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自己去流浪
第三部 秋赋
初秋的天气很好,清新而少雨。地上的草大多还是青的,一些千奇百怪的草籽棘枝挂在衣服和裤子上。和煦的阳光,没有风。山坳里传出时隐时现的砍柴声。鸟的歌声已经稀少了。无云的天空很蓝。
秦孤鹤躺着,一头乱发和野草混杂在一起,两条腿几乎被荒草埋没了。他没有睡着。他什么也没想。他在泥土、草和秋虫的气息中躺着。
时间是不存在的。其实,不过因为我们脚下这个小球总是踩着娴熟的旋转步,让太阳和月亮看起来东升西落,我们不会去想像一个时间的存在。大雁和野鸭自管飞来又飞去,桃花和菊花自管盛开又凋零,没有人会定一个“时间”去限制它们。一只蚂蚱在吃草,那咀嚼清晰而绵长。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而且也好象没有结束的意思。它只是在延续。它只是一种延续。它和大地蕴含着同样的一份深沉。
猛然间,一声尖叫。好象是一声尖叫。也许真的是一声尖叫吧。尖叫又怎么样呢?尖叫不过只是尖叫。
轻轻的触摸,在鼻子上,闪电般的消失了。气息中不再只是泥土、野草和秋虫。什么花的气息吗?在这时开花也不稀奇。花是属于绿色的,这份随意与和谐,是属于秋的,是属于这些自然的真正主人的。可是咀嚼声没有了。为什么没有延续下去呢?这是他的事。更深地沉浸自己,消融自己,你可以体验到和大地一样的感觉。
轻轻地触摸,在手腕上。不象蚂蚁,也不象一般的虫子。可能是蛇吧。不久以后,它就要去体会另一种深沉。这种深沉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完全平等的。象自然的其它礼物一样。咀嚼声再响起来,远多了,淡泊而宁静,仅仅是,很纯洁的咀嚼声。
一个不属于这份和谐的声音。是的,不需要感觉就感觉得出,它不属于这里。一个入侵者,真是难以躲避吗?
蛇再一次爬在手腕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固执而急迫。一个顽童,不断地把石子投进悠静的池塘里。天空依然应该是蓝的吧,好象有一行大雁飞过呢。
另一条蛇爬到了脸上,大概是脸上,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响起。声音一点点地变得轻柔,变得明快,象菊花。嗯,这声音已经有一半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了。
蛇开始用力挤着脸颊,有一片感觉。是蟒蛇吗?不会,蟒蛇想干什么呢?
声音已经有一多半属于这个世界了。终于,声音能够钻进耳朵了:“先生,醒醒。先生,醒醒嘛!”
蟒蛇推得脖子不由自主地摆过去,再摆过来。真调皮,它是想蹭痒痒吗?
“先生,醒醒,醒醒嘛!”
渐渐地浮起来了,不知道是什么。大山里晨雾慢慢地消散,露珠滴下来,滴下来。可以感觉到蛇身的凉意了。可以觉到冬笋在地下穿行的力量吗?这力量好大啊!
慢慢的伸过一只手来,拍拍这调皮的蟒蛇的头。心里宠爱而无奈的笑笑。冬笋从心里钻出来,迅速地向各个触须穿过去。轻轻地握着调皮的蛇头,尽量把触须都伸展开来。野草悉悉索索地响。一声实实在在的叹息溶化在土地里。
“小调皮。”冬笋穿透了触须,远远的前行了,疼爱的声音在心里蠕动了一下。
“你说什么?”
小虫落在眉毛上,痒痒的。耸了两下眉毛。虫子的粘液淘气地糊在眼睛上。“真淘气。”慢慢地把糊着眼睛的拨开,青色的草围着蓝色的天。
“先生,你说的什么呀?”
“是么?”天依然蓝得诱人,可惜天太高了。天在哪儿呢?
“什么是啊?”一个影子挡住了天,让人眼花的色彩。
秦孤鹤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嗯”了一声,用最大的努力拖回那沉迷在遥远的视线。
是一双眼睛。
是一双眼睛!
“噢,没什么,是天。”声音挺轻。
“是天?”两只眼睛都微微地摆动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不过,你真的醒了吗?”
“真的醒了吗?”
蟒蛇的头扭动着从手中滑了出去。一只大眼睛挡住了那两只眼睛,“咔嚓”一声,大眼睛闪了一下。大眼睛移开了,两只眼睛又出现了,“醒了吗?”
“我是——不愿意。”动动身子,“是的,不愿意。一定要醒吗?”不对,有一件事不对,不过也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存在不对,什么存在?终于欠了欠身子,半抬起头,“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啊。”
“噢,请坐,坐吧。”
“谢谢了喔。”秋草发出响声,发丝从脸上拂过。秦孤鹤醒了。他坐起来,甩甩头,吸口气,“嗯,朋友贵姓?”
大眼睛转过来,笑一笑,“免贵了啦,姓胡。先生贵姓?”
“秦。”
“秦先生,你是本地人吗?”
“噢。”他笑笑,是本地人吗?
大眼睛又笑一笑,“我刚才呀,以为秦先生是个死人,把我吓坏了!”
“噢,胡小姐哪里人?”
“苗栗人哪。”
“噢,”他看了她一眼,“台湾人,台胞喽!”转头看看山,山色青翠而艳丽。“胡小姐是旅游?”
“算不上。”顿一下,“是访祖啦。”
“噢,访祖。这里是哪里呀?是这里吗?”
“是啊,秦先生说这里是哪里呢?”
“大概,出了云南了吧?”
眼睛睁大了,“秦先生,我这里有半盒仁丹。不过啊,你即使把我的仁丹全吃完了,也不会明白的吧?”一阵笑声,“这里是湖南哪!”
“噢,”看看天,看看山,“令祖访到了没有?”
“没有哇。所以我还没有回去啊!秦先生,你知道双溪山是哪一座吗?”
“不知道。”看看她身旁的一个大包,“不过,可以问问。”
“问谁啊?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你听。”
“听什么啊?”
“砍柴声。”
“嗯,好象有。”
秦孤鹤指指西边的山坳,“就在那边,我们去问他,应该能知道。”
“谢谢秦先生啦。”
“谢什么?”
“秦先生说我们去问他,意思是说愿意陪我去啦,我当然要谢谢啊!”
“不过今天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
他看看她,“现在去问明白路,就要到下午,时间肯定不够。”
“没关系的啊。秦先生,帮我拿一下包好不好啊?”
他看着那个大包,“中国人的老习惯。”
“是啊!更何况是去见自己的祖先呢?”
“嗯。”看看山巅,停了一会,“那走吧。”
也许,秋天的太阳是最解人意的。除了政治家、实业家,以及等等其他的家之外,剩下的人,也就是那些真正没有身份的人,是真正而完完全全喜欢秋天的。秋天让你觉不出自己的存在,因为你无法把自己和那份秋分开来,即使你无法继续与秋熔为一体,秋仍然拥抱着你的灵魂。这是真正的拥抱,比一切更真。
一阵风带着浸透心脾的舒适,依然是那份温柔,那份知心的温柔。秋风解冻了秦孤鹤的一部分大脑,来领略那蓝蓝的天,高高的天,纯洁得好彻底的山和树,还有草和花。
“秦先生。”
几乎到处都是菊花呢!千娇百媚?只怕不止。这是秋的魂吧?一朵菊花就可以永无休止地研究下去,秋捧出这么多菊花来,干什么呢?
“秦先生!”
“嗯。嗯?”
“秦先生,秋色很让您着迷吗?”
“唔。”
“其实,秋天是很活泼的喔,小时候,看见‘籁’字,往往要想到秋天。你听,满山都是鸟鸣!”
还有虫鸣,草鸣,和叶鸣,秋天何尝是沉寂的呢?
“到大陆来,第一次发现有这么多的鸟吔!”
“也许,因为人少吧。”
女孩耸耸肩。显然,他也发现了这句话的荒谬,抬了抬左眉毛。
“秦先生,你说那人砍树干什么啊?”
你居然听得出是砍树?“不是砍柴么?”
“这里四处都有柴呀,一定要到山坳里砍吗?”
“唔。砍树作梁吧。”
“大陆的水泥好缺乏哟?”
秦孤鹤抬了抬嘴角。
山道时而溯溪而上,时而穿林而过。行至半途,女孩手里已经捧满了鲜花。
“胡小姐。”破天荒。
“什么啊?”
“如果一个人喜欢什么的话,是不是一定要把它弄到手?”
“多半是这样的哦。”
“甚至不惜对它生命的摧残?”
看看手里的一捧花,笑了,“对不起啦,秦先生。我忘了这儿是秦先生的啦。我只是非常喜欢这些花,所以哪——所以忍不住就要下手害它啦。”很抱歉的表情。
“转过这个弯,就到了。”
樵夫干得很起劲,显然并没有听见两人的声音,两人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个肩背是汗的汉子往前走。樵夫的斧子雪亮,树已经砍了一半。幽谷里偶尔会传来两声鸟鸣。
女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坐下来。他站住了。
女孩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解下身上的水壶,走过去招呼樵夫:“先生,停一会儿再砍可以吗?”望着惊奇的樵夫,把水壶递给他。樵夫没太反应过来,就顺手接过来喝了两口,抹抹脸,笑出满脸的淳朴。
“先生,向您打听一件事,您知道胡家的祖坟在什么地方吗?”
秦孤鹤看着一只上树的蚂蚁,她怎么不问双溪山了?
“胡家?胡家,这儿已经几十年没有姓胡的人了。胡家,胡家,胡家?对!胡家。我想起来了,胡家的祖坟我小时候还见过。喏,您看,从这个山峰翻过去,左边有座山,叫双溪山。双溪山有一道山梁两边都是很深的山谷,山梁朝西。山梁上有一面石壁,石壁上面有一个老寨子,胡家的祖坟就在那儿。”
女孩很认真地听樵夫说完,点了点头,“谢谢您啦,先生。”
樵夫摆摆手,“这没啥。”
女孩朝樵夫摆摆手,转身来秦孤鹤上路,却又忽然转身对那汉子说:“先生,用水泥板做梁,又耐用又好看,又省了你这许多的力气,你说是不是呢?”
那汉子一愣,女孩已经转身走了。
秦孤鹤微微一笑,“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经济问题。”
女孩反问:“就永远这样下去吗?”
秦孤鹤摇摇头,没有说话。
翻过山峰,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归巢的鸟儿在山谷里回旋,山峰象用绿色浸过一般。满天的彩霞绚丽无俦。太阳又大又红,缓缓地降下。彩霞的色彩不停地变幻,飘飘荡荡的心安祥的沉浸着,享受着美景的安宁。一只白色的鸟随意翱翔,似乎引着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山的深处。时而一小群鸟飞起来,阳光在群鸟的飞羽中透过来,变成一种奇妙的东西奇妙地进入了心里。闭上眼睛,便是一份温暖而明亮的空间。只是那样。四下的花香、草香和阳光的温存一样的氛围着,你是树,你是草,你是土地,你是投林的鸟。躺下来,你便是一座山,世界运动着,自然变幻着,你看着,听着,嗅着,咀嚼着,感觉着,却没有想。一千万个小小的温柔的指尖,从皮肤,从毛孔,舒服地爬到心里。山还是山吧,其实,山是不是山有什么关系呢?晚霞荡漾着,象海浪一样起伏不定,淹没了,又露出来,再淹没,再露出来。山峰不断地膨大,再膨大,鸟儿都在山里了,云儿都在山里了。都在山里了。山用它发痒的颈项去蹭太阳,好舒心,好舒心。蓝蓝的烟雾飘进山的怀里,一缕又一缕,一缕又一缕。
“秦先生。”
海浪也是这样温柔的!
“秦先生!”
确实大,真的,真的很大。
“秦先生!”伸手推推他的肩膀。
“嗯?”
“秦先生,太阳下山好一会儿了喔!你是不是打算让我在山顶上陪你一夜啊?”
噢,是的,还有她。没有完全醒的手拎起包。
来到一个避风的山坳,她从他手里拿过包,找块平地,打开包,取出一件东西,打开来,是一顶帐蓬。
支好帐蓬,他坐在一块岩石上,看着渐浓的夜色。
夜色如水,真的象水一样,伸手就可以摸得着。夜拥着,是淡的,也是浓的。生命只是一个存在,不再有头脸,不再有四肢。夜和生命。生命和夜。夜成熟而可赖。沉在夜的底部,就是好美的永恒。蟋蟀叫着,这叫声溶在夜里,它就是夜;感觉得到,星星那高贵的光也溶在夜里,它也是夜。生命和夜,夜和生命。树影已经是黑黑的了,依然可以觉出那树的生命中的绿,夜中的绿。平缓的、宽宽的河,熟睡的、蓝得好深的海;娇媚的云,把自己铺展在天里,溶化在天里;梦,哼着它的谣,大山深处传来的谣;雪花悠然地飘落着,没有大片和小片,没有山川和河谷,一直飘下去,飘下去。
星光象水珠,不停地滴入深深的夜里。一滴,一圈小小的涟漪,又一滴,又一圈小小的涟漪。先滴下的水滴都不见了,只有深深的夜。而后来的水滴,依然一滴滴的滴落。一滴,一圈小小的涟漪,又一滴,又一圈小小的涟漪。
“秦先生,你准备在这里捉两条蛇来做宵夜吗?”
他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
“那就请秦先生屈尊大驾喽?”看看他,扬扬眉,“暂避寒舍啊,啊——不肯赏光啊?”
大眼睛。
好深的夜色。
两人弯着腰进了小小的帐蓬。她打亮电筒,“请快点把自己安顿好,对不起啦,供电限时三分钟喔。”
“谢谢。”
秦孤鹤不喜欢这种拥挤狭小的空间。他喜欢野草、泥土、树根、秋虫和夜风,那才是他的世界。不过,自由是暂时被剥夺了。一个深沉的叹息从泥土里涌上来。
“秦先生很惯于独处。”
“嗯。”
“听秦先生说是从云南来喽?”
“西藏。”
“哇!好远哪!”女孩转过脸来,气息吹在他的肩膀上,“现在上哪儿去呢?”
“走走。”
黑暗之中感觉得到她点了点头,“秦先生从藏边走到这里,看样子呢,是要一直朝东走下去的啦,是打算一直走过太平洋,从美国上岸呢?还是打算去朝拜海龙王?”
“胡小姐是不是准备去帮我收尸呢?”
“噢,要是秦先生实在没有走过去的话,看在这一面之缘上,我也只好破费啦!”
“那就是说,如果胡小姐今天看见的我是一具死尸,一定是不会理睬的了?”
“很抱歉哪啦!”
“好说。”
“秦先生,如果你真有兴趣走的话,我可以帮忙租一架飞机。这样嘛,你在海上走的时候,飞机可以帮你带点东西啦。比如说,酒精炉,或者《基督山伯爵》啊。”
“我可不想有一位伯爵来分享我的鲜鱼。”
“好小气哟!好啦,没有人想抢你的鲜鱼。不过,如果有人想请秦先生去走走阿里山呢?”
“如果胡小姐想在明天见到目的地的话,现在最好先把一些话咽到肚子里。”
听得见女孩抽了口气,然后真的把话咽了回去,笑一笑,就不再出声了。
秦孤鹤醒了过来,掀开帐蓬一角看看,天色已经灰朦朦地发亮了。满山的鸟鸣声把无穷的欢快滋润在心田里。凝聚的露珠象成熟的果子,风一过,就缓缓地沿着草叶向地上滴落,走过的道路越遥远,心中的志向越坚定。
人永远是最懒的动物!他摇摇头,缩回头来,借着黎明前的微光,看见女孩一条裸露的腿伸在薄毯的外面。他闭上眼睛听了听鸟鸣,从帐蓬里钻了出来。
含着露水初绽的野菊花,脆生生的鸟叫声,空气里洋溢着鲜灵灵的生命。一股微带凉意的溪流伸展着,山野的清晨,不在里边,也不在外边。远处有淡淡的薄雾,是谁遗忘的,巧巧的几缕轻云,渐渐地晕红了脸,一缕同样的云雾,飘荡着,弥漫着,缓缓地荡漾着,轻轻地抚拍着,渐渐的,渐渐的,便就只剩下了这云,只剩下了这雾。
“秦先生,早!”
“早!”
“啊——”伸个懒腰,“好新鲜的空气吔!哈,这么多鸟叫吔!”撅起嘴来学了几声鸟叫。显然学得不象,没有哪只鸟儿理睬她。
“秦先生,”她站到他的旁边来,“你会学鸟叫吗?”不经意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就一动不动地定定地看着他了。
“只有鸟的叫声才是鸟叫。鸟叫学得再好,也只能骗骗人。”
“喔!是吗?象秦先生这样的人呢?只怕也是骗不到的喔。”
远处的山头渐渐地亮了起来,亮得朦胧而羞涩。
“本来,这次回大陆的事,是我Daddy和我Mammy来的。”
女孩的声音有点儿异样,他转过头来看看她,见她怔怔地看着他。“他们有事?没来?”
“半年前,绑匪绑架了我Mammy,绑匪老大是一个最没有信用、最没有道义的,所以,我Daddy亲自去救我Mammy——连我哥哥也没告诉……”
“嗯。”
“我Mammy救出来了,我Daddy却因为一念之仁受了重伤。绑匪虽然罪有应得,我Daddy却也不行了。”
“……”
“那时到处一片混乱,叫声四起,我Daddy对我Mammy说,要她照顾我哥哥和我。”
“……”
“这时候我赶到了,我Mammy对我说,‘记住你Daddy的为人,你们不会让我失望的。’猛然一声枪响,我才发现我Mammy一直用枪口顶在心窝。”
“嗯!”
“她死在我Daddy的前面。”
山林被初绽的阳光照得晶莹剔透的亮。清晨升腾起来,象渐淡的云雾,飘向天空,越飘越淡,越飘越高。
“我daddy跟我Mammy,他们实在是过得很值得。”
秦孤鹤点点头,看看远处的山,山正伸展着它的筋骨。他拍拍她的肩,“我们去完成你爸爸和你妈妈的心愿吧。”
中午的时候,他们到了石壁上面,到处都有那些破烂不堪的老式旧屋,能用的木料都拆走了,一切都显出一份破败的历史的久远的景象。她抬头看看太阳,“在寨子往南不到三里的地方。”
在荒草掩埋的墓碑群中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她把身上的东西拿下来放在草丛中,然后就在祖坟前坐下,看看站在一旁的他,“秦先生,你说祖先会计较晚辈吗?”
“不会。”
“那么,不必那么拘谨哪喔。”
她指着那两座坟,“这一个,是我祖爷爷,这一个,是我祖奶奶。我爷爷说,我祖爷爷并不喜欢我祖奶奶——噢,这是我爷爷偷偷跟我一个人说的——可是这么几十年,他们却一直在这里相依为伴。”
他听了她的话,不由一震,看着这两座荒草没顶的旧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女孩拿出一份份贡品摆在坟前,转过头来看见他在发愣,伸手推了他一把,“嗨,秦先生,你可不要装我祖爷爷吓我喔!”
“哼,胡小姐还信这个?”
“不信哪啊。”
“那还怕?”
“当然怕呀!”女孩指着那些祭品,“这是我爷爷的,这是我奶奶的,这是我Daddy跟我Mammy的,这是我哥哥的。”
“噢?怎么没有你的?”
“摆一堆东西在这儿,祖爷爷跟祖奶奶又看不见。”
“那你怎么又带一堆来了?”
“那是他们的心意啊!也许祖爷爷和祖奶奶看不见,可是,我把事情办好了,我爷爷、我奶奶、我Daddy、我Mammy,还有我哥哥,才能心安哪啊!”
女孩从怀里抱出一大捧花来,一枝枝地插在两座坟头。一捧花十枝中倒有九枝是菊花,虽然这些花都是昨天采的,却没有丝毫雕零的模样。他过去从她手里拿过一把花来帮她插在坟头。
“秦先生,你说这些花插得活吗?”
“唔,插得活。”
“全部吗?”
他转身看看她,只看见她的背影。一只蓝背黄腹的小鸟“扑簌簌”地飞过,中午的阳光从点缀在天空的几丝白云间暖暖地照下来,远处的天空是一行南归的大雁,从他的心头飞过。“噢,大概不是,我看,能有十之七八吧。”
“嗯。”
插完后,她看看他,不由就是一笑,他也不禁笑了笑。她从包里拿出一叠纸来,递给他说:“这是我爷爷奶奶、DaddyMammy写给祖爷爷、祖奶奶的,你帮我烧吧。”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看哪!可是,要是我烧的时候看见我自己的名字呢,我就会忍不住要看下去啊!”
“噢!”他忍不住要笑,却凛住了,接过来说,“我烧。”
“要一张一张地烧喔!次序也不能错吔!”
“我保证让你的祖爷爷、祖奶奶看得懂。”
她眨了一下右眼睛。
大眼睛。
一双大眼睛。
他侧坐在坟前,开始烧那一叠纸。他点了一枝枯枝,等一张烧完了才烧第二张。她看看他,看看他手里的纸,似乎忍不住要过来看看到底写的什么。他对她摇了摇头。她笑一笑,撅撅嘴,仰头看不远处一只啄木鸟啄树。
烧完纸,她把包收起来,开始拉拉链。他看着她要走的样子,问道:“真的不打算把坟修葺一下?”
“是啊!他们从大自然来,回到大自然去,对不对?让他们心安理得地再回到大自然去啊,不对吗?何必一定要让他们再从大自然中突出出来呢?”
他看看她,她看看他。他闭上自己的眼睛,转开头。阳光已不是那样热,而很慈祥,使人真想一下子放松自己,任沉任浮。
“不错,固有其始,固有其终,未终之事尚纷繁无绪,何必再去纠缠已终之事。”
“嗯,太对啦!嗯?秦先生,怎么还不走?等什么吗?”
“是啊。”他说,不过没动。
“嗯——”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笑,看看那余烬未灭的纸灰。她捡起一截树枝,拨开纸灰,让最后的一点余烬燃完。转过头来,对他小小地做个鬼脸,抬起身来潇洒地把树枝甩掉,“OK?”
他看着回去的路,只能看见一个弯。远点看,是蓝蓝的天空,没有云,一双大眼睛在蓝天里。他坚定地走了出去。
黄昏的时候他们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他坐下来,就看着那小溪。
清新、纤秀、隽永。它只是缓缓的、缓缓的,不知道它已经流了多少年,也不知它还要流多少年。那潺潺的声音,只是在心里拨动,轻轻地颤动着震落心里的灰尘。一块辨不出本色的石头伏在水底,平静而雍容,附着水藻的水草攀在石上,在溪流中摆过来,摆过去,再摆过来,再摆过去。残阳把它的影子铺在水底的卵石上。这影子也象它一样,被缓缓的溪流摆过来,摆过去,再摆过来,再摆过去。不过,比它更飘逸,比它更淡然,而虚渺。于是,心底也就梦一样的摆起来,每一次梦样的摆拂过心底,都是一个慰藉,都是一个抚摸,都是一个滋润,都是一个溶化,心中的溪流也欢动了,直流到脚尖。光与影在这生命而不躁动的水流上变幻着自己,展示着自己。溪水流着,在人的时间和空间里,这就是永恒了吧。一个笨拙而可爱的小生命在水底慢慢地游动。他仿佛就是那些卵石,而那些卵石就是那光,那光就是那影,那影就是那水草,那水草就是那溪流,那溪流呢?
“哇!娃娃鱼!真是娃娃鱼吔!”不知道是她的声音太伟大,还是她那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影子不相类于此,那小生命匆匆地躲了起来。
“哈!真好看吔!秦先生!我们——”说到这里,她显然发现了自己建议的大错而特错之处,咽下了这一条建议,下面三个字又轻又软,“——好不好?”
水中的他没有要瞪她一眼的意思。
水中的她对自己撅了撅嘴。
“等一会儿,它还会出来的。”
“嗯。”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去看那溪,那石,那草,那光,那影,那潺潺声。
那渐腻而渐红的光象溪流不停地流进心田,数不清的感觉,溶在这溪流里。
那小生命果然又出来了。
当又一个宁静而深远的夜幕慢慢拉起来的时候,他看一看,发现那顶帐蓬怯生生地立在那儿。
再一次在帐蓬里躺下的时候,他发觉有一只秋虫在他的心里鸣响。四周是夜,秋虫就在他心的夜里鸣叫。他用一只肘支起身子,扭头去看她。他看到的是夜,平缓的搏动着的、大海无波的夜。他看不清她微闭的双眼,连颤的长睫毛,即使他这样的眼睛。不过,他能听见她过于平稳而不深沉的呼吸。他没有叫她。坐起身子,他合上双眼。
远处的山谷中似乎有一声狼嗥,不知是由于山谷温暖还是耳朵的幻觉,有一阵并不响亮的蛙声伴着潺潺的水声。极淡极淡的溪水的甜香轻轻地拥着它的邻居,一份好美好美的盛情。虫鸣变得遥远依稀和不可信。一个好宽好大又好亲好柔的夜和一个他。其实,并不是的。只有一个好宽好大好亲好柔的夜,或者,只有一个他。他在夜里,夜在他心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是一切了。其实,他是山,他是水,他是树,他是草,他是石,他是土,他是云,他是雾,他是鸟,他是虫,他是风,他是雨,他是春,他是夏,他是秋,他是冬,他是晨,他是昏,他是日,他,是夜。就象这样,他躺在夜里,或者,夜躺在他里;他呆在山里,或者,山呆在他里;他溶在秋里,或者,秋溶在他里;他飘在风里,或者,风飘在他里。外面的繁星顾自地眨着,地上的秋虫顾自地叫着,风顾自地翦翦,云顾自地翩翩。一条和夜同样黑的缎带舞在夜里,一个和秋同样难言的梦做在秋日,实实在在的,只有真正的沉寂,才感受得到那波动,那一个时间,那一个空间,那一个存在,那一个设想,那一个来,和那一个去。
外面的虫鸣声响亮了。他摸摸自己的心,心里的虫鸣不见了。小溪里“哗啦”一响,是一只猫头鹰来喝水。过了一会,又是“哗啦”一声,飞走了。溪水的甜香重了,浓了,幽幽然,飘来一丝兰花的清香。有一朵兰花,开了。
他睁开眼,听着她那太平稳的呼吸,轻轻叫了声:“胡小姐。”
“不要说。”一只温软的手蒙住了他的嘴,他感觉到她的呼吸到了脸边。
她轻笑了一下,松开手,问:“秦先生,你真的姓秦吗?”
“也许吧。”
“其实啊,我也不姓胡喔。”
“嗯。”
他看见了那大眼睛在闪亮。
来到山路尽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了。女孩看了看他,笑着说:“秦先生,你的地界到了吔!”
“不错,是我及早抽身的时候了。”
“但愿,我——有一天,也能象秦先生一样啊。”
“嗯。”
她伸出手来。秦孤鹤握握她的手。
“我真的好希望那些花全能插活吔!”
“我也一样!”
暖暖浓浓、融融泄泄的秋柔秋馨洋溢开来。
一九八八年十月初稿
一九九四年二月再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