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 沙漠裹尸 铁冠道人喝道:「什么人无事惊惶?」只见林中两个人急奔而出,正是洪水旗下的弟兄,奔到洪水旗掌旗使唐洋跟前,禀报了几句。唐洋奇道:「有这等事?」指指点点发了几句号令,洪水下三十余名弟兄,四面八方的搜了下去,余下的各占方位,布成防敌的阵势,唐洋亲自率领数人,到树林中去查察。洪水旗苦战之余,剩下的已不足百人,但唐洋指划分派,凛然若不可犯,单是洪水旗一旗,便足与江湖一般帮会门派分庭抗礼,张无忌瞧在眼中,暗想明教中人才济济,前途不可限量,心下甚是欣慰。 过不多时,唐洋从林中快步出来,向张无忌躬身行礼,脸上颇有惶愧之色,说道:「启禀教主,属下唐洋领罪。」张无忌道:「唐旗使何事?」唐洋道:「属下派人看管俘虏,不料众俘虏突起发难,抢了看管人员的刀刃,人人自杀而死,看守者阻止不及,大亏职守。」张无忌道:「此事甚奇。」与众人同到林中,只见巫山帮、五凤刀各被俘虏人众,一齐尸横地下。洪水旗下的奉命看管的八名教众,倒有六人受了伤,跪在地下领罪。张无忌道:「这些人确是自杀,并非为人所害?」领头的看守者禀道:「启禀教主,这些俘虏忽地一声不息的跳将起来,击倒了属下,抢去刀剑。人人自杀,自始至终没出一句声。」张无忌点点头道:「事出意外,并非你们过失,起来吧!」那人道:「谢教主恕罪之恩!」 张无忌一看众俘虏的伤痕,确是个个自杀毙命,只见尸堆中一人的手臂微微一动,尚未断气,当即俯身伸掌贴住那人的灵台要穴,一股九阳真气送了过去。那人睁开眼来,神色茫然。张无忌道:「你为什么自杀?」那人断断续续的道:「有谁贪生——怕死——下手——下手决不——容情——」张无忌一征,记起适才激战之时。山腰间有人如此呼喝,对方立即拚死恶斗,知道其中定是大有蹊跷,又问:「是谁下手决不容情?」那人道:「我一家——一家老少——妻子幼儿——都在人家手中——」张无忌道:「在谁的手中?咱们给你去救将出来。」那人摇了摇头,唇角边露出一丝苦笑,头一低,就此气绝。 杨逍等听了那人之言,都是面面相觑,猜不透其中含意。张无忌命洪水旗将众尸体搬到山腰里掩埋了,和殷天正,杨逍、韦一笑回入茅棚,商议此事。彭莹玉道:「这些人的家属落入旁人手中,受人挟制,若不死战,只怕妻儿老小个个难以活命。江湖上有谁有这等威力权势,能驱策这许多帮会门派的豪杰?能将他们的家小扣以为质?」这些人除了张无忌之外,个个熟知江湖间情事,即均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周颠道:「那番僧手持倚天宝剑,定与峨嵋派暗有勾结,看来是六大门派在背后主持其事。灭绝老贼尼阴险狠毒,她斗不过咱们教主,便指使一般喽啰来跟本教为难。」冷谦道:「不是。」周颠道:「为什么不是?」冷谦不答。周颠又问:「为什么不是?」冷谦仍是不答。 说不得道:「我想扣押诸帮会家小之事,在中原有预谋。六大派围攻本教,期在必胜,灭绝老尼这些人自负得紧,决不会想到一个『败』字,不致事先伏下这着棋子。」众人点头称是。周颠道:「就算你的话有理,那么暗中跟咱们为难的人是谁?」说不得道:「倘若成昆这恶贼未死,咱们定说是他。现下可就难猜得很了。」众人商议了半日,不得要领。张无忌道:「此事且搁在一旁。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归金毛狮王谢法王。此行非本人亲去不可,有那一位愿与本人同去」众人一齐站起身来,说道:「愿追随教主,同赴海外。」 张无忌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况此外尚有许多大事需人料理。这样吧,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留镇光明顶,重建总坛。金木水火土五旗分赴各地,招集明教分散了人众,传谕本人所约三事。外公和舅父率同旧部,探听究是那一些厉害的敌人暗中在跟本教为难,再寻访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的两位下落。韦蝙王请分别前往六大派掌门人居处,说明本教止战休好之意,不能化敌为友,也当止息干戈。这件事甚不易办,但韦蝠王大才,定能克建殊功。至于赴海外迎接谢法王之事,则由本人和五散人同去。」 此时他是教主之尊,每一句话即是不可违抗的严令,众人一一接令,无不凛遵。杨不悔却道:「爹,我想到海外去瞧瞧满海冰山的风光。」杨逍微笑道:「那你向教主求去,我可作不了主。」杨不悔掀起了小嘴,却不作声。张无忌微微一笑,想起数年前护送杨不悔来西域时,一路上她缠着要说故事,自己曾将冰火岛上各种奇景、以及白熊、火猴、海豹、怪鱼,各种珍异动物说给她听,这当儿她便想亲自去看看了,当下说道:「不悔妹子,海行甚多凶险,你若不怕,杨左使又放心你去,那么杨左使和你一起都到海外去吧。」杨不悔拍手道:「我怕什么?爹,咱俩都跟无忌——不,跟教主去!」杨逍望着张无忌不答,听他示下。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偏劳冷先生留镇光明顶,天地风雷四门,暂归冷先生统率。」冷谦道:「是!」周颠拍手顿足,大叫:「妙极,妙极!」说不得道:「周兄,妙什么?」周颠道:「教主如此倚重冷谦,那是咱五散人的面子。再说,大海茫茫,不知要坐几日几夜的海船,多了杨左使父女,谈谈说说,何等快活,倘若同着冷谦,那只不过多一块不开口的木头罢了。」众人一齐大笑,冷谦却既不生气,也不发笑,只常没有听见。 当日众人饱餐欢聚,分别休息。张无忌要杨不悔替小昭开了玄铁铐镣,但那钥匙失落在火场的焦木瓦砾之中,再也寻找不着。小昭淡淡的道:「我带了这叮叮当当的铁炼,走起路来反而好听,还是戴着的好。」张无忌安慰她道:「小昭,你安心在光明顶上住着,我接了谢法王回来,借他的屠龙宝刀给你斩脱铐镣。」小昭摇了摇头,并不答应。 次日清晨,张无忌率领众人,和冷谦分别。冷谦道:「教主,你身系本教的安危存亡,务请保重。」张无忌道:「冷先生坐镇总坛,多多辛苦。」冷谦向周颠道:「小心,怪鱼,吃你!」周颠握着他手,心中颇为感动,五散人情若兄弟,冷谦今日破例多说了这六个字,那的确是十分耽心大海中的怪鱼将众兄弟吃了。冷谦和天地风雷四门首领直送下光明顶来,这才不舍而别。 无忌等行了百余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无忌睡到中夜,忽听得西首隐隐传来叮当、叮当、叮当,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他练就九阳神功之后,耳目比常人灵敏十倍,侧耳倾听,心中一动,当即悄悄起来,向声音来处急速迎了上去。奔出数里,只见小小一个人影,正在黑暗中移动,他抢步上去,叫道:「小昭,怎么你也来?」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见到无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却不说话。无忌轻拍她的肩头,说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小昭似乎受尽了委曲,终于得到发泄,哭得更加响了,说道:「你到那里,我——我也跟到那里。」无忌心想:「这小姑娘父母双亡,又见疑于杨左使父女,原是十分可怜。想是我对她和言悦色,是以对我十分依恋。」 张无忌于是说道:「好,别哭啦,我也带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小昭大喜,抬起头来。只见她清丽秀美的小小脸庞,在银波如水的月光照映下,当真是出尘脱俗,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却已笑得极是欢畅,犹似一朵带着晓露的水仙。张无忌微笑道:「小昭,你将来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张无忌尚未回答,忽听得东北角上蹄得杂沓,有大队人马自西而东,奔驰而过,但听那蹄声渐渐远去,至少也有一百余人。 过不多时,韦一笑和杨逍先后奔到。说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队人马奔驰,说不定又是本教之敌。」张无忌命小昭去和彭莹玉等人会合,自行带同杨韦二人,奔向蹄声传来之处查察。到得近处,果见沙漠中留下一排马蹄印痕。韦一笑俯身察看,忽然抓起一把沙子,说道:「有血迹。」张无忌将沙子凑近鼻端,登时闻到一阵新鲜的血腥之气。三个人循着蹄印追出数里,杨逍忽见左首沙中掉着半截单刀,抬起一看,见刀柄上刻着「冯人豪」三字,微一沉吟,说道:「这是崆峒派中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预备下马匹,回归中原。韦一笑道:「从光明顶下来,已然事隔半月有余,他们尚在这里,不知捣什么鬼?」 三人既然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归原地安睡。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来了一行人众,张无忌视物及远,已看清楚大部份是身穿缁衣的尼姑,夹杂看七八个男子。双方行到相距十余丈处,一名尼姑尖声叫道:「是魔教的恶贼!」众人纷纷拔出兵刃,散了开来。张无忌瞧这情势,对方准是峨媚派的人众,不知何以去而复回,而那些人也是从未见过的,当下朗声说道:「众位师太是峨嵋门下吗?」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众而出,厉声道:「魔教的恶贼,多问什么?上来领死吧。」张无忌道:「师太上下如何称呼?何以如此动怒?」那尼姑喝道:「邪恶奸贼,凭你也配问我名号!你是谁?」 韦一笑恼她对教主无礼,一冲而前,身形如同鬼魅,穿入众人之中,已点了两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两人后领,猛地发脚,远远奔了出去,将两人摔在地下,随即又奔回原处。这几下兔起鹄落,快速无伦,峨嵋众人一怔之间,那两名男弟子已被他就像腾云驾雾搬运到了数十丈以外,横卧就地,一动不动。只听韦一笑冷笑一声,说道:「这位是当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胆无双的奇男子,统率左右光明使、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风雷四门的明教张教主,赶过峨嵋派下山,夺过灭绝师太手中倚天宝剑,像这样的人物,也配来问一声师太的法名么?」 他这番话一口气的说将出来,峨嵋群弟子尽皆骇然,眼见韦一笑适才露了这么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无人再会怀疑他的说话。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阁下是谁?」韦一笑道:「在下姓韦,外号叫做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呼一声。便有四个人奔去救护那两个被他搬到了远处的同门。韦一笑道:「奉张教主令:明教和六大派上息干戈,释怨修好。贵同门周身无伤,蝙蝠王这次没吸他的血。」原来韦一笑自经张无忌以九阳神功疗伤之后,不但驱除了所中的一阴指寒毒,连从前积下的阴寒之气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动,便须吸食人血以抗寒毒。 那四个人抬了那两名被点中穴道的同门回来,正待设法给他解治,只听得嗤嗤两响,两粒黄沙被以强劲之极的指力弹了过来。带着破空之声,直射那二人的穴道,登时替他解了。 原来那是杨逍以「弹指神通」的奇功,反运「掷石点穴」的功夫,将那两名峨嵋弟子的穴道解了。那中年尼姑眼见对方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武功高得出奇,何况明教教主之尊也亲身在此,若是动起手来,只怕立时便吃大亏,便道:「贫尼法名静空,不敢请问这位施展弹指神通、掷石点穴绝技的施主是谁?」杨逍尚未回答,周颠已哈哈笑道:「他是本教光明使者,可跟你是一家人啦!」静空退了一步,双眉倒竖,喝道:「原来你便是害死我纪师妹的恶贼杨逍!」手中长剑一振,忍不住便要扑前跟他拚命。 张无忌道:「此中情由,静空师太一问尊师便知,不必在此多生纠葛。」静空道:「我师父呢?」张无忌道:「尊师从光明顶下来,已半月有余,预计此时已进玉门关。各位东来,难道中间错过了么?」静空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道:「师姊别听他胡说。咱们分三路接应,有信号火箭联络,怎会错过不见?」周颠听她说话无礼,正要教训她几句,张无忌低声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们寻不着师父,自然着急。」静空满脸怀疑之色,说道:「家师和众位师姐妹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隐瞒?」周颠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峨嵋派不自量力,来攻光明顶乃自灭绝师太以下,个个被擒,现下正关在水牢之中,教她们思过待罪,关他个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时再说。」彭莹玉忙道:「各位莫听这位周兄说笑,灭绝师太神功盖世,门下弟子个个武艺高强,怎能失陷于明教之手?此刻贵我双方已然止息干戈,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见到。」静空将信将疑。犹豫不决。 韦一笑道:「这位周兄爱说笑话。难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会骗你们小辈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来诡计多端,奸诈狡桧,说话如何能信?」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挥,突然之间,巨木在东、烈火在南、锐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居中,五行旗旗下教众兵刃出手,将一干峨嵋弟子团团围在中间。白眉鹰王殷天正大声说道:「老夫是白眉鹰王,只须我一人出手,就将你们一干小辈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青人以后说话可得检点些。」这几句话轰轰发发,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中嗡嗡作响,心神动荡,难以自制。眼见殷天王白须白眉,神威凛凛,众入无不骇然。 张无忌一拱手,说道:「多多拜上尊师,便说明教张无忌问她老人家好。」当先向东便去。唐洋待韦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过,这才挥手召回五行旗。峨嵋弟子瞧了这等声势,暗暗心惊,眼送张无忌等远去,个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彭莹玉道:「教主,我瞧这事确是其中另有跷蹊。灭绝师太诸人东还,不该和这干门下弟子错失道路。各门各派沿途均有联络记号,那有影踪不见之理?」众人边走边谈,都觉峨嵋派这许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难明,何况那倚天宝剑落入了那番僧之手,更是兆头不好。张无忌挂念周芷若的安危,却又不便和旁人谈商。 这日行到傍晚,说不得忽道:「这里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树之间察看,从一名教众的手里接过一把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过不多时,赫然露出一旦尸首。这尸首已然腐烂,面目殊不可辨,但从身上衣着看来,显然是昆仑派的弟子。几名教众一齐助手挖掘,不久掘出一个大坑,坑中横七竖八的堆着十六七具尸体,尽是昆仑弟子。倘若是本派掩埋,决不致如此草草,显是敌人所为。再查那些尸体,人人身上有伤。说不得命手下教众将各具尸体好好分开,一具具的妥为妥葬。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头的疑问都是一样:「谁干的?」大家怔了一阵,彭莹玉才道:「此事倘不查个水落石出,这笔烂帐定然写在明教头上。」各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心照不宣,均知前面等着一批武功高强、行事毒辣的劲敌。只是这群敌人诡秘阴险,更显得难以对付。说不得朗声说道:「大家听了,若是明刀明枪的交战,大伙儿在教主率领之下,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也决不致输于旁人。只是暗箭难防,此后饮水食饭、行路住宿,处处要防敌人下毒暗算。」教众们齐声答应:「是!」 又行一阵。眼见夕阳似血,天色一阵阵的黑了下来,众人正要觅地休息,只见东北角天边三四头兀鹰不住在天空盘旋。突然间一头兀鹰俯冲下去,立即又急飞而上,羽毛纷纷掉落,啾啾哀鸣,显是给下面什么东西击中了,吃了一个大亏。 锐金旗的掌旗使庄铮死在倚天剑下之后,副旗使吴劲草承张无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这时见几头兀鹰古怪,道:「我去瞧瞧。」带了两名弟兄,急奔过去,过了一会,一名教众先行奔回,向张无忌禀道:「禀告教主,武当派殷六侠摔在山谷之中。」张无忌大吃一惊,道:「是殷六侠?受了伤么?」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伤,吴旗使一见是殷六侠,命属下急速禀报教主。吴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张无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说完,快步奔去,杨逍、殷天正等随后跟来。到得近处,只见那里是一个峭壁,下临深谷,崖旁生满了长草小树,吴劲草左手抱着殷利亨,正在十分吃力的攀援上来。张无忌挂怀殷利亨的生死安危,沿着山壁抢了下去,一手抓住吴劲草右臂,另一手便去探殷利亨的鼻息。只觉他呼吸细微,张无忌便放宽了心,接过殷利亨的身子,几个纵跃,便上了峭壁,将他横放在地下,定神一看,不禁又是惊怒,又是难过。但见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关节,全都被人折断了,气息奄奄,动弹不得,对方下手之毒,实是骇人听闻。他神智尚未迷糊,一见到无忌,脸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两颗石子。原来他受伤后被人推下山谷,仗着内力精纯,一时却不致死,兀鹰想来吃他,被他侧头咬起地下的石子,喷气射击,如此苦苦撑持,已有数日。 杨逍见那四头兀鹰尚自盘旋未去,似想等众人抛下殷利亨后,便飞下来啄食他的尸体,心下恼怒,从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连弹,四头兀鹰应声落地,每一个的脑袋都是被小石打得粉碎。殷利亨点了点头,多谢杨逍替他出了这口气。 张无忌先给他服下止痛护心的药丸,然后设法替他接续断骨,但一加查察,便即皱起了眉头-但见他四肢共有二十来处断折,每一处断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无法接续。殷利亨道:「跟三哥一样,是少林派金刚指力——指力所伤——」张无忌登时想起当年父亲所说三师伯俞岱岩受伤的经过来,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捏得骨节粉碎,卧床已达二十余年。其时自己父母尚未相识,不料事隔这许多年月,又有一位师叔伤在少林金刚指之下。 他定了定神,说道:「六叔不须烦心,这件事交给了侄儿,定教奸人难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为,六叔可知道么?」殷利亨摇了摇头,他数日来苦苦挣命,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晕了过去。张无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最主要的是为了对不起三师伯。今日六师叔又遭此难,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这罪魁祸首,如何对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母? 张无忌见殷利亨虽然昏晕,性命已是无碍,只是断肢难续,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运。他负着双手,远远走了开去,要安安静静的细细思量一下。他走上一个小丘,坐了下来,心中两种念头不住交战:「要不要到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祸首,跟爹爹、妈妈、六叔报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认,交出行凶之人,事端就不致扩大,否则岂非明教要和武当派联合,共同对付少林?我已和众兄弟歃血盟誓,决不再向六大派寻仇生事,此刻事情闹到了自己头上,就将誓言抛诸脑后,那如何能够服众?祸端一开,此后怨怨相报,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伤残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 这时天已全黑,明教众人点起灯火,埋锅造饭,张无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见月亮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一直想到半夜,才这么决定:「咱们且到少林寺去求见掌门空闻神僧,说明前因后果,要他给一个公道。」转念又想:「但若把话说僵了,非动手不可,那便如何?」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要知他年纪轻轻,初当大任,所遭逢的却是江湖上最辣手的难题,身处恩怨仇杀之际,便是老成练达、识见超卓之士,也未必能有善策,何况他武功虽佳,处事的经验却是浅鲜之极,一心想要止战息争,但凶杀血仇,对一件件迫人而来。张无忌机缘巧合,当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脱,此后的烦恼艰困,实是无穷无尽呢! 他回到灯火之旁,众人虽然肚饿,却谁都没有动筷吃饭,恭敬肃穆的站着等候。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后自管用饭,不必等我。」去看殷利亨时,只见杨不悔已用热水替他洗净创口,喂他饮汤。殷利亨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间眼晴定定的瞧着杨不悔,大声道:「晓芙妹妹,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么?」杨不悔满脸通红,神色极是尴尬,右手拿着匙羹,低声道:「你再喝几口汤。」殷利亨道;「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杨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这汤再说。」殷利亨似乎甚为喜悦,张口把汤喝了。 次日张无忌传下号令,各人暂且不要分散,一齐到嵩山少林寺去,问明打伤殷利亨的原委再说。韦一笑、周颠等个个是侠义之士,眼见殷利亨如此重伤,均是心中不平,听教主说要到少林问罪,齐声喝采,杨逍为了纪晓芙之事,一面对殷利亨极是抱憾,口中虽然不言,心里却立定了主意,决意竭全力,为他报仇,更命女儿好好照顾服侍,稍补自己的前过。 一路无话,这日众人进了玉门关。分别买了牲口代步。殷利亨时昏时醒,张无忌问起他如何受伤的情形,殷利亨茫然难言,只是说:「少林派的和尚,五个人围攻我一个。是少林派的武功,决计错不了。」 众人生怕招摇,惹人耳目,都买了商贩的衣服换了,有的更推着独轮木车,装了皮货药材之物。这日清晨动身,在甘凉大路上赶道、骄阳如火,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行了两个时辰,眼见前面一排二十来棵大柳树。众人心中甚喜,催赶坐骑,奔到柳树之下休息。到得近处,只见柳树下已有九个人坐着。八个大汉均作猎户打扮,腰跨佩刀,背负弓箭,还带着五六头猎鹰,墨羽利爪,模样极是神骏。另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身穿宝蓝绸衫,轻摇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张无忌翻身下马,突然和那公子的目光一触,只见他双日炯炯有神,紫电般的闪了一闪,目光随即隐没,转过头来时,却变成了一副文弱儒雅的神态。这年轻公子美得出奇,手中折扇白玉为柄,但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 但在一瞥之间,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都瞧向少年公子腰间,只见黄金为钩、宝带为束,悬着一柄长剑,剑柄上赫然镂刻着「倚天」两个篆文。这剑的形状长短,正和灭绝师太持以大屠明教教众、周芷若用以刺得张无忌重伤几死的倚天剑一模一样。明教众人大为愕然,周颠第一个忍不住要开口相询,便在此时,只总得东边大路上马蹄杂沓,一群人乱糟糟的乘马奔驰而来。 众人凝目一瞧,却是一队元兵,约莫有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妇女,被元兵用绳缚着曳之而行。这些妇女大都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马匹,有的跌倒在地下,便被绳子挂着,随地拖行。所有妇女都是汉人,显是这群元兵掳掠来的良民百姓,其中半数都已衣衫被撕得稀烂,有的更是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极是凄惨。那些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则用鞭子抽打众女。这些蒙古人一生长于马背,鞭术精奇,一鞭抽去,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余人欢呼喝采,引以笑乐。 蒙古人侵入中国,将近百年,素来瞧得汉人比牲口也还不如,只是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淫虐欺辱,却也是极少见之事,明教众人见了,无不目眦欲裂,只待张无忌一声令下,使即冲上救人。 忽听有那少年公子说道:「六破,你去叫他们放了这干妇女,如此胡闹,成什么样子。」他说话也声音清脆无比,又娇又嫩,竟然似个女子。一名大汉应道:「是!」解下系在柳树上的一匹黄马,翻身上了马背,大声说道:「喂,大白天这般胡闹,你们也没官去管束么?快快把众妇女放了!」元兵中一名军官装束之人有骑马乘众而出,在臂弯中搂着一个少女,斜着醉眼,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死囚活得不耐烦了,来管老爷的闲事!」那大汉冷冷的道:「天下盗贼四起,都是你们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闹出来的,乘早给我规矩些吧。」那军官打量柳荫下的众人,心下微感诧异,暗想平常老百姓一见官兵,远远躲开尚自不及,怎么这群人吃了豹子胆、老虎心,竟敢管起官军的事来?一眼掠过,见到那少年帽子头巾上两粒龙眼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贪心登起,大笑道:「兔儿相公,跟了老爷去吧!有得你享福的!」说着双腿一挟,催马向那少年公子冲来。那公子本来和颜悦色,瞧着众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气,待听得这军官如此无礼,秀眉微微一蹙,说道:「别留一个活口。」 他这「口」字刚说出,飕的一声响,一支羽箭射出,将那军官射得洞胸而过,乃是他身旁一个猎户所发。此人发箭手法之快,劲力之强,几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那里是寻常猎户的身手。那军官一声不出,抱着怀中少女,一齐倒冲下马来。只听得飕飕飕连珠箭发,八名猎户一齐放箭,当真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众元兵虽然变起仓卒,大吃一惊,但个个是弓马娴熟的战士,各人连声呼哨,便即还箭。那八名猎户跃上马背,冲了过去,一箭一个,一箭一个,顷刻之间,射死了三十余名元兵。余下的见情势不对,一声忽哨,丢下众妇女回马便走。那八名猎户跨下的都是骏马,风驰电掣般追将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里,蒙古官兵尽数就歼。 那少年公子牵过坐骑,纵马而去,更不回头再望一眼,他在瞬息间屠灭五十余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饭一般,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周颠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话问你啊!」那公子更不理会,在八名猎户拥卫之下,远远的去了。
六四 女扮男装 张无忌、韦一笑等若是施展轻功追赶,原也可以追及奔马,向那少年公子问个明白,但群豪见那八名猎户神箭歼敌,侠义为怀,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贸然冒犯。众人纷纷议论,却都猜不出这九个人的来历。杨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装,这八个猎户打扮的高手却对她恭谨异常。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的那一个门派的人物。」这时杨不悔和厚土旗下众人过去慰抚一众被掳的女子,问起情由,知道均是附近村镇中的百姓,遗下从元兵的尸体王搜检出金银财物,分发众女,命她们各自从小路归家。 此后数日之间,群豪总是谈论著那箭歼元兵的九人,这些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所谓英雄重英雄,恨不得能与之订交为友,把臂谈心。周颠对杨逍道:「杨兄,令爱本来也算得是绝色的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装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上,那就比下去啦。」杨逍道:「不错,不错。他们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个猎户的排名就该在『五散人』之上。」周颠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骑射功夫有什么了不起?你叫他们跟周颠比划比划。」杨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是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论,看来比冷谦兄要略胜一筹。」要知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谦为冠,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杨逍和周颠素来不睦,虽然不再明争,但周颠一有机会,便是和杨逍斗几句口。这时周颠听他说八猎户的武功高于冷谦,那显是把五散人压了下去,心头愈怒,正待反唇相讥,彭莹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杨左使的当,他是有意激你生气呢!」周颠哈哈大笑,说道:「我偏不生气,你奈何得我?」但过不多时,又指摘起杨逍骑术不佳来。群豪相顾莞尔,知道他疯疯癫癫,说话行事,均是颠三倒四,每次和杨逍斗口,总是败下阵来。 这时殷利亨每日在张无忌医疗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说起那日从光明顶下来,心神激荡,竟在大漠中迷失了道路,越走越远,在黄沙莽莽的戈壁中摸了八九日。待得觅回旧路,已和武当派师兄弟们失去了联络,这日突然遇到了一批少林僧人,那些人一言不发,便即上前挑战,殷利亨虽然打倒了四人,但寡不敌众,终于身受重伤。他说这批僧人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确然无疑,只是并未在光明顶上会过,想来是后援的人众,到底何以对他忽下毒手,实是猜想不透。一路之上,杨不悔对他服侍得十分周到,她知自己母亲从前负他良多,又见他情形如此凄惨,不禁怜惜之心大起。 这天黄昏,群豪过了永登,各人加紧催马,要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间,忽听得蹄声响处,大路上两骑马并肩驰来,奔到数十丈外,即便跃下马背,牵马候在道旁,神态甚是恭敬。群豪一看,那二人猎户打扮,正是箭歼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纷纷下马,迎了上去。那两人走到张无忌跟前,躬身行礼,其中一人朗声说道:「敝上仰慕明教张教主仁厚重义,群侠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请各位赴敝庄歇马,以表钦敬之忱。」张无忌还礼道:「岂敢岂敢!不知贵上名讳如何称呼?」那人道:「敝上姓赵。闺名不敢擅称。」众人听他直认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装,足见相待之诚,心中均喜。张无忌道:「自见诸位弓箭神技,每日里赞不绝口,得蒙不弃下交,幸如何之。只是叨扰不便。」那人道:「各位均是当世英雄,敝上心仪已久,今日路过敝地,岂可不奉三杯水酒,聊尽地主之谊。」 张无忌一来愿盼结识这几位英雄人物,二来要打听倚天剑的来龙去脉,便道:「既是如此,咱们自当造访宝庄。」那二人大喜,上马先行,在前领路。行不出一里,又有二人驰来。 那二人远远的便下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里许,神箭八雄的其余四人也并骑来迎。明教群豪见他们礼教如此周到,尽皆喜慰。顺着青石板铺的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庄子周围一条小河环绕,河边满是绿柳,在甘凉一带竟能见到这等江南风景,群豪都是精神为之一爽,只见庄门大开,放下吊桥,那位小姐仍是穿着男装,站在门口迎接。那小姐一见众人来到,抢上前来,躬身行礼,朗声道:「明教诸位豪侠今日驾临绿柳山庄,当真是蓬荜生辉。张教主请,杨使者请,殷老前辈请!韦蝠王请——」她对明教群豪竟是个个相识,不须引见,便一一道出名号,而且教中地位谁高下,也是顺着次序说得中无错误。 众人一征之下,周颠忍不住便问:「大小姐,你怎地知道咱们的贱名?难道你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么?」赵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侠名满江湖,谁不知闻?近日光明顶一战,张教主以绝世神功威慑六大派,更是传遍武林。各位东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将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岂独小女以为然?」众人一想不错,但口中咱是连连谦逊,问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师承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道:「在下是赵一伤,这是钱二败,这是孙三毁,这是李四摧。」再指着另外四人道:「这是周五输,这是吴六破,这是郑七灭,这是王八衰。」 明教群豪听了,无不哑然,心想这八人的姓氏依着「百家姓」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排列,已是十分奇诡,所用的名字更是个个不吉,至于「王八衰」云云,那直是匪夷所思了,知道这定然不是真名、但江湖中人避祸避仇,随便取一个假名,也是寻常得紧,当下不再多问?赵小姐亲自领路,将众人让进大厅。群豪一看,大厅上中间悬着一幅赵孟俯绘的「八骏图」,八驹姿态各自不同,匹匹神骏风发。左边壁上悬着一幅大字,文曰:「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冲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月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诗末题了一行小字道:「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书『说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明。」 笔致英挺,有如腾蛟起凤,直欲从壁上飞出。张无忌家学渊源,对书法的品评颇有眼光,见这一幅字虽然英气勃勃,却有抚媚之致,显是出自女子的手笔,知是这位赵小姐所书。他虽读书不多,但诗句含意并不晦涩,一诵即明,心道:「这柄倚天宝剑果然起在她手中。诗中说道『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足见侠义正直,又说『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却又自负得紧。她落款『汴梁赵明』,原来是汴梁人氏中单名一个『明』字。」便道:「赵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原来姑娘是中州旧京世家。」那小姐微微一笑,道:「张教主的尊大人号称『银钩铁划』,自是第一流的书家。张教主家传的书艺,小女子待会尚要求恳一幅法书。」 张无忌一听此言,脸上登时红了,他十岁丧父。并未好好跟父亲习练书法,此后学医学武,于文字一道,实是浅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写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先先父见背太早,在下未克继承先父之学,大是惭愧。」说话之间,庄丁已献上茶来,只见雨过天青的瓷杯之中,飘浮着嫩绿的龙井茶叶,清香扑鼻。群豪暗暗奇怪?此处和江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如何能有新鲜的龙井茶叶?这位姑娘,实是处处透着奇怪。只见赵明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无他,等群豪用过茶后,说道:「各位远道光降,敝庄诸多简慢,尚请恕罪。各位旅途劳顿,想必饿了,请这边先用些酒饭。」说着站起身来,引着群豪穿廊过院,到了二座大花园中。 那花园占地极大,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却极是雅致。张无忌不能领略这座园子的胜妙之处,杨逍却已暗暗点头,心想这花园的主人实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只见一个水阁之中,已安排了两桌酒席。赵明请张无忌入座,赵一伤、钱二败等神箭八雄,则在边厅里陪伴明教的其余教聚入席。殷利亨无法起身,由杨不悔在厢房里喂他饮食。 赵明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干了,说道:「是绍兴的女贞陈酒,已有一十八年的功力,各位请尝尝酒味如何?」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虽已深信这位赵小姐仍是侠义之辈,但仍是处处小心,细看酒壶、酒杯均无异状,赵小姐已喝了第一杯酒,这才去了疑忌之心、放怀饮食。明教的教规本来是所谓「食菜事魔」,禁酒忌荤,但到了石教主手中,已革除了这种饮食上的禁忌,盖明教的总坛迁到昆仑山中之后,当地气候严寒,倘若不食牛羊油脂,内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 水阁四周的池中种着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气幽幽。群豪临水而饮,清风送香,极是畅快。那赵小姐谈吐甚健,说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轶事,竟有许多连殷天正和殷野王也不知道。她于少林、峨嵋、昆仑诸派武功颇少许可,但对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抑是推祟备至,每一句评赞又是洞中窍要。群豪听得津津有味,心下好生佩服,但问到她自己的武功师承时,赵明却是笑而不答、往往将话题岔了开去。 酒过数巡,赵明酒到杯干,极是豪迈,每一道菜上来,她总是抢先挟一筷吃了,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不是温雅娇美,便是艳媚婉转,这位赵小姐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张无忌道:「赵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无不威激。在下有一句言语想要动问,只是不敢出口。」赵明道:「张教主何必见外?我辈行走江湖,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各位若是不弃,便交交小妹这个朋友。有何吩咐垂询,小妹自当竭诚奉告。」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请问,赵姑娘这柄倚天宝剑是从何处得来?」 赵明微微一笑,解下腰间倚天剑,放在桌上,说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离此剑,不知是何缘故,可否先行见告?」张无忌道:「实不相瞒,此剑原为峨嵋派灭绝师太所有,敝教弟兄,丧身在此剑之下者实不在少。在下自己,也会被此剑穿胸而过,险丧性命,是以人人关注。」赵明道:「张教主神功无敌,听说曾以乾坤大挪移法。从灭绝师太手中夺得此剑,何以反为此剑所伤?又听说剑伤张教主者,乃是峨嵋派中一个青年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对此殊为不解。」说话时盈盈妙目,凝视张无忌脸上,决不稍瞬,口角之间,似笑非笑。 张无忌脸上一红,心道:「她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便道:「对方来得过于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赵明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大概是太美丽了,是不是?」张无忌更是满脸通红,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饮一口掩饰窘态,那知左手微颠,竟泼出了几滴酒来,溅在衣襟之上。赵明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再饮恐有失仪,现下说话已是不知轻重了。我进去换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诸位请各自便,不必客气。」说着站起身来,团团一揖,走出水阁,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剑仍是平放在桌上,并不取出。侍候的家丁们不断送上菜肴——。 群豪相互对视了一眼,这些菜肴便不再食,等了良久。却不见赵明回转。周颠道:「她把宝剑留在这里,倒放心咱们。」说着便拿起剑来,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声,说道:「怎地这般轻?」抓住剑柄,抽了出来。剑一出稍,群豪一齐站起身,无不惊愕。这那里是断金切玉、锋锐绝伦的倚天宝剑,竟是一把木制的长剑,各人鼻端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但见剑刃色作淡黄,竟是檀香木所制。 周颠一时不知所措,将木剑又还入剑鞘,喃喃的道:「杨——杨左使,这——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虽和杨逍成日斗口,但心中实是佩服他见识卓超、此时遇上了疑难,不自禁脱口便向他询问。杨逍的脸色极是郑重,低声道:「教主,这赵小姐十九不怀好意。此刻咱们身处危境,急速离开为是。」周颠道:「怕她何来?她敢有举动,凭着咱们这许多人,还不杀他个落花流水?」杨逍道:「自进这绿柳庄来,只觉处处透着诡异,似正非正,似邪非邪,难在捉摸不到这绿柳庄到底是何门道。咱们何必留在此地,事事为人所制?」张无忌点头道:「杨左使所言不错。咱们已用过酒菜,如此告辞便去。」说着便即离坐。铁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剑的下落,教主便不寻访了么?」彭莹玉道:「依属下之见,这赵小姐故布疑阵,必是有所为而来。咱们便是不去寻她,她自会再找上咱们。」张无忌道:「不错,咱们后发制人,以逸待劳。」 当下各人一齐出了水阁,回到大厅,命家丁通报小姐,说明教众人多谢盛宴,便此作别。赵明匆匆出来,身上已换了一件淡黄的绸衫,更显得潇洒飘逸,容光照人,说通:「才得相会,如何便去?莫是嫌小女子接待太过简慢么?」张无忌道:「多谢姑娘厚赐,怎说得上『简慢』二字。咱们俗务缠身,未克多时。日后相会,当再讨教。」赵明嘴角边似笑非笑,直送出庄来。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 群豪抱拳而别,一言不发的纵马疾驰,眼见离绿柳庄已远,四下里一片平野,更无旁人。周颠大声说道:「这位赵大小姐未必安着什么坏心眼儿,她拿一柄木剑跟教主开个玩笑,那是女孩儿家胡闹,当得什么真?杨逍,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杨逍沉吟道:「到底是什么道理,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不对劲。」周颠笑道:「大名鼎鼎的杨左使在光明顶上一战之后,变成了惊弓之——啊哟。」身子一晃,倒撞下马来。说不得和他相距最近,急忙跃下马背,抢上扶起,说道:「周兄,怎么啦?」周颠笑道:「没——没什么,想是多喝了几杯,有些儿头晕。」他一说起「头晕」两字,群豪相顾失色,原来自离绿柳庄后,一阵奔驰,各人都微微有些头晕,只是以为酒意发作,谁也没有在意,但以周颠武功之强,酒量之宏,喝这几杯酒怎能倒撞下马?其中定有蹊跷。 张无忌抑起了头,思索王难姑所载「毒经」中所载,有那一种无色、无味、无臭的毒药,能使人服后头晕,但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各种毒药都不相符,而且自己饮酒食菜,与群豪绝无分别,何以却丝毫不觉有异?突然之间,脑海中犹如电光般一闪,猛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在水阁中饮酒的各位一齐下马,盘膝坐下,千万不可运气调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白眉旗下弟兄,分布四方、严密保护诸位首领,不论有谁走近,一概格杀!」白眉教归并明教后,去了这个「教」字,称为「白眉旗」,旗下教众和五行旗下众人一听教主颁下严令,轰然答应,立时抽出兵刃,分布散开。张无忌叫道:「不等我回来,不得离散。」 群豪一时不明所以,只感微微头晕,绝无其他异状,何以教主如此惊慌,张无忌又再叮嘱一句:「不论心头如何烦恶难受,总之是不可调运内息,否则毒发无救。」群豪吃了一惊:「怎地中了毒啦?」只见张无忌身形一晃,已窜出十余丈外,他嫌骑马太慢,竟是施展绝顶轻功,一溜烟般直扑绿柳庄去。 他心中焦急异常,知道这次杨逍、殷天正等人所中剧毒,一发作起来只不过一时三刻之命,决不似中了「一阴指」后那么可以迁延时日,倘若不及时抢到解药,众人那就性命休矣。这二十余里途程,片刻即至,到得庄前,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进去。守在庄门前的众庄丁只是眼睛一花,似乎有个影子在身边闪过,竟没看清有人闯进庄门。张无忌直冲后园,抢到水阁,只见一个身穿嫩绿绸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执书,坐着饮茶看书,正是赵明。这时她已换了女装。 她听见张无忌脚步之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道:「赵姑娘,在下向你讨几棵花草。」也不等赵明答话,左足一点,从池塘岸跃向水阁,身手平平飞渡,犹如点水蜻蜒一般,双手已将水中那些像水仙一般花草,七八棵株尽数拔起。正要踏上水阁,只听得嗤嗤几声响处,几枚细微的暗器直向他面门射来,张无忌右手袍袖一拂,将那些暗器卷在衣袖之中,左手衣袖挪出,攻向赵明。赵明斜身相避,只听得呼呼风响,桌上的茶壶、茶杯、果碟等物,一齐被那袖风带出,越过池塘,摔在花木之中,片片粉碎。张无忌身子站定,一看手中花草,只见每一棵花的根部都挂着鸡蛋大小的球茎,殷红如血。他心中大喜,知道解药已得,当即揣在怀内,说道;「多谢解药,告辞!」赵明笑道;「来时容易去时难!」掷去书卷。双手顺势从书中抽出两柄薄如纸。白如霜的短剑,面抢上来。 张无忌挂念殷天正众人的伤势,不愿和她恋战,右袖拂出,钉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针反向赵明射了过去。赵明斜身闪出水阁,右足在台阶上一点,重行回入,就这么一出一进,十余枚金针都落入了池塘之中,张无忌赞道:「好身法。」眼见她左手前,右手后在两柄短剑斜刺而至,心想:「这丫头心肠如此毒辣,倘若我不是练过九阳神功,读过王虽姑的『毒经』,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倾覆在她手中。」双手一探,挟手便去夺她短剑。赵明的武功也甚了得,皓腕倏翻,双剑便如闪电般削他手指。张无忌这一夺竟然无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变幻,何等奥妙,虽然夺不下她的手刃,手指拂处,已拂中了赵明双腕穴道。她再也拿捏不住,乘势掷出,张无忌头一侧,登登两响,两柄短剑都钉在水阁的木柱之上,余劲不衰,兀自颤动。张无忌心头微惊,倒不是惊讶她武功了得,以武功而论,她还远不到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人的地步,但心思灵机,变招既快且狠,双剑虽然把捏不住,仍要脱手伤人,若以为她兵刃非出手不可,已不足为患,躲避迟了一瞬。那便命丧剑底。可见临敌时的机变,往往能补功力之不足,弱能胜强,便由于此。 赵明双剑出手,右腕翻处,已抓了那柄套着倚天剑剑鞘的木剑在手,她却不敢拔剑出鞘,伸鞘往张无忌腰间砸来。张无忌左手食中两指疾点她左肩「肩贞穴」,待她侧身相避,右手一探,这是乾坤大挪移法岂能再度无功,早已将木剑挟手夺了过来。赵明站定脚步,笑吟吟的道:「张公子,你这是什么功夫?难道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么?我瞧那也平平无奇。」张无忌左掌摊开,掌中一朵珠花轻轻颤动,正是赵明插在鬓边之物。 赵明心中大吃了一惊,暗想:「他摘去我鬓边珠花,我竟是丝毫不觉,倘若他有意伤我性命,只须当摘下珠花之时,手指乘势在我左边太阳穴上一戳,我此刻早已命赴黄泉了。」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淡然一笑,说道:「你既喜欢我这朵珠花,送了给你便是,也不须动手强抢。」张无忌倒给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一扬,将珠花掷了过去,说道:「还你!」转身便出水阁。 赵明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张无忌转过身来,只听她笑道:「你何以偷了我珠花上两粒最大的珍珠?」张无忌道:「胡说八道,我没功夫跟你说笑。」赵明将那朵珠花高高举起,正色道:「你瞧,这里不是少了两粒珍珠么?」张无忌一瞥眼之下,果见珠花中有两根金丝的顶上没了珍珠,料知地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什么诡计,只哼了一声,不去理会。赵明手按桌边厉声说道:「张无忌,你有种就走到我身前三步之地。」那知无忌最沉得住气,偏不受她激,说道:「你说我胆小怕死,也由得你。」说着又跨下了两步台阶。 赵明见激将之计无效,花容变色,惨然道:「罢啦,罢啦,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见旁人?」反手拔下柱上的一柄短剑,叫道:「张无忌,多谢你成全!」无忌回过头来,只见白光一闪,赵明已将短剑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无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当」字还没说出,只见那短剑当真往她胸口插入,赵明惨呼一声,娇躯倒在桌边。张无忌这一惊着实不小,那料到她居然会如此烈性,数招不胜,便即挥剑自戕,心想这一剑若非正中心脏,或有可救,当即转身,回来着她伤势。 他走到离桌三步之处。正要伸手去扳她肩头。突然间脚底一软,登时空了,身子直坠下去。张无忌暗叫不好,双手袍袖运气下拂,身子在空中微微一停,一掌便往东边击去,这一掌只要击中了,便能借力跃起,不致落入脚底的陷阱。那知赵明自杀是假,这着也早已料到,右掌运劲挥出,不让他手掌碰到桌子。这一切兔起鹄落,全是瞬息之间的事,双掌一交,张无忌的身子早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之中,他手腕一翻,抓住了赵明右手的四根手指,她手指又滑又腻,立时便要滑脱,但无忌只须有半分可资着力之处,便有腾挪余地,手臂暴长,已抓住了赵明的上臂,只是他身子重而赵明身轻,一拉之下,两人一齐落入了陷阱。眼前一团漆黑,身子不住下坠,但听得拍的一响,头顶翻板已然合上。这一跌下,直有十余丈深,张无忌双足一着地,立即跃起施展「壁虎游墙功」到陷阱顶上。伸手去推翻板。触手之处,坚硬冰凉,竟是一块巨大的铁板,被机括扣牢牢地。他虽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悬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样,可将力道挪来移去,一推之下,铁板纹丝不动,身子已落了下来。赵明格格笑道:「八根粗钢条扣住了,你人在下面,怎能离得开?」好忌恼她狡猾奸诈,不去理她,在陷阱四壁摸索,寻找脱身之计。这陷阱的周壁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坚硬异常。赵明道:「张公子,你的『壁虎游墙功』当真了得。这陷阱是纯钢所铸,打磨得滑不留手,连细缝也没一条,你居然游得上去,嘻嘻,嘿嘿!」 无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这里,有什么好笑?」突然想起:「这丫头奸滑得紧,这陷阱中必有出路,别要让她独自逃了出去。」当下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腕,赵明惊道:「你干什么?」无忌道:「你别想独个儿出去,你要活命,乘早开了翻板。」赵明笑道:「你慌什么?咱们总不致饿死在这里。待会他们寻我不见,自会放咱们出去。最耽心的是,我手下人若以为我出庄去了,那就糟糕。」张无忌道:「这陷阱之中,没有出路的机括么?」赵明道:「瞧你生就一张聪明面孔,怎地问出这等笨话来?这陷阱又不是造来自己住着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敌人的东西,难道故意在里面留下开启的机括,好让敌人脱身而出么?」无忌一想倒也不错,说道:「翻板一动,有人落下,外面岂能不知?你快叫人来开启翻板。」赵明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去啦,明天这时候,他们便回来了。你不用心急,好好休息一会有刚才吃过喝过,也不会就饿了。」 无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会儿不要紧,可是外公他们还有救么?」五指一紧,用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即放我出去,我先杀了你再说。」赵明笑道:「你杀了我,那你是永远别想出这钢牢了。喂,男女授受不亲,你握着我手干么?」无忌被她一说,不自禁的放脱了她手腕,退后两步,靠壁坐下。只是这钢牢方圆不过数尺,两人最远也只能相距两步,张无忌又是忧急,又是气恼!鼻中却闻到赵明身上的少女气息,加上怀中的花香,不禁心神为之一荡,当下站了起来,怒道:「我明教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何故处心积虑,要置我个个于死地?」赵明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问起,待我从头说来。你可知我是谁?」 无忌一想不对,虽然颇想知道这少女的来历和用意,但若等她从头至尾的慢慢说来,殷天正等人已然毒发毙命,何况怎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她捏造一套谎话来胡说八道一番,更是徒耗时刻,眼前更无别法,只有逼她叫人开启翻板,便道:「我不知道你是谁,这时候也没功夫听你说。你到底叫不叫人来放我?」赵明道:「我无人可叫。再说,在这里大喊大叫之上面也听不见。」张无忌怒极,和身扑上。赵明惊叫一声,出手撑拒,早被张无忌点中了胁下穴道,动弹不得。无忌左手叉住她咽喉,道:「我只须轻轻使力,你这条性命便没了。」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只觉她呼吸急促,吐气如兰,无忌枕头仰起,和她离开得远些。赵明突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这一着又是大出张无忌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开了扼在她喉咙中的手,说道:「我又不想欺侮你,是要你放我出去。」赵明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来人哪!把翻板开了,我落在钢牢中啦。」她不断的叫喊,外面却毫无助静。赵明笑道:「你瞧,有什么用?」无忌气恼之极,说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什么样子。」赵明道:「你自己才不羞,一个大男人,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明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张无忌一咬牙,心想事势紧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要全军覆没,伸过手去,嗤的一声。将赵明的裙子撕下手掌大的一片。赵明以为他忽起歹念,这才具的惊惶起来,叫道:「你——你做什么?」张无忌道:「你若决定要放我出去,那便点头。」赵明道:「为什么?」无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将那片绸手浸湿了,说道:「得罪了,我这是无法可施。」当下将那湿绸封住了她的口鼻。赵明立时呼吸不得,片刻之间,胸口气息窒塞,说不出的难过。她却也真硬气,竟是不肯点头,熬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竟晕了过去。
六五 兴师问罪 张无忌一搭赵明的手腕,只觉脉息极是微弱,当下揭开封住她口鼻的湿绸布。过了半晌,赵明悠悠醒转,睁开眼来,狠狠地瞪了无忌一眼。无恶道:「这滋味不大好受吧?你放不放我出去?」赵明恨恨的道:「我便再昏晕一百次,也是不放,要么你就干脆杀了我。」张无忌见她如此硬挺,一时倒是束手无策,咬一咬牙,说道:「我为了救众人性命,只好动粗了,无礼莫怪。」抓起她的左脚,扯脱了她的鞋袜。赵明又惊又怒,叫道:「臭小子,你干什么?」无忌不答,又扯脱了她右足的鞋袜,伸双手食指点住她两足脚底心的「涌泉穴」上,运起九阳神功,一股暖气便即从「涌泉穴」上来回游走。 那「涌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阴肾经」的起端,感觉最是敏锐,张无忌精通医理,自是明晓。平时儿童嬉戏,以手搔爬游伴足底,即令对力周身酸麻,此刻无忌以九阳神功的暖气擦动她「涌泉穴」,那是比之羽毛丝发更加难当百倍。只擦动数下,赵明忍不住格格娇笑,想要缩脚闪避,苦于穴道被点,那里动弹得半分?这分难受,远甚于刀割鞭打,便如几千万只跳蚤,在五脏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动咬啮,只笑了数声,便难过得哭了出来。无忌忍心不理,继续施为,赵明一颗心几欲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周身毛发,痒得几欲根根脱落,骂道:「臭小子——贼——小子,总有一天,我——我将你千刀——千刀万剐——好啦,好啦,饶——饶了我吧——张——张公子——张教——教主——呜呜——呜呜——」张无忌道:「你放不放我?」赵明哭道:「我——放——快——停手——」无忌这才放心,说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数下,解开了她的穴道。 赵明喘了一口长气,骂道:「贼小子,替我着好鞋袜!」无忌拿起罗袜,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刚才一心脱困,意无别念,这时一碰到她温腻柔软的足踝,心中不禁又是一荡。赵明将脚一缩,羞得满面通红,幸好黑暗中无忌也没瞧见,她一声不响的穿好鞋袜,在这一霎时之间,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似乎只想张无忌再来摸一摸自己的脚。却听无忌厉声喝道:「快些,快些!快放我出去。」赵明一言不发,伸手摸到钢壁上刻着的一个圆圈,倒转短剑剑柄,在圆圈中忽快忽慢,忽长忽短的敲击七八下,敲击之声甫停,豁喇一响,一道亮光从头顶照射下来,那翻板登时开了。原来这钢壁的圆圈之处有细管和外边相连,赵明以约定的讯号敲击,管机关的人不敢怠慢,立即打开翻板。 张无忌没料到说开便开,竟是如此直捷了当,不由得一愕,说道:「咱们走吧!」赵明低下了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张无忌想起她是一个女孩儿家,自己一再折磨于她,好生过意不去,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适才在下实是迫于无奈,这里跟你谢罪了。」赵明索性将头转了过去,向着墙壁,肩头微微耸动,似在哭泣。她奸诈毒辣之时。张无忌跟她斗智斗力,殊无杂念,这时内愧于心,又见她背影姻娜苗条,后颈中皮色莹白胜玉,秀发蓬松,不由得微起怜惜之意,说道:「赵姑娘,我走了,张某多多得罪。」赵明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是不肯回过头来。 无忌不敢再行耽搁,又即施展「壁虎游墙功」一路游上,待到离那陷阱之口尚有丈余,右足在钢壁上一点,冲天窜出,袍袖一拂,护住头脸,生怕有人伏在阱口突加偷袭。身子尚未落下,游目一望,水阁中不见有人。他不愿多生事端,越过围墙,抄小径奔回明教群豪歇息之处。眼见夕阳在山,刚才在陷阱中已耽了将近一个时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中忧急,脚下奔得更快,片刻间已到了原处,举目一望,吃了一惊。 只见大队蒙古骑兵奔驰来去,将明教群豪围在中间,众元兵弯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张无忌心想:「本教的首领人物一齐中毒,无人领头,如何抵挡得住大队敌兵的围攻?」脚下加快,抢上前去。刚奔到邻近,只听得人丛中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锐金旗攻东北方,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那正是小昭的声音,她呼喝之声甫歇,明教中一队白旗教果从东北方冲杀出来,一队黑旗教众兜至西南包抄,元兵分队抵敌,突然间黄旗的厚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众从中间并肩杀出,犹似一条黄龙,一条青龙卷将出来。元兵阵脚被冲,一阵大乱,当即退后。 张无忌几个起落,已奔到教众身前,众人见教主回转,齐声呐喊,精神大振。无忌见殷天正、杨逍等团团坐在地下,小昭却手执一面小旗,站在一个土丘之上,指挥教众御敌。五行旗、白眉旗各路教众都是武艺高强之士,一经小昭以奇门八卦之术布置方位,元兵竟是久攻不进。小昭叫道:「张公子,你来指挥。」张无忌道:「还是你指挥得好。待我出去擒住领兵的将军,胁他退兵。」只听得飕飕数声,几枝箭向他射了过来,无忌从教众手里接过一枝长矛,一一拨落,手臂一振。那长矛便如一枝箭般飞了出去,将一名元兵百夫长穿胸而过,钉在地下。众元兵大声叫喊,又退出了数十步。 突听得号角呜呜响动,接着十余骑马奔驰而至,无忌眼尖,早看到是赵明手下的「神箭八雄」,不禁眉头微蹙,暗想:「这八人箭法太强,若任得他们发箭,只怕众弟兄损伤非小。须得先下手为强!」但见那「神箭八雄」中为首的赵一伤手中摇动一根金色的龙头短杖,大声叫道:「主人有令,立即收兵。」带兵的元兵千夫长大叫了几句蒙古话,众元兵拨转马头,翻翻滚滚的去了。 那钱二败手中端着一只托盘,下马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说道:「我家主人请教主收下留念。」无忌一看,只见托盘中铺着一块黄色锦缎,缎上放着一只黄金盒子,镂刻得极是精致。无忌也不怕他弄什么鬼,伸手拿了,钱二败躬身行礼,倒退三步,这才转身上马而去。无忌将黄金盒子顺手交给了小昭,他挂念着众人中毒的病势,也无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从怀中取出那些水仙模样的花来,命人取过清水,捏碎那血红的球茎,调在清水之中,分别给殷天正、杨逍等人服下。这一役中,凡是赴水阁饮宴之人,除了张无忌因有九阳神功护体,诸毒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脑,无不中毒,只是杨不悔陪着殷利亨在外,小昭及诸教众在厢厅中饮食,各人遵从教主号令,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银针试过,倒是没有中毒。 那解毒物甚是对症,不到半个时辰。群豪体内毒性消解,不再头晕眼花,只是周身乏力而已,问起中毒和取得解药的原因,张无忌叹道:「咱们已然处处提防,酒水食物之中有无毒药,我当可瞧得出来,那知那女子下毒的心机直是匪夷所思,这种水仙模样的花叫作『醉仙灵芙』,虽然极是难得,本身却无毒性。这柄假倚天剑乃是用海底的『奇鲮香木』所制,本身也是无毒,可是这两种香气混在一起,便成剧毒之物了。」周颠拍腿叫道:「都是我不好,谁叫我手痒,去拔出这倚天剑来瞧他妈的劳什子。」无忌道:「她既处心积虑的设法陷害,周兄便是不去动剑,她也会差人前来拔剑下毒,那是防不了的。」周颠道:「走!咱们一把火去把那绿柳庄烧了!」 他刚说了那句话,只见来路上黑烟冲天而起,红焰闪动,正是那绿柳庄着了火,群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群豪心中同时转着一个念头:「这个赵姑娘事事料敌机先,早就算到咱们毒解之后,定会前去烧庄,她反而先行放火将这绿柳庄烧了。此人年纪虽轻,又是个女流之辈。却实是劲敌。」周颠拍腿叫道:「她烧了庄子便怎地?咱们还是赶去,追杀她个落花流水。」杨逍道:「她既连庄子都烧,自是事事有备,料想未必能追赶得上。」周颠道:「杨兄,你的武功也还罢了,讲到计谋,总算比周颠稍胜半筹。」杨逍笑道:「岂敢、岂敢?周兄神机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张无忌笑道:「两位不必太谦。咱们这次受有多大损伤,只没十三个位弟兄受了箭伤,也算是是天幸,这就赶路吧。」 群豪在道上问起无忌,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无忌道:「我记得『毒经』中有一条说道:『奇鲮香木』如与芙蓉一类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沉醉数日不解。毒气若入脏俯,大损心肺。是以我叫各位不可运息用功。内息一作,花香侵入各处经脉,为害就是难以估计了。」韦一笑道:「想不到小昭这小丫头居然建此奇功,倘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际挺身而出,本教死伤必重。」杨逍初时认定小昭乃是受强敌指使,前来明教卧底,但今日一役之中,她反而成了明教的功臣,却是令他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也想不透其中的原由。 当晚众人一早就投店歇宿了,小昭倒了脸水,端到无忌房中,无忌说道:「小昭,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后小用再做这些丫头的贱役了。」小昭嫣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高兴,那又是什么贱役不贱役了?」待无忌盥洗已毕,将那只黄金盒子取了出来,道:「不知盒中有没有毒虫毒药,毒箭暗器之类藏着?」无忌道:「不错,咱们该当小心才是。」将盒子放在桌上,拉着小昭走得远远地,取出一枚铜钱,挥手掷出,叮的一声响,正打在金盒子的边缘,那盒盖弹了开来,并无异状。无忌走近一看,只见盒中却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颤动,正是无忌曾从赵明鬓边摘下的那朵珠花,赵明所除去的两粒珍珠,却已重新穿在金丝之上。无忌一看,不由得呆了,一时想不出赵明此举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张公子,这位赵姑娘可对你好得很啊,巴巴的派人来送你这么贵重的一朵珠花。」无忌道:「我是男子汉,要这种女孩子的首饰何用?小昭,你拿去戴吧。」小昭连连摇手,笑道:「那怎么成?人家对你一片情意,我怎么敢收?」无忌左手三指拿着珠花,笑道:「着!」将那珠花掷出,手势不轻不重,刚好插在小昭的头发上,却又没伤到她的皮肤。小昭伸手想去摘了下来,无忌摇手道:「乖孩子,难道我送你一点玩物也不成么?」小昭双颊红晕,低声道:「那我可多谢啦。就怕小姐见了生气。」无忌道:「今日你干了这番大事,杨左使父女那能对你再存什么疑心?」小昭满心甚欢,说道:「我见你去了很久不回来,心中急得什么似的,又见鞑子来攻,不知怎样,忽然大著胆子呼喝起来。现在这时候自己想想,当真害怕。张公子,你跟五行旗和白眉旗的各位爷们说说,小昭大胆妄为,请他们不可见怪。」无忌微笑道:「他们多谢你远来不及,那里会见怪了。」 自此一路无话,众人沿途谈论赵明的来历?谁都摸不着端倪。张无忌将双双跌入陷阱,自己搔她脚底脱困等情隐去了不说,虽然自己心中无愧,但当众谈论,总觉难以启齿。不一日来到河南境内,其时天下大乱,四方群雄并起,蒙古官兵的魁查更加严紧。明教大队人马,成群结队的行走不便,分批到嵩山脚下会齐,这才同上少室山,由吴劲草持了张无忌等人的名帖,投向少林寺去。 张无忌知道此次来少林问罪,虽然不欲再动干戈,但结果如何,殊难逆料,倘若少林僧人竟是蛮不讲理的动武,明教不得不起而应战,当下传了号令,命五行旗和白眉旗下各路教众,装作观赏风景,散在寺周四方,若听得自己三声清啸,便即攻入接应。诸教众接令,分头而去。 过不多时,寺中一名老年的知客僧随同吴劲草迎下山来,说道:「本寺方丈和诸长老闭关静修,恕不见客中。」群豪一听,尽皆变色。周颠怒道:「这位是明教教主,亲自来少林拜山,老和尚们居然不见,未免忒也托大。」那知客僧低首垂眉,满脸愁苦之色,说道:「不见!」周颠大怒,伸手便是去抓他胸口衣服,说不得举左手一挡,说道:「周兄不可莽撞。」彭莹玉道:「方丈既是坐关,那么咱们见见空智、空性两位神僧。也是一样。」那知客僧双手合什,冷冰冰的道:「不见。」彭莹王道:「那么达摩堂首座呢,罗汉堂首座呢?」那知客僧仍是爱理不理的道:「不见!」 殷天正犹如霹雳般一声大喝:「到底见是不见?」双掌排山倒海般推出,轰隆一声,将道旁的一株大松树推为两截,上半截连枝带叶,再带着三个乌鸦巢,垮喇喇的倒将下来。那知客僧至此脸上才有惧色,说道:「各位远道来此,本来原当礼接,只是诸位长老尽坐关,各位下次再来吧!」说着合什躬身,转身去了。韦一笑身形一晃,已拦在他的身前,说道:「大师上下如何称呼?」那知客僧道:「不敢,小僧法名慧贤。」明教群豪一听,无不气恼,想那「慧」字辈的僧人,是当今少林派中的第三代子弟,连「圆」宇辈的第二代子弟都不派一个下山见客,那实是欺人太甚,此若能忍,孰不可忍?韦一笑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很好,很好,大师擅说『不见』两字,不知阎罗王招请佛驾,大师见是不见?」慧贤被他这么一拍,一般冷气从肩头直传到心口?全身立时寒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他强自忍耐,侧身从韦一笑身旁走过,一路不停的抖索,一跄踉上山。 张无忌道:「韦蝠王拍了他这两掌,他师父师叔伯焉能置之不理?咱们迳自上山,瞧这群和尚是否当真不见?」众人料想一场恶斗已是难免,少林派素来是武林中泰山北斗,千年来江湖上号称「长胜不败的门派」,今日这一场大战,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是谁强谁弱,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云,眼前这一场大战,激烈处自是非同小可。 不到一盏茶时分,已到了寺前的石亭。张无忌想起昔年随太师父上山,在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见,今日重来,虽然前后不过数年,但昔年是个瘦骨伶仃的病童,今日却是明教教主之尊,缅怀旧事,当真是恍然隔世。群豪在石亭中稍候半刻,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来,决当先礼后兵,责问殷利亨如此痛下毒手,是何原由,众僧若是蛮不讲理,那时再行动武不迟。岂知等了半天,寺中竟是静悄悄的绝无动静。 张无忌道:「进寺去!」当下杨逍、韦一笑往左,殷天正、殷野王在右,铁冠道人、彭莹玉、周颠、说不得四散人在后,拥着张无忌进了寺门。来到大雄宝殿,但见佛像庄严,殿上一尘不染,佛像前香烟缭绕,琉璃灯中火光莹然,就是不见一人。张无忌朗声说道:「明教张无忌,会同座下杨逍、殷天正,韦一笑诸人前来拜山,求见方丈大师。」他说的声音虽然并不甚响,但中气充沛,内力浑厚,一两里内都能清清楚楚的听到,殿旁高悬的铜钟大鼓受这声音激荡,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杨逍、韦一笑等相互对望一眼,心中均想:「教主内力之深,实是闻所未闻,当年杨教主在世,也是远有不及。看来今日之战,本教可操必胜。」张无忌这几句话,少林寺前院后院,到处都可听见,但等了半晌,寺中竟无一人出来。周颠大声喝道:「丑媳妇终须见翁姑,少林堂堂门派,难道这般藏头缩尾,便能躲一辈子么?」他的话声可比张无忌说的响得多了,但殿上钟鼓却无应声。 群豪又等片刻,仍是不见有人出来。殷天正道:「管他们安排下什么诡计,咱们且闯进去!」群豪轰然道好。殷天正大踏步当先,走进后院,只见闯处静悄悄地,不见有一个僧人的影子。群豪越来越是惊诧,均知以少林派如此一个久享盛名的偌大门派,寺中武功卓绝的僧人固然极多,而智谋之士亦复不少,今日布了这个「空寺计」,定然伏下极厉害的阴谋,各人心中的戒备也是每走一步,便提高了一层。待得走到伽蓝殿口仍是不见有人,韦一笑向布袋和尚道:「说不得,你我二人上高掠阵!」说不得一点头,纵身而起,待得双足落在屋檐,只见韦一笑已在屋顶的三丈以外,心下暗自叹服:「韦蝠王轻功之精,我布袋和尚永远赶他不上。」只听周颠在底下大呼:「喂,少林寺的和老兄,这般躲起来成什么样子?扮新娘子吗?」 张无忌和群豪一殿一院的搜寻下去。始终不见有一名僧人的踪迹,而任何异状亦未发见。到得罗汉堂中,那是少林派高手精研武技的所在,这时见到壁上留着刀枪剑戟等兵刃长年悬挂过的痕迹,兵刃却已尽数取去。明教群豪不再说话,快步走入达摩堂,只见地下整整齐齐的放着九个蒲团,都已坐得半烂,堂中再无别物。杨逍道:「向闻达摩堂中所居者,乃是少林派的前辈耆宿,有的十年不出堂门一步,怎能不经一战,便见本教而远避?」彭莹玉道:「我心中忽有异感、只觉这寺中阴气沉沉,大大不祥。」周颠笑道:「和尚进庙,得其所哉,有什么异感?」张无忌想起昔日跟圆真学练「少林九阳功」的情景,道:「咱们到那邀去瞧瞧。」领着群豪,迳到圆真当年静修之处,但见墙壁上宛然留着圆真用手掌压破的那个掌印,只是人亡室空,四壁肃然。 周颠突道:「满寺和尚逃得清光,想必光明顶一战。教主威名远扬,少林派挂了免战牌啦!」杨逍道:「咱们到藏经阁瞧瞧!」 到得山后藏经阁,但见一排排的都是空木架,数千数万卷佛经已不知去向。群豪相顾茫然,猜不透其中源由。若说少林派避祸逃遁,难道竟甘心舍弃这经营千余年的基业?再说,就算首脑人物走了,留下若干火工、沙弥守寺打扫,明教群豪到来之时,也决不会跟这些人为难,妄加杀戮。难道是生怕留下活口,被明教逼问之下,泄漏秘密么? 众人回到大雄宝殿,韦一笑和说不得也分别回来,说道四下搜寻,未有发见,连适才那知客僧也是不知去向,竟似突然间土遁而去一般。杨逍转身出殿,召了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进来,命他率领旗下教众,四下搜集有无地窖、地道之类秘密藏身之所。颜垣应命而去,过了两个时辰,回殿禀报,说道到处都已详加插查,并无秘密藏身的所在,有几处坐关静修的密室,筑于极隐僻之处,但室中空空,并无人居。那颜垣精于土木构筑之学,旗下教众有不少是高手匠人,经厚土旗严密查过,少林寺自是一所空寺无疑了。杨逍、殷天正、彭莹玉等都是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之士,此刻见了这等异像,却谁也猜不透少林派在闹什么玄虚、安排下什么恶辣诡计。 众人正自群疑满腹、面面相观之际,猛听得西边喇喇一声响,数十丈外的一株松树倒了下来。、群豪吃了一惊,同时跃起身来来。奔到断树之处,只见那株松树生于一个大院子之旁,院子中并无人迹,却不知如何,偌大一株松树,竟会无风自倒,压塌了半堵围墙。众人走近断截处一看,只见脉络交错断裂,显是被人以重手法震碎,只是树脉断裂处略现干枯,并非适才所为。群豪仔细观察周遭,只听得「咦,不对!」「啊,这里动过手。」各种声音此起彼落。原来这大院之中,到处都有激烈战斗过的痕迹,地下青石板上,旁边树枝树干上、围墙石壁上,留下不少兵刃砍斩、举掌劈击的印记。这些记印尚甚新鲜,不过是两三日内之事,但显而易见,动手过招的都是第一流高手,石板上还有许多浅浅的脚印,乃是高手此拚内力时所留下。 韦一笑伏地闻嗅气息,更发现了许多所在有血腥之气,只是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因之洗得干干净净。这大院子空空旷旷,适才明教群豪已见院中无人,并不再加细擦,倘若不是那株松树因受掌风撞击而于此时倒下,谁也不致到这院子中来详加查看。 彭莹玉道:「杨左使,你说如何?」杨逍道:「三四日之前,少林寺中必定经过一场惨烈非常的激斗。那是绝无可疑的。难道少林派全军覆没,竟被杀戮得一个不存?」彭莹玉道:「我意正和杨左使相同。依这事势推断,必当如此,可是少林派的对头之中,又那里有这样厉害的一个帮会门派?莫非是丐帮?」周颠道:「丐帮势力虽大,高手虽多,总也不能一举便把少林寺中的众光头杀得一个不剩。除非是咱们明教,才有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没有干这件事啊?」铁冠道人道中:「周颠你少说废话成不成,本教有没有干这事,难道咱们自己不知道?」 不料周颠这句话听来似是废话,却提醒了杨逍一件事,他「啊」的一声叫,说道:「教主,咱们再到达摩院中瞧一下。」张无忌知他既说此话,必有原曲,点头道,「好!」群豪快步来到达摩院中,只见院中地下仍是放着那九个破烂蒲团,一尊达摩祖师的石像,高高供在神座之上,、背脊向外,脸面朝壁,那是纪念达摩祖师当年面壁九年,因而豁然贯通、参悟武学精要,这典故武林中人个个皆知,谁也不以为奇。周颠道:「咱们适才来看,就是这副模样,那有什么希奇?」杨逍向殷野王道:「殷世兄,你助我一臂之力,将那达摩石像扳转身来看看。」殷天正道:「这个不妥!」须知达摩祖师是少林寺的创建之人,乃禅宗传来中土的初祖,不但少林派奉若神圣,而天下武林人物,也是人人不敢冒犯,杨逍道:「鹰王放心,万事由小弟一人承当!」说着纵身一跃,上了神座,伸手便去扳那石像。只是那石像太过沉重,一时扳之不动。殷天正道:「野王,你去助杨左使一臂之力。」殷野王应声跃上,两人一齐使力,将那具二千余斤重的大石像扳了过来。 群豪一见,脸上尽皆变色,只见那具佛像颜面已削成一块平板,五官全然不见,上面却刻着四行大字:「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唯我明教,武林称王!」这十六个字显然是以指力刻划,深入石理。殷天正、铁冠道人、周颠等不约而同的一齐叫了出:「这是遗祸江东的毒计!」杨逍和殷野王跃下神座,周颠道:「铁冠牛鼻,倘若不是我那句话,杨左使怎能想得到敌人的移祸之计。」铁冠道人忧心忡忡,那有心情跟他斗口。问杨逍道:「杨左使,你怎地想得到石像中会有古怪?」杨逍道:「适才我来达摩院时,已看到这石像曾有移动的痕迹,可是那里想得到其中竟藏着这么一个天大的阴谋。」 彭莹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请左使指教。用手指刻下这十六字之人,既是存心教祸本教,使本教承坦毁灭少林派的大罪名,好让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则他何以又使达摩佛像面向墙壁?倘若不是杨左使细心,那不是谁也没发现石像上会有这一十六个字么?」杨逍脸色凝重,说道:「这石像是另外有人给转过去的,暗中有一位武功高强之士,在相助本教,咱们已领了人家极大的情,直到此刻方知。」群豪齐声道:「此人是谁?杨左使从何得知?」杨逍叹道:「这其中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他这句话尚未说完,张无忌突然「啊」的一声,大叫起来,说道:「佛像上的字迹说道:『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料想武当即当遭难。」 韦一笑道:「咱们义不容辞,立即赴援,且看诬蔑本教的到底是那一批狗奴才。殷天正也道:「事不宜迟,大伙立即出发。看来这批奸贼已先走了数日。」张无忌想起武当山自太师父以下,个个对自己恩重如山,又不知宋远桥等是否已从西域回归本山,这一路上始终不听到他们的音讯,倘若途中有什么耽搁变故,那么留守本山的只有太师父和若干第三代弟子,三师伯俞岱岩残废在床,强敌突然来攻,却如何抵敌?想到此处,不由得忧心如焚,朗声道:「各位前辈、兄长、武当派乃先父出身之所,今当大难,若有失闪,本座日后难以为人。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现请韦蝠王陪同本座,先行赴援,各位陆续分批赶来,一切请杨左使和外公指挥安排。」说着双手一拱,闪身出门。韦一笑展开轻功,和他并肩而行,群豪答应之声未出,两人已到了少林寺外的石亭之中。这两人轻功之佳、奔驰之速,当世再无第三人能修及上。 到得嵩山脚下,天色渐黑,两人那要敢有片刻耽搁,足不停步的急奔,直走了一夜,已奔出数百里之遥。韦一笑初时毫不落后,但时候一长,内力渐渐不继。张无忌心想:「要到武当山上,至少还得一日一夜的急驰,血肉之躯,究竟不能无穷无尽的奔跑不息,何况强敌在前,尚须留下精力大战。」于是对韦一笑道:「韦蝠王,咱们到前面。市镇上去买两匹坐骑,歇一歇力。」韦一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出口,便道:「教主,买卖坐骑,太耗辰光。」过不多时,迎面便有五六乘马驰来。韦一笑纵身而起,早将两个乘者提起,轻轻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吧。」张无忌微一迟疑,觉得如此拦路劫马,岂非和强盗无异?韦一笑叫道:「处大者事者不拘小节,那顾得这许多?」呼喝声中又将两名乘者提下马来。那几人倒也会一点武功,纷纷喝骂,抽出兵刃便欲和韦一笑动手,韦一笑双手勒住四匹马匹,将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乱飞。只听一人喝道:「逞凶行劫的是那一路好汉,快留下万儿来!」张无忌心想纠缠下去,只有更加多得罪人,纵身跃上马背,和韦一笑手中各牵一马,绝尘而去。那些人破口大骂,却是不敢来追。 张无忌道:「咱们虽然迫于无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举究属于心不安。」韦一笑笑道:「教主,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称得上『肆无忌惮、横行不法』呢!」说着哈哈大笑。张无忌心想:「明教被视人为邪魔异端,自有来由。可是到底何者为是,何者为邪,却也不易下个确论。」想起身负教主重任,但见识肤浅,很多事拿不定主意,虽然武功极强,可是天下事岂能一切尽以武力解决,他骑在马背之上,心下茫然,只盼早日接得谢逊归来,便可卸却自己难以胜任的担子。便在此时,突见人影一晃,两个人拦在当路。
六六 武当报讯
韦一笑和张无忌将马一勒,只见拦在马前的是两名乞丐,每人手中均执一杖,背负布袋,却是丐帮中人,韦一笑喝道:「让开!」马鞭拦腰卷去,纵马便冲。一丐举杖挡开马鞭,另一名乞丐忽哨一声,左手一扬,韦一笑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便在此时,树丛中又窜出四名乞丐,看这诸人身法,竟是丐帮中的硬手。韦一笑叫道:「教主只管赶路,待属下跟鼠辈纠缠。」张无忌见这些丐帮人物意在阻住武当派的救兵,用心极是恶毒,由此可知,武当的处境实是极为危险,心知韦一笑的轻功武技并臻佳妙,与这一干人周旋,纵然不胜,至少足以自保,当下双腿一挟,催马前冲。两名丐帮的帮众横过钢杖,拦住马头,张无忌俯身向外,挟手便将两根钢杖夺了过来,顺手一掷、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这两名丐帮子弟已被钢杖各自打断了大腿骨,倒在地下。无忌本无伤人之意,只是见缠住韦一笑的那四人武功着实不弱,只怕自己走后,韦一笑更增强敌,于是帮他料理了两个。 嵩山和武当山虽然分处豫郡两省,但一在河南西部,一在湖北北隅,相距并不甚远。一过马山口后,自一路都是平野,马匹奔跑,更是迅速,中午时分,过了内乡。张无忌腹中饥饿,便在一处市集上买些面饼充饥,忽听得背后牵着的坐骑一声悲嘶。无忌回过头来,只见那马肚腹上已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个人影在街口一晃,立即隐去,正是敌人向他坐骑下了毒手。无忌飞身过去,一把抓起那人,只见又是一名丐帮子弟,前襟上兀自溅满了马血。张无忌怒从心起,一伸手闭了它的「大椎穴」,叫他周身酸痛难当,挨苦三日三夜方罢。 此时坐骑已死,身边又无银两,一搜那乞丐身边,倒有一百多两银子,无忌说道:「你杀我坐骑,以此赔还。」回身在市集中牵了一匹雄骏的大马,抛下银两,也不理马主肯是不肯,纵马使行。一口气奔到汉水塘上的三官殿,幸好江边泊着一艘大渡船。无忌牵马上船,命梢公摇到对岸。船至中流,无忌望着滔滔江水,不禁想起那日太师父携同自己在少林寺求医而归,在汉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一个周姓女孩的事来。正自出神,突觉船身摇晃,船舱中泊泊的涌进水来。张无忌生长冰火岛上,精通水性,原也不怕沉船,只是这么一来,又是多所耽搁,一转首,只见船尾那梢公满脸狞笑,涌身正要跃入江中。无忌身法快极,那梢公身子甫行跃起,它被他长臂在半空中抓住,伸指在他胁下一戳,那梢公杀猪价叫喊起来。张无忌喝道:「快摇橹,若再弄鬼,戳瞎你的双目!」那梢公不敢不依,只得使劲摇噜。 无忌剥下那梢公的衣裤,塞在船舱中漏水之处。勉强挣到南岸,无忌抓住梢公胸口,问道:「是谁命你行此毒计,快快说来。」那梢公道:「小人是丐帮——」无忌不等他说完,纵马向南。此时天色早黑,望出来一片朦胧,再行得一个时辰,更是星月无光,那坐骑疲累已极,再也无法支持,跪倒在地下。无忌拍拍马背,说道:「马儿。马儿,你在这儿歇歇,自行去吧!」他展开轻功,疾向南驰。 行到四更时分,忽听得前面隐隐有马蹄之声,显是有大帮人众,无忌加快脚步,从这群人身旁掠过。他身法太快太轻,又在黑夜之中,竟是无人知觉。瞧这群人的行向,正是往武当山而去,二十余人不发一言,无法探知是什么来头,但隐约可见这些人均是携带兵刃,此去乃是和武当派为敌,绝无可疑。无忌一见,心中反宽:「我毕竟将他们追上了,那么武当派当是尚未遭难。」再走不到半个时辰,前面又有一群人往武当山而去,如此先先后后,一共遇见了五批人。 待看到第五批上武当山去的武林中人之后,张无忌心下忽又忧急:「却不知已有几批人上了山去?是否已有人和本派中人动手?」张无忌虽然并非武当派弟子,但他因父亲的渊源,向来将武当派视作自己的门派。这么一想,奔跑得更加快了,将到半山,忽听得前面有几人追逐呼叱之声。无忌从山侧绕了过去,只见前面共有四条黑影,其一在前,三个白衣人往后追赶。追赶的三人之中,一个人长声喝道:「兀那和尚,你上武当山来干什么?」又一个道:「你便是报了讯息给武当派知道,又有什么用处?」只听得嗤嗤声响,有人用暗器向前面那人射了过去,听那暗器之声甚劲,发射者的手力大是不弱。 无忌心想:「原来前面那人是向本派报讯的朋友,后面追赶的三人乃是敌人,企图拦截。」他抢到头里,隐在山侧的树丛之中,片刻间前边奔跑之人已纵到身侧,只见他光头大袖,果然是个僧人。他手执一柄黑黝黝的戒刀,将激射而至的暗器一一抽打在地,左足一跛一拐,显已受伤,接着后面三人追赶而至,无忌从树丛中望将出来,看得分明,追赶的三个人手执钢杖,明明是丐帮人物,穿着明教的白袍。无忌心下暗暗恼怒:「爹爹曾说,丐帮当年行侠仗义,在老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率领之下,威震江湖,乃是中原第一个大帮会。岂知傅到今日,帮中弟子干的尽是不肖之事。」眼见前面那僧人脚步蹒跚,奔跑得渐渐慢了下来。一名丐帮子弟喝道:「你少林派已然全军覆没,谅你这漏网之鱼、斧底游魂又成得什么气候,快快束手投降,我明教尚可留一条生路给你。」无忌听他冒认明教之名,心下更怒。 前面那僧人似乎料知逃跑不脱,回转身来,横刀而立,喝道:「罪恶滔天的明教邪魔,且看你们横行得到几时,佛爷今日跟你们拚了。」三名丐帮的部众挥杖而上,登时将他围在垓心,一招一式,尽往他身上要害招呼。无忌见那少林僧的武功甚是了得,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斗到酣处,喝一声:「着!」一刀将一名丐帮弟子的右臂砍了下来,乘着余下二人一愕之际,反手一刀,又砍中另一人的肩头,剩下一人骇然败退,不敢再追。无忌见这少林僧刀法精奇狠辣,不禁暗赞一声:「好!」 那少林僧回过身来,更不喘息,提气便向山上踏步走去。无忌心道:「明教和少林、武当派嫌隙未解,何况又有人从中冒名为恶,自己倘若贸然出面,只怕更增纠纷。此刻时机紧迫,不能多耗无谓的辰光,我且暗中跟随在后,相机援助。」只见那少林僧一路上山,快到山顶,只听得一人喝道:「是那一路的朋友,光降武当?」喊声甫毕,山石后闪出四个人来,两道两俗,当是武当派的第三四代弟子了。那少林僧合什说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见武当张真人。」无忌听这人自己报名为「空相」,心下微微一征:「原来他是『空』字辈的,和空闻方丈、空智、空性三大神僧是师兄弟辈,怪不得武功如此卓绝。虽然比之空性神僧似乎稍有不及,但也是极为难得的高手了。」转念又想:「若不是空字辈的一流好手,怎能在少林派倾覆之际,独脱大难?他不辞艰辛的上武当来报讯,确是尽了侠义之道。」 武当派的一名道人说道:「大师远来辛苦,请移步观中奉茶。」说着在前引路,空相将戒刀交给了另一名道人,以示不敢携带兵刃进观。张无忌在山上住过数年,到处山石树木,无不熟悉、见那道人将空相引人三清殿,便蹲在长窗之外,只听空相大声说道:「道长快请禀报张真人,事在紧急,片刻延缓不得!」 那道人稽首道:「大师来得不巧,敝师祖自去岁坐关,至今一年有余,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见他老人家慈范。」空相皱起眉头道:「如此则请通报宋大侠。」那道人道:「大师伯率同家师及诸位师叔,和贵派联盟,远征明教未返。」张无忌听得「远征明教未返」六字,心头暗自吃惊,知道宋远桥等在归途之中,也必遇到了阻难,只听空相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武当派也和我少林一般,今日难逃此劫了。」那道人不明他这一叹的奇意,说道:「敝派事务,现由洞玄子师兄主持,小道即替大师通报。」空相道:「洞玄道长是那一位的弟子?」那道人道:「是俞三师叔门下。」空相长眉一轩,道:「俞三侠身子虽然残废,心中可是明白,老僧这几句跟俞三侠说了罢。」那道人道:「是,谨遵大师的吩咐。」转身入内。 那空相在厅上踱来踱去,心下极是不耐,时时侧耳倾听,是否敌人已攻到了山上,过不多时,那道人快步出来,躬身说道:「俞三师叔有请。俞三师叔言道,请大师恕他不能出迎之罪。」这时那道人的神态举止之中,比先前越加恭谨,想是俞岱岩一听得有「空」字辈的少林僧驾临,已嘱咐他必须礼貌十分周到。空相点了点头,随着他走向俞岱岩的卧房。张无忌站在窗外,寻思:「三师伯四肢残废,耳目加倍灵敏,我若到他窗外窃听,只怕被他发觉。」走到离俞岱岩卧房数丈之处,便停住了脚步。 过了约莫一盏荼时分,那道人匆匆从俞岱岩房中出来,低声叫道:「清风、明月!到这边来。」便有两个道僮走到他的身前,叫了声:「师叔!」那道人道:「预备软椅,三师叔要出来。」两名道僮答应了。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住过数年,那知客的道人是俞莲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识,却识得清风、明月两个道僮,知道俞岱岩有时出来,便坐在软椅之中,由道僮抬着行走。见二僮走向放软椅的厢房,当下悄悄跟随在后,一等二僮进房,突然叫道:「清风,明月,认得我么?」 二僮吓了一跳,凝目瞧无忌时,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认不出来。无忌笑道:「我是无忌小师叔啊,你们忘了么?」二僮登时忆起旧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师叔,你回来啦!你的病好了?」三个人年纪相若,同在山上之时,常在一处玩耍,翻觔斗、豁虎跳、斗蟋蟀、捉田鸡,无所不为。无忌道:「清风,让我来假扮你,去抬三师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风踌躇道:「这个——不大好吧!」无忌道:「三师伯见我病愈归来,自是喜出望外,高兴还来不及,那里会责骂于你。」二僮素知自张三丰祖师以下,武当六侠个个对这位小师叔极其宠爱,他病愈归山。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要开这个小小的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乐,自无伤大雅。明月道:「小师叔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清风当下笑嘻嘻的脱下道袍、鞋袜,给无忌换上了,明月则替他挽起一个道髻,片刻之间,一个翩翩公子,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小道僮。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风,相貌不像,就说是观中新收的小道僮,清风跌跛了腿,由你去替他。那你叫什么名字?」无忌想了一想,笑道:「清风一吹,树叶便落,我叫扫叶。」清风拍手道:「这名字倒好——」三人正说得高兴,那道人在房外喝骂:「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的捣什么鬼,半天不见人出来。」无忌和明月伸了伸舌头,抬起软椅,迳往俞岱岩房中。 无忌和明月扶起俞岱岩,放在软椅之中,只见俞岱岩脸色极是郑重,也没留神抬他的道僮是谁,只听他说道:「到后山小院,见祖师爷爷去。」 清风应道:「是!」转过身去,抬着软椅前端,无忌抬了后端,俞岱岩只瞧见清风的背影,便瞧不见无忌。空相随在软椅之侧,同到后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唤,便不敢同去。张三丰闭关静修的小院在后山竹林深处,修篁森森,绿荫遍地,除了偶闻鸟语之外,竟是半点声息也无。 清风和无忌抬着俞岱岩来到小院之前,停下软椅,俞岱岩正要开声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张三丰苍老的声音道:「少林派那一位神僧光临寒居,老道未克远迎,还请恕罪。」呀的一声,竹门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空相心头微微一惊:「他怎么知道来访的是少林僧人?」但随即想起:「想必那知客道人早已命人前来禀报,张三丰老道故弄玄虚。」俞岱岩却知师父近年来武功越来越是博大精深,从空相的脚步声中,已可测知他的武学门派、修为深浅。但猜他是空闻、空智,空性少林三大神僧中的一位,却是猜错了,想是空相少出寺门,外界均不知少林派中有这样一位武学高手。张无忌的内功此时已在空相之上,由实返虚,自真归朴,不论举止、眼光、脚步、语声,处处深藏不露,张三丰反听不出来。他见太师父虽然红光满面,但白须白发,此之八九年前分手之时,着实已苍老了几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急忙转过头去。 只听空相合什说道:「小僧少林空相,参见武当前辈张真人。」张三丰稽首还礼,道:「不敢,大师不必多礼,请进说话。」五个人一起进了小院,但见室内板桌上一把茶壶,二只茶杯,地下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空相道:「张真人,少林派惨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施偷袭,本派自方丈空闻师兄以下,或殉寺战死,或力屈被擒,仅小僧一人拚死逃脱。魔教大队人众,正向武当而来,今日中原武林存亡荣辱?全系于张真人一人之手。」说着放声大哭。 饶他张三丰百年修为,猛地里听到这个噩耗,也是大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狂,少林寺中高手如云,不知如何竟会着了魔教的毒手?」空相道:「空智、空性两位师兄率同门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结盟西征,围攻光明顶,不知如何失手,尽遭擒获——」张无忌暗暗心惊,寻思:「敌人究竟是谁?怎地这等厉害?」只听空相续道:「这日山下报道,远征人众大胜而归,方丈空闻师兄得讯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门,果见空智、空性两位师兄带领西征弟子,回进寺来,另外还押着数百名俘虏。来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问起得胜情由,空智师兄唯唯否否,空性师兄忽地叫道:「师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众俘虏尽是敌人——」方丈惊愕之间,众俘虏抽出兵刃,突然动手。本派人众一来措手不及,二来无一人携带兵刃,赤手空拳的御敌,大院子的前后出路均已被敌人堵死,一场激斗,终于落了个一败涂地,空性师兄当场殉难——」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张三丰心下黯然,说道:「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恶计,又有谁能够提防?」 只见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层油布,再打开油布,赫然露出一颗首级,环眼圆睁,脸露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张三丰、俞岱岩、张无忌都识得空性面目,一见之下,不禁「啊」的一声,一齐叫了出来。空相泣道:「我舍命抢得空性师兄的法体,张真人,你说这大仇如何得报?」说着将空性的首级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张三丰凄然躬身,稽首行礼。 张无忌想起光明顶上此武较量之际,这位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气过人,实不愧为堂堂少林派的一代宗师,不意惨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离,心下甚是难过。他性情温和,转过了头,不敢多看空性的首级。张三丰见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扶他,说道:「空相师兄,少林武当本是一家,此仇非报不可——」他刚说到这个「可」字,只听得砰的一声响,空相双掌一齐击在他小腹之上。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张三丰武功之深,虽已到了从心所欲、无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那能料到这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少林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在一瞬之间,他还道空相悲伤过度心智迷糊,昏乱之中将自己当作了敌人,但随即知道不对,小腹上中的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门神功「金刚般若掌」,但觉空相竭尽全身之劲,将掌力不绝的催送过来,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张无忌、俞岱岩、明月三人蓦地见此变故,也都惊得呆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残废,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张无忌年轻识浅,在这一刹那间,还没领会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毙太师父于掌底,两人只惊呼了一声,便见张三丰左掌挥出,拍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也没哼出,便即毙命。须知张三丰过百年的修为,功力通神,空相虽是当代武林中一流高手,却也经不起他这轻轻一掌。 俞岱岩忙道:「师父,你——」只说了一个字,较即住口,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间,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知他正以上乘内功疗伤。猛地里张三丰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无忌在旁见着,心下大惊,知道太师父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那么凭他深厚无此的内功,三数日即可平复,但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况是狂喷而出,那么脏腑已受重伤。在这霎时之间,张无忌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是否立即表明身份,相救太师父?」便在此时,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那知客道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急促,显是心情十分慌乱,却是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俞岱岩道:「是藏玄么?什么事?」那知客道人藏玄说道:「禀报三师叔得知,大批敌人到了观外,都是穿着魔教的服色,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秽言语,说要踏平武当派——」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张三丰听到了之后分心,激动伤势。 张三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少林派金刚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无忌心道;「原来太师父所受之伤,比我所料的更重。」只听张三丰又道:「明教大举上山,乃是有备而来。唉,不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岱岩,你说该当如何?」俞岱岩默然不语,心知武当山上除了师父和自己之外,其余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而御敌,只有徒然送死,今日之事,只有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经师父避地养伤,日后再复大仇,于朗声说道:「藏玄,你去跟那些人说,我便出来相见,请他们在三清殿上小坐片刻。」藏玄答应着去了。 张三丰和愈岱岩师徒相处日久,心意相通,听俞岱岩这么说,已知通他的用意。说道:「岱岩,生死荣辱,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得悟武学精要,一套太极拳和太极剑,此刻便传了你吧。」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残废已久,那里还能学什么拳法剑术?何况此时强敌已经入观,那里还有余暇传授武功,只叫了声:「师父!」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淡淡一笑,说道:「我武当开派以来,行侠江湖,多行仁义之事,以大数而言,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拳、太极剑,与古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你师父年过百龄,纵使不遇强敌,又能有几年好活?所喜者能于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远桥、莲舟、松溪、利亨、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子弟之中,除青书外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负传我生平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有何足道?只须这套太极拳能传至后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传之千古。」说到这里,神采飞扬,豪气弥增,竟是没将压境的强敌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应,知道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张三丰至胸前左臂半环,掌与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说道:「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着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勾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抱虎归手、十字手——张无忌目不转晴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式演得特明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着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挥琵琶势」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臂,双双慢慢推出,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突然之间省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奥妙的功夫。」他武功本是极高,一经领会,登时越看越是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的阴阳变化。这是从中国固有哲理中变化出来的武学,与来自天竺达摩祖师的武功大异其趣,虽然未必便能胜过,但精微之处,却是决不逊色。 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但一拳术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那便是举术的最高境界。」当下细细的解释了一遍。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知道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然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甚不测,这些口诀招式总是由自己传了下去,日后再当由聪明才智之士领悟文中的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须知「乾坤大挪移法」根本之主旨实与太极拳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借力打力,虽然法门大异,却是殊途同归。张三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他心中事先隐隐约约都是已然想到,一说出来,立时便有大获我心之感。 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倘若远桥在此,当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五年功夫,好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心中不禁一酸。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正要往下解释,只听有前面三清殿上传来一个苍劲悠长的声音,喝道:「张三丰老道既然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是便宜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的模样。」 后山外院和前殿相距里许之遥,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岱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么转眼便即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岱岩道:「是,谨奉师傅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如何提防,千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是我武当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灭绝,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日后那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传留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俞岱岩道:「抬我跟着师父。」明月和无忌二人抬起俞岱岩,跟在张三丰的后面。 四个人到得三清殿上,只见殿中坐着的、站着的,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总有三四百人之多。张三丰居中一站,打个稽首,却不说话。俞岱岩大声道:「这位是我师尊张真人。各位群上武当,不知有何见教?」 张三丰的大名威震武林,人人的目光都集于他的身上,但见他一袭灰布道袍,白发如银,除了身材十分高大之外,也无特殊异状。张无忌看这干人时,只见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为首的十余人却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份,不愿冒充旁人,高矮僧俗,数百人拥在殿中,看得眼都花了。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传报道:「教主到!」殿中众人一听,立时肃静无声,为首的十多人抢先出殿迎接,余人也跟着快步出殿,霎时之间,大殿中数百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听得十余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张无忌从殿门中望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八个人抬着一座黄缎大轿,另有七八人前后拥卫,停在门口,那抬轿的八个轿夫不是旁人,正是绿柳庄的那「神箭八雄」。张无忌心中一动,双手在地下一抹,抹了双掌灰土,跟着便满满的涂在脸上。明月见他涂成这等鬼脸,又是好笑,又是惊惶,只道他眼见大敌到来,是以扮成这副模样,一时心中无主,也便依样葫芦,灰土抹脸,两个小道僮登时变成了灶君菩萨一般再也瞧不出本来面目。 轿门掀起,从骄子中走出一个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绣着一道血红的火焰,轻摇折扇,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明。也走进殿中,神箭八雄等在外侍候,只十余个首领人物跟进了殿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踏上一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那个残废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赵明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折扇,一揖到地,说道:「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得见武林中山斗之望,幸也何如!」张无忌又是一惊,心中骂道:「这贼丫头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罢了,居然还来冒用我的名字,当面欺骗太师父。」张三丰听到「张无忌」三字,也觉奇怪:「怎么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一个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无忌孩儿相同,」当下稽首还礼,说道:「不知教主大驾光临,未克远迎,还请恕罪,」赵明道:「好说,好说!」 知客道人藏玄率领火工道僮。献上茶来。赵明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众人远远的垂手站在其后,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内,似乎生怕不敬,冒渎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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