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 濠州大会
韩林儿在张无忌、彭莹玉出店后,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说一句话,便起身走向自己房中。周芷若微笑道:「韩大哥,你怕了我么?连在我面前多坐一会也不肯。」韩林儿涨红了脸。忙道:「不,不!」可是脚步迈得更加快了,一走进自己房中,立刻带上房门,上了闩,心下怦怦乱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眼前出现的只是周芷若娇艳清丽的容颜,温和柔软的话声,心下但想:「周姑娘日后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干,拚命立些功劳。周姑娘一喜欢,就会说:『韩大哥,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时候啊,我韩林儿才不枉了这一生。」 他躺在炕上出了会神,微笑着朦胧睡去,睡到半夜,忽听得门上轻轻几下剥啄之声。韩林儿翻身坐起。问道:「是谁?」只听得周芷若在门外说道:「是我。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韩林儿道:「是,是。赤足便去开门,拔去门闩,忙回身点亮了腊烛。只见周芷若双目红肿,神色大异,韩林儿吓了一跳,问道;「周姑娘,你—你—」顿了一顿底下的话便说不下去了,突然灵机一动。飞奔出房,道:「我去打水来给你洗脸。」过不多时,赤着双足,捧了一盆洗脸水进来。周芷若凄然一笑,以手支颐,呆呆的望着烛火。韩林儿道:「你—你洗脸吧。」周芷若一言不发,摇了摇头,忽然怔怔的流下泪来。韩林儿吓得呆了,垂手站着,不知周芷若为何生气烦恼,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说什么话。 这般僵持良久,忽然拍的一声轻响,烛花爆了开来,周芷若身子一颤,从沉思中醒了过来,轻轻「嗯」的一声,站起身来。韩林儿大声道:「周姑娘,是谁对你不住,姓韩的这就拔刀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进。你请说吧!」周芷若凄然摇了摇头,走出房去。她进房来坐了半晌,似有满腹心事倾吐,却是一个字也不说,便又出去。倒教韩林儿这莽撞汉子半点摸不看头脑,呆呆站着,连连握拳捶头。 他自知是粗人,没法明白女孩儿家头发般细的心事,想了一会毫无头绪,耳听得远处当当当的打着三更,心想:「怎地教主和彭大师还没有回来?」只得上炕又睡。朦胧间刚要合眼,忽听得砰砰一声,东边房中似乎有一张椅子倒在地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韩林儿一跃出房,月光掩映之下,房中窗上映出一个黑影,似是悬空而挂。兀自微微摇晃。韩林儿大吃一惊,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门,房门却是反闩着。他用肩头使劲一撞,撞断门闩,抢进房去,忙打火褶点亮了腊烛,只见周芷若双足临空,头颈套在绳圈之中,那绳子却挂在梁上。他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急忙纵身一跃,用力一扯,崩断了绳子,将周芷若放在床上,一探她鼻息,竟己气绝。他纵声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什么想不开,干么出此下——下策?」说到后来,竟然喉头塞住了,再也说不出来。 忽听得房门外一人道:「韩大哥,什么事?」走进一人,正是张无忌。他见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轰,颤抖着双手,解去周芷若颈中绳索,一摸她胸口,幸喜一颗心尚自微微跳动。无忌喜道:「不碍事,救得活的。」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数下,一股九阳真气从掌心传了过去,来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韩林儿大喜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转了。」周芷若睁开眼来,见到无忌,哭道:「你干什么理我?让我死了干净。」忽地见到无忌上唇血渍,更有几个细细的齿痕,心头怒火上升,一伸手,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 韩林儿大吃一惊,心想殴打教主,那还了得?但周芷若在他心目中却又是敬若天神,一时之间心中大为胡涂,不知说什么好。突然间有人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韩林儿回过头去,见是彭莹玉,喜道:「彭大师,你回来啦,快快,快来劝劝周姑娘。」彭莹玉笑道:「劝什么?咱们到外面走走吧。」韩林儿急道:「不,不成啊,要是打起架来,周姑娘不是教主的敌手。」彭莹玉哈哈大笑,道:「胡涂兄弟!难道咱两个帮周姑娘,就能打赢教主了么?我说教主一定打不赢周姑娘。」说着使个眼色,拉着韩林儿使出店房,韩林儿却兀自不住回头,关怀之情,见于颜色。 周芷若忍不住扑哧一笑,但扑在床上,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张无忌坐在床边,轻拍她的肩头,柔声道:「芷若,我确不是约好了跟她相见,当真是阴错阳差、误打误撞碰见的。」周芷若双足乱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说什么鬼话,以后别想再叫我相信。」无忌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世上的事情,原是极易引起误会——」周芷若不等他说完,霍地坐了起来,说道:「那郡主娘娘用这些诗句来损我,你倒念念有辞,老是记在心里。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什么样子?」说到这里,脸蛋儿却飞红了。无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难辩,反正自己已决意与周芷若白头偕老、之死靡它,只有动之以情,令她渐渐淡忘。烛光下见她俏脸晕红颈中深深一根绳印,两边肿了上来,心想若非韩林儿及早察觉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殒玉碎,回天乏术,终成大恨。不禁又是惭愧,又是爱惜,伸臂抱住她,向她樱唇上吻去。周芷若转头闪避,怒道:「你跟人家不干不净,又来惹我。当我是好欺的么?」无忌双臂一紧,令她动弹不得,终于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挣扎不脱,一个心却也渐渐软了。 无忌心想自己和她虽是名分已定,终是未婚夫妻,深宵共处一室,虽是不及于乱,却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于彭莹玉、韩林儿等人脸上须不好着,于是放开了她,说道:「芷若,你好好休息,一切明日咱们再谈。我若是再瞒了你去见赵姑娘,任你千刀万剐,死而无怨。」周芷若苍白的脸上红扑扑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气道:「胡说八道什么?你明知我不会将你千刀万剐。」无忌笑道:「那么你剁了我的双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头,眼泪扑簌簌的如珠而落。 无忌这一来又不好走了,重行坐在她的身旁,伸臂楼住她肩头,道:「怎么又伤心啦?」周芷若只理哭泣不语。无忌问之再三,不料越是问得紧,她越是伤心。无忌罚誓赌咒,说决不负心薄幸。周芷若双手蒙着脸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无忌道:「咱们小时候,大家命苦。鞑子在中国作威作福,谁都是多苦多难。以后,咱俩结成夫妻,又将鞑子赶了出去,只有欢喜,没有伤心了。」周芷若抬起头来,正色道:「无忌哥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只不过赵明那小妖女想诱惑你,却不是你三心两意。可是—可是我是不配做你夫人的了。我本想一死了之,那知韩林儿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没勇气再死了。我—我要学师父一样,削发为尼。唉,咱们峨嵋派的掌门,终究是没一个嫁人的。」无忌道:「那到底是为什么?你恨赵姑娘诬陷你害我义父么?」周芷若凝视他双目,问道:「你信不信?」无忌道:「我自然不信。」周芷若道:「你不信就好了,本来谁都不会相信。」无忌道:「那么,又为了什么?」周芷若咬了咬牙,说道:「因为—因为——」 她说了两个「因为」,背转身去,道:「无忌哥哥,你只当从来没见过我,从此别记得我这薄命之人。你去娶了赵姑娘也好,另娶淑女也好,我——我都是不管的了。」突然间双足一登,身子从窗口穿了出去,直上屋顶。无忌一呆:「她身法如此轻灵曼妙,好高的武功啊。」一时不及细想,跟着追出?只见周芷若向东疾奔。无忌三个起落,突然间绕到她的身前。周芷若收足不及,撞入了他的怀中。无忌双臂一张,将她搂住了。该处正是流经大都城内一条小河河畔,无忌半扶半抱的将她带到河边一块石上,偎倚着坐下,柔声道:「芷若,咱俩夫妇一体,你有什么为难之事,都是和我的一样,尽管说将出来,也好让我为你分忧。你独自个闷在心里,却是何苦?」 周芷若将脸伏在他的胸前,哭道:「我——受了人家欺负,已经——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我肚中已有了孽种,怎能——怎能再跟你结为夫妇?」这几句话听在无忌耳中,委实犹似晴天霹雳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芷若缓缓站起身来,说道:「这是命该如此,你慢慢的,将我忘记了吧。」无忌兀自怔怔的呆着,不相信她所说的话竟是真的。周芷若轻叹一声,转身便走。无忌一跃而起,拉住她手,颤声道:「是——是宋青书这贼子么?」周芷若点了点头,流泪道:「在丐帮之中,我被点中穴道,无力抗拒——」无忌紧紧抱住了她,说道:「这又非你的过失。事已如此,烦恼也是枉然。芷若,这是你遭难,我只有更加爱你怜你。咱们明日立时动身,回到淮泗,告知本教兄弟,我便跟你成亲。你肚中——肚中孩儿,便算是我的,于你清白,绝无半点损害。」周芷若低声道:「你何必好言慰我?我已非黄花闺女,怎能再做教主夫人?」 张无忌道:「你—你也是把我瞧得小了,张无忌是豪杰男儿,岂如俗人之见?纵是你一时胡涂,自行失足,我也能不咎已往,何况这是意外之灾?」周芷若心中感激,道:「无忌哥哥,你当真待我这么好吗?我—我只怕你是骗我的。」无忌道:「我待你的好处,以后你才知道,现下我还没起始待你好呢。」周芷若扑在他的怀里,感极而泣,过了一会,说道:「你用些药物,先替我将这孽种打了下来。」无忌道:「不可。打胎之事既伤天和,于你身子又是大大有损。」心下暗想:「她失陷丐帮,前后不过一月,怎地已知怀孕?说不定是她胡思乱想。」一搭她的脉搏,亦无胎象,但想这种事情不便多问,自己医术虽精,所专却是治伤疗毒,于妇科一道,原是所知不多。只听周芷若又道:「这孽种是个女的,那也罢了,倘若是个男儿,日后天如人愿,你登极做了皇帝,难道要这孽种来做太子?乘早还是打了,免贻无穷之患。」无忌叹道:「这『皇帝』两字,再也休提。我这种村野匹夫,绝无觊觎大宝之意,若教众师兄弟们听见,只道我一己贪图富贵,反而冷了心肠。」周芷若道:「我也不是强要你做皇帝,但若天命所归,你推也推不掉的。你待我这么好,我自当设法图报。周芷若虽是个弱女子,可是机缘巧起来,说不定我便能助你做了天子。我爹爹事败身亡,我命中无公主之份,却又有谁知道我不能当皇后娘娘?」无忌听她说得热切,笑道:「皇后娘娘未必及得上峨嵋掌门之尊。好了,明儿一早咱们还要赶路。我的皇后娘娘,请驾回宫,早些安歇吧。」满天愁云惨雾,便在两人中一笑之间,化作飞烟而散。 次日清晨,无忌嘱咐彭莹玉续留大都三日,打听谢逊的讯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韩林儿,南下前赴淮泗。到山东境内,便见蒙古败兵,曳甲丢盔,蜂涌而来。 无忌等见到大队败兵,便避道而行,后来见到一兵落单,抓住了一加逼问,知道韩山童在淮北连打几个大胜仗,杀得元军连失数处要地。张无忌等不胜之喜,加紧赶路,一到鲁皖边界,已全是明教义军的天下。义军中有人认得韩林儿,急足报到元帅府。三人将近濠州时,韩山童等已知张无忌到来,率领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邓愈、汤和等大将,迎出三十里外。众人久别重逢,俱各大喜。韩山童亲手向张无忌献上酒菜,锣鼓喧天,兵甲耀眼,拥入濠州城中。周芷若骑在马上,跟随在无忌之后,左顾右盼,心想这番风光,虽是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华丽辉煌,却也颇足以快慰平生。 到得城中,众将逐一躬身参见。当晚濠州城中大开筵席,恭迎教主驾到,韩山童听儿子说起身遭丐帮擒获,全仗教主相救,更是一再称谢。无忌在城中歇了数日,杨逍、范遥、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说不得、周颠、五行旗诸掌旗使等得到讯息,陆续从各地来会,城中宴会不断。又过数日,青翼蝠王韦一笑和彭莹玉也前脚后脚的到达。 无忌急问谢逊的音讯。彭莹玉在大都未得丝毫消息。韦一笑却道:「属下在河北遇见丐帮的掌棒龙头,意图不利于本教,属下开了他一个小小玩笑。只怕金毛狮王失陷于丐帮也未可知。当时属下未知谢兄已回中原,否则定当前赴丐帮一探,」无忌当下说起谢逊被丐帮擒去又复失踪的种种情由,杨逍、范遥、殷天正等俱是足智多谋之士,反覆思量,均无头绪。范遥道:「这个携带八名少女的黄衫女子,不知是何来历,说不好谢兄的行踪,要着落在她身上寻访出来。」殷天正道:「那个到处绘下本教记号,引得教主在冀北大兜圈子之人,想必与此事有极大关连。」群豪虽是见多识广,却无一人说得出这黄衫女子究是何等样人,只得劝无忌且自宽心,都道:「这黄衫女子的言语行事,对教主显无恶意。金毛狮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无恙。瞧此女之意,最多不过想探询屠龙宝刀的下落而已。」无忌挂怀难释,一时却也无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下教众,分头赴各处打听。 明教义军大战数场,虽均获胜,损折也极惨重,两三月内,义军忙于休养整顿、招募新兵,不克再与元军大战。彭莹玉那晚见到周芷若自尽,虽是不明底细,但猜想得到这对青年男女之间,不是醋海兴波,便是大闹别扭。范遥等又知无忌与赵明之间,感情颇不寻常,若是明教教主和蒙古郡主结亲,于抗元复国的大业,实是为害非小,眼见目下并无大事,俱劝无忌早日与周芷若完婚。无忌想起周芷若已怀有身孕,此事原也延搁不得,当即允可。殷天正择定三月十五为黄道吉日。明教上上下下喜气洋洋,都为教主的婚事忙了起来。 此时明教威震天下,东路韩山童在淮泗一带迭克大城,西路徐春辉在鄂北豫南,也是连败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讯一传出,武林人士的贺礼便如潮水般涌到。昆仑、崆峒等自居名门正派,与明教向有嫌隙,但一来大都万法寺中张无忌曾出手相救,已于各派有恩,二来周芷若是峨嵋掌门,是以各派掌们也都遣人送礼到贺。武当派张三丰自己不到,亲书「佳儿佳妇」四字立轴。一部手抄的「太极拳经」,命宋远桥、俞连舟、殷利亨三大弟子到贺。其时杨不悔已与殷利亨成婚,跟着丈夫来到濠州。张无忌笑着上前请安,大声叫道:「六师婶!」杨不悔满脸通红,拉着无忌的手,回尘前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无忌生怕陈友谅、宋青书奸心未息,乘机为害,当下派韦一笑为谢礼使,前赴武当。 无忌暗中将宋青书害死莫声谷、又图谋害张三丰之事,详细跟韦一笑说了,嘱咐他上武当山拜见张三丰后,便与俞岱岩、张松溪为伴,防备陈友谅的奸谋,须待宋远桥等回归武当,再行告辞。韦一笑听了陈友谅与宋青书的作为。一张瘦脸气得铁青,狠狠的道:「自遵教主的训谕,韦一笑不敢再吸人血,这一次撞到了这两个奸贼,非将他二人吸个血干皮枯不可。」无忌忙道:「那陈友谅嘛,韦兄不妨顺手除去。宋青书是我宋大师伯的独生爱子,武当派未来的掌门,且由武当派自行清理门户,免伤我宋大师伯之意。」靠一笑答应了,拜别而去。 到得三月初十,峨嵋众女侠携带礼物,来到濠州,丁敏君托人带来贺礼,人却未到。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众个个换了新衣。拜天地的礼堂设在濠州第一大富绅的厅上,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殷天正为男方主婚,常遇春为女方主婚。铁冠道人为濠州总巡,布置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敌人混入捣乱。汤和统率义军精兵,在城外驻扎防敌。这日上午,少林派、华山派也派人送礼到贺。 申时一刻,吉时已届,号炮连声鸣响。杨逍和范遥将众贺客迎到大厅,赞礼生朗声赞礼,殷利亨和韩林儿陪着张无忌出来。丝竹之声响起,众人眼前一亮。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侠,陪着周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厅。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拜天!」张无忌和周芷若正要在红毡毹上倒拜,忽听得大门外一人娇声喝道:「且慢!」青影一闪,一个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却是赵明。 群豪一见赵明,登时纷纷呼喝起来。明教和各大门派中的高手,许多都吃过赵明的苦头,没料到她竟敢孤身闯入险地。有的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动手。杨逍双臂一张,也喝一声:「且慢!」向众人道:「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门大喜之日,赵姑娘光临到贺,便是咱们嘉宾。众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将旧日梁子,放过一边,不得对赵姑娘无礼。」他向说不得和彭莹玉使个眼色,两人已知其意,绕到后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赵明带了多少高手同来。杨逍向赵明道:「赵姑娘请这边上坐观礼,回头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赵明微微一笑,说道:「我有几句话跟张教主说,说毕便去,容日再行叨扰,」杨逍道:「赵姑娘有什么话,待行礼之后再说不迟。」赵明道:「行礼之后,已经迟了。」 杨逍和范遥对望一眼,知她今自是存心前来搅局,无论如何要立时设法阻止,免得将一场喜庆大事,闹得尴尬狼狈,举座不欢。杨逍踏上两步,说道:「咱们今日宾主尽礼,赵姑娘务请自重。」他心下已打定了主意。赵明若再捣乱,只有迅速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制住她再说。赵明向范遥道:「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是如此,也是勉强不来。」赵明笑吟吟的道:「我偏要勉强。」转头向无忌道:「张无忌,你是明教教主,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无忌一见赵明到来,心中早已怦怦乱跳,只盼杨逍能打开僵局,劝得她好好离去,听她突然问到自己。只得答道:「我说的话,自然作数。」赵明道:「那日我救了你殷六叔之命,你答应替我做三件事,不得有违,是也不是?」张无忌道:「不错。你要我借屠龙宝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了,还将宝刀盗了去。」这数十年来,江湖上人人关心这「武林至尊」屠龙刀的下落,一听已入赵明手中,登时群情耸动,吵嚷起来。 赵明道:「到底屠龙刀是在谁的手中,只有金毛狮王谢大侠才知,你不妨去问他一问。」谢逊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闻,听到赵明提及「金毛狮王」,众人喧哗之声登寂,张无忌道:「我义父现居何处,我日夕挂念,甚盼姑娘示知。」赵明笑了一笑,说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须不违武林中侠义之道,你就须得遵从。借屠龙刀一观之事,虽然做得不算道地,但这把刀我总算是看到了,后来宝刀被盗,也不能怪你。这第一件事,算你已经办到。现下我有第二件事要办,张无忌,当着天下众位英雄豪杰之前,你可不能言而无信。」无忌道:「你要我办什么事?」 杨逍插口道:「赵姑娘,你有什么事奉托于敝教教主,既有约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义,别说张教主可应允,便是敝教上下,也当尽心竭力。此刻是张教主和新夫人参拜天地的良辰吉时,别事暂且搁在一旁,请勿多言阻挠。」他说到后来,口气也颇为严厉。赵明却是神色自若,竟似没将这位威震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懒洋洋道:「我这件事,更是要紧,片刻也延搁不得。」她突然走上几步,到了张无忌身前,提高脚跟,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周姑娘拜堂成亲。」 张无忌呆了一呆,道:「什么。」赵明道:「这就是第二件事了,至于第三件,以后我想到了再跟你说。」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甚轻,但周芷若、宋远桥、殷利亨,以及陪伴新娘的八位蛾嵋女侠,却都听见了,各人都是不禁色为之变。峨嵋八女身上虽然没携带兵刃,但里袖中均是暗扣拳掌,倘若赵明再说不逊之言,辱及峨嵋掌门。那就免不了给她吃些苦头。张无忌摇头道:「此事恕难从命。」赵明道:「你答应过的话不作数么?」无忌道:「咱们言明在先,不得违背侠义之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妇之约,倘若依你所言,那便是违背了这个『义』字。」赵明冷笑道:「你若和她成婚,那才真是不孝不义。大都游皇城之时,难道你没见到你义父如何遭人暗算?」张无忌怒火上冲,大声道:「赵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让你三分,若再在此胡说八道,得罪莫怪。」赵明道:「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听从的了?」无忌心肠甚软,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抛头露面,在群豪之前求恳自己废弃婚事,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心,不由得声音柔和了些,道:「赵姑娘,事已如此,你一切—一切看开些吧,我张无忌是村野匹夫,如何——如何——。」说了两个「如何」,不知怎生接口才好。 赵明道:「好,你瞧瞧这是什么?」张开右掌,伸到无忌面前。无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全身发抖,道:「这—这是我——」赵明迅速合拢手掌,将那物揣入了怀里,道:「我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从,全由得你。」说着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她掌中到底有什么东西,何以令无忌一见之下竟是这等惊惶失措,抑是谁也无法瞧见。周芷若凤冠霞帔,双目被红布遮住了。只听得无忌和赵明的对答,更是见不到半点外间的物事。 张无忌急道:「赵——赵姑娘,且请留步。」赵明道:「你要就随我来,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亲。男儿汉狐疑不决,别遗终身之恨。」她口中朗朗说着这几句话,脚下并不停留,直向大门外走去。无忌叫道:「赵姑娘且慢,一切从长计议。」眼见赵明反而加快脚步,急忙抢上前去,叫道:「好,我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赵明停了一停,道:「那你跟我来。」无忌抢上两步。回头看周芷若亭亭站着,心中歉仄无已,待要向她解释几句,却见赵明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紧急万分,须得当机立断,一咬牙,便追向赵明身后。 张无忌刚追到大门边,突然间身旁红影一闪,一个人追到赵明身后,红袖中伸出一双纤纤素手,五根手指向赵明头顶插了下去。这一下兔起鹄落,迅捷无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无忌心念一动:「这一招好厉害?芷若从何处学得如此精妙的武功。」眼见她五根手指已将赵明的顶门笼罩住了,赵明虽是学过各家各派的精妙招术,竟是无法解脱这五指齐抓之厄,五根插将下去,立是破脑之祸。当下无忌不及细想,左足一点,窜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脉门。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了过来,波的一声轻响,正好撞中在无忌胸口。无忌体内九阳神功立时发动,卸去了这一撞的劲力。但已感胸腹间气血翻涌,脚下微一踉跄。范遥眼见危急,故主情殷,一掌向周芷若肩头推去。周芷若左手微挥,轻轻一拂,巧妙无比的拂中了范遥手腕穴道。范遥半身酸麻,再也无法出手。 但总算这么阻得一阻,赵明已向前抢了半步,避开了脑门要害,只感肩头一阵剧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赵明右肩近颈之处,无忌「啊」的一声,伸掌向周芷若推去。周芷若头上所罩的红布并未揭去,可是听风辨形,左掌回转,便斩无忌手腕。无忌决不想伤害周芷若,只是见她招数太过凌厉,一招之间便能要了赵明的性命,迫于无奈。只有招架劝阻。不料周芷若上身不动,下身不移,双手连施八下险招。无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这才挡住,这八攻八守,只是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过去。大厅上群豪屏气凝息,无不惊得呆了。赵明肩受重伤,摔倒在地,五个伤孔中血如泉涌,登时使染红了半边衣裳。 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说道:「张无忌,你受这妖女迷惑,竟然舍我而去。」无忌道:「芷若,请你谅解我的苦衷。咱俩婚姻之约,张无忌绝无反悔,只是稍迟数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来,只盼你日后不要反悔。」赵明咬牙站起,一言不发的向外便走,肩头鲜血,流得满地都是。群豪虽然见过江湖上不少异事,但今日亲见二女争夫,血溅华堂,新娘子头遮红巾而毁伤情敌,无不神眩心惊,谁也说不出话来。 张无忌一顿足,说道:「义父于我恩重如了。情深似海,芷若,芷若,盼你体谅。」说着追了赵明出去。殷天正、杨逍、宋远桥、殷利亨等不明其中原因,谁也不敢拦阻。 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头上红巾,朗声说道:「各位亲眼所见,是他负我,非我负他,自今而后。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绝。」说着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抛开凤冠,双手一搓,满掌珍珠尽数变成粉末,簌簌而落,说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远桥、杨逍待欲善言相慰,要她候张无忌归来,问明再说,却见周芷若双手一扯,嗤的一响,一件绣满金花的锦袍撕成两片,抛在地下。她飞身而起,美妙无比约在半空中一个转折,上了屋顶。杨逍、殷天正等一齐追上,只见她轻飘飘的有如一片红云,向东而去,轻功之佳,竟似不下于青翼蝠王韦一笑。杨逍等料知追赶不上,征了半晌,重行回入厅来。 一场喜庆大事被赵明这么一闹,转眼间风流云散,明教上下固感脸上无光,前来道贺的群豪也是十分没趣。来人纷纷猜测,不知赵明拿了什么要紧物事给张无忌看了,以致害得他急急追出,听无忌言中会意,似乎此事和谢逊有重大关连,但其中真相,却是谁也不知。峨嵋众女侠低声商议几句,便即气愤愤的告辞。殷天正连连致歉,说务当率领张无忌,前来峨嵋金顶,郑重陪罪,再办婚事,千万不可伤了两家和气。
九五 千里赴难
峨嵋众女不置可否,当即分头前去寻觅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汉薄幸无良,那也不在话下。 原来赵明握在手掌中给张无忌观看之物,乃是一束金黄色的头发。无忌一看之下,登时认出这是谢逊的头发。要知谢逊所练内功与众不同,更是生具异禀,因此中年以后,一头长发转为金黄之色,但这颜色和西域色目人的金发,却又是截然有异,无忌一看之下,便能分辨。他想谢逊的头发既被赵明割下一截,想必身子已落入她掌握之中,即便不然,她也必知晓谢逊的下落。他对谢逊和亲生父亲并无分别,一见金发,只觉普天之下,更无一事比救出义父更加要紧。他心知赵明既持此发而来,只要自己和周芷若拜了天地,赵明一怒之下,不是去杀了谢逊,便是于他大大不利,可是当着群豪之前,却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释其中苦衷。要知众贺客之中,除了明教和武当派诸人之外,几乎人人欲得谢逊而甘心,不是报复昔日谢逊大肆杀戮之仇。便是意图夺取屠龙宝刀。是以他一见赵明奔出,明知万分对不起周芷若,终是以义父性命为重,跟着追来。 他一出大门,只见赵明提气疾奔,肩头鲜血,沿着大街一路洒将过去。无忌吸一口气,窜出数丈,当即拦在赵明身前,说道:「赵姑娘,你别逼我做不义之人,受天下英雄唾骂。」赵明肩头受伤极重。初时凭着一口真气支持,勉力而行,她一听无忌之言,说道:「你——你——」真气一泄,登时摔倒在地。无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说,我义父在那里?」赵明道:「你带着我去救他,我跟——跟你——指路。」无忌道:「他老人家性命可是无恙?」赵明有气没力的道:「你义父——,义父落了成昆手中。」 张无忌听到「成昆」两字,这一惊当真是心胆俱裂。他此时已知当日成昆在光明顶上乃是诈死,此人武功既高,计谋又富,谢逊和他仇深似海,既是落入他的手中,则凶险不可言喻。赵明道:「你一个人不成,叫——叫杨逍他们同去——」一面说,一面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间,脑袋向后一仰,已是晕了过去。张无忌想像义父此刻身历的苦楚,五内如焚,抱起赵明,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伤口,招手命街旁一个明教教徒过来,嘱咐道:「你快去禀报杨左使,命他急速率领众人,向西赶来,说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垂手答应,飞奔着前去禀报。 无忌心想能早到一刻便好一刻,世事难料,说不定便因半刻之间的延搁,便致救不到谢逊的性命,当下抱起赵明,快步走到城门边,命守门将士牵过一匹健马,飞身而上,向西急驰。 驰了十余里,只觉怀中赵明的身子渐渐寒冷,伸手搭一搭她的脉膊,更是跳得十分微弱,无忌惊慌起来,揭开她伤口裹着的衣襟,只见五个指孔深及肩骨,伤口旁都变成紫黑之色,显然中了剧毒。无忌大是惊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会使这种阴毒武功?她出招之凌厉狠辣,更比灭绝师太尤为了得,实是令人大惑不解。」眼见若不急救,赵明登时便要毒发身死,他一身新郎装束,身边如何会携带得疗毒的药品?微一沉吟,当即跨下马背,抱着赵明纵身往左首的山上窜去。他凝目草丛之中。寻找去毒的草药,可是一时之间,连最寻常的草药也无法找到。 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口中只是喃喃祷祝。突然间眼睛一亮,只见右前方一条小瀑布旁,生有四五朵红色小花,那正是去毒的妙药,无忌大喜,轻轻将赵明放在地下。越过两道山涧,走到瀑布之旁,正要俯身去摘那红花,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住手!」 无忌转过头来,只见隔涧站着三个女子,中间一人身材瘦长,身穿尼姑装束,他识得是峨嵋派弟子静慧,另外两个玄衣少女,也是峨嵋弟子,却不知姓名。只见静慧手持长剑,满脸怒容,喝道:「张教主,你在这里干什么?」张无忌反手一抓,已将三朵红花摘在手里,深恐一加延搁,便救不了赵明性命,当即将红花放在口中咀嚼口含含糊糊的道:「静慧师太,你身上可带得有『佛光去毒丹』?」那「佛光去毒丹」,乃是峨嵋派的去毒圣药,功效可比这些小红花强得多了,峨嵋弟子,下山行道,身上大都携带,一来治病救人,二来自防不测。 静慧道:「我有便怎样?无便如何?」无忌道:「这位赵姑娘身中剧毒,请师太施舍三枚灵丹,救她一救。」静慧长眉轩起,厉声道:「这妖女是害死师父的凶手,峨嵋弟子,人人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哼,哼!她身中剧毒,那正是恶贯满盈,张教主,我又来问你,今日是你和本派掌门的大喜日子,何以受了这妖女蛊惑,三言两语。便——便抱了她离开喜堂?你置我掌门人于何地?置峨嵋派于何地?」张无忌一揖到地,说道:「静慧师太,我救人要紧,实有说不出的苦衷,一切只好请各位原谅。我爱芷若之心,至死不变,皇天后土,实所共鉴。」静慧听到他说「救人要紧」四字,只道他所说要救之人便是赵明,决没想到另行牵涉谢逊在内,心下更是愤怒,大声道:「当时好端端地,这妖女又没受伤?就算你要救她,尽可与我掌门人行礼成婚之后,再行施救。哼,当真是花言巧语,一派胡言。」 无忌听她言语纠缠,心知多挨一刻,赵明肩头的毒伤便重一刻,当下眉头一皱,抢到赵明身旁,撕开她肩头一些衣服,将口中嚼烂的红花,敷到她伤口之上。便只这片刻的耽搁,伤口附近的肌肉更紫更黑,肿得更加高了,不由得暗暗心惊,赵明若是便此伤发而死,不但令他惨痛难当,而且谢逊和成昆眼下却在何处,一时也是不易知晓,茫茫人海,却向何处找去?说不定谢逊竟尔遭了成昆毒手,不及相救,那可是千古之恨了。 他双手颤抖,正替赵明敷药,忽听得脑后金刃劈风,嗤的一剑,刺了过来。无忌左手一带,三根手指平平贴在剑刃之上,一推一掠,已将静慧这一剑化解了开去。他一招并不回头,但听风辨器之准,实已到了化境,须知这一手「推三阻四」只须有厘毫之差,三根手指便给长剑削了下来。常人若非高出对手数筹,便是面面相对,也不敢轻易使用,何况背后出招,盲目卸剑? 静慧这一剑被他轻描淡写的用三指化开,刚要再度出招,那知对方这一招余力未尽,她身形一晃,踉踉跄跄的跌开三步。静慧又惊又怒,明知不是无忌的对手,但一来今日之事实在辱人太甚,难以容忍,二来眼前的赵明正是害死师父的大仇人,峨嵋弟子无一不是痛心泣血,发下毒誓,务必杀之而甘心。眼见这大仇人身受毒伤,昏迷不醒,只须缠住张无忌使他不得施救,多半不须用剑,便能杀敌报仇,当下纵声喝道:「柯师妹、欧师妹,一齐上啊!」两个玄衣少女长剑出鞘,一齐向张无忌攻到。 无忌苦笑道:「我和三位无冤无仇,何必苦苦相逼?」一面说,一面挥动左手,以乾坤大挪移的心法,见招拆招,卸开三人剑招,右手不停的用红花敷伤。静慧三人长剑如虹,化成蒙蒙剑气,围绕在无忌身旁,竟是刺不到他一片衣角。静慧猛地里大喝一声,长剑颤动,疾向躺在地下的赵明身上刺去。无忌「嘿」的一声,左手中指弹出。当的一响,静慧只觉虎口剧痛,再也拿捏不住,青光闪闪,三尺长剑飞向天空。 这柄长剑飞到天空,拍的一响,断成两截,两段断剑相距丈余,急速落下。静慧手中没了兵刃,倏出一指,点向无忌后心死穴。无忌见她下手毒辣,心下不禁有气:「你便是要阻我救人,也不必制我死命。」左手伸转,在她手腕上一搭、扑的一下,将静慧的身子直摔了出去。柯欧二女见师姊连吃两次大亏,吓得不敢再行上前动手。 无忌敷完药后,见赵明气息微弱,伤处黑气渐渐扩大,蔓延到了胸前和背脊,情知这红花解不了剧毒,回过身来,对静慧道;「静慧师太。你是佛门子弟,慈悲为本,请赐三枚佛光去毒丹,张无忌终身感激大恩。」静慧怒道:「叫你救活了这妖女,便是我峨嵋派大敌。周掌门从此和你恩断义绝,再也无可挽回。」那姓欧的少女一直想劝无忌几句,只是师姊在前,没她说话的地步,这时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张教主,你和我周师姊这样—这样好,何必为了这妖女—而这样—这样——你还是回去,和周师姊——和周师姊——吧?」她说了这几句话,已是胀得粉脸通红。无忌听她虽然辞不达意,说得断断绩续,但语意却是极为诚恳,也不禁有些感动,说道:「多谢姑娘美意,但我不能见死不救。」但见赵明肩头一片黑气越来越浓,皱眉道:「姑娘,请你施我三枚佛光去毒丹,张无忌必当重报。」这姓欧的少女心软,伸手入怀便要去取丹药,眼光向静慧一瞥,只见她满脸煞气,心中一惊。一只手虽然摸到了药瓶,却不敢从怀中掏将出来,静慧喝道:「欧师妹,你忘了恩师的血仇么?你若将丹药给人,我当场一掌便劈死了你。」 无忌怒道;「你不给那也罢了,何以拦阻旁人?」静慧对无忌的武功实是颇为忌惮,双掌交错,护在胸前,一步步向后的退开,叫道:「柯师妹、欧师妹,咱们走!」 她这一示怯,意欲逃走,登时引起了无忌抢药之心。他双眉一轩,说道:「静慧师太,我救人要紧,你再不给药,在下可要得罪了。」说着向静慧身前走去。静慧左掌一扬,右掌从左掌掌底穿出,一股劲风。向无忌面门扑来。无忌身形微斜,让她手掌掠着自己左颊而过,便是相差寸许,没能打着,就是这要一侧,左手突然翻转,已点中了她左肩的穴道。 静慧上身被制。飞起右足,踹到无忌腿上,这一脚踢得极快,无忌也不退让,却将她踹来之力反震了回去。静慧只感右足足底「涌泉穴」中一股热气涌将上来,登时全身酸麻,再也动弹不得。 那姓欧少女求道:「张教主。你别——别伤我师姊。」无忌道:「我不伤她。请你从她怀中取丹药给我。」静慧喝道:「欧师妹,峨嵋弟子,宁死不屈,你敢动我一动?」 无忌见两个少女神情犹豫,此刻赵明生死悬于一线,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俗礼,便伸手到静慧怀中去取丹药,静慧「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向无忌脸上喷去。无忌侧头让开,手中摸到三个小磁瓶,便取了出来。正在此时,那姓柯少女连人带剑,直向无忌后心扑到。 无忌闪身一让,眼见她剑势凶猛,生怕收不住招而刺中静慧,当下右手一转,引开她的剑尖,拿着了三枚磁瓶的左手,却因此无意中碰到了静慧右肩琵琶骨处的肌肤。无忌吃了一惊,急忙缩手,不敢再和静慧目光相对,拔开三只磁瓶的瓶塞,分辨药性,将三枚佛光去毒丹嚼烂了,一半喂入她的口中,一半敷在她的肩头,心想她中毒甚深,三枚丹药只怕不够,索性将一瓶佛光去毒丹揣在怀内,说道:「得罪!」解开静慧的穴道,抱起赵明,向西便奔。忽听得身后那姓欧少女惊呼:「师姊,不可。」 无忌回过头来,只见青光一闪,静慧左手持剑,将自己右肩齐琵琶骨处卸了下来,霎时间满地都是鲜血,静慧身子摇晃,却并不摔倒。无忌大吃一惊,知道是自己适才取药之时闯的祸,为了避开柯姓少女一剑。左手撞到了静慧肩胸之间的肌肤。她是出家清修的女尼,身子被男人碰到,引为奇耻大辱,愤激之际,竟尔出此烈性行迳。无忌身如雷闪飕飕飕出指如风,连点她伤处附近七八处穴道,止住犹似泉涌的血流。静慧厉声道:「魔教恶贼,滚开!」便在此时。远处连连响起哨声,那柯姓少女取出竹哨,放在口中,与之应答。无忌知道这是峨嵋派招呼同侪的讯号,一回头,只见七八人疾驰而来。 无忌心想峨嵋后援到来,静慧的性命当可无碍,但自己若与群女朝相,只有越加纠缠不清,当下回身抱起赵明,飞奔而去。那柯姓少女却也不敢追赶。无忌生怕再与峨嵋弟子撞到,不敢行走大路,只是落荒而走。 奔出三十余里,赵明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低声道:「我—我可还活着么?」无忌见佛光去毒丹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觉得怎样?」赵明道:「肩上痒得很,唉,周姑娘这一手功夫当真厉害。」无忌将她轻轻放下,再着她肩头时,只见黑气丝毫不淡,只是赵明的脉搏却已不如先前微弱。无忌略一沉吟,知道丹药不足以拔毒,于是俯口到她肩头,将伤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将出来,吐在地下,腥臭之气,冲鼻欲呕。赵明星眸回斜,伸手抚着无忌的头发,叹道:「无忌哥哥,这中间的原委,你想到了吗?」 无忌吸完毒血,到山溪中去嗽了口,回来坐在她的身畔,问道:「什么原委?」赵明道:「周姑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会这种阴毒的邪门武功?」无忌道:「我一直很觉奇怪,不知是谁教她的?」赵明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那派的小贼教的了。」无忌笑道:「魔教中魔头虽多,谁也不会这种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颈血,张无忌吸人毒血,差相仿佛。」赵明斜倚在他身上,说道:「今日耽误了你的洞房花烛,你怪我不怪?」不知如何,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危之外,反觉比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之时,更是平安舒畅,到底是什么原因,却也说不上来,然而要他承认喜欢赵明搅翻了喜事,可又说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后你与那一位英俊潇洒的郡马爷拜堂之时,我来大大捣乱一场,决不让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赵明苍白的险上一红,笑道:「你来捣乱,我一剑杀了你。」无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不语。赵明道:「你叹什么气?」无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马爷前生做了什么善事,修来这样的好福气。」赵明笑道:「你现下再修,也还来得及。」无忌心中抨然一动,道:「什么?」赵明脸一红,不再接口了。 说到这里,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谈,休息一会,无忌再替她敷药,抱起她身子,又向西行。赵明靠在他肩头,粉颊和他左脸相贴,无忌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的是温玉软玉,不由得意马心猿,神魂飘飘,倘若不是去营救义父,真的要放慢脚步,在这荒山野岭中慢慢的走它一辈子了。 这一晚便在濠州之西的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无忌和赵明到了一处小镇,买了一匹健马。赵明毒伤极难拔净,身子虚弱,无力单独骑马,只好靠在无忌身上,两人同鞍而坐。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内,这日正行之间,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有百余骑疾驰而来,只听得铁甲锵锵,正是蒙古的骑兵。无忌将马勒在一旁,让开了道。 那些蒙古骑兵见张无忌衣饰华贵,手中抱着一个青年女子,也均不以为意,从无忌身旁纵骑而过。数百名骑兵走完,隔着数十丈处,又是一队骑者,但这群人行列并不整齐,或前或后,行得疏疏落落,无忌一瞥之下。暗叫:「不好!」急忙转过了头,原来他见到人群之中,竟有赵明手下的「神箭八雄」在内。他虽无所畏惧,但与这些人撞见,总是多生枝节。 这二十余人从无忌身旁行过,只因无忌和赵明的脸朝向道旁,神箭八雄竟无一人知觉。待这一批人过完,无忌拉过马头,正要向前再行,忽听得蹄声轻捷,三乘马如烟如雾的冲到。中间是匹白马,马上乘客锦袍金冠,手挥长鞭,两旁各是一匹栗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鹤笔翁玄冥二老。无忌待要转身,鹿杖客却同时看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驾的来了。」鹤笔翁纵声长啸,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神箭八雄」等听到啸声,一齐圈转马头,登时将无忌圈在中间。 无忌一怔,眼睛向怀中的赵明望却,脸上似说:「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袭击吗?」却见赵明神色颇为忧急,登知自己错怪了,心中立时舒坦,只要知道赵明并非出卖自己,那么任何危难,均可镇定应付。只听赵明道:「哥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爹爹好吧?」无忌听她叫出「哥哥」两字,才留神骑白马的那个锦袍青年,认得他是赵明之兄库库特穆尔,汉名叫作王保保。无忌曾在大都见过他两面,只因全神贯注在玄冥二老身上,没去留心这个看来武功并不甚高的青年。 王保保乍见娇妹,不禁又惊又喜。无忌认得他,他却不识无忌,皱眉道:「妹子,你—你—」赵明道:「哥哥,我中了敌人暗算,身受毒伤,幸蒙这位张公子救援,否则今天见不到哥哥了。」鹿杖客将嘴凑到王保保耳边,低声道:「小王爷,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张无忌。」王保保久闻张无忌之名,只道赵明受他挟制,在他胁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挥,玄冥二老已欺到无忌左右五尺之处,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弯弓搭箭,对准无忌的后心。王保保道:「张教主,阁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杰,欺侮舍妹一个弱女子,岂不教人耻笑,快快将她放下,今日饶你不死。」赵明道:「哥哥,你何出此言?张公子确是有恩于我,怎说得上『欺侮』二字?」王保保认定妹子是在敌人淫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说,朗声道:「张教主,你武功再强,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快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们两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须多疑。」 无忌心想:「赵姑娘毒伤甚重,随着我千里奔波,不易痊可,既与她兄长相遇,还是让她随兄而去,由王府名医调治,于她身子有益。」便道:「赵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们便此别过,只请不知我义父所在,我自去设法相救。咱们后会有期。」说到这里,心下甚是黯然神伤,明知和她汉蒙异族,官民殊途,双方仇怨甚深,但临别之际,实是不胜恋恋之情。 不料赵明道:「一路上我没跟你说谢大侠的所在,内中自有深意,我只答应带你前去找他,却不能告诉你地方了。」无忌一怔,道:「你重伤未愈,跟着我长途跋涉,大是不宜,还是与令兄同归的为是。」赵明目光中满是执拗之色,道:「你若是撇下我,便不知谢大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好似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回到王府去。可闷也闷死了我。」无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爷,你劝劝令妹吧。」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转,冷笑道:「嘿嘿,你装模作样,弄什么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妹死穴之下,她自是只好遵你吩咐,口中胡说八道。」无忌一跃而起,纵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袭击,飕飕两箭,挟着极强的劲风,向无忌背心射了过来。无忌有心要显颜色,左手一引一带,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两枝狼牙箭回转头去,劲风更厉,拍拍两音,将发箭二人手中的长弓弓背劈断了。若非那二人闪避得快,还得身受重伤,只见双箭余势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雕翎兀自颤动不已。众人见他这等功夫,除了玄冥二老外,自王保保以下,无不骇然变色。 无忌离赵明远远地,说道:「赵姑娘,你先回府养好伤势,我等再谋良晤。」赵明摇头道:「王府中的医生,那里有你医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吧。」王保保见无忌已远离妹子,但妹子仍是执意与他同行。不由得又惊又恐。向玄冥二老道:「有烦两位保护舍妹,咱们走!」玄冥二老齐声应道:「是!」走到赵明马旁。赵明朗声道:「鹿鹤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须随同张教主前去办理,正嫌势孤力弱,你二位随我同去吧。」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道:「魔教的魔头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他多所交往,还是跟小王爷一起回府的为是。」赵明秀眉微蹙,道:「两位现下只听我哥哥的话,不听我话了么?」鹿杖客陪笑道:「小王爷是为郡主娘娘好,他的金石良言,乃是出于爱护郡主的至意。」赵明停了一声,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爹允可,你不用为我担忧,我自己会当心的。你见到爹爹时,代我问候请安。」 王保保知道父亲向来宠爱娇女,原是不敢过份逼迫,但任由她孤身一人随魔教的教主而去,无论如何不能放心,见赵明伏在马鞍之上,娇弱无力,却是提缰欲往西,当即张开双臂拦住,道:「贤妹,爹爹随后便来,你稍待片刻,禀明了爹爹再走不迟。」赵明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来管我。」王保保再向张无忌打量,见他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听着妹子的语气,显已钟情于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乱,乃是大大的叛逆,朝廷的对头,妹子竟然受此魔头蛊惑,为祸非小,当下左手一挥,喝道:「先将这魔头拿下了。」鹿杖客挥动鹿杖,鹤笔翁舞起鹤笔。化作一片黄光,两团黑气,齐向无忌身上罩下。玄冥二老功力深厚,较之殷天正,谢逊等人犹有过之,二老联手夹攻,那几乎是从所未有之事,无忌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凝神应敌。 赵明深知玄冥二老的厉害,无忌武功虽强,但以一敌二,手中又无兵刃,只怕折了威名,叫道:「玄冥二老,你们若是伤了张教主,我禀明爹爹,可不能相饶。」王保保怒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玄冥二老,你们杀了这小魔头,父亲和我均有重赏。」他顿了一顿,又道:「鹿先生,小王加赠四名美女,定教你称心如意。」他兄妹二人,一个要杀,一个下令说不得损伤,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难了。鹿杖客向师弟使个眼色,低声道:「捉活的。」无忌突然展开圣火令上所载武功,上身微斜,右臂弯过,从莫名其妙的方位转了过来,拍的一下,重重打了鹿杖客一个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间吃了这个大亏,又惊又怒,但他究竟是第一流高手,心神丝毫不乱,将一根鹿头杖使得风雨不透。无忌欲侍再使偷袭,打倒一人,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可施。 赵明马缰一提,纵马便行,王保保马鞭挥出,刷的一鞭打在她坐骑的左眼之上。那马吃痛,长声嘶鸣,前足提了起来。赵明伤后虚弱,险些儿从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要阻拦么?」王保保道:「好妹子,你今日听我的话。哥哥慢慢跟你陪罪。」 赵明道:「哥哥,你今日若是阻我,有一个人不免死于非命。这位张教主从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难以活命。」王保保道:「妹子说那里话来?汝阳王府中高手如云,自能保护你周全。这小魔王别说出手伤你,便是要再见你一面,也未必能够。」赵明叹道:「我就怕不能再见他。那我——我是不想活了。」蒙古女子不甚拘泥礼法,他兄妹二人又是情谊素笃,素来无话不说,赵明情急之下,竟是毫不隐瞒,将倾心于张无忌的心意坦然说了出来。 王保保怒道:「妹子你忒也胡涂,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枝玉叶,怎能向蛮子贱狗垂青?若让爹爹得知,岂不气坏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挥,登时又有三名高手上前夹攻张无忌。只是无忌和玄冥二老此时各运神功,数丈方圆之内劲风如刀,那三名高手竟是插不下手去。赵明叫道:「张公子,你要救义父,须得先救我。」王保保见妹子意不可回,莫要真是阻她不住,父亲面前如何交代!当下猿臂一伸,将她抱了过来,放在身前鞍上,双腿一夹,纵马便行。赵明的武功本较兄长为高,但重伤之下,四肢全无力气,无可抗拒,只有张口大呼:「张公子救我,张公子救我!」 无忌呼呼两掌,使的是十成劲力,将玄冥二老逼得倒退三步,身形一晃。展开轻功,向王保保马后追来。玄冥二名和那些高手提气急追,要待缠住无忌。以便小王爷脱身。但无忌每当五人追近。便呼呼呼向后拍出数掌,使的均是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龙摆尾」,他这一招掌法虽未学得至精至妙,然九阳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使须收脚闪避,不敢直撄其锋。如此连阻三阻,无忌已是追及奔马。纵身跃在半空。抓住王保保后颈。他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时一阵酸麻,双臂放开了赵明,身子已被无忌提起,向鹿杖客投掷过去,鹿杖客只怕小王爷受伤。急忙张臂接住,无忌却已抱起赵明,跃离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鹤笔翁和其余高手大声吼喝,随后追来。可是这山峰高达数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较轻功,玄冥二名内力极强,轻功在武林中却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远在鹤笔翁前头。无忌在山上拾起几枚石子,连珠掷出,登时有二人被打中要害,骨碌碌的滚下山来。余人暗自吃惊,虽在小王爷监视之下不敢停步,脚下却是放得缓了。眼见无忌抱赵明越奔越远,再也追赶不上。王保保气得破口大骂,连叫:「放箭,放箭!」自己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无忌后心射去,他弓力甚劲,但终于相距太远,箭尖离无忌后心尚有丈余,一枝箭便掉在地下。 赵明抱着无忌头颈,知道众人已追赶不上,一颗心才算落地,叹了口气道:「总算我有先见之明,没告知你谢大侠的所在,否则你这没良心的小魔头,焉肯出力救我。」无忌转过一个山坳,脚下仍是丝毫不缓,说道:「你跟我说了,自己回府养伤,岂不两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长,又陪着我吃苦?」赵明道:「我既决意跟着你吃苦,这位兄长嘛,迟早总是要得罪的。我只怕你不许我跟着你,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无忌虽知她对自己甚好,但有时念及,总想这不过是少女怀春,一时意动,没料到她竟是粪土富贵,弃尊荣犹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下头去,但见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动,说不尽的娇媚无限,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微微颤劲的樱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赵明满脸通红,激动之余,竟尔晕了过云,无忌深明医理,料知无妨。心中却又加深了一层感激,突然想起:「芷若待我,那有这般好!」
九六 回护情郎
赵明晕去一阵,便即醒转,见无忌若有所思,问道:「你在想什么?定是想周姑娘了?」无忌也不隐瞒,点了点头,道:「我想到有些对她不起,辜负了她。」赵明道:「你后悔不后悔?」无忌道:「当时我要跟她拜堂成亲,想到你时,不由得好生伤心,此刻想到了她,却又对她好生抱歉。」赵明笑道:「那你心中对我爱得多些,是不是?」无忌道:「我老实跟你说吧,我是对你又爱又恨,对芷若是又敬又怕。」赵明笑道:「哈哈!我宁可你对我又爱又怕,对她是又敬又恨。」无忌笑道:「现下又不同了,我对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满良缘,怕的是你不肯赔我。」赵明道:「赔什么?」无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赔还我的洞房花烛。」赵明满脸飞红,忙道:「不,不!那要将来跟我爹爹说好——等我向哥哥赔礼疏通,这才—这才—」无忌道:「要是你爸爸一定不肯呢?」赵明叹道:「那时我嫁魔随魔,只好跟着你这小魔头,自己也做个小魔婆了。」无忌扳起了脸,喝道:「大胆的妖妇,跟着张无忌这淫贼造反作乱,该当何罪?」赵明也扳起了脸,正色道:「罚你二人在世上做对快活夫妻,白头偕老,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忽听得前面一人朗声道:「郡主娘娘,小僧在此恭候多时。」声音清越,却震得满山鸣响,显是内力十分深厚。无忌吃了一惊,急忙止步,只见山后转出三名番僧,一人穿红,一人穿黄,第三人极为矮小,却是身披金色袈裟。那穿红袍的番僧双手合什,躬身说道:「小僧奉王爷之命,迎接郡主回府。」 赵明并不认得三僧,说道:「三位从何处来?怎地我并不相识?」红衣番僧道:「小僧摩罕法!」指着穿金色袈裟的番僧道:「这位是小僧的师伯鸠尊者!」指着穿黄袍的番僧道:「这位是小僧的师兄摩罕圣。我三人从西天竺来,投入汝阳王爷府中,适逢郡主外出,是以今日方得拜见。」说着三人躬身行礼。无忌眉头微蹙,寻思:「这三人的功力已是不弱,他师伯和师兄当更加了得。我以一敌三,未必能胜,何况手中又抱着一人。」赵明道:「你们等在这里干么么?」摩罕圣举了举手上的一只白鸽,并不说话。赵明早知这是兄长的白鸽传讯,通知了父亲,是以被这三人迎头截住,看来父亲手下高人尽出,四处拦阻,不只这三个番僧而已。 她一侧头,见无忌脸有忧色,于是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这三个和尚很难打发么?」无忌点了点头。赵明微一沉吟,心念已决,在他耳边低声道:「谢大侠的所在,我便跟你说了。日后你是否负我,凭你良心。」她想无忌一人要脱身而去,当是易如反掌,自己不能为了一己私情,累得谢逊性命。无忌这时却是舍不得和她分离,道:「你不用担心,咱们冲过去再说。」眼见山道狭窄,左边下临深谷,右边是陡削的绝壁,除了硬冲,更无别法。只听摩罕法道:「郡主身上有伤,王爷极是担心,盼咐小僧,速速迎接郡主芳驾。」他虽是天竺人,华语倒说得颇为明白。那鸠尊者和摩罕圣却一言不发。鸠尊者尖嘴削腮,垂首低眉,宛如入定。摩罕圣却是挺胸凸肚,气势雄壮。 赵明道:「我爹爹在那里?」摩罕法道:「王爷便在山下相候,渴欲一见爱女伤势如何。」赵明笑道:「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啊。好吧!张公子,咱们走吧。」她是要走到一处较易脱身的所在,再行觅路逃走,挤在这狭狭的山道之中,实无施展余地。那知摩罕法从背上取下一只布袋,迎风一展,成了一只软兜,他拿着一端,摩罕圣握住了另一端。 摩罕法恭恭敬敬的道:「请郡主坐轿。」赵明笑道:「我不爱坐轿,就是喜欢他抱着。」无忌情知多言败事,大踏步使往前闯去。这三名得到飞鸽传书。已知无忌是个厉害的劲敌,摩罕圣手肘一弯,一肘便向胸口撞来。无忌纵身而起,跃过鸠尊者头顶。突觉一股冷冰冰的寒风,直袭下盘。无忌左手劈出,和鸠尊者对了一掌,猛觉这股阴寒的掌风变成炽热异常,原来鸠尊者一掌之中,顷刻间阴阳互变,的是极奇幻、极高明的掌法,非中土之所有。无忌所习九阳神功,得之于来自天竺的达摩祖师,他一听到摩罕法自称亦来自天竺,便早深具戒心,丝毫不敢怠忽,这一掌乃是用了八成力,鸠尊者猛哼一声,向后退了三步,无忌却是借了他一推之力,向山下纵出七八丈远,抱着赵明,向前急奔。交换这一掌后,他已试出鸠尊者功力较己尚差一筹,掌法虽然奇妙,那也远远不及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认真较量武功,自己可操胜算。 只听得三名番僧叽哩咕噜的叫喊,自后紧紧追来,轻功竟是大为不弱,但无忌内力雄浑,虽是怀抱赵明,脚下可越奔越快,将这三名番僧抛得老远。翻过一道山岭,眼见三僧已是追赶不上,正想觅条岔路躲开,忽听得号角之声呜呜吹起,三十余名蒙古弓箭手快步而来,拦住了当路,两旁山坡上也突然出现蒙古官兵,擂木巨石,纷纷打下。只是他们不敢伤害赵明,但求截住他二人的去路,矢石倒不向无忌身上招呼。无忌见此路不通,忙向岭左的山坡上欺去,忽听得锣声当当,山峰上红旗招展,一排弓箭手排在岭上。原来四下里都有伏兵,已是身陷重围之中,无忌若是单身一人,原可冒险冲出,但携同赵明后身手究不灵便,倘若她身中一矢一石,不幸伤及要害,岂非终身憾事。 他微一沉吟,索性回头奔去,行不到半里,只见三名番僧飞步而至。无忌将赵明往地下一放,场道:「要性命的,快快让道,否则莫怪我手下无情。」鸠尊者踏上一步,一招「排山掌」,双掌齐出,当胸向无忌推到。无忌心想到此地步,力强者胜,纵然将这番僧击落深谷之中,那也是无可如何了,当下左掌挥出,一引一带,将对方这股雄猛无俦的掌力撞了回去。鸠尊者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止!」似是念咒,又似骂人。赵明不肯吃亏,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 只见鸠尊者登登登退了三步,摩罕圣和摩罕法两名番僧伸掌抵住他的背心,将他推了回来。鸠尊者招式不变,又是一招「排山掌」击至。张无忌心想今日要带着赵明越出重围,用力之地尚多,不愿跟他硬拚,耗费真力,当下又以挪移乾坤心法,将他劲力化开,不料手指刚触及他掌缘,突然间如磁吸铁,手指竟和他掌缘牢牢黏住了。鸠尊者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无忌连挣两挣,都是没能挣脱,只得运起九阳神功,反击过去。 这一次居然没将鸠尊者推动,但见摩罕圣、摩罕法二僧四只手出力抵在鸠尊者背心,三名番僧六眼圆睁,神情狰狞可怖。无忌猛然想起:「曾听太师父言道,天竺武功之中,有一种并体连功之法。这三个番僧集三人之力和我对掌,倒是不易取胜。」他生怕后面追兵到来,利在速战速决,不耐久耗,一声清啸,手上已加了一成力。只见三番僧额头登时大汗淋漓,顶上升起丝丝白气,突然间哇的一声,摩罕法喷出一口鲜血。说也奇怪,他这口鲜血一喷,显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但无忌却感对方推来的劲力反而增了一成。无忌体内真气鼓荡,手上劲力再增。摩罕圣满脸通红,张口一枝血箭,喷向鸠尊者颈中。无忌只觉对方掌力如潮而至,汹涌澎湃,莫可与御。 无忌倒退两步,将那股巨力卸脱了五成,再运劲反击过去。三番僧眼见不支,摩罕圣和摩罕法全身摇晃,差一点便要跌倒。鸠尊者一张口,一口鲜血向无忌脸上喷来。无忌侧身一让,胸口猛地受到对方掌力,犹如万斤巨锤之一击,但觉丹田中气血翻涌,也似要呕出一口鲜血,方始畅快。他万没料到这三名天竺僧的内功如此怪异,喷一口鲜血,劲力便强一成,但从三人神情看来,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只须再支持片刻,三人非脱力衰竭不可。他定一定神,九阳神功源源发出,拍的一声,摩罕法左足跪在地上,手掌仍未离开鸠尊者后心。 无忌心中正自一喜,忽听得背后脚步轻响,一人轻飘飘的一掌拍了过来。无忌吃了一惊,左掌向后拍出,待要将这掌化开,不料他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阳神功为根基,此时全力对付身前三名番僧,拍向身后这一掌只不过平时的二成力道。但觉一股阴寒之气从手掌中直传过来,霎时间上身发颤,已挡不住前后四名高手的同时夹击,身形一晃,便即俯身扑倒。赵明惊呼:「鹿先生,住手!」原来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急施龙击。 赵明扑上前去,遮住无忌身子,喝道:「那一个敢再动手。」鹿杖客本想补上一掌,就此结果了这个生平第一劲敌的性命,见郡主如此相护,只得罢手退开。他纵声长啸,示意已然得手,招呼同伴赶来,并道:「郡主娘娘,王爷只盼郡主回府,并无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赵明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转念一想,莫要激动他的怒气,竟尔伤了无忌性命,当下忍住了口边言语,扶起无忌的身子。 过不多时,鸾铃声响,三骑马从山道上驰来,一是鹤笔翁,一是王保保,最后一人竟是汝阳王亲自到了。三人驰到近处,翻身下马,汝阳王皱眉道:「明明,你干么不听哥哥的话,在这里胡闹?」赵明眼泪夺眶而出,说道:「爹!你叫人这样欺负女儿。」汝阳王上前几步,伸手要去拉她。赵明右手一翻,白光闪动,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你不依我,女儿今日死在你的面前。」汝阳王吓得退后两步,道:「有话好说。你要怎样?赵明伸左手拉开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绷带,露出五个指孔,其时毒气已去,伤口未愈,血肉模糊,更是可怖。汝阳王见她伤得这样厉害,心疼爱女,连声道:「怎样了?怎样了?干么伤得这等厉害?」 赵明指着鹿杖客道:「这人心存不良。意欲奸淫女儿,我抵死不从,他—他—便抓得我这样,求爹爹—爹爹作主。」鹿杖客只吓得魂飞天外,忙道:「小人斗胆也不敢,岂—岂有此事?」汝阳王向他瞪目怒视,哼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韩姬之事,我已宽恩不加追究,却又冒犯我女儿起来了。拿下!」 这时他随侍的武士已先后赶到,一听王爷喝道:「拿下」,虽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还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鹿杖客又惊又怒,心想他父女骨肉至亲,郡主恼我伤她情郎,竟来反咬我一口,常言道「疏不间亲」,郡主又是诡计多端,我怎争得过她?当下挥出一掌,将四名武士逼退,叹气道:「师弟,咱们走吧!」鹤笔翁尚自迟疑。赵明叫道:「鹤先生,你是好人,不像你师兄是好色之徒,快将你师兄拿下,我爹爹升你的官,重重有赏。」玄冥二老武功卓绝,只是热中于功名利禄,这才以一代高手的身份,投身王府以供驱策。鹤笔翁素知师兄好色贪淫,听了赵明之言,倒也信了七八成,升官之赏又令他怦然心动,只是他与鹿杖客同门至好,却又下不了手,一时犹豫难决。 鹿杖客脸色惨然,颤声道:「师弟,你要升官发财,便来拿我吧。」鹤笔翁叹道:「师哥,咱们走吧!」和鹿杖客并肩而行。玄冥二老威震京师,汝阳王府中众武士对之敬若天人,谁敢出来阻挡?汝阳王虽是连声呼喝,众武士也只虚张声势、装模作样一番,眼见玄冥二老扬长下山去了。 汝阳王道:「明明,你既已受伤,快跟我回去调治。」赵明指着张无忌道:「这位张公子见鹿杖客欺侮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哥哥不明就里,反说他是什么叛逆反贼,爹爹,我有一件大事要跟张公子去办,事成之后。再同他来一起叩见爹爹。」汝阳王听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无忌。他听儿子说过,这人乃是明教教主。汝阳王这次离京南下,便是为了调兵遣将,对付淮河和豫那一带的明教反贼,如何肯让女儿随此人而去?于是问道:「你哥哥说,这人是魔教的教主,这没假吧?」赵明道:「哥哥最会胡说八道。爹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纪,怎能做反叛的头脑?」汝阳王见张无忌不过二十一二岁,受伤后脸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气,更加不像一个统率数十万军的大首领。但他素知女儿狡谲多智,又想明教为祸邦国,此人就算不是教主,只怕也是魔教中的重要人物,须纵他不得,便道:「将他带到城里,细细盘问。只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有升赏。」他这样说,已是顾到了女儿的面子,免得她当着这许多人面前恃宠撒娇。 四名武士答应了,便走近身来。赵明哭道:「爹爹,你真要逼死女儿么?」匕首向胸口刺进半寸,鲜血登时染红衣衫。汝阳王惊道:「明明,千万不可胡闹。」赵明哭道:「爹爹,女儿不孝,已私下和张公子结成夫妇,腹中有了他的骨肉。你要杀他,不如先杀了女儿。」 她此言一出,不但汝阳王和王保保大吃一惊,张无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虽知她是全力相护,却也万料不到她竟会捏造这种谎言。汝阳王连连跺脚,道:「此话可真?此话可真?」赵明道:「这等可耻之事,女儿若非迫不得已,岂肯当众轻贱自身、羞辱父兄?爹爹你就算少生了女儿这个人,放女儿去吧。」汝阳王双手不住扯着自己胡子,满额都是冷汗。他命将统兵、交锋破敌,都是一言立决,但今日遇上了爱女这等尴尬事,竟是束手无策。王保保道:「妹子,你和张公子都已受伤,且暂伺爹爹回去,请名医调理,然后由爹爹主婚,明媒正娶。爹爹得一乘龙快婿,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岂不是好?」他这番话说得好听,赵明却早知乃是缓兵之计,张无忌一落入他们手中,焉有命在?只怕立时便将他送到大都,斩首示众,便道:「爹爹,事已如此,女儿嫁鸡随鸡、嫁犬随犬,是死是活,我都随定张公子了。你和哥哥有什计谋,那也瞒不过我,终是枉费心机。眼下只有两条路,你肯饶女儿一命,就此罢休。你要女儿死,原也不费吹灰之力。」 汝阳王怒道:「明明,你可要想明白了,你跟了这反贼去,从此不再是我女儿。」赵明柔肠百转,原也舍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时父兄对自己的疼爱怜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迟疑,登时便送了无忌性命,眼下只有先救情郎,日后再求父兄原谅,便道:「爹爹,哥哥,这都是明明不好,你——你们饶了我吧。」 汝阳王见女儿意不可回,深悔平日溺爱太过,放纵她行走江湖,以致做出这等事来,素知她从小任性,倘加威逼。她定然刺心自杀,不由得长叹一声,泪水潸潸而下,呜咽道:「明明,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一切小心。」赵明点了点头,不敢再向父亲多望一眼。 汝阳王转身缓缓走下山去,左右牵过坐骑,他恍如不闻不见,并不上马,走出十余丈,他突然回过身来,说道:「明明,你的伤不碍事么?身上带得有钱么?」赵明含泪颗了点头。汝阳王对左右道:「把我的两匹马去给郡主。」左右卫士答应了,将马牵到赵明身旁,拥着汝阳王走下山去。鸠尊者等三名天竺僧委顿在地,无法站起,六名王府武士两个服侍一个,扶着跟在后面。过不多时,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山道下只剩得无忌和赵明二人。 无忌盘膝而坐,潜运神功,将鹿杖客这一掌中所含的阴寒之气,慢慢逼了出来。只是鹿杖客这一掌偷袭,适逢他以全力和天竺三僧较量内劲,后背藩篱尽撤,失了护体真气,以致受伤着实不轻。他以九阳真气在体内转了三转,呕出两口瘀血,才去了胸口闭塞之气,睁开眼来,只见赵明满脸都是担忧的神色。无忌柔声道:「赵姑娘,这可苦了你啦。」赵明道:「这会儿你还是叫我「赵姑娘」么?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郡主了,你——你心里,还当我是个小妖女么?」无忌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得据实告我。我表妹殷离脸上的剑伤,到底要不是你割的?」赵明道:「不是?」无忌道:「那么是谁下的毒手?」赵明道:「我不能跟你说。只要你见到谢大侠,他自会跟你说知详情。」无忌奇道:「我义父知道详情?」赵明道:「你身上内伤未愈,多问徒乱心意。我只跟你说,倘若你查明实据,殷姑娘确是为我所害,不用你下手,我自会在你面前自刎而死。」无忌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不信,沉吟半晌,道:「那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的水手之中,暗伏高手,施展什么邪法,半夜里将咱们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盗去了倚天剑和屠龙刀。由此看来,寻出义父之后,非到波斯走一遭不可。见见小昭!」 赵明抿嘴一笑道:「你自己想去见见小昭,便捏造些缘由出来。我劝你不用胡思乱想了,早些养好了伤,咱们上少林寺是正经。」无忌奇道:「上少林寺干么?」赵明道:「救谢大侠啊。」无忌更是奇怪,道:「我义父是在少林寺么?怎么会在少林寺之中?」赵明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我是不知内情,但谢大侠身在少林寺内,却是千真万确,我跟你说,我手下有一死士,削发为僧,在少林寺出家。这是他递出来的讯息。」无忌道:「嘿!好厉害!」这「好厉害」三字,也不知是赞赵明的手段,还是说局势的险恶,说了这话后,便即低头沉思。他心中一觉烦恼,牵动内息,忍不住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口血。 赵明急道:「早知你伤得这等要紧,又是这等沉不住气,我便不跟你说了。」无忌坐下地来,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宁神静息,但关心则乱,总是无法镇定,说道:「少林神僧空见,是被我义父以七伤拳打死的,少林僧俗上下,二十余年来誓报此仇。我义父落入了他们手中,那里还有命在?」赵明道:「你不用着急,有一件东西却救得谢大侠的性命。」无忌忙问:「什么东西?」赵明道:「屠龙宝刀。」无忌一动念间,已然明白,屠龙刀号称「武林至尊」,少林派数百年来领袖武林,对这把宝刀自是欲得之而甘心,他们为了得刀,必不肯轻易加害谢逊,只是一番折辱,定然难免。 赵明又道:「我想救谢大侠之事,还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为是。明教英雄虽众,但如大举进袭少林,双方损折必多。少林派倘若眼见抵挡不住明教进攻,谢大侠即将救出,说不定使出下策,下手将谢大侠害了。」无忌听她想得周到,心中不禁感激,道:「明妹,你说得是。」 赵明第一次听他叫自己为「明妹」,心中说不出的甜蜜,但一转念间,想到父母之恩,戚友之亲,从此付诸东流,一去不可复返,又是不禁神伤。无忌知道她的心意,却也无从劝慰,只是想:「她此生已然托付于我,我不知如何方能报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婚姻之约,我却又如何能够相负?唉!眼前之事,终是设法救出义父要紧,这等儿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他强力着站了起来,说道:「咱们走吧!」 赵明见他脸色灰白,知他受伤着实不轻,秀眉微蹙,道:「我爹爹爱我怜我,倒是不妨,只怕哥哥不肯相饶。不出两个时辰,他又会派人来捉拿咱俩回去。」无忌点了点头,他见王保保行事果决,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原也不肯如此轻易罢手。目下两人都是身受重伤,若是西去少林,实是步步荆棘,一时彷徨无策。赵明道:「无忌哥哥,咱们急须离开此处险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无忌点了点头,蹒跚着去牵过坐骑。待要上马,只感胸口,一阵剧痛,竟是跨不上去。赵明右臂用力,咬着牙一推,将他送上了马背,但这么一用力,胸口被匕首刺伤的伤口又流出不少鲜血。她挣扎着也上了马背,坐在无忌身后。本来是无忌扶她,一现下反而变成她扶无忌。二人喘息半晌,这才纵马前行,另一匹便跟在其后。 二人共骑,缓缓下山。赵明料想父亲不致变计,哥哥当着父亲之面,也不敢派人前来生事,但一两个时辰之后,只要哥哥能设法暂时离开父亲,一切便甚难料。二人下得山来,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东行,以免和王保保撞面。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赵明和无忌稍稍宽心,二人商量,便是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寻到这条偏僻小路上来。只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中便有转机。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匹马急驰而来。赵尹花容失色,抱着无忌的腰,说道:「我哥哥来得好快,咱俩苦命,终于难脱他的毒手。无忌哥哥,让我跟他回府,设法求恳爹爹,咱们徐图后会,天长地久,终不相负。」无忌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过了我。」刚说了这句话,身后两乘马相距已不过数十丈。赵明拉马让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已决,若有回旋余地,自当以计脱身,要是哥哥决意杀害无忌,两人便死在一块。 那两乘马奔到身旁,却不停留,马上乘者是两名蒙古士兵,经过二人身旁,只是忽忽一瞥,便即越过前行。赵明心中刚叫出一声:「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两个寻常小兵,非为追寻我等而来。」两名元兵却已勤慢了马,商量了几句,忽然圈转马头,驰到二人身旁。一名满腮胡子的元兵喝道:「兀那两名蛮子,这里好马是那里偷来的?」赵明一听他的口气,便知他见了父亲所赠的骏马,起意眼红。汝阳王这两匹马,原是神骏无俦,兼之金镫银勒,华贵非凡。蒙古人爱马如命,见了焉有不动心之理?赵明心想:「这虽是爹爹相赠,但这两个恶贼,若是恃强相夺,也只有给了他们。」打蒙古话道:「你们是那一位将军的麾下?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那蒙古兵一征。问道:「小姐是谁?」他见赵明和无忌衣饰华贵,跨下两匹马更是非同小可,再听她蒙古话说得流利,倒也不敢放肆。 赵明道:「我是花儿不赤将军的小姐,这是我的哥哥。咱二人路上遇盗,身上受了伤。」两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放声大笑。那胡子兵大声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娃娃再说。」抽出腰刀,纵马便向无忌头上砍来。赵明惊道:「你们干什么?我告知将军,教你二人四马分尸而死。」 「四马分尸」是蒙古军中重刑,犯法者四肢分缚于四匹马上,一声令下,长鞭挥处,四马齐奔,登时将犯人撕为四截,最是残忍的刑罚。那络腮胡的蒙古兵狞笑道:「花儿不赤打不过明教叛军,却乱斩部属,拿咱们小兵出气。昨日大军哗变,早将你父亲砍为肉酱。在这儿撞到你这两只小狗,那是再好不过。」说着一刀当头砍下。赵明一提缰绳,纵马避过,那兵正待追杀,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元兵叫道:「别杀这花朵儿似的小姑娘,咱哥儿俩先图个风流快活。」那胡子道:「妙极,妙极!」赵明听了此言,心念微动,便即纵身下马,向道旁逃去。 两名蒙古兵好色一齐下马追来。赵明「啊哟」一声,便即摔倒。那胡子兵扑将上去,伸手欲按赵明背心。赵明手肘一撞,正中他胸口要穴,那胡子兵哼也不哼,滚倒在旁。另一元兵没看清他已中暗算,跟着扑上,赵明依样葫芦,又撞中了他的穴道。这两下撞穴,在她平时即是不费吹灰之力,此刻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都是冷汗。她支撑了起来,却去扶无忌下马,喝道:「你这两个犯上作乱的狗贼,还要性命不要?」两名蒙古兵穴道被撞后,只觉上半身麻木不仁,双手半点也动弹不得,下肢略有知觉,却也是酸痛难言,只道赵明跟着便要取他二人性命,那知听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线生机,忙道:「姑娘饶命!花儿不赤将军并非小人下手加害。」赵明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饶了你二人的狗命。」两名元兵不理是何难事,当即答应:「依得!依得!」 赵明指着自己的坐骑,道:「你二人骑了这两匹马,急向东行,一日一夜之内,必须驰出三百里地,越快越好,不得有误。」二人面面相觑,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那胡子兵道:「姑娘,小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赵明截住他话头道:「事机紧迫,快快上马。路上倘若有人问起,你只须说这两匹马是市上买的,千万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道了么?」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将信将疑,但禁不住赵明连声催促,心想此举纵然有诈,也胜于当场被她用匕首刺死,于是告了罪,一步步挨将过去,忍住脚底犹似万针齐攒的疼痛,翻身上鞍。总算蒙古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马比走路还要容易,虽然手足僵硬,仍能控马前行。二兵均是一般的心意,生怕赵明中时胡思乱想,突然却又翻悔,待那马行出十余丈,双腿急夹,纵马疾驰而去。 无忌叹道:「明妹,你当真智计无双,令兄手下见到这两匹骏马,定料我二人已向东去。咱们此刻却又向何而行?」赵明道:「咱是向西南方去了。」当下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骑,在荒野间不依道路,迳向西南。 这一路尽是岖崎乱石,荆棘丛生,只刺得两匹马腿上鲜血淋漓,一跛一踬,一个时辰只行得二十来里。天色将黑,忽儿山树中一缕炊烟,枭枭升起,无忌喜道:「前面有人家,咱们便去借宿。」赵明点头称是,二人行到近处,却见大树掩映间露出黄墙一角,原来是座庙宇。赵明扶无忌下得马来,将两匹马的马头朝向西方,从地下拾起一根荆枝,在马臀上狂鞭数下。两匹马长声悲嘶,快奔而去。赵明到处布伏疑阵,但求引开王保保的追兵,至于失马逃遁更是艰难,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眼前是破釜沉舟,行得一步便算一步。二人相将扶持,挨到庙前,只见那屋宇倒还齐整,大门上匾额写着:「中岳神庙」四字。赵明提起门环,敲了三下,隔了半晌无力答应,又敲了三下。忽听得门内一个阴侧侧的声音道:「是人是鬼,到这里来挺尸么?」无忌听这人语音颇具内功,竟甚个武林人物。心中微惊,向赵明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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