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之前,六朝故都的金陵与江苏省会南京对我而言总是两座不同的城市。
我习惯将目光放在辽阔苍茫的西北,想着绵绵黄沙下古城的废墟和锈蚀的尸体。江南,那种太过氤氲的氛围并不适合历史的沉积:太多的雕廊玉砌,脂粉金缕的繁华,那些亡国之音的靡靡后庭花似乎也注定了定都于江南的王朝非偏安即短命。总之,印象里的金陵城有十里秦淮的香艳,有魏晋遗风的凄凉,有王谢堂前的凋零,那城市氤氲在江南终年不散的迷蒙水雾里,历史就像这屈死的冤魂,缠绕萦怀,袅袅不去……
金陵,便该如它的名字一般,是座纸醉金迷,隐忍不安的坟墓!
而南京,江苏省会,我以为那该是一个和上海一样现代化的大都市,或者也像我的家乡一样,连文物和文化都成了历史。
可是这座城却令我诧异!
一进南京城,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道古朴的城墙,掩隐在苍苍绿树间,欲语还休!一瞬间历史与现实都叠合在这张苍凉的脸上。明明是身入异乡,恍惚间却是魂归故里——我知道这里就是南京,是六朝古都,十朝都会,虎踞龙盘,是帝王之都——金陵城!!
她是我进入华东这片中国最富裕之地时所见的第一座城市。不像预料中那般广厦林立,车马喧嚣,而是静默——南京是座静默的城市,这种静默里隐忍着太多的喧哗吵嚷,世事纷纭,活突突的,在一片静默低下挣扎着。
很早前就听人说,去南京一定要去中山陵,去明孝陵;一定要逛夫子庙街;一定要游秦淮河。但是我最先去的,却是午朝门。
那是一座十分荒凉的小公园,她的正门前开着一条又宽又阔的柏油马路,通行的车辆却不多。两边也只望得见郁郁葱葱的树,直拥到大门前。整个公园用攀缠着细细蔓藤植物的黑色栏杆围着,慢慢隐入一片葱茏的树林中去。将围栏与马路接连在一起的,便是午朝门的古城墙了。
古旧的城墙上覆盖着安静厚实的蔓藤植物和斑驳的苍苔,大片大片,像剥离开的死皮一样,从灰黑色的墙壁上垂下来,从门洞底下往上望去,看见的是苍森森的一片,微颤颤的缠着。
那时正是黄昏,昨日下了一夜的雨。我小心翼翼的从古老的城门下走过,那深深的门洞仿佛一具骷髅绝望的眼窝,冷风从中间灌入擦着森森败壁,像旷野的幽魂般嘶吼着,冲撞着!伸出无形的手,在瑟瑟风中揪着人心!!我突然记起午朝门最通俗的一个名字——午门,戏文里常常念白“推出午门斩首”。那时侯黄袍加身的帝王英武非凡的一声吼,如今就只剩着枯古版的城门间,凄瑟的风吟了。
用指触摸着那冰冷忐忑的败壁,心里很想哭。曾经的明故宫,曾经的午朝门,那一度显赫的洪武,永乐两朝,那帝王之都城的不尽繁华。如今都在我的手指间,枯朽成灰败的干涸的躯体。昔日辉煌的明故宫城门,如今只有那些不散的魂,自是萦怀不去。
后来去了苏州,见了盘门。那也是一座古城墙。
与南京的静默相似却不同,苏州的盘门,是静!真正心如止水,淡然世情的静。
站在盘门下,旁边是连接大运河的水道。曾经这一段是世界最早的运河,邗沟。一度来往过吴越的渔舟战船,如今停了艘小画舫,供人游船拍照。靠着盘门的墙角根根上,半点也不突兀。
两千五百年的苏州,如果是个女子,那一头白发可能也有邗沟那般长了。
我也轻触过盘门的城砖,上面也覆着斑驳的苍苔和经年岁月剥蚀的痕迹。但是盘门底下却没有幽怨的魂萦怀不去,两千五百年了,也许所有的不甘怨怼都在那漫漫白发间耗尽了吧!
和苏州的盘门比,南京的古城墙显然是欠了年月的修为。又或许是南京比苏州经历的更多——中国历史上最惨痛的屠杀总与这座城息息相关。有人说,撬开南京的每寸土都挤得出历史的血来,翻开没座城墙的古砖都嗅得见朽蚀的味道。南京——金陵,有的不仅仅是十里秦淮的香艳,不仅仅是六朝帝王都的气派,它承载的,或者更多的是一种历史的命运。
我又想起了秦淮河的风光。今天的秦淮河,依旧是朱自清写的那样,“碧阴阴,厚而不腻。”也许是六朝金粉的脂香还来不及散去,两岸的风光就变了颜色。夫子庙对这石坝子街,一边是书香圣地,一边是风月无边。今天才真正融进了一起,就像层层风火墙后白墙黑瓦,飞檐翘角下高高挂起的麦当劳商标,早就成了一体。
这是南京城的另一种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