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2021年《天龙八部》阅读杂谈

高渐飞

《天龙八部》阅读杂谈之一
        唐之后的五代十国一直到宋太祖在日，中原各个政权都与辽有“外交关系”，其中实力相当的以平等地位往来，国力较弱的称辽“父、兄”的都有。直到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宋军进攻辽的“附属国”北汉，辽发兵援北汉，五月刘继元降宋，六月宋太宗亲征契丹，七月攻幽州不下遂班师，宋辽至此外交断绝。经过无数次争论、研究之后，宋太宗雍熙三年（公元986年）以夺回燕云十六州为目标挥军北伐。这次北伐以宋军死伤数万人而失败告终，杨老令公杨业即殁于此役。宋王朝的下一次大规模北伐要在220年后、宋宁宗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韩侂胄北伐，虽然此时的宋王朝已是半壁江山的“南宋”、而北伐对象也由辽变金了。
        两次对辽用兵的失败，对那个令李后主“垂泪对宫娥”、意气风发的宋太宗来说无疑是个巨大打击，为之后宋王朝对外政策“守内虚外”定下基调。景德二年（公元1005年）宋真宗与辽签订澶渊之盟，宋与辽化干戈为玉帛成为“友邦”。北宋以每年绢二十万匹、银十一万两，相当于用兵费用百分之一的代价换得此后120年的和平，从后世来看不失为外交上的成功。后北宋亡于联金灭辽，多数大臣认为违背澶渊之盟是大失策。
        澶渊之盟签订后，宋辽两国使节来往密切，辽正史多为皇族耶律氏和后族萧氏担任，北宋重礼法，多派饱学、能言之士出使，有颇多我们熟知的名人：欧阳修、韩琦、苏辙、沈括、蔡京等。苏轼有诗赠苏辙～《送子由使契丹》
        云海相望寄此生，那因远適更沾巾。
        不辞驿骑凌风雪，要使天骄识凤麟。
        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应梦武林春。
        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仁宗朝，辽以西夏战胜宋朝的机会，欲以讨还“关南十县”而有所动，宋恐辽与西夏合作来对付自己，为避免干戈故又增二十万岁币。神宗熙宁五年起，宋廷开始收到契丹人马越国界擅入宋境樵採及在界河捕鱼的报告。之后雄州不断有上报辽人越界滋扰的问题。王安石反对用武力回击，对神宗建议“静以待之”。辽人见宋人怯弱，巡马过河的愈多。后又有辽人抓保州、雄州百姓当兵，当地人不胜其扰……王安石仍坚持自己的主张：在宋政府没有准备好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工作之前，维持和契丹的良好关系是必要的。至于富国强兵的步骤，必须先内后外，所以对于契丹必须作一时的忍耐。
        《天龙八部》的故事最早可以追溯到仁宗嘉佑七年（公元1062年），其时宋辽边境多有零星冲突，民间直面辽人的侵扰，目睹的都是家破人亡的惨剧。那日“带头大哥”误听传言有大批契丹武士计划前赴少林寺抢夺寺中密藏的武功图谱，遂带领一众江湖人士在雁门关外乱石谷伏击，遭遇萧远山一家，由此拉开《天龙八部》波澜壮阔故事的序幕。
        台北故宫博物院曾在2017年举办过“国宝的形成～书画菁华特展”，此次展会展出大理国· 张胜温《画梵像》，“天龙八部”的艺术形象有了一次集中展示（1962年此作曾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出）。金庸先生于卷首“释名”里对“天龙八部”这八种神道精怪在尘世里各有其欢喜与悲苦略作表述，有网友据此把书里的主要人物对照着“天龙八部”的性情一一去做对应，个人不以为然。我始终认为一旦有了“标签”难免会有先入为主的概念进而影响阅读体验，尽管萧峰真是如天神一般的存在。

附图：
1、《天龙八部》1963年9月3日《明报》连载版第一期“释名”～云君绘插图
2、《天龙八部》修订版第四回“崖高人远”插图～王司马绘
3、《宋真宗像》～清·姚文翰
4、《射骑图》～辽·耶律倍（李赞华）
5、大理三塔～笔者摄于大理崇圣寺
6、大理国利贞皇帝·段智兴，乃段誉之孙～大理国·张胜温《画梵像》
7、“天龙八部”之二“龙神”：莎竭海龙王、难陀龙王～大理国·张胜温《画梵像》
8、“天龙八部”之一“天神”：天王帝释众～大理国·张胜温《画梵像》

高渐飞

《天龙八部》阅读杂谈之二
        《天龙八部》的故事以佛国大理的多情公子段誉开始，与之后的萧峰、虚竹是为三条主线，穿插段正淳与他的情人们、慕容氏图谋“复国”这两条重要支线经由金庸先生的妙笔构建出山河壮阔、情深似海的武侠世界。
        段誉从小就熟读佛经，天资聪颖又有点“呆萌”，无量山中他与钟灵被左子穆一伙逼住，毫不在乎地说道：“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瓜子一起吃，刀剑一块挨”，处处透着天真可爱。天真过头往往会被人说成“白痴”之类的，可段誉天真的程度却刚刚好。木婉清有次问他：“你到底是生来心好呢，还是个傻瓜”？段誉笑到：“只怕各有一半”。鸠摩智擒了段誉到苏州遇见阿碧、阿朱姊妹， 阿碧一口苏白金庸先生写的地道～“嚇煞快哉”（快吓死了）、耐末勿得了（那就糟了），阿要唔轻头（不识轻重）……那位“名誉极坏”的段公子身边多有奸诈凶恶之徒，也不乏阿朱、阿碧这样古灵精怪的小伙伴，他本性乐天，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一会儿，不久便高兴起来。
        王语嫣在金庸小说女主中属于“乏味之极”，但段誉对她的痴情却很动人。那日在缥缈峰王语嫣被擒群豪威逼慕容复投降，慕容复不允，段誉一路飞奔叫道：“使不得，千万不可伤了王姑娘，我向你投降便是”。可即便段誉如此痴情于王语嫣，在少林寺中慕容父子与群雄准备向萧峰父子围攻时，他依然坚定地选择站在萧峰这边，他有棱有角，绝不是傻白甜的痴情公子哥。他得知自己竟是段延庆之子后，依然毫无保留地告诉伯父保定帝，真正磊落君子。
        相比段誉，“表哥”慕容复的境况就艰难太多，虽然这种图谋复国的“艰难”来自于他自己。作为苏州人，这次重读《天龙八部》对慕容复的关注度提高不少，情感上觉得与他仿佛总有些渊源。
        姑苏慕容，五胡乱华燕国鲜卑慕容氏的后代，虽然已过去七百多年，慕容氏的子孙依然念念不忘“复国”。以当时的“国际环境”来看，宋、辽、西夏对峙，“复国”对于慕容家来说未必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后晋石敬瑭依靠辽而建国就是个并不太遥远的例子。可作为“政治人物”（或准备成为政治人物）的慕容复是不合格的。特别是从自身实力不足、需要极大地借助外力来复国的角度来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个名头对于需要招揽人心，密谋举事的慕容氏来说未免太过不智。而手下家臣如包不同“非也，非也”的胡搅蛮缠、风波恶“逢人便斗”的脾性，都不是可共谋大事的人。金庸先生在《倚天屠龙记》后记里提到要成为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有三个必要条件：第一个条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政敌的残忍；第二个条件是“决断明快”；第三个是极强的权力欲。张无忌一个都没有，慕容复大致有一个半。他生长在温软繁华的姑苏，身边是“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表妹，却都因深陷在不着边际的“宏图霸业”里而一一错过了，这是他的遗憾。
        我一直很喜欢阿碧这个“小娘鱼”，她内心执著，始终默默守护着她心爱的公子，从未改变。那晚段誉救了阿碧、阿朱与王语嫣一起逃出曼陀山庄，泛舟湖上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王语嫣许愿未成闷闷不乐，阿碧在旁安慰：“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阿碧安稳、宁静的眼神，相信她的许愿一定成功了。

附图：
1、《天龙八部》修订版第二册，“明河社”初版1978年11月，封面为契丹·胡環《回猎图》
2、《天龙八部》《明报》连载版第八十九期“曼陀山庄”～云君绘插图
3、《天龙八部》修订版第十一回“向来痴”插图～王司马绘
4、金庸先生为大理石钟山佛像题字“南天瑰宝”～笔者摄于大理石钟山
5、“禅宗六祖”慧能大师～大理国·张胜温《画梵像》
6、“天龙八部”之三“夜叉”～敦煌壁画
7、“天龙八部”之四“乾达婆”～敦煌壁画
8、“天龙八部”之五“阿修罗”～敦煌壁画

高渐飞

【日常—455】《天龙八部》阅读杂谈之三
        金庸先生笔下众多男性主角中最最令我难忘的只有令狐冲和萧峰两人，他们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的人生。令狐冲追求个性舒展，这是你有可能成就的人生，而萧峰则是如范宽《溪山行旅图》那“纪念碑”般的高山仰止，“虽万千人吾往矣”～这种豪情万丈是你在现代社会中几无可能去亲身体验的。他们俩人也有一点共通之处，就是都厌恶争权夺利，努力保有自己的真性情。人生就是所有感受的一个汇总体，而金庸先生通过文字填补了你生命中有种叫做“心神俱醉”的感受。你读令狐冲、读萧峰怎么可能不“心神俱醉”？
        那日少林寺藏经阁中，萧远山、萧峰父子对阵慕容博、慕容复和鸠摩智三人，几无胜算。慕容博开出条件请萧峰提辽兵南侵宋朝，他慕容氏发兵山东，以合击之势灭宋恢复燕国，若萧峰答应，立刻取他性命为母亲报仇。萧远山评估局面已有允意，但萧峰却道：“不行！杀母大仇，岂可当作买卖交易？此仇能报便报，如不能报，则我父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脏之事，岂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后又道：“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却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功立业”～这个莽莽苍苍的胡汉恩怨分明、大义小节了然于胸，每次读到这里都对他好生相敬。
        阿朱的遗憾就是自认为选择了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却忘了这个“牺牲自己”的代价对于心爱的人会带来怎样的影响。我一直在想，如果她一开始就坦诚地告诉萧峰自己的身世，让他去做决定，会不会这才是真正爱的佐证？我们对于萧峰的不舍、痛，都来自于这样一个伟岸的奇男子，慷慨悲歌，终日郁郁寡欢，从没过上几天开心的日子。萧峰最后的舍身令我想起尸毗王割肉喂鹰、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他时而怒目金刚，时而菩萨低眉，有着通天彻地之能，却又心怀慈悲，他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令人难忘的英雄人物。
        萧峰阻辽帝南侵宋朝，此举在战略上对辽国国运的影响很难界定。其时宋哲宗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距金国完颜阿骨打称帝尚有22年。宋、辽、金三国看似宋军战力最弱（蒙古铁骑横扫世界之时，南宋抵抗持续的时间最长），但结果如何难以预料，毕竟历史的进展不能光靠兵棋推演所能预见。

        多年后“天龙八部”终于又齐聚佛前听法，有听到欢喜赞叹的，也有低声聊着那日法会散去之后他们各自散落人间的种种际遇……
        那是雁门关外“带头大哥”他们与萧远山血战又过去十年、宋神宗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王安石变法正如火如荼推进中，宋王朝希冀这次变法能够富国强兵；年轻的段正淳意气风发地从大理出发前往江南游历；萧峰已满十一岁拜玄难为师苦练武功，再要过十二年他才接任丐帮帮主；
        又过八年，宋哲宗元祐六年（公元1092年）萧峰“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聚贤庄“虽万千人吾往矣”，再下一年雁门关外“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三十二年后，宋宣和七年，金灭辽。依据与金国“海上之盟”约定，宋王朝如愿收回燕云十六州，举国欢腾；两年后金兵攻破汴梁灭北宋；公元1232年金与蒙古在三峰山决战，金军主力被歼灭，两年后蒙古灭金；再十九年后、南宋宝佑元年（公元1253年）蒙古灭大理，二十六年后灭南宋……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附图：
1、《天龙八部》《明报》连载版第一0七期“聚贤庄乔峰斗群雄”～云君绘插图
2、大理石钟山佛像第七号石窟：甘露观音（俗称“剖腹观音”）～笔者摄于大理石钟山
3、《天龙八部》修订版第四十一回“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插图～王司马绘
4、萨埵太子舍生饲虎图～敦煌壁画
5、《药师琉璃光佛会图》～大理国·张胜温《画梵像》
6、“天龙八部”之六“迦楼罗”～云冈石窟
7、“天龙八部”之八“摩呼罗迦”～北京大慧寺明代摩呼罗迦造像
8、“天龙八部”之七“紧那罗”～云冈石窟

高渐飞

【日常—456】《天龙八部》阅读杂谈之番外篇
        《天龙八部》后记中金庸先生附录了两封陈世骧先生写给他的信，陈先生信中有这样一句话：“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见”。手边正好有香港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的《董培新画说金庸》，其中“四大恶人”这幅作品深得金庸原著精髓，画幅尺寸也非常适合制作成明信片，简单调整加上边框，有那么一点圣诞卡的意思，借花献佛遥遥致意陈世骧先生。
        持续了整整6年时间的重读金庸小说计划在《天龙八部》结束后就要告一段落，不免有些“留恋处，兰舟催发”之感。虽然这些故事本身没有变、都是固定的，可是因为你自己人生经验的不同，你在重读的时候它提供出来的感觉竟然是不一样的。《笑傲江湖》、《倚天屠龙记》、《鹿鼎记》、《天龙八部》的阅读记录、杂谈系列文字也就这样出来了。把自己那篇“怀念金庸先生”的短文贴到这里，聊以慰藉，期待生命中下一次与金庸小说的相逢吧……

        《明报月刊》今年最后一期是以悼念创办人金庸先生为终结。先生的诸多好友、曾经《明报》的老同事们在这本黑白封面的《金庸纪念专号》里执笔写下他们之间的故事。即使与先生从未谋面，但每一个自小就接触金庸小说的读者对先生的怀念之情与那些名人相比未必来的少。我从十二三岁的少年时代起开始阅读金庸小说，在教科书之外得以领略大漠英雄弯弓射雕的豪情、“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勇气，还有琴箫合奏“笑傲江湖曲”的委婉清绝……受益于先生的恩惠，令自己一生都成为浪漫主义的信徒。
        十月书单选了重读《射雕英雄传》。小说结尾处，成吉思汗弯弓射雕不中，晚上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几日后金庸先生竟驾鹤西去，哀痛之余《倚天屠龙记》中小昭在光明顶密道对无忌的那段清唱隐隐在心头浮现～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金庸先生曾表示：“希望我死后一百年、二百年后，仍然有人看我的小说”。

        我深信着。

附图：
1、永远的金庸
2、四大恶人“圣诞卡”～董培新绘

高渐飞

以上三篇+番外，都是写完后先发布于微信、微博，全部完成后再统一发布论坛。写作以适应微信有每篇两千字的限制为框架，所以很难写得深入，故以“杂谈”为名。

论坛图片上传显示结果与上传次序不一致，导致一、三两篇“天龙八部”未能按次序排列，以及部分图片上传失败，未解，特此说明。

另：如有坛友需要“四大恶人圣诞卡”6000万像素原图，可以在微博上向我索取。

少林派

斯人已逝，精神常存。高兄好.

高渐飞

少林派 发表于 2021-6-26 09:41
斯人已逝，精神常存。高兄好.

少林兄好

少林派

一部天龙，浓缩江湖众生相，三界缩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