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杀境
傅尘瑶曾对痴道人说:“战争中,杀与被杀都是无奈。
痴道人问她:“施主有如此慧根,何不释怀以往。”
她摇摇头:“无奈。”
第一章 危城
扶苏城,一座古老而破旧的城池,城墙因了岁月的浊蚀而微微呈现暗灰色,它在历经多代而名不见经传,因为一旦玉门关有危,此地便是棋盘上的弃卒。该城守备去年才上下打点出一门大炮镇守城头,两名小卒平时负责将炮筒擦拭得比专吃软饭的小白脸那擦着头油的头发还锃亮。
“你说,弄这么个东西,咱们来服侍它,值吗?”
“别看它笨笨傻傻的模样,将军衔,比咱们守备的官还大,也领俸禄,不过这俸禄?”
“它个笨家伙自己怎么吃俸禄?守备大人倒是……”
“嘿嘿,你以为呢,要不然守备大人上下花了几千两银子请它回来做甚?”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混聊,抬头,揉揉眼睛,吓傻了。
他们是不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远处扬起一片茫茫沙尘,远比任何沙尘暴都来得壮观,席卷着风沙的那一列,明晃晃的铠甲战袍,烈日下耀得人全然不得正眼。
该来的终于来了。
狼,是狼啸,这大白天的竟然还会听到狼啸的声音。
两个小卒子连自己的耳朵都开始怀疑。傻在半空中的两张嘴巴,久愣之后方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声:“有,有,有鞑子进攻!”
惶恐的声浪一席席接了下去,城门绞盘的辘轳声,夹杂在骂声里,更像是一个高龄产妇那撕破喉咙的呻吟。
城头上筑巢的秃鹫被整窝惊起,鸹噪着自己家族的每一位成员,向着暴君似的太阳轮头一翅,呼啸着盘旋过城外光线下无穷阴晴的沙际。
它们在期待战争,期待美食。
经年不衰的战争给它们带来了智慧,无论跟随人类到任何地方,获取的可口美餐总是多过追着野狼野狗。
它们鹰一般的捕捉着血腥味道的端倪,是狼,一双双红红绿绿的剔透眸子,从阳光不能照到的阴影里放射出来。沙漠里的野性在膨胀,热血在燃烧。
地,震撼了,隆隆声是骑兵的造势,簌簌声是步勇的迈步,五个部落的虎狼之师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巨浪般吞掉了城外的空地,向着一座三面环沙,独面环山的孤城拍去。
那骑兵们似乎追着什么东西,似乎是一骑单乘,头顶上的风沙帐像是随时要将他吞没,从一个黑点,延展成一个书生拼命摧着缰绳,呼吸紧张得青筋能见,那头疾风也似的驴子分明在跟身后一纵鞑靼骑兵的草原良驹赛跑。
“开城门!”他的嗓子像是一只劣质的胡琴,人们通常说,拉起来像是驴叫的那种。
他高举一只令牌,金光闪闪。
守城士兵认得,却无动于衷。
“开城门,”一条精壮的身影跃下城头,揪住拉绞盘的兵卒。
“你!”兵卒的瞳孔在收缩,还没等他来得及眨一下眼睛,那汉子将他往地上一扔,手中银环一晃,绞索应声而断。
驴子像是刚解了束着四蹄的绳索般,全身仿若腾空而起,直线般冲进城门吊桥上,飞驰而来。
桥外烟尘滚滚,骑兵压了过来。
士兵们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情形,死亡的威胁步步逼近。
那汉子虬髯的脸庞中泛起一丝兴奋之色,跃起两步,双手激射出几枚银色夺魂顶,口中居然也不闲着,倒挂吊桥之上,牙齿咬起早已断掉的绞索,飞入城内,身上虽系着千百斤的城门吊桥,那身子却像是燕子般轻盈。
骑驴进来那书生吃惊地看着他,对兵卒们投以疑问的眼光。
“你不知道吗?他可就是扶苏城顶顶有名的荷花堂燕大爷,江湖上人称第一杀手,长命燕子是也。”
那书生谦谦一笑:“我不混江湖。”
兵卒一惊:“你混哪里的?”
书生恍恍手中金色令牌:“兵部!”
城下城上,跪倒一片。
唯独那个紧咬绞索的“燕子”,用力掰开一环铁索,与绞盘上余下的铁索套在一起,默默地跃上城头,凝视前方,且背影益见高大。
战争来了,有人逃,有人守,却偏偏还有人赶着进来。
扶苏城内神龙山庄的残垣断壁中,傅尘瑶和木清芬就是这样的两个女人,一壁庆幸着自己能赶在这场角逐之前进城,一壁又困惑着。
傅尘瑶有一面擦拭得比城头大炮更亮的镜子,因为女人总会对镜子有一番特别的眷恋。
不过此刻,她看到镜子里人居然不是她,甚至不是女人。镜里这男人当然不俊,看起来甚至有些猥琐,却有气派,眼色阴翳得可怕,半张脸挂着块铁皮,边缘淌着一注鲜血。
傅尘瑶换个角度,喃喃自语:“这镜子除了可以重现往日恩仇,并无特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来抢?”她不解地转过头看着床上的女人。
木清芬咬着牙,悠悠说:“当时我也很小,啥都不记得,八岁而已,一个八岁的丫头能做的只有趁乱背走当时只有三岁的你!”
门缓缓扭开,一线线阳光排列进来,有人站在背光的暗区中,冷冷地注视着房间。
两人冷战,饱满的阳光恍着铜镜,待到她们看清这个人,便再也不愿多看第二眼,因为无论谁看到这人,他们的毛孔上都会冒起寒气。
这人确实不像人,却也不是鬼怪,全身上下皆是疮疤,脸上、鼻子上、眉毛上,甚至连耳朵都好像千疮百孔。
幸好他在笑,仿佛浑身的疤孔都咧开一线。
“别嘲笑我胆子小,”木清芬从像被点击般从床上跳起,“您长得实在很恶心,怕那些疮疤里会有虫子钻出来!”
那人极其轻描淡写地说:“关外鞑靼部落果然听了那几个蒙古落拓王孙的话,准备攻城。”
木清芬的一愣,疑道:“你是谁,如何晓得这些事情?”
那人又笑:“外面的炮声和喊杀声都响成了一片,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傅尘瑶只是歪了歪镜子,铜镜里出现的情景比那人的脸还可怕,骇得她忙把镜子紧按在桌上,定神问道:“是谁?”
那人敛起笑容:“我的仇人!华发生与你有灭门之仇,知道你要重振神龙山庄,现在是好时机。”
木清芬皱眉:“你是谁?我们为何要相信你?”
那人的喉头出声轻哼,转身出门,木清芬才迟了半分,再追出去却早不见了那人踪影,再回味那人形象,心下寒意顿生,疙瘩起遍全身。
傅尘瑶推推她,命令似的口吻说了句:“走。”
木清芬二话不说,即随她出了庄子。
此时扶苏城全然变了面貌,哭声、闹声、喊杀声远远传来,到似残垣断壁间的神龙山庄还算个清净乐土。
“不!我不去!”
耳边传来小孩子的哭闹,两人看去,却是一家三口包袱团团,神色匆匆。
只听那汉子语声严厉:“快走,我定要上阵杀敌,你快和你二娘走!”
那女人已然哭得不成样,只是抽噎着拽着孩子的小手。
“不,”孩子叫声凄厉,“她不是我娘,我要爹,我要爹!”
汉子皱了皱眉头,狠狠在孩子雪白的双颊上煽出五指红印子,骂道:“二娘好歹也养你几年,此刻家园危难,乃父正是精忠报国的时候,黄口小儿竟然拖后腿,枉你也身为男儿!”说着又举掌便打。
那女人忙护于孩儿身前,屈膝面向:“相公,……”未说先泣。
“我不要你这个坏女人!”孩子倔犟地挺身而出,站在那汉子身前,倒似这汉子不打便对不起这孩子。
木清芬耐人寻味地瞧上一眼,傅尘瑶冷道:“这孩子真不识好歹!这汉子更不识好歹,父子一对混蛋!”
言语间,傅尘瑶坠掌便往这孩子头顶击落,汉子骇然,伸手拦掌,下盘脚踩三步,要逼她躲开。偏那汉子招式难收时,傅尘瑶身法轻徊,出指点了他两个穴道。
汉子身体受制,动弹不得,只听傅尘瑶冷笑道:“这样差的武功竟也想上阵杀敌,有好好的妻儿家眷你不顾忌,偏逞什么能?”
她越说越气,似乎眼前被她训斥的那人已然成了自己的父亲。
木清芬忙一拉她,说道:“算了,你自己也不懂事,还去教育别人。”
傅尘瑶顺顺怒火,奇道:“我有什么不懂事?”
木清芬打趣:“我从小把你拉扯大,你竟也一声母亲都不叫,真真不懂事啦。”说罢,捧着那倔犟孩子的脸说,“好孩子,同你娘把你爹拖回家,一时三刻他穴道不会解开,你听话点儿,爹爹就不会走了。”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散碎银子,强掰开他的小手放进去,“姐姐给你买糖糖吃。”
傅尘瑶也自觉有些失态,忙冷冷地说道:“有我在,这扶苏城就破不了,你们还是回家过你们的日子吧!”
二人刚一转身,只听“砰砰”几声,那孩子将木清芬的银子扔了一地,用愤愤地眼神目送她们离去。
傅尘瑶斜横了一眼:“还想让我叫你娘,先保住命再说!”
木清芬爽朗一笑:“若我们被那臭兮兮的鞑靼人杀掉,奈何桥上,我还是会让你叫的!”
城头远远地便可见到金鼓之声将民居屋檐震得嗡嗡战抖,城门紧闭,横梁栓杠处声声欲摧,想是被鞑靼兵用大木敲打撞击而成,不免让二人的心跟着那响动跳跃起来。
“……笑谈渴饮匈奴血……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远远传来豪迈的歌声,顿时让人心为之震撼,嘈杂虽拢成一片,但这整齐而低沉的歌声却能抛开一切喧嚣直入心肺。
循声望去,城头、天色一线处,身穿长衫的青年书生挽袖擂鼓,放声高歌,其余兵丁都随着他的歌声吟唱,长襟御风,巾履飘扬,虽不见这书生面目如何,只是这股气势便让木清芬不由得看痴了。
这位就是那个混兵部,骑驴拿令牌的书生。
傅尘瑶不屑:“书生意气,未见得是个有头脑的人,战场是能唱歌的地方吗?”
木清芬不语,手中丝绦鼓起长风,勾住一侧街竿,三两步,悬着丝绦飞纵而起,轻拍城墙,飘落那书生身边。
书生并未对她这飘然而下的仙子侧目,而是继续擂鼓高唱“怒发冲冠凭澜处……”
傅尘瑶也跃上城头,一拍木清芬肩膀,朗声叫道:“扶苏城神龙山庄庄主傅尘瑶拜见区野鹤大人。”
木清芬低语:“区野鹤,原来这豪迈书生便是区野鹤……”说罢,低声倩笑。
“他当然是区野鹤,进士及第进翰林院庶常,一年着升兵部边事司,现下,大人恐怕是私自出京吧?”城头另一端忽而走来一位婀娜女子,汗水、烟尘将她额上刘海打成卷卷贴鬓,眉间自透出一种英气,一席话毕,躬身施礼,“风啸寒月寨箫寨主命在下君橙舞转告大人,鄙寨以大人马首是瞻。”
区野鹤听罢,忙放下鼓锤,整整衣冠回礼道:“山寨美意鄙人心领,只不过兵戈之事乃是朝廷之事。恐怕不方便……”
君橙舞落落一笑:“大人瞧不起我们这帮穷苦出身的兄弟,觉得我们是一群乌合之众?”
区野鹤忙陪笑:“绝非此意,绝非此意。”
君橙舞道:“那好,在下这就回山寨召集兄弟,与大人共同进退。”
就听一声冷笑,鼓声大作,那个叫做燕子的虬髯汉子踏鼓而来,轻盈地落在众人面前:“区大人如此为国为民,着实令人佩服。”
君橙舞见此人,露齿一笑:“燕堂主,荷花堂荷姑可有什么吩咐?”
区野鹤尴尬地忙躬身:“原来是荷花堂的堂主,刚才在下都没来得及道一声感谢。”
那虬髯汉子似乎并不习惯这样嘈杂的场合,习惯性摇摇头,正色道:“荷姑让我传下话来,说是共御外辱,城里各恩怨全部放下,听候区大人调遣。”
城外金戈声鸣起,想是敌兵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众人忙临城下望,只有木清芬垂着睫毛,眨巴眨巴眼睛,忸怩低语:“区思梅世叔和我爹,和我爹……”还未说完,便被傅尘瑶一掌拍断:“木姐姐,人家当你是透明的,在人家眼里,扶苏城内只有三方势力可以借用,花生门,风寒啸月寨,荷花堂,姐姐你手下既没壮丁,又无势力,他爹都死了那么久,哼哼……”只剩下冷笑。
木清芬撇着嘴道:“我助他守住扶苏城,再谈儿女私情也不迟。”说罢俯身在望向城下,眼前情景让她着实惊恐起来。
幼年她曾经一次血腥的屠杀,神龙山庄一百多条人命一夜间都躺在了敌人的刀下,庄主傅红药虽将带头之人的面具辟下,可绝没有任何活人可以证明那带头人便是华发生。
木清芬眼前的情形比那次灭门更加惨烈,远处那红衣大炮所及之处,无不血肉横飞,扬起一片沙砾,铺天盖地的卷着红色浆水撒向人群。
敌兵如潮水般势不可挡,城头火箭齐发,燃着一片征衣,敌兵打着滚一浪高似一浪地冲刷而来,所到之处如蝗虫经过,寸沙立焦。
看过蚂蚁渡河的人一定会熟悉这场景,黑压压一团团滚过,有的沉没在沙间,有的继续冲击那灰头土脸的脆弱城墙。
云梯倒了又架,架了又倒,随着火与血的洗礼,竟也有竖在城头的漏网之鱼。想来这些部落急功近利,怕是要硬攻、抢城。
天上翱翔的秃鹫都被吓呆了,唯有远处不知什么暗处角落里的狼群,依旧呜咽着,为所有死者吼着挽歌,无族类之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