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派武侠文艺岂可传扬传统文学菁华? ——驳陈平原「金庸的成功及武侠小说的出路」部分观点.
陈平原、钱理群都是我比较崇敬的文科教授,我也收藏了不少他们的论著和文集。二位教授其实都挺推崇金庸这位新派武侠小说大师。港台武侠文艺是否值得长篇评论或大加赞赏,暂且不论。对陈平原教授《超越“雅俗”——金庸的成功及武侠小说的出路》的一些观点是否完善,不得不有些质疑。古希腊哲学家和思想家亚里斯多德曾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对陈教授的文章观点提出异议,也纯属对事不对人,希望见谅。各位师生、版主、读者等朋友,也许对我文章一些内容会有不同意见甚至可能强烈不满,可以提出批评或讨论。我觉得人云亦云或为了讨好而作文就没意义了。直抒胸臆,对自己观点不加以隐讳,切莫因文失友。
金庸武侠作品真有特别方式超越“雅俗”与“古今”么?
我认为金庸等人是否成功,并不能主导武侠小说的走向和前途。金庸武侠小说也不能简单地以超越了“雅俗”来定位,这牵涉到近代、现代和当代文学史上的很多问题,不是寥寥几篇文章能阐述完全的,这里姑且不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作品不是“古”,而是“今”。也就是说,迄今为止,金庸从未有一部传统文学意义上的武侠文艺正式出现过。*
{* 有必要梳理一下古代传统侠义、民国旧武侠、当代新武侠小说的不同含义。传统武侠小说主要指古典侠义公案,譬如石玉昆《三侠五义》、文康《儿女英雄传评话》、《施公案》、《彭公案》、《海公大小红袍传》、《永庆升平全传》、《绿牡丹》、《圣朝鼎盛万年青》、《刘公案》、《狄公案》、《林公案》、《热血痕》、唐芸洲《七剑十三侠》、《白牡丹》、《正德下江南》、《英雄大八义》、《梁山后代小八义》等。还有民国以后出现的《明清八义》、《三侠剑》、《雍正剑侠图》(童林传)、《五女七贞》等等,尽管从年代划分不属于“古典文学”,但也都属于传统侠义小说,多以曲艺说书形式流行.到了当代.由于小说、影视、戏曲、曲艺的发展,传统武侠文学被改编为评书、评话、弹词等各种形式的作品,不断丰富发展,续书也很多,如《白眉大侠》等.
旧派武侠小说属现代武侠小说。向恺然(平江不肖生)、顾明道 及“北派五家”宫白羽、还珠楼主(李寿民)、郑澄因、朱贞木、王度庐等作家的通俗武侠小说 。如向恺然《近代侠义英雄传》、《江湖奇侠传》等.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不属于传统武侠,属于新派武侠小说}
自从新武侠小说的鼻祖梁羽生先生《龙虎斗京华》问世后,当代新派武侠小说风起云涌、陆续出现。港台新武侠小说被称为:成人的童话。祖国内地也出现了一些知名的新武侠作家。(后来武侠玄幻等派生文学也逐步流行.其中很多人物和故事素材通过影视、动漫、游戏等形式加以改编和普及)这些小说既不同于古典小说(或者与之相关的其他传统文艺),也不同于民国时期的旧派武侠小说。与传统文学的不同尤其明显。这不仅是表现在侠客义士们的角色定位和依附关系。反王权的意识很明显,譬如对诡计多端的乾隆帝等封建统治者的蔑视,对贪官污吏奸佞叛贼无能之辈的愤恨等。陈家洛可以率民间豪侠与统治者顽强对抗还说自己是皇帝的亲兄弟,郭大侠与红颜知己在面对蒙古贵族强盗的进逼的危难时刻,毅然不顾个人安危,痛斥花天酒地祸国殃民的守城官僚,并且自己组织官兵、百姓抗番,以寡抗众。有现代人的意识渗透在小说中,这与当代影视中方世玉等清代英雄对皇权的反抗意识如出一辙。写方世玉故事的古典通俗小说《乾隆游江南》(《圣朝鼎盛万年青》),尽管作者也赞许方世玉和洪熙官等南少林弟子的侠义行为,可由于时代的局限,不得不故意把方世玉等人当反面人物表现,甚至造成了全书方世玉的性格特徵前后大相径庭。
新派武侠小说及相关影视文艺没有那么多窠臼和俗套,侠士们可以天马行空逍遥自在,惩奸除恶仗义天下,不是哪个主子的奴才,见义忘利、舍生取义,对美人的喜爱也不显得那么伪君子,对一切事物敢爱敢恨,自由的思想和独立的人格。这在古代的英雄侠义小说中是很难见到的(尤其是晚清侠义公案说部),即使是《水浒》这部侠义小说的榜首,塑造了武二郎等一大批英雄好汉的典型,行侠仗义之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受皇帝老儿约束,可最终还是跟着水浒寨宋公明全伙投靠了朝廷。《兴唐全传》的反隋群英,为何后来大动干戈?还不是各自的主子不同罢了。当然,传统侠义小说也不乏特立独行的豪杰。《七侠五义》、《小五义》的白玉堂,江湖人称锦毛鼠,陷空岛大五义排行老五,嫉恶如仇,文武全才,写的好诗文,字体秀美,身怀绝技。却又负能使性,目空一切。白五爷也是罕见的皈依了皇权却又桀骜不驯、不受官家过分约束的侠客。白玉堂为了消灭欺压百姓的襄阳王赵钰集团,最后充当孤胆英雄、为国捐躯,其结局也令人感慨万千。其子“玉面小达摩”白芸瑞,也是美如冠玉,有勇有谋,却更多了几分沉稳和识大体顾大局,在《后续小五义》和单田芳《白眉大侠》得以深刻表现。清人唐芸洲《七剑十三侠》的强贼李彪的妻子、善使双戟的鲍三娘,可以冲破传统观念而嫁给山东英雄“赛元庆”伍天熊。出现于满清光绪年间的《热血痕》吴越义士们的忠贞不渝、抑强扶弱和爱国精神,即使是一些后世的历史小说人物对此也难以超越的。《热血痕》应属于古典传统小说(清末出现的讲史说部《洪秀全演义》也属于古典文学),记得有人将其归为“晚清民国小说”的旧派武侠小说,这是不确切的。
港台新武侠小说并不是古典小说,可能会有些传统文化的影子,但主要是具备现代意识、西方元素等文化特徵的小说,行文结构、语言风格、故事情节、主题思想与古代传统小说、民国旧武侠小说都不相同,可以说自成一派。从思想主题上可以说融合古今一些元素,但从文体上并未超越“古今”。
金庸等人传承“宋人话本正脉”之“平民文学”传统了吗?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谈到,《三侠五义》、《永庆升平》等作品,“是侠义小说之在清,正接宋人话本正脉,固平民文学之历七百余年而再兴者也。惟后来仅有拟作及续书,且多滥恶,而此道又衰落” .《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及其续部《小五义》等,“绘声状物,甚有评话习气”, “草野豪杰,辄奕奕有神,间或衬以世态,杂以诙谐,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清末改《三侠五义》为《七侠五义》的俞樾先生,赞道:“如此笔墨,方许作平话小说;如此平话小说,方算得天地间另是一种笔墨”.以酣畅淋漓而富有神韵的笔法表现义薄云天而性格各异的英雄豪杰,英豪们的形象仿似跃然纸上。《儿女英雄传》欣赏起来简直就感到是有人用极其纯熟的北京土语口语在说书,充满诙谐洒脱、实实在在的意趣。《施公案》讲客官进店点菜,店家言道:“你老人家要吃鱼呢,是糟鱼、是酥鱼、锅贴鲇鱼,溜鱼片、烩甲鱼、烩白鱼;要吃肉呢,烧紫姜盐煎肉、排骨、丸子、炸肉骨碌儿”.这滚瓜烂熟的口头报菜,让人听着也不禁流口水。《彭公案》对城府颇深的黄三太、机敏爽快的杨香武等不同英雄形象的塑造,对真正仗义为民的绿林豪杰窦二墩及占山为王无恶不作的江湖盗贼吴太山的形象塑造等,通俗明快。明清之际的爱国艺人柳敬亭,讲《隋唐》、《水浒》等书,那真是听着痛快百听不厌,譬如对《武松打店》的场景和人物的表现等。清代侠义公案说部延续了柳敬亭说书的平民和传统风格,其实也继承了宋元以来白话文学的传统。
而“宋人话本正脉”的接续和发展,并非金庸等人的武侠作品的崛起。应当是那些流传于世,尤其在书场上传扬的那些传统曲艺(评话、评书、鼓书、快书、弹词等),这其中就包含不少根据古典小说改编或续作、新编的传统侠义公案讲唱文学。还有一些新编的与古籍人物故事有关的通俗小说等。记得学生时代欣赏单田芳《五鼠闹东京》、《大破冲霄楼》,艺高而谨慎的北侠紫髯伯欧阳春,心高气傲又精于文墨的白玉堂,耳中听着其言谈和事迹,在脑海里就像过电影,仿佛身临其境。金庸等人的武侠小说自成一脉,不属于传统文学,并没有传承“宋人话本正脉”之“平民文学”。武侠小说走向成熟并非当代文坛的事情,早在古时候就已经有武侠名著出现了,而且流传广泛。
武侠小说“名门正派”难道非金庸莫属?20世纪最成功的武侠小说家是金庸么?
传统侠义小说、旧武侠小说、港台新武侠小说的作者,名家辈出。不谈清朝“侠义小说先导”《施公案》,也不说讲侠女十三妹故事的《儿女英雄传》、《七侠五义》等很有评话风气的古典说部,就说民国时期武侠小说,向恺然《近代侠义英雄传》,歌颂了津门武术家霍元甲和大刀王五等民族英豪的英雄事迹,以白话文形式和传统小说的结构来表现故事,扬眉吐气,颇为精彩。梁羽生《萍踪侠影录》、《大唐游侠传》等作品,把古代侠客英雄与悲壮的民族英雄抗争史结合起来,个人侠义情怀与大历史背景有机结合,令人顿觉荡气回肠。梁先生深谙传统文化之道,精通古典诗词,历史知识丰富。也许是金大侠的社会身份和政治、文化地位,以及影视剧的普及等因素,其人其书广为人知。而从古至今,无论传统或新编,武侠小说之“名门正派”地位的确定,可要谨慎啊。
不少作家局限于有限的生活积累而导致名作家“没文化”也是事实,可是,各种书籍浩如烟海,为何偏要通过较好的武侠小说来了解历史与文化呢?以金庸为例,他的书中有关古时候的各种民俗、文化等的表现,其实并不正统,但往往会让人觉得那是真的。书中一些古人的价值观、爱情观其实也大多融入了现代人的想法。《射雕英雄传》书后附有成吉思汗家族传记,《倚天屠龙记》有明教和元末历史,《碧血剑》附人物论《袁崇焕》,但这不是说相关武侠小说就有多么丰富的历史与文化内涵了。古典历史小说也早已对那些历史故事进行了演绎,譬如《青史演义》、《皇明英烈传》、《辽海丹忠录》、《吴三桂演义》等。郭靖自称梁山泊“赛仁贵”郭盛后裔,这纯属子虚乌有的说法,可郭大侠年幼时在蒙古草原的师父哲别,就是天之骄子铁木真的五虎上将之一(成吉思汗五虎将:木华黎、哲别、博尔术、博尔忽、赤),却是在很多文史作品中的确存在的。记得在20世纪末,张导演试图以传统古典方式展现由新武侠小说改编的电视剧,还曾有戏曲、说书艺术家试图挑选较为精彩的港台武侠小说加以改编和演绎,但那电视剧看了似乎总离不开教门之争和打情骂俏,相关京剧似乎雕迷和戏迷都难以认可,对相关评书评话的争论还在继续。
港台武侠文艺并非章回小说的结构方式,刘兰芳等书曲说唱艺术家,曾经谈过为何很多当代武侠小说难以改编为评书形式来传播。一个侠客会突然出现,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了,这与传统说书的路子格格不入,总得对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有个交代,否则书迷们也会感到莫名其妙.
无论现代学人是否有对游侠情有独锺的,也不论新文艺家是否舍弃对游侠的追怀,鲁迅、郑振铎、阿英等富有深厚传统文化积淀的学者、文学家,不仅写书而且论书(写作和对文学史的研究及文艺批评的造诣都很精深),传统武侠小说也被著文加以研究和评价,并有独到的见解和显著的成绩,这是不可否认的。否则“中国文学史”“小说史”会显得不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