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是公认的讽刺政治,金庸先生在后记里就有这么一段话:
“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就像大多数小说一样。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划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虑道人、定闲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
那么如何判定小说中的角色是否为政治人物?这些政治人物究竟在政治生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们究竟分属于哪些政治派别?本帖所要探讨的,就是这些问题。
我认为《笑傲江湖》中存在着两个符号,两条线索。一是“笑傲江湖曲”所代表的自由,以及对“笑傲江湖曲”的喜爱与传承。一是“葵花宝典”所代表的权力,以及对“葵花宝典”的觊觎与争夺。
“笑傲江湖”这首曲子是整部小说所要宏扬的个性解放,政治自由思想的象征,这种思想最集中最具体的表现在了令狐冲的身上。令狐冲是“笑傲江湖曲”的继承人,是他把曲谱从创作人曲、刘的手中接过,并与知音任盈盈一同发扬了这首曲子所代表的精神。令狐冲是个浪子,用他师娘的话来说就是喜欢“任性胡为”。请注意,这与“肆意妄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处世方式,“性”的骨子里面含有对自然天真形态的追求,不同于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的“意”。而且令狐冲的心里自有一套操守,对不对他不知道,但那确乎是发于本心的。所以令狐冲虽然浮滑无行,却明是非;虽然油嘴滑舌,却很诚实。他有一颗可贵的赤子之心。风清扬在传剑前曾经森然严厉的问他一个问题:如果是正人君子要杀你,你用不用阴谋诡计?令狐冲的回答是:用。表面上看似乎是违反门规,有悖正道,但这却是他的本心,体现了他的诚,体现了人类的本能。正因为此风清扬才传他剑法,他老人家也明白只有秉具赤子之心的人才配做独孤九剑的传人。如果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就很好理解令狐冲的追求自由了,假使规矩是对的,当然按规矩来。可是如果规矩本身就错了呢?如果规矩钻了牛角尖,片面了,狭隘了呢?如果规矩死板了,教条化了,约束了人性呢?是不是要违反规矩,要不守规矩,要任性胡为?令狐冲的剑法里就渗透着他这种打破规矩的思想,什么是“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什么又是“本无招式,如何可破”这些不都是为人处世方法的映象么?
从处世层面讲,令狐冲追求的自由又是政治自由,因为束缚他的“规矩”其实质便是政治。
何谓政治,其实说穿了就是在人类社会里创造规则,维持规则。政治可能发源于美好的梦想,发源于善意的思辨,可是一经实践,便会成为满是血腥与阴暗的浊物。华山派的剑宗气宗之争就是最好的例子,本来一个说重练剑,一个说重练气,何尝不是很好的哲学思辩。可是一旦应用到政治生活中来“分别跟门人弟子详细讲论过”就发生了异化,变成了排他的唯我的血淋淋的气剑之争。这种现象在我们人类的历史上是实际存在过的,古印度的时候大小乘佛教为了争夺宗教解释权,就出现过这么血腥的斗争。那个时候的僧侣写出一篇论文来,如果被人驳倒了,作者就要自杀谢罪的,是名副其实的提着脑袋做学问。唐僧这个人物我们现在多数觉得他很窝囊懦弱,可是历史上的唐僧全不如此,他在戒日王主持的宗教集会上拿出《制恶见论》昭示天下,说只要能改一个字就请斩论主首级,那是何等样的勇气和魄力!
政治的后盾是权力,政治人物要实现他的政见就要追求权力。而这权力在《笑傲江湖》里就集中体现在一部”葵花宝典“上。学了宝典里的武功就可以天下无敌,这宝典是什么?就是公元前六世纪的铁器,公元后四世纪的火器,公元二十世纪的核武器!所以所有的政治人物都疯狗见了肥肉似的争抢这本宝典,欺瞒、背叛、威胁、利诱、杀戮种种恶德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最最让人可悲可笑的是这部宝典有个不同于古往今来任何武功秘籍的副作用——“欲练神功,挥刀自宫”是要把练习者变成男不男,女不女的妖怪的。这真令人拍案叫绝,自宫的比喻就是对权力异化人性的绝妙讽刺,你越是追求权力,权力就越是腐蚀你,改变你,把你拉的背离人性,把你变成非人的妖怪。这就是浪漫主义文学中的现实意义,也就是《笑傲江湖》的最精妙处。
说到政治人物,其实还是要区分的,因为他们的政见不同,“竞选”口号也不同,“行政能力”更不同,待小弟分门别类,一一评点。
严格的说令狐冲并不是政治人物,因为他完全没有政治野心,只有对人间真情的追求,如果强要加以划分的话,他是隐逸派。任盈盈,曲洋、刘正风属于这一派。再划宽点风清扬、江南四友也属于这派,尽管他们是受挫后才放弃了政治追求,并非主动看透。
任我行是当之无愧的实力派,他也是《笑傲》中最接近历史中政治家的人物。如果要拿一个现实中人来比喻,任我行就是魏武帝曹操。他有雄才大略、有手腕、有眼光、有度量,也最有野心,是才颇足以济恶,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在小说中的野心家不少,可是真能让“一统江湖”成为现实的惟有任我行。你看看在华山之巅上他那段心理描写吧。别人还在做梦呢,任我行不但连战略部署,战术手段都谋划已定,甚至连口号都光明正大的打出来了,要“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人类历史上像他这样的成功者还真不少,远的不说,光中国就有秦始皇和曹孟德。但是越有本领的人打下江山以后就越容易独裁,如果任我行真的成功了,那江湖中恐怕就要经历一次“大清洗”似的浩劫,幸亏他没有,否则天下就需太平到“圣代无隐者”了。明眼人知道我什么意思。
左冷禅是名副其实的死硬派。他这个人阴骘冷酷,其政治手腕也是一样。看看左盟主做的好事,无非是玩阴谋,耍诡计,甚至动用血腥手段。为了在阵营里剪除异己,扩充政治影响,他干涉衡山派内政,干掉了不妥协的刘正风;他在华山派里扶植“华奸政权”阴谋篡位;在泰山派里他架空掌门人,利用派中的各支系分权而治;对最弱小的恒山派他干脆是搞恐怖活动,想把她们的字号从江湖中抹去。对于阵营外的人他远交近攻,对于识破他用心的方证冲虚他皮里阳秋。左盟主是名副其实的真小人,他的恶都赤裸裸的摆在那里,尽管有时候也要盖块遮羞布,但这块破布片随时可以扯掉。对付刘正风可以先让二代弟子出面,摆不平了还有一代高手出马灭他满门。对付华山派可以先上门来讨说法,理屈词穷了还有药王庙那一十五名杂牌高手的杀手锏来搞定。这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他威势的面前你不投降就让你灭亡,何等凶强霸道。左冷禅的愿望与任我行一样是要一统江湖,但他是“名门正派”掣肘实多,所以就更带有一种“重新洗牌,推倒重来”的倾向。他这种人只懂实力不谙心法,注定要败在工于心计的岳不群手下。
余沧海就是这一派的弟子,只不过他的实力不济,光能欺侮肉脚林天南,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只有忍气吞声的份而已。这一派的实例也不用远求,今天星条旗下赠人以民主而导弹接踵的便是。
岳不群是众望所归的伪善派。在人前玩的是一套,在肚子里寻思的又是另一套。岳不群是所有政客中最疲惫的人,他在江湖同道面前要演戏,在门人弟子那里要演戏,在最敬爱他的令狐冲,岳灵珊面前要演戏,甚至夜深人静都吹灯钻被窝了他还得给老婆演戏。做伪君子真难啊!!不知道他说梦话不说,看心理医生不看,总戴着面具过活,总背着重三万六千五百斤的“君子剑”这特大号十字架度日,岳掌门不疯不变态才怪。其实他也有他的苦衷,五岳剑派中他是二号人物,这个千年老二最难当,对上要谦卑,对下要和气,没权利还不落好,最弱小的恒山派逼急了可以退盟,可他这个“老二”又舍不得。(最后为了权力就不要老二了呵呵)苦挣苦熬的撑过这么多年实属不易。能强忍苦楚不到最后关头绝对不显山露水,岳掌门这股狠劲直逼卧薪尝胆的勾贱。古人有首诗说的最趣,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功过有谁知。如果岳掌门在药王庙一役竟牺牲了呢?只怕整部《笑傲江湖》都要改写。
也许伪善并非他的本意,那也是弱者求存的一途吧。岳不群这派在小说里是独一无二的。(林平之在“伪”或可相似,但“君子”程度远赶不上岳先生)在现实中我要拖出两个人来,那就是连、宋。诸位不要以为是我卖国,去从李敖那里再认识此二君就明白了,时候未到而已。
莫大先生是逃避派的。五岳剑派里就属他这个掌门最诡异,最不喜露面,最不爱表态。可是对你们的一切主张,他冷眼旁观,不喜欢,却也不支声。他没什么野心,没什么政见,只要相安无事就好,所以他才会与令狐冲投缘。可是你真以为他软弱可欺就错了,谁敢骑到他脖子上就要领教领教“潇湘夜雨”的断肠剑。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莫大先生总是在躲藏,把剑藏进了老旧的胡琴,把心藏进了凄楚的曲调。不知他究竟有过什么伤心事呢?
政治中的逃避派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无创建的一味消极并不能团结人引导人。中国近代的小资产阶级就是这样一股势力,他们否定旧世界,却不懂建设新世界,最后终于分化,分流,归于消亡。(现今的小资是后话)
天门道人是冤大头派。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太粗线条了,不足以与言政治,所以对近在身边的威胁竟然毫无察觉。以他的性格更适合去做个冲锋陷阵的猛将,要红面皮的老道与人勾心斗角,那是万万不能的。比剑夺帅一役天门道人命丧宵小之手,死的实在冤枉。正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死,天门道人的错误在于站在了政治生活中所不应当站的位置,所不适合自己的位置。
我觉得老道很像抗战时候的山东军阀韩复磲,蒋介石为了收权要除掉他,就骗他来开会。韩这个冤大头傻的可爱,竟一点都看不出蒋要收拾他。颠颠的来赴会,人家缴了他的枪都还不晓得是要杀他,说误会啊误会。十足的憨大。这种人物从政不独是人民的不幸,更是他自己的不幸。
恒山派是不结盟派。以前在定闲师太当政的时候众小尼姑可是“紧密团结在以左盟主为核心的五岳剑派周围”的。但血的教训让她们学会了决不事强,决不示弱的不结盟思想。新掌门令狐冲身上的那种“不妥协”更是融化进了恒山派弟子的内心深处,成为了她们的精神支柱。不结盟其实是弱者在弱肉强食规则里所迸发出的最强音,就像恒山剑法一样是九分自守的绵里针。
“不结盟”这个词来源于南斯拉夫的铁托总理,他的国家一面是华约,一面是北约,夹在两边难做人。作为弱者他选择了不结盟,这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政治见解之一。甚至直到今天我们中国奉行的外交方针也还是小平的“不结盟,不当头,不称霸”。
东方不败是超越派。为什么把他说的这么高妙?因为他(她?)已经在权力顶峰待的厌了,过的高处不胜寒了。他认识到权力再大也有其极限,所以才不去追求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东方先生因为老是不败,索性干脆不玩了,不比了,跳出圈子转去探索两性本源,去追求人生奥秘,去享受“做女人挺好”的幸福。当然作为个人而言我不反对你这么干,即使要搞同性恋,开明点讲也无可无不可。但是作为最高权力所有者这么干就要出大乱子,与东方不败焦不离孟的就是小人杨莲亭,他们两个夫唱妇随的把日月神教搞的乌烟瘴气,差点没毁掉数百年的基业。
名为超越,实为变态。这种样子的政治现象可以向《明史》中找寻,明代的皇帝身上几乎个个都有东方不败的影子。不是烧丹炼汞就是钻研木匠学,不是忙着攒私房就是天天躲在后宫里玩女人,国家大事全交给了宦官。《笑傲江湖》里日月神教那种特务系统,那种马屁制度,那种买官鬻爵,那种严刑峻法都是对明代历史最真实的影射与嘲讽。
方证是委屈求全派。佛家的本旨要求人不问世事,与人无争。可方证大师不是这样的,他深谋远虑,一直在权谋应世。他是武林中名门正派的盟主,可是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们各有各的画皮,各有各的算盘。方证不断的在委屈求全,为了对付野心家左冷禅,不得不团结伪君子岳不群;又为了防备岳不群,不得不利用无知少年令狐冲;为了对抗日月神教,他甚至要强迫自己团结余沧海这等卑鄙小人。方正大师洞明世事,却只能无奈的牵引着一股又一股势力去推动这个满是血腥浊臭的江湖的平衡。曾经有个帖子评方证说:“慈悲使他放弃了信仰”。正是如此啊,佛家教义的慈悲让他为了江湖中人不再流血而卷入了污浊的政治,而这种污浊反过来又破坏了他佛家的戒律清规,方证知道,却无能为力,他也是被奉上祭坛的牺牲品。
冲虚道长是他的同路人。这一僧一道本来可以共一生水远山高的跳出苦海,但是对世界的慈悲心肠把他们拉了回来,现实总是让人很无助,很无奈。这种委曲求全的伟人其实我们天天可见,想想那位总在联合国论坛上讲话,长了满头白发的黑皮肤老人。
桃谷六仙是棋子。他们也无机心,但却不设防。他们也无野心,但却无常性。善人可以用他们为善,恶人同样可以用他们作恶。桃谷六仙是浅薄可笑的,同时又是危险残忍的。设想一下如果他们交的朋友不是令狐冲而是左冷禅呢?你还笑的出来么?
这六个看似最荒诞的活宝,其实就是我们生活中最广大最实在的——
人民。
《笑傲江湖》这部书如果往深里去研读,那是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发掘的,你从里面不但可以看出形形色色政客的嘴脸,甚至可以看出光怪陆离的人生百态,本来,好的小说便是我们生活的一面镜子。观之不但可以正衣冠,更可以陶冶你的心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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