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试杀·洗心草
(八)
阿蛮在燕赤神的怀中,随着他剧烈的奔跑而摇摆,心中一阵狂悸:“燕,你说鉴心镜交给他,不会出事吧?”
“不要再管这些了,”燕赤神溺爱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无论今后谁砍了谁,谁又占领了谁,都跟我们无关,好嘛?”
阿蛮动容:“可……”她多想将他母亲的事情告诉他,说到一般又咽回去。
“好了,待会儿出城买了骆驼我们就去草原,去鞑靼人的地方,没人能够找到我们。”
阿蛮心里一惊,随即露出了喜色:“好,我们去关外放马、牧羊,再不论是非。”
膝盖和手腕上的剧痛都似减轻了些许。
仿若在云间轻飘飘的幸福。
骆驼自然不如燕赤神的臂弯那般温暖,颠沛于黄沙间更是不易,何况每动弹一次手脚,都会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风沙刮在脸上,热浪掀在身上还算平常。一旦流沙、风沙袭来,燕赤神还每每将她抱下来,伏在骆驼肚子底下。
天地如闷炉般熔炼着两个人,在骆驼肚子下面,燕赤神拥着阿蛮,心中却温暖无比。她的意识虽不十分清醒,那股依恋和安稳却让她不由得彻底放松。
一阵风沙过后,骆驼抖擞着精神站起来,眼看前方便是一片绿洲。
燕赤神雀跃地摇晃着怀中的阿蛮:“绿洲,阿蛮,我们就要到绿洲了。”
“阿蛮……”
甚至听不到一声如喘息般的回答。
“阿蛮……”
她的头慢慢垂下去,小脸惨白,嘴唇无血,眼窝深陷,竟没了气息。
骆驼竟如通灵般慢吞吞地拱了拱燕赤神,鼻子对着绿洲抬了抬,伸出舌头舔了舔阿蛮。
“你是让我去那里?”
骆驼摆了摆驼铃。
燕赤神发疯般向着绿洲奔去,甚至不注意脚下的皑皑白骨,即便是绊倒在地也紧紧将阿蛮的身体高举着,生恐摔疼了她。
“有水,有吃的,我们可以好好歇歇了,”燕赤神精心地擦去她额头上的沙砾,骆驼也随着走过来。
但,阿蛮仍无任何知觉。
“阿蛮,你醒醒,”燕赤神靠近河岸,用手捧着水,一滴滴浇在阿蛮脸上,小心地擦拭。
“燕……”
朦胧中她睁一隙去看,毒辣的日头烘烤着,却又有一丝清凉。
是水,额上,颊上是水的清凉。
她伸手欲摸,却发现全然动弹不得,双眼的神采立即散去,渗出了两滴眼泪,“我废了。”
燕赤神忙抱紧她:“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会找最好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
“我们去哪儿?”
“蒙古,”燕赤神不假思索,“再忍耐几天。”
“那……不就是蒙古大夫了……呵……咳咳,”笑容忽而凝固在阿蛮的脸上,连微弱的呼吸都无法保持。
“阿蛮……”燕赤神悲鸣,天上几只秃鹫怪叫,似乎等待着阿蛮的尸体。
“找死,”燕赤神怒吼一声,几枚索魂钉出手,一只秃鹫应声而落,其他均惊散而飞,他柔柔地闪过眼光,“阿蛮,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骆驼突然低头拱了拱秃鹫的尸体,地上一滩鲜血。
“我明白了,”他一手提起秃鹫的脖子,拿多情环环首一割,滴滴妖异的鲜血落入阿蛮口中,奇迹般脸色竟恢复的红润。
“阿蛮……我真糊涂,我竟忘了,你是个僵尸,可,”燕赤神激动得不能言语,“可你恐怕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僵尸了,如果你需要血,为什么不来吸我的血?”
“小傻瓜,”阿蛮声音颤抖,“哪儿有什么僵尸,我那是练了血魔功。”
“好,不管是什么都好,”燕赤神执起她的双手,“你听着,如果你就那么睡下去,我也会在这里睡下去,一直不醒。”
“你怎么那么傻。”
“不是傻,”燕赤神愣愣地看着她的倦容,一字一顿,“从今后,上天入地,生死相从。”
阿蛮咬着嘴唇,笑得一发灿烂,拼命地伸出小指:“好,从今后,上天入地,生死相从。”
看着阿蛮无瑕的脸庞,燕赤神忽而起身躲开,踱到河边狠狠将头扎进水中。
望着阿蛮询问的目光,他甩甩头,背向阿蛮笑道:“我,有些热。”
“啊……,”
阿蛮惊叫一声,燕赤神猛然回头抱住了她。
“怎么了?”
“你……你背后……你背后的伤口都裂开了,”她抽噎,娇躯颤颤地缩在他怀里。
他揽过她的肩头,轻声宽慰:“起先是有些热辣辣的,现下麻木了,就好像骆驼的胼胝,慢慢皮就厚了,”他轻托起阿蛮的下颌,“你怕不怕,我脸皮也厚了?”
“脸皮厚了会怎样?我为什么要怕?”
“怕是,会做些坏事儿,”燕赤神抿着嘴巴,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随即如蚊叮般轻啄着她的脸颊。
阿蛮羞红了脸,轻敲他臂膀:“不知羞。”反手摸着刚才被他亲吻的地方,心下却是甜的。
突然,她惊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有毒……。”她掌中水珠突自打转,腕子却晃得厉害,骨骼中“咯吱咯吱”的声音大作。
燕赤神方才想到曾头入河中冲洗,震惊地望着河水。
骆驼仍在悠闲地喝水,抬头茫然看向两人。
过了良久,燕赤神拿了水囊走近河水,舀了一袋,递给阿蛮:“你别那么草木皆兵,它不是喝得好好的。”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口。
“笃笃,”骆驼开始狂噪起来,嘶叫着,跨下河去。因是深秋,河中水位不高,只淹了它的肚子。这畜生便如疯了般扑腾起来,又是水浪,又是沉积的河砂,都被翻滚殆尽,又过了一刻,前蹬后踹地咆哮起来,口中吐了一线鲜血,倒在水中。
排开的水花掀起了河底淤积的白骨,燕赤神赶快掐喉咙要将河水吐出,但那一口水又怎能停留多久?嗓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两人面面相觑。
燕赤神强作镇定,笑道:“阿蛮,不怕,我是长命燕子,区区毒药哪里能毒倒我?”
阿蛮强作欢颜:“对的,你是长命燕子,我又会那么多解毒用毒的方法,应当没事儿,”她努力打开水囊,将水倒如掌心,轻闻,可是手掌晃动,根本无法掌握,“没关系,你扶我过去,”她眼内闪闪,看着燕赤神逐渐紧张的神色。
“好……”他的手似乎也不大听使唤了,抽搐得越来越明显。
奋力将阿蛮推到一丛松软的草地上,全身开始似乎永无止境的麻痹,整个躯体再不受控制。如那骆驼般疯狂。
阿蛮紧张的神经立刻绷紧,叫道:“别动,越动血脉运行越快,毒性也就撒发的越强。”
说着用胳膊拄着地,一步一步爬去,膝盖碎裂虽用不上任何力量,却也步步爬行,叫着:“燕……,镇静,燕,等我……。”
手肘上磨出了条条鲜血。
她继续爬着,他继续挣扎。
腿上、身上被沙漠带刺的植物划破了一道一道。
她留下沙砾中的血痕,他脉搏上一线红记几乎遍了全身。
“燕……等我,”她终于一把抓住燕赤神的胳膊,笑道,“傻瓜,你看,你不是被我捉到了?”然后沿着他手臂攀援而上,抬起几乎断裂的手腕,用力点下。
燕赤神终于安静了,如孩提摇篮般安静,似乎只有眨眼才受他精神的控制。
阿蛮伏在他胸前,气息相亲,幽幽地说道:“傻瓜,你别想推开我,不是说过嘛,从今后,天上地下,生死相从。”
天地寂静的只有一隅暗线笼罩地面,沙漠陷入冷寂。
没了骆驼温暖的肚皮,身侧凄凉的风冰冷刺骨。阿蛮爬着取过包裹,赫然发现了两件蒙古袍,内心一阵温暖,即是感受到了渥赫的悉心,又觉得冥冥中也许真的有天意存在,忙自己披上一件,给燕赤神盖上一件,在一轮月色中竟触到了他柔柔的目光,竟不觉深深地吻去。
(九)
月光,真能将世间万物都洗涤干净。河中静止的骆驼尸身下,隐隐散着光。河水荡漾,在月光的洗涤下都成了墨绿色,这轮浩淼的冰轮,将一切都照射得无所遁形。
阿蛮爬到河边,紧了紧双唇,把头扎进了河底,凡是解毒,必先中毒,得知征象后方能配药,只可惜怕自己原是没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不是说,从今后,天上地下,生死相随嘛?”她缓缓地张开嘴。
河水带着妖媚的墨绿色涌进牙缝中,她甩头出水,青丝长长地披散下来,怜着水中倒影,静静等待毒发。
人生莫大的恐惧源于等待。
尤其是等待生死的判决,一线希望是缥缈无定,却唾手可得,那是美的;希望幻灭却要毁灭这种美丽,甚至是生存之美,阿蛮恐惧了。
胃最先开始抽搐,阿蛮将胳膊扎入了水中,浑身都撒发着热量。
她忽而看到了骆驼,骆驼最终的一个动作是在啃食河泥。
这沙漠之舟一路上给人们多少生机,会不会这次更是一样,她挥臂用手铲着河泥,缓缓送入口中,一股酸苦之气逸了出来。
忍着咽下一些,紧接着由胃及五脏,顿时消弭了热涨感。
再躺下缓了一阵,抽搐竟也减轻,四肢又可动弹起来。
于是,照方抓药,给燕赤神也服下,缓缓用内力蕴在五脏,耗了约半个时辰,乏了,伏在他胸口,闭目睡去。
白日,沙堆炽热。
燕赤神缓缓张开眼睛,背上伤痕如刀割一样:“阿蛮,傻丫头,我醒了,我……,”他直起身发现怀中伊人早已四肢瘫软,气若游丝。
她在笑,笑容淡淡,有种疲惫的美。
“阿蛮,你的手腕和膝?”
“彻底断了,倒也干脆!”她说着,笑着浑然不露出任何伤痛。
“怎么办,骆驼死了,”燕赤神茫然若失,“也许,我们会死在这里,我真蠢,为什么不让你跟着天狼星,那样,你又怎会受这等苦楚?”
阿蛮正色:“如果我怕受苦,根本就不会来扶苏城报仇,……”她后半句突然咽了回去,只是低声呜咽起来,“燕……,你先走吧,到了草原找到了骆驼再来接我。”
“不,要走一起走,”燕赤神坚定地说道,“我抱着你,背着你,就算死也死在一起。”
阿蛮双眼噙着泪,强做了一个鬼脸:“傻瓜,我们一起出去只能等死,如果你出去,记挂着我,想着我,知道在大漠之岛还有个阿蛮在等着你,你就会尽一切全力走出这片沙漠。”
燕赤神立刻站起身子,顾不得后背的伤痛,大步而去。
黄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他足足走了三天三
夜,一个方向走去,恨不得踩穿万里黄沙的尽头。
就在他干渴得快要崩溃时,一阵嘘嘘溜溜地哨子将他最后一点力气诈了出来,他手握多情环,挺立在黄沙中,警惕地看着一切。
十几匹骆驼围了过来,几个异族大汉披挂整齐如远征的军士,燕赤神见为首一中年汉子,双目炯炯,阔口大耳,鼻头浑圆,见了燕赤神紧张的神情,哈哈大笑,问道:“小伙子别紧张,要去哪儿?”
燕赤神昂然说道:“在下与妻子要去草原避祸,经过沙漠被困在此处,敢问兄台是否可通个方便,与我些食物饮水,和一匹骆驼,我想回去救我的妻子。”
那人问道:“若不给呢?”
燕赤神抚抚手中多情环说道:“那就只能抢了。”
随行一群汉子脸上纷纷提起兵器,却被那人制止了,朗声大笑:“好一个爽快的汉子,人都说汉人多奸诈,这小伙子却让我大开眼界,”随即从身后掏出一个水囊,说道,“你要是汉子,就干了这一壶。我便随你去救人。”
“好,”燕赤神单手夺过水囊,用嘴咬开盖子,咕咚咕咚几声,仰头喝了个精光,甚至都没来得及咂摸其中滋味。
那人拊掌大笑:“爽快,”示意随从牵过一匹骆驼塞到燕赤神手中。
骆驼身上背了一袋干粮、三只水囊,就好似事先给他备好了一般。
那人神色突然严肃起来:“小伙子,我是前面那片草原的主人,若是你现在跟我走,我会保证给你五十个美女、一万两黄金和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再去冒险?”
燕赤神一声不吭,拉了骆驼掉转了方向。
只是抬头望望太阳——在一望无际地黄沙里,唯有太阳、月亮、星星是永远准确的罗盘。
“喂,小伙子……”
无论那人再如何叫嚷,燕赤神都义无反顾地大步前行。
“可汗,就这么放他走了?”随从问道。
“这倔小子,就算我说前面天塌地陷,他都不会回头,随他去吧。”
(十)
绿洲一步步在他眼前放大,似乎都能听到阿蛮一声声凝重的呼吸。
“阿蛮……”燕赤神一个踉跄跌在滩头,腿被晒得酸软无力,声音回荡在绿洲之谷,“阿蛮,”他顺山势一路急滚而下,水边的阿蛮却踪迹皆无。
更奇的是,那挣扎在水中中毒而死的骆驼也不见了,留下碧绿湖水的水底沉沙,无言地绽放光芒。
燕赤神慢慢爬起来踉跄地走到岸边,胡疑地搜索着:“难道,我找错了地方?”
一阵阴冷地风卷起碧波层层,头顶盘旋着秃鹫,嚎丧般叫起没完。燕赤神怒吼着,掷出两枚沙石,瞬间两声惨叫,两只秃鹫一起栽了下来。
“你们知道阿蛮在哪儿嘛?”
两只秃鹫蹬了蹬腿,死了。
燕赤神仰天长啸,声音震的水波涌起圈圈涟漪,“阿蛮……”突然,一钿金钗闪进他的目光,极目而望,远处流沙又一次呼啸而来,凄厉地可悲。
“阿蛮……阿蛮……”燕赤神轻声念叨着,“我回来了,你为什么不能等我,等我回来。”
他平静地俯下身子,满捧了一抔湖水,饮了下去,趁未迷失心智前,静静躺下,如那天阿蛮救他时一摸一样。
口中喃喃念着:“从此后,天上地下,生死相从。”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