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佛说，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相遇。
我信。
春日的午后，与他不期而遇，我本该回避，莫名的，却生出一种牵系。
于是倚门回望，目光相遇，灼灼华华，那一刻，注定了我一生的期许。
在我大婚的日子，明诚的那个梦，传遍京城。
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明诚拥我轻笑，命中注定。
我亦轻笑，知他非但是词女之夫，更是心有清志的伟丈夫。
明诚淡于官场，酷好金石，天意怜我，与他志同道合，夫唱妇随。
李赵族贫，我们不惜质衣物市，只为遍搜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
我知其心意，他更呵我性情。
我或展籍作诗，或执笔属文，或研朱挥毫，或抚琴弄箫，不顾出阁女儿之忌。
明诚竟愿与我诗作唱和，吟风诵月，对酒当歌。
有夫若此，我心暗喜。
二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栏杆，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夜何如其？夜未央。
绿荷相倚满池塘，露清枕簟藕花香，恨悠长。
明诚还是走了，千万遍阳关，也难留。
非病酒，不悲秋，只为苦别瘦。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诚自有他的苦衷。
我又能如何？
人有情于水，纵使水流去了，也该念我，空自凝眸。
料明诚也知，草满长途，情人不归，空搅柔肠。
若他无心我便休，偏偏却是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
平地波起，无妄灾来。
宦场风云，本与我无关，而丞相竟将我父划党罢黜。
一为生身亲父，一为夫家公公，将我置于何地？更教我如何处之泰然？
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
明诚归来，不怪我斗胆抗颜，却与我同去探父。
翁婿相见，谈笑一如往昔。
辞别时，父亲牵起我手，放入明诚之手，欣慰而笑。
两手轻握，尽在不言中。
有夫若此，我心何幸！
三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公公为相，权倾一时，而官场变换，朝安夕乱，谁能料到转瞬间烟消云散。
罢官本是一时之气，而急火攻心，不到五日便撒手人寰。
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而落井下石，亦不罕见！
明诚兄弟归铛入狱，历劫才出，京城已无立足之地，我随他返回故乡青州。
曾经二年三度负东君，如今无官一身轻，更可著意过今春。
研经诵典，挥毫泼墨，夜夜秉烛西窗，虽家道中落，却别是一番潇洒恬静。
最爱与明诚猜典饮茶，每晚饭罢，归来堂内，坐烹新茶。
指堆积书，猜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猜中为胜，可先饮茶。
明诚每每不及我，况我今日做了些手脚，偷换了书册。
明诚本已猜中，却取之不得，待到恍然大悟，笑而逐我。
心甘情愿被他“捉住”，笑成一团。
明诚故弄玄虚，说本为我备了而立生辰之礼，现在不肯给了。
我笑而“认错”，明诚“罚”我为词。
我望庭中，蜡梅丰神雅韵，超然霞举，明月生辉，花月相映，花好月圆。
提笔写下渔家傲，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明诚取出礼物，乃是《易安居士画像》，看我惊喜，笑意盈盈。
明诚执笔题款：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携隐。
心交神会，相看不厌，人生如此，甘心白首于此。
有夫若此，妻复何求！
四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後，暮天闻角。
断香残香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青州十年，甘老是乡，然而国破家何在？
靖康乱发，太夫人病逝江宁，明诚南下奔丧，我暂留守青州。
金人入侵，形势危急，金石书册众多，不胜搬运。
去掉印本重大的书、多幅的画、无款识的古器。
又去掉监本印制的书，平常水平的画，体大量沉的古器。
一减再减之后，载十五车，逃至东海，连舻渡淮。
一月之后，传来消息，留在青州的十几座书屋，被金人付之一炬。
转年的春天，我终于与日夜思念的明诚重聚于江宁。
明诚与我欲卜居赣水，重现青州辰景，遂溯江而上。
行至池阳，旨召明诚知湖州，然而金石书册依然众多，那么，我就留在池阳吧。
替明诚，守着他的宝贝。
六月十三，明诚起程独赴湖州，我返身上船，回望着岸边的他。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春日的午后，那注定我一生期许的目光，灼灼华华。
今日一别，又是天各一方，逢此乱世，不知何日再得见，一念之下不禁潸然。
明诚挥手，我心意甚乱，茫然若失。如果金兵危及池阳，我该如何是好？
明诚思考片刻转头望定我，目光灿灿射人，是坚毅与信任。
“跟着大家走。迫不得已，就丢掉行李包袱、衣服被褥，再丢些不重要的书籍画卷。
若仍不可，就丢掉不重要的古器，那些礼器，宁可背着、抱着，也要与身具存亡！”
与身具存亡，与身具存亡，我点着头，望明诚策马离去。
有夫若此，生死相随。
五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爱之深，而思之切，思而难见，故愁的苦，苦到深处，无计消除。
离别两月，征鸿来报，明诚病于建康。
明诚素来性急，如若大热，必服寒药，此举非但不可治本，实为火上浇油。
我乘舟急去，酷暑中一日夜行三百里，待见明诚，果如我所料，病危矣！
池阳一日，建康十年。
建康之明诚，神采全无，与池阳之明诚别若天渊，唯有执手相看泪眼。
学士张飞卿，自称明诚故友，携了一把玉壶，欲请明诚验鉴。
而明诚卧榻难起，如何能鉴？我看此玉壶，不过是一把像玉的珉壶，遂强笑送客。
明诚病疴日重，命在旦夕，我以泪洗面，绝不忍问及身后事。
八月十八，明诚忽唤笔墨，竭尽全力，写下一个字：阎。
明诚！明诚！尚存一息，心中挂念的，依然是他的金石书册。
握起他瘦削的手，在他耳边轻诉，阎立本的画，我知道了。
明诚微笑，知我者，清照也。
微笑挂在明诚的脸庞，手，却渐渐的凉了。
幂纸如蝶，焚香如魂。
明诚去了，我的心，亦随之而去。
国破家亡，无处立足，身在病中，唯求一死。
此生于我，已无生趣，不若随明诚去了，免得阴阳相隔，人间天上愁浓。
御医王继先来探，提及明诚生前曾嘱，如金石需人照管，尽可与之直言。
一语惊醒梦中人，人虽逝而物犹在，明诚毕生所寄的《金石录》，除我之外，还有谁能替他完成？
我如何能一心求死，让明诚不可瞑目！
王御医留下三百两黄金，带着建康的部分金石离去。
我遣人将留在池阳的金石送往洪洲妹婿处，欲待病愈即赴洪洲。
然天不怜我，未及两月，洪洲失陷，池阳明诚的遗物，在连绵的战火中，无处可寻。
彻骨之痛，痛不欲生。
金石散尽十之五六，唯有明诚手书未完之《金石录》，必与我身具存亡！
六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
朝廷放散百官，金人长驱直入，我只有带着明诚留下的《金石录》，投奔台州的弟弟李迒。
弟弟有友张汝舟，常有来往。
一日他带来消息，有谣传明诚生前曾托张飞卿以玉壶暗通金虏。
如此诬陷之言，明诚泉下有知，该如何以堪！
我虽孀妇，却定要保明诚清白，纵倾家荡产，亦不足惜！
谣传投金者，不过一把玉壶，我便将明诚视为生命的金石献于朝廷，是非忠奸，自有公判！
御驾在越州，我赴越州，御驾往明州，我赴明州。
一路追逐行在，经奉化、峥县，占州，到黄岩。
御驾入海，遥望苍茫大海，背负着明诚的冤屈，我扔掉衣被，雇舟入海。
从章安，至温州、定海、明州、余姚，到衢州。
皇天不负，我经年颠沛流离，漂泊与流人伍，终为明诚换回一世清白。
而我，实在是太累了阿。
太累了。
越州，暂居在一座农人的小院里。
所剩无几的金石，我视若至宝，常置身边把玩，依稀仿似明诚在时。
忽一日，竟有贼人凿壁为洞，将榻下的金石盗去大半。
此举对我不啻釜底抽薪。
乱世飘零，天地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我已欲哭无泪。
七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御驾至临安，我与弟弟亦赴杭州。
张汝舟依然常来常往，一日竟带来了东京的茶团。
几度出生入死，远离乡关万里，再尝故国旧物，怎能不使我感慨万千。
张汝舟面带微笑，眼里隐约闪烁出什么。
我忽觉一阵恍惚，朦胧里看到他在说话，却只听到一句。
……再修百年之好……
弟弟如何应承，张汝舟又如何离去，我都难以明了。
月光下，望着仅存的“与身具存亡”的礼器和未完成的《金石录》，我辗转反侧。
生逢乱世，人若飘萍，如若就此找到安全的归宿，完成明诚的遗愿，亦未尝不可。
六月，再适张汝舟。
婚后不过三天，张汝舟竟如变了一个人似的，温存不复，凶相毕露。
他何尝是要与我“再修百年之好”，他要的，仅是那些珍贵的礼器，和那三百两黄金。
骗到钱物，吃喝嫖赌挥霍一空，回到家中，再对我苦苦相逼。
非但如此，张汝舟欺上瞒下贪赃枉法，人品低劣道德败坏。
想我一念之差，悔之莫及，此等生活，尚不如孤身漂泊。
明诚若知我境况，可会怪我行事莽撞？可明诚又在哪里？
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词成笔落，张汝舟全身酒气的闯进来。
他回来，无非是索要财物，我早已囊空如洗，再如何供他花天酒地。
他斯文全无，抢到桌上，见我所写《孤雁儿》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他红着眼珠，瞪着我，抬手扇来一掌。
自我下生以来，从未曾遭肆意欺凌，何况拳脚相击！
我有眼无珠，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才！
据大宋《刑统》，妻告夫获罪处刑两年。
即便如此，我也决不能再忍受这样的生活。
官司了定，张汝舟下狱，我亦下狱。
弟弟托翰林学士綦崇礼施以援手，狱中九日，方得身脱囹圄。
八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
《金石录》辑完传世，遂了明诚心愿。
整理完自己的文集，我揽镜自顾，两鬓已萧萧，华发更如霜。
避乱金华，邻人邀我双溪泛舟，而我未语泪流，唯恐此怨莫能载！
节同时异，物是人非，花事阑珊，极目生愁。
风霜忧患，人世沧桑。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身世之悲，飘零之痛，重重往事，不堪回首。
几十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如今花依旧，月依旧，唯有情怀，不似过往时。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忽闻泉水叮咚，眼前景物朦胧，细细辨认，依稀似曾相识。
踏过枫溪小桥，可见碧水如镜，泉边柳成荫，泉水清见底，水石相激，淙淙有声。
泉流此涧瀑飞琼，静日如闻漱玉声。
清晨在此梳妆打扮，爹爹牵我水边嬉闹，一幕一幕近在眼前。
这是我儿时家门前的漱玉泉阿！济南的漱玉泉！
香冷酒醒，月夜悄静，唯见残烛依旧。
烛影之下，是我刚整理好的文集。
梦中之景历历在目，遂提笔在文集上写下：漱玉集。
| 
狗仔卡
发表于 2005-10-30 00:22
提升卡
变色卡
显身卡
发表于 2005-10-30 10:39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