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群杀旧贴三 行尸悲歌

方邪真

我遗弃了爱情，沦丧了灵魂，我行尸在这乱世，到最后才知道解脱才是自己的价值。
——题记

艾孜克赛是契丹人，也就是说，他原本是个奴隶。
他早就忘记了如何被人掳至大唐，记忆的深处，硝烟弥漫，田园破败，死伤狼藉。但是却只有一幅幅支离破碎的镜头，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就连弯刀落下溅出的鲜血也是黑白色的。
艾孜克赛一直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每到初九就喜欢看天上残月，如若乌云蔽天，他就会突然歇斯底里，将身上的衣服撕个粉碎，露出身上盘横错结的道道伤疤，指天怒骂不休。
然后，他就安静了。很静。
之后他就会拔出身后的两根棍子，将其接在一起，这根棍就突然焕发了神采，散发出血腥的恶臭，而艾孜克赛好像立刻就找到了依托，抚着棍子，低吟不已。
仿佛，这根棍，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他只知道，他想寻找一件东西，一件非常宝贵的东西。他行遍天下，踏尽江湖，别人问他年龄，他不知；别人问他故乡，他摇头；别人见他可怜，施舍他碗饭吃，吃完之后，他却用掌中棍了却了别人的性命。因为，他知道，他的棍也饿了。
江湖中人不断有人追杀于他，却从来没有人能从他棍下生还，久而久之，他的名号成为当世“九魔”之一。

天宝十四年的冬天，很冷。常山，更冷。
艾孜克赛追寻着自己的所求，来到常山。只见这里狼烟冢冢，帐营连城，全城的百姓却不知逃向何方去了。此情此景，突然让他茫然的心中一恸，莫名地，他就找了个地方，停了下来。
常山太守颜杲卿自安史之乱后便起兵抗贼，在安贼的后方形成了一支有力的反抗力量。可惜四方接济不够，时至今日，八千人之寡，弹尽粮绝之困，又迎来了史思明的十万大军。常山的军营里，一派萧瑟景象。
“弟妹，常山已非久居之地。听为兄的话，回真卿处去吧。”颜杲卿此话正是对着弟妹秦琦璧所言。
这秦琦璧乃是当代大儒颜真卿的夫人，药王孙思邈的孙女，一身药石之术天下无双。安贼作乱之后，颜真卿、颜杲卿先后起兵，这秦夫人便来往于二处军营，为将士疗伤解痛。
“那兄要如何处之？”
“唉，我们已经苦守六日了，各地唐军一闻史贼之名，便不敢来援，我看常山是凶多吉少了。你不宜留在此处，你走吧……”
“大哥，真卿曾对我说，颜氏一门字如其人，刚烈非常。既然我也是颜家的人，我能抛下这三十多口，自顾自苟活世间吗？您让我如何面对真卿啊！”
“这……唉，总之就是不妥。”
二人僵在当场，秦琦璧自然不敢与兄长怄气，只是她是个外和内刚的性子，竟是一步也不挪动分毫。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一声报。
“进来。”颜杲卿立刻整容而对，“可是前方有何动静？贼兵又来进攻了？”
“大人，有一勇士自称河洛厉东成，求见大人。”
“厉东成？”颜杲卿回忆半晌，“快传。”
厉东成迈着大步直入中军营帐，心中豪气渐涌，见着颜杲卿，一拜不起。颜杲卿慌忙扶上，只听得厉东成言道，“颜大人起兵反贼，孤军奋战，诚义士也；安营城外敌众贼，空城以让百姓逃，诚圣人也；请受小人一拜。”
颜杲卿手足无措，慌忙将厉东成扶起，“壮士之言，愧杀老夫了。壮士义薄云天，在江湖上也是鼎鼎有名啊。”
说话间，却没注意俏立在旁的秦琦璧，也是禁不住流下一滴泪水。
厉东成起身之后，又道，“小人一介武夫，身无长物，不知如何能帮到大人。只想到一简单法子，恳请大人应允。”
“壮士请讲。”
“我想入史营行刺史贼。但是史贼多疑，还请颜大人成全。”
颜杲卿盯着厉东成半晌，突然下定决心，正要点头，突然听得秦琦璧一声大喝，“不行。”
只见秦琦璧上前两步，盯着厉东成，“厉侠之名，江湖久传。只是这常山大营内，折了颜大人，便军不成军。且不说你杀不杀得了史思明。首先这义军就已经败了。”
厉东成却看也不看秦琦璧，面对着颜杲卿倒头就拜。“小人一片赤字之心，就是为这八千将士的性命，请大人成全。”说着拔下一根头发，并指如刀，将发丝一斩为二。“待小人杀了史贼，必下黄泉报答大人，若违此誓，便如此发。”
秦琦璧走上一步，捡起发丝，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厉大侠，有几个问题，小女子想请教一下。”
颜杲卿正上前扶厉东成起身，闻言皱眉，暗中责怪弟妹。
厉东成起身之后，应道，“女侠请讲。”
“阁下可是先去过史营？”
“没…没有……”
“那阁下的三焦脉是否隐隐作痛？”
“你怎么知道？”厉东成大惊。
“弟妹，如果厉大侠有什么暗疾，你就给他治治。”颜杲卿素知秦琦璧之能，立刻说道。
“大哥，厉大侠瞒着我们的，怕不止是身有暗疾这点事呢。”秦琦璧说罢冷笑一声，“厉大侠不是有什么病，而是中了毒？”
厉东成盯着秦琦璧，瞳孔收缩，放出骇人的光芒。“你是何人？”
秦琦璧不答，自顾自说道，“毒魔荼瞳投靠史思明已久，这毒该是他的杰作。不过现在隐而不发，该是要挟于你！”秦琦璧说罢，直直盯着厉东成的双目，一丝也不退缩。
颜杲卿又惊又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厉东成的目光先狠再烈，继而茫然，最终无神，呆立半晌，道，“女神医好厉害的手段。既然你能猜出来，我就不隐瞒了。大丈夫行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厉东成咽了一口唾沫，眼神复又炙烈，“我此次前来，本想悄无声息地杀掉史思明，为常山解困。哪知在史贼帐中的，却是毒魔，让我着了道儿。他们迫我来杀颜大人......我自知当时难以再获机会，所以想出以颜大人之头换史贼之头的法子。史贼见我杀了颜大人，必定没有提防之心，那时杀他，犹如反掌。然后我便自裁以谢大人。”说罢，长跪倒地，浊泪飘面。
颜杲卿和秦琦璧知其所言非虚，相对无言，长叹一口气，正要说话。却听得帐外一阵怪笑，砰砰两声，两个卫兵被人甩了进来。秦琦璧赶上一看，已经肝脑涂地，无药可救了。
“大人说厉东成这厮不可信，叫我们跟着他过来瞧瞧，果然如此。”一个诡异的声音伴随着一个打扮古怪的僧人走了进来。
“也亏得大人妙算，大师机灵。我们跟着厉东成，这大营之内，竟然少费了不少周章。哈哈哈哈。”说话的人也步入帐内，一身青衣，笑容可掬。
厉东成识得二人，怪叫一声，“哭刀丹昆！青岩山谭笑祖！”
哭刀丹昆与毒魔荼瞳、颂血棍艾孜克赛等人一起被称为当世九魔之一，他能将怨者之灵化于刀上，杀人先取其魂，在武学上自有一番造诣。由于入魔之前曾是一苦行僧人，因此魔道又称其为丹昆大师。而谭笑祖则是武林白道出身的一介败类，一手旋掌劲堪称武林一绝，只是自从青岩山庄被人破了之后，便浪迹江湖，不知所踪。
颜杲卿知道来者不善，拔出随身宝剑，欲与之一决雌雄，却被身旁的秦琦璧拉住。“大哥，来人中那个谭笑祖笑容凝固，眼神灰败，实是有大心结藏于胸中，郁闷成疾，心病成魔。看他人中偶尔的抽搐，他今日有一激动内心的困惑事要解决，注意战局有变。”
厉东成却未注意到二人在说什么，挺身傲立，眉目之间尽是激动之色，“能杀你二贼再死，我也是死得其所了。”
哭刀丹昆听得厉东成说得一个死字，心花怒放，他的哭刀最喜欲死之人的魂魄，这欲死的哀怨最能增添他的邪功道行。只见他横行七步，扬眉望月，那惨淡的月色就忽然在他的眉目之间亮了一亮，闪了一闪，衬得他的脸色突然间一片青绿。可是他的心头却莫名的一跳，不知为何，泛起一种不祥。
丹昆按捺心中的邪意，双目一扫场中，感觉到局势仍在掌握之中，不觉心头将那不祥之意趋散而去。狂笑之间，丹昆拔出了他那把邪刀，只听得帐内突然一片鬼哭之声，就连天际也风云变色，月藏星隐。丹昆执刀大吼道，“血归天藏，魂依九归，怨者之灵，往此轮回。”吼声刚毕，帐内的鬼哭突然聚于一处，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声，击向厉东成。
厉东成见风云变色之状，已然心惊，闻得此音，只觉心中所有不如意事都涌上心头，刚刚凝聚的大横练十三太保竟欲散去。秦琦璧见状不妙，突然手如飞絮，连落两针，刺向厉东成灵台、膻中两处大穴。厉东成心中一醒，内力涌出，硬生生受了哭刀一击，血脉翻涌，竟是未伤分毫。
丹昆倒是吃了一惊，骂道，“哪里来的妇人，坏我好事。”转头对谭笑祖道，“你替佛爷护法，佛爷今天要大开杀戒！”说罢功力凝聚，帐内鬼哭之声又起。
就在此时，众人突然听得一声凄凉的大喊，“我命由人不由己！”一个浑身伤疤衣衫褴褛的怪人现在当场。只见他一身怪叫，“把我的月亮还给我！”说着舞出一棍，直向丹昆击来。那棍舞出，帐内血腥恶臭惊人，众人皆是一惊，“颂血棍！”
来人正是艾孜克赛。
他隐在常山军营两日，仿佛似曾相识，他便滞留不去，今日的情况都在他的眼中。正值今日初九，又到了他看月的时光，突然被丹昆将月亮蔽了去，一怒之下，艾孜克赛的杀气就涌了上来。
只见他一棍指天，全身上下弥漫着那股催人欲呕的血腥臭，在帐内摇曳的灯火下，就如同现世的恶鬼，只惊得秦琦璧一声惊呼。
丹昆知道艾孜克赛的厉害，不敢怠慢，一身功力用足，那鬼哭之声突然大了十倍，化作一道尖锐的呼啸击向艾孜克赛。无数冤魂在刹那间从刀内飘了出来。
艾孜克赛却仿佛突然听到了什么，棍势突然停了下来，本来残忍欲噬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欢喜。丹昆见状大喜，知道艾孜克赛心中受到冤魂的感应，赴死之心甚笃，不由狂喜过望，心知大敌将除。
就在此时，一股阴冷的劲气突然狠狠地击在了自己的后背之上，丹昆狂喝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帐内的冤魂刹那间消失不见。丹昆正要回头，却被背后之人再击一掌，重重地飞了出去。
这一下变生肘腋，艾孜克赛茫然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而厉东成却茫然不知所措，只有秦琦璧脸色煞白，轻轻点头。
暗算丹昆的，赫然就是谭笑祖。
只见谭笑祖拍拍双手，笑容终于缓缓隐去，“灭我青岩山的，乃是安贼的师弟廖鹰。我来帮史思明，为的就是终有一天，报我满门一百三十余口性命的大仇！丹昆，怪只怪你投靠错了靠山。”
丹昆在地上挣扎几下，终于不动。
众人刚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听得艾孜克赛一声怪吼，“我命由人不由我！”颂血棍如闪电一般，直击谭笑祖。谭笑祖慌忙应对，招架地手忙脚乱。众人只听得艾孜克赛不停吼道，“你为什么杀他，为什么杀他？”
秦琦璧眉头一皱，说道，“此人心魔已成，怕是疯了。”
厉东成拍一下双手，上前助阵，刚一踏入战圈，只觉得心中感觉到一阵疯狂的杀意，无法自治。心下大骇，手上击山掌用上十成十的功力向艾孜克赛击去。
谭笑祖的情况更加难受，颂血棍传来的压力仿佛是十级屠狱传来的哀嚎，杀戮不止，杀气不止，任他的旋掌劲如何抵挡，心中的沮丧却无法自控。
秦琦璧见势不妙，挥出十几支银针，射向艾孜克赛带脉众穴，那艾孜克赛却不抵挡，只是棍风一转将她拉入战圈。甫入战圈，秦琦璧只觉血腥逼人，眼前似乎浮现了数万具死尸，任她医术无双，也是无法可施。
颜杲卿看着三人或疯、或沮、或悲，心中大骇，拔剑加入战团。
就在此时，满天的乌云缓缓散去，露出了那一弯残月。艾孜克赛突然发出一声狼嚎，手中颂血棍竟不招架四人的攻势。一时之间，谭笑祖的双掌印上了他的前胸，厉东成击中了他的后背，秦琦璧的针刺入他灵台重穴，而颜杲卿的剑却刺了一个空。
只见艾孜克赛吐出一口鲜血，直喷在那颂血棍之上，颂血棍发出一声哀鸣。忽然，艾孜克赛仰天号道，“我命由己不由天！”，说罢飞起一脚，将秦琦璧踢出三丈，秦琦璧前胸肋骨从后背翻出，眼看不活了。而他手中的颂血棍也突然变做两段，一段刺入谭笑祖的胸腔，一段刺入厉东成的前脑。
颜杲卿看见此人凶残如此，后悔刚才那一剑留情，正要上前结果他的性命，突然听见帐外高呼，“大人，大人，不好了。史贼袭营，已经杀进来了。”
抬眼望去，只见火光四起，喊杀声传了进来。颜杲卿顾不得艾孜克赛，出帐迎战去了。
艾孜克赛倒在地上，看着帐外火光印天，突然脑子里一阵清明。他想起自己当年曾是契丹大将，大军为唐军所败，二万精兵，一门三十余口，就在那场战火中被屠戮一尽，自己自裁未死，被掳中原。丧国失家之痛，莫过于此。这十几年来，靠着一根棍子活着，而活着的真正目的，也许就是为了今天吧。
艾孜克赛缓缓闭眼，而他的那根颂血棍也渐渐失去了血色，变成了两根普通的铁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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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四年冬，史思明破常山义军，擒颜杲卿满门。杲卿不降，满门受戮，终免行尸之苦。

艾孜克赛贴杀颜杲卿

尔雅

艾孜克赛活的时间粉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