼睛,见那亮光发自隔壁波罗星房中,从板壁缝中透了过来。这亮光耀人眼目,比之波罗星平时所点的蜡烛强了十倍也尚不止。游坦之大感奇怪,侧身从壁缝中张眼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房中盘膝坐着五个老僧,都是身披大红袈裟,闭目入定。那五个老僧中有三个曾来探望波罗星病况,游坦之曾经见过,知道均是本寺备份甚尊,职司甚重的高僧。这五位高僧围着草席而坐,草席掀开,露出了地下的洞孔,波罗星却已不在。游坦之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波罗星又去偷书啦,这一次可给当场捉住了。”
游坦之再留神看那五位老僧时,见每个人都是右手当胸,拿着一串念珠,但念珠却并不移动,每人掌心翻而向外,正对准了波罗星的那个洞口。游坦之对这胡僧并无情谊,不过自从被派服侍他之后,不再受什么艰难折磨,只盼长久的服侍下去,这时见到如此阵仗,不由得暗暗为他着急,但隐隐又有一番瞧热闹的心情。 突然之间,五位老僧左手袖袍同时一拂,室中烛火被风逼住,登时暗了下来,但火焰随即一吐,更显光明,游坦之眼睛一花,只见室中已多了一人,正是波罗星从地洞中钻了上来。他手中捧着三本书,一见到五个老僧守在洞侧,自是大吃了一惊。五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右掌缓缓伸了出去,但见五僧袈裟的袖袍都胀了起来,犹如五张红色的小小风帆。波罗星一个筋斗,倒转身子,头上脚下的倒立起来,双脚在空中不住绞动,越绞越快,便如一个葫芦,幕地里无僧齐声喝道:“咄!”五掌一齐向他击了出去,砰的一声巨响,气息鼓荡,只震得游坦之透不过气来,登时便晕了过去。过了好一阵,他迷迷糊糊之中,只听得一阵阵念佛之声,传入耳中。他慢慢睁开眼来,定了定神,再向板壁缝中张去,只见波罗星盘膝而坐,形貌甚是庄严,五僧坐在他的周围,六个人齐声念经。这些诵经之声稀奇古怪,游坦之一句不懂,却似双方已经和解一般。六僧诵经良久,那五个老僧站起身来,双手合什,其中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僧说道:“波罗星师兄,从今而后,你可任意出入藏经楼,要读什么经书,尽可取阅,不必再私自偷窥。”波罗星抬起头来,脸上堆满疑云,呆了一阵,问道:“到何时为正?”那瘦小老僧道:“永无期限,直到师兄圆寂。”波罗星问道:“你们要逼我即时自焚,是也不是?”那瘦僧道:“阿弥陀佛,师兄何出此言?师兄来自天竺上国,驾临中土下院,吾等全心敬恭,尚自不及,岂敢无礼?”波罗星道:“吾辈均是佛门弟子,无事不可明言。宝刹藏经之中,有不少得自敝国,数百载来,敝国多经战乱,藏经散失甚众,是以反来贵国访求。佛门广大,贵寺何苦量窄如此?”那瘦僧道:“阿弥陀佛,不敢不敢。师兄所求者若是渡人救世的佛家宝典,敝寺决计不敢自秘,取于上国,还归上国,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是师兄所取阅,却是本寺武学秘本,虽然这些武技渊源出自上国,但数百年来,颇由敝寺历代高僧推演增师,按情按理,师兄是不该取阅的了。”波罗星道:“你适才却说自今而后,任由我出入藏经楼,任意取阅经书,那么这是讥刺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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