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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倚天(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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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30 13: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注:为了方便阅读,将92之后回内容放在此处。

九二 奸谋揭露

那黄衫女子说道:「韩山童起义淮泗,驱逐鞑子,道路传言,都说他信仁好义,不扰百姓。既是这么一位英雄人物,岂能为了儿子而背叛明教,投降丐帮,张教主,你尽管将这信还他。就算将这信送到韩大爷手中,那也是丐帮自讨没趣而已。我只是见这位龙头大哥胡涂得可笑,又因丐帮中有件大事,须他亲自在场,才截下他的信来。」张无忌抱拳道:「多谢大姊援手相助,张无忌有礼。」黄衫女子还了一礼,道:「不必客气。」张无忌右手一扬,将那信向掌棒龙头掷去,这一扬之后,手上跟着是一股暗劲送出,这暗劲后发先至,反而抢在那信之前两尺,但旁人不明乾坤大挪移法的神妙,谁都看不出来。
  掌棒龙头伸手正欲去接那信,突然间被一股无影无踪的暗劲一撞,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那信无人来接,便即掉在地下。掌棒龙头又惊又怒,俯身拾起,骂道:「是那一个贱婢暗箭伤人,不算好汉。」他还道是那些黑衣白衣少女之中,有人向他施放了一件奇形暗器。
  那黄衫女子摇头道:「亏你也是丐帮中的一流高手,不识得张教主这『隔山打牛』的神功。」群丐听了此言,都是一惊,武林中虽然故老相传,有这么一路神妙的武功,能运掌力击伤人,但一向都以为那是说说罢了,岂知今日亲眼目睹,掌棒龙头为暗劲击得连退三步,那决不是故意假装,自己硬要出丑。黄衫女子又道:「聪明反为聪明误,世事之奇,往往如此。你们以为挟按韩林儿,便能逼迫韩山童投降么?那日你在道上接连受阻,以为改行小道,便能避过么?嘿嘿,就是避过了,这信送到韩山童手中,于你丐帮也无好处。」陈友谅心中一动,夹手抢过那封信来,只见信皮完好无缺,撕开封皮,抽出信笺,一瞥之下,脸色登时大变。原来一封向韩山童招降的信,已变成丐帮向明教投诚的降书,文字中卑躬屈膝,尽极谦抑,务请明教收录,俾为驱赶元虏的马前先行。
  黄衫女子冷笑道:「不错。这信我是瞧过啦,可不是我改的。我看了此信,才知掌棒龙头早已着了人家手脚,上了大当。我念着跟丐帮上代的渊源,不愿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大帮,到今日出丑露乖,才截了下来。你倒想想,此信倘若由丐帮掌棒龙头亲手送到了明教手中,丐帮今后还有颜面立足于江湖之上么?」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掌钵龙头、掌棒龙头等先后接过信来,一看之下,无不惊怒,心下却又不禁暗叫:「惭愧!」果如黄衫女子所言,这封卑辞奴言、没半分骨气的降书一落入明教之手,丐帮丑名扬于天下,所有丐帮弟子,再难在人前直立,如此说来,黄衫女子截下这封书信,那是帮了丐帮一个大忙了。然则偷换书信,却又是何人?
  黑衣少女小翠笑道:「你们想问:这封信是谁换的,是不是?」群丐不答,但人人脸上均露出急欲知晓的神色。小翠笑道:「掌棒龙头,你除下外袍,便知端的。」掌棒龙头是个直性子之人,双手拉住外袍两边衣襟一扯,噗噗数声轻响过去,扣子尽数崩断。他向后一甩,已将外袍丢下,喝道:「那便怎地?」只听得他身后群丐齐声「咦」的惊呼,似乎瞧到了什么怪异物事。掌棒龙头道:「什么?」转过身来,只见六七人指着他的背脊。掌棒龙头更是焦躁,双手使劲,撕破内衫前襟,将贴肉的内衫除下,露出一身扎缠纠结的肌肉,挥过内衫一瞧,只见衫上用靛青绘着一只青色的大蝙蝠,蝙蝠口边,点着几滴红色血点。这蝙蝠双翼大张,睁狞可怖,正是一头吸血蝙蝠。
  傅功长老、执法长老等齐声说道:「青翼蝠王韦一笑!」要知韦一笑从前少到中原,声名不响,但近年来在江湖上神出鬼没,大显身手,威名之盛,几乎有盖过白眉鹰王之势。无忌见了那蝙蝠,心下暗喜:「若非韦兄这等来去无影的轻功,原是难以戏弄这掌棒龙头于掌股之上。」掌棒龙头一怔,提起那件内衫,劈脸向张无忌打来,骂道:「好啊,原来是你这些魔崽子戏弄老夫。」无忌衣袖一拂,那内衫被一股劲风带得冉冉上升,挂在庭中一株银杏树桠枝之上,临风飘扬,衫上那只吸血大蝙蝠更显得栩栩如生。张无忌笑道:「掌棒龙头,敝教韦蝠王手下留情,你难道不知么?他当日若要取你性命,你便怎样?」掌棒龙头一想,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陈友谅心知此事越闹越臭,只有搁下不理,是为上策。问那黄衫女子道:「请问姑娘高姓,不知与我们有何渊源。」黄衫女子冷笑道:「跟你们有什么渊源?我只跟这根打狗棒有些渊源。」说着向丑女童手中的青竹棒一指。
  群丐早认出这是本帮帮主信物打狗棒,却不明何以会落入旁人手中,各人的眼光都瞧着史火龙,但见他脸色惨白,不知所措。传功长老问道:「帮主,这女孩拿着的打狗棒,是假的么?」史火龙道:「我——我看多半是假的。」
  黄衫女子道:「好,那么你将真的打狗棒取将出来,比对比对。」史火龙道:「打狗棒是丐帮至宝,怎能轻易示人?我也没随身携带,若有失落,岂不糟糕?」群丐一听,都觉这句话不成体统,身为丐帮帮主,怎会怕打狗棒失落?
  那女童高举竹棒,大声道:「大家来看。这打狗棒是本帮——本帮一代代传下来的棒儿,怎么会假?」群丐听她口称「本帮」,暗自惊奇,走近细看,见这棒晶润如玉,坚硬胜铁,确是要本帮帮主的信物无疑。各人面面相觑,不明其理。
  黄衫女子道:「素闻丐帮帮主以降龙十八掌及打狗棒法二大神功驰名天下。小虹,你先向史帮主讨教讨教降龙十八掌的功夫。小玲,你待小虹姊姊胜了之后,再向史帮主讨教讨教打狗棒法的功夫。」两名手持长箫的少女应声跃出,分站左右。陈友谅怒道:「姑娘不肯见示姓名,已是没将丐帮放在眼中,更令两名小婢向我们帮主挑战,江湖上焉有这个道理?史帮主,待弟子先料理了这两个丫鬟,再来领教这位姑娘的高招。咱们要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如此轻视丐帮。」史火龙道:「他奶奶的,很好,就请陈长老下场。」陈友谅刷的一声拔出长剑,缓步走到中庭。
  那小虹道:「姑娘叫我讨教降龙十八掌,你会这路掌法?使降龙十八掌是用剑么?」陈友应谅喝道:「史帮主何等身分,怎能跟你小丫头动手过招?降龙十八掌的神功,岂是你小丫头轻易见得的?」说着又踏上一步。
  黄衫女子向张无忌道:「张教主,我求你一件事。」张无忌道:「姑娘请说。」黄衫女子道:「请你将这姓陈的家伙撵了开去,将那冒充史帮主的大骗子揪将出来。」
  张无忌先前只一招便将史火龙擒住,觉得他功夫实在平庸之极,再想起那日韩林儿一口浓痰吐去,史火龙竟然没能避开,心下早已起疑,又见他事事听陈友谅指点,自己没半点主意,凭他武功、识见,决不能为丐帮之主,这时听黄衫女子说他是「冒充帮主的大骗子」,前后一加印证,已自明白了六七成,一点头,已欺到史火龙身前。
  史火龙一招「冲天炮」打出、砰的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降龙十八掌神功,是如此脓包吗?」伸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将他提了出来。陈友谅自知非张无忌敌手,不等他动手,自行退入了人丛之中。
  突然之间,那丑女童放声大哭,扑将上来,抓住史火龙乱撕乱打,叫道:「你害死我爹爹,害死我爹爹,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恶贼。」抓住他头发一扯,史火龙满头头发,忽然跌落,露出油光晶亮的一个光头。
  原来史火龙竟是个秃头,头上戴的是假发。他被张无忌拿住后心,半点劲道也使不出来。他身材高大,那女童一阵乱打,小拳头只打到他的肚子。张无忌手臂一拗,将他脑袋掀了下来,那女童乱抓之下,忽然间抓下了他一块鼻子,却无鲜血流出。众人惊奇之下,凝目细着,原来他鼻子低塌,那高挺的鼻子也是假装的。群丐一阵大哗,齐问:「你是谁?怎地来冒充史帮主?」无忌提起他身子,重重往下一顿,只摔得他七荤八素,半晌说不出话来,无忌微微一笑,自行退开,心想此人冒充史火龙真相大白,自有群丐跟他算帐。
  掌棒龙头性如烈火,上前左右开弓,拍拍拍拍的打了七八个重重的耳光,那假帮主双颊红肿,大叫:「不干我事,不干我事。是陈——陈长老叫我干的。」执法长老心头一凛,喝道:「陈友谅呢?」不料陈友谅一见事情败露,早已逃之夭夭。执法长老道:「快追他回来!」早有数名七袋弟子应声而出,追出门去。
  党棒龙头骂道:「直娘贼!你是什么东西,要老子向你磕头,叫你帮主。」提起蒲扇大的巴掌,又要往他脸上掴去,执法长老忙伸手格开,说道:「冯兄弟不可鲁莽。你一掌打死了他,什么事都查不出来了。」他转身向那黄衫女子抱拳行礼,恭恭敬敬的道:「若非姑娘拆穿此人奸谋,咱们至今兀自蒙在鼓里,姑娘芳名可能见示否,敝帮上下,同仰大德。」黄衫女子淡淡一笑,道:「小女子幽居深山,自来不与外人往还,姓甚名谁,自己也早忘了。至于这一位小妹妹,你们之中难道没一人认得她么?」群丐瞧着这个女童,没一人认得。传功长老忽地心念一动,踏上一步,道:「她—她—好像史帮主夫人哪——莫非—莫非—」黄衫女子道:「不错,她姓史名红石,便是史火龙史帮主的独生爱女。史帮主临危之时,命他大弟子王啸天抱了这孩子,携带打狗棒前来找我,替他报仇雪耻。只可惜王啸天苦战脱力,伤重难治,但终于将这孩子送到了我手里。」传功长老道:「姑——姑娘!你说史帮主已经归天了?他——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原来史火龙在二十余年之前,便因苦练降龙十八掌,内力不济,得了上半身瘫痪之症,双臂不能动弹,自此携同妻子,到各处深山寻觅灵药治病,将丐帮帮务,交与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捧、掌钵二龙头分工处理。只因帮务主持乏人,二长老、二龙头不相统属,各管各的。污衣派和净衣派又积不相能,以数偌大一个丐帮,渐趋式微。待这假帮主最近突然现身,年轻的丐帮弟子,从未见过帮主,而传功长老等人,和史火龙一别数十年,见这假帮主相貌依稀相似,谁会想到竟会是假冒的?
  黄衫女子叹了口气道:「史帮主是丧在混元霹雳手成昆的手下。」张无忌「咦」了一声,满腹疑窦,心想自己在光明顶上,亲眼见到成昆死于舅舅手下,尸横就地,怎么会去杀死史火龙?难道是他在上光明顶之前干的事么?问道,「请问姑娘,史帮主丧生,已有多久了?」黄衫女子道:「去年十月初六,距今两月有余。」黄无忌道:「这就奇了。不知何以知道是成昆那老贼下的毒手。」黄衫女子道:「王啸天言道:他师父史帮主和一老者连对一十二掌,那老者呕血而走。史帮主自知伤重不治,料想老者三日之后,必定元气恢复,重来寻衅,当即向王啸天嘱咐后事,说出仇人姓名,乃是混元霹雳手成昆。史帮主双臂瘫痪之症,其时已愈了九成,他曾得降龙十八掌中十二掌真传,武功之强,已是世所罕有,但竭尽全力,十二掌使完,仍是难逃敌人毒手。」女童史红石听到这里,放声大哭起来。
  传功长老脸现悲愤之色,掏出一块脏脏的手帕,替史红石擦去泪水,说道:「小世妹。帮主之仇,即我帮上下数万弟子之仇,咱们终当擒住那混元霹雳手成昆,碎尸万段,以报令尊的大恨。不知令堂现在何处?」史红石指着黄杉女子,道:「我妈妈在杨姊姊家里养伤。」众人直至此时,方知那黄衫美女姓杨,至于她是何等人物,仍是猜不到半点端倪。
  黄衫女手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史夫人也挨了成昆一掌,伤势着实不轻,长途跋涉来到舍下,至今昏迷不醒,是否能够痊可,那也——那也难说。」执法长老悔恨的道:「这成昆不知跟老帮主有何仇怨,竟尔下此毒手?」黄衫女子道:「史帮主遗言道:他和这成昆素不相识,仇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因此他老人家直到临终,仍是不明其中之理,据他推测。多半是丐帮中人什么地方得罪了成昆,因而找到史帮主头上。」执法长老沉吟道:「这成昆为了躲避谢逊,数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消声匿迹,不知所终,丐帮弟子怎能和他结仇?看来其中必有重大的误会。」
  掌钵龙头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抓起一柄弯刀,架在那假冒史火龙的秃子颈中,喝道:「你叫什么名字?何以假冒帮主?快快说来,若有半字虚言,哼,哼!」说着手起一刀,将一张椅子劈为两半。那秃子吓得魂不附体,道:「我—我说—小人名叫癞头鼋刘敖,本是山西解县乱石冈山寨中的一名头目,这天下寨做没本钱的买卖,撞到了陈友谅陈大爷,还有陈大爷的师父。陈大爷一脚将小人踢翻了,提剑正要砍杀,小人连忙磕头求饶。陈大爷对小人左瞧右瞧,忽然说道:『师父,这小贼挺像咱们前天所见那个人哪。』他师父摇头道:「嘿嘿,年纪不对,鼻子塌了,又是个秃头。』陈大爷笑道:『弟子有法子弄他像来。』于是叫小人跟着他们到解县,住在客店之中。陈大爷去弄了些石膏,装高了小人鼻子,又叫我戴上白头假发的发,乔扮成这等模样——各位老爷,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戏弄诸位,只是陈大爷这么说,小人只好这么干,小人狗命一条,全捏在他手里,那——那是无可奈何,小人家中尚有八十岁的老娘,众位大爷饶命则个。」说着双膝跪倒,磕头便如捣蒜。
  执法长老沉吟道:「陈友谅出身少林派,他师父是少林寺的高僧,他——他还有什么师父?」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接口道:「不错,他师父便是成昆。」于是将成昆化名圆真,混入少林寺拜神僧空见为师,自己幼时曾在少林寺中遭圆真毒手等情简略说了,其后又叙述圆真如何偷袭光明顶,终于为白眉鹰王殷天正所击毙,但尸身却又突然失踪。掌钵龙头和执法长老齐声道:「此事已无可疑。在光明顶上,成昆乃是假死,混乱之中,悄悄溜走。」传功长老怒道:「看来罪魁祸首,竟是陈友谅这奸贼。他师徒二人野心勃勃,妄图独霸天下,是以害死史帮主,命这小毛贼冒充史郡主,做他们傀儡,再想进一步挟制明教,笼络少林、武当、峨嵋三大派。这奸计不可谓不毒,野心不可谓不大。宋青书呢?宋青书到那里去了?」各人这些时中只注视着丐帮主、黄衫女子、史红石等人,没防到宋青书竟也步着陈友谅后尘,不知何时溜之大吉了。说到此时,各方面一加印证,陈友谅的奸计终于全盘暴露,传功长老向黄衫女子深深一揖,说道:「姑娘有大德于敝帮,丐帮不知何以为报。」黄衫女子淡淡一笑,道:「我先人和贵帮上代渊源甚深,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这位史家小妹妹,你们好好照顾。」说了这几句话,躬身一礼,黄影一闪、已掠上屋顶。传功长老叫道:「姑娘且请留步。」
  只见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齐跃上屋顶,琴声丁冬、萧声呜咽,片刻间琴萧之声飘然远引,曲未终而人已不见,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众人心下均感一阵惘然。
  传功长老携了史红石的手,向张无忌道:「张教主,且请进厅内说话。」群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请张无忌先行。无忌也不客气,走进厅内,和传功长老等分宾主坐定,周芷若坐在他的肩下。无忌第一件事便是关心谢逊的下落,请问了传功长老、执法长老诸人的姓名后,便道:「曹长老,我义父金毛狮王若在贵帮,便请出来相见。」傅功长老叹了口气,道:「陈友谅这奸贼玩弄手段,累得丐帮愧对天下英雄。不瞒张教主说,谢大侠和这位周姑娘,确是咱们在关外合力请来敝帮,其时谢大侠身染疾病,昏迷在床。咱们没经动手过招,就请他大驾到了此间。八日之前的晚间,谢大侠突然击毙了看守他的敝帮弟子,脱身而去。所毙丐帮人众,棺木尚停在后院未葬,张教主若是不信,可请移驾到后院审察。」无忌见他言语诚恳,何况那晚丐帮弟子尸横斗室之情,则是自己亲眼目睹,便道:「曹长老既如此说,在下焉敢不信?」寻思:「义父离去的那晚,我曾见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黑影。轻功极高,又在墙头见到一个女子的足印,莫非是那位黄衫女子么?」
  于是问史红石道:「小妹妹,这位杨姊姊之家住何处?你从前识得她么?」史红石摇头道:「我从前不识。王大哥听了我爹爹吩咐,带着这根竹棒儿,和妈妈同我一起坐车,路上遇到恶人,打了一架,王大哥又伤了。咱们一起坐车走了好几天。又上山去。王大哥走不动了,便在地下爬,后来到了一座树林外边,王大哥大叫几声。后来一位穿黑衣的小姊姊出来,后来杨姊姊出来,问了王大哥许多话,拿这棒儿去了半天。后来王大哥死了,妈妈又昏了过去。杨姊姊便带了我,又带了八个穿白衣裳、黑衣裳的小姊姊,坐了车子来啦。」她年纪幼小,说不出个所以然,问到地名日子,也是一概不知,从她口中,竟是探不到半点端倪。
  传功长老道:「贵教韩山童大爷的公子,却在敝帮。」他转头吩咐了几句,一名丐帮弟子匆匆进去。过不多时,只听得韩林儿破口大骂的声音,从后堂传了过来:「你们这些个个不得好死的臭叫化,又来欺骗老子!咱们张教主身份何等尊贵,岂能驾临你们这臭叫化窝来。你乘早送老子上了西天,鬼鬼祟崇的奸计,一概不管用。」丐帮众长老听了这些骂声,脸上均现羞惭之色。张无忌心想:「这位韩大哥确是个忠义赤胆、铁铮铮的好男儿。」心下敬他为人,站起身来,抢上几步,见韩林儿从后壁大踏步走将出来,便道:「韩大哥,我在这里,这几天委屈了你啦。」韩林儿一见张无忌,一征之下,心中大喜,当即跪下拜倒,说道:「张教主,果然是你老人家来啦,这可想煞了小人。你快传下号令,将这些臭叫化儿杀他个干净。」
  张无忌含笑扶起,说道:「韩大哥,丐帮诸位长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计,致生误会。此刻已分解明白,韩大哥瞧在兄弟面上,不必介意。」韩林儿站起身来,向传功长老等怒目而视,本想痛骂几句,出一出心中怨气,只是教主如此吩咐,只得强自忍耐。执法长老道:「张教主今日光降,实是敝帮莫大荣宠,快整治筵席,大伙儿一来向张教主接风,二来向峨嵋派周掌门致歉,三来向韩大哥陪罪。」早有众弟子答应了下去。无忌心悬义父,有许多话要向周芷若询问,实是无心饮食,当即抱拳说道:「诸位美意,在下多谢了。只是在下急于寻访义父,只好日后再行叨扰,莫怪,莫怪。」
  传功长老等挽留再三,张无忌见其意诚,只得留下与宴。席间丐帮诸高手又郑重谢罪,并说即当派丐帮中弟子,四出寻访谢逊下落,一有讯息,立即遣急足报与明教知道。张无忌谢了,与诸长老、龙头痛饮而散。丐帮众高手见他年纪虽轻,但武功既高而绝无傲人之态,豁达大度,殷殷以携手共抗鞑子为勉,众人均是大为心折,席上订交,直送至卢龙城外十里,方始分手。
  张无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骑着丐帮所赠骏马,沿着官道南下。韩林儿对教主十分恭谨,不敢并骑而行、远远跟在后面,沿途倒水奉茶,犹如奴仆一般的服侍张周二人。张无忌过意不去,数次说道:「韩大哥,你虽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为人,在公事上你听我号令,日常相处,咱们平辈论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韩林儿甚是惶恐,道:「属下对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辈论交,如何克当?平时无缘多亲近教主,今日得小小尽心,服侍教主,实是属下生平之幸。」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却不必对我这般恭敬。」韩林儿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说几句话,已是一辈子的大幸。言语粗鲁,姑娘莫怪。」周芷若见他说得诚恳,眼中所流露的严谨崇敬,当真是将自己当作了天仙天神。她自知容色清丽,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无不心摇神驰,但如韩林儿这般五体投地的拜倒,却也是生平从所未遇,少女情怀,实不禁暗自欣喜。
  无忌详细问她当日被丐帮擒获的经过,周芷若言道:那日无忌出了客店,去侦视丐帮有无密谋,去后不久。谢逊突然浑身颤抖,胡言乱讲起来。她心中害怕,竭力对他安静,但谢逊似乎不认得了她,在店房中乱跳乱窜,过了一会,便即瘫痪在地,人事不知,便在此时,丐帮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时抢进房来,她来不及抽剑抵御,便被点中了穴道,和谢逊二人同时被送到卢龙。无忌幼时便知义父因练七伤拳伤了心脉,兼之全家为成昆所害,偶尔会心智错乱,只是没料到他,偏在这当口发作,以致无法抵挡丐帮的侵袭,两人琢磨谢逊不知此刻到了何处,周芷若亦感茫无头绪。无忌道:「京师是各路人物会聚之处,咱们南下路过,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想青翼蝠王韦兄手中,多半会有若干线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当真是想见韦一笑么?」张无忌知她言中之意,不禁脸上一红,道:「那也不一定找得到韦兄。咱们要打探义父的所在,若能遇上韦兄、苦头陀、杨左使他们,总能帮我出一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机妙算、足智多谋的人儿,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帮你出一些好生意,杨左使、苦头陀他们,万万不及这位姑娘聪明。」张无忌一直不敢跟她说起在弥勒佛庙中与赵明邂逅相遇之事,这时听他提及赵明,不由得神色问颇为尴尬忸怩,道:「你总是念念不忘赵姑娘,高兴起来便损我两句。」周芷苦笑道:「也不知是我念念不忘她呢,还是另有一人念念不忘于她。你自己作贼心虚,当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么?」
  张无忌天性至诚,心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白头之约,此后生死与共,两情不贰,什么事都不该隐瞒于她,当下提起勇气,说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该当与你说,请你别生气。」周芷若道:「我该生气便生气,不该生气便不生气。」无忌听了这两句话,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对她发下重誓,决意杀了赵明,为表妹殷离报仇,但与赵明相见后非但不杀,反而和她荒郊共宿,连骑并行,这番话说出来实是心中有愧。他不善作伪,自觉羞惭,神色间便尽数显了出来。
  无忌沉吟之间,双骑已奔近一处小镇,眼见天色不早,当下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饭过后,无忌又替周芷若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阵,虽然仍非解这奇异的点穴之法,但点穴后为时已久,血脉运转,被封住的穴道终于也自行解开了。无忌心下暗想:「丐帮诸长老的武功虽非极强,点穴手法却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间求他们解穴,那出手点穴之人居然也假装忘记了。嘿嘿,这些化子们死要面子,一败涂地之余,勉强在点穴法上占一些上风,也是好的。」
  周芷若嫌客店中一股污秽的霉气,道:「咱们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脉。」张无忌道:「好!」携了她手,走到镇外。其时夕阳在山,西边天上晚霞如血,两人闲步一会,在一株大树下坐了,但见太阳慢慢钻入地下,周遭暮色渐渐逼来。于是张无忌将弥勒佛庙中如何遇见赵明、如何发现莫声谷的尸体、如何和宋远桥等相会、如何循着明教的火焰记号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说了,说到最后,双手握着周芷若的手,道:「芷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咱俩夫妇一体,我什么事也不会瞒你。赵姑娘坚要再见我义父一面,说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说到最后这几句话,声音也发颤了。周芷若道:「你害怕什么?」张无忌只觉掌中的一双小手寒冷如冰、也是轻轻发抖,便道:「我想起义父患有失心疯之症,一发作起来,人事不知。当年他疯疾大发,竟图向我妈妈非礼,他一对眼睛,便是因此被我妈妈打瞎的。当我出生之时,义父又想杀死我爸爸妈妈,幸而听到我的哭声,这才神智清醒。我怕——我怕——」
  周芷若道:「你怕什么?」无忌叹了口气,道:「此话我本来不该说,但我确是担心,我那表妹是—是—义父杀的。」周芷若跳起身来。颤声道:「谢大侠仁侠仗义,对咱们后辈更是慈爱,怎会去杀殷姑娘?」无忌道:「我这只是空口猜测,当然作不得准。就算我表妹真为义父所杀,那也是他老人家旧疾突发,犹如梦魇一般,不是他老人家生性残忍。唉,这一切帐,都该算在成昆那恶贼身上。」周芷若沉思半晌,摇头道:「不对,不对!难道咱们齐中『十香软筋散』之毒,也是义父他老人作的手脚?他又从何处得这毒药?」无忌眼前犹如罩了一团浓雾,瞧不出半点光亮。只听周芷若冷冷的道:「无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计,在想替赵明开脱洗刷。」无忌道:「倘若赵姑娘她真是凶手,她躲避义父尚自不及,何以执意要见义父,说有几句要紧话问他?」周芷若冷笑道:「这位姑娘机变无双,她要为自己洗脱罪名,难道还想不出什么巧妙法儿么?」她语声突转温柔,偎倚在他身上,说道:「无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实之人,说到聪明智谋,如何能是赵姑娘的对手?」无忌叹了口气,觉得她所言确甚有理,伸臂轻搂住她柔软的身子,低声道:「芷若,我只觉世事烦恼不尽,即如亲如义父,也令我起了疑心,我只盼驱走鞑子的大事一了,你我隐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这尘世之事了。」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愿,真能逐走了胡虏,那时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张无忌道:「我才干不足以胜任教主,更不想当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权,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来担当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纪尚轻,目下才干不足,难道不会学么?再说,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门,肩头担子甚重。师父将这掌门人的铁环授我之时,命我务当光大本门,就算你能隐居山林,我却没这般福气呢。」


九三 花烛春宵

无忌抚摸她手指上的铁指环,道:「那日我见这指环落在陈友谅的手中,心里焦急得了不得,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不得插翅飞到你的身边。芷若,我没能早日救你脱险,这些日子中,你可受了委屈啦,这铁指环,他们怎么又还了你?」周芷若道:「是武当派的宋青书少侠拿来还我的。」无忌听她提到宋青书的名字,眼前突然出现她与宋青书并肩共席、在丐帮花厅上饮酒的情景,问道:「宋青书对你很好,是不是?」周芷若听他语声有异,问道:「什么叫做『对你很好』?」无忌道:「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这位宋师哥对你一往情深,不惜叛派逆父,弑叔谋祖,对你自是很好的了。」
  周芷若仰头望着东边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你待我只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的了。」无忌道:「我固是不及宋师哥这般情痴,要我为你做这些不孝不义之事,那是万万不能。」周芷若道:「为了我,你是不能。为赵姑娘,你偏能够。你在那小岛上曾立过重誓,定当杀此妖女,以替殷姑娘报仇。可是你一见她面,早将这些誓言忘得干干净净了。」无忌道:「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龙刀和倚天剑确是赵姑娘所盗,害死了表妹的恶事确是她所干,我自不饶她。但若她是清白无辜,我总不能无端端的杀她。说不定我当日在小岛上立的誓,是立错了。」
  芷若不语,无忌道:「是我说错了么?」周芷若道:「不!是想起我自己在万法寺的高塔之上,也曾在师父跟前发过重誓。只恨我在那小岛上对你以身相许之时,不肯把这重誓说了出来。」无忌惊道:「你——你发过什么重誓?」周芷若道:「那时我对师父发誓说,要是我日后嫁你为妻,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稳,我师父化为厉鬼,日夕向我纠缠,我跟你生的子孙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
  张无忌一听到这几句如此毒辣的恶誓,不禁身子发抖,隔了半晌,才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数的。你师父只道明教是为非作恶的魔教,我是奸邪无耻的淫贼,才逼你发此重誓。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相,定能教你免了此誓。」周芷若泪流满面,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经不知道啦。」说着扑在无忌怀里,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休。无忌抚摸她的柔发,慰道:「你师父若是地下有知,定然不会怪你背誓。难道我真是个奸邪无耻的淫贼?」周芷若抱着他腰,说道:「你现下还不是,可是你将来受了赵明的蛊惑,说不定——说不定便奸邪无耻了。」无忌伸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弹,笑道:「你也把我忒也瞧得小了。良人者,所仰望终身者也。你的夫君是这样的人么?」周芷若抬起头来,脸颊上兀自带着晶晶珠泪,眼中却已全是笑意,说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么?你再跟那赵明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谁保得定你不会如那宋青书一般,为了一个女子,便做出许多卑鄙的勾当。」无忌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一吻,笑道:「谁叫你天仙下凡,咱们凡夫俗子,焉能自持?这是你爹爹妈妈不好,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们男人啦!」
  突然之间,三丈外一株大树之后,「嘿嘿」连声,传来两下冷笑,无忌正将周芷若搂在怀里,一愕之间,只见一个人影连晃几晃,已远远去了,周芷若一跃而起,苍白着脸,颤声道:「是赵明!她一直跟在咱们身后。」无忌听这两下冷笑,确是女子的声音,只是难以断定是否真是赵明,迟疑道:「真是她么?她跟着咱们干么?」周芷若怒道:「她喜欢你啊,还假惺惺的装不知道呢。你们多半暗中约好了的,这般装神扮鬼的来耍弄我。」无忌连叫冤枉。周芷若俏立寒风之中,思前想后,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无忌左手轻轻楼住她肩头,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泪水,柔声道:「怎么好端端地又流起泪来?若是我约赵姑娘来此,教我天诛地灭。你想想,要是我心中对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怎会跟你疯疯癫癫的说些亲热话儿?那不是故意让她难堪么?」周芷若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叹口气道:「无忌哥哥,我心中一直难以平定。」无忌道:「为什么?」周芷若道:「我总是忘不了对师父发过的重誓,又想这赵明定然放不过我,不论武功智谋,我都跟她差得太远。」无忌道:「我尽心竭力,护你周全。她胆敢伤我爱妻的一根毫毛,我岂肯饶她?」周芷若道:「若是我不幸死在她的手里。那也罢了,只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了她的迷惑,信了她花言巧语,中了她的圈套机关,却来杀我,那时我才死不瞑目呢。」无忌道:「那当真是杞人忧天了。世上多少害过我、得罪过我的人,我都不杀,怎么反而会杀你?」他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的剑疤,笑道:「这一剑是你刺的?你越是刺得我深,我越是爱你。」
  周芷若伸纤纤素手,抚摸他胸口的伤痕,心中若不胜情,突然脸色苍白,说道:「一报还一招,将来你便是一剑将我刺死,我也不悔。」无忌伸臂将她楼在怀里,道:「待咱们找到义父,请他老人家替咱俩主婚,自后咱二人行坐不离,白头偕老。只要你喜欢,再刺我几剑都成,我重话儿也不说你一句,这么着,你够便宜了吧?」周芷若将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之上,闻到他肌肤间男子的气息,低声道:「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之言。」两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风露渐重,方回客店分别就寝。
  次晨三人继续南行,一路没再发见赵明的踪迹,不一日已来到大都。进城时已是傍晚,只见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扫地,将街道里巷,扫得干干净净,每一家门口都摆了一张香案,无忌等投了客店,问店伴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客官远来不知,却也撞得真巧,合该有眼福,明日是大游皇城啊。」无忌道:「什么叫游皇城?」店小二道:「明儿是一年一度皇上大游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庆寿寺供香,数万男男女女扮戏游行,头尾三十余里。那才叫好看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儿起一个早,到王德殿门外去占个座儿,要是你眼光好,皇上、皇后、贵妃、太子、公主,个个都能瞧见。你想想,咱们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师,那里有亲眼见到皇上的福气?」韩林儿听得不耐烦起来,斥道:「认贼作父,无耻汉奸。鞑子的皇帝,有什么好看?」店小二睁大了眼睛,指着他道:「你——你说这种话,不是造反么?你不怕杀头要?」韩林儿道:「你是汉人,鞑子害得咱们多惨,你居然皇上长、皇上短的,还有半点骨气接?」那店小二见他凶霸霸的,转身便欲出去。周芷若手起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有官兵前来拿人。」说着一脚将他踢到了床底,笑道:「且饿他几日,咱们走的时候再放他。」过不多时,掌柜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那里唠叨个没完没了啦!快给三号房客人打脸水。」韩林儿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饭来,大爷们饿啦。」过了一会,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饭进来,不断自言自语:「阿福这小子定是去皇城瞧烟花去啦,这小子正经事不干,便是贪玩。」
  次日清晨,无忌刚起床,便听得门外一片喧哗。他走到门口,只见无数男女,都是衣衫光鲜,一齐向北涌去,人人嘻嘻哈哈,比过年还要热闹,炮仗之声,四面八方的响个不停。周芷若也到了门口,道:「咱们也瞧瞧去。」
  张无忌道:「我和汝阳王府中的武士们动过手,莫要被他们认了出来,既要去瞧,须得乔装改扮一下。」当下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扮成了村汉村女的模样,用泥水涂黄了脸颊双手,跟着街上人众,涌向皇城。
  其时卯末辰初,皇城内外,已是人山人海,几无立足之地。张无忌双臂前伸,轻轻开道,终于在延春门外一家大户人家的屋檐之下,挤到了三个空位。立定不久,已听得锣声当当,自远而来。众百姓齐呼:「来啦,来啦!」人人延颈而望。锣声渐近渐响,敲到近处,只见见一百零八名长大汉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锣,右手锣锤齐起齐落。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一齐响了出来,直是震耳欲聋。锣队过去,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其后是汉人的细乐吹打、西域琵琶队、蒙古号角队,每一队少则百余人,多则千人。乐队行完,只见两面素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安邦护国」,一面旗上书着「镇邪伏魔」,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梵文。大旗前后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长刀胜雪,铁矛如云,四百人骑的一色白马。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大声欢呼起来。无忌心下暗自感叹:「外省百姓,对蒙古官兵无不恨之切骨,这京师人士却是身为亡国奴而不知耻,想是数十年来日日见到蒙古朝廷的威风,竟忘了自己是亡国之身了。」
  两面大旗刚经过无忌身边不久,突然问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两排飞刀直射出来,迳奔两根旗杆。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七把飞刀整整齐齐的插在旗杆之上。那旗杆虽粗,但连受七把飞刀的砍削,立时折断,呼呼两响,从半空中倒将下来。只听得惨叫之声大作,十余人被旗杆压在下面。在旁瞧热闹的众百姓大呼小叫,纷纷逃避,登时乱作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卒,张无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韩林儿大喜之下,正要喝采,蓦地里一只软绵绵的手掌伸了过来,按住他的口上,却是周芷若及时制止他的呼喝。只见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丛中插索捣乱之人。无忌见这十四柄飞刀发射的手劲甚是凌厉,显是武林高手所为,只是闲人阻隔,没能瞧见放刀之人是谁。连他都没法见到,蒙古官兵只自乱哄哄的瞎搜一阵。过不多时,人丛中有七八名汉子被横拖直曳的拉了出来,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齐下,立时将这些汉子杀死在大街之上。韩林儿大是气愤,说道:「放飞刀的人早已走了,凭这些脓包,也捉得到么?却来乱杀良民出气。」周芷若低声道:「韩大哥禁声!咱们是来瞧游皇城,不是来大闹皇城。」韩林儿道:「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乱了一阵,后边乐声又起,过来的一队队都是吞刀吐火的杂耍,各种西域秘技,看到众百姓喝采不迭,适才血溅街心的惨剧,似乎已忘了个干净,其后是一队队的傀儡戏、皮影戏,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饰的戏文,什么「白娘娘水浸金山」、「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明宫」,「李存孝打虎」、「刘关张三戏吕布」、「张生跳粉墙」,争奇斗胜,极尽精功。张无忌等三人一向生长于穷乡僻壤,那里见过这许多繁华气象,都是不禁暗叹今日大开眼界。
  这些彩车之上,都插有锦旗,书明「臣湖广行省左丞相某某贡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贡奉」等字样。越到后来,贡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车愈是华丽,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宝气,发钗颈炼,竟然都是极贵重的翡翠宝石。原来这些蒙古王公大臣,一来为讨皇帝欢喜,二来各自夸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装点贡奉彩车。
  丝竹悠扬声中,一辆装扮着「白兔记」戏文的彩车过去,忽然乐声一变,音乐单调古拙,彩牵上一面白布旗子,写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车中一个中年汉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边坐着一个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头接耳,向周公指指点点。接着一辆彩车,旗上写的是「王莽假仁假义」,车中的王莽,白粉涂面,双手满持金银,向一群寒酸士人施舍。其后是四面布旗,写着四句诗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千古真伪有谁知。」
  张无忌见了这两出戏文,心中一动:「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圣人,当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时,人人说他有篡位之意。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谦恭下士,举世莫不歌功颂德。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世事真伪,实非朝夕之际可辨。」又想:「这二辆彩车与众大不相同,其中显是隐藏深意,主理之人,却是个颇有学识的人物。」正沉吟闲,忽听得一声破锣,一辆彩车由两匹瘦马拉了过来。那车子朴素无华,众百姓遥遥望见,已哄笑起来,都道:「这等破烂家生,也来游皇城,那不笑掉了大伙儿的下巴么?」
  车子渐近,无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车中一个大汉黄发垂肩、双目紧闭,盘膝坐在榻上,扮的却不是金毛狮王谢逊是谁?旁边一个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虽不如周芷若之清丽绝俗,但衣饰打扮,和周芷若当日在风外之时全然一模一样。韩林儿失声道;「周姑娘,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无忌回过头去,只见她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极是恼怒,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时猜不透这辆彩车是何用意。
  这车之后,跟着一辆车上仍是一旦一净,分别扮演谢逊和周芷若。只见那旦角笑嘻嘻绕到净角背后,伸出两指,突然在假谢逊背上用力一戮。假谢逊「啊」的一声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将他踏住,提剑欲杀。众百姓大声喝采:「好啊,好啊,快杀了他。」第三辆车上仍是假谢逊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帮帮众,将假谢逊和假周芷若擒住。张无忌此时更无怀疑,情知这三车戏文定是赵明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来,是以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从地下拾起几粒小石子,中指轻弹,嗤嗤连响,将第三辆车前的两匹瘦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贯脑而入,两马几声哀嘶,倒地而毙。彩车翻了过来,车上的旦角、净角和众配角滚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阵大乱。
  周芷若咬着下唇,轻声道:「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了。张无忌只觉她纤手冰冷,身子颤抖,忙慰道:「芷若,这小浑蛋什么希奇百怪的花样也想得出来,你别理会。只须我对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拨离间,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顿了一顿,忽道:「啊,我想起来了。那日,义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间身子一颤,摔倒在地,跟着便胡言乱语的发起疯来,莫非——莫非当时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处,向义父后心施发暗器?」张无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脚,再赶来弥勒庙,时刻也来得及,不过以她武功,只怕算计不了义父,也说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说话之间,蒙古官兵已弹压住众百姓,拉开死马,后面一辆辆彩车又络绎而来。张无忌和周芷若只是想着适才情事,也无心观看车上戏文。
  彩车过完,只听得梵唱阵阵,一队队身披大红袈裟的番僧迈步而来。众番僧过后,铁甲锵锵,二千名铁甲御林军各持长矛,列队而过,跟着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过尽,香烟缭绕,一尊尊神像坐在轿中,身穿锦衣的夫役抬着经过,什么土地、城隍、灵官、韦陀、财神、东岳,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后一神是关圣帝君。众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神像过完,手持金瓜金锤的仪仗队开道,羽扇宝伞,一对对的过去。众百姓齐道:「皇上来啦,皇上来啦。」远远望见一座黄绸大轿,三十二名锦衣侍卫抬着而来。张无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见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于酒色。皇太子骑马随侍,倒是颇有英气,背负镶金嵌玉的长弓,不脱蒙古健儿本色。
  韩林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教主,让属下扑上前去,一刀刺死这鞑子皇帝,也好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张无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鞑子皇帝身旁护卫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
  无忌左首一人忽然说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见其可也。」张无忌。韩林儿、周芷若一齐吃了一惊,向这人看去,却是个五十来岁的卖药郎中,背负药囊,右手拿着个虎撑。那人双手拇指翘起、并列胸前,做了个明教的手势,低声道:「彭莹玉拜见教主。教主贵体无恙,千万之喜。」
  无忌大喜,道:「啊,你是彭——」他化装之术极是巧妙,站在无忌身旁已久,无忌等三人竟是毫没察觉。彭莹玉低声道:「此间非说话之所。鞋子皇帝除他不得。」张无忌素知他极有见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伸出右手去抓住了他左手,心头喜之不胜。
  皇帝和皇太子过后,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后成千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一涌而西。周芷若道:「咱们也去瞧瞧。」四人挤入人丛,随着众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见七座金脊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百姓虽众。但张无忌等四人既要挤前,自也轻而易举,不久便到了彩楼之前。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坐在龙椅上,旁边两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胖胖妇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说不尽的灿烂光华。皇太子坐于左边下首,右边下首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绵袍,想必是公主了。无忌一瞥之下,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穿貂裘,颈垂珠练,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赵明。这彩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自是赵明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赵兄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步,鹰视虎步,极见骠悍。
  周芷若瞧着两位皇后,呆呆出神,不禁走得太近。突然之间,一名御林军扬起藤鞭,劈头向她击了下来。无忌右手轻带,已抓住了鞭梢,只须一挥,便将他摔得鼻青目肿,但随即放手,转身退入人丛。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天魔大阵」,五百人敲动法器。左右盘旋,纵高伏低。阵法变幻极尽巧妙,众百姓欢声雷动,皆大赞叹。周芷若向赵明凝望半晌,叹了口气,道:「咱们回去了吧?」
  四人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回到客店。彭莹玉向张无忌行参见之礼,各道别来情由。无忌问起谢逊消息,彭莹玉却是甫从淮泗来到大都,未知谢逊已回中原。他说起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年来攻城略地,甚立战功,明教声威大振。韩林儿道:「彭大师,适才咱们抢上彩楼,一刀将鞑子皇帝砍了,岂非一劳永逸?」彭莹玉摇头道:「这皇帝昏庸无道,正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岂可杀他?」
  韩林儿奇道:「鞑子皇帝昏庸无道,苦害百姓,怎么反而是咱们大大的帮手了?」彭莹玉道:「韩兄弟有所不知,鞑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乱,又命贾鲁开掘黄河,劳伤财,弄得天怒人怨。咱们近年来打得鞑子落花流水,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当真打得过纵横天下的蒙古精兵么?只因这胡涂皇帝不用好官。汝阳王善能用兵,鞑子皇帝偏生处处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抢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断削减他兵权,尽派些只会吹牛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蒙古兵再会打仗,也给这些混蛋将军害死了。这鞑子皇帝,可不是咱们的大帮手么?」
  这番话只听得张无忌连连点头称是。彭莹玉又道:「咱们若是杀了鞑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样,倒是个厉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总比他的胡涂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惯战的宿将来打咱们,那就糟了。」张无忌道:「幸得大师及时提醒,否则今日我们若然鲁莽,只怕已坏了大事。」
  韩林儿连打自己嘴巴,骂道:「该死,该死!瞧你这小子以后还敢胡说八道、乱出胡涂主意么?」登时把张无忌、周芷若、彭莹玉逗得都笑了。
  彭莹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重任,也不宜干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的护卫之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然神勇绝伦,但终须防寡不敌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谨领大师的金玉良言。」
  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
  张无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了。
  当下彭莹玉向无忌禀报各地明教起事抗元的情形,虽是有胜有败,声势却是日盛一日,只可惜各大门派、各大帮会妒忌者有之、牵制者有之,未能齐心协力,以致许多起义都是功败垂成,倘若武林群豪能开一大会,同心反元,那么大事定然能就。张无忌道:「大师此言甚是,待得会见杨左使后,咱们好好计议一番。」四人谈了一会,用过酒饭,无忌道:「我和彭大师到街上走走,打听义父的消息。」
  他想韩林儿性子直,在京师中见到什么不平之事,立时便会挥拳相向,闯出祸来,便道:「韩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别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韩林儿道:「是,教主诸多小心!」当下张无忌和彭莹玉言定一个向西,一个向东,二鼓前回到客店会合。
  张无忌出店后信步向西,一路上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说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豪华热闹,那当真是一年胜于一年。有人说道:「南方明教造反,今天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又有人道:「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又有人道;「贾鲁大人拉夫挖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那有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也无意多听,信步之间,越走越是静僻,蓦地抬头,竟是到了那日与赵明会饮的小酒店门外。无忌心中一惊,暗想:「怎地无意之间,又来到此处了?难道我心中对赵姑娘竟是如此撇不开、放不下吗?」只见店门半掩,门内静悄悄地,似乎并无酒客。无忌稍一迟疑,轻轻推门走下进去,见柜台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他走进内堂,只见角落里那张方桌上点着一枝明灭不定的腊烛,桌旁坐着一人,脸朝向里。这张方桌正是他和赵明两次饮酒的所在,除了这一位酒客之外,堂上更无旁人。无忌一征之下,走近一步,那人听见声音,霍地站起。烛影摇晃,映在那人脸上,竟是赵明。
  她和无忌两人都没料到居然又会在此地和对方相见,不禁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赵明低声道:「你——你怎么会到这里?」语声颤抖,显是心中极为激动。无忌道:「我闲步经过,便进来瞧瞧,那知道——」他走到桌边,只见赵明对面另有一副杯筷,问道:「尚有旁人来要?」赵明脸上一红,道:「没有了。前两次我跟你在这里饮酒,你坐在我对面,所以—所以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无忌心中感激,只见桌上的四碟酒菜,竟和第一次赵明约他来饮酒时一般无异,她一番柔情深意,此刻方从心底体会到了,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双手,道:「赵姑娘!」赵明道:「只恨,只恨自己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对头——」
  突然之间,窗外「嘿嘿」两声冷笑,一物飞了进来。拍的一声,打灭了烛火,堂中登时漆黑一团。无忌和赵明听这冷笑之声,都知是周芷若所发,一时彷徨无主,追出去也不是,留在这里也不是。耳听得屋顶之声细碎,周芷若如一阵风般去了。
  赵明低声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约,是也不是!」无忌道:「是,我原是不该瞒你。」赵明道:「那日我在树后,听到你跟她这般甜言蜜语,恨不得自己立时死了,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世界上。那日我冷笑两声。她一报还一报,也来冷笑两声,可是——可是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教我心中欢喜的话儿。」无忌心下歉仄,道:「赵姑娘,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再和你相见。我的心已有所属,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你是金枝玉叶之身,从此将我这个山村野夫忘记了吧。」赵明拿起他的手来,抚着他手背上的疤痕,道:「这是我咬伤你的,你武功再高,医道再精,总是去不了这个伤疤。你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么?」突然之间,双臂楼住他的头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张无忌迷惘之间。赵明用力一口,将他上唇咬得出血。跟着在他肩头一推,身子窜出窗去,叫道:「你这小淫贼,我恨你。我恨你!」

 楼主| 发表于 2006-10-30 13:41 | 显示全部楼层

九四 濠州大会

韩林儿在张无忌、彭莹玉出店后,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说一句话,便起身走向自己房中。周芷若微笑道:「韩大哥,你怕了我么?连在我面前多坐一会也不肯。」韩林儿涨红了脸。忙道:「不,不!」可是脚步迈得更加快了,一走进自己房中,立刻带上房门,上了闩,心下怦怦乱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眼前出现的只是周芷若娇艳清丽的容颜,温和柔软的话声,心下但想:「周姑娘日后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干,拚命立些功劳。周姑娘一喜欢,就会说:『韩大哥,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时候啊,我韩林儿才不枉了这一生。」
  他躺在炕上出了会神,微笑着朦胧睡去,睡到半夜,忽听得门上轻轻几下剥啄之声。韩林儿翻身坐起。问道:「是谁?」只听得周芷若在门外说道:「是我。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韩林儿道:「是,是。赤足便去开门,拔去门闩,忙回身点亮了腊烛。只见周芷若双目红肿,神色大异,韩林儿吓了一跳,问道;「周姑娘,你—你—」顿了一顿底下的话便说不下去了,突然灵机一动。飞奔出房,道:「我去打水来给你洗脸。」过不多时,赤着双足,捧了一盆洗脸水进来。周芷若凄然一笑,以手支颐,呆呆的望着烛火。韩林儿道:「你—你洗脸吧。」周芷若一言不发,摇了摇头,忽然怔怔的流下泪来。韩林儿吓得呆了,垂手站着,不知周芷若为何生气烦恼,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说什么话。
  这般僵持良久,忽然拍的一声轻响,烛花爆了开来,周芷若身子一颤,从沉思中醒了过来,轻轻「嗯」的一声,站起身来。韩林儿大声道:「周姑娘,是谁对你不住,姓韩的这就拔刀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进。你请说吧!」周芷若凄然摇了摇头,走出房去。她进房来坐了半晌,似有满腹心事倾吐,却是一个字也不说,便又出去。倒教韩林儿这莽撞汉子半点摸不看头脑,呆呆站着,连连握拳捶头。
  他自知是粗人,没法明白女孩儿家头发般细的心事,想了一会毫无头绪,耳听得远处当当当的打着三更,心想:「怎地教主和彭大师还没有回来?」只得上炕又睡。朦胧间刚要合眼,忽听得砰砰一声,东边房中似乎有一张椅子倒在地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韩林儿一跃出房,月光掩映之下,房中窗上映出一个黑影,似是悬空而挂。兀自微微摇晃。韩林儿大吃一惊,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门,房门却是反闩着。他用肩头使劲一撞,撞断门闩,抢进房去,忙打火褶点亮了腊烛,只见周芷若双足临空,头颈套在绳圈之中,那绳子却挂在梁上。他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急忙纵身一跃,用力一扯,崩断了绳子,将周芷若放在床上,一探她鼻息,竟己气绝。他纵声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什么想不开,干么出此下——下策?」说到后来,竟然喉头塞住了,再也说不出来。
  忽听得房门外一人道:「韩大哥,什么事?」走进一人,正是张无忌。他见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轰,颤抖着双手,解去周芷若颈中绳索,一摸她胸口,幸喜一颗心尚自微微跳动。无忌喜道:「不碍事,救得活的。」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数下,一股九阳真气从掌心传了过去,来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韩林儿大喜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转了。」周芷若睁开眼来,见到无忌,哭道:「你干什么理我?让我死了干净。」忽地见到无忌上唇血渍,更有几个细细的齿痕,心头怒火上升,一伸手,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
  韩林儿大吃一惊,心想殴打教主,那还了得?但周芷若在他心目中却又是敬若天神,一时之间心中大为胡涂,不知说什么好。突然间有人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韩林儿回过头去,见是彭莹玉,喜道:「彭大师,你回来啦,快快,快来劝劝周姑娘。」彭莹玉笑道:「劝什么?咱们到外面走走吧。」韩林儿急道:「不,不成啊,要是打起架来,周姑娘不是教主的敌手。」彭莹玉哈哈大笑,道:「胡涂兄弟!难道咱两个帮周姑娘,就能打赢教主了么?我说教主一定打不赢周姑娘。」说着使个眼色,拉着韩林儿使出店房,韩林儿却兀自不住回头,关怀之情,见于颜色。
  周芷若忍不住扑哧一笑,但扑在床上,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张无忌坐在床边,轻拍她的肩头,柔声道:「芷若,我确不是约好了跟她相见,当真是阴错阳差、误打误撞碰见的。」周芷若双足乱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说什么鬼话,以后别想再叫我相信。」无忌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世上的事情,原是极易引起误会——」周芷若不等他说完,霍地坐了起来,说道:「那郡主娘娘用这些诗句来损我,你倒念念有辞,老是记在心里。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什么样子?」说到这里,脸蛋儿却飞红了。无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难辩,反正自己已决意与周芷若白头偕老、之死靡它,只有动之以情,令她渐渐淡忘。烛光下见她俏脸晕红颈中深深一根绳印,两边肿了上来,心想若非韩林儿及早察觉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殒玉碎,回天乏术,终成大恨。不禁又是惭愧,又是爱惜,伸臂抱住她,向她樱唇上吻去。周芷若转头闪避,怒道:「你跟人家不干不净,又来惹我。当我是好欺的么?」无忌双臂一紧,令她动弹不得,终于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挣扎不脱,一个心却也渐渐软了。
  无忌心想自己和她虽是名分已定,终是未婚夫妻,深宵共处一室,虽是不及于乱,却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于彭莹玉、韩林儿等人脸上须不好着,于是放开了她,说道:「芷若,你好好休息,一切明日咱们再谈。我若是再瞒了你去见赵姑娘,任你千刀万剐,死而无怨。」周芷若苍白的脸上红扑扑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气道:「胡说八道什么?你明知我不会将你千刀万剐。」无忌笑道:「那么你剁了我的双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头,眼泪扑簌簌的如珠而落。
  无忌这一来又不好走了,重行坐在她的身旁,伸臂楼住她肩头,道:「怎么又伤心啦?」周芷若只理哭泣不语。无忌问之再三,不料越是问得紧,她越是伤心。无忌罚誓赌咒,说决不负心薄幸。周芷若双手蒙着脸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无忌道:「咱们小时候,大家命苦。鞑子在中国作威作福,谁都是多苦多难。以后,咱俩结成夫妻,又将鞑子赶了出去,只有欢喜,没有伤心了。」周芷若抬起头来,正色道:「无忌哥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只不过赵明那小妖女想诱惑你,却不是你三心两意。可是—可是我是不配做你夫人的了。我本想一死了之,那知韩林儿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没勇气再死了。我—我要学师父一样,削发为尼。唉,咱们峨嵋派的掌门,终究是没一个嫁人的。」无忌道:「那到底是为什么?你恨赵姑娘诬陷你害我义父么?」周芷若凝视他双目,问道:「你信不信?」无忌道:「我自然不信。」周芷若道:「你不信就好了,本来谁都不会相信。」无忌道:「那么,又为了什么?」周芷若咬了咬牙,说道:「因为—因为——」
  她说了两个「因为」,背转身去,道:「无忌哥哥,你只当从来没见过我,从此别记得我这薄命之人。你去娶了赵姑娘也好,另娶淑女也好,我——我都是不管的了。」突然间双足一登,身子从窗口穿了出去,直上屋顶。无忌一呆:「她身法如此轻灵曼妙,好高的武功啊。」一时不及细想,跟着追出?只见周芷若向东疾奔。无忌三个起落,突然间绕到她的身前。周芷若收足不及,撞入了他的怀中。无忌双臂一张,将她搂住了。该处正是流经大都城内一条小河河畔,无忌半扶半抱的将她带到河边一块石上,偎倚着坐下,柔声道:「芷若,咱俩夫妇一体,你有什么为难之事,都是和我的一样,尽管说将出来,也好让我为你分忧。你独自个闷在心里,却是何苦?」
  周芷若将脸伏在他的胸前,哭道:「我——受了人家欺负,已经——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我肚中已有了孽种,怎能——怎能再跟你结为夫妇?」这几句话听在无忌耳中,委实犹似晴天霹雳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芷若缓缓站起身来,说道:「这是命该如此,你慢慢的,将我忘记了吧。」无忌兀自怔怔的呆着,不相信她所说的话竟是真的。周芷若轻叹一声,转身便走。无忌一跃而起,拉住她手,颤声道:「是——是宋青书这贼子么?」周芷若点了点头,流泪道:「在丐帮之中,我被点中穴道,无力抗拒——」无忌紧紧抱住了她,说道:「这又非你的过失。事已如此,烦恼也是枉然。芷若,这是你遭难,我只有更加爱你怜你。咱们明日立时动身,回到淮泗,告知本教兄弟,我便跟你成亲。你肚中——肚中孩儿,便算是我的,于你清白,绝无半点损害。」周芷若低声道:「你何必好言慰我?我已非黄花闺女,怎能再做教主夫人?」
  张无忌道:「你—你也是把我瞧得小了,张无忌是豪杰男儿,岂如俗人之见?纵是你一时胡涂,自行失足,我也能不咎已往,何况这是意外之灾?」周芷若心中感激,道:「无忌哥哥,你当真待我这么好吗?我—我只怕你是骗我的。」无忌道:「我待你的好处,以后你才知道,现下我还没起始待你好呢。」周芷若扑在他的怀里,感极而泣,过了一会,说道:「你用些药物,先替我将这孽种打了下来。」无忌道:「不可。打胎之事既伤天和,于你身子又是大大有损。」心下暗想:「她失陷丐帮,前后不过一月,怎地已知怀孕?说不定是她胡思乱想。」一搭她的脉搏,亦无胎象,但想这种事情不便多问,自己医术虽精,所专却是治伤疗毒,于妇科一道,原是所知不多。只听周芷若又道:「这孽种是个女的,那也罢了,倘若是个男儿,日后天如人愿,你登极做了皇帝,难道要这孽种来做太子?乘早还是打了,免贻无穷之患。」无忌叹道:「这『皇帝』两字,再也休提。我这种村野匹夫,绝无觊觎大宝之意,若教众师兄弟们听见,只道我一己贪图富贵,反而冷了心肠。」周芷若道:「我也不是强要你做皇帝,但若天命所归,你推也推不掉的。你待我这么好,我自当设法图报。周芷若虽是个弱女子,可是机缘巧起来,说不定我便能助你做了天子。我爹爹事败身亡,我命中无公主之份,却又有谁知道我不能当皇后娘娘?」无忌听她说得热切,笑道:「皇后娘娘未必及得上峨嵋掌门之尊。好了,明儿一早咱们还要赶路。我的皇后娘娘,请驾回宫,早些安歇吧。」满天愁云惨雾,便在两人中一笑之间,化作飞烟而散。
  次日清晨,无忌嘱咐彭莹玉续留大都三日,打听谢逊的讯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韩林儿,南下前赴淮泗。到山东境内,便见蒙古败兵,曳甲丢盔,蜂涌而来。
  无忌等见到大队败兵,便避道而行,后来见到一兵落单,抓住了一加逼问,知道韩山童在淮北连打几个大胜仗,杀得元军连失数处要地。张无忌等不胜之喜,加紧赶路,一到鲁皖边界,已全是明教义军的天下。义军中有人认得韩林儿,急足报到元帅府。三人将近濠州时,韩山童等已知张无忌到来,率领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邓愈、汤和等大将,迎出三十里外。众人久别重逢,俱各大喜。韩山童亲手向张无忌献上酒菜,锣鼓喧天,兵甲耀眼,拥入濠州城中。周芷若骑在马上,跟随在无忌之后,左顾右盼,心想这番风光,虽是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华丽辉煌,却也颇足以快慰平生。
  到得城中,众将逐一躬身参见。当晚濠州城中大开筵席,恭迎教主驾到,韩山童听儿子说起身遭丐帮擒获,全仗教主相救,更是一再称谢。无忌在城中歇了数日,杨逍、范遥、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说不得、周颠、五行旗诸掌旗使等得到讯息,陆续从各地来会,城中宴会不断。又过数日,青翼蝠王韦一笑和彭莹玉也前脚后脚的到达。
  无忌急问谢逊的音讯。彭莹玉在大都未得丝毫消息。韦一笑却道:「属下在河北遇见丐帮的掌棒龙头,意图不利于本教,属下开了他一个小小玩笑。只怕金毛狮王失陷于丐帮也未可知。当时属下未知谢兄已回中原,否则定当前赴丐帮一探,」无忌当下说起谢逊被丐帮擒去又复失踪的种种情由,杨逍、范遥、殷天正等俱是足智多谋之士,反覆思量,均无头绪。范遥道:「这个携带八名少女的黄衫女子,不知是何来历,说不好谢兄的行踪,要着落在她身上寻访出来。」殷天正道:「那个到处绘下本教记号,引得教主在冀北大兜圈子之人,想必与此事有极大关连。」群豪虽是见多识广,却无一人说得出这黄衫女子究是何等样人,只得劝无忌且自宽心,都道:「这黄衫女子的言语行事,对教主显无恶意。金毛狮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无恙。瞧此女之意,最多不过想探询屠龙宝刀的下落而已。」无忌挂怀难释,一时却也无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下教众,分头赴各处打听。
  明教义军大战数场,虽均获胜,损折也极惨重,两三月内,义军忙于休养整顿、招募新兵,不克再与元军大战。彭莹玉那晚见到周芷若自尽,虽是不明底细,但猜想得到这对青年男女之间,不是醋海兴波,便是大闹别扭。范遥等又知无忌与赵明之间,感情颇不寻常,若是明教教主和蒙古郡主结亲,于抗元复国的大业,实是为害非小,眼见目下并无大事,俱劝无忌早日与周芷若完婚。无忌想起周芷若已怀有身孕,此事原也延搁不得,当即允可。殷天正择定三月十五为黄道吉日。明教上上下下喜气洋洋,都为教主的婚事忙了起来。
  此时明教威震天下,东路韩山童在淮泗一带迭克大城,西路徐春辉在鄂北豫南,也是连败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讯一传出,武林人士的贺礼便如潮水般涌到。昆仑、崆峒等自居名门正派,与明教向有嫌隙,但一来大都万法寺中张无忌曾出手相救,已于各派有恩,二来周芷若是峨嵋掌门,是以各派掌们也都遣人送礼到贺。武当派张三丰自己不到,亲书「佳儿佳妇」四字立轴。一部手抄的「太极拳经」,命宋远桥、俞连舟、殷利亨三大弟子到贺。其时杨不悔已与殷利亨成婚,跟着丈夫来到濠州。张无忌笑着上前请安,大声叫道:「六师婶!」杨不悔满脸通红,拉着无忌的手,回尘前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无忌生怕陈友谅、宋青书奸心未息,乘机为害,当下派韦一笑为谢礼使,前赴武当。
  无忌暗中将宋青书害死莫声谷、又图谋害张三丰之事,详细跟韦一笑说了,嘱咐他上武当山拜见张三丰后,便与俞岱岩、张松溪为伴,防备陈友谅的奸谋,须待宋远桥等回归武当,再行告辞。韦一笑听了陈友谅与宋青书的作为。一张瘦脸气得铁青,狠狠的道:「自遵教主的训谕,韦一笑不敢再吸人血,这一次撞到了这两个奸贼,非将他二人吸个血干皮枯不可。」无忌忙道:「那陈友谅嘛,韦兄不妨顺手除去。宋青书是我宋大师伯的独生爱子,武当派未来的掌门,且由武当派自行清理门户,免伤我宋大师伯之意。」靠一笑答应了,拜别而去。
  到得三月初十,峨嵋众女侠携带礼物,来到濠州,丁敏君托人带来贺礼,人却未到。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众个个换了新衣。拜天地的礼堂设在濠州第一大富绅的厅上,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殷天正为男方主婚,常遇春为女方主婚。铁冠道人为濠州总巡,布置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敌人混入捣乱。汤和统率义军精兵,在城外驻扎防敌。这日上午,少林派、华山派也派人送礼到贺。
  申时一刻,吉时已届,号炮连声鸣响。杨逍和范遥将众贺客迎到大厅,赞礼生朗声赞礼,殷利亨和韩林儿陪着张无忌出来。丝竹之声响起,众人眼前一亮。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侠,陪着周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厅。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拜天!」张无忌和周芷若正要在红毡毹上倒拜,忽听得大门外一人娇声喝道:「且慢!」青影一闪,一个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却是赵明。
  群豪一见赵明,登时纷纷呼喝起来。明教和各大门派中的高手,许多都吃过赵明的苦头,没料到她竟敢孤身闯入险地。有的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动手。杨逍双臂一张,也喝一声:「且慢!」向众人道:「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门大喜之日,赵姑娘光临到贺,便是咱们嘉宾。众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将旧日梁子,放过一边,不得对赵姑娘无礼。」他向说不得和彭莹玉使个眼色,两人已知其意,绕到后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赵明带了多少高手同来。杨逍向赵明道:「赵姑娘请这边上坐观礼,回头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赵明微微一笑,说道:「我有几句话跟张教主说,说毕便去,容日再行叨扰,」杨逍道:「赵姑娘有什么话,待行礼之后再说不迟。」赵明道:「行礼之后,已经迟了。」
  杨逍和范遥对望一眼,知她今自是存心前来搅局,无论如何要立时设法阻止,免得将一场喜庆大事,闹得尴尬狼狈,举座不欢。杨逍踏上两步,说道:「咱们今日宾主尽礼,赵姑娘务请自重。」他心下已打定了主意。赵明若再捣乱,只有迅速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制住她再说。赵明向范遥道:「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是如此,也是勉强不来。」赵明笑吟吟的道:「我偏要勉强。」转头向无忌道:「张无忌,你是明教教主,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无忌一见赵明到来,心中早已怦怦乱跳,只盼杨逍能打开僵局,劝得她好好离去,听她突然问到自己。只得答道:「我说的话,自然作数。」赵明道:「那日我救了你殷六叔之命,你答应替我做三件事,不得有违,是也不是?」张无忌道:「不错。你要我借屠龙宝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了,还将宝刀盗了去。」这数十年来,江湖上人人关心这「武林至尊」屠龙刀的下落,一听已入赵明手中,登时群情耸动,吵嚷起来。
  赵明道:「到底屠龙刀是在谁的手中,只有金毛狮王谢大侠才知,你不妨去问他一问。」谢逊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闻,听到赵明提及「金毛狮王」,众人喧哗之声登寂,张无忌道:「我义父现居何处,我日夕挂念,甚盼姑娘示知。」赵明笑了一笑,说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须不违武林中侠义之道,你就须得遵从。借屠龙刀一观之事,虽然做得不算道地,但这把刀我总算是看到了,后来宝刀被盗,也不能怪你。这第一件事,算你已经办到。现下我有第二件事要办,张无忌,当着天下众位英雄豪杰之前,你可不能言而无信。」无忌道:「你要我办什么事?」
  杨逍插口道:「赵姑娘,你有什么事奉托于敝教教主,既有约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义,别说张教主可应允,便是敝教上下,也当尽心竭力。此刻是张教主和新夫人参拜天地的良辰吉时,别事暂且搁在一旁,请勿多言阻挠。」他说到后来,口气也颇为严厉。赵明却是神色自若,竟似没将这位威震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懒洋洋道:「我这件事,更是要紧,片刻也延搁不得。」她突然走上几步,到了张无忌身前,提高脚跟,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周姑娘拜堂成亲。」
  张无忌呆了一呆,道:「什么。」赵明道:「这就是第二件事了,至于第三件,以后我想到了再跟你说。」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甚轻,但周芷若、宋远桥、殷利亨,以及陪伴新娘的八位蛾嵋女侠,却都听见了,各人都是不禁色为之变。峨嵋八女身上虽然没携带兵刃,但里袖中均是暗扣拳掌,倘若赵明再说不逊之言,辱及峨嵋掌门。那就免不了给她吃些苦头。张无忌摇头道:「此事恕难从命。」赵明道:「你答应过的话不作数么?」无忌道:「咱们言明在先,不得违背侠义之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妇之约,倘若依你所言,那便是违背了这个『义』字。」赵明冷笑道:「你若和她成婚,那才真是不孝不义。大都游皇城之时,难道你没见到你义父如何遭人暗算?」张无忌怒火上冲,大声道:「赵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让你三分,若再在此胡说八道,得罪莫怪。」赵明道:「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听从的了?」无忌心肠甚软,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抛头露面,在群豪之前求恳自己废弃婚事,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心,不由得声音柔和了些,道:「赵姑娘,事已如此,你一切—一切看开些吧,我张无忌是村野匹夫,如何——如何——。」说了两个「如何」,不知怎生接口才好。
  赵明道:「好,你瞧瞧这是什么?」张开右掌,伸到无忌面前。无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全身发抖,道:「这—这是我——」赵明迅速合拢手掌,将那物揣入了怀里,道:「我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从,全由得你。」说着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她掌中到底有什么东西,何以令无忌一见之下竟是这等惊惶失措,抑是谁也无法瞧见。周芷若凤冠霞帔,双目被红布遮住了。只听得无忌和赵明的对答,更是见不到半点外间的物事。
  张无忌急道:「赵——赵姑娘,且请留步。」赵明道:「你要就随我来,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亲。男儿汉狐疑不决,别遗终身之恨。」她口中朗朗说着这几句话,脚下并不停留,直向大门外走去。无忌叫道:「赵姑娘且慢,一切从长计议。」眼见赵明反而加快脚步,急忙抢上前去,叫道:「好,我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赵明停了一停,道:「那你跟我来。」无忌抢上两步。回头看周芷若亭亭站着,心中歉仄无已,待要向她解释几句,却见赵明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紧急万分,须得当机立断,一咬牙,便追向赵明身后。
  张无忌刚追到大门边,突然间身旁红影一闪,一个人追到赵明身后,红袖中伸出一双纤纤素手,五根手指向赵明头顶插了下去。这一下兔起鹄落,迅捷无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无忌心念一动:「这一招好厉害?芷若从何处学得如此精妙的武功。」眼见她五根手指已将赵明的顶门笼罩住了,赵明虽是学过各家各派的精妙招术,竟是无法解脱这五指齐抓之厄,五根插将下去,立是破脑之祸。当下无忌不及细想,左足一点,窜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脉门。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了过来,波的一声轻响,正好撞中在无忌胸口。无忌体内九阳神功立时发动,卸去了这一撞的劲力。但已感胸腹间气血翻涌,脚下微一踉跄。范遥眼见危急,故主情殷,一掌向周芷若肩头推去。周芷若左手微挥,轻轻一拂,巧妙无比的拂中了范遥手腕穴道。范遥半身酸麻,再也无法出手。
  但总算这么阻得一阻,赵明已向前抢了半步,避开了脑门要害,只感肩头一阵剧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赵明右肩近颈之处,无忌「啊」的一声,伸掌向周芷若推去。周芷若头上所罩的红布并未揭去,可是听风辨形,左掌回转,便斩无忌手腕。无忌决不想伤害周芷若,只是见她招数太过凌厉,一招之间便能要了赵明的性命,迫于无奈。只有招架劝阻。不料周芷若上身不动,下身不移,双手连施八下险招。无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这才挡住,这八攻八守,只是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过去。大厅上群豪屏气凝息,无不惊得呆了。赵明肩受重伤,摔倒在地,五个伤孔中血如泉涌,登时使染红了半边衣裳。
  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说道:「张无忌,你受这妖女迷惑,竟然舍我而去。」无忌道:「芷若,请你谅解我的苦衷。咱俩婚姻之约,张无忌绝无反悔,只是稍迟数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来,只盼你日后不要反悔。」赵明咬牙站起,一言不发的向外便走,肩头鲜血,流得满地都是。群豪虽然见过江湖上不少异事,但今日亲见二女争夫,血溅华堂,新娘子头遮红巾而毁伤情敌,无不神眩心惊,谁也说不出话来。
  张无忌一顿足,说道:「义父于我恩重如了。情深似海,芷若,芷若,盼你体谅。」说着追了赵明出去。殷天正、杨逍、宋远桥、殷利亨等不明其中原因,谁也不敢拦阻。
  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头上红巾,朗声说道:「各位亲眼所见,是他负我,非我负他,自今而后。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绝。」说着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抛开凤冠,双手一搓,满掌珍珠尽数变成粉末,簌簌而落,说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远桥、杨逍待欲善言相慰,要她候张无忌归来,问明再说,却见周芷若双手一扯,嗤的一响,一件绣满金花的锦袍撕成两片,抛在地下。她飞身而起,美妙无比约在半空中一个转折,上了屋顶。杨逍、殷天正等一齐追上,只见她轻飘飘的有如一片红云,向东而去,轻功之佳,竟似不下于青翼蝠王韦一笑。杨逍等料知追赶不上,征了半晌,重行回入厅来。
  一场喜庆大事被赵明这么一闹,转眼间风流云散,明教上下固感脸上无光,前来道贺的群豪也是十分没趣。来人纷纷猜测,不知赵明拿了什么要紧物事给张无忌看了,以致害得他急急追出,听无忌言中会意,似乎此事和谢逊有重大关连,但其中真相,却是谁也不知。峨嵋众女侠低声商议几句,便即气愤愤的告辞。殷天正连连致歉,说务当率领张无忌,前来峨嵋金顶,郑重陪罪,再办婚事,千万不可伤了两家和气。


九五 千里赴难

峨嵋众女不置可否,当即分头前去寻觅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汉薄幸无良,那也不在话下。
  原来赵明握在手掌中给张无忌观看之物,乃是一束金黄色的头发。无忌一看之下,登时认出这是谢逊的头发。要知谢逊所练内功与众不同,更是生具异禀,因此中年以后,一头长发转为金黄之色,但这颜色和西域色目人的金发,却又是截然有异,无忌一看之下,便能分辨。他想谢逊的头发既被赵明割下一截,想必身子已落入她掌握之中,即便不然,她也必知晓谢逊的下落。他对谢逊和亲生父亲并无分别,一见金发,只觉普天之下,更无一事比救出义父更加要紧。他心知赵明既持此发而来,只要自己和周芷若拜了天地,赵明一怒之下,不是去杀了谢逊,便是于他大大不利,可是当着群豪之前,却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释其中苦衷。要知众贺客之中,除了明教和武当派诸人之外,几乎人人欲得谢逊而甘心,不是报复昔日谢逊大肆杀戮之仇。便是意图夺取屠龙宝刀。是以他一见赵明奔出,明知万分对不起周芷若,终是以义父性命为重,跟着追来。
  他一出大门,只见赵明提气疾奔,肩头鲜血,沿着大街一路洒将过去。无忌吸一口气,窜出数丈,当即拦在赵明身前,说道:「赵姑娘,你别逼我做不义之人,受天下英雄唾骂。」赵明肩头受伤极重。初时凭着一口真气支持,勉力而行,她一听无忌之言,说道:「你——你——」真气一泄,登时摔倒在地。无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说,我义父在那里?」赵明道:「你带着我去救他,我跟——跟你——指路。」无忌道:「他老人家性命可是无恙?」赵明有气没力的道:「你义父——,义父落了成昆手中。」
  张无忌听到「成昆」两字,这一惊当真是心胆俱裂。他此时已知当日成昆在光明顶上乃是诈死,此人武功既高,计谋又富,谢逊和他仇深似海,既是落入他的手中,则凶险不可言喻。赵明道:「你一个人不成,叫——叫杨逍他们同去——」一面说,一面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间,脑袋向后一仰,已是晕了过去。张无忌想像义父此刻身历的苦楚,五内如焚,抱起赵明,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伤口,招手命街旁一个明教教徒过来,嘱咐道:「你快去禀报杨左使,命他急速率领众人,向西赶来,说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垂手答应,飞奔着前去禀报。
  无忌心想能早到一刻便好一刻,世事难料,说不定便因半刻之间的延搁,便致救不到谢逊的性命,当下抱起赵明,快步走到城门边,命守门将士牵过一匹健马,飞身而上,向西急驰。
  驰了十余里,只觉怀中赵明的身子渐渐寒冷,伸手搭一搭她的脉膊,更是跳得十分微弱,无忌惊慌起来,揭开她伤口裹着的衣襟,只见五个指孔深及肩骨,伤口旁都变成紫黑之色,显然中了剧毒。无忌大是惊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会使这种阴毒武功?她出招之凌厉狠辣,更比灭绝师太尤为了得,实是令人大惑不解。」眼见若不急救,赵明登时便要毒发身死,他一身新郎装束,身边如何会携带得疗毒的药品?微一沉吟,当即跨下马背,抱着赵明纵身往左首的山上窜去。他凝目草丛之中。寻找去毒的草药,可是一时之间,连最寻常的草药也无法找到。
  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口中只是喃喃祷祝。突然间眼睛一亮,只见右前方一条小瀑布旁,生有四五朵红色小花,那正是去毒的妙药,无忌大喜,轻轻将赵明放在地下。越过两道山涧,走到瀑布之旁,正要俯身去摘那红花,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住手!」
  无忌转过头来,只见隔涧站着三个女子,中间一人身材瘦长,身穿尼姑装束,他识得是峨嵋派弟子静慧,另外两个玄衣少女,也是峨嵋弟子,却不知姓名。只见静慧手持长剑,满脸怒容,喝道:「张教主,你在这里干什么?」张无忌反手一抓,已将三朵红花摘在手里,深恐一加延搁,便救不了赵明性命,当即将红花放在口中咀嚼口含含糊糊的道:「静慧师太,你身上可带得有『佛光去毒丹』?」那「佛光去毒丹」,乃是峨嵋派的去毒圣药,功效可比这些小红花强得多了,峨嵋弟子,下山行道,身上大都携带,一来治病救人,二来自防不测。
  静慧道:「我有便怎样?无便如何?」无忌道:「这位赵姑娘身中剧毒,请师太施舍三枚灵丹,救她一救。」静慧长眉轩起,厉声道:「这妖女是害死师父的凶手,峨嵋弟子,人人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哼,哼!她身中剧毒,那正是恶贯满盈,张教主,我又来问你,今日是你和本派掌门的大喜日子,何以受了这妖女蛊惑,三言两语。便——便抱了她离开喜堂?你置我掌门人于何地?置峨嵋派于何地?」张无忌一揖到地,说道:「静慧师太,我救人要紧,实有说不出的苦衷,一切只好请各位原谅。我爱芷若之心,至死不变,皇天后土,实所共鉴。」静慧听到他说「救人要紧」四字,只道他所说要救之人便是赵明,决没想到另行牵涉谢逊在内,心下更是愤怒,大声道:「当时好端端地,这妖女又没受伤?就算你要救她,尽可与我掌门人行礼成婚之后,再行施救。哼,当真是花言巧语,一派胡言。」
  无忌听她言语纠缠,心知多挨一刻,赵明肩头的毒伤便重一刻,当下眉头一皱,抢到赵明身旁,撕开她肩头一些衣服,将口中嚼烂的红花,敷到她伤口之上。便只这片刻的耽搁,伤口附近的肌肉更紫更黑,肿得更加高了,不由得暗暗心惊,赵明若是便此伤发而死,不但令他惨痛难当,而且谢逊和成昆眼下却在何处,一时也是不易知晓,茫茫人海,却向何处找去?说不定谢逊竟尔遭了成昆毒手,不及相救,那可是千古之恨了。
  他双手颤抖,正替赵明敷药,忽听得脑后金刃劈风,嗤的一剑,刺了过来。无忌左手一带,三根手指平平贴在剑刃之上,一推一掠,已将静慧这一剑化解了开去。他一招并不回头,但听风辨器之准,实已到了化境,须知这一手「推三阻四」只须有厘毫之差,三根手指便给长剑削了下来。常人若非高出对手数筹,便是面面相对,也不敢轻易使用,何况背后出招,盲目卸剑?
  静慧这一剑被他轻描淡写的用三指化开,刚要再度出招,那知对方这一招余力未尽,她身形一晃,踉踉跄跄的跌开三步。静慧又惊又怒,明知不是无忌的对手,但一来今日之事实在辱人太甚,难以容忍,二来眼前的赵明正是害死师父的大仇人,峨嵋弟子无一不是痛心泣血,发下毒誓,务必杀之而甘心。眼见这大仇人身受毒伤,昏迷不醒,只须缠住张无忌使他不得施救,多半不须用剑,便能杀敌报仇,当下纵声喝道:「柯师妹、欧师妹,一齐上啊!」两个玄衣少女长剑出鞘,一齐向张无忌攻到。
  无忌苦笑道:「我和三位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一面说,一面挥动左手,以乾坤大挪移的心法,见招拆招,卸开三人剑招,右手不停的用红花敷伤。静慧三人长剑如虹,化成蒙蒙剑气,围绕在无忌身旁,竟是刺不到他一片衣角。静慧猛地里大喝一声,长剑颤动,疾向躺在地下的赵明身上刺去。无忌「嘿」的一声,左手中指弹出。当的一响,静慧只觉虎口剧痛,再也拿捏不住,青光闪闪,三尺长剑飞向天空。
  这柄长剑飞到天空,拍的一响,断成两截,两段断剑相距丈余,急速落下。静慧手中没了兵刃,倏出一指,点向无忌后心死穴。无忌见她下手毒辣,心下不禁有气:「你便是要阻我救人,也不必制我死命。」左手伸转,在她手腕上一搭、扑的一下,将静慧的身子直摔了出去。柯欧二女见师姊连吃两次大亏,吓得不敢再行上前动手。
  无忌敷完药后,见赵明气息微弱,伤处黑气渐渐扩大,蔓延到了胸前和背脊,情知这红花解不了剧毒,回过身来,对静慧道;「静慧师太。你是佛门子弟,慈悲为本,请赐三枚佛光去毒丹,张无忌终身感激大恩。」静慧怒道:「叫你救活了这妖女,便是我峨嵋派大敌。周掌门从此和你恩断义绝,再也无可挽回。」那姓欧的少女一直想劝无忌几句,只是师姊在前,没她说话的地步,这时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张教主,你和我周师姊这样—这样好,何必为了这妖女—而这样—这样——你还是回去,和周师姊——和周师姊——吧?」她说了这几句话,已是胀得粉脸通红。无忌听她虽然辞不达意,说得断断绩续,但语意却是极为诚恳,也不禁有些感动,说道:「多谢姑娘美意,但我不能见死不救。」但见赵明肩头一片黑气越来越浓,皱眉道:「姑娘,请你施我三枚佛光去毒丹,张无忌必当重报。」这姓欧的少女心软,伸手入怀便要去取丹药,眼光向静慧一瞥,只见她满脸煞气,心中一惊。一只手虽然摸到了药瓶,却不敢从怀中掏将出来,静慧喝道:「欧师妹,你忘了恩师的血仇么?你若将丹药给人,我当场一掌便劈死了你。」
  无忌怒道;「你不给那也罢了,何以拦阻旁人?」静慧对无忌的武功实是颇为忌惮,双掌交错,护在胸前,一步步向后的退开,叫道:「柯师妹、欧师妹,咱们走!」
  她这一示怯,意欲逃走,登时引起了无忌抢药之心。他双眉一轩,说道:「静慧师太,我救人要紧,你再不给药,在下可要得罪了。」说着向静慧身前走去。静慧左掌一扬,右掌从左掌掌底穿出,一股劲风。向无忌面门扑来。无忌身形微斜,让她手掌掠着自己左颊而过,便是相差寸许,没能打着,就是这要一侧,左手突然翻转,已点中了她左肩的穴道。
  静慧上身被制。飞起右足,踹到无忌腿上,这一脚踢得极快,无忌也不退让,却将她踹来之力反震了回去。静慧只感右足足底「涌泉穴」中一股热气涌将上来,登时全身酸麻,再也动弹不得。
  那姓欧少女求道:「张教主。你别——别伤我师姊。」无忌道:「我不伤她。请你从她怀中取丹药给我。」静慧喝道:「欧师妹,峨嵋弟子,宁死不屈,你敢动我一动?」
  无忌见两个少女神情犹豫,此刻赵明生死悬于一线,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俗礼,便伸手到静慧怀中去取丹药,静慧「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无忌脸上喷去。无忌侧头让开,手中摸到三个小磁瓶,便取了出来。正在此时,那姓柯少女连人带剑,直向无忌后心扑到。
  无忌闪身一让,眼见她剑势凶猛,生怕收不住招而刺中静慧,当下右手一转,引开她的剑尖,拿着了三枚磁瓶的左手,却因此无意中碰到了静慧右肩琵琶骨处的肌肤。无忌吃了一惊,急忙缩手,不敢再和静慧目光相对,拔开三只磁瓶的瓶塞,分辨药性,将三枚佛光去毒丹嚼烂了,一半喂入她的口中,一半敷在她的肩头,心想她中毒甚深,三枚丹药只怕不够,索性将一瓶佛光去毒丹揣在怀内,说道:「得罪!」解开静慧的穴道,抱起赵明,向西便奔。忽听得身后那姓欧少女惊呼:「师姊,不可。」
  无忌回过头来,只见青光一闪,静慧左手持剑,将自己右肩齐琵琶骨处卸了下来,霎时间满地都是鲜血,静慧身子摇晃,却并不摔倒。无忌大吃一惊,知道是自己适才取药之时闯的祸,为了避开柯姓少女一剑。左手撞到了静慧肩胸之间的肌肤。她是出家清修的女尼,身子被男人碰到,引为奇耻大辱,愤激之际,竟尔出此烈性行迳。无忌身如雷闪飕飕飕出指如风,连点她伤处附近七八处穴道,止住犹似泉涌的血流。静慧厉声道:「魔教恶贼,滚开!」便在此时。远处连连响起哨声,那柯姓少女取出竹哨,放在口中,与之应答。无忌知道这是峨嵋派招呼同侪的讯号,一回头,只见七八人疾驰而来。
  无忌心想峨嵋后援到来,静慧的性命当可无碍,但自己若与群女朝相,只有越加纠缠不清,当下回身抱起赵明,飞奔而去。那柯姓少女却也不敢追赶。无忌生怕再与峨嵋弟子撞到,不敢行走大路,只是落荒而走。
  奔出三十余里,赵明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低声道:「我—我可还活着么?」无忌见佛光去毒丹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觉得怎样?」赵明道:「肩上痒得很,唉,周姑娘这一手功夫当真厉害。」无忌将她轻轻放下,再着她肩头时,只见黑气丝毫不淡,只是赵明的脉搏却已不如先前微弱。无忌略一沉吟,知道丹药不足以拔毒,于是俯口到她肩头,将伤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将出来,吐在地下,腥臭之气,冲鼻欲呕。赵明星眸回斜,伸手抚着无忌的头发,叹道:「无忌哥哥,这中间的原委,你想到了吗?」
  无忌吸完毒血,到山溪中去嗽了口,回来坐在她的身畔,问道:「什么原委?」赵明道:「周姑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会这种阴毒的邪门武功?」无忌道:「我一直很觉奇怪,不知是谁教她的?」赵明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那派的小贼教的了。」无忌笑道:「魔教中魔头虽多,谁也不会这种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颈血,张无忌吸人毒血,差相仿佛。」赵明斜倚在他身上,说道:「今日耽误了你的洞房花烛,你怪我不怪?」不知如何,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危之外,反觉比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之时,更是平安舒畅,到底是什么原因,却也说不上来,然而要他承认喜欢赵明搅翻了喜事,可又说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后你与那一位英俊潇洒的郡马爷拜堂之时,我来大大捣乱一场,决不让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赵明苍白的险上一红,笑道:「你来捣乱,我一剑杀了你。」无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不语。赵明道:「你叹什么气?」无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马爷前生做了什么善事,修来这样的好福气。」赵明笑道:「你现下再修,也还来得及。」无忌心中抨然一动,道:「什么?」赵明脸一红,不再接口了。
  说到这里,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谈,休息一会,无忌再替她敷药,抱起她身子,又向西行。赵明靠在他肩头,粉颊和他左脸相贴,无忌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的是温玉软玉,不由得意马心猿,神魂飘飘,倘若不是去营救义父,真的要放慢脚步,在这荒山野岭中慢慢的走它一辈子了。
  这一晚便在濠州之西的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无忌和赵明到了一处小镇,买了一匹健马。赵明毒伤极难拔净,身子虚弱,无力单独骑马,只好靠在无忌身上,两人同鞍而坐。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内,这日正行之间,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有百余骑疾驰而来,只听得铁甲锵锵,正是蒙古的骑兵。无忌将马勒在一旁,让开了道。
  那些蒙古骑兵见张无忌衣饰华贵,手中抱着一个青年女子,也均不以为意,从无忌身旁纵骑而过。数百名骑兵走完,隔着数十丈处,又是一队骑者,但这群人行列并不整齐,或前或后,行得疏疏落落,无忌一瞥之下。暗叫:「不好!」急忙转过了头,原来他见到人群之中,竟有赵明手下的「神箭八雄」在内。他虽无所畏惧,但与这些人撞见,总是多生枝节。
  这二十余人从无忌身旁行过,只因无忌和赵明的脸朝向道旁,神箭八雄竟无一人知觉。待这一批人过完,无忌拉过马头,正要向前再行,忽听得蹄声轻捷,三乘马如烟如雾的冲到。中间是匹白马,马上乘客锦袍金冠,手挥长鞭,两旁各是一匹栗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鹤笔翁玄冥二老。无忌待要转身,鹿杖客却同时看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驾的来了。」鹤笔翁纵声长啸,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神箭八雄」等听到啸声,一齐圈转马头,登时将无忌圈在中间。
  无忌一怔,眼睛向怀中的赵明望却,脸上似说:「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袭击吗?」却见赵明神色颇为忧急,登知自己错怪了,心中立时舒坦,只要知道赵明并非出卖自己,那么任何危难,均可镇定应付。只听赵明道:「哥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爹爹好吧?」无忌听她叫出「哥哥」两字,才留神骑白马的那个锦袍青年,认得他是赵明之兄库库特穆尔,汉名叫作王保保。无忌曾在大都见过他两面,只因全神贯注在玄冥二老身上,没去留心这个看来武功并不甚高的青年。
  王保保乍见娇妹,不禁又惊又喜。无忌认得他,他却不识无忌,皱眉道:「妹子,你—你—」赵明道:「哥哥,我中了敌人暗算,身受毒伤,幸蒙这位张公子救援,否则今天见不到哥哥了。」鹿杖客将嘴凑到王保保耳边,低声道:「小王爷,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张无忌。」王保保久闻张无忌之名,只道赵明受他挟制,在他胁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挥,玄冥二老已欺到无忌左右五尺之处,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弯弓搭箭,对准无忌的后心。王保保道:「张教主,阁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杰,欺侮舍妹一个弱女子,岂不教人耻笑,快快将她放下,今日饶你不死。」赵明道:「哥哥,你何出此言?张公子确是有恩于我,怎说得上『欺侮』二字?」王保保认定妹子是在敌人淫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说,朗声道:「张教主,你武功再强,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快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们两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须多疑。」
  无忌心想:「赵姑娘毒伤甚重,随着我千里奔波,不易痊可,既与她兄长相遇,还是让她随兄而去,由王府名医调治,于她身子有益。」便道:「赵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们便此别过,只请不知我义父所在,我自去设法相救。咱们后会有期。」说到这里,心下甚是黯然神伤,明知和她汉蒙异族,官民殊途,双方仇怨甚深,但临别之际,实是不胜恋恋之情。
  不料赵明道:「一路上我没跟你说谢大侠的所在,内中自有深意,我只答应带你前去找他,却不能告诉你地方了。」无忌一怔,道:「你重伤未愈,跟着我长途跋涉,大是不宜,还是与令兄同归的为是。」赵明目光中满是执拗之色,道:「你若是撇下我,便不知谢大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好似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回到王府去。可闷也闷死了我。」无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爷,你劝劝令妹吧。」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转,冷笑道:「嘿嘿,你装模作样,弄什么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妹死穴之下,她自是只好遵你吩咐,口中胡说八道。」无忌一跃而起,纵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袭击,飕飕两箭,挟着极强的劲风,向无忌背心射了过来。无忌有心要显颜色,左手一引一带,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两枝狼牙箭回转头去,劲风更厉,拍拍两音,将发箭二人手中的长弓弓背劈断了。若非那二人闪避得快,还得身受重伤,只见双箭余势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雕翎兀自颤动不已。众人见他这等功夫,除了玄冥二老外,自王保保以下,无不骇然变色。
  无忌离赵明远远地,说道:「赵姑娘,你先回府养好伤势,我等再谋良晤。」赵明摇头道:「王府中的医生,那里有你医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吧。」王保保见无忌已远离妹子,但妹子仍是执意与他同行。不由得又惊又恐。向玄冥二老道:「有烦两位保护舍妹,咱们走!」玄冥二老齐声应道:「是!」走到赵明马旁。赵明朗声道:「鹿鹤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须随同张教主前去办理,正嫌势孤力弱,你二位随我同去吧。」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道:「魔教的魔头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他多所交往,还是跟小王爷一起回府的为是。」赵明秀眉微蹙,道:「两位现下只听我哥哥的话,不听我话了么?」鹿杖客陪笑道:「小王爷是为郡主娘娘好,他的金石良言,乃是出于爱护郡主的至意。」赵明停了一声,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爹允可,你不用为我担忧,我自己会当心的。你见到爹爹时,代我问候请安。」
  王保保知道父亲向来宠爱娇女,原是不敢过份逼迫,但任由她孤身一人随魔教的教主而去,无论如何不能放心,见赵明伏在马鞍之上,娇弱无力,却是提缰欲往西,当即张开双臂拦住,道:「贤妹,爹爹随后便来,你稍待片刻,禀明了爹爹再走不迟。」赵明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来管我。」王保保再向张无忌打量,见他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听着妹子的语气,显已钟情于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乱,乃是大大的叛逆,朝廷的对头,妹子竟然受此魔头蛊惑,为祸非小,当下左手一挥,喝道:「先将这魔头拿下了。」鹿杖客挥动鹿杖,鹤笔翁舞起鹤笔。化作一片黄光,两团黑气,齐向无忌身上罩下。玄冥二老功力深厚,较之殷天正,谢逊等人犹有过之,二老联手夹攻,那几乎是从所未有之事,无忌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凝神应敌。
  赵明深知玄冥二老的厉害,无忌武功虽强,但以一敌二,手中又无兵刃,只怕折了威名,叫道:「玄冥二老,你们若是伤了张教主,我禀明爹爹,可不能相饶。」王保保怒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玄冥二老,你们杀了这小魔头,父亲和我均有重赏。」他顿了一顿,又道:「鹿先生,小王加赠四名美女,定教你称心如意。」他兄妹二人,一个要杀,一个下令说不得损伤,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难了。鹿杖客向师弟使个眼色,低声道:「捉活的。」无忌突然展开圣火令上所载武功,上身微斜,右臂弯过,从莫名其妙的方位转了过来,拍的一下,重重打了鹿杖客一个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间吃了这个大亏,又惊又怒,但他究竟是第一流高手,心神丝毫不乱,将一根鹿头杖使得风雨不透。无忌欲侍再使偷袭,打倒一人,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可施。
  赵明马缰一提,纵马便行,王保保马鞭挥出,刷的一鞭打在她坐骑的左眼之上。那马吃痛,长声嘶鸣,前足提了起来。赵明伤后虚弱,险些儿从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要阻拦么?」王保保道:「好妹子,你今日听我的话。哥哥慢慢跟你陪罪。」
  赵明道:「哥哥,你今日若是阻我,有一个人不免死于非命。这位张教主从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难以活命。」王保保道:「妹子说那里话来?汝阳王府中高手如云,自能保护你周全。这小魔王别说出手伤你,便是要再见你一面,也未必能够。」赵明叹道:「我就怕不能再见他。那我——我是不想活了。」蒙古女子不甚拘泥礼法,他兄妹二人又是情谊素笃,素来无话不说,赵明情急之下,竟是毫不隐瞒,将倾心于张无忌的心意坦然说了出来。
  王保保怒道:「妹子你忒也胡涂,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枝玉叶,怎能向蛮子贱狗垂青?若让爹爹得知,岂不气坏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挥,登时又有三名高手上前夹攻张无忌。只是无忌和玄冥二老此时各运神功,数丈方圆之内劲风如刀,那三名高手竟是插不下手去。赵明叫道:「张公子,你要救义父,须得先救我。」王保保见妹子意不可回,莫要真是阻她不住,父亲面前如何交代!当下猿臂一伸,将她抱了过来,放在身前鞍上,双腿一夹,纵马便行。赵明的武功本较兄长为高,但重伤之下,四肢全无力气,无可抗拒,只有张口大呼:「张公子救我,张公子救我!」
  无忌呼呼两掌,使的是十成劲力,将玄冥二老逼得倒退三步,身形一晃。展开轻功,向王保保马后追来。玄冥二名和那些高手提气急追,要待缠住无忌。以便小王爷脱身。但无忌每当五人追近。便呼呼呼向后拍出数掌,使的均是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龙摆尾」,他这一招掌法虽未学得至精至妙,然九阳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使须收脚闪避,不敢直撄其锋。如此连阻三阻,无忌已是追及奔马。纵身跃在半空。抓住王保保后颈。他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时一阵酸麻,双臂放开了赵明,身子已被无忌提起,向鹿杖客投掷过去,鹿杖客只怕小王爷受伤。急忙张臂接住,无忌却已抱起赵明,跃离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鹤笔翁和其余高手大声吼喝,随后追来。可是这山峰高达数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较轻功,玄冥二名内力极强,轻功在武林中却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远在鹤笔翁前头。无忌在山上拾起几枚石子,连珠掷出,登时有二人被打中要害,骨碌碌的滚下山来。余人暗自吃惊,虽在小王爷监视之下不敢停步,脚下却是放得缓了。眼见无忌抱赵明越奔越远,再也追赶不上。王保保气得破口大骂,连叫:「放箭,放箭!」自己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无忌后心射去,他弓力甚劲,但终于相距太远,箭尖离无忌后心尚有丈余,一枝箭便掉在地下。
  赵明抱着无忌头颈,知道众人已追赶不上,一颗心才算落地,叹了口气道:「总算我有先见之明,没告知你谢大侠的所在,否则你这没良心的小魔头,焉肯出力救我。」无忌转过一个山坳,脚下仍是丝毫不缓,说道:「你跟我说了,自己回府养伤,岂不两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长,又陪着我吃苦?」赵明道:「我既决意跟着你吃苦,这位兄长嘛,迟早总是要得罪的。我只怕你不许我跟着你,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无忌虽知她对自己甚好,但有时念及,总想这不过是少女怀春,一时意动,没料到她竟是粪土富贵,弃尊荣犹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下头去,但见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动,说不尽的娇媚无限,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微微颤劲的樱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赵明满脸通红,激动之余,竟尔晕了过云,无忌深明医理,料知无妨。心中却又加深了一层感激,突然想起:「芷若待我,那有这般好!」


九六 回护情郎

赵明晕去一阵,便即醒转,见无忌若有所思,问道:「你在想什么?定是想周姑娘了?」无忌也不隐瞒,点了点头,道:「我想到有些对她不起,辜负了她。」赵明道:「你后悔不后悔?」无忌道:「当时我要跟她拜堂成亲,想到你时,不由得好生伤心,此刻想到了她,却又对她好生抱歉。」赵明笑道:「那你心中对我爱得多些,是不是?」无忌道:「我老实跟你说吧,我是对你又爱又恨,对芷若是又敬又怕。」赵明笑道:「哈哈!我宁可你对我又爱又怕,对她是又敬又恨。」无忌笑道:「现下又不同了,我对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满良缘,怕的是你不肯赔我。」赵明道:「赔什么?」无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赔还我的洞房花烛。」赵明满脸飞红,忙道:「不,不!那要将来跟我爹爹说好——等我向哥哥赔礼疏通,这才—这才—」无忌道:「要是你爸爸一定不肯呢?」赵明叹道:「那时我嫁魔随魔,只好跟着你这小魔头,自己也做个小魔婆了。」无忌扳起了脸,喝道:「大胆的妖妇,跟着张无忌这淫贼造反作乱,该当何罪?」赵明也扳起了脸,正色道:「罚你二人在世上做对快活夫妻,白头偕老,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忽听得前面一人朗声道:「郡主娘娘,小僧在此恭候多时。」声音清越,却震得满山鸣响,显是内力十分深厚。无忌吃了一惊,急忙止步,只见山后转出三名番僧,一人穿红,一人穿黄,第三人极为矮小,却是身披金色袈裟。那穿红袍的番僧双手合什,躬身说道:「小僧奉王爷之命,迎接郡主回府。」
  赵明并不认得三僧,说道:「三位从何处来?怎地我并不相识?」红衣番僧道:「小僧摩罕法!」指着穿金色袈裟的番僧道:「这位是小僧的师伯鸠尊者!」指着穿黄袍的番僧道:「这位是小僧的师兄摩罕圣。我三人从西天竺来,投入汝阳王爷府中,适逢郡主外出,是以今日方得拜见。」说着三人躬身行礼。无忌眉头微蹙,寻思:「这三人的功力已是不弱,他师伯和师兄当更加了得。我以一敌三,未必能胜,何况手中又抱着一人。」赵明道:「你们等在这里干么么?」摩罕圣举了举手上的一只白鸽,并不说话。赵明早知这是兄长的白鸽传讯,通知了父亲,是以被这三人迎头截住,看来父亲手下高人尽出,四处拦阻,不只这三个番僧而已。
  她一侧头,见无忌脸有忧色,于是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这三个和尚很难打发么?」无忌点了点头。赵明微一沉吟,心念已决,在他耳边低声道:「谢大侠的所在,我便跟你说了。日后你是否负我,凭你良心。」她想无忌一人要脱身而去,当是易如反掌,自己不能为了一己私情,累得谢逊性命。无忌这时却是舍不得和她分离,道:「你不用担心,咱们冲过去再说。」眼见山道狭窄,左边下临深谷,右边是陡削的绝壁,除了硬冲,更无别法。只听摩罕法道:「郡主身上有伤,王爷极是担心,盼咐小僧,速速迎接郡主芳驾。」他虽是天竺人,华语倒说得颇为明白。那鸠尊者和摩罕圣却一言不发。鸠尊者尖嘴削腮,垂首低眉,宛如入定。摩罕圣却是挺胸凸肚,气势雄壮。
  赵明道:「我爹爹在那里?」摩罕法道:「王爷便在山下相候,渴欲一见爱女伤势如何。」赵明笑道:「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啊。好吧!张公子,咱们走吧。」她是要走到一处较易脱身的所在,再行觅路逃走,挤在这狭狭的山道之中,实无施展余地。那知摩罕法从背上取下一只布袋,迎风一展,成了一只软兜,他拿着一端,摩罕圣握住了另一端。
  摩罕法恭恭敬敬的道:「请郡主坐轿。」赵明笑道:「我不爱坐轿,就是喜欢他抱着。」无忌情知多言败事,大踏步使往前闯去。这三名得到飞鸽传书。已知无忌是个厉害的劲敌,摩罕圣手肘一弯,一肘便向胸口撞来。无忌纵身而起,跃过鸠尊者头顶。突觉一股冷冰冰的寒风,直袭下盘。无忌左手劈出,和鸠尊者对了一掌,猛觉这股阴寒的掌风变成炽热异常,原来鸠尊者一掌之中,顷刻间阴阳互变,的是极奇幻、极高明的掌法,非中土之所有。无忌所习九阳神功,得之于来自天竺的达摩祖师,他一听到摩罕法自称亦来自天竺,便早深具戒心,丝毫不敢怠忽,这一掌乃是用了八成力,鸠尊者猛哼一声,向后退了三步,无忌却是借了他一推之力,向山下纵出七八丈远,抱着赵明,向前急奔。交换这一掌后,他已试出鸠尊者功力较己尚差一筹,掌法虽然奇妙,那也远远不及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认真较量武功,自己可操胜算。
  只听得三名番僧叽哩咕噜的叫喊,自后紧紧追来,轻功竟是大为不弱,但无忌内力雄浑,虽是怀抱赵明,脚下可越奔越快,将这三名番僧抛得老远。翻过一道山岭,眼见三僧已是追赶不上,正想觅条岔路躲开,忽听得号角之声呜呜吹起,三十余名蒙古弓箭手快步而来,拦住了当路,两旁山坡上也突然出现蒙古官兵,擂木巨石,纷纷打下。只是他们不敢伤害赵明,但求截住他二人的去路,矢石倒不向无忌身上招呼。无忌见此路不通,忙向岭左的山坡上欺去,忽听得锣声当当,山峰上红旗招展,一排弓箭手排在岭上。原来四下里都有伏兵,已是身陷重围之中,无忌若是单身一人,原可冒险冲出,但携同赵明后身手究不灵便,倘若她身中一矢一石,不幸伤及要害,岂非终身憾事。
  他微一沉吟,索性回头奔去,行不到半里,只见三名番僧飞步而至。无忌将赵明往地下一放,场道:「要性命的,快快让道,否则莫怪我手下无情。」鸠尊者踏上一步,一招「排山掌」,双掌齐出,当胸向无忌推到。无忌心想到此地步,力强者胜,纵然将这番僧击落深谷之中,那也是无可如何了,当下左掌挥出,一引一带,将对方这股雄猛无俦的掌力撞了回去。鸠尊者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止!」似是念咒,又似骂人。赵明不肯吃亏,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
  只见鸠尊者登登登退了三步,摩罕圣和摩罕法两名番僧伸掌抵住他的背心,将他推了回来。鸠尊者招式不变,又是一招「排山掌」击至。张无忌心想今日要带着赵明越出重围,用力之地尚多,不愿跟他硬拚,耗费真力,当下又以挪移乾坤心法,将他劲力化开,不料手指刚触及他掌缘,突然间如磁吸铁,手指竟和他掌缘牢牢黏住了。鸠尊者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无忌连挣两挣,都是没能挣脱,只得运起九阳神功,反击过去。
  这一次居然没将鸠尊者推动,但见摩罕圣、摩罕法二僧四只手出力抵在鸠尊者背心,三名番僧六眼圆睁,神情狰狞可怖。无忌猛然想起:「曾听太师父言道,天竺武功之中,有一种并体连功之法。这三个番僧集三人之力和我对掌,倒是不易取胜。」他生怕后面追兵到来,利在速战速决,不耐久耗,一声清啸,手上已加了一成力。只见三番僧额头登时大汗淋漓,顶上升起丝丝白气,突然间哇的一声,摩罕法喷出一口鲜血。说也奇怪,他这口鲜血一喷,显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但无忌却感对方推来的劲力反而增了一成。无忌体内真气鼓荡,手上劲力再增。摩罕圣满脸通红,张口一枝血箭,喷向鸠尊者颈中。无忌只觉对方掌力如潮而至,汹涌澎湃,莫可与御。
  无忌倒退两步,将那股巨力卸脱了五成,再运劲反击过去。三番僧眼见不支,摩罕圣和摩罕法全身摇晃,差一点便要跌倒。鸠尊者一张口,一口鲜血向无忌脸上喷来。无忌侧身一让,胸口猛地受到对方掌力,犹如万斤巨锤之一击,但觉丹田中气血翻涌,也似要呕出一口鲜血,方始畅快。他万没料到这三名天竺僧的内功如此怪异,喷一口鲜血,劲力便强一成,但从三人神情看来,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只须再支持片刻,三人非脱力衰竭不可。他定一定神,九阳神功源源发出,拍的一声,摩罕法左足跪在地上,手掌仍未离开鸠尊者后心。
  无忌心中正自一喜,忽听得背后脚步轻响,一人轻飘飘的一掌拍了过来。无忌吃了一惊,左掌向后拍出,待要将这掌化开,不料他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阳神功为根基,此时全力对付身前三名番僧,拍向身后这一掌只不过平时的二成力道。但觉一股阴寒之气从手掌中直传过来,霎时间上身发颤,已挡不住前后四名高手的同时夹击,身形一晃,便即俯身扑倒。赵明惊呼:「鹿先生,住手!」原来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急施龙击。
  赵明扑上前去,遮住无忌身子,喝道:「那一个敢再动手。」鹿杖客本想补上一掌,就此结果了这个生平第一劲敌的性命,见郡主如此相护,只得罢手退开。他纵声长啸,示意已然得手,招呼同伴赶来,并道:「郡主娘娘,王爷只盼郡主回府,并无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赵明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转念一想,莫要激动他的怒气,竟尔伤了无忌性命,当下忍住了口边言语,扶起无忌的身子。
  过不多时,鸾铃声响,三骑马从山道上驰来,一是鹤笔翁,一是王保保,最后一人竟是汝阳王亲自到了。三人驰到近处,翻身下马,汝阳王皱眉道:「明明,你干么不听哥哥的话,在这里胡闹?」赵明眼泪夺眶而出,说道:「爹!你叫人这样欺负女儿。」汝阳王上前几步,伸手要去拉她。赵明右手一翻,白光闪动,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你不依我,女儿今日死在你的面前。」汝阳王吓得退后两步,道:「有话好说。你要怎样?赵明伸左手拉开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绷带,露出五个指孔,其时毒气已去,伤口未愈,血肉模糊,更是可怖。汝阳王见她伤得这样厉害,心疼爱女,连声道:「怎样了?怎样了?干么伤得这等厉害?」
  赵明指着鹿杖客道:「这人心存不良。意欲奸淫女儿,我抵死不从,他—他—便抓得我这样,求爹爹—爹爹作主。」鹿杖客只吓得魂飞天外,忙道:「小人斗胆也不敢,岂—岂有此事?」汝阳王向他瞪目怒视,哼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韩姬之事,我已宽恩不加追究,却又冒犯我女儿起来了。拿下!」
  这时他随侍的武士已先后赶到,一听王爷喝道:「拿下」,虽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还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鹿杖客又惊又怒,心想他父女骨肉至亲,郡主恼我伤她情郎,竟来反咬我一口,常言道「疏不间亲」,郡主又是诡计多端,我怎争得过她?当下挥出一掌,将四名武士逼退,叹气道:「师弟,咱们走吧!」鹤笔翁尚自迟疑。赵明叫道:「鹤先生,你是好人,不像你师兄是好色之徒,快将你师兄拿下,我爹爹升你的官,重重有赏。」玄冥二老武功卓绝,只是热中于功名利禄,这才以一代高手的身份,投身王府以供驱策。鹤笔翁素知师兄好色贪淫,听了赵明之言,倒也信了七八成,升官之赏又令他怦然心动,只是他与鹿杖客同门至好,却又下不了手,一时犹豫难决。
  鹿杖客脸色惨然,颤声道:「师弟,你要升官发财,便来拿我吧。」鹤笔翁叹道:「师哥,咱们走吧!」和鹿杖客并肩而行。玄冥二老威震京师,汝阳王府中众武士对之敬若天人,谁敢出来阻挡?汝阳王虽是连声呼喝,众武士也只虚张声势、装模作样一番,眼见玄冥二老扬长下山去了。
  汝阳王道:「明明,你既已受伤,快跟我回去调治。」赵明指着张无忌道:「这位张公子见鹿杖客欺侮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哥哥不明就里,反说他是什么叛逆反贼,爹爹,我有一件大事要跟张公子去办,事成之后。再同他来一起叩见爹爹。」汝阳王听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无忌。他听儿子说过,这人乃是明教教主。汝阳王这次离京南下,便是为了调兵遣将,对付淮河和豫那一带的明教反贼,如何肯让女儿随此人而去?于是问道:「你哥哥说,这人是魔教的教主,这没假吧?」赵明道:「哥哥最会胡说八道。爹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纪,怎能做反叛的头脑?」汝阳王见张无忌不过二十一二岁,受伤后脸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气,更加不像一个统率数十万军的大首领。但他素知女儿狡谲多智,又想明教为祸邦国,此人就算不是教主,只怕也是魔教中的重要人物,须纵他不得,便道:「将他带到城里,细细盘问。只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有升赏。」他这样说,已是顾到了女儿的面子,免得她当着这许多人面前恃宠撒娇。
  四名武士答应了,便走近身来。赵明哭道:「爹爹,你真要逼死女儿么?」匕首向胸口刺进半寸,鲜血登时染红衣衫。汝阳王惊道:「明明,千万不可胡闹。」赵明哭道:「爹爹,女儿不孝,已私下和张公子结成夫妇,腹中有了他的骨肉。你要杀他,不如先杀了女儿。」
  她此言一出,不但汝阳王和王保保大吃一惊,张无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虽知她是全力相护,却也万料不到她竟会捏造这种谎言。汝阳王连连跺脚,道:「此话可真?此话可真?」赵明道:「这等可耻之事,女儿若非迫不得已,岂肯当众轻贱自身、羞辱父兄?爹爹你就算少生了女儿这个人,放女儿去吧。」汝阳王双手不住扯着自己胡子,满额都是冷汗。他命将统兵、交锋破敌,都是一言立决,但今日遇上了爱女这等尴尬事,竟是束手无策。王保保道:「妹子,你和张公子都已受伤,且暂伺爹爹回去,请名医调理,然后由爹爹主婚,明媒正娶。爹爹得一乘龙快婿,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岂不是好?」他这番话说得好听,赵明却早知乃是缓兵之计,张无忌一落入他们手中,焉有命在?只怕立时便将他送到大都,斩首示众,便道:「爹爹,事已如此,女儿嫁鸡随鸡、嫁犬随犬,是死是活,我都随定张公子了。你和哥哥有什计谋,那也瞒不过我,终是枉费心机。眼下只有两条路,你肯饶女儿一命,就此罢休。你要女儿死,原也不费吹灰之力。」
  汝阳王怒道:「明明,你可要想明白了,你跟了这反贼去,从此不再是我女儿。」赵明柔肠百转,原也舍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时父兄对自己的疼爱怜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迟疑,登时便送了无忌性命,眼下只有先救情郎,日后再求父兄原谅,便道:「爹爹,哥哥,这都是明明不好,你——你们饶了我吧。」
  汝阳王见女儿意不可回,深悔平日溺爱太过,放纵她行走江湖,以致做出这等事来,素知她从小任性,倘加威逼。她定然刺心自杀,不由得长叹一声,泪水潸潸而下,呜咽道:「明明,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一切小心。」赵明点了点头,不敢再向父亲多望一眼。
  汝阳王转身缓缓走下山去,左右牵过坐骑,他恍如不闻不见,并不上马,走出十余丈,他突然回过身来,说道:「明明,你的伤不碍事么?身上带得有钱么?」赵明含泪颗了点头。汝阳王对左右道:「把我的两匹马去给郡主。」左右卫士答应了,将马牵到赵明身旁,拥着汝阳王走下山去。鸠尊者等三名天竺僧委顿在地,无法站起,六名王府武士两个服侍一个,扶着跟在后面。过不多时,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山道下只剩得无忌和赵明二人。
  无忌盘膝而坐,潜运神功,将鹿杖客这一掌中所含的阴寒之气,慢慢逼了出来。只是鹿杖客这一掌偷袭,适逢他以全力和天竺三僧较量内劲,后背藩篱尽撤,失了护体真气,以致受伤着实不轻。他以九阳真气在体内转了三转,呕出两口瘀血,才去了胸口闭塞之气,睁开眼来,只见赵明满脸都是担忧的神色。无忌柔声道:「赵姑娘,这可苦了你啦。」赵明道:「这会儿你还是叫我「赵姑娘」么?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郡主了,你——你心里,还当我是个小妖女么?」无忌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得据实告我。我表妹殷离脸上的剑伤,到底要不是你割的?」赵明道:「不是?」无忌道:「那么是谁下的毒手?」赵明道:「我不能跟你说。只要你见到谢大侠,他自会跟你说知详情。」无忌奇道:「我义父知道详情?」赵明道:「你身上内伤未愈,多问徒乱心意。我只跟你说,倘若你查明实据,殷姑娘确是为我所害,不用你下手,我自会在你面前自刎而死。」无忌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不信,沉吟半晌,道:「那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的水手之中,暗伏高手,施展什么邪法,半夜里将咱们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盗去了倚天剑和屠龙刀。由此看来,寻出义父之后,非到波斯走一遭不可。见见小昭!」
  赵明抿嘴一笑道:「你自己想去见见小昭,便捏造些缘由出来。我劝你不用胡思乱想了,早些养好了伤,咱们上少林寺是正经。」无忌奇道:「上少林寺干么?」赵明道:「救谢大侠啊。」无忌更是奇怪,道:「我义父是在少林寺么?怎么会在少林寺之中?」赵明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我是不知内情,但谢大侠身在少林寺内,却是千真万确,我跟你说,我手下有一死士,削发为僧,在少林寺出家。这是他递出来的讯息。」无忌道:「嘿!好厉害!」这「好厉害」三字,也不知是赞赵明的手段,还是说局势的险恶,说了这话后,便即低头沉思。他心中一觉烦恼,牵动内息,忍不住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口血。
  赵明急道:「早知你伤得这等要紧,又是这等沉不住气,我便不跟你说了。」无忌坐下地来,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宁神静息,但关心则乱,总是无法镇定,说道:「少林神僧空见,是被我义父以七伤拳打死的,少林僧俗上下,二十余年来誓报此仇。我义父落入了他们手中,那里还有命在?」赵明道:「你不用着急,有一件东西却救得谢大侠的性命。」无忌忙问:「什么东西?」赵明道:「屠龙宝刀。」无忌一动念间,已然明白,屠龙刀号称「武林至尊」,少林派数百年来领袖武林,对这把宝刀自是欲得之而甘心,他们为了得刀,必不肯轻易加害谢逊,只是一番折辱,定然难免。
  赵明又道:「我想救谢大侠之事,还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为是。明教英雄虽众,但如大举进袭少林,双方损折必多。少林派倘若眼见抵挡不住明教进攻,谢大侠即将救出,说不定使出下策,下手将谢大侠害了。」无忌听她想得周到,心中不禁感激,道:「明妹,你说得是。」
  赵明第一次听他叫自己为「明妹」,心中说不出的甜蜜,但一转念间,想到父母之恩,戚友之亲,从此付诸东流,一去不可复返,又是不禁神伤。无忌知道她的心意,却也无从劝慰,只是想:「她此生已然托付于我,我不知如何方能报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婚姻之约,我却又如何能够相负?唉!眼前之事,终是设法救出义父要紧,这等儿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他强力着站了起来,说道:「咱们走吧!」
  赵明见他脸色灰白,知他受伤着实不轻,秀眉微蹙,道:「我爹爹爱我怜我,倒是不妨,只怕哥哥不肯相饶。不出两个时辰,他又会派人来捉拿咱俩回去。」无忌点了点头,他见王保保行事果决,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原也不肯如此轻易罢手。目下两人都是身受重伤,若是西去少林,实是步步荆棘,一时彷徨无策。赵明道:「无忌哥哥,咱们急须离开此处险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无忌点了点头,蹒跚着去牵过坐骑。待要上马,只感胸口,一阵剧痛,竟是跨不上去。赵明右臂用力,咬着牙一推,将他送上了马背,但这么一用力,胸口被匕首刺伤的伤口又流出不少鲜血。她挣扎着也上了马背,坐在无忌身后。本来是无忌扶她,一现下反而变成她扶无忌。二人喘息半晌,这才纵马前行,另一匹便跟在其后。
  二人共骑,缓缓下山。赵明料想父亲不致变计,哥哥当着父亲之面,也不敢派人前来生事,但一两个时辰之后,只要哥哥能设法暂时离开父亲,一切便甚难料。二人下得山来,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东行,以免和王保保撞面。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赵明和无忌稍稍宽心,二人商量,便是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寻到这条偏僻小路上来。只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中便有转机。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匹马急驰而来。赵尹花容失色,抱着无忌的腰,说道:「我哥哥来得好快,咱俩苦命,终于难脱他的毒手。无忌哥哥,让我跟他回府,设法求恳爹爹,咱们徐图后会,天长地久,终不相负。」无忌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过了我。」刚说了这句话,身后两乘马相距已不过数十丈。赵明拉马让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已决,若有回旋余地,自当以计脱身,要是哥哥决意杀害无忌,两人便死在一块。
  那两乘马奔到身旁,却不停留,马上乘者是两名蒙古士兵,经过二人身旁,只是忽忽一瞥,便即越过前行。赵明心中刚叫出一声:「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两个寻常小兵,非为追寻我等而来。」两名元兵却已勤慢了马,商量了几句,忽然圈转马头,驰到二人身旁。一名满腮胡子的元兵喝道:「兀那两名蛮子,这里好马是那里偷来的?」赵明一听他的口气,便知他见了父亲所赠的骏马,起意眼红。汝阳王这两匹马,原是神骏无俦,兼之金镫银勒,华贵非凡。蒙古人爱马如命,见了焉有不动心之理?赵明心想:「这虽是爹爹相赠,但这两个恶贼,若是恃强相夺,也只有给了他们。」打蒙古话道:「你们是那一位将军的麾下?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那蒙古兵一征。问道:「小姐是谁?」他见赵明和无忌衣饰华贵,跨下两匹马更是非同小可,再听她蒙古话说得流利,倒也不敢放肆。
  赵明道:「我是花儿不赤将军的小姐,这是我的哥哥。咱二人路上遇盗,身上受了伤。」两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放声大笑。那胡子兵大声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娃娃再说。」抽出腰刀,纵马便向无忌头上砍来。赵明惊道:「你们干什么?我告知将军,教你二人四马分尸而死。」
  「四马分尸」是蒙古军中重刑,犯法者四肢分缚于四匹马上,一声令下,长鞭挥处,四马齐奔,登时将犯人撕为四截,最是残忍的刑罚。那络腮胡的蒙古兵狞笑道:「花儿不赤打不过明教叛军,却乱斩部属,拿咱们小兵出气。昨日大军哗变,早将你父亲砍为肉酱。在这儿撞到你这两只小狗,那是再好不过。」说着一刀当头砍下。赵明一提缰绳,纵马避过,那兵正待追杀,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元兵叫道:「别杀这花朵儿似的小姑娘,咱哥儿俩先图个风流快活。」那胡子道:「妙极,妙极!」赵明听了此言,心念微动,便即纵身下马,向道旁逃去。
  两名蒙古兵好色一齐下马追来。赵明「啊哟」一声,便即摔倒。那胡子兵扑将上去,伸手欲按赵明背心。赵明手肘一撞,正中他胸口要穴,那胡子兵哼也不哼,滚倒在旁。另一元兵没看清他已中暗算,跟着扑上,赵明依样葫芦,又撞中了他的穴道。这两下撞穴,在她平时即是不费吹灰之力,此刻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都是冷汗。她支撑了起来,却去扶无忌下马,喝道:「你这两个犯上作乱的狗贼,还要性命不要?」两名蒙古兵穴道被撞后,只觉上半身麻木不仁,双手半点也动弹不得,下肢略有知觉,却也是酸痛难言,只道赵明跟着便要取他二人性命,那知听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线生机,忙道:「姑娘饶命!花儿不赤将军并非小人下手加害。」赵明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饶了你二人的狗命。」两名元兵不理是何难事,当即答应:「依得!依得!」
  赵明指着自己的坐骑,道:「你二人骑了这两匹马,急向东行,一日一夜之内,必须驰出三百里地,越快越好,不得有误。」二人面面相觑,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那胡子兵道:「姑娘,小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赵明截住他话头道:「事机紧迫,快快上马。路上倘若有人问起,你只须说这两匹马是市上买的,千万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道了么?」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将信将疑,但禁不住赵明连声催促,心想此举纵然有诈,也胜于当场被她用匕首刺死,于是告了罪,一步步挨将过去,忍住脚底犹似万针齐攒的疼痛,翻身上鞍。总算蒙古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马比走路还要容易,虽然手足僵硬,仍能控马前行。二兵均是一般的心意,生怕赵明中时胡思乱想,突然却又翻悔,待那马行出十余丈,双腿急夹,纵马疾驰而去。
  无忌叹道:「明妹,你当真智计无双,令兄手下见到这两匹骏马,定料我二人已向东去。咱们此刻却又向何而行?」赵明道:「咱是向西南方去了。」当下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骑,在荒野间不依道路,迳向西南。
  这一路尽是岖崎乱石,荆棘丛生,只刺得两匹马腿上鲜血淋漓,一跛一踬,一个时辰只行得二十来里。天色将黑,忽儿山树中一缕炊烟,枭枭升起,无忌喜道:「前面有人家,咱们便去借宿。」赵明点头称是,二人行到近处,却见大树掩映间露出黄墙一角,原来是座庙宇。赵明扶无忌下得马来,将两匹马的马头朝向西方,从地下拾起一根荆枝,在马臀上狂鞭数下。两匹马长声悲嘶,快奔而去。赵明到处布伏疑阵,但求引开王保保的追兵,至于失马逃遁更是艰难,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眼前是破釜沉舟,行得一步便算一步。二人相将扶持,挨到庙前,只见那屋宇倒还齐整,大门上匾额写着:「中岳神庙」四字。赵明提起门环,敲了三下,隔了半晌无力答应,又敲了三下。忽听得门内一个阴侧侧的声音道:「是人是鬼,到这里来挺尸么?」无忌听这人语音颇具内功,竟甚个武林人物。心中微惊,向赵明望了一眼。

 楼主| 发表于 2006-10-30 13:42 | 显示全部楼层

九七 伪装和尚

赵明尚未有何示意,只听得「格格」声响,那门缓缓开了。从那两扇木门开动维艰的声音中听来,显然这两扇门极少开关。木门后出现一个人影,其时暮色苍茫,他又身子有光,看不清此人面貌,但见他光头僧衣,是个和尚。无忌道:「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盗,身受重伤,欲在宝刹借宿一宵,请大师慈悲。」那人「哼」的一声,险侧侧的道:「出家人素不与人方便,不收。」便欲关门。赵明忙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未必没有好处。」那和尚道:「什么好处?」赵明伸手到耳边摘下一对镶珠的耳环,每只耳环上都有一颗小指头大小的珍珠,灿烂晕光,的是珍物。她将这对耳环递了过去,交在那和尚手中。
  那和尚一看这对珍珠耳环,再打量无忌与赵明二人,说道:「好吧,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侧身让在一旁。赵明扶着无忌走了进去,那和尚引着二人穿过大殿和院子,来到东首的厢房,说道:「你们就在这儿住。」那房中无灯无火,黑洞洞地,赵明在床上一摸,床上只是一张草席,更无别物。只听得外面一个十分洪亮的声音叫道:「郝四弟,你领谁进来了?」那和尚答道:「两个借宿的客人。」一面说,一面跨步出门。赵明道:「师傅,请你布施两碗饭,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十方,不布施!」说着扬长而去。赵明恨恨的道:「这和尚可恶!无忌哥哥,你肚子很饿了吧?咱们得弄些吃的才成。」
  突然间院子中脚步声响,共有七八人走来,火光一闪,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两名僧人高举烛台,照射无忌和赵明两人。无忌一瞥之下,高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满脸横肉,竟无一个善相之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僧道:「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金银珠宝,一起都拿出来。」赵明道:「拿出来干什么?」老僧道:「两位施主有缘来此,正好撞到小庙要大做法事,重修山门,再装金身。两位身上的金银珠宝,一起施舍出来。倘若吝啬不肯,得罪了菩萨,那就麻烦了。」赵明怒道:「那不是强盗行迳么?」那老僧道:「罪过,罪过。咱们八兄弟杀人放火,原是做的强盗勾当,最近被魔教逼得存身不住,只好改装了和尚避祸。两位施主有缘,肥羊自己送上门来,那倒是千载难逢之事。」
  无忌和赵明一听,不禁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八个和尚乃是大盗改装。这老僧既是直言不讳,自是存心要杀了二人,决不致自吐隐事之后又再相饶。另一名僧人狞笑道:「女施主不用害怕,咱们八个和尚强盗正少一位押庙夫人,你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当真是观世音下凡,妙极!妙极!」赵明从怀里掏出七八绽黄金,一串珠炼,放在桌上,说道:「财物珠宝,尽在于此。咱兄妹也是武林中人,各位须顾全江湖上义气。」那老僧笑道:「两位是武林中人,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不知是那一派的门下?」赵明道:「咱们是少林子弟。」其时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赵明只盼这八人便算不是身出少林旁系,亲友之中,多少也有人与少林有些渊源。
  不料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一起哈哈大笑,说道:「是少林子弟,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咱们斗不过少林寺的老和尚,正好拿你们这两个娃娃出气。」说着伸手便来拉赵明手腕。赵明一缩手,那僧人拉了个空。无忌见眼前情势危急之极,自己与赵明身上伤重,万难抵敌,这几年来会过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却难道今日反丧住于这八个三四流的小盗手中?不管怎样?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赵明受辱,便道:「明妹,你躲在我身后,我来料理这八名小贼。」
  赵明空有满腹智计,到此也是束手无策,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那老僧道:「咱们是少林寺逐出来的叛徒,遇到别派的江湖人马,倒还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那是非杀不可。小姑娘,这位兄弟本来要你做个押庙夫人,现下知道你是少林门下,咱们只有先奸后杀,留不得活口了。」无忌低沉着嗓子,道:「好哇,你们是圆真恶僧的门下,是也不是?」那老僧「咦」的一声,道:「这倒奇了,你怎么知道?」赵明接口道:「咱们正是要上少林寺去,会见陈友谅大哥,推举圆真大师作少林方丈。」那老借道:「善哉善哉!我佛如来,渡厄大千。」赵明道:「是啊,咱们正好齐心合力,共成善举。」
  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登时哈哈大笑,原来这八名僧人确是圆真和陈友谅一党,由陈友谅引入,拜在圆真门下。八人出身绿林,各有一手不弱武功,得到圆真指点后,更是进了一层,近年来圆真图谋方丈一席之心甚急,四处收罗人才。只是少林寺戒律精严,每收一名弟子,均由执掌戒律的监寺详加盘问,查明出身来历,圆真难以为所欲为。于是由陈友谅设计,招引各路都会豪杰、江洋大盗在寺外拜师,作为圆真的弟子,却不身入少林。只待时机到来,共举大事。圆真的武功何等深湛,只一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慑服,这些武林人物中来素慕少林派名门正派的威望,二来又见圆真神功绝技,见所未见,自是皆愿拜师。便有数人不愿背叛本门的,圆与立刻下手除却,是以奸谋经营已久,却不败露。那老僧口称「我佛如来,渡厄大千」,却是他们这一党见面的暗号,若是本党中人,只须答以「花开见佛,心即蓬莱」,互相便知。赵明绝顶机智,一听到老僧口气中露出是圆真弟子,便推算到圆真图谋方丈之位的心意,可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却如何得知?
  一名矮矮胖胖的僧人道:「富大哥,这小妮子说什么推举我师作少林方丈,这讯息从何处得来?事关重大,却是不可不问。」这八人虽是落发作了和尚,但相互间仍是「大哥」「二哥」相称,不脱旧日绿林的习气。无忌一听他八人笑声,便知要糟,苦于全身真气虽不涣散,但重伤后无法凝聚,不能在拳脚上使将出来,危急之际收束心神,强行聚气,只觉热烘烘的真气东一团、西一块,始终难以依着脉络运行。只见那老僧犹如鸟爪的五根手指伸了出来,便向赵明抓去。赵明无力挡架,只得身子一缩,避向了里床。无忌俯首闭目,盘膝而坐。只盼能恢复得二三成功力,便能打发这八名恶贼了。
  那矮胖僧人见无忌在这当口兀自大模大样的运气打坐,心下恼怒,喝道:「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右臂抬起,骨骼格格作响,僧袍中似乎有气鼓起,呼的一拳,打向无忌的「膻中穴」。赵明看得危急,一声惊呼,只见那矮胖僧人一拳打后,右臂软软垂下,双目圆睁,却是站着一动也不动了。那老僧吃了一惊,伸手拉了他一把,那胖僧应手而倒,竟已死去。余下各僧友惊又怒,纷纷喝道:「这小子有妖法,有邪术!」原来无忌伤后真气难凝,不能聚以伤敌,但体内的九阳神功却并未失去。那胖僧运劲于臂,全力击向他的「膻中穴」。无忌的九阳神功攻敌不足,护身却是有余,将敌人打来的拳劲尽数反弹过去不算,更因对方这么强力一击,引动了他体内九阳真气,劲上加劲,力中贯力,那胖僧如何抵受得住,立时便即毙命。
  那老僧见多识广,却知这是无忌借力打力之技,并非妖法邪术,自恃双手铁沙掌无坚不摧,左一掌,右一掌,呼呼拍出——。
  这老僧的铁砂掌功夫,在绿林中也是赫赫有名,有个外号叫作「神砂破天手」。当那胖僧一拳打中张无忌的「膻中穴」而毙命,这老僧在旁看得清楚,只道无忌胸口装有毒箭、毒刺之类利器,是以避开他胸口要害,双掌都击向他露在袖外的下臂。准拟先打折他的双臂,同时震伤他的内脏,再行慢慢收拾。那知这两掌断树裂石的掌力,撞到张无忌手臂之上,激动他体内九阳真气。反激而去。那老僧倒撞出去,其势如箭,喀喇一声大响,撞破窗格,一头碰在庭中一株大槐树上,脑浆迸裂,立时死于非命。
  这老僧破窗而出,余下各僧一时未知他的死活,同时有三僧齐向张无忌夹攻,一僧双拳捣向无忌太阳穴,一僧以「双龙抢珠」之招,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飞起右足。踢向他的丹田。无忌稍一低头,避开双眼,让他两指戮在眉闲,但听得砰砰、啊哟、噗噗数声连响,三僧先后震死。第三僧飞足猛踢,力道极是强劲,竟将他这条右腿硬生生的震断成为两截。无忌丹田处受了这一腿,真气鼓荡,右半边身子中各处脉络竟有贯穿模样,不禁心下暗喜:「可惜这恶僧震死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几脚,反能助我早复功力。看来我受伤虽重,恢复倒是不难,只须有十天到半月的养息,便能尽复旧观。」
  八僧中死了五僧,余下三名恶僧吓得魂飞天外,争先恐后的抢出门去。只见老僧大哥死在树旁,死状甚惨,三僧更是害怕。三个人直奔到庙门之外,不见无忌追赶出来,三人站定了商议。一个道:「这小子定是有邪法。」另一个道:「我看不是邪法,他有极高的内功,反激出来伤人。」第三人道:「不错,咱们好歹要给死去了的兄弟报仇。」这三人虽然平素作恶多端,但颇有江湖好汉的义气,八兄弟曾立下重誓,同生共死,决不相负。只是虽有决死之心,却明知不是无忌敌手,三人商议了半晌,一人忽道:「这小子显是受伤甚重,否则何以不追将出来?」另一人大喜道:「不错,多半他不会走动。五个兄弟以拳脚打他,他能以内力反激,咱们用兵刃砍他刺他,难道他当真有铜筋铁骨不成?」三个人商量定当,一人挺了柄长茅,一人提刀,一人持剑,走到院子之中。
  只见东厢房中静悄悄地,并无人声。三人往撞破了窗格子中一张,只见张无忌仍是盘膝而坐,模样极是疲累,身子摇摇晃晃,直有随时摔倒的模样。赵明拿着一块手帕,在替他额头抹汗。三僧使个眼色,总是不敢便此冲入。一僧高声叫道:「臭小子,有种的便出来,跟老爷斗三百回合。」另一僧骂道:「这小子有什么本事,便只会使妖法害人。那是江湖间下三滥的把戏,卑鄙下流,无耻之尤。」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见无忌既不答话,又不下床,胆子越来越大,辱骂的言语也是越来越肮脏,不但无忌的祖宗十八代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连赵明也变成了天下最淫乱的女贼。张赵二人有生以来,从未听见过如此厉害的污言秽语,大概佛门弟子中口出恶言的,再也无人能胜得过这三位大和尚了。
  无忌和赵明听在耳里,心中却并不生气,他二人这时最但心的,不是三僧再来寻仇,而是怕他们吓得一去不回。此间离嵩山少林寺不远,这三僧若去告知了成昆,那就性命休矣。无忌之伤不到十天以外,万难痊可,即使成昆不至,只要来得一两个二流高手,例如陈友谅之类的人物,无忌就要无法抵挡。两人重伤之下,既要逃避王保保的追索,又要防备成昆一党的袭击,前后夹攻,绝无幸理,因此见这三僧去而复回,反而暗暗喜欢。
  张无忌连受五僧袭击,体内九阳真气反而有若干处所渐行凝聚,虽然仍是难以发劲伤敌,但心下已不若先前的惊惶担忧。突然间砰的一声,一僧飞脚踢开房门,抢了进来,青光闪处,红缨抖动,他手中正是挺着一柄长矛。赵明叫声:「啊哟!」急将手中的匕首递给无忌。无忌摇头不接,不由得暗暗叫苦:「我手上半点劲力也无,纵有兵刃,如何却敌?我血肉之躯,却不能抵挡兵器。」动念未已,飕的一声,那长矛卷起一个枪花,红樱散开,矛头已向胸口刺到。
  他这一矛刺得快,赵明的念头却也转得快,伸手到无忌怀中,摸出一块圣火令,对准矛头来路,挡在无忌胸口。当的一响,矛头正好戳在圣火令上。这圣火令以倚天剑之利尚自不能削断,矛头刺将上去,自是丝毫无损。这一刺之劲激动无忌体内九阳神功,反弹出去,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叫,矛杆直插入那僧人胸口。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单刀已砍向无忌头顶。赵明深恐一块圣火令挡不住单刀的刃锋,双手各持一块圣火令,急速在无忌头顶一放。这其间当真是间不容发,又是当的一声响,单刀反弹,刀背将那恶僧的额骨撞得粉碎,但赵明的左手小指,却也被刀锋切去了半寸长的一节、危急之际,竟自未感疼痛。
  第三名僧人持剑刚进门口,便见两名同伴几是同时殡命,他便再是同仇敌忾,也已无勇气上前厮杀,大叫一声,向外便奔。赵明叫道:「不能让他逃走了。」一块圣火令从窗子中掷将出去,准头极佳,却是全无力量,没碰到那人身子,圣火令便已落地。无忌一把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掷!」以胸口稍行凝聚的真气,从她背心传入。赵明左手的圣火令再度掷出,那僧人只须再奔两步,便躲到了照壁之后,但圣火令去势奇快,穿背而入,更从前胸透出,余劲未衰,拍的一响,嵌入了照壁之中。
  无忌和赵明一掷出这圣火令,同时昏晕,相拥看跌下床来。这时厢房内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无忌和赵明昏倒在血泊之中。荒山小庙,冷月窥人,顷刻间更无半点声息。
  过了良久,赵明先行醒转,迷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无忌鼻息,呼吸虽是微弱,却是悠长平稳。她支撑着站起身来,无力将无忌扶上床上,只得将他身子拉平,抬起他的头,枕在一名死僧的身上。她坐在死人堆里,不住喘气。又过半晌,无忌睁开眼来,叫道:「明妹,你——你在那里?」赵明嫣然一笑,清冷的月光从窗中照将进来,两人看到对方脸上都是鲜血,本来神情甚是可怖,但劫后余生,却觉说不出的俊美可爱,各自张臂,便已相拥在一起。
  这番剧战,先前杀那七僧,可说是未花半分力气,全是借力打力,但最后以圣火令飞掷第八名恶僧,二人全是大伤元气。这一晚二人均是无力动弹,只有躺在死人堆中,静候精神恢复。赵明包扎了左手小指的伤处,止住流血,累得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这一睡直到次日中午,二人方始先后醒转。无忌打坐运气,调息大半个时辰,精神为之一振,撑身站了起来,肚里已是饿得咕咕直叫,摸到厨下,只见一锅饭一半已成黑灰,另一半也已焦臭难闻。他伸手抓了两口吃了,盛了一碗,送到房中去给赵明。赵明笑道:「今日情景,比之大都小酒店中,却是如何?」无忌笑道:「此间乐,不思蜀!」
  赵明道:「这等狼狈,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两人相对大笑,伸手在一只碗中抓取焦饭而食,只觉滋味之美,犹胜山珍海味。一碗饭尚未吃完,忽听得远处山道之上,传来了马蹄和山石相击之声。
  呛啷一声,盛着焦饭的瓦碗掉在地下,打得粉碎。赵明与无忌面面相觑,两颗心怦怦跳动,耳听得驰来的共是两匹马,到了庙门前戈然而止,接着门环四响,有人打门,稍停片刻,又是门环四响。无忌低声道:「怎么办?」只听得门外一人叫道:「上官三哥,是我秦老五啊。」赵明道:「他们就要破门而入,咱们且装死人,随机应变。」两人伏在死人推里,脸孔向下。刚伏好身子,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庙门被人大力撞开,从这撞门的声势中听来,来人膂力大是不小。赵明心念一动,道:「你伏在门边,挡住二人的退路。」无忌点点头,爬到了门槛之旁。
  紧跟着便听得两声惊呼,刷刷声响,进庙的两人拔出兵刃,显已见到了庭中的两具尸首。一人低声道:「小心,防备敌人暗算。」另一人大声喝道:「好朋友,鬼鬼祟祟的躲着是什么英雄?有种的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这人音声粗豪,中气充沛,谅必是那推门的大力士了。他连喝数声,静听四下里并无半点声息,说道:「贼子早去远了。」另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四处查一查,莫要中了敌人的诡计。」那秦老五道:「寿老弟,你往东边搜,我往西边搜。」那姓寿的见到庭中二人死得如此可怖,不禁胆寒,道:「只怕敌人人多,咱们聚在一起,免得落单。」秦老五未置可否,那姓寿的突然「咦」的一声,指着东厢房,道:「里—里面还有死人!」两人走到门边,但见小小一间房中,死尸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秦老五饶是大胆,也不由得心中发毛,道:「这中—中岳神庙里的八位兄弟,一齐丧命,不知是什么人下的毒手?」姓寿的道:「秦五哥,咱们急速回寺,报知师父知道。」秦老五沉吟道:「师父叮嘱咱们,须得赶快将请帖送出,赶着在端午节开『屠狮英雄会』,要是误了师父的事,那可吃罪不起。」
  无忌听到「屠狮英雄会」五字,微一沉吟,不禁惊、喜、惭、怒,百感齐生,心想:「他师父大撒请帖,开什么屠狮英雄会,自是招集天下英雄,要当众杀害义父,由此观之,在端午节之前,义父性命倒是无碍。但我身为明教之主,竟不能保护义父周全,害得他老人家落入奸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孝不义,莫此为甚。」他越想越怒,恨不得立时手刃这两个奸人,但又怕二人见机,脱身逃走,自己却是无力追逐,唯有待他二人进房,然后截住退路,依样葫芦,以九阳真气反震之力锄奸。不料这二人见房中尽是死尸,腥臭扑鼻,不愿进房,只是站在中庭商量。
  那姓寿的道:「这等大事,也得及早禀告师父才好。」秦老五道:「这样吧,咱哥儿俩分头行事,我去送请帖,你回少林去禀告师父。」姓寿的又担心在道上遇到敌人,踌躇未答。秦老五恼起上来,道:「那么任你挑选,你爱送请帖,那也由得你。」姓寿的沉吟片刻,终于觉得还是回山较为安全,道:「听凭秦五哥吩咐,我回山禀告便是。」二人商议定当,便要出寺。赵明身子一动,低声呻吟了两声。
  秦寿二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只见赵明又动了两动,这时看得清楚,却是一个女子。秦老五奇道:「这女子是谁?」走进房去。姓寿的胆子虽小,但一来见她是个女子,二来是重伤垂死之人,丝毫不加忌惮,跟着走了进去,正要伸手去扳赵明肩头,无忌一声咳嗽,坐起身来,盘膝运气,双目似闭非闭。秦寿二人突然儿无忌坐起,脸上全是血渍,神态却又是这等可怖,一齐大惊。那姓寿的叫道:「不好,这是尸变。这僵尸阴魂不散,秦五哥须得小心。」一纵身便跳上了床。秦老五叫道:「僵尸作怪,姓秦的可不来怕你。」一刀便往无忌头顶砍下。
  无忌手中早已握好了两枚圣火令,眼见单刀砍下,便将圣火令往头顶一放,当的一响,刀刃砍在圣火令上,反弹回去,又是将那秦老五的额头撞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那姓寿的手中握着一柄鬼头刀,手臂只是发抖,想要向无忌身上砍去,却只是不敢。无忌只等他砍劈过来,便可用九阳真气反撞,但若他吓得并不动手,竟尔从窗中跳了出去,或者迳而闯门直出,只要不碰无忌的身子,反是无法伤他。赵明见他久久不动,心下也是不禁焦躁:「看来这胆小鬼竟是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向无忌哥哥动手,要是他抛刀逃走,咱们可奈他不得。」只见他牙关相击,格格作响,突然间拍的一声,鬼头刀掉在地下。无忌道:「你有种便来砍我一刀,打我一拳。」那人道:「小——小的没种,不——不敢跟大人动手。」无忌道:「那么你踢我一脚试试。」那人道:「小的—小的更加不敢。」无忌怒道:「你如此脓包,待会只有死得更惨,快向我砍上两刀。我若见你手劲不差,说不定反饶了你的性命。」那人道:「是,是!」俯身拾起了鬼头刀,一眼瞥见秦老五头骨破碎的惨状,心想敌人神通广大,已到了动念伤人的地步,我还是苦苦哀求饶命的为是,当下双膝一软,已是跪倒在地,磕头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赵明好生生气,哼了一声道:「武林中居然有这等没出息的奴才。」那人道:「是,是!小的没出息,没出息,真是奴才,真是奴才。」他不敢出手,张无忌倒是无计可施。突然心念一动,喝道:「过来。」那人忙道:「是!」向前爬了几步,仍是跪着。无忌伸出双手,将两根拇指按在他眼珠之上,喝道:「我先挖出你的眼珠。」他手上虽然全无劲力,但眼珠是柔软之物,再轻微的力道也是抵受不起,那人危急之中,不及细想,伸手用力将无忌双臂一推。无忌只求他这么一推,便可借用他的力道,手臂向下一滑,已是点中他乳下的「神封」「步廊」两处穴道。这两指点穴,乃是借用那姓寿的一推之力。虽与无忌平时出手劲力强弱大相悬殊,但因部位恰好,那人只感全身一阵酸麻,扑倒在地,大声求恳:「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赵明知道无忌这一下点穴,只能暂时制住,不到半个时辰,那人穴道自解,届时又有一番麻烦,又想有许多事要向他查明,不便此时取他性命,便道:「你已被这位爷台点中了死穴,你吸一口气,左胸肋角是否隐隐生疼?」那人依言吸气,果觉左胸的几根肋骨处颇为疼痛,其实这是一时气血闭塞的应有之象,那人不知,更是大声哀求起来。赵明道:「要饶你不难,须得连续下金针半月,方能解去死穴。」那人磕头道:「姑娘救得小人之命,做牛做马,也供姑娘驱使。姑娘但有所命,决不敢有半点违抗。」赵明嫣然一笑,道:「似你这等江湖人物,我倒是第一次看见,好吧,你去拾一块砖头来。」那人忙应道:「是,是!」蹒跚着走出,到院子中去捡砖头。
  无忌低声问:「要砖头干什么?」赵明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那人拿了块一砖头,恭恭敬敬的走到赵明面前。赵明在发上拔下一只金钗,将钗尖对准他肩头「缺盆穴」,道:「我先用金针解开你上身的脉络,免得死穴之气上冲入脑,那就无救了。但不知那位爷台肯不肯饶你性命?」那人眼望无忌,满是哀恳之色,无忌也点了点头。那人大喜,道:「这位大爷答应了,姑娘快快下手。」赵明道:「嗯,你怕不怕痛?」那人道:「小人只怕死,不怕痛。」赵明道:「很好!你用砖头在金钗尾上用力敲击一下。」那人心想金钗插入肩头,这是皮肉之伤,毫不皱眉,提起砖头使在钗尾用力一击。
  砖头一击之下,金钗直刺入那人「缺盆穴」中,那人不痛不酸,反而觉得有一阵舒适之感,对赵明更增几分信心,不绝口的道谢。赵明命他拔出金钗,又在他魂门、魄户、天柱、库房等七八处穴道上各刺一钗。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站起身来。要知那人穴道上受了这些攒刺,十日之内,只须发足一奔,百里内便即气阻而死。他若是逃出庙去,定然生怕无忌追来,那时自必竭力快跑,赵明这几下刺穴立即发作,便制了他的死命。
  赵明道:「你去打两盆水,给我们洗脸,然后去做饭。你若是要死,不妨在饭菜之中下些毒药,咱三人同归于尽。」那人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这么一来,无忌和赵明倒多了一个侍仆。赵明问他姓名,原来那人姓寿,名叫南山,有个外号叫作「万寿无疆」,却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临阵畏缩,一辈子不会被人打死之意。他虽随着一干绿林好汉拜在圆真门下,圆真却嫌他根骨太差,人品猥崽,只差他跑腿办事,从来没传授过什么武功。那寿南山被点了穴道,力气不失,被赵明差来差去、极是卖力。他将九具尸首拖到后园中埋葬了,提水洗净庙中血渍。最妙的此人武功不成,烹调手段却高,做几碗菜肴,无忌和赵明吃来大加夸赞。
  待得诸事定当,张赵二人盘问那「屠狮英雄会」的详情。寿南山倒是毫不隐瞒,只可惜他地位卑微,旁人瞧他不起,许多事都没跟他说。寿南山只知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派圆真主持这次大会,由空闻和空智两位神僧出面,广撒英雄帖,邀请天下各门派、各帮会的英雄好汉,于端午节齐集少林寺,会商要事。无忌要过那英雄帖一看,只见那是邀请云南点苍派浮尘子、古松子、归藏子等剑客的请柬。点苍诸剑成名已久,但隐居滇南,从来不和中原武林人士交往。这次少林派连点苍诸剑也邀到了,可见这次大会宾客之众,规模之盛。少林派领袖武林,二大神僧亲自出面邀请,接柬之人不论有何要事,都是决计不会不到。无忌见那请柬上只是寥寥数字,书明「敬请端阳佳节,聚会少林,与天下英雄樽酒共欢」,并无「屠狮」字样,便问:「干么那秦老五说这会叫作『屠狮英雄会』?」寿南山脸有得色,道:「张爷有所不知,我师父擒获了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叫作金毛狮王谢逊。咱少林派这番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一露脸,当众宰杀这只金毛狮子,所以这个大会嘛,叫作『屠狮英雄会』。」无忌强忍怒气,又问:「这位金毛狮王是何等人物,你可看见了么?你师父如何将他擒来?这人现下关在何处?」寿南山道:「这金毛狮王哪,嘿嘿,那可是厉害无比,足足有小人两个那么高,手膀比小人的大腿还粗。不说别的,单是他一对精光闪闪的眼睛瞧你一眼,你登时便魂飞魄散,不用动手,便已输了——」无忌和赵明对望,听他说谢逊双目精光闪闪,显是信口胡吹,只听他又道:「我师父跟他斗了七日七夜,不分胜败,后来我师父怒了,使出威震天下的『擒龙伏虎功』来,这才将他收伏。现下是关在咱们寺中山后的石洞之内,身上缚了八根纯钢打就的炼条——」
  无忌越听越怒,喝道:「我问你话,便该据实而言,胡说八道,瞧我要了你的狗命!金毛狮王谢大侠双目失明,说什么双眼精光闪闪?」寿南山的牛皮当场被人戳穿,忙道:「是,是!想必是小人看错了。」无忌道:「到底你有没有见到他老人家?谢大侠是怎么一副相貌、你且说说看。」寿南山实在未见过谢逊,知道再吹牛皮,不免有性命之忧,忙道:「小人不敢相欺,其实是听师兄们说的。」


九八 屠狮大会

无忌最想知道的,乃是谢逊被囚的所在,但反覆探询,寿南山确是不知,料想这是机密大事,他原也无所得悉,只索罢了。好在端阳节距今二月有余,时日大是从容,养伤痊愈后前去相救,尽来得及。三人在这中岳神庙中过了数日,倒也安然办事,少林寺中并未派人前来联络。到得第八日上,赵明之伤已痊可了七八成,无忌体内真气逐步贯通,四肢渐渐有力,其时若有敌人到来,伤敌虽仍不足,逃生却已有余。那寿南山尽心竭力的服侍,不敢稍有异志。赵明笑道;「万寿无疆,你这胚子学武是不成的,做个管家倒是上等人材。」寿南山苦笑道:「姑娘说得好。」
  又过十日,无忌和赵明,伤势痊愈,每日吃着寿南山精心烹调的美食,两人红光满面,精力充沛。无忌忌和赵明商议,如何到少林寺中营救谢逊。赵明道:「本来最好的法子,乃是真的点了『万寿无疆』死穴,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只是这人太过脓包,要是被成昆或陈友谅瞧出破绽,反而坏了大事。这样吧,咱二人先到少室山脚下,相机行事。只是咱二人的打扮却得变一变。」无忌道:「乔装作什么?剃了光头,做和尚尼姑吗?」赵明脸上微微一红,碎道:「呸!亏你想得出!一个小和尚,带着一个小尼姑,整天晃来晃去,成什么样子?」无忌笑道:「那么咱俩扮成一对乡下夫妻,到少室山脚下种田砍柴去。」赵明一笑,道:「兄妹不成么?要是扮了夫妻,给周姑娘瞧见、我这左边肩上又得多五个指头窟窿。」无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说下去,细细向寿南山问明少林寺中的居室内情,便道:「你身上被点了的死穴,已解了十之八九?只是你这一生必须居于南方,只要一见冰雪,立刻送命。你此去得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热越好,倘若受一点点风寒,有什么伤风咳嗽,那可危险得紧。」说着替他前胸后背,一阵推宫过血,解了他的死穴。寿南山信以为真。拜别二人,一出庙门便向南行,这一生果然长居南方蛮荒之地,小心保养,不敢伤风,竟尔得享高寿,直至明朝建文年间方死,当真应了「万寿无疆」的外号。
  张赵二人待他走远,一把火将中岳神庙烧成白地。走出二十余里,到自家农家,各买了一套男女农民的衣衫,到荒野处换上,将原来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到得离少林寺七八里处,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赵明道:「咱们不能再向前行了。」见山道旁两间茅舍。门前有一片菜地,一个老农正在浇菜,便道:「向他借宿去。」无忌走上前去,行了个礼,说道:「老丈,借光,咱兄妹行得倦了,讨碗水喝。」那老农恍若不闻,不理不睬,只是掏着一飘飘粪水,往菜根上泼去。无忌又说了一遍,那老农仍是不理。忽然啊的一声,柴靡推开,走出一个白发如银的婆婆,笑道:「我老伴耳聋口哑,客官有什么吩咐?」无忌道:「我妹子走不动了,想讨碗水喝。」那婆婆道:「请进来吧。」
  二人跟着入内,只见屋内收拾得甚是整洁,板桌木凳,抹得干干净净,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尘不染。赵明心中喜欢,喝过了水,取出一锭银子,笑道:「婆婆,我哥哥带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脚抽筋。走不动了,今儿晚上想在婆婆家里借宿一宵。等明儿清早再赶路。」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什么银子。只是咱们只有一间房,一张床,我和老伴就算让了出来,你兄妹二人也不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说老实话,是不是背父私奔,跟了情哥哥逃了出来啊?」赵明给她说中了真情,不由得满脸通红,暗想这婆婆的眼力好厉害,听她说话口气,不似寻常农家老妇,当下向她多打量了几眼。
  但见她虽是弓腰曲背,却是脚骨轻健,双日开阖之间,炯炯有神。说不定竟是身负绝艺,赵明情知无忌还像个寻常农民,自己的容貌举止、说话神态,决计不似农女,便悄悄说道:「婆婆既已猜到,我也不能相瞒。这位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家中贫穷,不肯答应婚事,我妈妈见我寻死觅活,便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来—我妈妈说,过得三年两载,咱们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说这番话时满脸飞红,不时偷偷向无忌望上几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算是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在朝中又做个官儿,咱俩若是给人抓了,那可是天大的祸事。婆婆,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人。」
  那婆婆呵呵而笑,连连点头,道:「我年轻时节,也是个风流人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让给你小夫妻。此处离大都千里之遥,包你无人追来,就是有人跟你为难,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观。」她见赵明温柔美丽,一上来便将自己的隐私说与她听,心下竟是十分好感,决意出力相助,玉成她俩的好事。赵明听了她这几句话,更知她是个武林人物,此处距少林寺极近,不知她与成昆是友是敌,当其要处处小心,不能露出半分破绽,于是盈盈拜倒,说道:「婆婆肯替咱二人作主,那真是多谢了。牛哥,你快来谢过婆婆。」无忌依言过来,作揖道谢。
  那婆婆当即让了自己的房出来,在堂上用木板另行搭了一张床,垫些稻草,铺上一张草席。赵明将无忌拉到房中,将自己编的故事轻轻说了。无忌点头道:「浇菜那个老农本领更大,你瞧出来了么?」赵明道:「啊,我倒看不出。」无忌道:「他肩挑一担粪水,行得极慢,可是两只粪桶竟无半点晃动,那是很高的内力修为。」赵明道:「比起你来怎么样。」无忌笑道:「我来试试,也不知成不成,」说着一把将她抱起,抗在肩头,作挑担之状,赵明格格笑道:「你将我当粪桶么?」那婆婆听得他二人亲热笑谑之声,先前心头存着的些微疑心,立时尽去。
  当晚二人和那老农夫妇同桌共餐,居然有鸡有肉。无忌和赵明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一碰肘,便如一对热恋私奔的情侣,蜜里调油,片刻分舍不得。那婆婆瞧在眼里、只是微笑,那老农却不闻不见,只管低头吃饭。饭后无忌和赵明入房,闩上了门。两人在饭桌上这般真真假假的调笑,不由得都动了情。赵明俏脸红晕,低声道:「咱们这是假的,可作不得异。」无忌一把将她楼在怀里,吻了吻她,低声道:「倘若是假的,三年两载,怎生得有个娃娃?」赵明羞道:「胚,原来你躲在一旁,把我的话都偷听去啦。」
  无忌虽和她言笑不禁,但总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约,虽盼将来一双两好,总须和周芷若成婚之后,再说得上赵明之事。此刻温香在抱,不免意乱情迷,但他颇能自制,只亲亲她的樱唇粉颊,便将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的一张板凳之上,调息用功,九阳真气运转十二周天,便即睡去。
  赵明却是翻来覆去,一时难以入睡,直至远远听得鸡鸣之声,已是深宵,正朦朦胧胧间,忽听得极轻的脚步声响,自远而近,迅速异常的抢到了门前。她伸手去推无忌,恰好无忌也已闻声醒觉,伸手过来推她,双手相触,轻轻握住了。只听得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杜氏贤伉俪请了,故人夜访,得嫌无礼否?」过了半晌,门内那婆婆的声音说道:「是青海三剑么?我夫妇从川西远避到此,算是怕了你青海玉真观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又何必赶尽杀绝,如此苦苦相逼?」
  门外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二位要是当真怕了,向咱们磕三个响头,玉真观既往不咎,前事一笔勾销。」只听得板门啊的一声开了,那婆婆道:「请进!」其时满月初残,银光泻地,无忌和赵明从板壁缝中望将出去,只见门外站的是三个黄冠道人。中间一人短须截张,又矮又胖,说道:「贤伉俪是磕头陪罪呢,还是双钩长剑上一决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那聋哑老头已大踏步而出,只听得霹霹拍拍,他全身骨骼犹如爆豆般响了起来,显是在运一种特异的内劲。跟着那婆婆往丈夫身旁一站,双手舞了几个柔软的圈子,便如二八少女翩翩起舞一般。
  那短须道人道:「杜老先生干么一言不发?不屑跟青海三剑交谈么?」那婆婆道:「拙夫耳朵聋了,听不到三位的言语。」短须道人咦的一声,道:「杜老先生的听风辨器之术乃武林一绝,怎地耳朵聋了?可惜啊可惜。」他身旁那个更胖的道人刷的一声。抽出长剑,道:「贤伉俪怎地不用兵刃?」那婆婆双手一举,每只手掌中青光闪烁,各有三柄不到半尺长的短刀,双手共是六柄。聋哑老头跟着扬手,双掌之中也是六柄短刀,只见他左手刀滚到右手,右手刀滚到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纯熟无比,三个道人见了他夫妇的特异兵刃,一齐吃了一惊,武林中还未见过这种兵器,说是飞刀吧,但飞刀还未有这般使法的。
  原来这聋哑老头姓杜,名叫百当,向以双钩威震川西。他妻子叫作易三娘,善使链子枪。二人多年前和青海玉真观结下了怨仇,交战数场,互有胜败。杜氏夫妇眼见一来寡不敌众,二来这场怨仇自小事而起,结得甚是无谓,于是咬牙弃了川西的大片基业,远走他乡,不意今晚又遇怨家对头。那三个道人是玉真观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短须道人叫云鹤,胖子道人叫马法通,第三个瘦瘦小小的道人叫云燕,剑法上均有颇深的造谙,合称「青海三剑」。
  冯法通虽然身材臃肿,生相蠢笨,其实为人甚多智计,他一见杜氏夫妇兵刃出来,竟是舍弃了浸润数十年的拿手兵器不用,知道他夫妇在这十二柄短刀之上,必有极厉害极怪异的招数,当下长剑一振,肃然吟道:「三才剑阵天地人。」云鹤接口道:「电逐星驰出玉真。」三名道人脚步错开。登时将杜氏二老围在垓心。无忌见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来插去,似三才而非三才,三柄长剑织成一道光网,却不向对方递招。待那三道走到七八步时,无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寻思:「这三名道人好生狡猾,口中叫明这是三才剑阵,其实暗藏正反五行。只要敌人信以为真,按天地人三才方位去破解,立时陷身五行杀伤。他三个人而排五行剑阵,每个人要管到一个以上的生克变化,这轻功和剑法上的造诣,果然相当不凡。」
  杜氏夫妇背与背相靠,四只手银光闪闪,十二柄短刀交换舞动,原来两人不但双手的短刀交互转换,而且杜百当的短刀交到了易三娘手里,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杜百当手里。但每一柄刀决不脱手抛掷,却是老老实实的递来递去。赵明瞧得奇怪,问道:「无忌哥哥,他们在变什么戏法?」无忌皱眉不答,又看一会,忽然道:「啊,我知道了,他是怕我义父的狮子吼。」赵明道:「什么狮子吼?」无忌连连点头,忽地冷笑道:「哼,就凭这点儿功夫,也想屠狮伏虎么?」
  赵明莫名其妙,道:「你打什么哑谜?自言自语的,叫人听得老大纳闷?」无忌低声道:「这五个人都是找义父的仇人。那老头怕我义父的狮子吼,故意刺聋了自己耳朵——」只总得当当当当,密如联珠般的一阵响声过去,五个人已交上了手。
  青海三剑连攻五次,均被杜氏夫妇挡开。这对老夫妇手中的十二柄短刀盘旋往复,月光下联成了三道光环,绕在二人身旁,守得严密无比。青海三剑五攻不入,当即转为守御。杜百当猱身而进,短刀疾取马法通小腹,武学中有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这些短刀长不逾五寸,当真是险到了极处,只见他刷刷刷三刀,全是进攻的杀着,决不防及自身。云鹤、云燕长剑刺来。均被易三娘以短刀架开。原来他夫妇练就了这套刀法,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无缝,攻者专攻而守者专守,不须兼顾。马法通被他三刀之下,通得手忙脚乱,连连退避。杜百当扑入了他的怀中,刀刀不离要害、越来越是惊险。
  云鹤一声长啸,剑招亦变,与云燕两把长剑从旁插入,组成一道剑网,将杜百当拦到了三尺以外。三剑联防,真是水也泼不进去。无忌又是轻轻冷笑一声,在赵明耳边说道:「这套刀法和剑法,都是练就专门对付我义父的。你瞧他们守多攻少,守长于攻,再打一天一晚也分不了胜负。」果然杜百当数攻不入,随即弃攻转守。赵明细看五人的招数,确是攻者平平无奇,守者却是全无破绽,低声道:「金毛狮王武功卓绝,这五个家伙单靠守御,焉能取胜?」但见五人刀来剑往,连变了七八种招数,兀自难分胜败。马法通突然喝道:「且住!」托地跳出圈子。杜百当飕飕两下扑击也向后退开,银髯飘动,自具一股威势。
  马法通道:「贤伉俪这套刀法,练来是屠狮用的?」易三娘咦的一声,道:「你倒讯息灵通。」马法通道:「杜老先生与谢逊有杀兄之仇,这等大仇,自是非报不可。既是探得对头在少林寺中,何以不及早求个了断?」易三娘侧目斜睨,道:「这是我夫妇的私事,不劳道长挂怀。」马法通道:「玉真观和贤夫妇的梁子,原是小事一件,岂值得如此性命相扑?咱们不如化敌为友,联手去找谢逊如何?」易三娘道:「玉真观和谢逊也有梁子?」马法通道:「梁子倒是没有,嘿嘿。」易三娘道:「既和谢逊并无梁子,何以苦心孤诣的练这套剑法?咱们双方招数殊途同归,都是克制七伤拳用的。」马法通道:「三娘好眼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玉真观只是想借屠龙宝刀一观。」易三娘点了点头,伸手指在杜百当掌心飞快的写了几个字。杜百当也伸指在她掌心写字。夫妇俩以指代舌,谈了一会。易三娘道:「咱夫妇俩只求报仇,便是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于屠龙刀绝无染指之意。」马法通大喜道:「那好极了。咱们五人联手,贤夫妇杀人报仇,玉真观得一柄宝刀。齐心合力,易成大功,双方各遂所愿,不伤和气。」当下五个人击掌为誓,立下了毒咒,杜氏夫妇便请三道进屋喝茶,详议报仇夺刀之策。
  青海三剑进屋坐定,见隔房门板紧闭,不免多瞧了几眼。易三娘笑道:「三位不必起疑,都是大都来的一对小夫妻,私奔离家,女的似玉女一般,男的却是个粗鲁汉子,都不会半点武功的。」马法通为人甚是谨细,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三娘之言,只是咱们所图谋的事关重大,颇遭天下豪杰之忌,若是走漏了消息——」易三娘笑道:「咱们斗了半天,这小两口兀自睡得死猪一般。马道爷既是不信。亲眼去瞧瞧也是好的。」说着便去推门,那门在裹面上了闩。
  无忌心想倘若此刻打发了这五人,反而失了营救义父的头绪,当即抱起赵明和衣睡倒在床,只匆匆忙忙的除下鞋子,拉棉被盖在身上。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门闩已被云鹤使内劲震断。易三娘手持烛台,走了进来,青海三剑跟随其后。
  无忌见到烛光,睡眼惺松的望着易三娘,一脸茫然之色。马法通飕的一剑,往他咽喉刺了过去,这一招又狠又疾,端的厉害。无忌「啊」的一声惊呼,却是不知闪避,上身向前一撞,似乎反而送到剑尖上去。马法通缩手回剑,心想此人果然半点不会武功,若是武学之士,胆子再大,也决不敢不避此剑。他那知无忌的武功胜他十倍,不但事先明知他是假意相试,就算他真的有意伤人,剑尖刺到无忌的咽喉肌肤,也是万难加害。
  赵明唔的一声,仍未醒转。云鹤道:「易三娘说的不错,出去吧。」五人又回到了厅上。无忌跳下床来,穿上了鞋子,只听马法通道;「贤伉俪可是拿准了,谢逊确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此节已是千真万确。少林寺送出英雄帖,端阳节在寺中大开屠狮之会。倘若他们没擒到谢逊,当着普天下英雄之面,这个大人怎能丢得起?」马法通嗯了一声,又道:「少林派的空见神僧死在谢逊拳下,少林僧俗弟子,自是非报此仇不可。贤伉俪只须在端阳节进得寺去,睁开眼来瞧着仇人引颈就戮,不须花半分力气,便报了血仇。杜老先生又何必毁了一对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的奇险?」易三娘冷笑道:「咱老夫妻的独生爱儿,无辜为谢逊这恶贼所伤,咱夫妇和他仇深似海,报这等杀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咱们一遇上姓谢这恶贼,老婆子第一步便是刺聋自己双耳。咱夫妇但求与他同归于尽,嘿嘿,咱从我爱儿为他所害,咱老夫妻于人世早已一无所恋。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当派也好,大不了是千刀万剐,何足道哉?」
  无忌隔房听着她这番话,只觉怨毒之深,直是令人惊心动魄,心想:「义父当年受了成昆的荼毒,一口怨气发泄在许多无辜之人身上。这对杜氏夫妇看来原非歹人,只是心伤爱子惨死,这才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义父报仇。这等仇怨要说调处吧,那是万万不能,我只有救出义父,远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这时只听得邻室五人半点声息也无,从板壁缝中张去。见杜氏夫妇和马法通三人手指上醮了茶水,在板桌上写字,心想:「这五人当真小心,明知我并非江湖中人。犹恐泄漏了机密。唉,我义父在江湖间怨家极众,觊觎屠龙刀的人更多,不等端阳节到便要提前下手的,只怕不计其数,这等人不是苦心孤谓,便是艺高手辣,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义父便遭大祸。那是越早救了他出来越好。」
  这五个人以指写字,密议了半夜,竟是一宵不睡。无忌自在板凳上睡了两个多时辰,也不去理会。次晨起身,只见青海三剑已然不在。无忌对易三娘道:「婆婆,昨晚三位道爷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干什么来啊?我起初还道是捉拿咱们来着,吓得了不得,后来才知不是。」易三娘听他管长剑叫作刀子,心下暗暗好笑,淡淡的道:「他们走错了路,喝了碗茶便走了。曾小哥,吃过中饭后,咱们要挑三把柴到寺里去卖。你帮着挑一组成不成?寺里的和尚问起,我说你是咱们儿子。这可不是占你便宜,那只是免得寺里疑心。你媳妇花朵儿一般的人物,可别出去走动。」她虽似和无忌商量,实却是斩钉截铁般下了号令,叫无忌推辞不得。无忌一听之下,已然明白:「她见我真是个乡下人,要我陪着混进少林寺去察看动静,那是再好也没有。」便道:「婆婆怎么说,小子便怎么干,只求你收留咱两口儿,咱两人东逃西奔,没一天平安。」
  到得午后,无忌随着杜氏夫妇,各自挑了一担干柴,往少林寺走去。他头戴斗笠,腰插短斧,赤足穿一双麻鞋,三个人中,独有他挑的一担柴最大。赵明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他远去。
  杜氏夫妇虽是脚力雄健,但故意走得甚慢,气喘叮叮的,到了少林寺外的山亭之中,放下柴担休息。山亭中有两名僧人坐着闲谈,见到无忌等三人,也不以为意。易三娘除下包头的粗布,抹了抹汗,又伸手过去替无忌抹汗,道:「乖孩子,累了么?」无忌初时有些不好意思,但听她言语之中,颇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她一眼。只见易三娘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知道她是念及自己被谢逊所杀了的那个孩子,但见她情致缠绵的凝视自己,似乎盼望自己答话,无忍心下不忍,便道:「妈,我不累。你老人家累了。」他一声「妈」叫了出口,想起自己母亲,心下也是不禁伤戚。易三娘听他叫了一声「妈」,泪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假意用包头布擦汗,擦的却是泪水。杜百当站起身来,挑了柴担。左手一挥,便走出了山亭,他知老妻触景生情,忆起了亡儿,说不定露出破绽,被那个僧人瞧破了机关。无忌走将过去,在易三娘柴担上取下两捆干柴,放在目己柴担之上,道:「妈,咱们走吧。」易三娘见他如此体贴,心想:「我那孩儿今日若在世上,比这少年年纪大得多,我孙儿也抱了几个啦。」一时怔怔的不能移步,眼见无忌挑担走出山亭,这才跟着走出,心情激动之下,脚步不禁有些蹒跚,无忌回过身来,伸手相扶。一名僧人道:「这少年倒是孝顺,可算难得。」另一名僧人道:「婆婆,你这柴是挑到寺里去卖的么?这几日方丈下了法旨,不让外人进寺,你别去吧。」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少林寺果然防范周密,那是不易混进去了。」杜百当走出数丈后,见他一人不即跟来,便停步相候。
  另一名道人道:「这一家乡下人母慈子孝,咱们就行个方便,师弟,你带他们从后门进香积厨去,监寺若是知道了,便说是来惯卖柴的乡人,料也无妨,」那僧人道:「是,监寺不让外人入寺,那是防备闲杂人等。这些忠厚老实的乡人,何必断了他们生计?」于是领着杜氏夫妇和无忌,转到后门进寺,将三把干柴挑到柴房,自有管香积厨的僧人算了柴钱。易三娘道:「咱们有上好的大白菜,我叫阿牛明儿送几斤来,那是不用钱的,送给师傅们尝新。」引她来的那僧人笑道:「从明儿起,你不能再来了。监寺知道,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管香积厨的僧人向无忌打量了几眼,忽道:「端阳前后,寺中要多上一千余位客人,挑水破柴,说什么也忙不过来。这位兄弟倒生得健旺,你来帮忙两个月,算五钱银子一个月的工钱给你如何?」
  易三娘大喜,忙道;「那再好也没有了,阿牛在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就在寺里帮助师傅们打打杂,赚几两银子帮补帮补,也是好的。」无忌一想不妥:「少林寺中很多人相识于我,偶尔来厨房走走,那还罢了,在寺中一住两月,非给人认了出来不可。」说道:「妈,我媳妇儿——」易三娘心想这等天赐良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说道:「你媳妇儿好好在家中,还怕你妈亏待了她吗?你在这儿,听师傅们话,不可偷懒,妈和你媳妇过得几天,便来探你。这么大的小子,离开妈一天也不成,你还要妈喂奶把尿不成?」说着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眼光中充满慈爱之色。
  那管香积厨的僧人已烦恼多日,料想端阳大会前后,天下英雄聚会,这饭菜茶水。实是难以打发。监寺虽已增拨了不少人手,但寺中这些和尚不是勤于清修,便是钻研武功,厨房中的粗笨事务,谁都不肯去干,被监寺委派了到那是无可奈何,但在厨房中大模大样,有许多辈份均比管香积厨的僧人为高,更加差之不动。他见无忌诚朴勤恳,一心一意想留他下来,不住的劝说。
  无忌心中早已是千肯万肯,只是故意装着踌躇,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从旁相劝,这才勉强答应,说道:「师傅,最好你一个月给我六钱银子,我五钱银子给我妈,一钱银子给我媳妇买花布——」管香积厨的僧人呵呵笑道:「咱们一言为定,六钱就是六钱。」易三娘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同了杜百当慢慢下山。无忌追将出去,道:「妈,我媳妇儿请你多多照看,易三娘道:「我理会得,你放心便是。」
  无忌回来请问那管香积厨的僧人法名,原来叫作慧止。当下跟入厨房,劈柴搬炭、烧火挑水,忙了个不亦乐乎,他故意在搬炭之时,满脸涂得黑黑地,再加上头发蓬松,水缸中一照,当真是谁也认不出来了。当晚无忌便在香积厨房的小屋之中,与众火工睡在一起。他知少林寺中卧虎藏龙,往往火工之中也有身怀绝技之人,是以处处小心。
  如此过了七八日,易三娘带着赵明来探望了他两次。无忌做事勤力,从早到晚,什么粗工都做,慧止固然欢喜,旁的火工也均和他极为投机。无忌不敢探问讯息,只是竖起耳朵,从各人闲谈之中,寻找线索,心想义父既是囚在寺中,定然有人送饭,只须着落在送饭的人身上,总可访到义父被囚的所在,那知耐心等了数日,竟是瞧不出半点端倪。
  到得第九日晚间,无忌睡到半夜,忽听得半里外隐隐有呼喝之声。他心中一动,悄悄起来,一见四下无人知觉,较即展开轻功,循声赶去,只听得那声音来自寺左的树林之中,无忌生怕自己踪迹败露,一纵身上了一株大树,查明树后草中无人隐伏,这才从此树跃至彼树,逐渐移近,这时林中兵刃相交,已有数人斗在一起。无忌隐身在树后一看,密林中一片黑暗,瞧不清人影,但见刀光纵横,剑影闪动,六个人分成两边相斗。
  无忌看了数招,从那剑光之中,已看出三个使剑的便是青海三剑,但见这三人布开了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阵」,守得甚是繁密,在旁相攻的乃是三个僧人。各使戒刀,破阵直进。拆到二十余招时,噗的一声响,青海三剑中一人中刀倒地。假三才阵一破,余下二人更加不是对手,更拆数招,一人「啊」的一声惨呼,被砍毙命,听声音是那矮胖子马法通。余下一人右臂带伤,兀自死战。一名僧人低声喝道:「且住!」三把戒刀将他团团围住,却不再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青海玉真观和我少林派向来无冤无仇,何故夤夜来犯?」青海三剑中余下那人乃是云鹤,惨然道:「咱师兄弟三人既然败阵,只怨自己学艺不精,更有什么好问?」那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你们是为谢逊而来,还是为了想屠龙刀?嘿嘿,没听说谢逊曾杀过玉真观中人!谅必是为了宝刀啦。凭这点儿玩艺,也想来闯荡少林寺么?少林寺领袖武林千余年,没想到被人如此小看了。」云鹤乘他说得高兴,刷的一剑,中锋直进。那僧人急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被他一剑刺中左肩。旁边二僧双刀齐下,云鹤登时身首异处。
  三名僧人一言不发,提起青海三剑的尸身,快步便向寺中走去。无忌正想跟随前去瞧个究竟,忽听得右前方长草之中,有人轻轻呼吸,暗道:「好险!原来尚有埋伏。」当下静伏不动,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草中有人轻轻击掌二下,远处有人击掌相应,只见前后左右,六名僧人长身而起,或持禅杖,或挺刀剑,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无忌待那六人走远,才回到小屋,同睡的众火工兀自好梦不醒。无忌心下暗叹:「若非亲眼得见,怎知在这片刻之间,三条好汉已静悄悄的死于非命。」自经此役,他知少林寺防范之周,迥非寻常,更是多加了一分小心。

九九 雷震电闪

又过数日,已是四月中旬,天气渐热,离端阳节也是一天近似一天。无忌心想:「凭着我在香积厨下干这粗活,终难探知义父的所在,今晚须得冒险往各处查察。」他知道自己武功虽较少林寺中每一人都高,但寺中高手如云,倘是单凭一人之力,明抢硬夺,定然救不出谢逊,只有暗中下手,方能救人出险。这日晚上无忌睡到三更时分,悄悄出来,纵身上了屋顶,躲在屋脊之后,身形甫定,便见两条人影自南而北,轻飘飘的掠过,僧袍鼓风,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
  无忌待那二僧过去,向前纵了数丈,但听得瓦面上脚步声响。又有二僧纵跃而过,但见此来彼去,穿梭相似,显是少林寺知道这几日中将有不少武林高手前来探寺,是以巡查之严,恐怕皇宫内院也有所不及。无忌见了这等情景?知道若再前往,定然被人识破,只得废然而返。
  挨过三日,这一晚雷声大作,突然间下起倾盆大雨来。无忌大喜,暗道:「天助我也。」但见那雨越下越大,四下里一片漆黑,无忌闪身走向前殿,心想:「罗汉堂、达摩堂、藏经阁、方丈精舍四处,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将过去。」只是少林寺中屋宇重重,摸不到何处是罗汉堂、何处是藏经阁。他躲躲闪闪的信步而行,来到一道长廊,突觉这条长廊依稀相识,记起幼时随太师父来少林寺求「少林九阳功」,曾到过这条廊上,由此而左,通向成昆所居的小室。他微一沉吟,心道:「且探探这恶贼去,或者从他身上,能寻到义父的所在。」当下追忆旧日走过的路途,沿着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穿过一片竹林,果然到了成昆所居的小室之外。无忌心中砰砰跳动,深知成昆武功深湛,阴险奸猾,若是发见了他的踪迹,后果如何,实是难以逆料。这时他全身早已湿透,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弹出去,他一个箭步,欺到小舍的窗下,只听得里面有人正在说话。无忌只听得几个字,便知是方丈空闻大师的声音。
  只听他说道:「为了这金毛狮王,一月来少林派已杀了二十三人,多造杀孽,实非我佛慈悲之意。明教光明左使杨逍、右使范遥,白眉鹰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韦一笑,先后遣使来寺,求我放了谢逊——」无忌听到此处,心下大是喜慰,暗道:「我外公和杨左使等也已得讯息,原来曾派托人来过。」只听空闻续道:「本寺虽加推托,但明教岂肯就此罢休,他张教主武功出神入化,始终不见现身,只怕暗中更有图谋。我和空智师弟蒙他相救,欠过人家的恩情,若是他亲自来求,我等如何对答?今日三位师叔细细盘问谢逊杀害空见师兄的详情,谢逊始终闭自不答。此事当真难处,师弟师侄,你二位有何高见?」只听一个苍老阴沉的声音轻轻咳嗽一声,正是改名圆真的成昆,他说道:「方丈师叔忒也多虑,谢逊由三位太师叔看守,那是万无一失的了。英雄大会关涉我少林派千百年的兴衰荣辱,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方丈师叔不必挂怀。何况此事是魔教暗中勾结朝廷,来和六大门派为难,方丈师叔难道不知么?」
  空闻奇道:「怎地是明教勾结朝廷?」圆真道:「明教张教主本要和蛾嵋派掌门人周姑娘结亲,成婚之日,汝阳王的郡主娘娘突然携同那姓张的小子出走,此事轰传江湖,方丈师叔必有所闻。」空闻道:「不错,听说有这一回事。」圆真道:「那郡主娘娘手下,有一个得力部属,叫做苦头陀,两位师叔在万法寺中想必会过。」空智忆及此事,犹有余愤,说道:「哼,此间大事一了,我倒接再上大都,找这头陀会会。」圆真道:「两位师叔可知这头陀是谁?」
  空智道:「这这苦头陀所知甚博,似乎各家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却看不出他的门道来。」圆真道:「苦头陀便是魔教的光明右使范遥。」空闻和空智齐声惊道:「此话当真?」圆真道:「圆真焉敢欺瞒师叔?届时他若胆敢前来本寺,两位师叔一见便知。」空智沉吟道:「如此说来,张无忌和那郡主确是暗中勾结,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门派中的首领人物,再中张无忌卖好救人。」圆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闻却道:「我见那张教主忠厚侠义,似乎不是这等样人,咱们可不能怪错了好人。」圆真道:「方丈师叔明鉴,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谢逊是张无忌的义父,魔教自会不顾一切的图谋相救。到得屠狮大会之中,一切自有分晓。」接着三人商议如何接待宾客、如何抵挡敌人劫夺谢逊,又盘算各门派中有那些好手。无忌听着三人商议,圆真和空智力图挑动各派互斗,待得数败俱伤之后,少林派再出面收卞庄刺虎之利,压服各派,名正言顺的掌管屠龙刀,杀了谢逊祭奠空见。空闲则力持郑重,似乎对明教不敢轻侮。
  空智道:「第一要紧之事,说来说去,还是如何迫使谢逊在端阳节前吐露屠龙刀所在,否则这次屠狮大会变得无声无臭,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空闻道:「师弟所言极是。咱们须得在会中扬刀立威,说道这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已归本派掌管,那时本派号令天下,那就莫敢不从了。」空智道:「好,就是如此,圆真,你再设法去跟谢逊谈谈,劝他交出宝刀,咱们便饶他一命。」圆真道:「是!谨遵两位师叔吩咐,包在圆真身上,端阳大会之前,定能取得宝刀。」脚步之声轻响,圆真走了出来。
  无忌心下大喜,但知这三位少林僧武功高极,只要稍有响动,立时便被查觉,若是三人一齐出手,自己只怕难以取胜,最多不过是自谋脱身,要救义父却是千难万难了。当下屏息不动,见圆真瘦长的身形向北首走去,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急雨打在伞上,浙沥作响。无忌待他走出十余丈,这才轻轻向前移步。跟随其后。大雨之下,寺顶和各处的巡查都松了许多,无忌以墙角、树干为掩蔽,一路追摄,雨声既大,他轻功又强,幸喜无人发觉。只见圆真跃过寺后围墙,迳向北去。无忌心想:「原来义父被囚在寺外,难怪寺中不着丝毫迹,始终探听不到头绪。」他不敢公然跃墙而出,将身子贴在墙边,慢慢游了上去,到得墙顶,等墙外巡查的僧人走过,这才跃下。一条条雨线之中,但见圆真的伞顶已在百丈之外,折而向左,走向一座小小的山峰,跟着便迅速异常的攀上峰去。
  圆真是谢逊之师,此时已是个七十余岁的老人,但身手仍是矫捷无比,只见他上山时雨伞决不晃动,却是冉冉上升,宛如有人用长索将他吊上山去一般。无忌快步走近,到了山脚之下,正要跟着上峰,忽见山道旁树丛中白光一闪,有人执着兵刃埋伏。无忌急忙停步,只过得片刻,见树丛中先后窜出四人,三前一后,齐向峰顶奔去。无忌见那山峰上唯有几株苍松,并无房屋,不知谢逊被囚在何处,见四下更无旁人,当下展开轻功,跟着上峰,前面这四人的轻功大是不弱,当真登高山如履平地,但无忌吸一口气,加快脚步,追到离那四人只不过二十来丈。黑暗之中,只依稀看得出其中一个是女子,三个男子身穿俗家装束,显然并非少林寺中僧人。无忌寻思:「这四人多半也是来向我义父为虽的了,让他们先和圆真斗一个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将到峰顶,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无忌突然认出了其中二人身形:「啊,那是昆仑派的何太冲和班淑娴夫妇。」
  猛听得圆其一声长啸,倏地转过身来,疾冲下山,原来他早已察觉到身后有人。无忌应变快极,黑暗中一见他转身下山,立时隐入道旁草丛,伏地爬行,向左移了数十丈,只听得兵刃相交,铿然声响,圆真已和来人动上了手。从那兵刃撞击的声音中听来,乃是二人对付圆真一人。无忌心下一动:「尚有二人不上前围攻,那是向峰顶找我义父去了。」当下从乱草丛中急攀上山。
  到得峰顶,只见光秃秃地一片平地,只有三株苍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干插向天空。无忌暗暗奇怪:「难道义父并非囚在此处?」听得右首草丛中簌簌声响,有人爬动,跟着便听得班淑娴道:「咱们急速动手,萨师弟和南师弟未必绊得住这少林僧。」何太冲道:「不错。」两人长身而起,扑向三株松树。无忌生怕谢逊便在近处。遭了何太冲夫妇的毒手,不敢有半分大意,跟着便在草丛中爬行向前。突然之间,只听得何太冲「嘿」的一声,似乎已经受伤。无忌抬头一看,见何太冲夫妇身处三株松树之间,长剑挥舞,似在与人动手,但对敌之人却一个也瞧不见,偶尔传出拍拍拍几下闷响,似是长剑与什么古怪的兵刃相撞。无忌心下大奇,更爬前几步,凝目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斜对面两株松树树干都向内凹入一洞,刚好容纳一人,每一株树的凹洞中均坐着一名老僧,手舞黑色长索,攻向何太冲夫妇。一株松树背向无忌。他瞧不见树中情景,但树旁也有一根黑索挥出,想必树中亦有一僧。黑夜中漆黑一团,三根长索通体黝黑无光,舞动之时瞧不见半点影子。何太冲夫妇急舞长剑,严密守御,只因瞧不见敌人兵刃来路,绝无反击的余地。这三根长索似缓实急,却又无半点风声,滂陀大雨之下,黑夜孤峰之上,三名老僧行若鬼魅,说不羁的诡异。
  何氏夫妇连声叫嚷,急欲脱出这品字形的三面包围,但每次向外冲击,总是被长索挡了回来。无忌暗暗惊讶,见黑索挥动时无声无息,这三名老僧的内功实已到了返照空明的境界,说到功力之纯,比自己远有过之,心想:「圆真说道,我义父交由他三位太师叔看守,看来这三位老僧便是空闻,空智的师叔。他每个人都身具七八十年的功力,我以一敌三,那是万难取胜。」正焦躁间,已听得「啊」的一声惨叫,何太冲背上中了一索,从圈子中直摔出来,眼见得是不活了。班淑娴又惊又悲,一个疏神,三鞭齐下,只打得她脑浆迸裂,四肢齐折,不成人形。跟着一根黑索一抖,将班淑娴的尸身从圈子中抛出。
  圆真边斗边退,叫道:「相好的,有种的便到这里领死。」那姓萨和姓南的两个壮汉,都是昆仑派中的健者,明知圆真是诱敌之计,却是毫不气馁的挺剑直上。圆真和这二人相斗,以武功论原是不输,但要一举格杀二人,却是有所不能,最多伤得一人,余下一人便会脱身逃走,当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树之间来。二人离松树尚有数丈,突然见到何太冲的尸身,一齐停步。突然间两根长索从脑后无声无息的圈到,各自绕住了一人的腰间,长索一抖,将二人从数百丈高的山峰上抛了下去。两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毙命,但身在中空时发住的惨呼,兀自缠绕数峰之间,回声不绝。
  无忌伏在草中,见三名老僧在片刻间连毙昆仑派的四位绝顶高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武功之高,实是生平罕见,比之鹿杖客和鹤笔翁,似乎犹有过之,纵不如太师父张三丰之深不可测,却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这等元老,只怕连张三丰和杨逍也均不知。无忌心中怦怦乱跳,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
  只见圆真接连两腿,将何太冲和班淑娴的尸身踢入了深谷之中。尸身坠下,过了好一阵才传上两响郁闷的声音。无忌暗想:「何太冲夫妇虽然对我以怨报德,又图害我义父,劫夺宝刀,但总是武学中的一派宗匠,不意落得如此下场,令人浩叹。」只听得圆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师叔神功盖世,举手之间便毙了昆仑派的四大高手,圆真钦仰无已,不可言宣。」一名老僧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圆真又道:「圆真奉方丈师叔之命,谨来向三位太师叔请安,并有几句话要对那囚徒言讲。」一个枯槁的声音道:「空见师侄德高艺深,我三人最为眷爱,原期他发扬我少林一派武学,不幸命丧此奸人之手。我三人坐关数十年,早已不闻尘务,这次看在空见师侄面上,才到这山峰上来。这奸人既是死有余辜,一刀杀了便是,何必诸多啰唆,扰我三人清修?」
  圆真躬身道:「太师叔吩咐得是。只因方丈师叔言道,我恩师虽是为此奸人谋害,但我恩师何等功夫,岂是这奸人一人之力所能加害?将他囚在此间,烦劳三位太师叔坐守,一来引得这奸人的同党来救,好将当年害我恩师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网。二来要他交出屠龙宝刀,以免该刀落入别派手中,篡窃武林至尊的名头,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无忌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切齿,心道:「圆真这恶贼当真是千刀万剐,难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语,请出这三位数十年不问世事的高僧来,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听得一名老僧哼了一声,道:「你跟他讲吧。」
  此时大雨兀自未止,雷声隆隆,愈增威势,只见圆真走到三株松树之间,跪在地下,对着地面说道:「谢逊,你想清楚了吗?只须你说出收藏屠龙刀的所在,我立时便放你走路。」无忌大是奇怪:「怎地他对着地面说话,难道此处有中地牢,我义父囚在其中?」忽听得一个声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圆真,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何以骗他?他若是说出藏刀的所在,难道你真放了他么?」圆真道:「太师叔明鉴:弟子心想,恩师之仇虽深,但两者相权,还是以本派威望为重。只须他说出藏刀之处,本派得了宝刀,咱们便放他逃生,三年之后,弟子再去找他为恩师报仇。」那老僧道:「这也罢了。武林中仁义为先,言出如箭,纵对大奸大恶,咱们少林子弟也不能失信于人。」圆真躬身道:「谨奉太师叔教诲。」
  无忌越听越觉这三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绝,且是有德的高僧,只是堕入了圆真的奸计而不自觉。只听圆真又向地下喝道:「谢逊,我太师叔的话,你可听见了么?三位老人家答应放你逃生。」忽听得地底下传上来一个声音道:「成昆,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无忌一听到这声音雄浑苍凉,正是义父的口音,不由得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一掌击毙成昆,将谢逊救了出来。但想到三位少林高僧鬼神莫测的奇技,知道自己一现身,三条黑索便招呼过来,即使成昆不出手,自己也不是这三位高僧联手之敌,当下强自克制,寻思:「待那圆真恶僧走后,我上前拜见三僧,说明这中间的原委曲折。他三位佛法精深,不能不明是非。」
  反听得圆真叹道:「谢逊,你我年纪都大了,往日的恩恩怨怨,又何必苦苦挂在心头?不到二十年,你我同归黄土。我有亏待你之处,也有过对你不错的日子。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了吧。」谢逊听他絮絮而语,并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圆真说了半天,见只他是这一句话,不由得怒气上冲,喝道:「我念着昔日的恩义,对你始终没下毒手,哼,你还记得我的『万蚁攒心指』么?」
  无忌一听到「万蚁攒心指」五字,不由怒火上冲,他曾听谢逊说过,那是一种最为阴狠毒辣的武功,中此指者,有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在五脏六腑一齐咬啮,搔不着摸不到,却是痛痒虽当,直至自己将全身肌肉一块块撕烂,仍是不得气绝。他心意已决,倘若圆真要向谢逊下此毒手,那时须顾不到三僧难敌,非舍命相救义父不可。只听谢逊在地牢中仍是这句话:「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
  圆真冷冷的道:「我且容你再想三天,三天之后,若再不说出屠龙刀的所在。你仔细捉摸万蚁攒心的滋味吧。」说着站起身来,向三僧礼拜,走下山去。
  无忌待他走远,正欲长身向三僧诉说,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这一下袭击事先竟无半点朕兆,无忌一惊之下,着地滚开,只觉两条长长的物事,从脸上横掠而过,相距不逾半尺,去势奇急,即是绝无劲风,正是三高僧的两条黑索。无忌只滚出丈余,又是一条黑索向他胸口点到,这一次那黑索如长矛、如白杆,化成一条笔直的兵刃,疾刺而至,同时另外两条黑索,也是从身后缠了过来。无忌初时见昆仑派四大高手转瞬间便命丧三条黑索之下,已知这三位少林林僧的武功奇幻难测,此刻身当其难,更是千钧一发,性命悬於呼吸之间。他左手一翻,抓住当胸点来的那条黑索,正想从旁甩去,突觉那条长索一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向胸口撞到,这内劲只要中得实了,当场便是肋骨断折,五脏齐碎。好张无忌,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间,右手后挥,拨开了从身后袭至的两条黑索,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着九阳神功,一提一送,身随劲起,飕的一声,身子直冲上天。
  正在此时,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闪电齐亮,只听得一位高僧「嗯」的一声,对无忌的功夫颇感惊异。这几道闪电照亮了无忌身形。三位高僧抬头上望,见这身具绝顶神功的高手竟是一个面目污秽的乡下少年,更是惊讶。三条黑索便如三头张牙舞爪的墨龙相似,从下面急升而上,长及五丈,分从三面卷向无忌身子。无忌藉着电光,一瞥间已看清了三僧的容貌,坐在东北角那僧脸色漆黑,有如生铁;西北角那僧枯黄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却是脸色惨白如纸。三僧均是面颊深陷,瘦得全无肌肉,黄脸的僧人眇了一目,三个僧人五道目光映着闪电,更显得灿然有神。
  眼见三根黑索将卷上身来,无忌一拨一带,一卷一缠,借着三人的劲力,将三根黑索卷在一起。这一招手势,却是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太极心法,劲成浑圆,三根黑索上所带的内劲立时被牵引得绞成一团。只听得轰隆隆几声响喨,三个霹雳连续而至,这天地雷电之威,直是惊心动魄。无忌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叫道:「后学晚辈,明教教主张无忌,拜见三位高僧。」说着一足站在松干,一足凌空,躬身行礼。那松树的枝干随着他这一拜之势,犹似波浪般上下起伏,无忌却见稳稳站住,姿势极是美妙。他虽躬身行礼,但居高临下,不落半点下风。
  三高僧一觉黑索被他内劲带动,相互缠绕,反手一抖,三索便即分开。三僧适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隐藏数十招变化,数十下杀手,那知无忌将这三招九式一一化开,尽管化解时每一式都是险到了极处,稍有厘毫之差,便是筋折骨断、丧生殒命之祸,仍是显得挥洒自若,履险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敌手,不禁一齐心下骇然。他们却不知无忌化解这三招九式,实已竭尽生平全力,正借着松树枝干的高低起伏,暗自调匀丹田中已乱成一团的真气。
  无忌适才所使武功,包括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极拳,而最后半空中十个筋斗,却是圣火令上所载的心法。那三位少林高僧虽然各是身怀绝技,但坐关数十年,不闻世事,于无忌这四种功夫竟是一种也没见过,只是隐约觉得,他的内劲和少林九阳功似是一路,但雄浑精微之处,远较少林派神功为胜。待得听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钦佩和惊讶之情,登时化为满腔怒火。那脸色惨白的老僧森然道:「老纳还道是何方高人降临,却原来是魔教的大魔头到了。老衲师兄弟三人坐关数十年,远离少林寺数百里之遥,不但不理俗务,连本寺大事,也是素来不加闻问。不意今日得与魔教教主相逢,实是生平之幸。」
  张无忌听他左一句「魔头」,右一句「魔教」,显是对本教恶感极深,不由得大是踌躇,不知如何开口申述才是。只听那黄脸眇目的老僧说道:「杨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黄脸老僧「啊」的一声,不再说话,这一声惊呼之中,蕴藏着无限的伤心和失望。无忌心想:「他听到杨教主逝世的讯息,极是难过,想来他当年和杨教主定是交情甚深。义父是杨教主的旧部,我一面动以故人之情,一面再说出杨教主为圆真气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大师想必识得杨教主了?」黄脸老僧道:「自然识得。老纳若非识得大英雄杨破天,何致成为独眼之人?咱师兄弟三人,又何必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却是既深且巨。无忌心中暗叫:「糟糕,糟糕。」从他言语中听来,这老僧的一只眼睛,便是坏在杨破天手中,而他师兄弟三人坐枯禅一坐三十余年,痛下苦功,就是为了要找杨破天报仇。这时听得杨破天已死,自是不免大失所望了。
  忽然间那黄脸老僧一声清啸,说道:「杨破天既死,咱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着落在现任教主身上。张教主,老纳法名渡厄,这位白脸师弟,法名渡劫,这位黑脸师弟,法名渡难。空见、空闻、空智、空性,都是咱们师侄。空见、空性二人,都是死在贵教手下。到底魔教使了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咱们也不想追究。贵教主既然来到此地,自是有恃无恐。数十年来恩恩怨怨,咱们武功上一作了断便是。」
  无忌道;「晚辈此来,只在营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与贵派并无梁子。空见神僧虽为我义父失手所伤,这中间颇有曲折。至于空性神僧之死,与敝派却是全无瓜葛。三位不可专听一面之辞,须得明辨是非才好。」白脸老僧渡劫道:「依你说来,空性为何人所害?」无忌皱眉道;「据晚辈所知,空性神僧是死于朝廷汝阳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阳王府的众武士为何人率领?」无忌道:「汝阳王之女,汉名赵明。」渡劫道:「我听圆真言道,此女已然和贵教联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诚明教,此言是真是假?」这渡劫的辞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张无忌不擅说谎,只得道:「不错,她——她现下——现下弃暗投明。」渡劫朗声道:「杀空见的,是魔教的金毛狮王谢逊,杀空性的是贵教的赵明。这个赵明更攻破少林寺。将我合寺弟子,一鼓擒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祖师达摩老祖面壁参禅的石像之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师兄的一只眼珠,咱三人合起来一百年的枯禅,张教主,这笔帐不跟你算,却跟谁算去?」
  无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既是承认收容赵明,她以往的过恶,只有一古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至于杨破天和谢逊昔日给下的仇恕,时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错:我若不担当,谁来担当?
  张无忌身子挺直,劲贯足尖,那条起伏不已的枝干突然定住。纹丝不动,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既如此说,晚辈无可逃责,一切罪愆,便由晚辈一人承当便是,但我义父伤及空见神僧,内中实有无数苦衷,还请三位老禅师恕过。」渡厄道:「你凭着什么,敢来替谢逊说情?难道我师兄弟三人,便杀你不得么?」无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奋力一拚,便道:「晚辈以一敌三,万万不是三位的对手,请那一位老禅师赐教?」白脸老僧渡劫道:「咱们单打独斗,并无胜你把握。这等血海深仇,说不上江湖规矩,好魔头,你下来领死吧,阿弥陀佛!」他口中一宣佛号,渡厄、渡难二僧齐声应道:「我佛慈悲!」三根黑索倏挥飞起,疾向无忌身上卷来。
  无忌身子一沉,从三条黑索间窜了下来,双足尚未着地,半空中一变身形,向渡难扑了过去。渡难左掌一立,猛地翻出,一股极猛的劲风向无忌小腹击出。无忌转身卸劲,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将他劲力化解了开去,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的两根黑索同时卷到。无忌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堪堪避开。渡劫双拳猛挥。无声无息的打了过来。无忌在三株松树之间,见招拆招,蓦地里一掌劈出,将数百类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一股劲风向渡厄飞了过去。渡厄侧头一让,还是有数十颗打在脸上,竟是隐隐作痛,他喝了一声:「好小子!」黑索一抖,转成两个圆圈,从半空中往无忌头顶套下。无忌身如箭飞,既避索圈,又攻向渡劫。他越斗越是心惊,只觉身周的气流在三条黑索和三股掌风激荡之下,竟似渐渐凝聚成胶一般。他自习成武功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的对手,三僧不但招数精巧,内劲更是雄厚无比。无忌初时七成守御,尚有三成攻势,但斗到二百余招时,渐感体内真气不纯,唯有只守不攻,以图自保。
  他的九阳神功本来用之不尽,愈使愈强,但其时在三僧联攻之下,每一招均须耗费极大的内力,慢慢感到了后劲不继,这又是他自临敌以来从未经历过之事。再拆数十招,他暗自寻思:「再斗下去,只有徒自送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且自脱身、待去约得外公、扬左使、范右使、韦蝠王,咱们五人合力,定可胜得三僧,那时再来营救义父。」当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抢出圈子,不料三条黑索所组成的圈子已如铜墙铁壁相似,无忌数次冲击,均被拦了回来。非但无法脱身,反而被渡难的黑索在腰间扫了一下,拉去了一大片皮肉。这黑索不知是用何种物事制成,柔若游丝却又坚逾钢铁。无忌心下大惊:「原来三僧联手,有如一体,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间当真有人能做到么?」他那知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动念,其余二人立即意会,此种心灵感应说来甚是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对三十余年,专心致志以练感应,心意有如一体,亦非奇事,他又想:「由此观之,纵然我约得外公等数位高手同来,亦未必能攻破他三人心意相通所组成的坚壁。难道我义父终于是无法救出,我今日要死在此地?」
  他心中一急,精神略散,肩头登时被渡劫五指扫中,痛入骨髓,无忌一动念间,心道:「我死不足惜,义父的冤屈却须代他申雪。义父一生高傲,既是落入人手,决不肯以一言半语为自己辩解。」当下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晚辈今日被困,性命难保,大丈夫死则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却须言明——」呼呼两声,两条黑索分从左右袭到,张无忌左拨右带,化开来劲,继续说道:「那圆真俗家姓名,叫作成昆,外号混元霹雳手,乃是我义父的业师——」

 楼主| 发表于 2006-10-30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长啸下山

三位少林高僧见他一面拆招化劲,一面吐声说话,这等内功修为,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忌惮之意。但这三僧认定明教乃是无恶不作的魔教,这教主武功越高,为害世人越大,眼见他身陷重围,已然无法脱困,正好乘机除去,我是积下了无量功德,是以一言不发,黑索和掌力加紧施为。张无忌继续说道:「三位老禅师须当知晓,这成昆和明教教主杨破天,凡是同门师兄弟,他二人同恋师妹,那位师妹却终于成了杨教主的夫人。成昆心下不忿,是以和明教结下了深仇大怨——」他原原本本,将成昆如何处心积虑要毁明教、如何与杨夫人私通幽会以致激死杨破天、如何假醉图奸谢逊之妻,杀其全家,如何逼得谢逊乱杀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见神僧为师,诱使空见身受谢逊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见饮恨而终——渡厄等三僧越听越是心惊,这些事迹似乎件件匪所夷思,但件件入情入理,无不若合符节。渡厄手上的黑索首先缓了下来。
  无忌又道:「晚辈不知杨教主如何与渡厄大师结仇,只怕其中有奸人挑拨是非,此人定是这圆真无疑。渡厄大师不妨回思往事,印证晚辈是否虚言相欺。」渡厄嗯的一声,停鞭不发,低头沉吟,说道:「那也有些道理。老衲与杨破天结仇,这成昆为我出了大力,后来他意欲拜老纳为师,老纳向来不收弟子,这才引荐他拜在空见师侄的门下。如此说来,那是他有意安排的了?」无忌道:「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觊觎少林寺掌门方丈之位,收罗党羽,阴谋密计,要害了空闻神僧——」这句话尚未说毕,突然间隆隆声响,一块巨大的圆石从左首向三株松树间发将进来。渡厄喝道:「什么人?」黑索挥动,拍拍两响,系在脚石之上,只打得石屑飞舞。圆石后突然窜出一条人影,扑向无忌,寒光闪动,一柄短刀刺向无忌咽喉。
  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无忌正自全力挡架渡劫、渡难二僧的黑索和拳掌,全没防到忽然竟会有人偷袭,黑暗中只觉风声飒然,短刀的刀尖已刺到喉数,危急中身手斜刺向旁射出,嗤的一声啊,短刀已将他胸口衣服划破了一条大缝,只须有厘毫之差,便是开膛破胸之祸。此人一击不中,藉着那大石掩身,已滚出三僧黑索的圈子。无忌暗叫一声:「好险!」喝道:「成昆恶贼,有种的便跟我对质,想杀人灭口么?」适才短刀那一刺,他虽未看清人形,但以对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内劲之强,除成昆外更无旁人。少林三僧的三条黑索犹如三只长手,伸将出去,卷向大石,一回一挥之间,将那千余斤的大石抬了起来,直贯出去,成昆却已远远的下山去了。
  渡厄道:「当真是圆真么?」渡难道:「确然是他。」渡厄道:「若非他作贼心虚何必——」刚说了「何必」两字,蓦地里四面八方呼啸连连,扑上七八条人影,当先一人喝道:「少林和尚枉为佛徒,杀害这许多人命,不怕罪孽么?大伙儿齐上。」八个人各挺兵刃,向三位老僧攻了上去。
  无忌坐在三僧之间,只见这八人中有三人持剑,其余五人或刀或鞭,个个武学精强,霎时间便和三禅师的黑索斗在一起。无忌看了一会,见那三个使剑的剑招,和数日前死在少林僧手下的青海三剑乃是一路,但变化精微,劲力雄浑,却显是在青海三剑之上,想必是青海派中长辈的佼佼人物,这三人合力攻击渡厄。另有三人合攻渡劫,余下二人则联手对付渡难。渡难的对手虽只二人,但这二人的武功却此其余各人又高出一筹。各人斗到二十余招时,无忌已看出渡难渐落下风,渡厄却是稳占先手,以一敌三,兀自行有余力。
  又拆十余招,渡厄看出渡难应付维艰,当下黑索一抖,偷空向渡难的两名对手晃了过去。那二人都是身形极高,黑须飘动,年事已高,手脚却是极为矫捷,一个手使一对判官笔,另一个使打穴橛,均是点穴打穴的名家。渡厄和渡难均知这二人甚是了得,此刻身在数丈之外,已隐然感到他二人兵刃上发出来的劲风,倘若被他二人欺近身来,施展短兵刃上的长处,势必更为厉害。青海派的三柄长剑上压力一松,慢慢又扳回劣势。这么一来,变成渡劫以一敌三,渡厄、渡难二僧却是以二敌五,一时间相持不下,成了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无忌只看得暗暗称奇:「这八个人的武功,都是足可与韦蝠王相颉顽。只比灭绝师太稍逊,却似在何太冲之上。但这八人的来历,除了三个是青海派外,其余五人我一概不知。可见天下之大,草莽间卧虎藏龙,不知隐伏着多少默默无闻的英雄好汉。」
  十一个人拆到一百余招时,少林三僧的黑索渐渐收短。黑索一短,挥动时可节省内力,但攻人时的灵动,却也减了几分。更斗数十招,三僧的黑索又缩短了六七尺。那两名黑须老人越斗越近,兵刃上的威力大增,寻瑕抵隙,只盼扑到三僧的身边。但少林三僧的黑索收短后,守御相应严密,三条黑索组成的圈子上似有无穷弹力,黑须老人每次变招抢攻,均被这黑索之圈弹了出来。这时三僧已联成一气,成为以三敌八之势。
  少林三僧一面恶战,一面心下暗暗叫苦,与这八人相斗,再久也不致落败,只须将黑索再缩短八尺,那便组成了「金刚伏魔圈」,别说八名敌人,便是十六人,三十二人,那也攻不进来,可是这圈子之中,却隐伏着一个心腹之患的强敌。张无忌这时一出手,内外夹攻,立时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三僧见他盘膝而坐,似乎在等待良机,要让自己三人和外敌拚到双方筋疲力竭,他再来收渔人之利。这时三僧的内功已施展到了淋漓尽致,有心要呼唤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却是开口不得,这当儿只要轻轻吐一个字立时气血翻涌,纵非立时毙命,也是身受内伤,成为废人。三僧心下都是自责过于自大,当强敌来攻之初,竟未出声通知本寺人众。否则只要达摩堂或罗汉堂有几名好手来援,便可克敌取胜。
  这情势无忌自也早已看出,这时要取三僧性命,且是举手之劳,但想大丈夫不可乘人之危,何况三僧只是受了圆真瞒骗,并无可死之道,而杀了三僧后独力应付外面八敌,亦是同样的艰难,眼见双方胜负非一时可决,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块极巨的岩石压住地牢之口,只露出一缝,作为谢逊呼吸与传递食物之用。这巨石重达数千斤,绝非一二人之力所能推动,但张无忌在光明顶地道之中,学得乾坤大挪移心法后,曾推开厚达丈许的石门,与彼相较,这块巨石也不见更重过那扇门,只是此处地下光秃秃地,较难着手。他心想时机稍纵即逝,若是相斗的双方分了胜败,或是少林寺有人来援,便救不了义父,当下跪在石旁,双掌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劲力一到,那巨石便即缓缓移动。
  那巨石移开不到一尺,突然间背后风动劲到,渡难一掌向他背心拍了下来。张无忌卸劲借力,拍的一声响,他背上衣衫碎了一大块,在狂风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飞舞,但渡难这一掌的掌力。却给他传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响,那巨石立时又移开一尺。这掌力虽是卸去,未受内伤,但初受之际,他全身力道尽数用来推石,背心上也是痛入脏腑。渡难一掌虚耗,黑索上露出破绽,一名黑须老人立时扑进索圈。
  少林三僧的软索均是擅于远攻,不利近击,那黑须老者一抢进圈子,右手点穴橛便向渡难左乳下打去。渡难左手肘掌,运劲逼开他点穴橛的一击。黑须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难的「膻中穴」。渡难暗叫:「不好了!」那料到他「一指禅」的点穴功夫,竟比他打穴橛的打穴更是厉害,危急之下,只得右手撤开黑索,竖掌一封,护住胸口,跟着姆指、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时反攻。他虽将这黑须老者挡住了,但黑索离手,那使判官笔的老者当即抢前。少林三僧中三条黑索去其一,眼见「金刚伏魔圈」已被攻破。
  突然之间,那条摔在地下的黑索索头昂起,便如一条假死的毒蛇忽地反噬,呼啸而出,向那使判官笔的老者额头点去,索头未到,索上所挟劲风已令对方一阵气窒。那老者急举判官笔挡架,索笔相交,一震之下,双臂酸麻,左手判官笔险些脱手飞出,右手判官笔被震得击向地下山石,只击得石屑纷飞,火花四溅。那条黑索展将开来,将青海派三剑又逼得退出丈许,「金刚伏魔圈」不但回复原状,威力更胜于前。少林三僧惊喜交集之下,只见黑索的另一端竟是持在张无忌手中。他并未练过「金刚伏魔圈」的功夫,说到心意相通、动念便知的配合无间,那是不及渡难,但内力之刚猛,却是无与伦比,一条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真如排山倒海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逼去。渡厄与渡劫的两条黑索在旁相助,登时逼得索外七人连连倒退。
  渡难专心致志对付那黑须老者,不论武功和内力修为,都是胜了一筹,他坐在松树穴中,并不起身,十指拍、戳、弹、勾、点、拂、擒、拿,数招之间,便令那黑须老者迭遇险招。那老者见同伴七人处境也均不利,当下一声怒吼,从圈中跃出。张无忌将黑索往渡难手中一塞,俯身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将压在地牢上的巨石推开了尺许,对着露出来的洞穴说道:「义父,孩儿无忌救援来迟,你能出来么?」谢逊道:「我不出来。好孩子,你快快走吧!」无忌大奇,道:「义父,你是被人点中了穴道,还是身有铐炼?」也不等谢逊回答,便即纵身跃入地牢,噗的一声,水花溅起,原来地牢中积水齐腰,谢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
  无忌心中悲苦,伸手抱着谢逊,在他手足上一摸,并无铐炼等物,再在他几处主要穴道上一加推拿,也非被人下了手脚。当下抱着他的臂膀,一跃而上,两个人湿淋淋的飞出地牢,坐在巨石之上。无忌道:「他两下里剧斗方酣,此时脱身,最好不过。义父,咱们走吧。」说着挽住他手臂,便欲拔步。谢逊却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抱膝说道:「孩子,我生平最大的罪孽,乃是杀了空见大师。你义父若是落入旁人之手,那是势须奋战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我甘心受戮,还了空见大师这条性命。」无忌急道:「你失手伤了空见大师,那是成昆这恶贼奸计摆布,何况义父你全家血仇未报,岂能死在成昆的手下?」谢逊叹道:「我这一个多月来,在这地牢中每日听着三位高僧诵经念佛,听着山下少林寺中传来的晨钟暮鼓,回思往事,你义父手下染了这许多鲜血,实是百死难续。唉,种种因果报应,我比成昆作更多,好孩子,你别管我,自己快下山去吧。」
  无忌越听越急,大声道:「义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强了。」说着转过身来,抓住谢逊双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负。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有数人大声叫道:「什么人到少林寺来撒野?」一阵践水急奔之声,十余人抢上山来。无忌持住谢逊双腿,正要起步,突然间后心「大推穴」一麻,双手无力,只得放开了谢逊,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叫道:「义父,你——你何苦如此?」
  谢逊道:「好孩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对三位高僧分说明白。我所作的罪孽,却须由我自己身受报应。你此时若再不去,我的仇怨谁来代我报复?」说到最后二句,声音突然提高。无忌心中一凛,但见十余名少林僧各执禅杖戒刀,向那八人攻了上去乒乒乓乓交手数合,那持判官笔的黑须老者情知再斗下去,今日难逃公道,只是功败垂成,被一名无名少年坏了大事,心下实是大大的不忿,朗声喝道:「请问松间少年高姓大名,河间郝密、卜泰,愿知是那一位高人横加干预。」渡厄黑索一扬,说道:「明教张教主,天下第一高手,河间双煞神怎地不知?」持判官笔的郝密「噫」的一声,双笔一扬,纵出圈子,其余七人跟着退了出去。少林僧待要拦阻,但武功上比那八人逊了一筹。八人并肩一冲,一齐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对谢逊与张无忌对答之言,尽数听在耳里,又想到适才无忌就算不是乘人之危,只须袖手旁观,两不相助,当卜泰破了「金刚伏魔圈」攻到身边之时,以河间双煞下手之辣,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来,向无忌合什为礼,齐声道:「多感张教主大德。」无忌急忙还礼,说道:「份所当为,何足挂齿?」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当让谢逊随同张教主而去,适才张教主真要救人,老纳须是无力阻拦。只是老衲师兄弟三人奉本寺方丈之命,看守谢逊,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性命不在,决不能放谢逊脱身。此事关涉本派千百年的荣辱,还请张教主见谅。」无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渡厄又道:「老衲丧眼之仇,今日是揭过了。张教主要救谢逊,可请随时驾临,只须杀败老衲师兄弟三人,立时可陪狮王同去,张教主多约帮手,车轮战也好,一涌而上也好,咱师兄弟只是三人应战。在张教主再度驾临之前,老衲三人自当维护谢逊周全,决不容圆真辱他一言半语、伤他一毫一发。」
  无忌向谢逊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见他一个巨大的身影,长发披肩,低首而立,似乎心中深自忏悔昔日罪恶,无复当年神威凛廉的雄风。无忌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寻思:「今日我是打不过他们的了,这三僧既如此说,义父又不肯走,只有约了外公、杨左使、范右使他们再来斗过。但那三条黑索组成的劲圈便如铜墙铁壁相似,适才若不是渡难在我背上打了一掌,卸了劲力,那卜泰万万攻不进来。下次纵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能够破得,实未可必。唉,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如此,数日间便当再来领教三位的高招。」回身抱着谢逊的腰,道:「义父,孩儿走了。」谢逊点了点头,抚摸他的头发,说道:「你不必再来救我,我是决意不走的了。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负你爹娘和我的期望。你当学你爹爹,不可学你义父。」无忌道:「爹爹和义父都是英雄好汉。只不过爹爹运气好,义父运气不好。一般的大丈夫,都是孩儿的好榜样。」说着躬身一拜,身形晃处,已自出了三株松树围成的树子,向少林三僧一举手,展开轻功,倏忽不见,但听他清啸之声,片刻间已在里许之外。众僧相顾骇然,说不出话来,各人早闻明教张教主武功卓绝,抑没想到神妙至斯。
  张无忌既见形迹已露,索性显一手功夫,好教少林僧众心生忌惮,善待谢逊。他这一声清啸鼓足了中气,绵绵不绝,在大雷雨中飞扬而出,有若一条长龙行经空际。他足下施展全力,越奔越快,啸声也是越来越响,少林寺中千余僧众一齐在梦中惊醒,直至那啸声渐去渐远,方始纷纷议论。空闻、空智等得报是张无忌到了,均是平增一番忧患。张无忌一声龙吟般的清啸,奔出数里,突然道旁一株柳树后有声叫道:「喂!」跟着一个黑影跃了出来,正是赵明。无忌停啸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见她全身被大雨淋湿了,发上脸上,水珠不断流下。赵明道:「怎么啦?跟少林寺的秃头们动过手了么?」无忌道:「是。」赵明道:「谢大侠怎样了?有没见到?」无忌挽着她手臂,在大雨中缓步而行,将适才情事简略的说了。赵明沉吟半晌,道:「你有没有问他如何失手遭擒?」无忌道:「我只想着怎地教义父脱险,没空问到这些闲事。」赵明叹了口气,不再作声。无忌道:「你不高与么?」赵明道:「在你是闲事,在我就是要紧事。好啦,等救出了谢大侠,再问也不迟。我只怕——」无忌道:「怕什么?」你担心咱们救不了义父?」赵明道:「明教比少林派强得多,要救谢大侠,终究是办得到的,我就怕谢大侠决心一死,以殉空见神僧。」无忌也是担心着这件事,问道:「你说会么?」赵明道:「但愿不会。」
  二人一路言讲,走到了杜氏夫妇的茅舍之前,赵明笑道:「你行迹已露,不能再瞒他二人了。」见茅舍之门半掩,便伸手推开。他摇了摇身子,抖去一些湿水,踏步进去,忽然闻到一阵血腥之气。他心下一惊,左手反掌将赵明推到门外,黑暗中突然有人伸手抓来。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惊觉,五根手指已触到面颊。无忌此时已不及闪避,一足飞出。迳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一勾,肘锤打向无忌腿上环跳穴,黑暗中招数极是狠辣。无忌只须缩腿一让,敌人左手就挖去了自己的一对眼珠,当即提手虚抓,他料敌奇准。这么一抓,刚好将敌人的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时,环跳穴上一麻,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势扭断敌人的手腕,只觉掌中所握的那只手掌温软柔滑,乃是女子的手掌,心中一动,没重下手,只是提起那人身子,往外甩出,扑的一声,右肩剧痛,已中了敌人一刀。那人一跃出屋。一掌向赵明脸上拍去。无忌知道赵明挡不了这一掌,非当场毙命不可,忍痛纵起,也是一掌拍出,双掌相交,仍是没半点声息,无忌一掌阳刚之劲,全为对方阴柔的内力化去。那人一击不中,更不再击,借着这对掌之力,纵出数丈以外,一晃身间,便在黑暗中隐没不见。
  赵明惊道:「是谁?」无忌「嘿」了一声,怀中火折已被大雨淋湿,打不了火,知道自己右肩上插了敌人的短匕,生怕匕上有毒,不即拔出,道:「你点亮了灯。」赵明到厨下取出火刀火石,点亮油灯,一见无忌肩头的匕首,大吃一惊。无忌看了看刀锋,并未喂有毒药,笑道:「些些外伤,无关紧要。」左手三根手指拈住匕首之柄,便拔了出来,一转头,只见杜百当和易三娘缩身在屋角之中,当下顾不得止住伤口流血,抢上去一看,只见二人早已死去多时。
  赵明惊道:「我出去时,他二人尚自好好地。」无忌点点头,等赵明替他裹好伤口,拿起那匕首一看,正是杜氏夫妇所使的兵刃,再着屋中,只见梁上、柱上、桌上、地下,插满了短刀,显是敌人曾与杜氏夫妇一番剧斗,将他夫妇的短刀一一打得出手,这才动手加害。赵明心下骇然,道:「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啊。」无忌想起适才小室中摸黑相斗,虽只三招两式,却是凶险到了极处,若非料到那人要来抓自己眼珠,不但此时已成了瞎人,只怕自己与赵明都已尸横就地。但看杜百当和易三娘的尸身时,只见胸口数十根肋骨,根根断成数截,连背后的肋骨也是如此,显是为一种极阴狠可极厉害的掌力所伤。
  张无忌数经大敌,什么凶险的情景也都遭遇,但回想适才暗室中这三下兔起鹘落般的交手,不由越想越惊。今晚两场恶斗,第一场以一敌三,历时甚久,但惊心动魄之处,远不如第二场瞬息间的三招两式。赵明又问:「那是谁?」无忌摇头不答。赵明突然间已知是谁,眼中流露出恐惧神色,呆了半晌,扑向无忌怀中,吓得哭了出来。两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赵明听到无忌啸声,大雨中奔将出去迎接,鬼使神差的逃过了一难。那么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是两人而是三人了。
  无忌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安慰。赵明道:「那人只想杀我,却累得杜氏夫妇死于非命。」无忌道:「这几日中,你千万不可离开我身边。」沉吟片刻,又道:「不到一年间,何以功力武功进展如此迅速?」当世除我之外,只怕无人能护得你周全。」
  次日清晨,无忌拿了杜百当锄地的锄头,挖了个深坑,将杜氏夫妇埋了,与赵明一齐跪下来拜了几拜。刚站起身来,忽听得山坳中少林寺里钟声当当不绝,撞得甚是紧急,接着东面放起青色烟火,直冲上天、南方红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数里外更升起黄色烟火。五道烟火,将少林寺围在中间。无忌叫道:「明教五行旗五旗齐到,那是正面跟少林派干起来啦,咱们快去。」忽忽与赵明换了衣服,洗去手脸的污泥,快步向少林寺奔去。只行出数里,便见一队白衣的明教教聚手执黄色小旗,缓缓向山上行去。
  无忌叫道:「颜旗主在么?」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听到叫声,回头一看,见是无忌,大喜之下,急忙上前行礼,说道:「厚土旗颜垣,参见教主。」旗下教众欢声雷动。一齐拜伏在地。众人这次由光明左使杨逍、光明右使范遥二人率领,尽集教中高手,向少林寺要人。明知必有一番周折,说不定要大动干戈,只是到处寻不着教主,不免有群龙无首之感,但事在紧急,不能等到端阳节正日,天下英雄群聚少林,那时再来讨人。就得与举世群雄为敌了。众人商议之下,均觉既是无法禀明教主,只得权宜为计,于端阳节前十日齐上少林寺来。
  张无忌慰勉几句,早有教众吹起号角,报知教主到来。过不多时,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殷野王、周颠、彭莹玉、说不得、铁冠道人等人。先后从各处聚集,只是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众,分四面围住了少林寺,不敢擅离所占方位。众人参见教主,无不大喜。杨逍与范遥谢过擅专之罪,无忌道:「各位不须过谦,大家齐心合力来救谢法王,原是本教兄弟大伙儿的义气,本人心下感激,有何怪罪了。」当下将自己混入少林寺,昨晚已和渡厄等三僧动手的事简略说了。众人听说一切都是成昆的奸谋,尽皆气愤,周颠和铁冠道人更是破口大骂起来。无忌道:「今日本教以堂堂之师,向少林方丈要人,最好是别伤了和气。万不得已动手,咱们第一是救谢法王,第二是捉拿成昆,此外不可滥伤无华。」众人齐声应诺。无忌又向赵明道。「明妹,最好你乔装一下,别让少林僧众认出身份,以免多生事端。」要知当日赵明掳了少林众僧囚在大都,与少林派已结下极深的怨仇。赵明笑道:「颜大哥,我扮作你旗下的一名小兄弟吧!」颜垣虽不明白她与无忌之间的瓜葛,但听教主呼之为妹,二人神情亲密,当即遵命,叫一名旗下兄弟除下外袍,让赵明披上,赵明奔入山后树林,匆匆改扮,搽黑了面颊,从林中出来时,已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黑瘦汉子。当下号角吹动,群豪列队上山。少林寺中早已接到明教拜山的拜帖,空智禅师率领僧聚,在山亭中迎候。
  空智听了圆真之言,深信少林僧众被赵明用计擒往大都囚禁,削断手指,逼授武功,乃是明教与汝阳王暗中勾结,安排下的奸计,后来张无忌出手相救,更是假意卖好,另有阴谋,是以此刻一见明教大举上山,脸上神色极是阴沉,合什行了一礼,什么话也不说。无忌抱拳道:「敝教有事向贵派奉恳,专诚上山拜见方丈神僧。」空智点了点头,说道:「请!」引着明教群豪走向山门。空闻方丈听说张无忌亲自到来,不愿失了武林中的礼数。率领达摩堂、罗汉堂、藏经阁各处首座高僧,在山门外迎接,请群豪到大雄宝殿之上,分宾主坐下,小沙弥送上清茶。
  空闻和张无忌、杨逍、殷天正等人寒暄了几句,便即默然。无忌说道:「方丈神僧,咱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特地求恳方丈瞧在武林一脉,开释敝教护教法王谢法王,大恩大德,日后必当补报。」空闻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本,戒嗔戒杀,原是不该和谢施主为难。不过老衲师兄空见,命丧谢施主之手,张教主是一教之主,也当明白武林中的规矩。」张无忌道:「此中另有原故,可也怪不得谢法王。」于是将空见甘愿受拳,以化解武林中一场大冤孽的经过说了。空闻等只听得一半,便即口宣佛号,一齐恭恭敬敬的站起。空闻目中含泪,颤声道:「善哉善哉!空见师兄以大愿力行此大善事,功德非小。」有几名和尚口中低声念经,对空见之仁侠高义,无不敬佩。明教群豪也一齐站起,致钦仰之意。
  无忌又道:「谢法王失手伤了空见神僧,至感后悔,但事后细细回想,此事的罪魁祸首,实是贵寺的圆真大师。」他见圆真不在殿上,道:「请圆真大师出来,当面对质,分辨是非。」周颠插口道:「是啊。在光明顶上这秃驴装假死,却活了过来,鬼鬼祟祟,是什么好东西了?快叫他滚了出来。」那日他在光明顶上吃了圆真的大亏后,一直记恨。无忌忙道:「周先住不可在方丈大师之前无礼。」周颠道:「我是骂圆真那秃驴,又不是骂方丈那秃——」这「秃」字一出口,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自己嘴巴。
  空智想起空见、和空性的惨死,本已十分悲愤,见周颠出言无礼,更加了几分恼怒,说道:「然则空性师弟之死,张教主却又如何解释?」无忌道:「空性神僧血性过人,豪爽侠义,在下当日在光明顶上以武相会,极是钦佩。不幸身遭大难,在下甚是悼惜。此是奸人暗算,与敝教无涉。」空智冷笑道:「张教主倒推得忒煞干净。然则汝阳王郡主与明教联手之事,那也是假的了?」无忌脸上一红,道:「郡主与她父兄不洽,投身敝教。郡主往日对贵寺诸多不敬之处,在下自当令她上山拜佛,郑重谢罪。」空智喝道:「张教主花言巧语,于事何补?你身为一教之主,信口胡言乱语,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张无忌想到杀空性,擒众僧之事,确是赵明大大的不该,虽与明教无涉,但她目下却是托身于己,可不能推委不理。正为难间,铁冠道人已厉声道:「空智大师,我教主敬你是前辈高僧,给足了你面子,你可须知自重。我教主守信重义,岂能说一句假话?你辱我教主,便是辱我明教百万之众。纵我教主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咱们做部属的却不能善干罢休。」此时明教教众在淮河、豫邓一带攻城掠地,招兵买马,说是「百万之众」,确非流夸之言。
  空智冷笑道:「百万之众便怎地?莫非要将少林寺踏为平地?魔教辱我少林,原非自今日始。咱们失手被擒,囚于万法寺中,只怨自己学艺不精,自来邪正不两立,那也没有什么。嘿嘿,『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唯我明教,武林称王』好威风,好煞气!」


一○一 平手相斗

无忌等一听此言,登时记起,「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唯我明教,武林称王」这十六个字,乃是当日赵明手下武士将少林僧众擒去之后,以金刚大力指手法写在达摩石像脸上。其时苦头陀范遥身在汝阳王府,心向明教,一待众人出寺,便即飞身回到达摩堂,将那石像移转,仍作面壁之态,以免赵明嫁祸于明教的阴谋得逞。后来杨逍等发觉了这十六个字,但看过之后,仍将石像移正,没料想还是给少林僧众知悉。无忌口才不佳,又想到这是赵明的杰作,内心有愧,不禁无言可答。
  杨逍却道:「空智大师所云,好教咱们大是不解。敝教张教主去世的尊大人,乃是武当弟子张五侠,此事江湖上尽人皆知。咱们就算再狂妄万倍,也决不敢辱及教主的先人。再说在石上刻字的金刚大力指手法,乃是少林派的不传神技,敝教教下兄弟身手平庸,无人能会此等高深功夫。空智大师于各家各派武功,无所不窥,当知在下所说是否花言巧语,胡说八道,天下英雄耻笑谁来?」这一席话振振有辞,立时令空智为之语塞。
  空闻方丈一来修为日久,心性慈和,二来终究以大局为重,心知明教势大,若是双方正面动手,只怕传之千百年的少林古刹,不免要在自己手中毁去,便道:「各位空言争论,于事无益,请随老柄前赴达摩堂,瞻仰初祖法像,谁是谁非,便知端的。」无忌道:「如此甚好。」他见赵明混在颜垣手下的厚土旗教众之中,并未随入大殿,料想不致为少林僧众发觉,心下又放宽了几分。
  当下知客僧在前领路,一行人众,行向达摩堂来。那达摩堂乃是少林寺中前辈高僧修真养性之所,行辈较低的僧众,轻易不敢窥堂门一步。达尘堂首座职份虽尊,对堂中诸僧,却也十分恭敬。到得堂前,只见板门紧闭,空智说道:「方丈肃请明教众位施主,前来达摩堂瞻仰初祖法像。」众人在堂前站立片刻,不闻门内有何声响,达摩堂的首座便伸手轻轻推开了板门。只见堂中有九位老僧,一齐闭目在蒲团上打坐。那打坐的姿式却是各人不同,或跪或蹲,或卧或曲,有的双手高举,有的独脚上翘。无忌等一见,均知那是在修习上乘的佛家内功,这些古怪姿式,显是从五百罗汉的法像中演化出来。九位高僧对方丈驾临不闻不问,不言不动,犹似披塑木雕一般。
  无忌寻思:「那日我等上少林寺来,在达摩堂中但见到九个破烂蒲团。明妹掳去囚在万法寺中的僧众,也无这九位老僧在内。不知当日这九僧到了何处?」空闻、空智等对这九僧也是视若无睹,只是躬身向面朝墙壁的达摩石像下拜。空闻道:「弟子惊动初祖法像,尚请原宥。」拜罢。吩咐六名弟子恭移法身。六名弟子依言上前,一齐双手合什,默祝了几句,然后三人一边,分列两旁,臂上使劲、将这二千余斤的大石像转了过来。
  这石像只转过一半,达摩堂上众人不约而同的一声惊呼,只见那石像口眼耳鼻,尽皆完好,竟是没半点破损。这一来不但空闻、空智等大吃一惊,张无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众人以前明明见到,这达摩石像的整张脸孔被人削平,写上:「先诛少林」等十六个字,何以此时却已变得完好无缺?空智上前伸手一摸,见那石像的面目乃是从整块巨石雕成,绝非另行雕刻一张脸孔镶嵌而上。霎时之间,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这个二千余斤的巨大石像在外面雕好之后,悄悄运进寺来,将原来的大石像换将出去,这一进一出,那是多大的工程,少林寺近数月来守卫何等严密,别说这等两件庞然大物,便是一盆一钵之微,也是不能随便携进携出。
  杨逍见群僧惊愕万状,抓住良机便道:「贵寺福泽深厚,功德无量,达摩老祖显圣,补好了被奸人损毁的法像,实乃可喜可贺。」说着便向达摩石像跪拜下去。张无忌等跟着一齐拜倒。空闻、空智等群僧只得还礼。空闻等虽不信老祖显圣云云的鬼话,但想多半是明教暗中做了手脚,不论如何,总是向本派补过、道歉,各人心中存着的气恼,不由得均是消解了三分。
  空闻道:「石像既已完好如初,此事不必再提。」挥手命六名弟子推着石像转身面壁,又道:「昨晚张教主降临,已与老纳三位师叔朝过相,渡厄师叔和张教主订下约会,只须张教主破得我三位师叔的『金刚伏魔圈』,任凭将谢施主带走,此事可是有的?」张无忌道:「不错,渡厄大师确有此言。但在下深佩三位高僧武功高深,自知不是敌手,昨晚已折在三位高僧手下,败军之将,何敢言勇?」空闻道:「阿弥陀佛,张教主言重了。昨晚胜负未分,三位师叔颇感教主高义。」杨逍、范遥等听无忌说过渡厄等三僧武功精妙,凡是学武之人,均盼一观为快。殷天正道:「既是少林众位高僧执意武学上一见高低,教主,咱们不自量力,只好领教少林派的绝学。好在咱们是为相救谢兄弟而来,实逼处此,无可奈何,并非胆敢到领袖武林的少林寺来撤野。」张无忌对外公之言向来极是尊重,又想除此之外,也是别无善法,便道:「兄弟们听到在下耀扬三位老僧神功盖世,都说三位高僧坐关数十年,武林中谁也不知,今日大伙儿有幸拜见,实是生平之幸。」空智举手道:「请!」领群豪走向寺后山峰。
  明教洪水旗下教众,在韦旗使唐洋率领之下,散在山峰脚边,空闻等视若无睹,迳行上峰。空闻、空智合什走向松树之旁,躬身禀报。渡厄道:「杨破天的仇怨化解了,初祖法像的事也揭过了,好得很,好得很。张教主,你们几位上来动手?」杨逍见三僧身形矮小瘦削,嵌在松树干中,便像是三具僵尸人干,但几句话却是说得山谷鸣响,显是内力深厚之极,不由得耸然动容。
  无忌寻思:「昨晚我一人是斗他三人不过,咱们今日人多,倘若一涌而上,一来施展不开。二来倚多为胜,也是折了本教的威风。多了不好,少了不成,咱们三个对他三个,最是公平。」便道:「昨晚在下见识到三位的神功,大开眼界,原是不敢再在三位面前出丑。但谢法王与在下有父子之恩,与众位兄弟有朋友之义,咱们纵然不自量力,那也是非救他不可。在下想请两位教中兄弟相助,以三敌三,平手领教。」渡厄淡淡的道:「张教主不必过谦。贵教倘再有一位武功和教主不相伯仲的。那么只须两位联手,便能杀了咱三个老秃。但若老纳所料不错,如教主这等身手之人,举世再无第二位,那么还是人多一些,一齐上来的好。」周颠、铁冠道人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想这老秃驴好生狂妄,竟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只是语气之中,总算自承不及张教主,说举世无人能与教主平手,倒还算客气。张无忌道:「敝教虽是旁门左道,不足与贵派名门抗衡,但数百年的基业,也有一些人才。在下因缘时会,暂代教主之职,其实论到才识武功,敝教中胜于在下者,何止车载斗量,韦蝠王,请你将这份名帖,呈上三位高僧。」说着取出一张名帖,上面自张无忌、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以下,书就此次拜山群豪的姓名。
  韦一笑知道教主要自己显示一下当世无双的轻功,好教少林寺借不敢小觑了明教中的人物,当下躬身应诺,接过名帖,身子并未站直,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犹如一溜轻烟,相随十余丈间,便飘到了三株松树之间,双掌一翻,将名帖送交渡厄。
  渡厄等三僧见他一晃之间,便即到了自己跟前,轻功之佳,实是生平罕见,何况他是倒退反弹,那更是匪夷所思,不由得赞道:「好轻功!」少林群僧个个是识货的,登时采声雷动。明教群豪虽知韦一笑轻功了得,但这般倒退反弹的身手,却也是初次见到,只是各人不便称赞自家人,尽管心下佩服,却是默不作声。
  渡厄微微欠身,伸手接过名帖。他右手五根手指一搭到名帖,韦一笑全身一麻,宛似受到电震,胸口发热,身子几欲软倒。他大惊之下,急忙运功支撑,渡厄已将名帖取了过去,从名帖上传来的这一股内劲也即消失。韦一笑脸色一变,暗想这眇目老僧的内劲当真是深不可测,不取多所逗留,斜身一让,从一片长草上滑了过来,回到张无忌身旁。这一手「草上飞」的轻功,虽非特异,但练到这般犹如凌虚飘行,那也是神乎其技的了。空闻、空智等均想:「此人轻功造诣到了如此地步,固是得了高人传授,但也出于天赋,看来他是生就异禀,旁人纵是苦练,也决计到不了这等境界。」
  渡厄说道:「张教主既是决意三人下场,除了教主与这位韦蝠王外,还有那一位前来指教?」张无忌道:「韦蝠王已领教过大师的内劲神功,在下想请明教左右光明使者相助。」渡厄心中一动:「这少年好锐利的眼光,适才我隔帖傅劲,只是一瞬间之事,居然被他看了出来。什么左右光明使者,难道比这姓韦的武功更高么?」他坐关年久,于杨逍的名头竟是没听见过,至于范遥,则长年来隐姓埋名,旁人原也不知。杨范二人听得无忌提及自己名字,当即踏前一步,躬身道:「谨遵教主号令。」无忌道:「三位高僧使的是软兵刃,咱们用什么兵刃好?」须知张、杨、范三人平时临敌均是空手,今日面对劲敌,不能托大不用兵刃,三人一法通,万法通,什么兵刃都能使用,无忌此言,乃是就着二人方便。杨逍道:「听凭教主吩咐便是。」
  无忌微一沉吟,心想:「昨晚河间双煞以短攻长,倒也颇占便宜。」便从怀中取出,六枚圣火令来,将四枚分给了杨范二人,说道:「咱们上少林拜山,不敢携带凶器,这是本教镇山之宝,大家对付着使吧。」杨范二人躬身接过,正要请示方略。空智突然大声道:「苦头陀,咱们在万法寺中结下的梁子,岂能就此揭过?来来来,待老衲先领教你的高招。老衲今日没服十香软筋散,各人手下见真章吧。」要知那日空智被囚在万法寺中,一肚皮的怨气未曾发泄,今日见到范遥,一直尽力抑制心下怒火,此刻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了。范遥淡淡一笑,道:「在下奉教主号令,攻打『金刚伏魔圈』大师要报昔日之仇,待此事过后,再行奉陪。」空智从身旁弟子手中接过长剑,喝道:「你不自量力和我三位师叔动手,不死也必重伤。我这仇是报不了的啦。」范遥笑道:「我死在令师叔手下,也是一样。」空智冷笑道:「明教中既除阁下之外,更无别位高手,那也罢了。」
  他这句话原是激将之计,明教群豪岂有不知?但觉若是咽了这口气下去,倒教少林派将本教瞧得小了。以位望而论,范遥之下便是白眉鹰王殷天正。无忌觉外公年迈,不便请他出手,正想请舅父殷野王出马,殷天正踏上一步,道:「教主,属下殷天正讨令。」无忌道:「外公年迈,便请舅舅——」殷天正道:「我年纪再大,也大不过这三位高僧。少林派有硕德耆宿,我明教便无老将么?」无忌知外公武功深湛,决不在杨逍、范遥之下,比舅舅高出甚多,若是由他出战,当多几分把握,说道:「好,范右使留些力气,待会向空智神僧领教,便请外公相助孩兄。」
  殷天正道:「遵命!」从范遥手中接过了圣火双令。空闻方丈朗声道:「三位师叔,这位殷老英雄,人称白眉鹰王,当年自创白眉教,独力与六大门派相抗衡,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这位杨先生,内功外功俱臻化境,是明教中的第一流人物,昆仑、峨嵋两派的高手,曾有不少败在他的手下。」渡劫干笑数声,说道:「幸会,幸会!且看少林门下弟子,身手如何?」三僧黑索一抖,犹似三条墨龙一般,围成了三层圈子。
  张无忌昨晚与三僧动手时伸手不见五指,全凭黑索上所发出的劲气,以辨认敌方兵刃来路,此时方当午初,艳阳照空,连三僧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倒转圣火令,抱拳一躬身,说道:「得罪了!」侧身便攻了上去。杨逍飞身向左,殷天正大喝一声,举起右手圣火令,便往渡难的黑索上击落。「当呜」一响,索令相击。这两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也是十分的古怪刺耳。两人手臂都是一震,心道:「好厉害!」均知是遇到了生平罕逢的劲敌。
  无忌心下寻思:「这『金刚伏魔圈』招数严密,我等虽是三人联手,也决非三五百招之内所能攻破,且耗费他三僧的内劲,徐寻破绽。」一见黑索缠到,便使圣火令以之硬碰硬的对攻,他体内九阳神功愈运愈强,绵绵不绝,永无止歇。旁观众人但觉六人的兵刃上卷起层层旋风,寒气逼人而来,不由得一步步的退开。斗到一顿饭时分,无忌等三人已将索圈压得缩小了丈许圆径。然而二僧的索圈压小,抗力越强,三人每攻前一步,便此先前要多花几倍力气。杨逍与殷天正越斗越是骇异,起初尚是以三敌三的局面,到得半个时辰之后,杨殷二人渐渐支持不住,成为二人合斗渡难。无忌却是一人对付渡厄、渡劫二僧。
  殷天正走的至是刚猛路子,杨逍却是忽柔忽刚,变化无方。这六人之中,以扬逍的武功最为好看,那两柄圣火令在他手中盘旋飞舞,忽而成剑,忽而成刀,忽而作短枪刺、打、缠、拍,忽而作判官笔点、戳、捺、挑,更有时左手匕首,右手水刺,忽地又变成右手钢鞭,左手铁尺,百忙中尚自双令互击,发出哑哑之声以扰乱敌人心神。相斗未及四百招,已连变了二十二种兵刃,每种兵刃均是两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空智于少林派七十二绝艺得其十八,范遥自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但此刻见杨逍神技一至于斯,都不由得暗自叹服。周颠与杨逍素有心病,曾数次和他争斗,此刻越着越是惭愧:「杨逍这龟儿子原来一直让着我。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此我稍高,每次动手,碰巧运气好,这才胜我一招半式。岂知我周颠跟他龟儿子差着这么老大一截。」
  但不论杨逍如何变招,渡难一条黑索分敌二人,仍甚绰绰有余。众人只见殷天正头上白雾升起,知他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一件白布长袍慢慢鼓起,衣内充满了气流。他每踏一步,脚底便是一个足印,斗到将近一个时辰,围着三株松树之外,已被他踏出了一圈足印。陡然之间,殷天正将右手圣火令交于左手,将渡难的黑索一压,右手一招劈空掌便向渡难击了过去。渡难左手一起,五指虚抓,握成空拳,也是一掌劈出。空闻空智等一齐「忆」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讶佩服之情。原来渡难还他这一掌,乃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之中的「小须弥掌」。这种掌力极难练成,那是不必说了,纵然练成之后,每次出掌,也须坐马运气,凝神良久,始能将内劲聚于丹田,那知渡难要出掌便出掌,一动念间,就将这「小须弥掌」拍了出来,跟着黑索一抖,又向杨逍扑击而至。
  但渡难以「小须弥掌」与殷天正对掌,黑索上的劲力便弱了一大半。他正以巧补弱,只见那黑索滚动飞舞,宛若灵蛇乱颤,杨逍的两根圣火令也是变化无穷。旁观众人的目光,大半集中去瞧他二人相斗。殷天正凝神提气,一掌掌的拍出,忽而跨前两步,忽而又倒退两步。那边张无忌以一敌二,三人的招式都是平淡无奇,所有的拚斗,都是在内劲上施展。这种拚斗比之殷天正的斗力和杨逍的斗巧,其实更是凶险十倍,只要内劲被对方一逼上岔路,不是立时气绝身亡,便是走火入魔,那时发疯瘫痪,均是常事,只是这种险到极处的比拚,只有身历其境的局中人方知其中的甘苦,旁观者武功再高,也无法从他三人的招式中辨认出来。
  眼见六人相斗,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太阳由偏东而当头直射,更渐渐偏西。空闻空智、范遥、韦一笑等第一流的高手,这时已看出了双方胜负之机。但见殷天正头顶的白气越来越浓,而渡劫坐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树,枝干上的针叶竟不住的摇晃颤动,可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下,斗到此时,渡劫背靠松树,须得借大树之力,方能与无忌的九阳神功相抗。倘若殷天王先行支持不住,那便是明教输了,若是渡劫先一步难以抵挡,则是少林派落败。
  出手相斗的六人更加明白这中间的关键所在。殷天正与渡难此拚掌力,拚到五十余掌之后,知道自己终非他的敌手,心想:「咱们今日之事,以救谢兄弟为重。我个人的胜负荣辱、何足道哉?何况输在少林派前辈高人手下,也不能说是损了我白眉鹰王的威名。」臂下拚得一掌,便向后退出一步,再拚得十余掌,已是返到数丈之外。那知「小须弥掌」乃少林派七十二绝艺之中,渡难在这掌法上浸淫数十载,威力实是非同小可,殷天正退一步,这小须弥擘的掌力跟着进击一步,劲力竟是丝毫不以路程拉远而稍衰。
  杨逍寻思:「这位少林高僧果真了得,我圣火令上招数再变,终究也是奈何不了他。殷白眉独受内劲,时候长了只怕支持不住。」两根圣火令一合,想要挟住黑索,跟他也来个硬碰硬的斗力,以分殷天正的重担。不料圣火令刚要挟到黑索,渡难手腕一抖,那黑索的索头直昂上来,撞向扬逍面门,杨逍心念如电,圣火令脱手,向渡难胸口急掷过去,双掌一翻,已抓住索头,一招「倒曳九牛尾」,猛力向外急拉。
  渡难见他兵刃出手,当作暗器般打来,劲道极猛,左手上肘一沉,便往下向左胸的一枚圣火令压去,同时身子略侧,让开飞向左胸的那枚圣火令。没料到左肘压下了一枚圣火令,另一枚突然间中道转向,呼的一声,斜刺射向渡劫。原来这六人之中,以杨逍最工机心,他擅于斜掷暗器,两枚圣火令中,攻渡难的是虚,攻渡劫的那枚之上,方用上了全身内劲。
  渡劫正与张无忌全力相抗,眼见渡难对付杨殷二人,已是稳占上风,那想得到杨逍竟会忽发奇想以此怪异的手法偷袭,一惊之下,圣火令已到面门。渡劫心神微乱,轻轻伸起两指,将那枚圣火令挟了下来。但其时他与张无忌全神贯注的比拚内劲,那容得这么心神一分,霎时之间,他存身其内的大松树摇晃不止,树上松针纷纷下坠,便如空中下了一阵急雨。张无忌一觉对方破绽大露,这乾坤大挪移心法最擅于寻瑕抵隙,对方百计防护,尚且不稳,何况自呈败弱?他手指上五股劲气,登时丝丝作响,疾攻过去。片刻间拍拍有声,渡劫那棵松树上一根根小枝也震得落了下来。
  渡厄眼见势危,霍地站起,身形一晃,已到了渡劫身旁,伸出左手,搭在他的肩头。渡劫得师兄渡厄相助,重行稳住。那边厢渡难与殷天正,杨逍也已到了各以真力相拚,生死决于俄顷的地步。杨逍拉着黑索一端,向外扯夺,股天正却以破山碎碑的雄浑掌力,不绝向渡难抵压过来。两大高手一拉一推,两股劲力恰恰相反,渡难身处其间,虽也吃力万分,却是丝毫不现败象。
  旁观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众眼见这等情景,知道这场拚斗下来,不仅分出胜败而已,六大高手之中,只怕有半数要命丧当场。偌大一座山峰之上,刹时间竟无半点声息,群雄泰半汗湿衣背,没一个不是提心吊胆,为自己一方的人担忧。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忽听得三株松树之间的地底下,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起话来:「杨左使、殷大哥、无忌孩儿,我谢逊双手染满血迹,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你们为救我而来,与少林寺三位高僧争斗,若是双方再有损伤,谢逊更是百死莫赎。无忌孩儿,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退出少林寺去。否则我立时自绝经脉,以免多增罪孽。」这声音虽低,但远远传送而出,峰顶众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正是谢逊以「狮子吼」神功在地牢中说话。当年他在王盘山上,用狮子吼震死各帮各派无数豪士,此刻虽非以此神功伤人,但众人耳鼓仍是震得嗡嗡作响,相顾失色。
  无忌知道义父言出如山,决不肯为了一己脱困,致令旁人再有损伤,眼前情势,倘若力拚到底,自己虽是无恙,但外公、杨逍、渡劫、渡难四人,必定不免,正踌躇间,只听谢逊大声喝道:「无忌,你还不去么?」无忌道:「是!谨遵义父吩咐。」他退后一步,朗声说道:「三位高僧的『金刚伏魔圈』果然神妙,今日明教无法攻破,他日再行领教。外公、杨左使,咱们收手吧!」说着劲气一收,将渡厄、渡劫二僧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一弹而回。杨逍与殷天正听到他的号令,苦于正与渡难全力相拚,无法收手。若是收回内劲,立时便被渡难的劲气所伤。渡难此刻也是欲罢不能。张无忌走到殷天正之前,双掌一挥,接过了渡难与殷天正分以左右袭来的掌力,跟着伸出圣火令,搭在渡难的黑索中端。那黑索正被杨逍与渡难拉得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无忌的圣火令一搭上去,乾坤大挪移的神功登时将两端传来的猛劲化解了。黑索软软垂下,落在地下。杨逍手快,一把抢着。
  渡难脸色一变,正欲发话。杨逍双手拥着黑索,走近几步,说道:「奉还大师兵刃。」渡劫已知他的心意,将身旁的两枚圣火令抬了起来,交还给他。自经适才这一战,三位少林高僧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知道若是拚将下去,势必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己方三人实是无法占得对方的上风。渡厄说道:「老纳闭关数十年,重得见识当世贤豪,至感欣幸。张教主,贵教英才济济,阁下更是出类拔萃,唯望以此大好身手多为苍生造福。少作伤天害理之事。」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大师指教。」渡厄道:「我师兄弟三人,在此恭候张教主大驾三度莅临。」无忌道:「恭候是不敢,然自当再来领教。谢法王是在下义父,恩同亲生。」渡厄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无忌率同杨逍诸人,拱手与空闻、空智等人作别,走下山中。彭莹玉传出讯号,撤回五行旗人众。离寺十里,厚土旗教众倚山搭了十余座竹棚,以供众人住宿。无忌闷闷不乐,心想本教之中,无人的武功能比杨逍与外公更高,就算换上范遥与韦一笑,那也不过是和今日的局面相若,天下那里去找一两位胜于他们的高手,来破这金刚伏魔圈?彭莹玉猜中他的心事,道:「教主?你怎地忘了张真人?」。
  无忌踌躇道:「倘若我太师父肯下山相助,和我二人联手,破了这『金刚伏魔圈』定可办到。但一来此举大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太师父未必肯允。二来太师父一百多岁的年纪,武学修为虽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究竟年纪衰迈,若有失闪,如何是好?只怕宋大师伯他们也决计不肯——」突然之间,殷天正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张真人如肯下山,定然马到成功,妙极,妙极!」干笑几声。张大了口。声音忽然哑了。
  群豪见他笑容满脸,直挺挺的站着,都觉奇怪。杨逍道:「殷兄,你想张真人能下山出手么?」他连问两次,殷天正只是不答,身子也一动不动。无忌吃了一惊,伸手一搭他的脉搏,不料心脉早停,竟已气绝身亡。原来他适才苦战渡难,耗竭了全部力气,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尽灯枯,张无忌心中一痛,抱着他的尸身,哭了出来。殷野王抢了上来,更是呼天抢地的大哭。群豪念及同教的义气,无不怆然泪下。讯息传出,明教中有许多教众原属白眉教旗下,登时哭声震动山谷。
  这数日间,群豪忙于料理殷天正的丧事,眼见各门派、各帮会的武林人物络绎上山。这些人仰慕段天正的威名,都到竹棚中他灵前吊祭。空闻、空智等已亲自前来祭过,并派了十八名僧人,做法事为殷天正超度。但十八名僧人只念了几句经,便给殷野王手执哭丧棒轰了出去,周颠更在一旁大骂:「少林秃驴,假仁假义。」这数日中,张无忌忧心如捣,和杨逍、彭莹玉、赵明等商议数次,均甚不得善法。赵明会想设法将「十香软筋散」的毒药,下在渡厄三僧的饮食之中,又说要去召鹿杖客、鹤笔翁二人来和无忌联手,但无忌和杨逍等均觉不妥。
  弹指间端阳正日已到,张无忌率领明教群豪,来到少林寺中。少林寺前殿后殿、左厢右厢,到处都挤满了各路的英雄好汉。聚人均知此次英雄大会,乃是为谢逊而开。各路武林人物之中,有的是谢逊的仇人,图在会中报仇雪恨,有的觊觎屠龙刀,妄想夺得宝刀,成为武林至尊,有的是相互间有私人恩怨,要乘机作一了断,极大多数却为瞧热闹而来,少林寺中派出百余位知宾接待,分别献茶,引着在寺中各处休息。

补完,感谢阅读!

发表于 2006-10-30 21:02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好很好,这样就全了吧?感谢顶峰。
 楼主| 发表于 2006-10-31 12:58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电子书的可以在网上搜索金庸典藏版。不过本人还是很喜欢扫描书页及插图封面等,在纸质书无法得到时收藏之是一种享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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