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雕和笑傲的独孤剑法说起

西蜀散人

当年第一次看书的时候就有个感觉，笑傲里的独孤九剑，如果金庸当时取了另一个名字，读者中绝不会有人想到要将其和神雕里的独孤联系起来，两者的关系实在不大。不过既然先生这样设计了，自当有其道理，我也就勉强来联系一下：

神雕剑法，是以内力为主，剑法为辅，剑法的修行先到极限，此后内力尚须日积月累地增强：
当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许多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的剑理，到这时心中方自大悟，以此使剑，真是无坚不摧，剑上何必有锋？但若非这把比平常长剑重了数十倍的重剑，这种剑法也施展不出，普通利剑只要拿在手里轻轻一抖，劲力尚未发出，剑刃早已断了。其时方当半夜，大雨初歇，晴云一碧，新月的银光洒在林木溪水之上，杨过瞧着山洪奔腾而下，心通其理，手精其术，知道这重剑的剑法已尽于此，不必再练，便是剑魔复生，所能传授的剑术也不过如此而已。将来内力日长，手上所用之剑便可日轻，到最后使木剑如使重剑，那只是功力自浅而深，全仗自己修为，至于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

此后杨过东海练剑，增加的也确只是内力：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杨过日日在海潮之中练剑，日夕如是，不问寒暑。那剑击刺之声越练越响，到后来竟是震耳欲聋，响了数月，剑声却渐渐自响而轻，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月，剑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转轻，反复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步时，屈指算来在这海边已有六年了。这时候杨过手仗一剑，在海潮中踏波击刺，剑上所发劲风，已可将扑面巨浪一一荡开。

而笑傲剑法，几乎不见练力的内容，风清扬一上来就要令狐冲背口诀，其文字“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之类，全是方位变化，无关内力修炼，自此已奠定了笑傲剑法的基调，此后教授的九剑，破剑式破刀式等，令狐冲竟可在内力尽失的情况下使用，可见对招式的偏重。

最有意思的，是风清扬在传授第九剑破气式时所言：此式是为对付身具上乘内功之敌手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独孤前辈当年挟此剑横行天下，欲求一败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将这套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门华山剑法，同是一招，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独孤九剑，情形也自一般。

如果我们从神雕的角度来看这句话，自会认为“威力强弱大不相同”的原因主要在于内力强弱，岳不群，乃至整个华山气宗也会这么认为，但在风清扬当时的语境下，却会给人以“剑法是否出神入化”来判断的偏重招式的诱导。

我前面说过，要试图将两书中这表象大异的两门武功联系起来，现试作如下猜想：

神雕中杨过学习独孤剑法主要有三个途径：
1 神雕所给的各种珍奇物品增强内力；2 与神雕对练；3 在神雕的指导下，于河海之中练剑。
这无疑是独孤剑法的正统练法，缺陷是过于依赖实操，依赖过来者的指导，更不用提那些增强内力的外挂，因此极难形成文字流传后世。我们可以合理推测，独孤求败剑法大成后，意识到自己的练剑法门难以流传之弊，于是在另一个地方，留下了他精心整理出来的以破X式为特征的独孤九剑，略过了河海练剑的修行过程，直接给出应用方法，好比我们学数学时，略过了那些繁琐的推导证明过程，直接拿到最终的公式套用于解题。这独孤九剑，可看做是独孤求败对自己的实战经验之总结，打个比喻，就像现代流行的，对XX星座XX血型乃至XX型人格，应当采取何种话术应对……这样的技巧总结，再配上临机应变灵活运用不可拘泥教条的总纲心法，便足以行走江湖了。这种做法最大的缺陷是，一旦自己内在的真实人格与技巧所要求的人格相去甚远，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临场露怯，但抛去这种极端情况，在一般情况下已经够用了。就像令狐冲内力尽失之下，虽然无法与真正的顶尖高手抗衡，但行走江湖用以自保也已足够。

在这里我不禁联想到笑傲里的另一门武功：
这一招“岱宗如何”乃是泰山派剑法中最高深的一招剑法，其要旨不在右手剑招，而在左手的冥数。左手不住屈指计算，算的是敌人所站方位、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一剑击出，无不中的。

把独孤九剑和岱宗如何联系起来看，再对比神雕，结论是显而易见的：从神雕到笑傲，金庸的武学理念，整体性地从偏内力转向了偏招式。

当然笑傲里也有很强的内力，主要有五个：葵花，吸星，易筋经，嵩山的寒冰和华山的紫霞，其中竟有四个都是反派角色使用，易筋经作为正派最强的内功，书中最主要的作用却是给令狐冲疗伤，其在武术技击方面给读者留下的印象，远不及吸星和葵花那样富有冲击力。这也进一步印证了在笑傲的武林世界里，相比金庸以往的作品，对内力是整体性贬抑的。

提到神雕笑傲的武学理念对比，又不能不提到以书入武这件事：
神雕：原来“房玄龄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乃是楷书的精品，前人评褚书如“天女散花”，盖书法刚健婀娜，顾盼生姿，笔笔凌空，极尽抑扬控纵之妙。朱子柳这一路“一阳书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的一笔不茍，霍都虽不懂一阳指的精奥，总算识得“房玄龄碑”中的每一个字，预计得到他那一横之后会跟着写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败象。
笑傲：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那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什么钟王碑帖？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他玩弄于掌股之间，只要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令狐冲道：“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庄主和人动手，确是太过托大了一点。”

金庸作为传统文人，对于以书法入武之事，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执著，神雕笑傲之外，还有倚天屠龙和侠客行两处，按写作顺序排列，是 神雕 倚天 侠客 笑傲。
在前三部中，作者还对书法入武抱有幻想，到了笑傲，则弃如敝屣，结论很明显，在笑傲的时代，金庸的武学理念有了一个极大的转变，堪比距离笑傲不久后的鹿鼎记对于传统武侠的转变——当然，这种转变在笑傲中也已经隐约可见了。

这种转变，我总结起来，是对灵活性，对临机应变的偏重，和对内力与固守僵化招式的扬弃。不是说内力和招式本身不好，笑傲中几个正面人物，少林武当恒山的高手，都是力招并重的，但金庸在令狐冲身上确实寄托了更多的对灵活性的希望，这正像在彻底颠覆传统武侠理念的鹿鼎记中，几乎不会武功的韦小宝全靠临机应变在众多枭雄高手逐鹿的修罗场中杀出了自己的血路。

这样一种思路和理念上的转变，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以为，这意味着对现实的回归。
现实中不存在超越物理法则的神功法力，作为普通人，我们能依仗来与这个险恶江湖抗衡的，唯有自己的智慧而已。无论是破X式的独孤九剑，还是算无遗策的岱宗如何，乃至韦小宝的左右逢源，都体现着对智慧的推崇，尽管作为通俗小说，这种推崇本身也是过于理想化而超越现实的，比如现实格斗中很难真正实现破X式和岱宗如何的技巧。但当我们以这种态度来对待工作生活的各个层面时，确会发现这种思路的可行。如果我们比照金庸本人的政治立场，以及邓公所谓有左反左有右反右的基本原则，当有所领悟。

在别的格斗类文学作品中，最接近于独孤九剑和岱宗如何的理念的，当属杰克伦敦的《一块牛排》，书中的老拳师尽了最大努力用智计来弥补自己与年轻对手在体力上的差异，虽然最终因为晚饭少吃了一块牛排空腹作战，体力差距过大而惜败，但对战过程中几次占据优势，游走于胜利的边缘，将经验与智计的战力加成拉到了最大，可说是西方拳击版本的剑宗气宗对决。而老拳师对自己年轻时肆意挥霍青春不知珍惜乃至于沦落至此的反省，也进一步突出了智慧的价值。

顺带说一句，武谚有云：拳怕少壮棍怕老郎。即是说，经验与技巧对于器械的战力加成，远大于拳脚功夫，器械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抵消力量的不足，这种理念推到极端，便是所谓的美式居合了，所以在克林特的经典西部片《不可饶恕》中，一个落魄的老枪手，可以凭经验与技巧，在最后的枪战中横扫小镇警方。

对比如今网络流行的带系统穿越爽文，主角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几无智商情商可言，全靠开挂神力护航，金庸从神雕到笑傲再到鹿鼎记，逐渐摒弃自己前期的理想主义，回归现实的努力，真正体现了一个思想者的成熟。

普_渡_众_生

楼主的好文，涉及面很广，我还得慢慢消化。楼主提到的《笑傲江湖》是金庸武功境界的一个分水岭，还是很贴切的。

西蜀散人

普_渡_众_生 发表于 2023-7-25 19:34
楼主的好文，涉及面很广，我还得慢慢消化。楼主提到的《笑傲江湖》是金庸武功境界的一个分水岭，还是很贴切 ...

是啊，仔细想来的话，金庸一直努力想突破武侠小说里的各种窠臼，他的努力是在别的武侠作者那里极少见到的。比如说，郭靖狄云石破天等人的愚笨无知，萧峰自尽，杨过断臂小龙女受污（我记得好像是倪匡还是谁说过，神雕金庸的本意是要写成悲剧结尾，但挡不住读者的压力，最后给圆回来了）雪山飞狐结尾的留白等等……到最后，他就直接对武侠小说的根本——武功下手了。笑傲里对内功的反动，鹿鼎记里干脆不要武功，然后，就封笔了。
我相信到了那个年纪，金庸对于武侠小说的固有模式：靠超越物理法则的神功大杀四方让读者爽，已经极度厌倦了，他想尽量让小说更接近现实一些。
其实笑傲江湖之后，还有一本越女剑，考察其练功过程，是与白猿对练，类似于杨过与神雕对练，但去掉了杨过河海练功的部分，阿青与人交手，也是没有内力的压制，直接针对对方的破绽下手，与令狐冲极为相似，这些都说明金庸晚年对武功的写作理路，有了根本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