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与薄情，皆是说辞：谈令狐冲与岳灵珊

仇松年

深情与薄情，皆是说辞：谈令狐冲与岳灵珊

华伊云

《笑傲江湖》中绝大的笔墨，给的是令狐冲对小师妹岳灵珊的感情，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当然曾有过爱情，岳灵珊声称“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不过是一种说辞。

林平之上华山之前，华山派师兄弟妹提及大师兄时，都是满满的敬仰，师父的千金岳灵珊肯定要嫁给令狐冲，这都是人所共知的，因此当岳灵珊移情林平之时，陆大有就打抱不平：“大师哥是一众师兄妹的首领，有点傲气是应该的。那姓林的是甚么东西，凭他也配在华山耍他那一份骄傲？”

后来岳灵珊将令狐冲形容为“兄长”，不只是说给丈夫林平之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当她爱上林平之后，曾经和令狐冲的感情就成了黑历史，将之归结为“兄妹之情”，不管别人信不信，至少能骗过自己，少去很多愧疚。

更何况，有了林平之的岳灵珊，并不再需要令狐冲的那一份爱，世人所看到的，只有令狐冲对小师妹还念念不忘，当他是单恋罢了。

旧版岳灵珊对令狐冲的爱情，一直持续到婚后，做了有名无实的新娘子，还在抄写“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修订版删去了这一段，并不代表岳灵珊对令狐冲的爱早就消失，更不代表这份爱从来没有过。


反而令狐冲对岳灵珊的爱，更加扑朔迷离。

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令狐冲始终爱的是小师妹，即使早已和盈盈确定关系，令狐冲仍然在封禅台比剑时，故意输给岳灵珊，置方证冲虚的重托不过，只为“哄得她欢喜”，这还没有爱情？

可能是，但也不一定就是。

在遇见盈盈之前，令狐冲当然只爱岳灵珊一人，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但当岳灵珊移情别恋后，令狐冲放不下的是岳灵珊这个人，还是当初的这段感情，实际上大有可论。

虽然移情别恋的是岳灵珊，但在一段感情里，变心的人并不觉得丢脸，被嘲笑的常常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在当今社会，如果一个女子劈腿，男子被“绿了”，明明是受害者，却也怕被其他人知道。

岳灵珊评价令狐冲：

大师哥，除了侠气，还有一样气，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

大师哥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的物事。

心高气傲的令狐冲，却被林平之夺走挚爱，这实在是天大的羞辱。

虽然他从没有这么说过。

令狐冲评价林平之：

原来我不肯练这紫霞神功，是为了跟小师妹赌气，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好，对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如何这等小气？

她和林师弟正是对壁人。

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只怕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了。别说小师妹，倘若我是女子，也会喜欢他而不要我这无行浪子令狐冲。

林师弟稳重厚实，哪似我这般轻佻？

令狐冲的这些说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遭遇挫折的令狐冲，往往“自省”，他无法怪罪岳灵珊和林平之，只将过错归于自己，替他人开脱。但在事实上，岳灵珊和林平之是羞辱了令狐冲，这也成为他解不开的心结。


《笑傲江湖》第三十三回“比剑”：

这一接上手，顷刻间便拆了十来招，不但令狐冲早已回到了昔日华山练剑的情景之中，连岳灵珊心里，也渐渐忘却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数千江湖汉子之前，为了父亲的声誉而出手试招，眼中所见，只是这个倜傥潇洒的大师哥，正在和自己试演二人合创的剑法。

自从他在思过崖上听得岳灵珊口哼福建小调以来，只有此刻，小师妹对他才像从前这般相待，不由欢喜无限。

打破美好的，是台下林平之的一声冷笑，岳灵珊立即变招，来剑毫不容情，令狐冲往事涌上心头，一指将岳灵珊长剑弹飞，就如同当初在思过崖弹飞碧水剑一样。

书中写道：“当日令狐冲在思过崖上，便是以这么一弹，将她宝爱的'碧水剑'弹入深谷之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是旧事重演。”在令狐冲的长久以来的反思中，一时冲动弹飞碧水剑，肯定是复盘过无数次的场景（这些日子来，他有时静夜自思，早知所以弹去岳灵珊的长剑，其实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汹涌，难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艾。），他认为这是导致岳灵珊离去的重要原因，因此当场景重现时，令狐冲仿佛一直期待着这个时刻，他毫不犹豫，让长剑将自己钉在地上，以此弥补当年的遗憾。

第二十七回“三战”，仍说：重归华山和娶岳灵珊为妻，那是他（令狐冲）心中两个最大的愿望。

到了第三十五回“复仇”，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

书中对这一段转变，说得很模糊，但并不难推测，转变正是发生在五岳并派比剑后。

令狐冲不再爱岳灵珊，很可能远在“比剑”之前，爱上盈盈，也没有这么晚，爱情不是回合制，很多细微的心理，没法讲得那么明白。

也许在这种转变发生的时候，令狐冲和读者都无法面对，因为他的形象很重要一部分，就是痴恋小师妹树立起来的。

第三十六回“伤逝”，在岳灵珊死后，令狐冲说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盈盈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浮滑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低声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样恋慕你的小师妹。岳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你之后，便会喜欢你的。”

倘若令狐冲在某个时间点明确说出“今后我不爱小师妹了，只爱盈盈”，不但读者要大惊失色，只怕盈盈一时间也难接受。

在令狐冲的潜意识里，重情重义是他做人的根本，所以他时常给自己心理暗示，对小师妹不能忘情，就像对华山派、对岳不群不能忘本，即便内心深处已经发生了变化，也不会去直面它。


能够确定的只是，通过“比剑”，令狐冲解开了心结，放下了过去，开始拥抱新生活。

这时再回首和岳灵珊的过往，就可以有较为清醒的认识，明白这结局是必然，和什么碧水剑并没有半毛线关系。

其实早在第三十回“密议”，经冲虚道长点明后，令狐冲已经想到：“小师妹是个妙龄闺女，只是师父为甚么要她抛头露面，去开设酒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突然之间省悟：“师父要将小师妹许配给林师弟，其实在他二人相见之前，早就有这个安排了。”

虽然不知道岳不群有此用心，但在岳夫人心里，她同样站的是“珊平配”：“珊儿和平之情投意合，难道你忍心硬生生的将他二人拆开，令珊儿终身遗恨？”（第二十八回·积雪）

加上林平之岳灵珊自身的积极态度，这一段鸳盟乃是水到渠成，并不是令狐冲起初想的那样，加倍待她好，就会回心转意。

在和平之的热恋期过去后，灵珊未必没有想过回心转意，但当初选择平之时，她已经用一套“兄妹之情”的说辞说服了林平之，也说服了自己，如果再反复横跳，除了杨过、令狐冲这等至情至性之人，世俗之人很有这种决心。何况按照“围城”和“白月光朱砂痣”理论，另一条路也未必就更好。

令狐冲对“比剑”的过程是满意的，“不但令狐冲早已回到了昔日华山练剑的情景之中，连岳灵珊心里，也渐渐忘却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很长一段时间，令狐冲内心深处不能释怀的，是他念念不忘的两小无猜的“共同回忆”，成了他一个人的单相思，小师妹翻脸后，决口不认这段感情，称之为“兄妹之情”。

“比剑”之时，岳灵珊眼中所见，只是这个倜傥潇洒的大师哥，正在和自己试演二人合创的剑法。某种意义上，这就像是令狐冲想问最后一个问题，而岳灵珊回答：“爱过”。

到这一步也就无憾，令狐冲并未想和小师妹再续前缘，岳灵珊也没有想过和大师哥还有故事。令狐冲的“深情”，岳灵珊的“薄情”，都是一种说辞，令狐冲不能接受自己忘记和小师妹的感情，就像岳灵珊不能接受自己之前曾喜欢过大师哥，这在日常生活中，其实再常见不过。

shaolinpai

可能令狐冲和岳灵珊之间，还没有达到前世埋葬对方的程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