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阿珂：应念我，莫剪柔柯

璮青

一

《鹿鼎记》主角的开场，便是扬州的妓院。少年似解非解的懵懂里，是另一种烟花的明媚。章台柳巷的胭脂香气，埋葬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残酷，多少薄幸的鱼信燕书，传不回夜夜烛泪的谢家。

有道是，不怕负心汉，惟恐中山狼。熟谙世事的侠妓赵盼儿曾说道：“休想这子弟道求食。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相抛弃。又不敢把他禁害。着拳椎脚踢。打的你哭啼啼”（关汉卿《救风尘》）。世家富门的纨绔子弟，追求时多半殷勤体贴、知寒问暖，娶回家后一过新鲜，便无情抛弃，不如意顺心还要呵斥打骂。宋引章才出风尘，又入狼窝，所幸是，有一个救赎的赵盼儿，还有一个痴心苦等的安秀才。阿珂，从未遇良人。

尚在襁褓，落入仇敌之手，远离了母性温暖的童年，在师尊不冷不淡的刻意漠视里，委屈度日。野村荒山纪年，聆听严厉少亲的训音零散地传授驳杂的各家招式，谁也顾不得情怀蕴养，随了花拳绣腿，任心智浅薄朴钝，迷惘着成长，日短夜殇。遮蒙灵牌祭奠的独臂神尼，决不是《碧血剑》温柔纯良善解人意的阿九姑娘，失了魂，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我从来赞成以直报怨，冤债解脱才能明了恩惠的善果，但迁怒幼弱婴孩，更挟养育之恩彰孺慕之情使父女相残，其本心几近奸毒险恶。数十年颠沛流离，是国亡家灭的彻痛，还是所爱生离的凄楚，竟把人逼迫至斯。

阿珂，像是昔日偷偷出宫的九公主闯荡江湖时化名的延续，传承了一点快乐和任性，偶尔靠近江湖纷争的豪迈，微笑着未知愁地好奇。也曾月朗风清，漫步高岗的密林，云羞遮了密影，并肩成双，芳名犹在少年侠客的嘴边，念得琅琅，过耳不忘。触景遥想，那似曾相识的天蚕宝衣，已恍若隔世。

生不如养亲，原以为师父偶尔怜恤的怀抱，会是屈辱欲泣后抚慰的依靠，却在皂白莫辩里沦为镜花水月的空欢。平西王府的夜暗如幽冥，沉坠在街色的水凉，毅然扑火的刺杀，惊裂了身世背后的真相。

自古，绝代倾城的美人都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甄姬在曹氏父子手中辗转，褒姒被俘于烽火骊山，西施忍辱谋复国，昭君出塞作番。庵堂窄小的禅房云诡风疾，那场“古往今来第一大反贼”、“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古往今来第一大美人”、“古往今来第一武功大高手”、“古往今来的第一小滑头”剑拔弩张地各逞心机里，谁还来顾及稚女的无辜。只有掩了面恨恨地哭，“不是我爹爹”、“不是我妈妈”、“不是我师父”，阿珂无所适从地飞奔，踉跄着择无旁路。这段很多时候被人视为理所当然的复仇，在未修佛心的晦暗里，形似背叛。即使歉疚宣之于口，又拿什么来弥补？

不是每个俊美英朗的男子，都是温润德玉、蕙草芷兰。隋炀帝杨广“上美姿仪”（李延寿《北史隋本纪》），却一面穷兵黩武，一面骄奢淫逸，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累隋朝仅仅两世而亡。唐司卫少卿张易之，因白皙貌美得宠于武则天，恃宠生娇擅霸朝政，专权跋扈令百官畏惧憎恶，不得善终。多少赠妾双明珠的如意郎，全是桃瓣纷飞落，乱入罗帐，午夜梦回，空搅扰一池春水。

身为郑成功之孙，“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的郑克塽，临出场，便是风度翩翩，华贵非凡。情窦初开的少女，总是贪恋蝴蝶沾染的芬香，忘了瓷器的精美，怎敌得过剑寒刀霜。河南开封府的相识，只是古老小说里最平常的猎艳寻芳，“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乐府诗集 木兰诗》），酒楼杂闹喧嚣，娇俏美貌的姑娘，迷醉在猎人灵犀交汇的利眼锋芒里，如何逃出彬彬有礼的罗掌。

即使有王宝钏的识人巨眼，也曾在寒窑苦挨度年，何况轻信和虚荣，本是青涩少女的致命伤。世事难料，原该轻裘鲜马的游玩漫旅，惊作恶僧追杀的险车凶途，他的君子端方，顿成了接踵而来顷刻戳碎的谎。

当国姓忠良的王府分崩离析，当性命危旦困守隅地，曾经钟情的红颜也不过是用来逃生的砝码，那一点俊雅皮相衍生的薄弱情愫，早映透窗纱，日日对答，尽付了前朝无赖的心事，幽托记挂。

二

有一种缘，是纠缠了几千载轮回，也无法摆脱的冤孽，即使会沉沦地狱，任漫天神佛镇压。彷佛如来拈花的表达，那菩提树下，五百次的擦肩而过，为的是换取第一眼交汇的无可自拔。

鲜少与世人接触的幽谷古刹里，一天天地长大，再没有什么能掩饰她的绝代芳华，阿珂，这颗静躺在夜幕的漆黑，依然灿盛月辉的雪白玛瑙，映亮了满塘清荷绽放的夏。山间的清苦和忧郁，不过是明珠上微尘的面纱，藏在封存的素朴木匣中，听风语柔顺地拂拭，便稍稍启露，等待缘浅缘深的人开阖，转眼婷婷尔雅。

有些容貌，羞沉了溪畔的鱼，惊掠了天边的雁；有些身姿，倒影在琉璃镜滑的湖面，窈窕得可怜；有些气质，葬入青灯照壁的丘边，净土洁掩。而阿珂的美，是人间所能达到的极致。

不同于小龙女，清冷着淡语漠容地独立遗世，宛如天山顶峰可望不可及的剔透雪莲，是冰雪凝炼的骨，是寒玉雕琢的肤，静泊地生人勿近，在玄冰的山墓里冻结了万年，寂寞了万年。

不同于王语嫣，挽衣袂娴雅，似白玉无瑕，未食人间烟火地敛袖笼芍、婉约叹息，是云霞堆坠的发，是薄雾幻描的靥，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清丽毓秀的灵气，隔绝了凡俗，羽化登仙。

不同于香香公主，天真无邪地漫浴于莺鸟织乐的冰湖，圣洁明艳，踏碎琼瑶缓来，舒雅自在端坐，是星辰点缀的眸，是百花簇蕊的息，借瑶池飘袅的水雾，化作了绝世容光的仙子，偶尔在天宫张望，误落了凡间。

她的美，是能目赏、能嗅触、能接近的艳丽芳香，像绿牡丹独特的姝丽华贵，比玫瑰承露的仪姿更俏艳秀美，是簪花为颜的芙蓉面，是修竹为质的削柔肩，是裁柳为体的盈腰弱骨，是凝玉为脂的十指纤纤。第一次见，心就会突突地跳如钟鼓，“胸口宛如被一个无形的铁锤重重击了一记，霎时之间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再一次闻，远比佩环错击的玉鸣动听，“脑中登时天旋地转，喜欢得全身如欲炸裂，一片片尽如《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皮，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或为三角，或作菱形”，迷了心窍，回不到完整模样，至此永无安宁。

印象中，少见阿珂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每每入眼，多半是一幅幅娇嗔颦眉的美人图。少林寺外，与知客僧争闹；潭镇妓寨，打人寻仇余恨未消；锦屏山思陵，对韦小宝踢腹一脚，怒提柳叶刀……此番种种，落入韦小宝心底，却好似美人恩重，甘之如饴。

他是一定要娶她做妻子的，宁愿“死皮赖活，上天下地，枪林箭雨，刀山油锅”；宁愿“不要做皇帝、不做神龙教教主、不做天地会总舵主、什么黄马褂三眼花翎、一品二品的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宁愿“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极尽生平的蛮横阴狠，发了怨诅毒誓，便是一生一世，说好了，后土在下，皇天在上！

韦小宝是阿珂的灾星，阿珂又何尝不是韦小宝的魔障，倾城红颜是羊脂净瓶里舍不得泼洒的祸水，炙灼地，烙在手掌甘心的烫。在他眼中，她的低首投足，她的一颦一笑，任何姿态都是绝美。横卧绿茵碧毯，“一张白玉般的娇脸，一双白玉般的纤手，真似翡翠座上一尊白玉观音的睡像”；昏睡床榻禅房，“脸色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五根手指细长娇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尽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纵然生气之间，娇嗔薄怒的冷眉白眼，也美不可言。

扬州春风十里，同被大眠，阿珂跌坐在坍塌的床边，虽“男子打扮，却是明艳绝伦”，凌乱衣衫不减容艳华彩，就这样，全书最清丽貌美女子的归宿，屈服在命运的摆布，竟因为强迫，最终功德圆满。

一应少女情怀梦幻的诗歌，黏在四分五裂的羊皮卷，看另一双柔顺素手，细细拼连，道道致密针脚定住山岳川行，模糊了光线。也算进高宅大院，也算得子孝夫怜，几时忆起昔年，雕窗格棂外，梧桐叶渐渐飘黄。梦里水乡的声调，呜咽在清冷潇湘，枉自凭阑，再望不清曾经倾慕的画像，所幸，早早认命，已学不会情殇。

账单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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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此文，浑身不舒服

闻镛

账单刀刃 发表于 2014-9-21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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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此文，浑身不舒服

读完此文除了浑身不舒服，胃也有反应。楼主完全的在“梦”里，当然这个是自购的“美梦”，呵呵。

正气存内

写得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