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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旧版倚天屠龙记(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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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8 12: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按:旧版倚天(天剑龙刀)文本所缺部分(60-70及92-101回)网上比较少见,本贴是网上搜索转化而来,将视情况陆续发上来。如果侠友们认为没有必要的话,将不再发。先发两回看看!

六○ 独战高手

灭绝师太欣悦之下,没留心到周芷若的话声,实在太过响亮,两人面对面的说话,何必中气十足,将语音远远的传送出去,但旁边已有不少人觉察到异状。周芷若见许多眼光射向自己,索性装作天真欢喜之状,拍手叫道:「师父,是啦是啦!咱们峨嵋派的四象掌圆中有方,阴阳相成,圆于外者为阳?方于中者为阴,圆而动者为天,方而静者为地,天地阴阳,方圆动静,似乎比这正反两仪之学又胜一筹。」灭绝师太素来自负本派四象掌为天下绝学,听周芷若这么说,正好对了她自高自大的心意,微微一笑,道:「道理是这么说,但也要瞧运用者的功力修为。」  张无忌于八卦方位之学,小时候也曾听父亲详细讲过,须知易经的义理,原是张三丰、宋远桥等人最得意的学问,张翠山所知虽浅。但武当派的内功以易经为基本,那是非习不可的。这时他听周芷若说及四象顺逆的道理,心中一凛,察看何氏夫妇和高矮二老的步法招数,果是从四象八卦中变化而出,无怪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一点施展不上,原来是西域最精深的武功,遇上了中土最精深的心法,相形之下,还是中土功夫的义理更深,张无忌所以暂时不败,只不过他已将西域武功练到了最高境界,而何氏夫妇,高矮二老的中土武功,所学尚浅而已。在这一瞬时之间,他脑海中如电闪般连转了七八个念头,立时想到七八种方法,每一种均可在举手间将四人一一击倒。
  但他转念又想:「倘若我此时施展,只怕灭绝师太要怪上周姑娘,这老师太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可不能连累于她。」于是手上招式半点不改,凝神观察四个人的招数,他既把握到敌手武功的总纲,看出去即是头头是道,再不似先前有如乱丝一团,分不清中间的纠葛披纷。这一番察看,教张无忌更领略到了中土武功的秘奥,虽非登堂入室,却已懂了个大略。
  周芷若见他绝无好转的征象。心下暗自焦急,寻思:「他在全力赴敌之际,自不能在片刻间悟到这种精微的道理。」眼见何氏夫妇越逼越紧,张无忌更是支持不住,突然间鼓起勇气,仗剑飞身而出,叫道:「昆仑、华山的四位前辈,你们既然拾夺不下这小子,让我们峨嵋派来试试。」何太冲大怒,喝道:「别来啰嗦搅局,给我走开些。」班淑娴柳眉倒竖,说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要你一再回护于他?你吃里扒外,我昆仑派可不是好惹的。」周芷若被她说破心事。满脸通红。灭绝师太喝道:「芷若,回来!他昆仑派不是好惹的,你没听见吗?」这两句话的语气,显然是坦护徒儿。
  张无忌心中好生感激,暗想若再缠斗下去,只怕这位周姑娘还要另生他法来相助自己,要是给灭绝师太瞧破了,那可于她有极大的危脸,于是哈哈大笑,说道:「我是峨嵋派的手下败将,会被灭绝师太擒获,她们峨嵋派当然比你昆仑派高明些。」向左踏出两步,右手梅枝一带,一股劲风扑向矮老者的后心。这一招的方位时刻,拿捏得准确异常,矮老者身不由主,一刀往班淑娴肩头砍了下去。原来张无忌使的正是乾坤大挪移功夫,但依着八卦方位,倒反了矮者者刀招的去势。班淑娴一惊之下,急忙回剑一档,呼的一声,高老者的弯刀又已砍至。
  何太冲抢上坦护妻子,举剑格开高老者的弯刀,张无忌一掌拍出,引得矮老者一刀刺向何太冲小腹。班淑娴大怒,刷刷刷三剑,逼得矮老者手忙脚乱。矮老者叫道:「别上了这小子的当!」何太冲登即省悟,倒反长剑,向张无忌刺去。张无忌挪移乾坤,何太冲这二剑在中途转了方向嗤的一响,刺中了高老者的左臂。
  高老者痛得哇哇大叫,一刀猛向何太冲当头砍了下去。矮老者举刀格开,喝道「师弟别乱,是那小子捣鬼,唉哟——」原来便在此时,张无忌迫使班淑娴剑招转向,一剑刺中了矮老者的肩后。顷刻之间,华山二老先后中剑受伤,旁观众人轰然大乱。只见张无忌梅枝轻拂、手掌斜引,以高老者之刀去攻班淑娴左胁,以何太冲之剑去刺矮老者小腹。再斗数回合,蓦地里何太冲夫妇双剑相交,挺刃互刺。高矮二老者兵器碰撞,挥刀砍杀。到这时候,人人都已看出,乃是张无忌从中牵引,搞乱了四人兵刃的方向,至于他用的是什么法子,却是无一能懂。只有光明使者杨逍学过乾坤大挪移之术,依稀瞧了些眉目出来,但也决不相信世间竟然有人将这功夫练到了如此精深的地步。
  但见场中夫妇相斗,师兄弟互斫,杀得好看煞人,班淑娴不住的叫道:「转旡妄位,进蒙位,抢归妹位——」可是张无忌乾坤大挪移功夫四面八方的罩住了,不论他们如何苦苦挣扎,刀剑使将出去,总是不由自主的招呼到了自己人身上。只听那高老者叫道:「师哥,你出手轻一些成不成?」矮老者道:「我是砍这小贼,又不是砍你。」高老者叫道:「师哥小心,这一刀只怕要转弯——」果然不出所料,话声未毕,那弯刀斜斜的斫向矮老者腰间。何太冲道:「娘子。这小贼——」班淑娴当的一声,将长剑掷在地下,矮老者心想不错,若以拳掌扭打,料想这小贼再不能用此邪法,跟看抛去单刀,一拳便向张无忌胸口打去,那知嗖的一声响,何太冲长剑迎面点至。矮老者手中没了兵刃,只得急忙低头相避。班淑娴叫道:「兵刃撤手!」何太冲用力一甩,长剑远远掷出,高老者也跟着松手放刀,左手以擒拿手向张无忌后颈抓去。五指一紧,手掌中多了一件硬物,一怔之下,却是自己的弯刀,原来给张无忌抢过来递回了他的手中。  高老者道:「我不用兵刃!」使劲掷下,张无忌斜身抓住又已送在他的手里,接连数次,高老者竟是无法将自己的兵刃抛掷脱手。高老者惊骇之余,自己想想也觉古怪,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这时矮老者和何氏夫妇拳脚齐施,分别向张无忌猛攻,华山、昆仑的拳掌之学,丝毫不弱于兵刃,一拳一脚,均具极大威力。但张无忌身子滑如游鱼,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了开去,有时反击一招半式,却又令三人极难挡架。到此地步,四人均已知万难取胜,各自存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高老者突然叫道:「臭小子,暗器来了!」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向张无忌吐去。无忌侧身一让,高老者已乘机将弯刀向背后抛出,笑道:「你还能——啊哟——对不住——」原来张无忌左掌一引,将班淑娴带了过来,高老者这口浓痰正好打在她眉心之间。
  班淑娴怒极,决意与之同归于尽,十指疾往张无忌抓去,矮老者双手勾拿,正好挡着他的退路,高老者和何太冲眼见这是自缠斗以来唯一的良机,一齐扑上,心想这一次将他挤在中间,抓住了厮打,虽然观之不雅,却管教他再也无法取巧。张无忌一声清啸,拔身而起,双手同时施展挪移乾坤的神功,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飘然落在丈许之外,但见何太冲抱住了妻子的腰,班淑娴抓住丈夫的肩头,高矮二老也是互相紧紧搂住,四个人都摔在地下。何氏夫妇一发觉不对。急忙松手跃起,那高老者大叫:「抓住了,这一次瞧你逃到那里?啊哟不是——」矮老者怒道:「快放手!」高老者道:「你不先放手,我怎么放得了?」矮老者道:「少说二句成不成?」高老者怒道:「你也比我高明不到那里,还在摆师哥的架子。」
  矮老者放开了双臂,厉声道:「起来!」高老者对师哥究属是心存畏惧。急忙缩手,双双跃起身来。高老者叫道:「喂,臭小子,你这不是比武,专使邪法,算那门子的英雄?」矮老者知道越是纠缠下去,越是出丑,大大方方的向张无忌抱拳道:「阁下神功盖世,老朽生平从所未见,华山派认栽了。」张无忌还礼道:「得罪!晚辈胜得侥幸,适才若不是四位手下容情,晚辈已命丧正反两仪的刀剑之下。」他这句话倒不是空泛的谦词,当周芷若在未加指点之时,他确是险象环生,虽然终于获胜,但对这四位对手的武功,实无丝毫小视之心。高老者得意洋洋的道:「是么?你自己也说胜得侥幸。」张无忌道:「两位尊姓大名?日后相见,也好有个称呼。」高老者道:「我师哥是『威震——』」矮老者喝道:「住嘴!」向张无忌道:「败军之将,羞愧无地,贱名何足挂齿。」说看回入华山派人丛之中。高老者拍手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老子是漫不在乎的。」抬起地下的两柄弯刀,施施而归。
  张无忌走到鲜于通身边,俯身又点了他两处穴道,说道:「此间大事一了,我即为你疗毒。此刻先阻住你毒气入心。」便在此时,忽觉背后凉风袭体,微感刺痛,张无忌一惊之下,不及趋避,足尖使劲,身子如电般斜飞而上,只听得噗噗两声轻响,跟着「啊」的一下长声微呼,他在半空中转过头来,只见何太冲和班淑娴的两柄长剑并排插在鲜于通的胸口。原来何氏夫妇纵横半生,却当众败在张无忌手底,实是心有未甘,两人拾起长剑后对望一望,眼见张无忌正俯身在点解于通的穴道,突然使出一招「无声无色」,疾向他背后刺了过去。
  这「无声无色」是昆仑派剑学中的绝招之一,必须两人同使,两人功力相若,内劲相同,剑招之出劲力可恰恰相反,于是两柄长剑上所生的荡激之力、破空之声一齐抵消。这种剑招本意是在黑暗之中应敌的极厉害手法,对方武功再强,也不能闻声辨器,事先绝无半点征兆,白刃已然加胸,但若用之背后偷袭,也是令人无法防备。不料张无忌心意不动,九阳神功自然护体。变招快极,但饶是如此,背上衣衫也已被划破了两条长缝。何氏夫妇收招不及,双剑竟将华山派的掌门人钉死在地下。
  张无忌落下地下,共听得旁观众人哗然大噪,何氏夫妇一不做,二不休,双剑齐向张无忌攻去,心中均想:「背后偷袭的险恶勾当既已当众做了出来,今后颜面何存?若不将他刺死、自己夫妇也不能苟活于世。」是以剑剑是拚命的招数。
  张无忌自避了数招,眼见何氏夫妇每一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突然心念一动。身子半蹲,左手在地下抓起一块泥土,和着掌心中的汗水,捏成了两粒小小丸药,但见何太冲从左攻到,班淑娴的长剑自右刺至,他发步一冲,抢到鲜于通的尸体之旁,假意在他怀里一掏,转过身来,双掌分击两人。这一下用了六七成力,何氏夫妇只觉胸口窒闷。气塞难当,不禁张口呼气。张无忌手一扬,两粒泥丸分别打进了两人口中,乘看那股强烈的气流,咽入喉中。何氏夫妇一齐咳嗽,可是已无法将丸药吐出,心中大惊失色,眼见那物是从鲜于通身上掏将出来,想这鲜于通爱使毒药,难道还有什么好东西放在身上?
  两人霎时间面如土色,想起鲜于通适才身受金蚕蛊毒的惨状,班淑娴几乎便是晕倒。张无忌淡淡的道:「这位鲜于掌门身上养有金蚕,裹在蜡丸之中,两位均已吞了一粒。倘若急速吐出,乘看蜡丸未溶,或可有救。」到此地步,不由得何氏夫妇不惊,急运内力,呕吐搜肠的要将「蜡丸」吐将出来。
  何太仲和班淑娴内功均佳,几下呕吐,便将胃中的泥丸吐了出来,这时早已成了一片混看胃液的泥沙,却那里有蜡丸?华山派那高老者走近身来,指指点点的笑道:「啊哟,这是金蚕粪,金蚕到了肚中,拉起屎来啦!」班淑娴又惊又怒之下,一口气正没处发泄,反手便是重重一掌。高老者低头避过,逃了开去,大声叫道:「昆仑派的泼妇,你杀了本派掌门,华山派可跟你不能算完。」何氏夫妇听他这么一叫,心中更烦,暗想鲜于通虽然人品奸恶,终究是华山派掌门,自己夫妇失手将他杀了,已惹下武林中罕有的乱子,但金蚕蛊毒入肚,命在顷刻,这一切也已顾不了许多。眼前看来只有张无忌这小子能解此毒,但自己夫妇昔日如此待他,他怎肯伸手救命?
  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两位不须惊慌,金蚕虽然入肚,毒性要在六个时辰之后方始发作——晚辈了结此间大事。定当设法救你,只盼何夫人别再灌我毒酒,那就是了。」何氏夫妇大喜,虽给他轻轻的讥刺了几句,也已不以为意,只是道谢的言语却说不出口。讪讪的逃开。张无忌道:「两位去向崆峒派讨四粒『玉洞黑石丹』服下,可使毒性不致立时攻心。」何太冲低声道:「多承指教。」即派大弟子去向崆峒派讨来丹药服下。张无忌暗暗好笑,那玉洞黑石丹固是解毒的药物,但服后连续两个时辰腹痛如绞,稍待片刻,何氏夫妇立即腹中大痛,只道是金蚕蛊毒发作,那料到已上了张无忌的当。不过张无忌只是小作惩戒,惊吓他们一番而已,若说要报复前仇,岂能如此轻易?
  这边厢灭绝师太向宋远桥叫道:「宋大侠,六大派只剩下贵我两派了,老尼姑女流之辈,全仗宋大侠主持全局。」宋远桥道:「小道已在殷教主手下输过一阵,师太剑法通神,定能制服这个小辈。」灭绝师太冷笑一声,拔出背上倚天剑。缓步走了出来,武当派中二侠俞莲舟自始至终,一直注视着张无忌的动静,对他武功之奇,深自骇异,暗想:「灭绝师太剑法虽强,未必及得上昆仑、华山四大高手的联手出战,倘若她再失利,武当派又制服不了他,那么六大派是栽到家了,我先得试一试他的虚实。」当下快步走入场中,紧了紧腰带,说道:「师太,让咱们师兄弟五人先较量一下这少年的功夫,师太最后必可一战而胜。」
  他这几句话意思说得十分明白,武当派向以内力悠长见称,自宋远桥以至莫声谷,五个人一个个的跟张无忌轮流缠战下去,纵然不胜,料想世间任何高手,也决不能连斗武当五侠而不累得筋疲力竭,那时以强弩之末再来敌灭绝师太凌厉无伦的剑术,峨嵋派自非一战而胜不可。灭绝师太明白他的用意,心想:「我峨嵋派何必领你武当派这个人情?那时便算胜了,也是极不光采。难道峨嵋掌门能捡这种便宜,如此对付一个后生小辈?」她自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虽见张无忌武功了得,但想都是各派与斗之人太过脓包所致,那日在雪地里这小子何尝不是给我手到擒来?后来我大举屠戮魔教锐金旗人众,这小子出头干预。又有什么作为?」当下衣袖一拂,说道:「俞二侠请回!老尼倚天剑出手,不能平白无端的插回剑鞘!」俞莲舟听她如此说,抱拳道:「是!」退了下去。
  灭绝师太横剑当胸,斜斜上指,走向张无忌身前,明教教众丧生在她这倚天剑下的不计其数,这时未死的教众见她出场,无不目眦欲裂,大声鼓噪起来。灭绝师太冷笑,说道:「吵什么?待我料理了这小子,一个个来收拾你们,嫌死得不够快么?」殷天正知道她这柄倚天剑极是难当,本教许多高手部是未经一合,便即兵刃被她削断,死于剑底,问道:「曾少侠,你用什么兵刃?」
  张无忌道:「我没兵刃。老爷子你说该当怎生对付她手中的宝剑才好?」他亲眼瞧见灭绝师太的倚天剑无坚不摧?心中可真没有主意。殷天正缓缓抽出佩剑,说道:「这柄白虹剑送了给你。这剑虽不如这贼尼的倚天剑有名,但也是江湖上罕见的利器。」说着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那剑陡地如软带般弯了过来,随即弹直,嗡嗡作响,声音甚是清越。张无忌恭恭敬敬的接了过来,说道:「多谢老爷子。」殷天正笑道:「这剑随我数十年,已杀了不少奸诈小人。今日再见它饮老贼尼颈中鲜血,老夫死亦无恨。」张无忌道:「晚辈尽力而为。」
  他提起白虹剑,转过身来,剑尖向下,双手抱看剑柄,向灭绝师太道:「晚辈剑法绝非师太敌手,实是不敢和前辈放对。前辈曾对明教锐金旗下众位住手不杀,何不再高抬贵手?」灭绝师太的两条长眉垂了下来,冷冷的道:「锐金旗的众贼是你救的,灭绝师太手下决不饶人。你胜得我手中长剑,再来任性妄为不迟。」明教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五行旗下的教众纷纷鼓噪,叫道:「老贼尼,有本事就跟曾少侠肉掌过招。」「你剑法有什么了不起,徒然仗着一把利剑而已。」「曾少侠的剑法比你高得多了,你去换一把平常长剑,若是在曾少侠手下走得了三招,算你峨嵋派高明。」「什么三招?简直一招半式也挡不住。」
  灭绝师太神色木然,对这些相激的言语全然不理,朗声道:「进招吧!」张无忌没正式练过剑法,这时突然要他进手递招,倒有点手足无措?想起适才所见何太冲的两仪剑法,招数颇为精妙,当下斜斜刺出一剑。灭绝师太微觉诧异适:「华山派的『峭壁断云』!」手中倚天剑一侧,第一招便即抢攻,竟是不拆张无忌的来招,剑尖直刺他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世间少见。张无忌一惊,滑步相避,蓦地里灭绝师太长剑一闪,剑尖已指到了他的咽喉。张无忌大惊,百忙中卧倒打滚,待要站起,突觉后颈中凉风飒然,心知不妙,右足脚尖一撑,身子斜飞出去。这一招是从决不可能的局势下,逃得性命,旁观众人待要开口喝采,却见灭绝师太飘身而上,半空中一剑上挑,不等张无忌落地,剑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之地。张无忌身在空中,无法避让,在灭绝师太宝剑横扫之下,只要身手再沉下尺许,那么双足齐断,若是沉下三尺,则是齐腰斩为两截。
  这当儿真是惊险万分,张无忌所练成的乾坤大挪移法突生反应,不加思索的长剑一指,白虹剑的剑尖点在倚天剑剑尖之上,只见白虹剑一弯,咯的一声爆响,剑身弹起,他身子已借力跃在空中。灭绝师太决不容情,跃步上前抢攻,嗖嗖嗖连刺三剑,到第三剑上时张无忌身又下沉,只得挥剑一挡,叮的一声,手中白虹剑只剩下半截。他顺手一掌拍出,斜过来击向灭绝师太的头顶。灭绝师太挥剑一撩,削他手腕。张无忌瞧得奇准,伸指在倚天剑的刃面无锋之处一弹,身子倒飞了出去。
  灭绝师太手臂酸麻,虎口大震,长剑被他一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心头一惊,只见张无忌落在两丈之外,手持半截短剑,呆呆发怔。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鹬落,迅捷无伦,一刹那之间,灭绝师太连攻了八下快招,招招是致人死命的毒着,张无忌在劣势之下一一化解。连续八次的死中求活、连续八次的死里逃生。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在这一瞬之中,人人的心都似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实不能相信适才这几下竟是人力所能及,攻如天神使法,闪似鬼魅变形,就像雷震电掣,虽然过去已久,兀自余威迫人。
  隔了良久良久,震天价的采声才不约而同的响了出来。适才这八下快攻、八下急避,张无忌全是处于挨打的局面,手中长剑又被削断,显然已居下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被他手指一弹,登时半身酸麻,张无忌吃亏在少了对敌的经验,若在此时乘虚反击,已然胜了。灭绝师太心中自是有数,不由得暗自骇异,说道:「你去换过一件兵刃,再来斗过。」张无忌向手中断剑望了一眼,心想:「外公赠给我的一柄宝剑,给我一出手就毁了,实是对不起他老人家。还有什么宝刀利刃,能挡得住倚天剑的一击?」正自沉吟,周颠大声道:「我有一柄宝刀,你拿去跟老贼尼斗一斗。你来拿吧!」
  张无忌道:「倚天剑太过锋锐,只怕徒然又损了前辈的宝刀。」周颠道:「损了便损了。你打她不过,咱们个个归天,还保得这柄宝刀么?」张无忌一想不错上过去接了宝刀过来。杨逍低声道:「张公子,你须得跟她抢攻!可不能再挨打。」张无忌听他叫自己为「张公字」,微微一怔,随即省悟,杨不悔已认出自己,当然是跟她爹爹说了,当下说道:「多承前辈指教。」韦一笑低声道:「施展轻功,半步也不可停留。」张无忌大喜,又道:「多承前辈指点。」须知光明使者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武功之深厚,均可和灭绝师太一斗,未必便输于她,只恨受了圆真的暗算,重伤之后,一身本事半点施不出来,但眼光尚在,两个人各自指点了一个关键所在,正是对付灭绝师太的重要诀窍。
  张无忌提刀在手,觉得这柄刀重约四十余斤,乌沉沉的虽不起眼,但式样古朴,显是一件历时已久的珍品,心想毁了白虹剑虽然可惜,终究是外公已经送了给我的兵刃,这把宝刀却是周颠之物,可不能再在自己手中给毁了,当下轻轻吸一口气,说道:「师太,晚辈进招了!」展开轻功,如一溜烟般绕到了灭绝师太身后,不待她回身,左一闪,右一趋,正转一圈,反转一圈,刷刷两刀砍出。灭绝师太横剑一封,正要递剑出招,张无忌早已瞧得不知去向。他在未练乾坤大挪移法之时,轻功已比灭绝师太为高,这时越奔越快,如风如火,似雷若电,连韦一笑这等素以轻功裨睨群雄之人,竟也自愧不如。但见他一个人影四下转动,迫近身去便是一刀,招术未曾用老,已然避开。这一次攻守异势,灭绝师太竟无反击一剑的机会,只是张无忌碍于她倚天剑的锋锐,却也不敢过份逼近。他内力浑厚,奔到数十个圈子后,体内九阳神功发动,更似不点地的凌空飞行一般。峨嵋群弟子一看不对,如此缠斗下去,师父是要吃亏。丁敏君叫道:「今日的局面是剿灭魔教,可不是比武争胜。众位师姊妹,大家一齐上,拦住这小子,教他不得取巧,乖乖的跟师父较量真实本领。」说看提剑跃出。峨嵋派男女弟子谁也不肯后人,手执兵刃,占住了八面方位。周芷若站在西南角上,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拦不拦在你?让不让也在你。」周芷若又气又羞,道:「你提我干什么?」
  便在此时,张无忌已冲到了跟前,丁敏君嗤的一剑刺出。张无忌左手一伸,挟手将她长剑夺了过来,顺手便向灭绝师太掷去。灭绝师太一剑将那长剑斩为两截,但张无忌一掷之力强劲之极,来剑虽断,这劲力仍将灭绝师太的手腕震得隐隐发麻。张无忌身子更不停留,左手随伸随夺、随夺随掷,峨嵋群弟子此次来西域的无一不是派中高手,但一遇到张无忌伸手夺剑,竟是闪避的余地也没有,给他手到拿来,数十柄长剑飞舞空中,白光闪闪,接二连三的向灭绝师太飞去。灭绝师太脸如严霜,将来剑一一削断,削到后来。右臂大是酸痛,当即剑交左手——。
  灭称师太左手使剑的本事,和右手使剑无甚分别,但见半空中断剑飞舞,有的旁击向外,兀自劲力奇大,围观的众人纷纷后退。片刻之间,峨嵋群弟子个个空手,却只周芷若手中的长剑没有被夺。
  在张无忌是报她适才指点之德,岂知这么一来,却把周芷若显得十分突出。她心思周密,早知不妥,想要抢到张无忌身前攻击数招,但张无忌身法实在太快,何况是故意避开了她,不近她身子五尺之内。周芷若双颊晕红,一时手足无措,丁敏君已冷笑道:「周师妹,他果然待你与众不同。」这时张无忌虽受峨嵋群弟子之阻,但穿来插去,将众人视如无物,刀刀往灭绝师太要害招呼。灭绝师太变成了只有挨打,无法反击的局面,心中暗暗焦急,丁敏君的言语却一声声传入耳中:「你眼看师父受这小子急攻。怎地不上前相助?你提看兵刃呆呆的站在一旁,只怕你心中,还是盼望这小子打胜师父呢。」灭绝师太心念一动:「何以这小子偏偏留下芷若的兵刃不夺,莫非两人当真暗中勾结?我一试便知!」朗声喝道:「芷若,你救欺师灭祖么?」剑随身出一剑向周芷若当胸刺了过去。
  周芷若大惊,不敢举剑挡架,叫道:「师父,我——」但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有时间分辩,她这「我」字刚出口,灭绝师太的长剑已刺到胸口。张无忌不知这一剑乃是试探是否真有情弊,待得剑到胸膛,灭绝师太自会缩手,不致当真刺下。他亲眼目睹,见过灭绝师太杀死纪晓芙的狠辣,知道此人诛杀徒儿,决不容情,当下不及细想,纵身跃上,一把抱起周芷若?飞出数尺,灭绝师太好容易反宾为主,长剑颤动,直刺他的后心。张无忌旨在救人,脚下不免慢了一步,只得回刀一挥,当的一响,手中宝刀又是断去半截。灭绝师太的长剑跟踪刺到,无忌反手运劲,掷出半截宝刀,这一下用了九成力,灭绝师太登时气息一窒,不敢举剑撩削,伏地闪避。
  那半截宝刀从她头顶掠过,劲风刮得她隐隐生疼。无忌一见有机可乘,不及放下周芷若,随即抢身而进,右手一探,狠狠一掌拍出。灭绝师太一膝跪地,举剑削他手腕,张无忌变拍为拿,反手勾处,已将椅天剑夺到了手中。这种化刚为柔的急剧转折,已属乾坤大挪移第七层神功,灭绝师太武功虽高,却也万万料想不到。
  张无忌虽然一招得胜,但对灭绝师太这类大敌,实是戒惧极深,丝毫不敢怠忽,以倚天剑指住她咽喉,生怕她又有奇招使出?慢慢的退开两步。周芷若身子一挣,道:「快放下我!」张无忌惊道:「呀,是!」满脸涨得通红,忙将周芷若放下,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只觉她头上柔丝在自己左颊拂过,不禁斜望了她一眼,只见周芷若也是俏脸生晕,又羞又窘,脸上虽是充满恐惧的神色,眼光中却不免流露出欢喜之意。
  灭绝师太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瞧瞧周芷若,又瞧瞧张无忌,脸色越来越是铁青。张无忌倒转剑柄,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贵派的宝剑,请你转交尊师。」周芷若望向师父,只见她神色漠然,既非许可,亦非不准,一刹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知道今日的局面已是尴尬无比,张无忌如此对待自己,师父必当我无私有弊,从此我便成了峨嵋派的弃徒,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难道我决心背叛峨嵋派么?大地茫茫,教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这少年对我不错,可是他终究是妖邪一派,我却不是存心为了他而背叛师门。」忽听得灭绝师太厉声喝道:「周芷若,一剑将他杀了。」

六一 倚天宝剑

当年周芷若跟张三丰赴武当山,张三丰以武当山上并无女子,一切诸多不便,当下挥函转介,投入灭绝师太门下。她天资极是聪颖,又以自幼惨遭父母双亡的大变,刻苦学艺,进步神速,深得师父的钟爱,这八年之中,她没离开师父一步,灭绝师太的一言一动,于她便如是天经地义一般,心中从未生过半点违拗的念头,这时听到师父蓦地一声大喝,仓卒间无法细想,手起一剑,便向张无忌胸口刺了过去。
  张无忌却决计不信她竟会向自己下手,丝毫没有闪避,一瞬之间,剑尖已到胸口,他一惊之下,待要躲让,却已不及。周芷若手腕发抖,心想:「难道我便刺死了他?」迷迷糊糊之中,长剑略偏,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从张无忌的右胸透入。
  周芷若一声惊叫,拔出长剑,只见剑尖殷红一片,张无忌右胸处鲜血有如泉涌,四围惊呼之声大作。张无忌伸手按住伤口,身子摇晃,脸上神色极是古怪,似乎在问:「你真的要刺死我?」周芷若道:「我——,我——」想过去察看他的伤口,但终于不敢,掩面奔回。她这一剑竟然得手,谁都出于意料之外。小昭脸如土色,抢上前来,扶住了张无忌,道:「张公子,你——你——」这一剑幸好稍偏,没刺中心脏,但已重伤右边肺叶,张无忌对小昭道:「你为什么要杀我——」说了这几个字,肺中吸不进气,弯腰剧烈咳嗽,他重伤之下,瞧出来分不清小昭和周芷若,鲜血泊泊流出,将小昭的上衣染得红了半边。
  旁观众人不论是六大派或明教、白眉教的人众,一时均是肃静无声。张无忌适才连败各派高手,武功高强,胸襟宽博,不论是友是敌,无不暗暗敬仰,这时见他无端端的被周芷若刺了一剑,心下均感不忿,眼见倚天剑透胸而入,伤势极重,都关心这一剑是否致命。
  小昭扶着他缓缓坐下,朗声说道:「那一位有最好的金创药?」少林派中神僧空性快步而出,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说道:「敝派玉灵散是伤科圣药。」伸手撕开无忌胸前衣服,只见那伤口深及数寸,忙将玉灵散敷上去时,鲜血涌出,将药粉都冲开了。空性大感束手无策,道:「怎么办?怎么办?」昆仑派的何太冲夫妇更是焦急,他们只道已服下金蚕蛊毒,张无忌若是重伤而死,他们解毒无人,也是活不成了。何太冲抢到张无忌身前,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快说:快说啊。」
  小昭哭道:「走开!你忙什么?张公子若是不活,大家左右是个死。」若在平时,何太冲是何等身份?怎能受一个青衣小婢的呼叱?但这时情急之下,仍是没口的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空性怒道:「铁琴先生,你再不走开,老纳可要对你不客气了。」便在此时,张无忌睁开眼来,微一凝神,伸左手食指在自己伤口周围点了七处穴道,血流登时缓了。空性大喜,便即将玉灵散替他敷上。小昭撕下衣襟,替他裹好伤口,眼见张无忌脸白如纸,竟无半点血色,心中说不出的焦急害怕。
  张无忌这时神智已略清醒,暗运内息流转,只觉通到右胸便即阻塞,心中只想:「我待教有一口气息尚在,不能让六大派将明教众人尽数杀死!」当下将真气在左边胸腹间运转数次,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武当两派若有那一位不服在下的调处,可请出来较量。」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骇然,眼见周芷若这一剑刺得他如此厉害,竟然兀自挑战。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峨嵋派今日已然落败,你若不死,日后再行算帐。咱们瞧武当派的吧!六大派此行的成败,全仗武当派裁决。」这几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
  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少林、崆峒、昆仑、华山、峨嵋五派的高手均已败在张无忌手下,只余下武当一派尚未跟他交过手。这时他身受剑伤,死多活少,别说一流高手,只须是几个庸手跟他纠缠一番,他也是支持不住了,甚至无人和他对敌,只怕稍等片刻,他也会伤发而毙,武当五侠任谁一位上前,均可将他击死,然后照原来策划?诛灭明教。只是武当派自来极重「侠义」两宇,要他们出手对付一个身负重伤的少年,未免于声名大有损害,恐怕武当五侠谁都不愿,但武当派若不出手,难道「六大派围攻光明顶」这一件轰传武林的大事,竟然闹一个锻羽而归?此后六大派在江湖上脸面何存?其中的抉择,可实在为难之极了。灭绝师太说哪几句话、意思说六大派今后是荣是辱,全凭武当派决定,且看武当派是否有人肯顾全大局,损及个人的名望。
  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殷利亨、莫声谷五人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出主意。宋远桥的儿子宋青书突然说道:「爹,四位叔叔,让孩儿去料理了他。」武当五侠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武当派的晚辈,由他出手,胜于累及武当五侠的英名。俞莲舟道:「不成!咱们许你出手,跟咱们亲自出手并无分别。」张松溪道:「依小兄之见,大局为重,我五兄弟的名声为轻。」莫声谷道:「名声乃身外之物,只是如此对付一个重伤少年,良心难安。」一时议论难决,各人眼望宋远桥,听他示下。宋远桥见殷利亨始终不发一言,可是脸上愤怒之色难平,心知他未婚妻纪晓芙失身于明教杨逍,以致身死,实是生平奇耻大恨,若不一鼓将明教诛灭,扫尽奸恶淫徒,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当下缓缓说道:「魔教作恶多端,除恶务尽,乃是我辈侠义道的大节。两者不能兼得之际,当取大者。青书,一切小心。」
  宋青书躬身道:「是!」走到张无忌身前。朗声道,「曾小侠,你若非明教中人,尽可离开,自行下山养伤。六大派只诛魔教邪徒,与你无涉。」张无忌按住胸前伤口,轻轻的道:「大丈夫急人之难,死而后已。多谢宋兄好意,可是在下与明教共存共亡!」明教和白眉教人众纷纷高叫:「曾少侠,你待咱们已然情至义尽,到此地步,不必再斗。」殷天正脚步蹒跚的走近,说道:「姓宋的,老夫再接你的高招!」那知一口气提不上来,脚下一软,又摔倒在地。
  宋青书眼望张无忌,说道:「曾兄,既然如此,小弟碍于大局,可要得罪了。」小昭挡在无忌身前,叫道:「那你先杀了我再说。」无忌低声道:「小昭?你别担心,这少年本领平常?我对付他绰绰有余。」小昭急得道:「张公子,你——身上有伤啊。」无忌微笑道:「不怕!」宋青书听他说「这少年本领平常,我对付他绰绰有余」这两句话,不禁大怒,厉声道:「好!在下本领平常,领教你的『绰绰有余』!」张无忌柔声向小昭道:「小昭!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小昭知道眼前的局面已无法挽回,霍地站起,凄然道:「反正我独个儿也不会活着。」张无忌向她凝视半晌,眼光中充满了无限的柔情蜜忆,心想:「就算我此时死了,也有了一个真正待我极好的知己。」
  宋青书向小昭喝道:「你走开些!」张无忌道:「你对这位小姑娘粗声大气,忒也无礼!」宋青书在小昭肩头一推,将他推开数步,说道:「妖女邪男,那有什么好东西!快站起来,接招吧!」张无忌道:「你父亲乃是谦谦君子,阁下年少气盛,却是这等粗暴!跟你动手,还用得着我站起来么?」他嘴里这么说,实则内劲提不上来,自知决计无力站起。
  张无忌重伤后虚弱无力的情形,许多人都瞧了出来,宋青书如何会不知道,只听俞莲舟朗声说道:「青书,点了他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也就是了,不必伤他性命。」宋青书道:「是!」左手虚引,右手倏出一招,往张无忌肩头点来。张无忌动也不动,待他手指点到肩上的「肩贞穴」时,劲力一卸,宋青书这一指之力犹似戳入了水中,更无半点着力之处,只因出其不意,身子向前一冲,险险撞到张无忌身上,急忙站定,却已不免有点狼狈。
  宋青书定了定神,飞起一脚,迳往他的胸口踢去,这一脚已使了六七成力。俞莲舟虽叫他不可伤了张无忌的性命,但不知怎的,宋青书心中对无忌隐隐蓄着极深的恨意,这倒不是无忌说他武功平常之故,却是因见周芷若瞧看张无忌的眼光之中,一直含情脉脉,极是关怀。最后虽是奉了师父之命而刺他一剑,但显而易见,她心中难受异常。宋青书自见到周芷若后,一双眼光,极难有片刻离开她身上,虽然常自强制自己,不可多看,以免被人认为是轻薄之徒,但周芷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被他瞧得清清楚楚,只是她刺剑之后,更是黛眉紧蹙,哀伤欲绝。宋青书隐隐知道:「这一剑刺了之后,不论张无忌这小子是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从她心上抹去了。」他明知自己倘若击死了张无忌,周芷若必定深责自己,可是心头妒火中烧,却又不肯放过这唯一制他死命的良机。宋青书本来文武双全,乃是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人品也是端方正直,但一遇到这「情」之一关,竟是方寸大乱。
  众人眼见宋青书这一腿踢去,张无忌若非跃起相避,只有出掌硬接,那知足尖将要踢到他的胸口,张无忌左手五指轻轻一拂,宋青书这一腿之力竟然转向,从他身侧斜了过去,相距不过三寸。但就是差了这么三寸,这一腿全然踢了个空,宋青书在势已无法收腿,跟着跨了一步,左足足跟后撞,直攻张无忌的背心,这一招既快且狠,人所难料,原是极高明的招数,但张无忌手指一拂,又已将他的撞击卸开。
  三招一过,旁观众人无不大奇。宋远桥叫道:「青书,他本身已无半点劲力,这是四个拨千斤之法。」究竟宋远桥眼光老辣,瞧出张无忌此时劲力全失,所用的功夫虽然叫做「乾坤大挪移」,其基本道理,却与中原武学中「四而拨千斤」的「借力打力」并无二致。宋青书被父亲一语提醒,招数忽变,双掌轻飘飘地,若有若无的拍击而出,正是武当绝学之一的「绵掌」。要知「借力打力」,原是武当派武功的根本,所谓「四两拨千斤」,须得对方出力千斤,方能借劲运劲,这时他所使的「绵掌」,本身的劲力就是在若有若无之间,叫张无忌想借力也无从借起。不料他绵掌一招招的打出,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已练到至高无上的第七层境界,别说绵掌虽轻,终究是有形之物,便是伤人于无形的毒气怪声,他也能随意化解,但见他闭目微笑,左手五指犹如抚琴鼓瑟,忽挑忽捻,忽弹忽拨,上身半点不动,片刻间将宋青的三十六招绵掌掌力尽数卸了。
  宋青书心中大骇,偶一回头,突然和周芷若的目光相接,只见她满脸关怀之色,不禁心中又酸又怒,知道她关怀的决不是自己,深深吸一口气,左手一掌猛击张无忌右颊,右手一指便点他在肩后的「魄户穴」,这一招叫做「花开并蒂」,名称好听,招数却是厉害,双手递招之后,跟着右手一掌击他左颊,左手食指却疾点他左肩后的「风户穴」。这两招「花开并蒂」并成一招,连续四式,便如暴风骤雨般使出,势道之猛,手法之快,真是非同小可。众人见了这等声势,「啊」的齐声惊呼,不约而同的跨上一步。只听得拍拍两下清脆的响声,宋青书左手一掌打在自己左颊之上,右手一掌打在自己右颊之上,同时一指点中了自己「魄户穴」,另一指点中了自己「风户穴」。他这招「花开并蒂」四式齐中,却给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中最神妙的功夫,挪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倘若宋青书出招稍慢,那么自己点中了「魄户穴」后,以后两式便即无力使出,偏生他四式连环,迅捷无伦,「魄户穴」虽被点中,手臂尚未麻木,直到使了第二套「花开并蒂」之后,这才手足酸软,砰的一声,仰天摔倒,挣扎了几下,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宋远桥快步抢出,左手推拿几下,已解开了儿子的穴道,但见他两边面颊高高肿起,每一边留下五个乌青的指印,知他受伤虽轻,但这儿子心高气傲,今日当众受此大辱,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当下一言不发,携了他手回归本派。
  这时四周喝采之声,此起彼落,议论赞美的言语,嘈杂盈耳,突然间张无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按住伤口,又咳嗽起来。众人凝视看他,极为关怀,人人均想:他重伤下抵御宋青书的急攻,虽然得胜,但内力损耗必大。有的人看看张无忌,又望望武当派众人,不知他们就此认输呢,还是另行派人出斗。
  宋远侨道:「今日之事,武当派已然尽力,想是魔教气数未尽,上天生下这个奇怪少年来。若再缠斗不休?名门正派和魔教又有什么分别?」俞莲舟道:「大哥说得是。咱们即日回山,请师父指点。日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待这少年伤愈之后。再决胜负。」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磊落,豪气逼入,今日虽然认输,但不信武当派终究会技不如人。张松溪和莫声谷齐道:「正该如此!」忽听得刷的一声,殷利亨长剑出鞘,双眼泪光莹莹,大踏步走出去,剑尖对看张无忌,说道:「姓曾的,我和你无冤无仇,此刻再来伤你,我殷利亨枉称这『侠义』两字。可是那杨逍和我仇深似海,我是非杀他不可,你让开吧!」张无忌摇头道:「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不容你们杀明教一人。」殷利亨道:「那我可先得杀了你!」张无忌喷出一口鲜血,神智昏迷,心情激荡,轻轻的道:「殷六叔,你动手吧!」
  殷利亨听到「殷六叔」三字,只觉语气极为熟悉,心念一动:「无忌幼小之时,常常这样叫我,这少年——」凝视他的面容,竟是越看越像,虽然分别了八年,张无忌已自一个小小孩童成长为壮健少年,加之胡须不剃。长发未理,相貌已是大异。但殷利亨心中先存下「难道他竟是无忌」这个念头,细看之下,记忆中的面貌一点点地显现出来,不禁颤声道,「你——你是无忌么?」张无忌全身再无半点力气,自知去死不远,再也不必隐瞒。叫道:「殷六叔,我——我常常在想念你。」殷利亨自来是情感极为充沛之人,双目流泪,当的一声抛下长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叫道:「你是无忌,你是无忌,你是我五哥的儿子张无忌!」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一齐围拢,各人又惊又喜,心头均是说不出的滋味。殷利亨这么一叫,旁边众人无不惊讶,那想到这个舍命力护明教的少年,竟是武当派张翠山的儿子。
  殷利亨见无忌昏晕了过去,忙摸出一粒「天王护心丹」,塞入他的口中,将他交给俞莲舟抱着,抬起长剑,冲到杨逍身前,戟指骂道:「姓杨的,你这猪狗不如的淫徒,我——我——」喉头便住,再也骂不下去,一剑递出,便要往杨逍心口刺去。杨逍丝毫不能动弹,微微一笑,闭目待毙。突然斜刺里奔过来一个少女,挡在杨逍身前,叫道:「休伤我爹爹!」
  殷利亨凝剑不前,定睛一看,不禁「啊」的一声,全身冰冷,只见这少女长挑身材、秀眉大眼,一模一样是当年纪晓芙的形貌。他自和纪晓芙定亲之后,每当练武有暇,心头甜甜的,总是想看未婚妻的俏丽倩影,及后得知纪跷芙为明教光明使者杨逍掳去,失身于他,更且因而毙命,心中之愤恨,自是难以言宣。此刻突然见到纪晓芙重新出现,身子一晃,失声叫道:「晓芙妹子,你——你——」那少女却是杨不悔,说道:「我姓杨,纪晓芙是我妈妈,她早已死了。」
  殷利亨呆了一呆,这才明白,喃喃的道:「啊?是了,我真胡涂!你让开,我今日要替你妈报仇雪恨。」杨不悔指着灭绝师太道:「好!殷叔叔,你去杀了这个老贼尼。」殷利亨道:「为——为什么?」杨不悔道:「我妈是给这名贼尼一掌打死的。」殷利亨道:「胡说八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杨不悔冷冷的道:「那是在蝴蝶谷中,老贼尼叫我妈来刺死我爹爹,我妈不肯,老贼尼就一掌将我妈打死了。我亲眼瞧见的,张无忌哥哥也是亲眼瞧见的。你再不信,不妨问问那老贼尼自己。」当纪跷芙身死之时,杨不悔年幼,什么也不懂得,但后来年纪大了,慢慢回想,自然明白了当年的经过。
  殷利亨回过头去,望着灭绝师太,眼中露出疑问之色,道:「师太——她说——纪姑娘是——」灭绝师太嘶哑着嗓子,说道:「不错,这等不知廉耻的孽徒,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她和杨逍是两厢情愿,宁肯背叛师门,不愿遵奉师命,去刺杀这个淫徒恶贼。殷六侠,为了顾全你的颜面,我始终隐忍不言。哼,这等无耻的女子,你何必念念不忘于她?」殷利亨铁青着脸,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灭绝师太道:「你问问这女孩子,他叫什么名字?」殷利亨的目光转到杨不悔脸上,泪眼模糊之中,瞧出来活脱便是一个纪晓芙,耳中却听她清清楚楚的,说道:「我叫杨不悔。妈妈说: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当的一声,殷利亨掷下长剑,回过身来,双手掩面,疾冲下山。宋远桥和俞莲舟大叫:「六弟,六弟」但殷利亨既不答应,亦不回头,提气急奔,突然间失足摔了一交,但爬起身来,片刻间奔得不见了踪影。他和纪晓芙之事江湖上多有知闻,眼见事隔十余年,他仍是如此伤心不由得都替他难过。要知以武当六侠殷利亨的武功,奔跑之际如何会失足摔跌?那自是心神大乱、魂不守舍之故了。
  这时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分坐四角,各出一掌,抵在张无忌胸、腹、背、腰四处大穴之上,齐运内力?给他疗伤。四人内力甫施,立时觉得无忌体内有一股极强的吸力,源源不绝的将四人内力吸引过去。四人一齐大惊,暗想如此不住吸去,只须一两个时辰,自己内力便致耗竭无存,但无忌生死未卜,那便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处,张无忌缓缓睁开眼睛,「啊」了一声。宋远桥等心头一震猛,觉得手掌心有一股极暖和的热力,反传过来,竟是无忌的九阳神功起了应和,转将内力反输到四人体内,宋远桥叫道:「使不得!你自己静养要紧。」四个人急忙撤掌而起,但觉似有一片滚水周流四肢百骸,舒适无比,显是无忌不但将吸去的内力还了四人,而且他体内九阳真气充盈鼓荡,反而帮助四人增强了内功的修为。宋远桥等四人面面相觑,暗自震骇,眼见他重伤垂死,那知内力竟是如此强劲浑厚,沛不可当。
  此刻张无忌外伤尚重,内息却已运转自如,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宋大伯、俞二伯、张四伯。莫七叔,恕侄儿无礼!太师父他老人家福体安康。」
  宋逮桥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无忌,你——你长得这么大了——」说了这句话,心头虽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下去了。白眉鹰王殷天正见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竟是自己外孙,高兴得呵呵大笑,却终究站不起身。
  灭绝师太铁青着脸,将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看她向山下走去。周芷若低着头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向张无忌一望,张无忌却也正目送着她离去。两人目光相接,周芷若苍白的脸颊上飞上一阵红晕,眼光中似乎是说:「我刺得你如此重伤?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你可要好好保重。」张无忌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周芷若秀眉上扬,心中十分喜欢,随即回过头去,加快脚步,远远去了。这一切全瞧在宋青书的眼中,他目光中闪耀着几星刻毒的恨意,但一瞬即过,谁也没有见到。
  武当派和张无忌相认,再加峨嵋派这一去,六大派围剿魔教之举登时风流云散,崆峒和华山两派跟著作别。何太冲走近身来,说道:「小兄弟,恭喜你们亲人相认啊——」张无忌不等他接着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两枚避瘴气、去秽恶的寻常药丸,递了给他,说道:「请贤夫妇各服一丸,金蚕蛊毒便可消解。」何太冲拿看这两粒药丸,但见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不信便能消解得那天下至毒的金蚕蛊毒。张无忌道:「在下既说消解得,便是消解得。」他说话声音虽然微弱,但光明顶这一战镇慑六大门派气度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威严,不由得何太冲不信。他心想:「即使他骗我?所给的药不能消解蛊毒,当着武当四侠之前,我也不能强逼他给真药于我。何况少林派的那几个贼秃似乎也有回护这小贼之意。今日只好认命罢喇。」当下苦笑着说声:「多谢」微一稽首,和班淑娴分别将药丸服下,指挥众弟子收拾本派死者的尸首,告辞下山。
  俞莲舟道:「无忌,你伤重不能行走下山,只好在此调养,咱们可又不能在此陪你,盼你痊愈之后,来武当一行,也好让师父见了你喜欢。」张无忌含泪点头。各人有许多事想问、有许多话想说,但见无忌神情委顿,均知多说一句话便是加重他一分伤势,只有忍住不言。猛听得少林派中一人大声叫了起来:「圆真师兄的尸首呢?」另一人道:「咦,怎么不见了圆真师伯的法体?」莫声谷好奇心起,抢步过去一看,只见七八名少林僧在收拾本门战死者的遗尸,可是单单少了圆真的一具尸体。
  圆音指着明教教众,大声喝遭:「快把我圆真师兄的法体交出来,莫惹得和尚无名火起,一把火烧得你们个个尸骨成灰。」周颠笑道:「哈哈,哈哈!真是笑话奇谈!你这活贼咱们也不要,要这死和尚干么?拿他当猪当羊,宰来吃他的瘦骨头么?」少林人众一想倒也不错,当下十余个僧人四出搜索,却那里有圆真的尸身。众人虽觉奇怪,但想多半是华山、崆峒各派收取本门死者的尸身之时,误将圆真的尸身收了去。当下少林、武当两派人众连袂下山,张无忌上前几步,躬身相送。宋远桥道:「无忌孩儿,今日一战,你是名扬天下,对明教更是恩重如山。盼你以后多所规劝引导,总当使明教改邪归正,少作些坏事。」无忌道:「孩儿遵奉师伯教诲,自当尽力而为。」张松溪道:「你一切小心在意,事事提防奸恶小人!」无忌又应道:「是!」他和宋远桥等久别重逢,又即分离,十分的依依不舍。
  杨逍和殷天正待六大派人众走后,两人对望一眼,齐声说道:「明教和白眉教全体教众,叩谢张大侠护教救命的大恩!」顷刻之间,黑压压的人众跪满了一地。
  张无忌见人人行此大礼,不由得慌了手脚,何况其中尚有外公、舅舅诸人在内,急忙跪下还礼,那知他这一急跪,胸口剑伤破裂,几口鲜血喷出,登时晕了过去。小昭抢上扶起,明教中两个没有受伤的头目抬过一张软床,扶他睡在床上。杨逍皱了眉头,说道:「快扶张大侠到我房中静养,这几天中,谁也不能去惊动于他。」那两名头目躬身答应,将张无忌抬入杨逍房中。小昭跟随在后。经过杨不悔身前时,杨不悔冷冷的道:「小昭!你装得真像,我早知你必有古怪,只是没料到这么一个丑八怪竟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小昭低头不语,叮叮当当的拖着铁链,紧跟在张无忌身后。
  这几天中,明教教众救死扶伤,忙碌不堪。经过这场从地狱边逃回来的大战,各人心中都明白了以往自相残杀、以致召来外侮的不该。人人关怀着张无忌的伤势,谁也不提旧怨,安安静静的耽在光明顶上养伤。张无忌九阳神功已成,周芷若刺他这一剑虽然厉害。但只因剑尖透入时偏了数寸,只伤及肺叶,未中心脏,因此静养了七八天,伤口渐渐愈合。殷天正、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人躺在软床之中,每天由人抬进房来探视,见他一天好似一天,都是极为欣慰。
  到第八天上。张无忌已可坐起。那天晚上,杨逍和韦一笑又来房中探病,张无忌道:「两位身中一阴指后,这几天觉得怎样?」杨韦二人每日都要苦熬刺骨之寒的折磨,伤势只有越来越重,但怕无忌挂怀,都道:「好得多了!」张无忌见二人脸上黑气笼罩,说话也是有气无力,说道:「我内力已回复了六七成,便替两位治一治看。」杨逍忙道:「不,不!张大侠何必忙在一时?待你贵体痊愈?再替咱们医治不迟。此刻用力早了,伤势若有反覆,咱们心中何安?」韦一笑道:「早医晚医,那也不争在这几日。张大侠静养贵体要紧。」张无忌道:「我义父当年和两位平辈论交,两位都是我的长辈,再称『大侠』什么,侄儿可实在不敢答应。」杨逍微笑道,「将来咱们都是你的属下,在你跟前,连坐也不敢坐,还说什么长辈平辈?」张无忌一怔,问道:「杨伯伯你说什么?」韦一笑道:「张大侠,这明教教主的重任,除了你来承当之外,那里还有旁人?」
  张无忌双手乱摇,道:「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便在此时,忽听得东面远远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哨子之声,正是光明顶山下有警的讯号。杨逍和韦一笑微微一怔,心中均想:「难道六大派输得不服,去而复返么?」但两人都是第一流的高手,脸上丝毫不动声色。杨逍又道:「昨天吃的人参还好么?小昭,你再到药室去取些,给张大侠煎汤喝。」只听西面、南面同时哨子声大作。张无忌道:「是有外敌来攻么?」韦一笑道:「本教和白眉教不乏好手,张大侠不必挂心,谅小小几个毛贼,何足道哉!」
  可是片刻之间,哨子声已在半山间响起。那敌人来得好快,显然不是小小毛贼。杨逍笑道:「我出去安排一下,韦兄便在这里陪着张大侠。嘿嘿,明教难道一蹶不振?变成人人可欺的脓包了。」他虽伤得动弹不得,但言语中仍是充满着豪气。张无忌暗自寻思:「少林、武当这些名门正派,决不会不顾信义,重来寻仇。来者只怕多半是残忍奸恶之辈。光明顶上所有高手人人重伤,这七八天中,没一人能将伤势养好,不论外敌是强是弱,咱们都无法抵挡。倘若强自出战,只有人人送命。」突然间门外脚步声急,一个人闯了进来,满脸血污,胸口插看一柄短刀。

发表于 2006-10-18 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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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5 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二 秘道避祸

那人冲进室来,叫道:「敌人从三面——攻上山来——弟兄们抵敌——不住——韦一笑问道:「什么敌人?」那人手指室外,想要说话,但身子向前一俯,就此死去。但听得传警呼援的哨声,此起彼落,显是情势极为急迫。突然又有两个人奔进室来,杨逍认得当先一人是洪水旗的掌旗副使,只见他一条右臂齐肩斩断,脸色犹如鬼魅,后面那人也是全身浴血。那掌旗副使虽然身受重伤,仍是十分镇定,微微躬身,禀道:「张大侠、杨左使、韦法王,山下来攻的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路人物。」
  杨逍长眉一轩,「哼」的一声道:「这些么魔小丑,也欺上门来了吗?」那掌旗副使道:「领头的是个西域番僧,武功甚强,他持着倚天宝剑——」张无忌等三人听到「倚天宝剑」四字,一齐「啊」了一声。杨逍道:「真是倚天宝剑,你没瞧错么?」那副使道:「这位王兄弟在我身旁执着火把,我是瞧得清清楚楚的。那番僧将我的鬼头刀和右臂一剑削断,我还看到剑刃上的『倚天』两字,决计错不了。」
  他说到这里,冷谦、铁冠道人张冲、彭莹玉、说不得、周颠等五散人分别由人抬了进来。只见周颠气呼呼的大叫:「好丐帮,勾结了三江帮、巫山帮来乘火打劫,我周颠只要有一口气在,跟他们永世没完——」他话犹未了,殷天正,殷野王父子撑着木杖,走进室来。殷天正道:「无忌孩儿,你睡着别动,他妈的『五凤刀』和『断魂枪』这两个小小门派,谅他们能把咱们怎样?」
  杨逍一听,心想:「这次来攻光明顶的,大大小小的帮会门派,着实不在少数。恨只恨咱们个个动弹不得。」这些人中,杨逍在明教中位望最尊、殷天正是白眉教的教主、彭莹玉最富智计,这三人生平不知遇到过多少大风大浪,每每能当机立断,转危为安,但眼前的局势实是已陷绝境,人人重伤之下,敌人大举来攻,眼看着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这时每个人隐然都已将张无忌当作教主,不约而同的望的着他,盼他突出奇计,解此困境。张无忌在这顷刻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他自知武功虽较杨逍、韦一笑诸人为高,但说到见识计谋,只怕这些高手人人都胜他甚多,他们既然一无良策,自己那里有什么更高明的法子。
  正沉吟间,突然想起一事,冲口而出叫道:「咱们快到秘道中暂且躲避,敌人未必能够发觉。就算发觉了,一时也不易攻入。」
  他想到此法,自觉是眼前最佳的方策,语音之中,甚是兴奋,不料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附和,似乎个个认为此法决不可行。张无忌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且避过,待伤愈之后,和敌人一决雌雄,那也不算是坠了威风。」杨逍道:「张大侠此法诚然极妙。」他转头向小昭道:「小昭,你扶张大侠到秘道去。」张无忌道:「大伙儿一齐去啊!」杨逍道:「你先去,咱们随后便来。」张无忌听他语气,知道这些人决不会来,不过是要自己躲避而已,当下朗声说道:「各位前辈,我张无忌虽非贵教中人,但和贵教共过一场患难,总该算得是生死之交。难道我就贪生怕死,能撇下各位,自行前去避难?」
  杨逍道:「张大侠有所不知,明教历代传下严规,这光明顶上的秘道,除了教主之外,本教教众,谁也不许闯入,擅进者死。你和小昭不属本教,不必守此规矩。」这时只听得隐隐喊杀之声,四面八方的传来。只是光明顶上道路崎岖,地势峻险,一处处的关隘,均有铁闸石门,明教虽无猛烈抵抗,来攻者却不易迅速奄至。加之明教名头素响,来袭敌人心怀顾忌,未敢贸然深入,但听这厮杀之声,却总是在一步步的逼近。
  偶然远处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号呼之声,显是明教弟子竭力御敌,以致惨遭屠戮。张无忌心想:「再不走避,一个时辰之内,明教上下人众,无一得免。」当下说道:「这不可进入秘道的规矩,难道决计变更不得么?」杨逍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彭莹玉忽道:「各位听我一言:张大侠武功盖世,义薄云天,于本教有存亡续绝的大恩。咱们拥立张大侠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倘若教主有命,号令众人进入秘道。大伙儿遵从教主之令,那便不是坏了规矩。」杨逍、殷天正、韦一笑心中本有此意,一听彭和尚之言,人人叫好。
  张无忌急忙摇手道:「小子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如何敢当此重任?加之我太师父与张真人当年谆谆告诫,命我不可身入明教,小子应承在先。彭大师之言,万万不可。」殷天正道:「我是你亲外公,叫你入了明教。就算外公亲不过你太师父,大家半斤八两,我和张三丰的话就相互抵消了吧,只当谁也没有说过。入不入明教,凭你自决。」殷野王也道:「再加一个舅父,那总够斤两了吧?常言道:见舅如见娘。你娘既已不在,我就如同是你亲娘一般。」张无忌听外公和舅父如此说,甚觉凄然,又道:「当年杨教主会有一通遗书,我从秘道中带将出来,原拟大家伤愈之后传观。杨教主的遗命是要我义父金毛狮王暂摄教主之位。」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封遗书。交给杨逍。彭莹玉道:「张大侠,大丈夫身当大变,不可拘泥小节,谢狮王既不在此,便请你依据杨教主遗言,暂摄教主尊位。」众人齐道:「此言最是。」
  张无忌心想:「此刻救人重于一切,其余尽可缓商。」于是朗声道:「各位既然如此见爱,小子若再不允,反成明教的大罪人了。小子张无忌,暂摄明教教主职位,渡过今日难关之后,务请各位另择贤能。」众人齐声欢呼,虽然大敌逼近,祸及燃眉,但人人喜悦之情,见于颜色。须知明教自杨破天暴毙之后,统率无人,一个威震江湖的大教,闹得自相残杀、四分五裂,置身事外者有之,自立门户者有之,为非作歹者亦有之,从此一蹶不振,危机百出,今日重立教主,中兴可期,如何不令人大为振奋?能够行动的便即拜倒行礼,殷天正、殷野王虽是尊亲,亦无例外。
  张无忌忙道:「各位请起。杨左使,请你传下号令:本教上下人等,一齐退入秘道。命烈火旗纵火阻敌,将光明顶上的房舍尽数烧了。」杨逍道:「是!谨遵教主令谕。」当即传出令去,命洪水、烈火二旗断后,其余各人,退入秘道。明教是主,白眉教是客,当下命白眉教教众先退,跟着是锐金、巨木、厚土三旗,光明顶上诸般职事人员,五散人和韦一笑等先后退入。待张无忌和杨逍退入时,洪水旗诸人分别进来,东西两面已是火光烛天。这场火越烧越旺,烈火旗人众手执喷筒,不断喷射西域特产约石油。那石油近火即燃,最是厉害不过,来攻的各门派人数虽多,却畏火不敢逼近,只是四面团团围住,不令明教人众漏网。烈火旗人众进入秘道后关上闸门,不久房舍倒塌,将那秘道的入口掩在火焰之下。
  这场大火,直烧了两日两夜,兀自未熄。光明顶是明教总坛所在,百余年的经营,数百间美轮美奂的厅堂宇,尽成焦土。来攻敌人待火势略熄、到火场中翻寻时,见到不少明教徒战死者的尸首,皆已烧成焦炭,面目不可辨认,只道明教教众宁死不降,人人自焚而死,杨逍、韦一笑等都已命丧火场之中。
  小昭持着秘道的地图,将众人分别领入一间间石室安置。此时已然深入地底,上面虽然烈火熊熊,在秘道中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也丝毫不觉炎热。
  众人进入秘道时,带足了粮食清水,便是一两个月不出去,也不会饿死。明教和白眉教人众各旗归旗,各坛归坛,肃静无声,众人均知这秘道是向来不许擅入的圣地,承蒙教主天大的恩典,才得入内,因此谁也不敢多走一步。杨逍等首脑人物都聚在杨破天的遗骸之旁,听张无忌述说如何见到杨前教主的遗书、如何练成明教圣火心法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张无忌述说已毕,将那张记述武功心法的羊皮交给杨逍。杨逍不接,躬身说道:「杨前教主的遗书上写得明白:『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这份心法自当由教主掌管。」
  当下众人传阅杨破天的遗书,尽皆慨叹:「那料到杨教主一世神勇睿智,竟因夫妇之情而致走火归天。咱们若得早日见此遗书,何致有今日的一败涂地。」各人想到死难同伴之惨,自己狼狈逃命之辱,无不咬牙切齿的痛骂成昆,杨逍道:「这成昆虽是杨教主的师弟、是金毛狮王的师父,可是咱们都未能见他一面,可见此人心计之工。原来数十年前,他便处心积虑的要摧毁本教。」周颠道:「杨左使、韦蝠王,你们都堕入了他的道儿而不觉,也可算得无能。」他本想扯上殷天正,只是碍于教主的情面,将「白眉老儿」四个字咽入了肚里。杨逍脸上一红,说道:「总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成昆恶贼终究命丧野王兄的掌底。」烈火旗的掌旗使辛然恨恨的道:「成昆这恶贼作了这么大的孽,倒给他死得太便宜了。」众人议论了一会,当下分别静坐用功,疗养伤势。
  在这秘道中过了七八日,张无忌的剑创已好了九成,结了个寸许长的疤。他这一复元,便即替受了外伤的弟兄们治疗,虽然药物多缺,但针炙推拿,当真是着手成春,众人初时只道这位少年教主武功深不可测,岂知他医道之精,几乎已可和当年的「蝶谷医仙」胡青牛并驾齐驱。再过数日,张无忌剑伤痊愈,当即运起九阳神功,给杨逍、韦一笑、杨不悔及五散人逼出体内一阴指的寒毒,三日之间,众大高手内伤尽去,无不意气风发,便要冲出秘道,尽歼来攻的敌人。张无忌道:「各位伤势已愈,内力未纯,既已忍耐多日,索性便再等几天。」
  这数日中,人人加紧磨练,武功较浅的磨刀砺剑,武功深的则练气运劲,自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以来,明教始终挨打受辱,这口怨气可实在别得狠了。这天晚间,杨逍坐在张无忌身旁,将教中历来的规矩、明教在各地支坛的势力、教中重要人物的才能性格,一一详细禀告。只听得铁炼叮当响,小昭托了一茶盘,送上两碗茶来。张无忌想起一事,说道:「杨左使,这个小姑娘近来无甚过犯,请你打开铁锁,放了她吧!」杨逍道:「教主有令,敢不遵从。」当下叫杨不悔进来,说道:「不悔,教主替小昭说情,你给她开了锁吧。」杨不悔道:「那钥匙放在我房里的抽屉之中,没带下来。」张无忌道:「那也不妨,这钥匙想来也烧不烂。」
  杨逍等女儿和小昭退出,对张无忌道:「教主,小昭这小ㄚ头年纪虽小,却是极为古怪,对她不可不加提防。」张无忌道:「这小姑娘来历如何?」杨逍道:「半年之前,我和不悔下山游玩,见到她一人在沙漠之中,抚着两具尸首哭泣。我们上前一问,她说死的二人是她爹娘,她爹爹在中原得罪了官府,一家三口,全被充军来到西域,前几日因不堪蒙古官兵的凌辱,逃了出来,终于她爹娘伤发力竭,双双毙命。我见她小小一个女孩,孤苦伶仃,虽然容貌奇丑,说语倒也不蠢,于是给她葬了父母,收留了她,叫她服侍不悔。」
  张无忌点了头,心想:「原来小昭父母双亡,身世极是可怜,跟我竟是一般。」杨逍又道:「我们带了小昭回到光明顶上之后,有一日我教不悔武艺,小昭在旁听着,那也罢了,怎知我解释到六十四卦方位之时,不悔尚未领悟,小昭的眼光已射到了正确的方位之上。」张无忌道:「想是她天资聪颖,悟性比不悔妹子快了一点。」杨逍道:「初时我也这么想,倒很高兴,但转念一想,起了疑心。故意说了几句极难的口诀,那是我从未教过不悔的,其时日光西照,地火明夷,火水未济,故意说错了方位,只见她眉头微蹙,竟然发觉了我的错处。从此我便留上了心,知道这小姑娘曾得高人传授,身怀上乘武功,到光明顶上非比寻常,乃是有所为而来。」
  张无忌道:「或者她父亲精通易理,那是家传之学,亦未可知。」杨逍道:「教主明鉴,文士所学的易经,和武功中的易理颇有不同。倘若小昭所学竟是她父母所传,那么她父母当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我其时不动声色,过了几日,才闲闲问起她父母的姓名身世。她推得干干净净,竟是不露丝毫痕迹。当时我也不发作,只叮瞩不悔暗中留神,那一日我说个笑话,不悔哈哈大笑,小昭在旁听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其时她站在我和不悔的背后,只道我父女瞧不见她的笑容,岂知不悔手中正在把玩一柄匕首,那匕首明净如镜。将她的笑容清清楚楚的映了出来。她却那里是个丑丫头?容颜之美,比之不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待我转过头来,她立时又变成了挤眼歪咀的怪相。」张无忌微笑道:「整日价装这怪样,当真是着实不易。」心想:「杨左使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小昭这小丫头到他面前去耍枪花,自然要露出破绽来了。」
  杨逍又道:「当下我仍是隐忍不言,这日晚间,夜静人定之后,我悄悄到女儿房中,来窥探小昭动静。只见这丫头正从不悔房中出来。她迳往东边房舍,不知找寻什么,每一间房间?每一处隐僻之所,无不细细寻到。我再也忍不住了,现身而出,问她找寻什么,是谁派她到光明顶来卧底。她倒也镇静,竟是毫不惊慌,说无人派她,只是喜欢到处玩玩,乃是好奇之心所致。我诸般恐吓劝诱,她始于不露半句口风,我关着她饿了七天七夜,饿得她奄奄一息,她仍是不说。于是我造了这副玄铁铐镣来,将她铐住,令她行动之时,发出叮当声响,那便不能暗中加害不悔。教主,这小ㄚ头是敌人派来卧底,那是决计无疑的,以她精通八卦方位这一节看来,只怕不是武当,是峨嵋派的了。只是谅这小小丫头,碍得甚事?念她服侍教主一场,教主慈悲饶她,那也是她的造化。」
  张无忌站起身来,笑道:「咱们在地牢中关了这么多日,也该出去散散心了?」杨逍大喜,问道:「这就出去?」张无忌道:「伤势未愈的,无论如何不可动手。洪水、巨木两位掌旗使暂且在旁观战,便要立功,也不忙在一时,其余的便都出去吧。」杨逍出去一传号令,秘道中登时欢声雷动。张无忌推开阻门巨石,当先出去、待众人走尽,又将巨石推上。那厚土旗的掌旗使颜垣是明教中第一的神力之士,他试着运劲一推那块小山般的巨石,竟如蜻蜒撼石柱,纹风不动,不禁伸出了舌头,缩不回去,心中对这位青年教主更是佩服无已。
  众人出得秘道,生怕惊动了敌人,连咳嗽之声也是半点全无。张无忌站在一块大石之上,天上月光泻将下来,只是白眉教人聚排在西首宾位,天微、紫微、天吊三堂、神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五坛,各有统率,整整齐齐的排着——。。
  东首是明教五旗: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各旗正副掌旗使率领本旗弟兄,分五行方位站定。中间是杨逍属下天、地、风、雷四门门主所统的光明顶教众。那天字门所属的是中原男性教众,地宇门所属乃女子教众。由杨不悔担任门主;风字门乃释家道家等出家人;雷字门则是西域番邦人氏的教众,虽然连日激战,各旗四门无不伤残甚众,但此刻人人精神振奋。青翼蝠王韦一笑及冷谦等五散人站在张无忌身后,卫护教主,人人肃静,只候张无忌令下。
  张无忌缓缓说道:「敌人来攻本教重地,咱们虽然善罢,亦已不得。但本人若非迫不得已,不愿多所杀伤,务希各位体念此意,白眉教各位由殷教主率领,自西攻击。五行旗由巨木旗掌旗使闻苍松总领,自东攻击。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自北攻击。五散人自南攻击。韦蝠王与本人居中策应。」众人一齐躬身应命,却无半点声响发出。张无忌左手一挥,低声道:「去吧!」各人分成四队,分从东南西北四方包围光明顶。张无忌向韦一笑道:「蝠王!咱两个从秘道中出去,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韦一笑大喜,说道:「此计妙极!」两人重行回入秘道,从杨不悔闺房的入口处钻了出来。其时上面堆满了瓦烁,一走出来,满鼻便是焦臭之气。敌人之中却也不乏好手,其时明教人众距离尚远,但光明顶上留着的敌人已然发觉,大呼小叫,相互警告。张无忌和韦一笑相视一笑,心中均想:「这批家伙大惊小怪,不必相斗,胜败已分。」两人隐身在倒塌了的半堵砖墙之后,月光下但见黑影来回奔走。片刻之间,说不得和周颠两人并肩先至,已从南方攻到,冲入人群之中,砍瓜切菜杀般杀了起来。
  跟着殷天正,杨逍、五行旗人众齐到,众人勇气百倍,大呼酣斗,犹似虎入羊群一般。夺得光明顶的本有丐帮、三江帮、巫山帮、海沙派等十余个大小帮会,但眼见光明顶烧成一片白地,明教人众没一个漏网,只道已然大获全胜,丐帮、巨鲸帮等一大半帮会这几日都已纷纷下山,光明顶上只剩下神拳门、三江帮、巫山帮、五凤刀四个帮会门派。明教教众突然间杀将出来,这四个门派中虽然也拥有若干好手,却那里是杨逍、殷天正这些一流名家的对手,不到一顿饭功夫,已是死伤大半。
  张无忌现身而出,朗声说道:「明教高手此刻聚会光明顶。诸大帮会门派听了,再斗无益,一齐抛下兵刃投降,饶你们不死,好好送你们下山。」突然间一个身材极为矮小的番僧越众而出,说着一口清脆的中原口音,喝道:「你这小贼是谁?」杨逍喝道:「番僧无礼!这位是本教新任教主张教主!」那番僧叫道:「什么张教主,李教主,吃我一剑!」猛地里手腕一翻,这一下来得好快,寒光闪闪,一柄长剑刺到张无忌身前,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峨嵋派的倚天宝剑。
  张无忌侧身避过,说道:「此剑乃峨嵋派之物,何以到了大师手中?」那番僧刷刷刷连攻三剑,剑光闪烁,招数极尽变幻。张无忌知道宝剑厉害,连连闪避,突然间左手一长,倏地一拿,已抓住那番僧的右腕。那番僧手臂酸麻,当的一声,倚天剑跌在地下。岂知这番僧的武功真了得,左手犹似闪电般击出,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张无忌神功护体,这一拳的劲力反弹出去。那番僧身子一晃,扑地跌倒,跟着几个翻身,便像一个大冬瓜般滚了开去。他跃起身来时,又已将那倚天剑抓在手中。彭莹玉挥剑拦阻,那僧番长剑一闪,彭和尚手中剑只剩下了一个剑柄。那番僧更不恋战,急冲下山去了。
  张无忌心中挂念着周芷若,不知她手中的倚天剑何以会给那番僧夺去,决意要将那番僧擒住。问个明白,当下纵身跃起,疾追而下,忽听得左首山坳中「啊」一声尖叫,似是杨不悔的声音,跟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直飞而上,显是被人击落了兵刃。张无忌救人要紧,急向声音来处奔去。那山坳中长满了浓密的小树,无法瞧得见树枝树叶后面的情形,张无忌更不理会,一跃而入,猛地里劲风扑面,一柄钢刀迎面破将过来。张无忌身形略侧,抓住那人手臀,将那人摔出数丈之外。只听得树丛中有喝骂斗殴之声,当即抢步进去,但见一条大汉直上直下的挥着两柄板斧,风声呼呼,砍得枝叶纷飞。杨不悔空着双手,只有闪跃而避。
  张无忌身形一晃,已站在这条大汉身前,喝道:「住手!」那大汉给他威严所慑,为之一怔,随即双斧猛劈过去。张无忌左手一拂,使出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将他斧头的去势拂得偏了,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火光飞溅,双斧一齐斫在山石之上,石屑崩舞,斧头的刃口都卷了起来。那大汉双臂酸麻,无力再行举斧。杨不悔一拳打中他的太阳穴,那大汉眼珠突出,登时毙命。张无忌道:「不悔妹子,没受伤么?」杨不悔道:「没有。多谢你来救我。」张无忌微微一笑,道:「我们回去吧!」
  这么一耽搁,料知那番僧已无法追上,两人刚回到山顶,忽听得远处一个阴惨惨的声音尖厉异常的叫道:「有谁贪生怕死,下手决不容情!有谁贪生怕死,下手决不容情。」巫山帮等人众本已一败涂地,正自逃窜躲避,听到这鬼哭一般的声音一叫,突然间精神大振,转身死斗,顷刻之间,倒将明教教众杀伤了多人。但一来技不如人,二来寡不敌众,纵然拚死恶斗,总是一个个的倒毙下去。
  张无忌朗声说道:「再斗更有何益,一齐投降吧!」诸帮众红了眼睛,竟不罢手,月光下瞧他们的险色时,却个个有恐惧之情,便似每个人身后跟着一个恶鬼,督促他们非战斗至死不可。张无忌起了不忍之心,身形晃动,犹如一阵风般转过每个帮众身边,手指连伸,人人都给点中了穴道,一一抛去兵刃,摔倒在地。只有三名高手及时避开,不能一招点中,但片刻之间,已给杨逍、韦一笑、殷野王三人分别击死。
  明教这一仗大获全胜,敌人中除了极少数人逃走之外,三百余人非死即擒,光明顶上登时烧起熊熊大火,感谢明尊佑护。这十余日中,巫山帮等人众已在山顶搭了若干茅棚,暂行栖身,当下五行旗下教众又再砍伐树木,搭盖茅舍,地字门下的女教众则忙着烧水煮饭。众人大胜之余。虽然一夜不睡,也不疲累,只见白眉鹰王殷天正站起身来,大声说道:「白眉教教下各人听了:本教和明教同气连枝,本是一脉。二十余年之前,本人和明教的伙伴们不和,这才远赴东南,自立门户,眼下明教由张大侠出任教主,人人捐弃旧怨,群策击力。白眉教这个名字,从今日起再也没有了,大伙儿都是明教的教众,咱们人人听张教主的分派号令。要是那个不服,快快给我滚下山去吧!」
  白眉教教众欢声雷动,都道:「咱们大伙儿都入明教,那是何等的美事。殷教主和张教主是至亲的家人,听那一位教主的号令都是一样。」殷天正大声道:「从今日起只有张教主,那个再叫我一声『殷教主』,那是大大的犯上叛逆。」张无忌拱手道:「白眉教和明教反而复合,真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在下迫于情势,暂摄教主之位。此刻大敌已除,咱们正该重推教主。明教和白眉教中有这许多英雄豪杰,小子年轻识浅,何敢居长?」
  周颠单刀直入,爽爽快快的道:「张教主,你倒代咱们想一想,咱们为了这教主之位,闹得四分五裂,好容易个个都服了你。你若再推辞、那么你另派一个人出来当教主吧。哼哼!不论是谁,我周颠首先不服。若是要我周颠当吧,别个儿可又不服。」彭莹玉也站起身来说道:「张教主,倘若你不肯担此重任,明教又回到了自相残杀、大起内哄的老路上,难道到那时又来求你搭救。」张无忌心想:「这干人说的话也是实情,当此情形之下,我实不能袖手不顾。」于是朗声说道:「各位既是垂爱,小子不敢推辞,暂摄教主重任,只是有三件事要请各位允可,否则小子宁死不肯坦当。」
  众人纷纷说道:「教主有令,莫说三事,便是三十件也允得。不知是那三件,便请教主示下。」张无忌道:「本教被人视为邪魔外道,虽说是教外之人心地偏狭,不明本教真相。但本教之中人数多了,难免良莠不齐,亦有不肖之徒行为放纵,残害无辜。这第一件事,是自今而后,从本人以下,人人须得严守教规,为善去恶、行侠仗义。本人请冷谦冷先生担任刑堂执法香主,凡是违犯教规,和本教弟兄争斗修怨者,一律处以重刑,即令是本人的外公、舅父等尊长,亦无例外。」众人躬身说道:「正该如此。」彭莹玉道:「当年杨教主在世之时,本教教规何等严峻,近年来逐渐败坏。张教主和冷兄好好整顿一番,乃是本教第一件要紧是。」冷谦跨上一步,说道:「奉令!」他不喜多话,简简单单约两个字,等于是答应自当竭尽所能,奉行张无忌所吩咐的命令。
  张无忌道:「这第二件事,说来比较为难。本教和中原六大派结怨已深,双方门人弟子、亲戚知友,都是互有杀伤。咱们既往不咎,前衍尽释,不再去和六大派寻仇。」众人听了,心头都是气忿不平,良久无人答话。周颠道:「倘苦六大派再来惹事生非呢?」张无忌道:「那时随机应变,倘若对方一意进逼,咱们自也不能束手待毙。」铁冠道人道:「好吧!反正咱们的命都是教主救的,教主要咱们怎样,那便怎样。」彭莹玉大声道:「各位兄弟,六大派杀了咱们不少人,咱们也杀了六大派不少人,如果双方仇怨纠缠,循环报复,只有越死越多。教主命令咱们不再寻仇,也正是为咱们好。」众人心想这话原也不错,终于都答应了。
  张无忌抱拳道:「各位宽洪大量,实是武林之福,苍生之幸。这第三件事,乃是依据杨前教主的遗命而来。杨前教主遗书中说道:凡是觅回圣火令、前赴丐帮请回第三十一代教主遗物者,接任第三十四代教主之位,在他逝世以后,教主之位由金毛狮王谢法王暂摄,咱们即当前赴海外,迎归谢法王,由他摄行教主尊位,然后设法寻觅圣火令和前代教主的遗物。那时小子退位让贤,各位不得再有异议。」
  众人听了这番话,不由得面面相觑,心想:「群龙无首数十年,好容易得了位智勇双全、才德并备的教主。日后倘若是本教一个碌碌无能之徒无意中拾得圣火令,难道竟由他出任教主?」杨逍道:「杨前教主的遗言写于二十余年之前,其时世局,与今大不相同。金毛狮王自是要去迎接的,圣火令自是要寻觅的,但若由旁人担任教主,实难令大众心服。」张无忌坚执杨前教主的遗命决不可违,众人拗他不过,只得依了,均想:「金毛狮王只怕早已死了,圣火令失落将近百年,那里还找得着?且听他的,将来若是有变,再作道理。」
  当下张无忌命人燃起圣火,宰杀牛羊,和众人歃血为盟,不可违了这三件约言。行誓已毕,天色已然大亮,忽听得树林中一人大声呼叫起来,声音极是惊惶。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5 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三 沙漠裹尸

铁冠道人喝道:「什么人无事惊惶?」只见林中两个人急奔而出,正是洪水旗下的弟兄,奔到洪水旗掌旗使唐洋跟前,禀报了几句。唐洋奇道:「有这等事?」指指点点发了几句号令,洪水下三十余名弟兄,四面八方的搜了下去,余下的各占方位,布成防敌的阵势,唐洋亲自率领数人,到树林中去查察。洪水旗苦战之余,剩下的已不足百人,但唐洋指划分派,凛然若不可犯,单是洪水旗一旗,便足与江湖一般帮会门派分庭抗礼,张无忌瞧在眼中,暗想明教中人才济济,前途不可限量,心下甚是欣慰。
  过不多时,唐洋从林中快步出来,向张无忌躬身行礼,脸上颇有惶愧之色,说道:「启禀教主,属下唐洋领罪。」张无忌道:「唐旗使何事?」唐洋道:「属下派人看管俘虏,不料众俘虏突起发难,抢了看管人员的刀刃,人人自杀而死,看守者阻止不及,大亏职守。」张无忌道:「此事甚奇。」与众人同到林中,只见巫山帮、五凤刀各被俘虏人众,一齐尸横地下。洪水旗下的奉命看管的八名教众,倒有六人受了伤,跪在地下领罪。张无忌道:「这些人确是自杀,并非为人所害?」领头的看守者禀道:「启禀教主,这些俘虏忽地一声不息的跳将起来,击倒了属下,抢去刀剑。人人自杀,自始至终没出一句声。」张无忌点点头道:「事出意外,并非你们过失,起来吧!」那人道:「谢教主恕罪之恩!」
  张无忌一看众俘虏的伤痕,确是个个自杀毙命,只见尸堆中一人的手臂微微一动,尚未断气,当即俯身伸掌贴住那人的灵台要穴,一股九阳真气送了过去。那人睁开眼来,神色茫然。张无忌道:「你为什么自杀?」那人断断续续的道:「有谁贪生——怕死——下手——下手决不——容情——」张无忌一征,记起适才激战之时。山腰间有人如此呼喝,对方立即拚死恶斗,知道其中定是大有蹊跷,又问:「是谁下手决不容情?」那人道:「我一家——一家老少——妻子幼儿——都在人家手中——」张无忌道:「在谁的手中?咱们给你去救将出来。」那人摇了摇头,唇角边露出一丝苦笑,头一低,就此气绝。
  杨逍等听了那人之言,都是面面相觑,猜不透其中含意。张无忌命洪水旗将众尸体搬到山腰里掩埋了,和殷天正,杨逍、韦一笑回入茅棚,商议此事。彭莹玉道:「这些人的家属落入旁人手中,受人挟制,若不死战,只怕妻儿老小个个难以活命。江湖上有谁有这等威力权势,能驱策这许多帮会门派的豪杰?能将他们的家小扣以为质?」这些人除了张无忌之外,个个熟知江湖间情事,即均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周颠道:「那番僧手持倚天宝剑,定与峨嵋派暗有勾结,看来是六大门派在背后主持其事。灭绝老贼尼阴险狠毒,她斗不过咱们教主,便指使一般喽啰来跟本教为难。」冷谦道:「不是。」周颠道:「为什么不是?」冷谦不答。周颠又问:「为什么不是?」冷谦仍是不答。
  说不得道:「我想扣押诸帮会家小之事,在中原有预谋。六大派围攻本教,期在必胜,灭绝老尼这些人自负得紧,决不会想到一个『败』字,不致事先伏下这着棋子。」众人点头称是。周颠道:「就算你的话有理,那么暗中跟咱们为难的人是谁?」说不得道:「倘若成昆这恶贼未死,咱们定说是他。现下可就难猜得很了。」众人商议了半日,不得要领。张无忌道:「此事且搁在一旁。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归金毛狮王谢法王。此行非本人亲去不可,有那一位愿与本人同去」众人一齐站起身来,说道:「愿追随教主,同赴海外。」
  张无忌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况此外尚有许多大事需人料理。这样吧,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留镇光明顶,重建总坛。金木水火土五旗分赴各地,招集明教分散了人众,传谕本人所约三事。外公和舅父率同旧部,探听究是那一些厉害的敌人暗中在跟本教为难,再寻访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的两位下落。韦蝙王请分别前往六大派掌门人居处,说明本教止战休好之意,不能化敌为友,也当止息干戈。这件事甚不易办,但韦蝠王大才,定能克建殊功。至于赴海外迎接谢法王之事,则由本人和五散人同去。」
  此时他是教主之尊,每一句话即是不可违抗的严令,众人一一接令,无不凛遵。杨不悔却道:「爹,我想到海外去瞧瞧满海冰山的风光。」杨逍微笑道:「那你向教主求去,我可作不了主。」杨不悔掀起了小嘴,却不作声。张无忌微微一笑,想起数年前护送杨不悔来西域时,一路上她缠着要说故事,自己曾将冰火岛上各种奇景、以及白熊、火猴、海豹、怪鱼,各种珍异动物说给她听,这当儿她便想亲自去看看了,当下说道:「不悔妹子,海行甚多凶险,你若不怕,杨左使又放心你去,那么杨左使和你一起都到海外去吧。」杨不悔拍手道:「我怕什么?爹,咱俩都跟无忌——不,跟教主去!」杨逍望着张无忌不答,听他示下。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偏劳冷先生留镇光明顶,天地风雷四门,暂归冷先生统率。」冷谦道:「是!」周颠拍手顿足,大叫:「妙极,妙极!」说不得道:「周兄,妙什么?」周颠道:「教主如此倚重冷谦,那是咱五散人的面子。再说,大海茫茫,不知要坐几日几夜的海船,多了杨左使父女,谈谈说说,何等快活,倘若同着冷谦,那只不过多一块不开口的木头罢了。」众人一齐大笑,冷谦却既不生气,也不发笑,只常没有听见。
  当日众人饱餐欢聚,分别休息。张无忌要杨不悔替小昭开了玄铁铐镣,但那钥匙失落在火场的焦木瓦砾之中,再也寻找不着。小昭淡淡的道:「我带了这叮叮当当的铁炼,走起路来反而好听,还是戴着的好。」张无忌安慰她道:「小昭,你安心在光明顶上住着,我接了谢法王回来,借他的屠龙宝刀给你斩脱铐镣。」小昭摇了摇头,并不答应。
  次日清晨,张无忌率领众人,和冷谦分别。冷谦道:「教主,你身系本教的安危存亡,务请保重。」张无忌道:「冷先生坐镇总坛,多多辛苦。」冷谦向周颠道:「小心,怪鱼,吃你!」周颠握着他手,心中颇为感动,五散人情若兄弟,冷谦今日破例多说了这六个字,那的确是十分耽心大海中的怪鱼将众兄弟吃了。冷谦和天地风雷四门首领直送下光明顶来,这才不舍而别。
  无忌等行了百余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无忌睡到中夜,忽听得西首隐隐传来叮当、叮当、叮当,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他练就九阳神功之后,耳目比常人灵敏十倍,侧耳倾听,心中一动,当即悄悄起来,向声音来处急速迎了上去。奔出数里,只见小小一个人影,正在黑暗中移动,他抢步上去,叫道:「小昭,怎么你也来?」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见到无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却不说话。无忌轻拍她的肩头,说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小昭似乎受尽了委曲,终于得到发泄,哭得更加响了,说道:「你到那里,我——我也跟到那里。」无忌心想:「这小姑娘父母双亡,又见疑于杨左使父女,原是十分可怜。想是我对她和言悦色,是以对我十分依恋。」
  张无忌于是说道:「好,别哭啦,我也带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小昭大喜,抬起头来。只见她清丽秀美的小小脸庞,在银波如水的月光照映下,当真是出尘脱俗,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却已笑得极是欢畅,犹似一朵带着晓露的水仙。张无忌微笑道:「小昭,你将来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张无忌尚未回答,忽听得东北角上蹄得杂沓,有大队人马自西而东,奔驰而过,但听那蹄声渐渐远去,至少也有一百余人。
  过不多时,韦一笑和杨逍先后奔到。说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队人马奔驰,说不定又是本教之敌。」张无忌命小昭去和彭莹玉等人会合,自行带同杨韦二人,奔向蹄声传来之处查察。到得近处,果见沙漠中留下一排马蹄印痕。韦一笑俯身察看,忽然抓起一把沙子,说道:「有血迹。」张无忌将沙子凑近鼻端,登时闻到一阵新鲜的血腥之气。三个人循着蹄印追出数里,杨逍忽见左首沙中掉着半截单刀,抬起一看,见刀柄上刻着「冯人豪」三字,微一沉吟,说道:「这是崆峒派中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预备下马匹,回归中原。韦一笑道:「从光明顶下来,已然事隔半月有余,他们尚在这里,不知捣什么鬼?」
  三人既然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归原地安睡。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来了一行人众,张无忌视物及远,已看清楚大部份是身穿缁衣的尼姑,夹杂看七八个男子。双方行到相距十余丈处,一名尼姑尖声叫道:「是魔教的恶贼!」众人纷纷拔出兵刃,散了开来。张无忌瞧这情势,对方准是峨媚派的人众,不知何以去而复回,而那些人也是从未见过的,当下朗声说道:「众位师太是峨嵋门下吗?」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众而出,厉声道:「魔教的恶贼,多问什么?上来领死吧。」张无忌道:「师太上下如何称呼?何以如此动怒?」那尼姑喝道:「邪恶奸贼,凭你也配问我名号!你是谁?」
  韦一笑恼她对教主无礼,一冲而前,身形如同鬼魅,穿入众人之中,已点了两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两人后领,猛地发脚,远远奔了出去,将两人摔在地下,随即又奔回原处。这几下兔起鹄落,快速无伦,峨嵋众人一怔之间,那两名男弟子已被他就像腾云驾雾搬运到了数十丈以外,横卧就地,一动不动。只听韦一笑冷笑一声,说道:「这位是当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胆无双的奇男子,统率左右光明使、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风雷四门的明教张教主,赶过峨嵋派下山,夺过灭绝师太手中倚天宝剑,像这样的人物,也配来问一声师太的法名么?」
  他这番话一口气的说将出来,峨嵋群弟子尽皆骇然,眼见韦一笑适才露了这么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无人再会怀疑他的说话。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阁下是谁?」韦一笑道:「在下姓韦,外号叫做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呼一声。便有四个人奔去救护那两个被他搬到了远处的同门。韦一笑道:「奉张教主令:明教和六大派上息干戈,释怨修好。贵同门周身无伤,蝙蝠王这次没吸他的血。」原来韦一笑自经张无忌以九阳神功疗伤之后,不但驱除了所中的一阴指寒毒,连从前积下的阴寒之气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动,便须吸食人血以抗寒毒。
  那四个人抬了那两名被点中穴道的同门回来,正待设法给他解治,只听得嗤嗤两响,两粒黄沙被以强劲之极的指力弹了过来。带着破空之声,直射那二人的穴道,登时替他解了。
  原来那是杨逍以「弹指神通」的奇功,反运「掷石点穴」的功夫,将那两名峨嵋弟子的穴道解了。那中年尼姑眼见对方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武功高得出奇,何况明教教主之尊也亲身在此,若是动起手来,只怕立时便吃大亏,便道:「贫尼法名静空,不敢请问这位施展弹指神通、掷石点穴绝技的施主是谁?」杨逍尚未回答,周颠已哈哈笑道:「他是本教光明使者,可跟你是一家人啦!」静空退了一步,双眉倒竖,喝道:「原来你便是害死我纪师妹的恶贼杨逍!」手中长剑一振,忍不住便要扑前跟他拚命。
  张无忌道:「此中情由,静空师太一问尊师便知,不必在此多生纠葛。」静空道:「我师父呢?」张无忌道:「尊师从光明顶下来,已半月有余,预计此时已进玉门关。各位东来,难道中间错过了么?」静空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道:「师姊别听他胡说。咱们分三路接应,有信号火箭联络,怎会错过不见?」周颠听她说话无礼,正要教训她几句,张无忌低声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们寻不着师父,自然着急。」静空满脸怀疑之色,说道:「家师和众位师姐妹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隐瞒?」周颠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峨嵋派不自量力,来攻光明顶乃自灭绝师太以下,个个被擒,现下正关在水牢之中,教她们思过待罪,关他个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时再说。」彭莹玉忙道:「各位莫听这位周兄说笑,灭绝师太神功盖世,门下弟子个个武艺高强,怎能失陷于明教之手?此刻贵我双方已然止息干戈,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见到。」静空将信将疑。犹豫不决。
  韦一笑道:「这位周兄爱说笑话。难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会骗你们小辈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来诡计多端,奸诈狡桧,说话如何能信?」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挥,突然之间,巨木在东、烈火在南、锐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居中,五行旗旗下教众兵刃出手,将一干峨嵋弟子团团围在中间。白眉鹰王殷天正大声说道:「老夫是白眉鹰王,只须我一人出手,就将你们一干小辈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青人以后说话可得检点些。」这几句话轰轰发发,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中嗡嗡作响,心神动荡,难以自制。眼见殷天王白须白眉,神威凛凛,众入无不骇然。
  张无忌一拱手,说道:「多多拜上尊师,便说明教张无忌问她老人家好。」当先向东便去。唐洋待韦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过,这才挥手召回五行旗。峨嵋弟子瞧了这等声势,暗暗心惊,眼送张无忌等远去,个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彭莹玉道:「教主,我瞧这事确是其中另有跷蹊。灭绝师太诸人东还,不该和这干门下弟子错失道路。各门各派沿途均有联络记号,那有影踪不见之理?」众人边走边谈,都觉峨嵋派这许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难明,何况那倚天宝剑落入了那番僧之手,更是兆头不好。张无忌挂念周芷若的安危,却又不便和旁人谈商。
  这日行到傍晚,说不得忽道:「这里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树之间察看,从一名教众的手里接过一把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过不多时,赫然露出一旦尸首。这尸首已然腐烂,面目殊不可辨,但从身上衣着看来,显然是昆仑派的弟子。几名教众一齐助手挖掘,不久掘出一个大坑,坑中横七竖八的堆着十六七具尸体,尽是昆仑弟子。倘若是本派掩埋,决不致如此草草,显是敌人所为。再查那些尸体,人人身上有伤。说不得命手下教众将各具尸体好好分开,一具具的妥为妥葬。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头的疑问都是一样:「谁干的?」大家怔了一阵,彭莹玉才道:「此事倘不查个水落石出,这笔烂帐定然写在明教头上。」各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心照不宣,均知前面等着一批武功高强、行事毒辣的劲敌。只是这群敌人诡秘阴险,更显得难以对付。说不得朗声说道:「大家听了,若是明刀明枪的交战,大伙儿在教主率领之下,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也决不致输于旁人。只是暗箭难防,此后饮水食饭、行路住宿,处处要防敌人下毒暗算。」教众们齐声答应:「是!」
  又行一阵。眼见夕阳似血,天色一阵阵的黑了下来,众人正要觅地休息,只见东北角天边三四头兀鹰不住在天空盘旋。突然间一头兀鹰俯冲下去,立即又急飞而上,羽毛纷纷掉落,啾啾哀鸣,显是给下面什么东西击中了,吃了一个大亏。
  锐金旗的掌旗使庄铮死在倚天剑下之后,副旗使吴劲草承张无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这时见几头兀鹰古怪,道:「我去瞧瞧。」带了两名弟兄,急奔过去,过了一会,一名教众先行奔回,向张无忌禀道:「禀告教主,武当派殷六侠摔在山谷之中。」张无忌大吃一惊,道:「是殷六侠?受了伤么?」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伤,吴旗使一见是殷六侠,命属下急速禀报教主。吴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张无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说完,快步奔去,杨逍、殷天正等随后跟来。到得近处,只见那里是一个峭壁,下临深谷,崖旁生满了长草小树,吴劲草左手抱着殷利亨,正在十分吃力的攀援上来。张无忌挂怀殷利亨的生死安危,沿着山壁抢了下去,一手抓住吴劲草右臂,另一手便去探殷利亨的鼻息。只觉他呼吸细微,张无忌便放宽了心,接过殷利亨的身子,几个纵跃,便上了峭壁,将他横放在地下,定神一看,不禁又是惊怒,又是难过。但见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关节,全都被人折断了,气息奄奄,动弹不得,对方下手之毒,实是骇人听闻。他神智尚未迷糊,一见到无忌,脸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两颗石子。原来他受伤后被人推下山谷,仗着内力精纯,一时却不致死,兀鹰想来吃他,被他侧头咬起地下的石子,喷气射击,如此苦苦撑持,已有数日。
  杨逍见那四头兀鹰尚自盘旋未去,似想等众人抛下殷利亨后,便飞下来啄食他的尸体,心下恼怒,从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连弹,四头兀鹰应声落地,每一个的脑袋都是被小石打得粉碎。殷利亨点了点头,多谢杨逍替他出了这口气。
  张无忌先给他服下止痛护心的药丸,然后设法替他接续断骨,但一加查察,便即皱起了眉头-但见他四肢共有二十来处断折,每一处断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无法接续。殷利亨道:「跟三哥一样,是少林派金刚指力——指力所伤——」张无忌登时想起当年父亲所说三师伯俞岱岩受伤的经过来,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捏得骨节粉碎,卧床已达二十余年。其时自己父母尚未相识,不料事隔这许多年月,又有一位师叔伤在少林金刚指之下。
  他定了定神,说道:「六叔不须烦心,这件事交给了侄儿,定教奸人难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为,六叔可知道么?」殷利亨摇了摇头,他数日来苦苦挣命,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晕了过去。张无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最主要的是为了对不起三师伯。今日六师叔又遭此难,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这罪魁祸首,如何对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母?
  张无忌见殷利亨虽然昏晕,性命已是无碍,只是断肢难续,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运。他负着双手,远远走了开去,要安安静静的细细思量一下。他走上一个小丘,坐了下来,心中两种念头不住交战:「要不要到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祸首,跟爹爹、妈妈、六叔报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认,交出行凶之人,事端就不致扩大,否则岂非明教要和武当派联合,共同对付少林?我已和众兄弟歃血盟誓,决不再向六大派寻仇生事,此刻事情闹到了自己头上,就将誓言抛诸脑后,那如何能够服众?祸端一开,此后怨怨相报,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伤残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
  这时天已全黑,明教众人点起灯火,埋锅造饭,张无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见月亮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一直想到半夜,才这么决定:「咱们且到少林寺去求见掌门空闻神僧,说明前因后果,要他给一个公道。」转念又想:「但若把话说僵了,非动手不可,那便如何?」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要知他年纪轻轻,初当大任,所遭逢的却是江湖上最辣手的难题,身处恩怨仇杀之际,便是老成练达、识见超卓之士,也未必能有善策,何况他武功虽佳,处事的经验却是浅鲜之极,一心想要止战息争,但凶杀血仇,对一件件迫人而来。张无忌机缘巧合,当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脱,此后的烦恼艰困,实是无穷无尽呢!
  他回到灯火之旁,众人虽然肚饿,却谁都没有动筷吃饭,恭敬肃穆的站着等候。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后自管用饭,不必等我。」去看殷利亨时,只见杨不悔已用热水替他洗净创口,喂他饮汤。殷利亨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间眼晴定定的瞧着杨不悔,大声道:「晓芙妹妹,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么?」杨不悔满脸通红,神色极是尴尬,右手拿着匙羹,低声道:「你再喝几口汤。」殷利亨道;「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杨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这汤再说。」殷利亨似乎甚为喜悦,张口把汤喝了。
  次日张无忌传下号令,各人暂且不要分散,一齐到嵩山少林寺去,问明打伤殷利亨的原委再说。韦一笑、周颠等个个是侠义之士,眼见殷利亨如此重伤,均是心中不平,听教主说要到少林问罪,齐声喝采,杨逍为了纪晓芙之事,一面对殷利亨极是抱憾,口中虽然不言,心里却立定了主意,决意竭全力,为他报仇,更命女儿好好照顾服侍,稍补自己的前过。
  一路无话,这日众人进了玉门关。分别买了牲口代步。殷利亨时昏时醒,张无忌问起他如何受伤的情形,殷利亨茫然难言,只是说:「少林派的和尚,五个人围攻我一个。是少林派的武功,决计错不了。」
  众人生怕招摇,惹人耳目,都买了商贩的衣服换了,有的更推着独轮木车,装了皮货药材之物。这日清晨动身,在甘凉大路上赶道、骄阳如火,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行了两个时辰,眼见前面一排二十来棵大柳树。众人心中甚喜,催赶坐骑,奔到柳树之下休息。到得近处,只见柳树下已有九个人坐着。八个大汉均作猎户打扮,腰跨佩刀,背负弓箭,还带着五六头猎鹰,墨羽利爪,模样极是神骏。另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身穿宝蓝绸衫,轻摇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张无忌翻身下马,突然和那公子的目光一触,只见他双日炯炯有神,紫电般的闪了一闪,目光随即隐没,转过头来时,却变成了一副文弱儒雅的神态。这年轻公子美得出奇,手中折扇白玉为柄,但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
  但在一瞥之间,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都瞧向少年公子腰间,只见黄金为钩、宝带为束,悬着一柄长剑,剑柄上赫然镂刻着「倚天」两个篆文。这剑的形状长短,正和灭绝师太持以大屠明教教众、周芷若用以刺得张无忌重伤几死的倚天剑一模一样。明教众人大为愕然,周颠第一个忍不住要开口相询,便在此时,只总得东边大路上马蹄杂沓,一群人乱糟糟的乘马奔驰而来。
  众人凝目一瞧,却是一队元兵,约莫有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妇女,被元兵用绳缚着曳之而行。这些妇女大都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马匹,有的跌倒在地下,便被绳子挂着,随地拖行。所有妇女都是汉人,显是这群元兵掳掠来的良民百姓,其中半数都已衣衫被撕得稀烂,有的更是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极是凄惨。那些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则用鞭子抽打众女。这些蒙古人一生长于马背,鞭术精奇,一鞭抽去,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余人欢呼喝采,引以笑乐。
  蒙古人侵入中国,将近百年,素来瞧得汉人比牲口也还不如,只是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淫虐欺辱,却也是极少见之事,明教众人见了,无不目眦欲裂,只待张无忌一声令下,使即冲上救人。
  忽听有那少年公子说道:「六破,你去叫他们放了这干妇女,如此胡闹,成什么样子。」他说话也声音清脆无比,又娇又嫩,竟然似个女子。一名大汉应道:「是!」解下系在柳树上的一匹黄马,翻身上了马背,大声说道:「喂,大白天这般胡闹,你们也没官去管束么?快快把众妇女放了!」元兵中一名军官装束之人有骑马乘众而出,在臂弯中搂着一个少女,斜着醉眼,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死囚活得不耐烦了,来管老爷的闲事!」那大汉冷冷的道:「天下盗贼四起,都是你们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闹出来的,乘早给我规矩些吧。」那军官打量柳荫下的众人,心下微感诧异,暗想平常老百姓一见官兵,远远躲开尚自不及,怎么这群人吃了豹子胆、老虎心,竟敢管起官军的事来?一眼掠过,见到那少年帽子头巾上两粒龙眼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贪心登起,大笑道:「兔儿相公,跟了老爷去吧!有得你享福的!」说着双腿一挟,催马向那少年公子冲来。那公子本来和颜悦色,瞧着众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气,待听得这军官如此无礼,秀眉微微一蹙,说道:「别留一个活口。」
  他这「口」字刚说出,飕的一声响,一支羽箭射出,将那军官射得洞胸而过,乃是他身旁一个猎户所发。此人发箭手法之快,劲力之强,几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那里是寻常猎户的身手。那军官一声不出,抱着怀中少女,一齐倒冲下马来。只听得飕飕飕连珠箭发,八名猎户一齐放箭,当真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众元兵虽然变起仓卒,大吃一惊,但个个是弓马娴熟的战士,各人连声呼哨,便即还箭。那八名猎户跃上马背,冲了过去,一箭一个,一箭一个,顷刻之间,射死了三十余名元兵。余下的见情势不对,一声忽哨,丢下众妇女回马便走。那八名猎户跨下的都是骏马,风驰电掣般追将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里,蒙古官兵尽数就歼。
  那少年公子牵过坐骑,纵马而去,更不回头再望一眼,他在瞬息间屠灭五十余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饭一般,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周颠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话问你啊!」那公子更不理会,在八名猎户拥卫之下,远远的去了。


六四 女扮男装

张无忌、韦一笑等若是施展轻功追赶,原也可以追及奔马,向那少年公子问个明白,但群豪见那八名猎户神箭歼敌,侠义为怀,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贸然冒犯。众人纷纷议论,却都猜不出这九个人的来历。杨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装,这八个猎户打扮的高手却对她恭谨异常。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的那一个门派的人物。」这时杨不悔和厚土旗下众人过去慰抚一众被掳的女子,问起情由,知道均是附近村镇中的百姓,遗下从元兵的尸体王搜检出金银财物,分发众女,命她们各自从小路归家。
  此后数日之间,群豪总是谈论著那箭歼元兵的九人,这些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所谓英雄重英雄,恨不得能与之订交为友,把臂谈心。周颠对杨逍道:「杨兄,令爱本来也算得是绝色的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装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上,那就比下去啦。」杨逍道:「不错,不错。他们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个猎户的排名就该在『五散人』之上。」周颠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骑射功夫有什么了不起?你叫他们跟周颠比划比划。」杨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是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论,看来比冷谦兄要略胜一筹。」要知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谦为冠,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杨逍和周颠素来不睦,虽然不再明争,但周颠一有机会,便是和杨逍斗几句口。这时周颠听他说八猎户的武功高于冷谦,那显是把五散人压了下去,心头愈怒,正待反唇相讥,彭莹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杨左使的当,他是有意激你生气呢!」周颠哈哈大笑,说道:「我偏不生气,你奈何得我?」但过不多时,又指摘起杨逍骑术不佳来。群豪相顾莞尔,知道他疯疯癫癫,说话行事,均是颠三倒四,每次和杨逍斗口,总是败下阵来。
  这时殷利亨每日在张无忌医疗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说起那日从光明顶下来,心神激荡,竟在大漠中迷失了道路,越走越远,在黄沙莽莽的戈壁中摸了八九日。待得觅回旧路,已和武当派师兄弟们失去了联络,这日突然遇到了一批少林僧人,那些人一言不发,便即上前挑战,殷利亨虽然打倒了四人,但寡不敌众,终于身受重伤。他说这批僧人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确然无疑,只是并未在光明顶上会过,想来是后援的人众,到底何以对他忽下毒手,实是猜想不透。一路之上,杨不悔对他服侍得十分周到,她知自己母亲从前负他良多,又见他情形如此凄惨,不禁怜惜之心大起。
  这天黄昏,群豪过了永登,各人加紧催马,要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间,忽听得蹄声响处,大路上两骑马并肩驰来,奔到数十丈外,即便跃下马背,牵马候在道旁,神态甚是恭敬。群豪一看,那二人猎户打扮,正是箭歼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纷纷下马,迎了上去。那两人走到张无忌跟前,躬身行礼,其中一人朗声说道:「敝上仰慕明教张教主仁厚重义,群侠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请各位赴敝庄歇马,以表钦敬之忱。」张无忌还礼道:「岂敢岂敢!不知贵上名讳如何称呼?」那人道:「敝上姓赵。闺名不敢擅称。」众人听他直认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装,足见相待之诚,心中均喜。张无忌道:「自见诸位弓箭神技,每日里赞不绝口,得蒙不弃下交,幸如何之。只是叨扰不便。」那人道:「各位均是当世英雄,敝上心仪已久,今日路过敝地,岂可不奉三杯水酒,聊尽地主之谊。」
  张无忌一来愿盼结识这几位英雄人物,二来要打听倚天剑的来龙去脉,便道:「既是如此,咱们自当造访宝庄。」那二人大喜,上马先行,在前领路。行不出一里,又有二人驰来。
  那二人远远的便下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里许,神箭八雄的其余四人也并骑来迎。明教群豪见他们礼教如此周到,尽皆喜慰。顺着青石板铺的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庄子周围一条小河环绕,河边满是绿柳,在甘凉一带竟能见到这等江南风景,群豪都是精神为之一爽,只见庄门大开,放下吊桥,那位小姐仍是穿着男装,站在门口迎接。那小姐一见众人来到,抢上前来,躬身行礼,朗声道:「明教诸位豪侠今日驾临绿柳山庄,当真是蓬荜生辉。张教主请,杨使者请,殷老前辈请!韦蝠王请——」她对明教群豪竟是个个相识,不须引见,便一一道出名号,而且教中地位谁高下,也是顺着次序说得中无错误。
  众人一征之下,周颠忍不住便问:「大小姐,你怎地知道咱们的贱名?难道你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么?」赵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侠名满江湖,谁不知闻?近日光明顶一战,张教主以绝世神功威慑六大派,更是传遍武林。各位东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将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岂独小女以为然?」众人一想不错,但口中咱是连连谦逊,问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师承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道:「在下是赵一伤,这是钱二败,这是孙三毁,这是李四摧。」再指着另外四人道:「这是周五输,这是吴六破,这是郑七灭,这是王八衰。」
  明教群豪听了,无不哑然,心想这八人的姓氏依着「百家姓」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排列,已是十分奇诡,所用的名字更是个个不吉,至于「王八衰」云云,那直是匪夷所思了,知道这定然不是真名、但江湖中人避祸避仇,随便取一个假名,也是寻常得紧,当下不再多问?赵小姐亲自领路,将众人让进大厅。群豪一看,大厅上中间悬着一幅赵孟俯绘的「八骏图」,八驹姿态各自不同,匹匹神骏风发。左边壁上悬着一幅大字,文曰:「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冲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月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诗末题了一行小字道:「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书『说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明。」
  笔致英挺,有如腾蛟起凤,直欲从壁上飞出。张无忌家学渊源,对书法的品评颇有眼光,见这一幅字虽然英气勃勃,却有抚媚之致,显是出自女子的手笔,知是这位赵小姐所书。他虽读书不多,但诗句含意并不晦涩,一诵即明,心道:「这柄倚天宝剑果然起在她手中。诗中说道『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足见侠义正直,又说『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却又自负得紧。她落款『汴梁赵明』,原来是汴梁人氏中单名一个『明』字。」便道:「赵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原来姑娘是中州旧京世家。」那小姐微微一笑,道:「张教主的尊大人号称『银钩铁划』,自是第一流的书家。张教主家传的书艺,小女子待会尚要求恳一幅法书。」
  张无忌一听此言,脸上登时红了,他十岁丧父。并未好好跟父亲习练书法,此后学医学武,于文字一道,实是浅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写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先先父见背太早,在下未克继承先父之学,大是惭愧。」说话之间,庄丁已献上茶来,只见雨过天青的瓷杯之中,飘浮着嫩绿的龙井茶叶,清香扑鼻。群豪暗暗奇怪?此处和江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如何能有新鲜的龙井茶叶?这位姑娘,实是处处透着奇怪。只见赵明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无他,等群豪用过茶后,说道:「各位远道光降,敝庄诸多简慢,尚请恕罪。各位旅途劳顿,想必饿了,请这边先用些酒饭。」说着站起身来,引着群豪穿廊过院,到了二座大花园中。
  那花园占地极大,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却极是雅致。张无忌不能领略这座园子的胜妙之处,杨逍却已暗暗点头,心想这花园的主人实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只见一个水阁之中,已安排了两桌酒席。赵明请张无忌入座,赵一伤、钱二败等神箭八雄,则在边厅里陪伴明教的其余教聚入席。殷利亨无法起身,由杨不悔在厢房里喂他饮食。
  赵明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干了,说道:「是绍兴的女贞陈酒,已有一十八年的功力,各位请尝尝酒味如何?」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虽已深信这位赵小姐仍是侠义之辈,但仍是处处小心,细看酒壶、酒杯均无异状,赵小姐已喝了第一杯酒,这才去了疑忌之心、放怀饮食。明教的教规本来是所谓「食菜事魔」,禁酒忌荤,但到了石教主手中,已革除了这种饮食上的禁忌,盖明教的总坛迁到昆仑山中之后,当地气候严寒,倘若不食牛羊油脂,内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
  水阁四周的池中种着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气幽幽。群豪临水而饮,清风送香,极是畅快。那赵小姐谈吐甚健,说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轶事,竟有许多连殷天正和殷野王也不知道。她于少林、峨嵋、昆仑诸派武功颇少许可,但对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抑是推祟备至,每一句评赞又是洞中窍要。群豪听得津津有味,心下好生佩服,但问到她自己的武功师承时,赵明却是笑而不答、往往将话题岔了开去。
  酒过数巡,赵明酒到杯干,极是豪迈,每一道菜上来,她总是抢先挟一筷吃了,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不是温雅娇美,便是艳媚婉转,这位赵小姐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张无忌道:「赵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无不威激。在下有一句言语想要动问,只是不敢出口。」赵明道:「张教主何必见外?我辈行走江湖,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各位若是不弃,便交交小妹这个朋友。有何吩咐垂询,小妹自当竭诚奉告。」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请问,赵姑娘这柄倚天宝剑是从何处得来?」
  赵明微微一笑,解下腰间倚天剑,放在桌上,说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离此剑,不知是何缘故,可否先行见告?」张无忌道:「实不相瞒,此剑原为峨嵋派灭绝师太所有,敝教弟兄,丧身在此剑之下者实不在少。在下自己,也会被此剑穿胸而过,险丧性命,是以人人关注。」赵明道:「张教主神功无敌,听说曾以乾坤大挪移法。从灭绝师太手中夺得此剑,何以反为此剑所伤?又听说剑伤张教主者,乃是峨嵋派中一个青年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对此殊为不解。」说话时盈盈妙目,凝视张无忌脸上,决不稍瞬,口角之间,似笑非笑。
  张无忌脸上一红,心道:「她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便道:「对方来得过于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赵明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大概是太美丽了,是不是?」张无忌更是满脸通红,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饮一口掩饰窘态,那知左手微颠,竟泼出了几滴酒来,溅在衣襟之上。赵明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再饮恐有失仪,现下说话已是不知轻重了。我进去换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诸位请各自便,不必客气。」说着站起身来,团团一揖,走出水阁,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剑仍是平放在桌上,并不取出。侍候的家丁们不断送上菜肴——。
  群豪相互对视了一眼,这些菜肴便不再食,等了良久。却不见赵明回转。周颠道:「她把宝剑留在这里,倒放心咱们。」说着便拿起剑来,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声,说道:「怎地这般轻?」抓住剑柄,抽了出来。剑一出稍,群豪一齐站起身,无不惊愕。这那里是断金切玉、锋锐绝伦的倚天宝剑,竟是一把木制的长剑,各人鼻端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但见剑刃色作淡黄,竟是檀香木所制。
  周颠一时不知所措,将木剑又还入剑鞘,喃喃的道:「杨——杨左使,这——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虽和杨逍成日斗口,但心中实是佩服他见识卓超、此时遇上了疑难,不自禁脱口便向他询问。杨逍的脸色极是郑重,低声道:「教主,这赵小姐十九不怀好意。此刻咱们身处危境,急速离开为是。」周颠道:「怕她何来?她敢有举动,凭着咱们这许多人,还不杀他个落花流水?」杨逍道:「自进这绿柳庄来,只觉处处透着诡异,似正非正,似邪非邪,难在捉摸不到这绿柳庄到底是何门道。咱们何必留在此地,事事为人所制?」张无忌点头道:「杨左使所言不错。咱们已用过酒菜,如此告辞便去。」说着便即离坐。铁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剑的下落,教主便不寻访了么?」彭莹玉道:「依属下之见,这赵小姐故布疑阵,必是有所为而来。咱们便是不去寻她,她自会再找上咱们。」张无忌道:「不错,咱们后发制人,以逸待劳。」
  当下各人一齐出了水阁,回到大厅,命家丁通报小姐,说明教众人多谢盛宴,便此作别。赵明匆匆出来,身上已换了一件淡黄的绸衫,更显得潇洒飘逸,容光照人,说通:「才得相会,如何便去?莫是嫌小女子接待太过简慢么?」张无忌道:「多谢姑娘厚赐,怎说得上『简慢』二字。咱们俗务缠身,未克多时。日后相会,当再讨教。」赵明嘴角边似笑非笑,直送出庄来。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
  群豪抱拳而别,一言不发的纵马疾驰,眼见离绿柳庄已远,四下里一片平野,更无旁人。周颠大声说道:「这位赵大小姐未必安着什么坏心眼儿,她拿一柄木剑跟教主开个玩笑,那是女孩儿家胡闹,当得什么真?杨逍,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杨逍沉吟道:「到底是什么道理,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不对劲。」周颠笑道:「大名鼎鼎的杨左使在光明顶上一战之后,变成了惊弓之——啊哟。」身子一晃,倒撞下马来。说不得和他相距最近,急忙跃下马背,抢上扶起,说道:「周兄,怎么啦?」周颠笑道:「没——没什么,想是多喝了几杯,有些儿头晕。」他一说起「头晕」两字,群豪相顾失色,原来自离绿柳庄后,一阵奔驰,各人都微微有些头晕,只是以为酒意发作,谁也没有在意,但以周颠武功之强,酒量之宏,喝这几杯酒怎能倒撞下马?其中定有蹊跷。
  张无忌抑起了头,思索王难姑所载「毒经」中所载,有那一种无色、无味、无臭的毒药,能使人服后头晕,但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各种毒药都不相符,而且自己饮酒食菜,与群豪绝无分别,何以却丝毫不觉有异?突然之间,脑海中犹如电光般一闪,猛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在水阁中饮酒的各位一齐下马,盘膝坐下,千万不可运气调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白眉旗下弟兄,分布四方、严密保护诸位首领,不论有谁走近,一概格杀!」白眉教归并明教后,去了这个「教」字,称为「白眉旗」,旗下教众和五行旗下众人一听教主颁下严令,轰然答应,立时抽出兵刃,分布散开。张无忌叫道:「不等我回来,不得离散。」
  群豪一时不明所以,只感微微头晕,绝无其他异状,何以教主如此惊慌,张无忌又再叮嘱一句:「不论心头如何烦恶难受,总之是不可调运内息,否则毒发无救。」群豪吃了一惊:「怎地中了毒啦?」只见张无忌身形一晃,已窜出十余丈外,他嫌骑马太慢,竟是施展绝顶轻功,一溜烟般直扑绿柳庄去。
  他心中焦急异常,知道这次杨逍、殷天正等人所中剧毒,一发作起来只不过一时三刻之命,决不似中了「一阴指」后那么可以迁延时日,倘若不及时抢到解药,众人那就性命休矣。这二十余里途程,片刻即至,到得庄前,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进去。守在庄门前的众庄丁只是眼睛一花,似乎有个影子在身边闪过,竟没看清有人闯进庄门。张无忌直冲后园,抢到水阁,只见一个身穿嫩绿绸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执书,坐着饮茶看书,正是赵明。这时她已换了女装。
  她听见张无忌脚步之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道:「赵姑娘,在下向你讨几棵花草。」也不等赵明答话,左足一点,从池塘岸跃向水阁,身手平平飞渡,犹如点水蜻蜒一般,双手已将水中那些像水仙一般花草,七八棵株尽数拔起。正要踏上水阁,只听得嗤嗤几声响处,几枚细微的暗器直向他面门射来,张无忌右手袍袖一拂,将那些暗器卷在衣袖之中,左手衣袖挪出,攻向赵明。赵明斜身相避,只听得呼呼风响,桌上的茶壶、茶杯、果碟等物,一齐被那袖风带出,越过池塘,摔在花木之中,片片粉碎。张无忌身子站定,一看手中花草,只见每一棵花的根部都挂着鸡蛋大小的球茎,殷红如血。他心中大喜,知道解药已得,当即揣在怀内,说道;「多谢解药,告辞!」赵明笑道;「来时容易去时难!」掷去书卷。双手顺势从书中抽出两柄薄如纸。白如霜的短剑,面抢上来。
  张无忌挂念殷天正众人的伤势,不愿和她恋战,右袖拂出,钉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针反向赵明射了过去。赵明斜身闪出水阁,右足在台阶上一点,重行回入,就这么一出一进,十余枚金针都落入了池塘之中,张无忌赞道:「好身法。」眼见她左手前,右手后在两柄短剑斜刺而至,心想:「这丫头心肠如此毒辣,倘若我不是练过九阳神功,读过王虽姑的『毒经』,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倾覆在她手中。」双手一探,挟手便去夺她短剑。赵明的武功也甚了得,皓腕倏翻,双剑便如闪电般削他手指。张无忌这一夺竟然无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变幻,何等奥妙,虽然夺不下她的手刃,手指拂处,已拂中了赵明双腕穴道。她再也拿捏不住,乘势掷出,张无忌头一侧,登登两响,两柄短剑都钉在水阁的木柱之上,余劲不衰,兀自颤动。张无忌心头微惊,倒不是惊讶她武功了得,以武功而论,她还远不到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人的地步,但心思灵机,变招既快且狠,双剑虽然把捏不住,仍要脱手伤人,若以为她兵刃非出手不可,已不足为患,躲避迟了一瞬。那便命丧剑底。可见临敌时的机变,往往能补功力之不足,弱能胜强,便由于此。
  赵明双剑出手,右腕翻处,已抓了那柄套着倚天剑剑鞘的木剑在手,她却不敢拔剑出鞘,伸鞘往张无忌腰间砸来。张无忌左手食中两指疾点她左肩「肩贞穴」,待她侧身相避,右手一探,这是乾坤大挪移法岂能再度无功,早已将木剑挟手夺了过来。赵明站定脚步,笑吟吟的道:「张公子,你这是什么功夫?难道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么?我瞧那也平平无奇。」张无忌左掌摊开,掌中一朵珠花轻轻颤动,正是赵明插在鬓边之物。
  赵明心中大吃了一惊,暗想:「他摘去我鬓边珠花,我竟是丝毫不觉,倘若他有意伤我性命,只须当摘下珠花之时,手指乘势在我左边太阳穴上一戳,我此刻早已命赴黄泉了。」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淡然一笑,说道:「你既喜欢我这朵珠花,送了给你便是,也不须动手强抢。」张无忌倒给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一扬,将珠花掷了过去,说道:「还你!」转身便出水阁。
  赵明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张无忌转过身来,只听她笑道:「你何以偷了我珠花上两粒最大的珍珠?」张无忌道:「胡说八道,我没功夫跟你说笑。」赵明将那朵珠花高高举起,正色道:「你瞧,这里不是少了两粒珍珠么?」张无忌一瞥眼之下,果见珠花中有两根金丝的顶上没了珍珠,料知地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什么诡计,只哼了一声,不去理会。赵明手按桌边厉声说道:「张无忌,你有种就走到我身前三步之地。」那知无忌最沉得住气,偏不受她激,说道:「你说我胆小怕死,也由得你。」说着又跨下了两步台阶。
  赵明见激将之计无效,花容变色,惨然道:「罢啦,罢啦,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见旁人?」反手拔下柱上的一柄短剑,叫道:「张无忌,多谢你成全!」无忌回过头来,只见白光一闪,赵明已将短剑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无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当」字还没说出,只见那短剑当真往她胸口插入,赵明惨呼一声,娇躯倒在桌边。张无忌这一惊着实不小,那料到她居然会如此烈性,数招不胜,便即挥剑自戕,心想这一剑若非正中心脏,或有可救,当即转身,回来着她伤势。
  他走到离桌三步之处。正要伸手去扳她肩头。突然间脚底一软,登时空了,身子直坠下去。张无忌暗叫不好,双手袍袖运气下拂,身子在空中微微一停,一掌便往东边击去,这一掌只要击中了,便能借力跃起,不致落入脚底的陷阱。那知赵明自杀是假,这着也早已料到,右掌运劲挥出,不让他手掌碰到桌子。这一切兔起鹄落,全是瞬息之间的事,双掌一交,张无忌的身子早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之中,他手腕一翻,抓住了赵明右手的四根手指,她手指又滑又腻,立时便要滑脱,但无忌只须有半分可资着力之处,便有腾挪余地,手臂暴长,已抓住了赵明的上臂,只是他身子重而赵明身轻,一拉之下,两人一齐落入了陷阱。眼前一团漆黑,身子不住下坠,但听得拍的一响,头顶翻板已然合上。这一跌下,直有十余丈深,张无忌双足一着地,立即跃起施展「壁虎游墙功」到陷阱顶上。伸手去推翻板。触手之处,坚硬冰凉,竟是一块巨大的铁板,被机括扣牢牢地。他虽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悬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样,可将力道挪来移去,一推之下,铁板纹丝不动,身子已落了下来。赵明格格笑道:「八根粗钢条扣住了,你人在下面,怎能离得开?」好忌恼她狡猾奸诈,不去理她,在陷阱四壁摸索,寻找脱身之计。这陷阱的周壁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坚硬异常。赵明道:「张公子,你的『壁虎游墙功』当真了得。这陷阱是纯钢所铸,打磨得滑不留手,连细缝也没一条,你居然游得上去,嘻嘻,嘿嘿!」
  无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这里,有什么好笑?」突然想起:「这丫头奸滑得紧,这陷阱中必有出路,别要让她独自逃了出去。」当下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腕,赵明惊道:「你干什么?」无忌道:「你别想独个儿出去,你要活命,乘早开了翻板。」赵明笑道:「你慌什么?咱们总不致饿死在这里。待会他们寻我不见,自会放咱们出去。最耽心的是,我手下人若以为我出庄去了,那就糟糕。」张无忌道:「这陷阱之中,没有出路的机括么?」赵明道:「瞧你生就一张聪明面孔,怎地问出这等笨话来?这陷阱又不是造来自己住着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敌人的东西,难道故意在里面留下开启的机括,好让敌人脱身而出么?」无忌一想倒也不错,说道:「翻板一动,有人落下,外面岂能不知?你快叫人来开启翻板。」赵明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去啦,明天这时候,他们便回来了。你不用心急,好好休息一会有刚才吃过喝过,也不会就饿了。」
  无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会儿不要紧,可是外公他们还有救么?」五指一紧,用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即放我出去,我先杀了你再说。」赵明笑道:「你杀了我,那你是永远别想出这钢牢了。喂,男女授受不亲,你握着我手干么?」无忌被她一说,不自禁的放脱了她手腕,退后两步,靠壁坐下。只是这钢牢方圆不过数尺,两人最远也只能相距两步,张无忌又是忧急,又是气恼!鼻中却闻到赵明身上的少女气息,加上怀中的花香,不禁心神为之一荡,当下站了起来,怒道:「我明教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何故处心积虑,要置我个个于死地?」赵明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问起,待我从头说来。你可知我是谁?」
  无忌一想不对,虽然颇想知道这少女的来历和用意,但若等她从头至尾的慢慢说来,殷天正等人已然毒发毙命,何况怎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她捏造一套谎话来胡说八道一番,更是徒耗时刻,眼前更无别法,只有逼她叫人开启翻板,便道:「我不知道你是谁,这时候也没功夫听你说。你到底叫不叫人来放我?」赵明道:「我无人可叫。再说,在这里大喊大叫之上面也听不见。」张无忌怒极,和身扑上。赵明惊叫一声,出手撑拒,早被张无忌点中了胁下穴道,动弹不得。无忌左手叉住她咽喉,道:「我只须轻轻使力,你这条性命便没了。」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只觉她呼吸急促,吐气如兰,无忌枕头仰起,和她离开得远些。赵明突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这一着又是大出张无忌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开了扼在她喉咙中的手,说道:「我又不想欺侮你,是要你放我出去。」赵明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来人哪!把翻板开了,我落在钢牢中啦。」她不断的叫喊,外面却毫无助静。赵明笑道:「你瞧,有什么用?」无忌气恼之极,说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什么样子。」赵明道:「你自己才不羞,一个大男人,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明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张无忌一咬牙,心想事势紧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要全军覆没,伸过手去,嗤的一声。将赵明的裙子撕下手掌大的一片。赵明以为他忽起歹念,这才具的惊惶起来,叫道:「你——你做什么?」张无忌道:「你若决定要放我出去,那便点头。」赵明道:「为什么?」无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将那片绸手浸湿了,说道:「得罪了,我这是无法可施。」当下将那湿绸封住了她的口鼻。赵明立时呼吸不得,片刻之间,胸口气息窒塞,说不出的难过。她却也真硬气,竟是不肯点头,熬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竟晕了过去。


六五 兴师问罪

张无忌一搭赵明的手腕,只觉脉息极是微弱,当下揭开封住她口鼻的湿绸布。过了半晌,赵明悠悠醒转,睁开眼来,狠狠地瞪了无忌一眼。无恶道:「这滋味不大好受吧?你放不放我出去?」赵明恨恨的道:「我便再昏晕一百次,也是不放,要么你就干脆杀了我。」张无忌见她如此硬挺,一时倒是束手无策,咬一咬牙,说道:「我为了救众人性命,只好动粗了,无礼莫怪。」抓起她的左脚,扯脱了她的鞋袜。赵明又惊又怒,叫道:「臭小子,你干什么?」无忌不答,又扯脱了她右足的鞋袜,伸双手食指点住她两足脚底心的「涌泉穴」上,运起九阳神功,一股暖气便即从「涌泉穴」上来回游走。
  那「涌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阴肾经」的起端,感觉最是敏锐,张无忌精通医理,自是明晓。平时儿童嬉戏,以手搔爬游伴足底,即令对力周身酸麻,此刻无忌以九阳神功的暖气擦动她「涌泉穴」,那是比之羽毛丝发更加难当百倍。只擦动数下,赵明忍不住格格娇笑,想要缩脚闪避,苦于穴道被点,那里动弹得半分?这分难受,远甚于刀割鞭打,便如几千万只跳蚤,在五脏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动咬啮,只笑了数声,便难过得哭了出来。无忌忍心不理,继续施为,赵明一颗心几欲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周身毛发,痒得几欲根根脱落,骂道:「臭小子——贼——小子,总有一天,我——我将你千刀——千刀万剐——好啦,好啦,饶——饶了我吧——张——张公子——张教——教主——呜呜——呜呜——」张无忌道:「你放不放我?」赵明哭道:「我——放——快——停手——」无忌这才放心,说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数下,解开了她的穴道。
  赵明喘了一口长气,骂道:「贼小子,替我着好鞋袜!」无忌拿起罗袜,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刚才一心脱困,意无别念,这时一碰到她温腻柔软的足踝,心中不禁又是一荡。赵明将脚一缩,羞得满面通红,幸好黑暗中无忌也没瞧见,她一声不响的穿好鞋袜,在这一霎时之间,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似乎只想张无忌再来摸一摸自己的脚。却听无忌厉声喝道:「快些,快些!快放我出去。」赵明一言不发,伸手摸到钢壁上刻着的一个圆圈,倒转短剑剑柄,在圆圈中忽快忽慢,忽长忽短的敲击七八下,敲击之声甫停,豁喇一响,一道亮光从头顶照射下来,那翻板登时开了。原来这钢壁的圆圈之处有细管和外边相连,赵明以约定的讯号敲击,管机关的人不敢怠慢,立即打开翻板。
  张无忌没料到说开便开,竟是如此直捷了当,不由得一愕,说道:「咱们走吧!」赵明低下了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张无忌想起她是一个女孩儿家,自己一再折磨于她,好生过意不去,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适才在下实是迫于无奈,这里跟你谢罪了。」赵明索性将头转了过去,向着墙壁,肩头微微耸动,似在哭泣。她奸诈毒辣之时。张无忌跟她斗智斗力,殊无杂念,这时内愧于心,又见她背影姻娜苗条,后颈中皮色莹白胜玉,秀发蓬松,不由得微起怜惜之意,说道:「赵姑娘,我走了,张某多多得罪。」赵明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是不肯回过头来。
  无忌不敢再行耽搁,又即施展「壁虎游墙功」一路游上,待到离那陷阱之口尚有丈余,右足在钢壁上一点,冲天窜出,袍袖一拂,护住头脸,生怕有人伏在阱口突加偷袭。身子尚未落下,游目一望,水阁中不见有人。他不愿多生事端,越过围墙,抄小径奔回明教群豪歇息之处。眼见夕阳在山,刚才在陷阱中已耽了将近一个时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中忧急,脚下奔得更快,片刻间已到了原处,举目一望,吃了一惊。
  只见大队蒙古骑兵奔驰来去,将明教群豪围在中间,众元兵弯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张无忌心想:「本教的首领人物一齐中毒,无人领头,如何抵挡得住大队敌兵的围攻?」脚下加快,抢上前去。刚奔到邻近,只听得人丛中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锐金旗攻东北方,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那正是小昭的声音,她呼喝之声甫歇,明教中一队白旗教果从东北方冲杀出来,一队黑旗教众兜至西南包抄,元兵分队抵敌,突然间黄旗的厚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众从中间并肩杀出,犹似一条黄龙,一条青龙卷将出来。元兵阵脚被冲,一阵大乱,当即退后。
  张无忌几个起落,已奔到教众身前,众人见教主回转,齐声呐喊,精神大振。无忌见殷天正、杨逍等团团坐在地下,小昭却手执一面小旗,站在一个土丘之上,指挥教众御敌。五行旗、白眉旗各路教众都是武艺高强之士,一经小昭以奇门八卦之术布置方位,元兵竟是久攻不进。小昭叫道:「张公子,你来指挥。」张无忌道:「还是你指挥得好。待我出去擒住领兵的将军,胁他退兵。」只听得飕飕数声,几枝箭向他射了过来,无忌从教众手里接过一枝长矛,一一拨落,手臂一振。那长矛便如一枝箭般飞了出去,将一名元兵百夫长穿胸而过,钉在地下。众元兵大声叫喊,又退出了数十步。
  突听得号角呜呜响动,接着十余骑马奔驰而至,无忌眼尖,早看到是赵明手下的「神箭八雄」,不禁眉头微蹙,暗想:「这八人箭法太强,若任得他们发箭,只怕众弟兄损伤非小。须得先下手为强!」但见那「神箭八雄」中为首的赵一伤手中摇动一根金色的龙头短杖,大声叫道:「主人有令,立即收兵。」带兵的元兵千夫长大叫了几句蒙古话,众元兵拨转马头,翻翻滚滚的去了。
  那钱二败手中端着一只托盘,下马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说道:「我家主人请教主收下留念。」无忌一看,只见托盘中铺着一块黄色锦缎,缎上放着一只黄金盒子,镂刻得极是精致。无忌也不怕他弄什么鬼,伸手拿了,钱二败躬身行礼,倒退三步,这才转身上马而去。无忌将黄金盒子顺手交给了小昭,他挂念着众人中毒的病势,也无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从怀中取出那些水仙模样的花来,命人取过清水,捏碎那血红的球茎,调在清水之中,分别给殷天正、杨逍等人服下。这一役中,凡是赴水阁饮宴之人,除了张无忌因有九阳神功护体,诸毒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脑,无不中毒,只是杨不悔陪着殷利亨在外,小昭及诸教众在厢厅中饮食,各人遵从教主号令,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银针试过,倒是没有中毒。
  那解毒物甚是对症,不到半个时辰。群豪体内毒性消解,不再头晕眼花,只是周身乏力而已,问起中毒和取得解药的原因,张无忌叹道:「咱们已然处处提防,酒水食物之中有无毒药,我当可瞧得出来,那知那女子下毒的心机直是匪夷所思,这种水仙模样的花叫作『醉仙灵芙』,虽然极是难得,本身却无毒性。这柄假倚天剑乃是用海底的『奇鲮香木』所制,本身也是无毒,可是这两种香气混在一起,便成剧毒之物了。」周颠拍腿叫道:「都是我不好,谁叫我手痒,去拔出这倚天剑来瞧他妈的劳什子。」无忌道:「她既处心积虑的设法陷害,周兄便是不去动剑,她也会差人前来拔剑下毒,那是防不了的。」周颠道:「走!咱们一把火去把那绿柳庄烧了!」
  他刚说了那句话,只见来路上黑烟冲天而起,红焰闪动,正是那绿柳庄着了火,群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群豪心中同时转着一个念头:「这个赵姑娘事事料敌机先,早就算到咱们毒解之后,定会前去烧庄,她反而先行放火将这绿柳庄烧了。此人年纪虽轻,又是个女流之辈。却实是劲敌。」周颠拍腿叫道:「她烧了庄子便怎地?咱们还是赶去,追杀她个落花流水。」杨逍道:「她既连庄子都烧,自是事事有备,料想未必能追赶得上。」周颠道:「杨兄,你的武功也还罢了,讲到计谋,总算比周颠稍胜半筹。」杨逍笑道:「岂敢、岂敢?周兄神机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张无忌笑道:「两位不必太谦。咱们这次受有多大损伤,只没十三个位弟兄受了箭伤,也算是是天幸,这就赶路吧。」
  群豪在道上问起无忌,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无忌道:「我记得『毒经』中有一条说道:『奇鲮香木』如与芙蓉一类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沉醉数日不解。毒气若入脏俯,大损心肺。是以我叫各位不可运息用功。内息一作,花香侵入各处经脉,为害就是难以估计了。」韦一笑道:「想不到小昭这小丫头居然建此奇功,倘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际挺身而出,本教死伤必重。」杨逍初时认定小昭乃是受强敌指使,前来明教卧底,但今日一役之中,她反而成了明教的功臣,却是令他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也想不透其中的原由。
  当晚众人一早就投店歇宿了,小昭倒了脸水,端到无忌房中,无忌说道:「小昭,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后小用再做这些丫头的贱役了。」小昭嫣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高兴,那又是什么贱役不贱役了?」待无忌盥洗已毕,将那只黄金盒子取了出来,道:「不知盒中有没有毒虫毒药,毒箭暗器之类藏着?」无忌道:「不错,咱们该当小心才是。」将盒子放在桌上,拉着小昭走得远远地,取出一枚铜钱,挥手掷出,叮的一声响,正打在金盒子的边缘,那盒盖弹了开来,并无异状。无忌走近一看,只见盒中却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颤动,正是无忌曾从赵明鬓边摘下的那朵珠花,赵明所除去的两粒珍珠,却已重新穿在金丝之上。无忌一看,不由得呆了,一时想不出赵明此举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张公子,这位赵姑娘可对你好得很啊,巴巴的派人来送你这么贵重的一朵珠花。」无忌道:「我是男子汉,要这种女孩子的首饰何用?小昭,你拿去戴吧。」小昭连连摇手,笑道:「那怎么成?人家对你一片情意,我怎么敢收?」无忌左手三指拿着珠花,笑道:「着!」将那珠花掷出,手势不轻不重,刚好插在小昭的头发上,却又没伤到她的皮肤。小昭伸手想去摘了下来,无忌摇手道:「乖孩子,难道我送你一点玩物也不成么?」小昭双颊红晕,低声道:「那我可多谢啦。就怕小姐见了生气。」无忌道:「今日你干了这番大事,杨左使父女那能对你再存什么疑心?」小昭满心甚欢,说道:「我见你去了很久不回来,心中急得什么似的,又见鞑子来攻,不知怎样,忽然大著胆子呼喝起来。现在这时候自己想想,当真害怕。张公子,你跟五行旗和白眉旗的各位爷们说说,小昭大胆妄为,请他们不可见怪。」无忌微笑道:「他们多谢你远来不及,那里会见怪了。」
  自此一路无话,众人沿途谈论赵明的来历?谁都摸不着端倪。张无忌将双双跌入陷阱,自己搔她脚底脱困等情隐去了不说,虽然自己心中无愧,但当众谈论,总觉难以启齿。不一日来到河南境内,其时天下大乱,四方群雄并起,蒙古官兵的魁查更加严紧。明教大队人马,成群结队的行走不便,分批到嵩山脚下会齐,这才同上少室山,由吴劲草持了张无忌等人的名帖,投向少林寺去。
  张无忌知道此次来少林问罪,虽然不欲再动干戈,但结果如何,殊难逆料,倘若少林僧人竟是蛮不讲理的动武,明教不得不起而应战,当下传了号令,命五行旗和白眉旗下各路教众,装作观赏风景,散在寺周四方,若听得自己三声清啸,便即攻入接应。诸教众接令,分头而去。
  过不多时,寺中一名老年的知客僧随同吴劲草迎下山来,说道:「本寺方丈和诸长老闭关静修,恕不见客中。」群豪一听,尽皆变色。周颠怒道:「这位是明教教主,亲自来少林拜山,老和尚们居然不见,未免忒也托大。」那知客僧低首垂眉,满脸愁苦之色,说道:「不见!」周颠大怒,伸手便是去抓他胸口衣服,说不得举左手一挡,说道:「周兄不可莽撞。」彭莹玉道:「方丈既是坐关,那么咱们见见空智、空性两位神僧。也是一样。」那知客僧双手合什,冷冰冰的道:「不见。」彭莹王道:「那么达摩堂首座呢,罗汉堂首座呢?」那知客僧仍是爱理不理的道:「不见!」
  殷天正犹如霹雳般一声大喝:「到底见是不见?」双掌排山倒海般推出,轰隆一声,将道旁的一株大松树推为两截,上半截连枝带叶,再带着三个乌鸦巢,垮喇喇的倒将下来。那知客僧至此脸上才有惧色,说道:「各位远道来此,本来原当礼接,只是诸位长老尽坐关,各位下次再来吧!」说着合什躬身,转身去了。韦一笑身形一晃,已拦在他的身前,说道:「大师上下如何称呼?」那知客僧道:「不敢,小僧法名慧贤。」明教群豪一听,无不气恼,想那「慧」字辈的僧人,是当今少林派中的第三代子弟,连「圆」宇辈的第二代子弟都不派一个下山见客,那实是欺人太甚,此若能忍,孰不可忍?韦一笑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很好,很好,大师擅说『不见』两字,不知阎罗王招请佛驾,大师见是不见?」慧贤被他这么一拍,一般冷气从肩头直传到心口?全身立时寒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他强自忍耐,侧身从韦一笑身旁走过,一路不停的抖索,一跄踉上山。
  张无忌道:「韦蝠王拍了他这两掌,他师父师叔伯焉能置之不理?咱们迳自上山,瞧这群和尚是否当真不见?」众人料想一场恶斗已是难免,少林派素来是武林中泰山北斗,千年来江湖上号称「长胜不败的门派」,今日这一场大战,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是谁强谁弱,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云,眼前这一场大战,激烈处自是非同小可。
  不到一盏茶时分,已到了寺前的石亭。张无忌想起昔年随太师父上山,在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见,今日重来,虽然前后不过数年,但昔年是个瘦骨伶仃的病童,今日却是明教教主之尊,缅怀旧事,当真是恍然隔世。群豪在石亭中稍候半刻,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来,决当先礼后兵,责问殷利亨如此痛下毒手,是何原由,众僧若是蛮不讲理,那时再行动武不迟。岂知等了半天,寺中竟是静悄悄的绝无动静。  张无忌道:「进寺去!」当下杨逍、韦一笑往左,殷天正、殷野王在右,铁冠道人、彭莹玉、周颠、说不得四散人在后,拥着张无忌进了寺门。来到大雄宝殿,但见佛像庄严,殿上一尘不染,佛像前香烟缭绕,琉璃灯中火光莹然,就是不见一人。张无忌朗声说道:「明教张无忌,会同座下杨逍、殷天正,韦一笑诸人前来拜山,求见方丈大师。」他说的声音虽然并不甚响,但中气充沛,内力浑厚,一两里内都能清清楚楚的听到,殿旁高悬的铜钟大鼓受这声音激荡,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杨逍、韦一笑等相互对望一眼,心中均想:「教主内力之深,实是闻所未闻,当年杨教主在世,也是远有不及。看来今日之战,本教可操必胜。」张无忌这几句话,少林寺前院后院,到处都可听见,但等了半晌,寺中竟无一人出来。周颠大声喝道:「丑媳妇终须见翁姑,少林堂堂门派,难道这般藏头缩尾,便能躲一辈子么?」他的话声可比张无忌说的响得多了,但殿上钟鼓却无应声。
  群豪又等片刻,仍是不见有人出来。殷天正道:「管他们安排下什么诡计,咱们且闯进去!」群豪轰然道好。殷天正大踏步当先,走进后院,只见闯处静悄悄地,不见有一个僧人的影子。群豪越来越是惊诧,均知以少林派如此一个久享盛名的偌大门派,寺中武功卓绝的僧人固然极多,而智谋之士亦复不少,今日布了这个「空寺计」,定然伏下极厉害的阴谋,各人心中的戒备也是每走一步,便提高了一层。待得走到伽蓝殿口仍是不见有人,韦一笑向布袋和尚道:「说不得,你我二人上高掠阵!」说不得一点头,纵身而起,待得双足落在屋檐,只见韦一笑已在屋顶的三丈以外,心下暗自叹服:「韦蝠王轻功之精,我布袋和尚永远赶他不上。」只听周颠在底下大呼:「喂,少林寺的和老兄,这般躲起来成什么样子?扮新娘子吗?」
  张无忌和群豪一殿一院的搜寻下去。始终不见有一名僧人的踪迹,而任何异状亦未发见。到得罗汉堂中,那是少林派高手精研武技的所在,这时见到壁上留着刀枪剑戟等兵刃长年悬挂过的痕迹,兵刃却已尽数取去。明教群豪不再说话,快步走入达摩堂,只见地下整整齐齐的放着九个蒲团,都已坐得半烂,堂中再无别物。杨逍道:「向闻达摩堂中所居者,乃是少林派的前辈耆宿,有的十年不出堂门一步,怎能不经一战,便见本教而远避?」彭莹玉道:「我心中忽有异感、只觉这寺中阴气沉沉,大大不祥。」周颠笑道:「和尚进庙,得其所哉,有什么异感?」张无忌想起昔日跟圆真学练「少林九阳功」的情景,道:「咱们到那邀去瞧瞧。」领着群豪,迳到圆真当年静修之处,但见墙壁上宛然留着圆真用手掌压破的那个掌印,只是人亡室空,四壁肃然。
  周颠突道:「满寺和尚逃得清光,想必光明顶一战。教主威名远扬,少林派挂了免战牌啦!」杨逍道:「咱们到藏经阁瞧瞧!」
  到得山后藏经阁,但见一排排的都是空木架,数千数万卷佛经已不知去向。群豪相顾茫然,猜不透其中源由。若说少林派避祸逃遁,难道竟甘心舍弃这经营千余年的基业?再说,就算首脑人物走了,留下若干火工、沙弥守寺打扫,明教群豪到来之时,也决不会跟这些人为难,妄加杀戮。难道是生怕留下活口,被明教逼问之下,泄漏秘密么?
  众人回到大雄宝殿,韦一笑和说不得也分别回来,说道四下搜寻,未有发见,连适才那知客僧也是不知去向,竟似突然间土遁而去一般。杨逍转身出殿,召了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进来,命他率领旗下教众,四下搜集有无地窖、地道之类秘密藏身之所。颜垣应命而去,过了两个时辰,回殿禀报,说道到处都已详加插查,并无秘密藏身的所在,有几处坐关静修的密室,筑于极隐僻之处,但室中空空,并无人居。那颜垣精于土木构筑之学,旗下教众有不少是高手匠人,经厚土旗严密查过,少林寺自是一所空寺无疑了。杨逍、殷天正、彭莹玉等都是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之士,此刻见了这等异像,却谁也猜不透少林派在闹什么玄虚、安排下什么恶辣诡计。
  众人正自群疑满腹、面面相观之际,猛听得西边喇喇一声响,数十丈外的一株松树倒了下来。、群豪吃了一惊,同时跃起身来来。奔到断树之处,只见那株松树生于一个大院子之旁,院子中并无人迹,却不知如何,偌大一株松树,竟会无风自倒,压塌了半堵围墙。众人走近断截处一看,只见脉络交错断裂,显是被人以重手法震碎,只是树脉断裂处略现干枯,并非适才所为。群豪仔细观察周遭,只听得「咦,不对!」「啊,这里动过手。」各种声音此起彼落。原来这大院之中,到处都有激烈战斗过的痕迹,地下青石板上,旁边树枝树干上、围墙石壁上,留下不少兵刃砍斩、举掌劈击的印记。这些记印尚甚新鲜,不过是两三日内之事,但显而易见,动手过招的都是第一流高手,石板上还有许多浅浅的脚印,乃是高手此拚内力时所留下。
  韦一笑伏地闻嗅气息,更发现了许多所在有血腥之气,只是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因之洗得干干净净。这大院子空空旷旷,适才明教群豪已见院中无人,并不再加细擦,倘若不是那株松树因受掌风撞击而于此时倒下,谁也不致到这院子中来详加查看。
  彭莹玉道:「杨左使,你说如何?」杨逍道:「三四日之前,少林寺中必定经过一场惨烈非常的激斗。那是绝无可疑的。难道少林派全军覆没,竟被杀戮得一个不存?」彭莹玉道:「我意正和杨左使相同。依这事势推断,必当如此,可是少林派的对头之中,又那里有这样厉害的一个帮会门派?莫非是丐帮?」周颠道:「丐帮势力虽大,高手虽多,总也不能一举便把少林寺中的众光头杀得一个不剩。除非是咱们明教,才有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没有干这件事啊?」铁冠道人道中:「周颠你少说废话成不成,本教有没有干这事,难道咱们自己不知道?」
  不料周颠这句话听来似是废话,却提醒了杨逍一件事,他「啊」的一声叫,说道:「教主,咱们再到达摩院中瞧一下。」张无忌知他既说此话,必有原曲,点头道,「好!」群豪快步来到达摩院中,只见院中地下仍是放着那九个破烂蒲团,一尊达摩祖师的石像,高高供在神座之上,、背脊向外,脸面朝壁,那是纪念达摩祖师当年面壁九年,因而豁然贯通、参悟武学精要,这典故武林中人个个皆知,谁也不以为奇。周颠道:「咱们适才来看,就是这副模样,那有什么希奇?」杨逍向殷野王道:「殷世兄,你助我一臂之力,将那达摩石像扳转身来看看。」殷天正道:「这个不妥!」须知达摩祖师是少林寺的创建之人,乃禅宗传来中土的初祖,不但少林派奉若神圣,而天下武林人物,也是人人不敢冒犯,杨逍道:「鹰王放心,万事由小弟一人承当!」说着纵身一跃,上了神座,伸手便去扳那石像。只是那石像太过沉重,一时扳之不动。殷天正道:「野王,你去助杨左使一臂之力。」殷野王应声跃上,两人一齐使力,将那具二千余斤重的大石像扳了过来。
  群豪一见,脸上尽皆变色,只见那具佛像颜面已削成一块平板,五官全然不见,上面却刻着四行大字:「先诛少林、再灭武当,唯我明教,武林称王!」这十六个字显然是以指力刻划,深入石理。殷天正、铁冠道人、周颠等不约而同的一齐叫了出:「这是遗祸江东的毒计!」杨逍和殷野王跃下神座,周颠道:「铁冠牛鼻,倘若不是我那句话,杨左使怎能想得到敌人的移祸之计。」铁冠道人忧心忡忡,那有心情跟他斗口。问杨逍道:「杨左使,你怎地想得到石像中会有古怪?」杨逍道:「适才我来达摩院时,已看到这石像曾有移动的痕迹,可是那里想得到其中竟藏着这么一个天大的阴谋。」
  彭莹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请左使指教。用手指刻下这十六字之人,既是存心教祸本教,使本教承坦毁灭少林派的大罪名,好让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则他何以又使达摩佛像面向墙壁?倘若不是杨左使细心,那不是谁也没发现石像上会有这一十六个字么?」杨逍脸色凝重,说道:「这石像是另外有人给转过去的,暗中有一位武功高强之士,在相助本教,咱们已领了人家极大的情,直到此刻方知。」群豪齐声道:「此人是谁?杨左使从何得知?」杨逍叹道:「这其中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他这句话尚未说完,张无忌突然「啊」的一声,大叫起来,说道:「佛像上的字迹说道:『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料想武当即当遭难。」
  韦一笑道:「咱们义不容辞,立即赴援,且看诬蔑本教的到底是那一批狗奴才。殷天正也道:「事不宜迟,大伙立即出发。看来这批奸贼已先走了数日。」张无忌想起武当山自太师父以下,个个对自己恩重如山,又不知宋远桥等是否已从西域回归本山,这一路上始终不听到他们的音讯,倘若途中有什么耽搁变故,那么留守本山的只有太师父和若干第三代弟子,三师伯俞岱岩残废在床,强敌突然来攻,却如何抵敌?想到此处,不由得忧心如焚,朗声道:「各位前辈、兄长、武当派乃先父出身之所,今当大难,若有失闪,本座日后难以为人。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现请韦蝠王陪同本座,先行赴援,各位陆续分批赶来,一切请杨左使和外公指挥安排。」说着双手一拱,闪身出门。韦一笑展开轻功,和他并肩而行,群豪答应之声未出,两人已到了少林寺外的石亭之中。这两人轻功之佳、奔驰之速,当世再无第三人能修及上。
  到得嵩山脚下,天色渐黑,两人那要敢有片刻耽搁,足不停步的急奔,直走了一夜,已奔出数百里之遥。韦一笑初时毫不落后,但时候一长,内力渐渐不继。张无忌心想:「要到武当山上,至少还得一日一夜的急驰,血肉之躯,究竟不能无穷无尽的奔跑不息,何况强敌在前,尚须留下精力大战。」于是对韦一笑道:「韦蝠王,咱们到前面。市镇上去买两匹坐骑,歇一歇力。」韦一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出口,便道:「教主,买卖坐骑,太耗辰光。」过不多时,迎面便有五六乘马驰来。韦一笑纵身而起,早将两个乘者提起,轻轻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吧。」张无忌微一迟疑,觉得如此拦路劫马,岂非和强盗无异?韦一笑叫道:「处大者事者不拘小节,那顾得这许多?」呼喝声中又将两名乘者提下马来。那几人倒也会一点武功,纷纷喝骂,抽出兵刃便欲和韦一笑动手,韦一笑双手勒住四匹马匹,将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乱飞。只听一人喝道:「逞凶行劫的是那一路好汉,快留下万儿来!」张无忌心想纠缠下去,只有更加多得罪人,纵身跃上马背,和韦一笑手中各牵一马,绝尘而去。那些人破口大骂,却是不敢来追。
  张无忌道:「咱们虽然迫于无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举究属于心不安。」韦一笑笑道:「教主,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称得上『肆无忌惮、横行不法』呢!」说着哈哈大笑。张无忌心想:「明教被视人为邪魔异端,自有来由。可是到底何者为是,何者为邪,却也不易下个确论。」想起身负教主重任,但见识肤浅,很多事拿不定主意,虽然武功极强,可是天下事岂能一切尽以武力解决,他骑在马背之上,心下茫然,只盼早日接得谢逊归来,便可卸却自己难以胜任的担子。便在此时,突见人影一晃,两个人拦在当路。


六六 武当报讯

韦一笑和张无忌将马一勒,只见拦在马前的是两名乞丐,每人手中均执一杖,背负布袋,却是丐帮中人,韦一笑喝道:「让开!」马鞭拦腰卷去,纵马便冲。一丐举杖挡开马鞭,另一名乞丐忽哨一声,左手一扬,韦一笑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便在此时,树丛中又窜出四名乞丐,看这诸人身法,竟是丐帮中的硬手。韦一笑叫道:「教主只管赶路,待属下跟鼠辈纠缠。」张无忌见这些丐帮人物意在阻住武当派的救兵,用心极是恶毒,由此可知,武当的处境实是极为危险,心知韦一笑的轻功武技并臻佳妙,与这一干人周旋,纵然不胜,至少足以自保,当下双腿一挟,催马前冲。两名丐帮的帮众横过钢杖,拦住马头,张无忌俯身向外,挟手便将两根钢杖夺了过来,顺手一掷、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这两名丐帮子弟已被钢杖各自打断了大腿骨,倒在地下。无忌本无伤人之意,只是见缠住韦一笑的那四人武功着实不弱,只怕自己走后,韦一笑更增强敌,于是帮他料理了两个。
  嵩山和武当山虽然分处豫郡两省,但一在河南西部,一在湖北北隅,相距并不甚远。一过马山口后,自一路都是平野,马匹奔跑,更是迅速,中午时分,过了内乡。张无忌腹中饥饿,便在一处市集上买些面饼充饥,忽听得背后牵着的坐骑一声悲嘶。无忌回过头来,只见那马肚腹上已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个人影在街口一晃,立即隐去,正是敌人向他坐骑下了毒手。无忌飞身过去,一把抓起那人,只见又是一名丐帮子弟,前襟上兀自溅满了马血。张无忌怒从心起,一伸手闭了它的「大椎穴」,叫他周身酸痛难当,挨苦三日三夜方罢。
  此时坐骑已死,身边又无银两,一搜那乞丐身边,倒有一百多两银子,无忌说道:「你杀我坐骑,以此赔还。」回身在市集中牵了一匹雄骏的大马,抛下银两,也不理马主肯是不肯,纵马使行。一口气奔到汉水塘上的三官殿,幸好江边泊着一艘大渡船。无忌牵马上船,命梢公摇到对岸。船至中流,无忌望着滔滔江水,不禁想起那日太师父携同自己在少林寺求医而归,在汉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一个周姓女孩的事来。正自出神,突觉船身摇晃,船舱中泊泊的涌进水来。张无忌生长冰火岛上,精通水性,原也不怕沉船,只是这么一来,又是多所耽搁,一转首,只见船尾那梢公满脸狞笑,涌身正要跃入江中。无忌身法快极,那梢公身子甫行跃起,它被他长臂在半空中抓住,伸指在他胁下一戳,那梢公杀猪价叫喊起来。张无忌喝道:「快摇橹,若再弄鬼,戳瞎你的双目!」那梢公不敢不依,只得使劲摇噜。
  无忌剥下那梢公的衣裤,塞在船舱中漏水之处。勉强挣到南岸,无忌抓住梢公胸口,问道:「是谁命你行此毒计,快快说来。」那梢公道:「小人是丐帮——」无忌不等他说完,纵马向南。此时天色早黑,望出来一片朦胧,再行得一个时辰,更是星月无光,那坐骑疲累已极,再也无法支持,跪倒在地下。无忌拍拍马背,说道:「马儿。马儿,你在这儿歇歇,自行去吧!」他展开轻功,疾向南驰。
  行到四更时分,忽听得前面隐隐有马蹄之声,显是有大帮人众,无忌加快脚步,从这群人身旁掠过。他身法太快太轻,又在黑夜之中,竟是无人知觉。瞧这群人的行向,正是往武当山而去,二十余人不发一言,无法探知是什么来头,但隐约可见这些人均是携带兵刃,此去乃是和武当派为敌,绝无可疑。无忌一见,心中反宽:「我毕竟将他们追上了,那么武当派当是尚未遭难。」再走不到半个时辰,前面又有一群人往武当山而去,如此先先后后,一共遇见了五批人。
  待看到第五批上武当山去的武林中人之后,张无忌心下忽又忧急:「却不知已有几批人上了山去?是否已有人和本派中人动手?」张无忌虽然并非武当派弟子,但他因父亲的渊源,向来将武当派视作自己的门派。这么一想,奔跑得更加快了,将到半山,忽听得前面有几人追逐呼叱之声。无忌从山侧绕了过去,只见前面共有四条黑影,其一在前,三个白衣人往后追赶。追赶的三人之中,一个人长声喝道:「兀那和尚,你上武当山来干什么?」又一个道:「你便是报了讯息给武当派知道,又有什么用处?」只听得嗤嗤声响,有人用暗器向前面那人射了过去,听那暗器之声甚劲,发射者的手力大是不弱。
  无忌心想:「原来前面那人是向本派报讯的朋友,后面追赶的三人乃是敌人,企图拦截。」他抢到头里,隐在山侧的树丛之中,片刻间前边奔跑之人已纵到身侧,只见他光头大袖,果然是个僧人。他手执一柄黑黝黝的戒刀,将激射而至的暗器一一抽打在地,左足一跛一拐,显已受伤,接着后面三人追赶而至,无忌从树丛中望将出来,看得分明,追赶的三个人手执钢杖,明明是丐帮人物,穿着明教的白袍。无忌心下暗暗恼怒:「爹爹曾说,丐帮当年行侠仗义,在老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率领之下,威震江湖,乃是中原第一个大帮会。岂知傅到今日,帮中弟子干的尽是不肖之事。」眼见前面那僧人脚步蹒跚,奔跑得渐渐慢了下来。一名丐帮子弟喝道:「你少林派已然全军覆没,谅你这漏网之鱼、斧底游魂又成得什么气候,快快束手投降,我明教尚可留一条生路给你。」无忌听他冒认明教之名,心下更怒。
  前面那僧人似乎料知逃跑不脱,回转身来,横刀而立,喝道:「罪恶滔天的明教邪魔,且看你们横行得到几时,佛爷今日跟你们拚了。」三名丐帮的部众挥杖而上,登时将他围在垓心,一招一式,尽往他身上要害招呼。无忌见那少林僧的武功甚是了得,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斗到酣处,喝一声:「着!」一刀将一名丐帮弟子的右臂砍了下来,乘着余下二人一愕之际,反手一刀,又砍中另一人的肩头,剩下一人骇然败退,不敢再追。无忌见这少林僧刀法精奇狠辣,不禁暗赞一声:「好!」
  那少林僧回过身来,更不喘息,提气便向山上踏步走去。无忌心道:「明教和少林、武当派嫌隙未解,何况又有人从中冒名为恶,自己倘若贸然出面,只怕更增纠纷。此刻时机紧迫,不能多耗无谓的辰光,我且暗中跟随在后,相机援助。」只见那少林僧一路上山,快到山顶,只听得一人喝道:「是那一路的朋友,光降武当?」喊声甫毕,山石后闪出四个人来,两道两俗,当是武当派的第三四代弟子了。那少林僧合什说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见武当张真人。」无忌听这人自己报名为「空相」,心下微微一征:「原来他是『空』字辈的,和空闻方丈、空智、空性三大神僧是师兄弟辈,怪不得武功如此卓绝。虽然比之空性神僧似乎稍有不及,但也是极为难得的高手了。」转念又想:「若不是空字辈的一流好手,怎能在少林派倾覆之际,独脱大难?他不辞艰辛的上武当来报讯,确是尽了侠义之道。」
  武当派的一名道人说道:「大师远来辛苦,请移步观中奉茶。」说着在前引路,空相将戒刀交给了另一名道人,以示不敢携带兵刃进观。张无忌在山上住过数年,到处山石树木,无不熟悉、见那道人将空相引人三清殿,便蹲在长窗之外,只听空相大声说道:「道长快请禀报张真人,事在紧急,片刻延缓不得!」
  那道人稽首道:「大师来得不巧,敝师祖自去岁坐关,至今一年有余,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见他老人家慈范。」空相皱起眉头道:「如此则请通报宋大侠。」那道人道:「大师伯率同家师及诸位师叔,和贵派联盟,远征明教未返。」张无忌听得「远征明教未返」六字,心头暗自吃惊,知道宋远桥等在归途之中,也必遇到了阻难,只听空相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武当派也和我少林一般,今日难逃此劫了。」那道人不明他这一叹的奇意,说道:「敝派事务,现由洞玄子师兄主持,小道即替大师通报。」空相道:「洞玄道长是那一位的弟子?」那道人道:「是俞三师叔门下。」空相长眉一轩,道:「俞三侠身子虽然残废,心中可是明白,老僧这几句跟俞三侠说了罢。」那道人道:「是,谨遵大师的吩咐。」转身入内。
  那空相在厅上踱来踱去,心下极是不耐,时时侧耳倾听,是否敌人已攻到了山上,过不多时,那道人快步出来,躬身说道:「俞三师叔有请。俞三师叔言道,请大师恕他不能出迎之罪。」这时那道人的神态举止之中,比先前越加恭谨,想是俞岱岩一听得有「空」字辈的少林僧驾临,已嘱咐他必须礼貌十分周到。空相点了点头,随着他走向俞岱岩的卧房。张无忌站在窗外,寻思:「三师伯四肢残废,耳目加倍灵敏,我若到他窗外窃听,只怕被他发觉。」走到离俞岱岩卧房数丈之处,便停住了脚步。
  过了约莫一盏荼时分,那道人匆匆从俞岱岩房中出来,低声叫道:「清风、明月!到这边来。」便有两个道僮走到他的身前,叫了声:「师叔!」那道人道:「预备软椅,三师叔要出来。」两名道僮答应了。张无忌在武当山上住过数年,那知客的道人是俞莲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识,却识得清风、明月两个道僮,知道俞岱岩有时出来,便坐在软椅之中,由道僮抬着行走。见二僮走向放软椅的厢房,当下悄悄跟随在后,一等二僮进房,突然叫道:「清风,明月,认得我么?」
  二僮吓了一跳,凝目瞧无忌时,依稀有些面熟,一时却认不出来。无忌笑道:「我是无忌小师叔啊,你们忘了么?」二僮登时忆起旧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师叔,你回来啦!你的病好了?」三个人年纪相若,同在山上之时,常在一处玩耍,翻觔斗、豁虎跳、斗蟋蟀、捉田鸡,无所不为。无忌道:「清风,让我来假扮你,去抬三师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风踌躇道:「这个——不大好吧!」无忌道:「三师伯见我病愈归来,自是喜出望外,高兴还来不及,那里会责骂于你。」二僮素知自张三丰祖师以下,武当六侠个个对这位小师叔极其宠爱,他病愈归山。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要开这个小小的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乐,自无伤大雅。明月道:「小师叔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清风当下笑嘻嘻的脱下道袍、鞋袜,给无忌换上了,明月则替他挽起一个道髻,片刻之间,一个翩翩公子,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小道僮。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风,相貌不像,就说是观中新收的小道僮,清风跌跛了腿,由你去替他。那你叫什么名字?」无忌想了一想,笑道:「清风一吹,树叶便落,我叫扫叶。」清风拍手道:「这名字倒好——」三人正说得高兴,那道人在房外喝骂:「两个小家伙,嘻嘻哈哈的捣什么鬼,半天不见人出来。」无忌和明月伸了伸舌头,抬起软椅,迳往俞岱岩房中。
  无忌和明月扶起俞岱岩,放在软椅之中,只见俞岱岩脸色极是郑重,也没留神抬他的道僮是谁,只听他说道:「到后山小院,见祖师爷爷去。」
  清风应道:「是!」转过身去,抬着软椅前端,无忌抬了后端,俞岱岩只瞧见清风的背影,便瞧不见无忌。空相随在软椅之侧,同到后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唤,便不敢同去。张三丰闭关静修的小院在后山竹林深处,修篁森森,绿荫遍地,除了偶闻鸟语之外,竟是半点声息也无。
  清风和无忌抬着俞岱岩来到小院之前,停下软椅,俞岱岩正要开声求见,忽听得隔门传出张三丰苍老的声音道:「少林派那一位神僧光临寒居,老道未克远迎,还请恕罪。」呀的一声,竹门推开,张三丰缓步而出。空相心头微微一惊:「他怎么知道来访的是少林僧人?」但随即想起:「想必那知客道人早已命人前来禀报,张三丰老道故弄玄虚。」俞岱岩却知师父近年来武功越来越是博大精深,从空相的脚步声中,已可测知他的武学门派、修为深浅。但猜他是空闻、空智,空性少林三大神僧中的一位,却是猜错了,想是空相少出寺门,外界均不知少林派中有这样一位武学高手。张无忌的内功此时已在空相之上,由实返虚,自真归朴,不论举止、眼光、脚步、语声,处处深藏不露,张三丰反听不出来。他见太师父虽然红光满面,但白须白发,此之八九年前分手之时,着实已苍老了几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急忙转过头去。
  只听空相合什说道:「小僧少林空相,参见武当前辈张真人。」张三丰稽首还礼,道:「不敢,大师不必多礼,请进说话。」五个人一起进了小院,但见室内板桌上一把茶壶,二只茶杯,地下一个蒲团,壁上挂着一柄木剑,此外一无所有。空相道:「张真人,少林派惨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施偷袭,本派自方丈空闻师兄以下,或殉寺战死,或力屈被擒,仅小僧一人拚死逃脱。魔教大队人众,正向武当而来,今日中原武林存亡荣辱?全系于张真人一人之手。」说着放声大哭。
  饶他张三丰百年修为,猛地里听到这个噩耗,也是大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狂,少林寺中高手如云,不知如何竟会着了魔教的毒手?」空相道:「空智、空性两位师兄率同门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结盟西征,围攻光明顶,不知如何失手,尽遭擒获——」张无忌暗暗心惊,寻思:「敌人究竟是谁?怎地这等厉害?」只听空相续道:「这日山下报道,远征人众大胜而归,方丈空闻师兄得讯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门,果见空智、空性两位师兄带领西征弟子,回进寺来,另外还押着数百名俘虏。来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问起得胜情由,空智师兄唯唯否否,空性师兄忽地叫道:「师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众俘虏尽是敌人——」方丈惊愕之间,众俘虏抽出兵刃,突然动手。本派人众一来措手不及,二来无一人携带兵刃,赤手空拳的御敌,大院子的前后出路均已被敌人堵死,一场激斗,终于落了个一败涂地,空性师兄当场殉难——」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张三丰心下黯然,说道:「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恶计,又有谁能够提防?」
  只见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黄布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层油布,再打开油布,赫然露出一颗首级,环眼圆睁,脸露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师。张三丰、俞岱岩、张无忌都识得空性面目,一见之下,不禁「啊」的一声,一齐叫了出来。空相泣道:「我舍命抢得空性师兄的法体,张真人,你说这大仇如何得报?」说着将空性的首级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张三丰凄然躬身,稽首行礼。
  张无忌想起光明顶上此武较量之际,这位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气过人,实不愧为堂堂少林派的一代宗师,不意惨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离,心下甚是难过。他性情温和,转过了头,不敢多看空性的首级。张三丰见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扶他,说道:「空相师兄,少林武当本是一家,此仇非报不可——」他刚说到这个「可」字,只听得砰的一声响,空相双掌一齐击在他小腹之上。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张三丰武功之深,虽已到了从心所欲、无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那能料到这位身负血仇、远来报讯的少林高僧,竟会对自己忽施袭击?在一瞬之间,他还道空相悲伤过度心智迷糊,昏乱之中将自己当作了敌人,但随即知道不对,小腹上中的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门神功「金刚般若掌」,但觉空相竭尽全身之劲,将掌力不绝的催送过来,脸白如纸,嘴角却带狞笑。
  张无忌、俞岱岩、明月三人蓦地见此变故,也都惊得呆了。俞岱岩苦在身子残废,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张无忌年轻识浅,在这一刹那间,还没领会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毙太师父于掌底,两人只惊呼了一声,便见张三丰左掌挥出,拍的一声轻响,击在空相的天灵盖上。这一掌其软如绵,其坚胜铁,空相登时脑骨粉碎,如一堆湿泥般瘫了下来,一声也没哼出,便即毙命。须知张三丰过百年的修为,功力通神,空相虽是当代武林中一流高手,却也经不起他这轻轻一掌。
  俞岱岩忙道:「师父,你——」只说了一个字,较即住口,只见张三丰闭目坐下,片刻之间,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知他正以上乘内功疗伤。猛地里张三丰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无忌在旁见着,心下大惊,知道太师父受伤着实不轻,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那么凭他深厚无此的内功,三数日即可平复,但他所吐的却是鲜血,况是狂喷而出,那么脏腑已受重伤。在这霎时之间,张无忌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是否立即表明身份,相救太师父?」便在此时,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那知客道人到了门外,听他步声急促,显是心情十分慌乱,却是不敢贸然进来,也不敢出声。俞岱岩道:「是藏玄么?什么事?」那知客道人藏玄说道:「禀报三师叔得知,大批敌人到了观外,都是穿着魔教的服色,要见祖师爷爷,口出污秽言语,说要踏平武当派——」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张三丰听到了之后分心,激动伤势。
  张三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少林派金刚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看来非得静养三月。伤势难愈。」无忌心道;「原来太师父所受之伤,比我所料的更重。」只听张三丰又道:「明教大举上山,乃是有备而来。唉,不知远桥、莲舟他们平安否?岱岩,你说该当如何?」俞岱岩默然不语,心知武当山上除了师父和自己之外,其余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而御敌,只有徒然送死,今日之事,只有自己舍却一命,和敌人敷衍周旋,经师父避地养伤,日后再复大仇,于朗声说道:「藏玄,你去跟那些人说,我便出来相见,请他们在三清殿上小坐片刻。」藏玄答应着去了。
  张三丰和愈岱岩师徒相处日久,心意相通,听俞岱岩这么说,已知通他的用意。说道:「岱岩,生死荣辱,无足介怀,武当派的绝学却不可因此中断。我坐关十八月,得悟武学精要,一套太极拳和太极剑,此刻便传了你吧。」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残废已久,那里还能学什么拳法剑术?何况此时强敌已经入观,那里还有余暇传授武功,只叫了声:「师父!」便说不下去了。
  张三丰淡淡一笑,说道:「我武当开派以来,行侠江湖,多行仁义之事,以大数而言,决不该自此而绝。我这套太极拳、太极剑,与古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你师父年过百龄,纵使不遇强敌,又能有几年好活?所喜者能于垂暮之年,创制这套武功出来。远桥、莲舟、松溪、利亨、声谷都不在身边,第三四代子弟之中,除青书外并无杰出人材,何况他也不在山上。岱岩,你身负传我生平绝艺的重任。武当派一日的荣辱,有何足道?只须这套太极拳能传至后代,我武当派大名必能传之千古。」说到这里,神采飞扬,豪气弥增,竟是没将压境的强敌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应,知道师父要自己忍辱负重,以接传本派绝技为第一要义。张三丰至胸前左臂半环,掌与面对成阴掌,右掌翻过成阳掌,说道:「这是太极拳的起手式。」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两足分开平行,接着两臂慢慢提起,跟着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着招式的名称:揽雀尾、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勾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抱虎归手、十字手——张无忌目不转晴的凝神观看,初时还道太师父故意将姿式演得特明缓慢,使俞岱岩可以着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挥琵琶势」之时,只见他左掌阳、右掌阴,目光凝视左手手臂,双双慢慢推出,竟是凝重如山,却又轻灵似羽,张无忌突然之间省悟:「这是以慢打快,以静制动的上乘武学,想不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奥妙的功夫。」他武功本是极高,一经领会,登时越看越是入神,但见张三丰双手圆转,每一招都含着太极式的阴阳变化。这是从中国固有哲理中变化出来的武学,与来自天竺达摩祖师的武功大异其趣,虽然未必便能胜过,但精微之处,却是决不逊色。
  约莫一顿饭时分,张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马,上步揽雀尾,单鞭而合太极,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虽在重伤之后,但一拳术练完,精神反见健旺。他双手抱了个太极式的圆圈,说道:「这套拳术的诀窍是『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十六个字,纯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那便是举术的最高境界。」当下细细的解释了一遍。俞岱岩一言不发的倾听,知道时势紧迫,无暇发问,虽然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记住,倘若师父有甚不测,这些口诀招式总是由自己传了下去,日后再当由聪明才智之士领悟文中的精奥。张无忌所领略的可就多了,须知「乾坤大挪移法」根本之主旨实与太极拳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借力打力,虽然法门大异,却是殊途同归。张三丰的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他心中事先隐隐约约都是已然想到,一说出来,立时便有大获我心之感。
  张三丰见俞岱岩脸有迷惘之色,问道:「你懂了几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鲁,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诀都记住了。」张三丰道:「那也难为你了。倘若远桥在此,当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师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五年功夫,好好点拨于他,当可传我这门绝技。张无忌听他提到自己父亲,心中不禁一酸。张三丰道:「这拳劲首要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正要往下解释,只听有前面三清殿上传来一个苍劲悠长的声音,喝道:「张三丰老道既然缩头不出,咱们把他徒子徒孙先行宰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烧了这道观再说。」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道:「烧死老道,那是便宜他。咱们擒住了他,绑到各处门派中游行示众,让大家瞧瞧这武学泰斗的模样。」
  后山外院和前殿相距里许之遥,但这几个人的语声都清楚传至,足见敌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确亦不凡。俞岱岩听到这等侮辱师尊的言语,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三丰道:「岱岩,我叮嘱过你的言语,怎么转眼便即忘了?不能忍辱,岂能负重?」俞岱岩道:「是,谨奉师傅教诲。」张三丰道:「你全身残废,敌人不会对你如何提防,千万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创制的绝艺不能传之后世,那你便是我武当的罪人了。」俞岱岩只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汗,知道师父此言的用意,不论敌人对他师徒如何凌辱欺侮,总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传艺。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灭绝,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日后那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传留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俞岱岩道:「抬我跟着师父。」明月和无忌二人抬起俞岱岩,跟在张三丰的后面。
  四个人到得三清殿上,只见殿中坐着的、站着的,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总有三四百人之多。张三丰居中一站,打个稽首,却不说话。俞岱岩大声道:「这位是我师尊张真人。各位群上武当,不知有何见教?」
  张三丰的大名威震武林,人人的目光都集于他的身上,但见他一袭灰布道袍,白发如银,除了身材十分高大之外,也无特殊异状。张无忌看这干人时,只见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为首的十余人却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份,不愿冒充旁人,高矮僧俗,数百人拥在殿中,看得眼都花了。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传报道:「教主到!」殿中众人一听,立时肃静无声,为首的十多人抢先出殿迎接,余人也跟着快步出殿,霎时之间,大殿中数百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听得十余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张无忌从殿门中望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八个人抬着一座黄缎大轿,另有七八人前后拥卫,停在门口,那抬轿的八个轿夫不是旁人,正是绿柳庄的那「神箭八雄」。张无忌心中一动,双手在地下一抹,抹了双掌灰土,跟着便满满的涂在脸上。明月见他涂成这等鬼脸,又是好笑,又是惊惶,只道他眼见大敌到来,是以扮成这副模样,一时心中无主,也便依样葫芦,灰土抹脸,两个小道僮登时变成了灶君菩萨一般再也瞧不出本来面目。
  轿门掀起,从骄子中走出一个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绣着一道血红的火焰,轻摇折扇,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明。也走进殿中,神箭八雄等在外侍候,只十余个首领人物跟进了殿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踏上一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那个残废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赵明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折扇,一揖到地,说道:「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得见武林中山斗之望,幸也何如!」张无忌又是一惊,心中骂道:「这贼丫头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罢了,居然还来冒用我的名字,当面欺骗太师父。」张三丰听到「张无忌」三字,也觉奇怪:「怎么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一个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无忌孩儿相同,」当下稽首还礼,说道:「不知教主大驾光临,未克远迎,还请恕罪,」赵明道:「好说,好说!」
  知客道人藏玄率领火工道僮。献上茶来。赵明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众人远远的垂手站在其后,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内,似乎生怕不敬,冒渎于她。

 楼主| 发表于 2006-10-25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六七 狭路相逢

张三丰百载的修为,谦冲恬退,早已万事不萦于怀,但师徒情深,对宋远桥等人的生死安危,却是十分牵挂,当即说道:「老道的几个徒儿不自量力,曾赴贵教讨教高招,迄今未归,不知彼等下落如何,还请张教主明示。」赵明嘻嘻一笑,说道:「宋大侠、俞二侠、张四侠、莫七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个人受了点伤,性命却是无碍。」张三丰道:「受了点伤?多半是中了点毒。」赵明笑道:「张真人对武当绝学,可也自负得紧。你既说他们中毒,那就算是中毒吧。」须知张三丰深知几个徒儿的武功,个个已是当世一流好手,就算众寡不敌,总能有几人脱身回报,此刻既是一鼓成擒,定是中了敌人无影无踪,难以防避的毒药无疑。赵明见他猜中,也不隐瞒,随即坦然相告。张三丰又问:「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赵明叹道:「殷六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这位俞三侠一模一样,四肢为大力金刚指折断。死是死不了,可就动也动不得!」张三丰听了这句话,鉴貌辨色,情知赵明之言非虚,心头一痛,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出来。
  赵明背后众人相顾色喜,知道空相已然偷袭得手,这位武当高人已受重伤,强敌既去,那更是无所忌惮了。
  赵明道:「我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张真人肯俯听否?」张三丰道:「教主请说。」赵明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张真人若能投效皇室,皇上立颁殊封,武当派自当大蒙荣宠,宋大侠等人人无悉,更赶不在话下。」张三丰抬头望着屋梁,冷冷的道:「明教虽然多行不义,胡作非为,却是向来和元人作对,是几时投效了皇室啦?老道倒是孤陋寡闻得紧。」赵明道:「弃暗投明,自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林派自空闻、空智神僧以下,个个投效,尽忠朝廷。本教也不过见大势所趋,追随天下贤豪之后而已,何足奇哉?」张三丰双目如电,望到赵明脸上,说道:「元人残暴,多害百姓,如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要驱逐胡虏,还我河山。凡我黄帝子孙,无不有着个驱除鞑子之心,这才是大势所趋,老道虽是方外的出家人,却也知大义所在,空闻、空智乃当世神僧,岂为势力所屈?这位姑娘何以说话颠三倒四如此?」
  赵明身后突然闪出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大声喝道:「兀那老道,言语不如轻重!武当派毁灭就在眼前,你不怕死,难道这山上百余名遭人弟子,个个都不怕死么?」这人说话中气充沛,身高膀阔,形相极是威武。张三丰长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的两句诗句,文天祥慷慨就义之时,张三丰正当年青,对这位英雄丞相极是钦仰,常常自叹其时武功未成,否则必当舍命去救他出难,此刻面临生死关头,自自然然的吟出文天祥这两句诗来。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文丞相也是不免有所拘执?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后史书如何书写!」望了俞岱岩一眼,心道:「我却盼这套太极拳能够流传后世,何尝不是和文丞相一般,顾全身后之名?唉!管他能传不能传,武当派能存不能存!」
  赵明白玉般的左手轻轻一挥,那大汉躬身退到了她的身后。她微微一笑,说道:「张真人既是如此固执,暂且不必说了。就请各位一起跟我走吧!」说着站起身来,她身后四个人身形晃动,团团将张三丰围住。这四人一个便是那魁梧大漠,一个穿着乞儿的鹑衣,当是丐帮中的高手,一个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一个却是中年女子。张无忌见这四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飘逸,个个非同小可,心头一惊:「这位赵姑娘怎地手下竟有如许高手?」
  眼见张三丰若是不跟随而去。那四个人便要出手抓他,张无忌心想:「敌方高手甚众,这一班人又尽是奸诈无耻、不顾信义之辈、非围攻光明顶的六大派可比。我就算是击败了其中数人,他们也决计不肯服输,一拥而上,总之难以保护太师父和三师伯的平安。但事已至此,只有竭力一拚,别无善策了。」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那四人,忽听得门外阴侧侧的一声长笑,一个青色人影闪了进来,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倏忽间欺身到那魁梧汉子的身后,一掌拍出。那大汉武功甚是了得,知道有敌来袭,更不转身,反手便是一掌,意欲和他互拚硬功。岂知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手已拍到那中年妇人的肩头。那妇人闪身躲避,裙底飞出一腿,踢他小腹,那人早已攻向那名僧人。瞬息之间,他连出四掌,攻击了四大高手,虽然每一掌都没打中,但手法之高,真是匪夷所思。这四人情知到了劲敌,各自跃开数步,凝神接战。
  那青衣人站在张三丰身旁,并不理会敌人,却是躬身向张三丰拜了下去,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晚辈韦一笑,参见张真人!」原来这人正是韦一笑。他摆脱了途中敌人的纠缠,兼程赶至。
  张三丰听他说自称是「明教张教主座下」,还道他也是赵明一党,伸手击退四人,多半另有阴谋,当下冷冷的道:「韦先生不必多礼,久仰青翼蝠王轻功绝顶,世所罕有,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韦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来声名不响,岂知这位张三丰居然知道自己轻功了得的名头,躬身说道:「张真人武林山斗,晚辈得真人称赞一句,当真是荣于华衮。」他转过身来,指着赵明道:「赵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败坏本教的声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阴险毒辣?」赵明格格一笑,说道:「我本来不是男子汉大丈夫,阴险毒辣了,你便怎样?」韦一笑第一句便说错了,被她驳得无言可对,一怔之下,说道:「各位到底是何来历?先攻少林,再扰武当,倘若各位和少林武当有怨有仇,明教原有不该管闲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乔扮本教教众,我韦一笑不能不管!」
  张三丰原本不信百年来和朝廷作死敌的明教,竟会投降蒙古,听了韦一笑这几句话,这才明白,心想:「魔教虽然声名不佳,遇上这等大事,究竟毫不含糊。」
  赵明向那魁梧大汉说道:「你听他吹这等大气,你去试试,瞧他有什么真才实学。」那大汉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间的鸾带,稳步走到大殿中间,说道:「韦蝠王,在下领教你的寒冰绵掌功夫!」韦一笑不禁心头一惊:「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绵掌?他明知我有此技,仍是上前挑战,倒是不可轻敌。」双掌一拍,说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人道:「咱们既是冒充明教而来,难道还能以真名示人?蝠王这一问,未免太笨。」赵明身后的十余人一齐大笑起来。韦一笑冷冷的道:「不错,是我问得笨了。阁下甘作朝廷鹰犬,做异族奴才,还是不说姓名的好,没的辱没了祖宗。」那大汉脸上一红,怒气上升,呼的一掌,便往韦一笑胸口拍去,竟是中宫直进,迳取要害。
  韦一笑脚步错动,早已避过,身形闪处,一指戳向他嘴心,他不先出寒冰绵掌,要先探一探这大汉的深浅虚实。那大汉左臂后挥,守中含攻。数招一过,那大汉掌势渐快,韦一笑只觉他掌风之中,隐含一股热气,往他手掌一看,只见他双掌掌心已变得血也似红,心中一动:「莫非这是朱砂七煞掌的功夫?这种功夫听说早已失传,这汉子是什么来历,居然会使这种奇异的掌法?」
  眼见对方的掌力越来越是厉害,韦一笑知道自己内伤虽经张无忌治好,不必像从前那样,运功一久,便即饮人血抑制体内阴毒,但伤愈未久,即逢强敌,实是丝毫不敢怠慢,双掌一错,将寒冰绵掌的功夫使了出来。两人掌势渐缓,逐步到了互较内力的境地,突然间呼的一声,大门中掷进一团黑越越的大物,猛向那大汉身上冲去。这一团物事比一大袋米还大,天下居然有这等巨大的暗器。当真奇了。那大汉运劲拍出一掌,将这一团物事击出丈许,着手之处,只觉软绵绵地也不如是什么东西。但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原来有人藏在袋中,身中那大汉劲力凌厉无俦的朱砂七煞掌,焉有不筋折骨断之理?
  那大汉一愕之下,全身一震,早已被韦一笑无声无息的欺到身后,在他背心「大椎穴」上拍了一招「寒冰绵掌」。那大汉又惊又怒,急转身躯,奋力一掌往韦一笑头顶击去。韦一笑艺高人胆大,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让,那大汉掌到中途。手臂已然酸软无力,一掌虽然击在韦一笑的天灵盖上,那里有半点劲力,只不过是如同替他轻轻一抹一般。原来韦一笑的寒冰绵掌一经着身,对方劲力立卸,但高手对战,竟敢任由强敌掌击脑门,胆气之豪,实是从所未闻,旁观众人看在眼里,无不骤然。倘若那大汉竟有抵御寒冰绵掌之术,劲力一时不去,这一掌打在他的头顶岂不脑浆迸裂?但韦一笑一生行事古古怪怪,愈是旁人不敢为,不肯为、不屑为之事,他愈是干得兴高睬烈,津津有味。他乘那大汉分心之际出击偷袭,本来已有点不够光明正大,可是他跟着便以脑门坦然受他一掌,却又是光明正大过了火,到了胆大妄为、视生死如儿戏的地步。
  在这一瞬之间,那丐帮高手已然扯开布袋,拉出一个人来,只见他满脸血红,早在朱砂七煞掌掌力的一击之下毙命,此人衣衫破烂,正是丐帮子弟,不知如何,却被人装在布袋中掷了进来。那丐帮高手大怒,喝道:「是谁鬼鬼祟祟——」一语未毕,一只白茫茫的袋子已兜头罩到,他提气后跃,避开了这一罩。只见一个胖大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到了。他的乾坤一气袋被张无忌在光明顶上迸破,没了趁手的兵器,只得胡乱做几只布袋应用,究竟没原来那只刀剑不破的乾坤袋厉害。他轻功虽然稍有不及韦一笑处,但造诣也是极高,加之中途没受阻挠,前脚后脚的便赶到了。
  说不得也回过身向张三丰行礼,说道:「明教张教主座下、游行散人布袋和尚说不得,参见武当掌教祖师张真人。」张三丰还礼道:「大师远来辛苦。」说不得道:「敝教光明使者,白眉旗白眉鹰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马,都已上了武当。张真人你且袖手旁观,瞧明教上下,和这批冒名作恶的无耻之徒一较高低。」其实他这番话只是虚张声势,明教大批人众未能这么快便全体赶到。但赵明听在耳里,秀眉微蹙,心想:「他们居然来得这么快,是谁泄漏了机密?」忍不住问道:「你们张教主呢?叫他来见我。」说着向韦一笑望了一眼,目光中有疑问之色,显是问他教主到了何处。张无忌一直隐身在明月之后,知道连韦一笑和说不得迄未认出自己,眼见到了这两个得力的帮手,心中极是喜慰。
  赵明冷笑道:「一只毒蝙蝠,一个臭和尚,成得什么气候?」一言甫毕,忽听得东边屋角一人长笑问道:「说不得,杨左使到了没有?」这人声者响亮,苍劲豪迈,正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到了。说不得尚未回答,杨逍的笑声已在西边角上响起。
  只听杨逍笑道:「鹰王,究竟是你老当益壮,先到了一步。」殷天正笑道:「杨左使不必客气,咱二人同时到达,仍是分不了高下。只怕你还是瞧在张教主份上,让了我三分。」杨逍道:「当仁不让!晚辈已竭尽全力,仍是不能快得鹰王一步。」原来他二人途中较劲,比赛脚力,殷天正内力较深,杨逍步履轻快,竟是并肩出发,平头齐到。长笑声中,两人一齐从屋角纵落。张三丰久闻殷天正的名头,何况他又是张翠山的岳父,当下走上三步,拱手道:「张三丰恭迎殷兄、杨兄的大驾。」心中却颇为不解:「殷天正明明是白眉教的教主,又说什么『瞧在张教主份上』?」
  殷杨二人躬身行礼,齐声道:「久仰张真人清名,无缘拜见,今日得睹芝颜,三生有幸。」张三丰道:「两位均是一代宗师,大驾同临,洵是盛会。」赵明心中愈益恼怒,眼见明教的高手越来越多,张无忌虽然尚未现身,只怕说不得所言不虚,确是在暗中策划,布置下什么厉害的阵势,自己安排得妥妥贴贴的计谋,看来今日且难以成功,但好容易将张三丰打得重伤,这是千载难逢、绝无第二次的良机,今日若不乘此机会收拾了武当派,日后待他养好了伤,那便棘手之极了,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珠转了两转,冷笑道:「江湖上传言武当乃是正大门派,岂知耳闻不如目见,暗中和魔教勾勾搭搭,全仗魔教撑腰,本门武功可说不值一晒。」说不得道:「赵姑娘,你这是妇人之见,小儿之识,张真人威震武林之时,只怕你祖父都未出世,小孩儿懂得什么?」
  赵明身后的十余人一齐踏上一步,向说不得怒目而视。说不得扬扬自若,笑道:「你们说我这句话说不得么?我名字叫作『说不得』,说话却向来是说得又说得,谅你们也奈何我不得。」赵明手下的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属下将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说不得叫道:「妙极,妙极,你是野和尚,我也是野和尚,咱们来比拚比拚,请武当宗师张真人指点一下不到之处,胜过咱们苦练十年。」说着双手一挥,从怀中又抖了一只布袋出来,旁人见他布袋一只又是一只,取之不尽,不知他僧袍底下,到底还有多少只布袋。
  赵明微微摇头,道:「今日咱们是来讨教武当绝学,不论是武当派那一位下场,咱们都乐于奉陪,武当派究竟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浪得虚名,今日一战便可天下尽知。至于明教和咱们的过节,日后再慢慢算账不迟。张无忌那小鬼奸诈狡猾,我不抽他筋、剥他皮,难消心头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时。」张三丰听到「张无忌那小鬼」六个字时心中大奇:「明教的教主难道真的也叫做张无忌?怎地又是「小鬼』?」说不得笑嘻嘻地道:「本教张教主少年英雄,你赵姑娘只怕比咱们张数主还小着几岁,不如嫁了咱们教主,我和尚看来倒也相配——」他话未说完,赵明身后众人已轰雷般怒喝起来:「胡说八道!」「住咀!」「野和尚放狗屁!」赵明红晕双颊,容颜娇艳无伦,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靦腆,一个呼叱群豪的首领,霎时之间成一怔怔作态的小姑娘。但这神气也只是顷刻间有事,她微一凝神,脸上便如罩了一层寒霜,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你不肯露一手,便留一句话,只说武当派乃是欺世盗名之辈,咱们大伙儿拍手便走。便是将宋远桥、俞莲舟这批杀之污刀的鼠辈放还给你,又有何妨?」
  便在此时,铁冠道人和殷野王先后赶到,不久周颠和彭莹玉也到了山上,明教这边又增了四个好手。赵明估量形势,情知双方决战,未必能操胜算,最担心的还是怕张无忌在暗中作什么手脚——。
  赵明的眼光在明教诸人的脸上扫了一转,心想:「张三丰所以成为朝廷心腹之患,乃是由于他近百年来盛名不衰,被人奉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若凭他这等风烛残年,还能活得多少时候?咱们也不须取他性命,只是折辱武当派一番,此行便是大功告成了。」于是冷冷的道:「咱们造访武当,原是想领教张真人的武功到底是真是假,若是和明教群殴,难道咱们不认得光明顶的道路么?这样吧,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也真不得!这里有三个跟随我多年的家人,一个学过几招三脚猫的拳脚,一个会得一点粗浅内功,再有一个练过几天杀猪屠狗的剑法。阿大、阿二、阿三,你们站出来,张真人只须将我这三个不中用的家人打发了,咱们佩服武当派的武功,确是名下无虚。要不然嘛,江湖上自有公论,那也不用我多说。」说着双手一拍,她身后缓步走出三个人来。
  只见那阿大是个精干枯瘦的老者,双手捧着一柄长剑,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宝剑,这人满脸皱纹,又矮又小,愁眉苦脸,似乎刚才给人痛殴了一顿,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儿女,旁人只要瞧他脸上神情,几乎便要代他伤心落泪。那阿二同样的枯瘦,身材却高得多,头顶心滑油油的,秃得不剩半根头发,两边太阳穴凹了进去,深陷半寸。那阿三却是精壮结实,虎虎有威,脸上、手上、项颈之中,凡是可见到肌肉处口尽皆盘根扎结,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张三丰、殷天正、杨逍等人一看,心下都是一惊,周颠说道:「赵姑娘,这三位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我周颠便一个也斗不过,怎地不识羞的乔装了家人,来开张真人的玩笑么?」赵明道:「他们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我倒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啊?」周颠被她一问,登时语塞,但随即打个哈哈,道:「这位是『一剑震天下』矮神君,嗯,这位是『丹气霸八方』秃头天王。至于这一位嘛,天下无人不如,那个不晓,嘿嘿,嘿嘿,乃是——那个『神拳无敌』猛尊者。」
  赵明听他瞎说八道的胡诌,不禁噗哧一笑,说道:「我家里三个煮饭烹茶、抹桌扫地的家人,什么神君、天王的!张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脚吧。」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张真人请!」左足一蹬,喀喇一声响,蹬碎了地下三块方砖。着脚之处的青砖被他蹬碎并不希奇,难在邻近的两块方砖竟被这一脚之力震得粉碎。杨逍和韦一笑对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家伙!」那阿大阿二两人缓缓退开中低下了头,向众人瞧都不瞧。这三人自进殿后,一直跟在赵明身后,只是始终垂目低头,神情猥琐,谁也没加留神,不料就这么向前一站,登如渊停岳峙,俨然大宗匠的气派,但退了回去时,却又是一副畏畏缩缩、佣仆厮养的模样。殷天正心想:「张真人身受重伤,就算不伤,他这么大的年纪,怎能和这等人拚斗拳脚?瞧此人武功,纯是刚猛一路,让我来接他一接。」当下朗声说道:「张真人何等身份,岂能和低三下四之辈动手过招?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别说是张真人,就算我姓殷的,哼哼,谅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脚。」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决非庸流,但偏要将他们说得十分不堪,好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赵明道:「阿三,你从前叫什么名字,自己还记得么?说给他们听听,且看配本配和武当高人动手过招。」她言语之中,始终紧紧的扣住了「武当」二字。那阿三道:「小人自投靠主人之后,从前名字早就不用了。既是主人有命,小人不敢不说。我从前复姓宇文,单名一个『策』字。」这宇文策三字一出口,众人心中都是一凛。
  殷天正大声道:「宇文策,宇文策!二十年前,长安城中薛氏五雄是你所杀的么?那天晚上红衣蒙面、自称『八臂神魔宇文策』,寿筵中连杀十三高手,是你干的好事么?」宇文策冷冰冰的道:「你老人家倒好记心,我自己都忘记了,你倒原原本本的记着。」众人一听他直认不讳,无不大怒。须知长安城薛氏五雄武功既高,为人又是慷慨仗义,突然间一晚中被一个蒙面的红衣怪人尽数击毙,成为武林中轰传的大事。那一晚丧于这自己报名为宇文策的红衣怪客手下者,除薛氏五雄外,另有华山、峨嵋派中的几位高手,大家查不到宇文策的来历,便把这笔帐算在明教名下者有之,算在白眉教名下者亦有之。殷天正等虽和薛氏五雄没有交情,却为此事很吃了个哑巴苦头,被人打了闷棍喊不出冤。想不到事隔二十年,真正的凶手这才出头。
  这宇文策虽然除了这件事外,在中原武林中迄未第二次露面,但单只这件事,已足以使人闻名而惧,凭着「八臂神魔字文策」七个字,不但足可和张三丰一较高下,而且即使他不向武当掌门人挑战,张三丰既如他现身,自非主持武林公道不可。他说出「宇文策」三个字来,可说已是逼得张三丰更无置之不理的余地。殷天正大声道:「好!你既是八臂神魔,让姓殷的来斗上一斗,倒是一件快事。」说着抢上两步,拉开了架子。宇文策道:「殷天正,你是邪魔外道,我宇文策是外道邪魔。咱俩一鼻孔出气,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要打,咱们另拣日手来比过。今日主人有命,只令小人试试武当派功夫的虚实。」他转头向张三手道:「张真人,你要是不想下场,只说一句话便可交代,咱们决计不敢动蛮硬逼。」
  张三丰微微一笑,心想自己虽然身受重伤,但若施以自己新创太极拳中「以虚击实」的上乘武学法门,未必较输于他,所难对付者,倒是击败阿三之后,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拚内力,这却丝毫取巧不得,自己伤后运不得内力,这一关决计无法过去,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只有打发了这宇文策再说。当下缓步走到殿心,向殷天正道:「殷兄美意,贫道心领。贫道近年来创了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自觉和一般武学颇有不同处。这位宇文施主定要印证武当派功夫,殷兄若是将他打败,谅他心有不甘。贫道就以太极拳中的招数,和这位宇文施主拆几手,且看贫道的多年心血,是否不值方家一晒。」殷天正听他如此说,又是喜欢,又是担忧,心想他言语之中,对这套「太极拳」颇具自信,张三丰是何等样人,既出此言,自有把握,否则岂能轻坠一世的威名,但他重伤呕血,人人亲见,只怕拳技虽精,终究是内力难支,当下也不便多言,只得抱拳道:「晚辈恭睹张真人神技。」
  宇文策见张三丰居然飘然下场,心下倒起了三分怯意,但转念又道:「今日我便是和这老道拚个两败俱伤,那也是耸动武林的盛举了。」当下屏息凝神,双目盯住在张三丰脸上,内息暗暗转动,周身骨格便霹霹拍拍,发出轻微的爆响之声。众人又是相顾一愕,知道这是外门硬功练到了最上乘境地之象,只听说少林派的三大神僧有此造诣,不料这八臂神魔居然也具此内劲。何况这种功劲是佛门正宗武功,自外而内,不带半分邪气,乃是金刚伏魔的神通,张三丰见到这等神情?也悚然一惊:「此人来历不小啊!不知我这太极拳是否对付得了?」当下双手缓缓举起,正要让那八臂神魔进招,忽见俞岱岩身后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道僮来,说道:「太师父,这位施主要见识我武当派的拳技,又何必劳动太师父大驾?待弟子演几招给他瞧瞧,也就够了。」
  这个满脸尘垢的小道僮,正是张无忌。殷天正、杨逍等人和他分手不久,虽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都改变,但一听声音,立即认了出来。明教群众见教主早已在此,心中均是大喜。张三丰和俞岱岩却那里能够想到?张三丰一时瞧不清他的面目,只道便是清风,说道:「这位宇文施主身具金刚伏魔的外门神通,想必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你小孩儿一招之间便被他打得筋折骨裂,岂同儿戏?」张无忌左手牵住张三丰的衣角,右手拉着他的左手,轻轻摇晃,说道:「太师父,你教我的太极拳法从未用过,也不知成是不成。难得这位宇文施主是外家高手,让弟子试试以柔克刚、运虚打实的法门,那不是很好么?」说话之间,将一股极浑厚、极柔和的九阳神功,从手掌上向张三丰体内传了过去。
  张三丰在刹那之间,只觉掌心中传来这股力道雄伟无比,虽然远不及自己内力的精纯,但泊泊然、绵绵然,直是无止无歇、无穷无尽,一惊之下,定晴往无忌脸上瞧去,只见他目光中不露芒华,却隐隐然有一层温润晶莹之意,那是内功已到绝顶之境的现象。生平所遇人物,只有本师觉远大师、大侠郭靖等寥寥数人,似乎才有这等修为,至于当世高人,除了自己之外,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臻此境界。霎息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疑端,然而无忌的内力沛然而至,显是在助自己疗伤,此人绝无歹意,乃可一定,于是微笑道:「我衰迈昏庸,能有什么好功夫教你?不过你要领教宇文施主的绝顶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务须小心在意。」他决不知这个小道童就是张无忌,总道是那一派的高手少年,突然赶到赴援,因此言话中极是冲谦客气。张无忌道:「太师父,你待孩儿恩重如山,孩儿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太师父和众位师叔的大恩。我武当派功夫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也不致输于西城少林的手下。太师父尽管放心。」他这几句话说得恳挚无比,几句「太师父」纯出自然,决计做作不来,连张三丰也是大是奇怪:「难道他竟是本门弟子,暗中潜心修为,就如昔年本师觉远大师一般?」至于赵明、宇文策等人,更无丝毫疑心。张三丰放下张无忌的手,退了回去,坐在椅中,还目去瞧俞岱岩时,只见他也是一脸迷惘之色。
  宇文策见张三丰居然遣这小道僮出战,对自己之轻蔑貌视,可说已到了极处。可是他是个深沉阴鸷之人,脸上不动声色,心想我一拳先将这小道童打死,激得老道心浮气粗,则和他正经动起手来,我当便有制胜把握,当下也不多言,只说:「小孩儿,发招吧!」张无忌道:「我新学这套拳术,乃我太师父张真人多年心血所创,叫做『太极拳」。晚辈初学乍练,未必即能领悟拳中精要,三十招之内,恐怕不能将你击倒。但那是我学艺未精,不是这套拳术不行,这一节你须得明白。」宇文策不怒反笑,转头向阿大、阿二道:「大哥、二哥,天下竟有这等狂妄的小子。」阿二纵声大笑,阿大目光锐利却已瞧出无忌不是易与之辈,说道:「三弟,不可轻敌。」
  宇文策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往张无忌胸口打到,这一招神速如电的拳招递出,不料拳到中途,他左手拳更快的抢上,后发先至,撞击张无忌面门,招术上之诡异,实是罕见。张无忌自听张三丰演说「太极拳」之后,一个多时辰中,始终在默想这套拳术的拳理,见宇文策左拳击到,使出太极拳中一招「揽雀尾」,右脚实,左脚虚,运个「棚」字诀,粘连粘随,右掌已搭住敌人左腕,横劲拨出,宇文策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跨出两步,方始站定。旁观众人见此情景,齐声惊噫。

六八 廿载恩仇

这一招「揽雀尾」,乃是天地间有自太极拳以来,第一次和人过招动手。张无忌身具九阳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术,突然使出太极拳中「粘」的功夫,虽然所学还不到两个时辰。却已如毕生研习一般。宇文策给他这么一棚,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气,犹似打入了汪洋大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反而自己身子被自己的拳力带得斜跌两步。他一惊之下,怒气填膺,快拳连攻,只见臂影晃动,便似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向张无忌一般。三清殿上除了明月一个小道僮外,余下个个都是高手,见了他这等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心中无不惊叹:「八臂神魔,名不虚传,无怪当年长安城中十三高手,都命丧于他拳底。」
  张无忌有意要显扬武当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用张三丰所创太极拳的拳招。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挥琵琶」时,右捺左收,刹时间悟到了太极拳旨中的精微奥妙之处,这一招使得犹如行云流水,潇洒无比。宇文策只觉上盘各路全处在他双掌的笼罩之下,无可闪避,无可抵御,只有运劲于背,硬接他这一掌,同时右拳猛挥,只盼两人各受一招,成两败伤之局。不料张无忌双手一圈,如抱太极,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组成了一个急旋涡,只带得宇文策在原地急转七八下,如转陀螺,如旋纺锤,好容易使出「千斤坠」之力定住身形,已是满脸胀得通红,甚是狼狈。
  明教群豪大声喝采。杨逍叫道:「武当派太极拳功夫如此神妙,真是今人大开眼界。」周颠笑道:「宇文老兄,我劝你改个外号,叫做「八臂陀螺』!」殷野王道:「多转几个圈儿也不算丢脸,古人不是说『三十六着,转为上着』么?」说不得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个黑旋风,那旋风嘛,原是要转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宇文策只气得脸色自红转青,怒吼一声,纵身扑上,左手或拳或掌,变幻莫测,右手却纯是手指的功夫,拿抓点戳、勾挖拂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笔,如点穴蹶,如刀如剑,如枪如戟,攻势凌厉之极,张抚忌太极拳招未熟,登时手忙脚乱,应付不来,突然间嗤的一声,衣袖被宇文策撕下了一截,只得展开轻功,急奔闪避,暂躲这从所未见的五指功夫。宇文策吆喝追赶,但那里及得上张无忌轻功的飘逸,接连十余抓,尽数落空。
  无忌一面躲闪,心下转念:「我只逃不斗,岂不是输了?这太极拳我还不大会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斗上一斗。」一个回身,双手摆一招太极拳中「野马分鬃」的架式,左手却已使出乾坤大挪移的手法,噗的一声响,宇文策右手一指戳向张无忌肩头,却不知如何被他一带、竟戳到了自己左手上臂,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条左臂几乎提不起来。杨逍瞧出这不是太极拳功夫,却抢先叫道:「太极拳当真了得。」宇文策又痛又怒,喝道:「这是妖法邪术,什么太极拳了?」刷刚刚连攻三指。无忌纵身避开,眼见宇文策又是长臂疾伸,双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一牵一引,托的一响,宇文策的两根手指直插进了三清殿中的一根大木柱之中,深至指根。众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众人轰笑声中,俞岱岩厉声喝道:「且住!宇文策,你这是少林派金刚指力!」张无忌纵身跃开,一听到「少林派金刚指力」七个字,立时想起,俞岱岩和殷利亨两人都是为少林派金刚指力所伤,二十年来,武当派上下都是为此深怨少林,看来真凶却是眼前此人。只听宇文策冷冷的道:「是金刚指力便怎样?谁教你硬充好汉,不肯说出屠龙刀的所在?这二十年残废的滋味可好受么?」
  俞岱岩厉声道:「宇文策,多谢你今日言明真相,原来我一身残废,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只可惜——只可惜了我的五弟。」要知当年张翠山自刎而死,乃是为了俞岱岩伤于殷素素的金针之下,无颜面对师兄之故。其实俞岱岩中了金针之后,殷索素托龙门镖局运回武当,医治数月,自会痊愈,他所以四肢被人折断,实出于大力金刚指的毒手,倘若当日找到了这个罪魁祸首,张翠山夫妇也不致惨死了。俞岱岩既悲师弟无辜丧命,又恨自己成为废人,满腔怨毒,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张无忌听了两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他幼时会听父亲说过,少林寺有一火工头陀偷学武艺,击死少林寺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争执,以致苦慧禅师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
  张三丰道:「宇文施主心肠忒也歹毒,咱们可没想到当年苦慧禅师的传人之中,竟有施主这等人物。」宇文策狞笑道:「苦慧!哼,苦慧是什么东西?」张三丰一听,恍然大悟。那一年俞岱岩为大力金刚指所伤后,武当派遣人前往质问少林,少林派掌门方丈坚决不认,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听,得知西城少林已是式微之极,所传子弟只是精研佛学,不通武功,此刻听了宇文策这句「苦慧是什么东西」,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传人,绝无辱骂开派祖师之理,登时朗声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头陀的传人,不但学了他的武功,也尽数传了他狠戾阴毒的性儿!怪不得少林派会毁在施主手上。那个空相什么的,是施主的师兄弟吧」宇文策道:「不错,他是我的师兄,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刚相。张真人,我「金刚门」的般若金刚掌,跟你武当派的掌法比起来怎样?」俞岱岩厉声道:「远远不如,他头顶挨了我师一掌,早已脑浆迸裂。班门弄斧,死有余辜。」
  宇文策大吼一声,扑将上来。张无忌一招太极拳「如封似闭」,将他挡住,说道:「宇文策,拿『黑玉断续膏』来!」说着伸出了右掌。宇文策心中一惊:「本门的续骨妙药,秘密之极,连本门的寻常子弟也不知其名,这小道童却从何处听来?」他那知蝶谷医仙胡青牛的「医经」之中,会说到这种药名。医经中说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极是怪异,断人肢骨,无药可治,仅其本门秘药「黑玉断续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制,却是其方不传。无忌想到此节,顺口说了出来,原来也只试他一试之意,待见他脸色陡变,即知所料无误,只听宇文策道:「你这小小道僮如何得知本门秘药之名?」张无忌道:「拿来!」他想起了父母之仇,恨不得立时置之于死地,不愿跟他多说一句。
  宇文策适才和他交过了手,虽然吃了一点小亏,但见自己的大力金刚指使将出来之时,他只有躲闪逃避,并无还手之力,只要留神他古里古怪的牵引手法,斗下去可操必胜,当下踏上一步,喝道:「小家伙,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那就饶你,否则这个姓俞的便是榜样。」张无忌决意要取他的「黑玉断续膏」,然而如何对付他的金刚指,一时却无善策,乾坤大挪移之法虽可伤他。却不能逼得他取出药来。心中正自沉吟,张三丰道:「孩子,你过来!」张无忌道:「是!太师父。」走到他的身前。
  张三丰道:「用意不用力,太极圆转,无使断续。当得机得势,令对手其根自断。一招一式,务须节节贯串,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他适才见张无忌临敌使招,已颇得太极三昧,只是他原来武功太强,拳招之中,棱角分明,未能体会「太极拳」那「圆转不断」之意。
  张无忌武功已高,关键处一点便透,听了张三丰这几句话,登时便有领悟,心中虚想着那太极图圆转不断,阴阳变化之意。宇文策冷笑道:「临阵学武,未免迟了吧?」张无忌双眉扬处,说道:「刚来得及,正好叫阁下试招。」说着转过身来,右手圆转向前,朝宇文策面门探去,正是太极拳中一招「高探马」。宇文策右手中指成刀形砍落,张无忌「双风贯耳」,连消带打,双手成圆形击出,这一下变招,果然体会了太师父所教「圆转不断」四字的精义,左圈右圈,一个圈圈跟着一个圈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个个太极图形,只套得宇文策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稳,犹如中酒昏迷。突然之间,他五指猛力戳出,张无忌使出一招「云手」,左手高,右手低,一个圆圈已将他手臂套住,九阳神功的刚劲使出,喀喇一声,宇文策的右臂上下臂骨齐断。这九阳神功的刚劲好不厉害,宇文策一条手臂的臂骨断成了六七截,骨骼碎裂,登时不成模样。以这份劲力而论,却非以柔劲为主的太极拳所能及。
  张无忌恨他歹毒,那「云手」使出时连绵不断,有如白云行空,一个圈圈未完,第二个圈圈已生,又是喀喇一响,宇文策的左臂亦断,跟着喀喀喀几声,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绞断。张无忌生平和人动手,从未下过如此辣手,但此人是害死父母、害苦三师伯六师叔的大凶手,若非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到「黑玉断续膏」,早已取了他的性命。
  宇文策一声闷哼,已然摔倒。赵明手下早有一人抢出,将他抱起退开。那秃头的阿二闪身而出,一掌疾向无忌胸口劈来,掌尖未至。无忌已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压力,当下一招「斜飞势」,将他掌力引偏。这秃头老者一声不出,下盘稳得如牢钉在地,专心致志,一掌一掌的劈出,内力雄浑无比。无忌见他掌路和宇文策乃是一派,看年纪是宇文策的师兄,武功轻捷不及,却是远为沉稳,他试用太极拳中粘、引、棚、按等口诀,想将他身子带歪,不料这人内力太强,反而粘得自己跌出了一步。张无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拚比拚,瞧是你的少林内功厉害,还是我的九阳神功厉害。」见他一掌劈到,便也一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蛮打,丝毫没有取巧的余地,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子都晃了一晃。
  张三丰「噫」的一声,心中叫道:「不好!这等蛮打,力强者胜。正和太极拳的拳理全然相反。这秃头老者有力浑厚,武林中甚是罕见,只怕这一掌之下,小孩儿便受重伤。」便在此时,两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声,那阿二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张无忌却是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
  九阳神功和少林派内功都出自达摩祖师。两者殊途同归,练到最高境界,可说是不分高下。但「金刚门」的创派师祖火工头陀乃是从少林寺中偷学的武艺,拳脚兵刃固可偷学、那内功一道讲究的是体内气息运行,你便是眼睁睁的瞧着他打坐静修,却怎知他内息如何调匀、周天如何搬运?因此外功可偷学,内功却是偷学不来的,这一门的武艺外功极强,不输于少林正宗,内功却远远不及了。这阿二是「金刚门」中的异人,天生神力,由外而内,居然另辟蹊径,练成了一身极强的内功,其造诣早已超过了当年的师祖火工头陀,可说乃是天授。他双掌之下,极少有人接得住三招,此时蛮打硬拚,却被无息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惊又怒,深深吸一口气?双掌齐出,同时向无忌劈来,只听得张无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给你出这口恶气!」
  原来这时殷利亨已在杨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两名明教教众用软兜抬着,到了武当山上,五行旗下诸好手,也是先后赶到。张无忌一声喝处,右拳挥出,砰的一声大响,那秃头阿二连退三步,双目鼓起,胸口气血翻涌。无忌说道:「殷六叔,围攻你的众人之中,可有这秃头在内么?」殷利亨道:「不错!此人正是首恶。」张无忌问得明白,不必再留余地,只听那秃头阿二周身骨节霹霹拍拍的发出响声,正自运劲。俞岱岩叫道:「渡河未济、盘其中流!」意思是叫无忌不等阿二运功完成,就上前攻他一个措手不及。要知俞岱岩见识甚高,知道这阿二内力强猛,这一运功劲,掌力非同小可,实是难挡。
  张无忌应道:「是!」踏上一步,却不出击,阿二双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无忌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一掌挥出,一拒一迎,将对方掌力尽行碰了回去。那阿二大叫一声,身子犹似发石机射出的一块大石,喀喇喇一声响,撞破墙壁,冲了出去。众人骇然失色之际,墙壁的破洞中闪进一个人来,提着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只见此人矮矮胖胖,圆如石鼓,模样甚是可笑,身法却极灵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颜垣。那秃顶阿二双臂臂骨、胸前肋骨、肩头锁骨,已尽数被他自己刚猛雄浑的掌力震断。颜垣放下阿二,向无忌一躬身,又从墙洞中钻了出去。倏来倏去,便如是一头肥胖的土鼠。
  赵明见这小道童连败自己手下两个一流高手,心中早已起疑,一见颜垣向无忌行礼。妙目顾盼,立时认了出来,心中暗骂自己。「该死,该死!我先入为主,一心以为这小鬼在外布置,没想到他竟假装道僮,在此捣鬼,坏我大事。」当下细声细气的道:「张教主,怎地如此没出息,假扮起小道僮来?满口太师父长、太师父短,也不害羞。」张无忌见她认出了自己,便朗声道:「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师父座下的第五弟子,我叫一声『太师父』有什么害羞不害羞?」说着转身向张三丰,磕头道:「孩儿张无忌。叩见太师父和三师伯。事出仓卒,未及禀明,还请恕孩儿欺瞒之罪。」张三丰和俞岱岩又惊又喜,说什么也想不到这个力败「金刚门」二大高手的少年,竟是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病得死去活来的孩童。张三丰呵呵大笑,伸手扶起,说道:「好孩子,你没有死,翠山可有后了。」转头向殷天正道:「殷兄,恭喜你生了这么一个好外孙。」殷天正笑道:「张真人,恭喜你教出来这么一位好徒孙。」
  赵明骂道:「什么好外孙、好徒孙!两个老不死,养了一个奸诈狡狯的小鬼出来。阿太,你去试试他的剑法。」那满脸愁苦之色的阿大应道:「是!」刷的一声,拔出倚天剑来,各人眼前青光闪闪,寒气侵人,端的是好一口宝剑。张无忌道:「此剑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的手中?」赵明啐道:「小鬼,你懂得什么?灭绝老尼从我家中盗得此剑。此刻物归原主,倚天剑跟峨嵋派有什么干系?」张无忌原不知倚天剑的来历,给她反口一问,竟是答不上来,当下岔开话题,说道:「赵姑娘,你取『黑玉断续膏』给我,治好了我二师伯、六师叔的断肢,咱们既往不咎。」赵明冷笑道:「既往不咎?说说倒是容易。你知道少林派空闻、空智,武当派的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此刻都在何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请姑娘见示。」赵明冷笑道:「说得稀松平常,我干么要跟你说?不将你碎尸万段,难抵当日绿柳庄铁牢中,对我轻薄羞辱之罪!」说到「轻薄羞辱」四字,想起当日情景,不由得满脸飞红,又恼又羞。
  张无忌听到她说及「轻薄羞辱」四字,脸上也是一红,心想那日为了解救明教群豪身上所中之毒,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用手搔她脚底,其实并无丝毫轻薄之意,不过男女授受不亲,虽说从权,究是大大的越礼,此事并未和旁人说过,倘若众人当真以为自己调戏人家少女,那可糟了,眼下无可辩白,只得说道:「赵姑娘,这『黑玉断续膏』你到底给是不给?」赵明俏目一转,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断续膏,那也不难。只须你依我三件事,我便双手奉上。」张无忌道:「那三件事?」赵明道:「眼下我可还没想起。日后待我想到了,我说一件,你便跟着做一件。」
  张无忌道:「那怎么成,难道你要我自己杀了自己,要我做猪做狗,我也依你?」赵明笑道:「我决不会要你杀了自己,更不会叫你做猪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来呢。」张无忌道:「你先说将出来,如果是不违武林中侠义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么依你自也不妨。」赵明正待接口,一转眼,看到小昭鬓边插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给张无忌的那朵,不禁大恼,又见小昭明眸皓齿,桃笑李妍,年纪虽稚,却出落得犹如晓露芙蓉,甚是惹人怜爱,心下更恨,一咬牙,对阿大道,「把这姓张的小子两条臂膀斩了下来!」阿大应道:「是!」一振倚天剑,走上了一步,说道:「张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斩下你的两条臂膀。」周颠心中已蹙了很久,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破口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自己斩下自己的双臂。」阿大满脸愁容,苦口苦面的道:「那也说得有理。」周颠这下子可就乐了,大声道:「那你快斩啊。」阿大道:「也不必忙。」
  张无忌站在一旁,心中颇为发愁,这口倚天宝剑锋锐无匹,任何兵刃一碰即断,唯一的迎敌之策,只有以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夺他兵刃,然而伸手到这等锋利的宝剑之旁去抢夺,只要对方的剑招稍奇,变化略有不测,自己一条手臂自指尖以至肩头,不论那一处给剑锋一带,立时削断,如何对敌,倒是颇费踌躇。忽听张三丰道:「无忌,我创的太极拳,你已学会了,另有一套太极剑,不妨现下传了你,和这位施主过过招。」无忌喜道:「多谢太师父。」转头向阿大道:「这位前辈,我剑术不精,请太师父指点一番,再来跟你过招。」那阿大对张无忌的武功原本暗自忌惮,自己虽有宝剑在手,占了便宜,究是胜负难知,听说他要新学剑招,那是再好不过,须知新学的剑招不论如何精妙,总是生疏难熟。剑术之道,讲究的是轻翔灵动,至少也得练上一二十年,临敌时方能得心应手,熟极而流。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去学招吧,我在这里等你!学两个时辰够了吧?」
  张三丰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这儿教,无忌在这儿学,即炒即卖,新鲜热辣。不用半个时辰,一套太极剑法便能教完。」他此言一出,除了张无忌外,人人惊骇,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均想:就算武当派的太极剑法再奥妙神奇,但在这里公然教招,敌人瞧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秘奥可言?阿大道:「那也好。我回避到殿外等候便是。」他竟是不欲占这个便宜,以佣仆身份,却行武林宗师之事。张三丰道:「那也不必。我这套剑法初创,也不知管不管用。阁下是剑术名家,正要请阁下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绽。」杨逍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一事,朗声道:「阁下原来是「玉面神剑」方长老,阁下以堂堂丐帮长老之尊,何以甘为旁人厮仆?」明教群豪一听,都是吃了一惊。周颠道:「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转了,这——这怎么可以?」
  那阿大悠悠叹了口气,低头说道:「老朽百死余生,过去的事说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帮的长老了。」老一辈的人,都知玉面神剑方东白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剑术之精,名动江湖,而且英俊潇洒,是武林中出名的美男子,十多年前身染重病身亡,当时人人都感惋惜,不意他竟是尚在人世,面目却已大异。
  张三丰道:「老道这路太极剑法能得玉面神剑指点几招,荣宠无量。无忌,你有佩剑么?」小昭上前几步,呈上无忌从赵明处携来的那柄木制假倚天剑。张三丰接在手里,笑道:「是木剑?老道这不是用来画符捏诀、作法驱邪?」当下站起身来,左手持剑,右手捏个剑诀,双手成环,缓缓抬起。这起式一展,跟着三环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拦扫、右拦扫——一招招的演了下来,使到第五十三式「指南针」,双手同时划圆,复成第五十四式「持剑归原」。张无忌小记招式,只是细看他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张三丰一路剑法使完,竟无一人喝采,各人心中均是大感诧异:「这等慢吞吞、软绵绵的剑法,如何能用来和人对敌过招?」转念又想:「料来张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数,好让他瞧瞧明白。」
  只听张三丰道:「孩儿,你看清楚了没有?」张无忌道:「看清楚了。」张三丰道:「都记得了没有?」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小半。」张三丰道;「好,那也难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吧。」张无忌低头默想。过了一会,张三丰问道:「现下怎样了?」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大半。」
  周颠失声叫道:「糟糕!越来越忘记得多了。张真人,你这路剑法很是深奥,看一遍怎能记得?请你再使一遍给咱教主瞧瞧吧。」张三丰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剑出招,演将起来。众人只看了数招,心下大奇,原来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是没一招相同。周颠叫道:「糟糕,糟糕,这可更加叫人胡涂啦。」张三丰画剑成圈,问道:「孩儿,怎样啦?」张无忌道:「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收剑归座,只见张无忌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张三丰道:「不坏,不坏!忘得真快,你这就请玉面神剑指教吧!」说着将手中木剑递了给他。张无忌躬身接过,转身向方东白道:「方前辈请。」
  周颠爬耳搔头,满心担忧,只见方东白揉身进剑,说道:「有僭了!」一剑刺到,青光闪处,发出嗤嗤声响,只见内力之强,实不下于那个秃头阿二。众人凛然而惊,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说是砍金断玉的倚天宝剑,便是一根废铜烂铁,在这等内力运使之下,也是威不可当,「玉面」虽已迥非昔时,「神剑」两字却是名不虚传。张无忌左手剑诀一引,木剑横过,画个半圆,平搭在倚天剑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倚天剑登时一沉。方东白赞道:「好剑法!」一抖腕翻剑,剑尖向无忌左胁刺到。无忌回剑圈转,拍的一声,双剑相交,各自飞身而起。方东白手中的倚天宝剑被这么一震,颤动不绝,发出嗡嗡之声,甚是清越。
  这两把兵刃一是宝剑,一是木剑,但平面相交,宝剑和木剑变成了毫无分别,张无忌这一招乃是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实已得了太极剑法的精奥。要知张三丰所转给他的乃是「剑意」,而不是「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胜,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倘若心中尚有一两招剑法记着忘不干净,那么心有拘囿,剑法便不能纯。这意思杨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隐约懂得,周颠却终于逊了一筹,这才空白忧急了半天。
  这时只听得殿中嗤嗤之声大盛,方东白的剑招凌厉狠辣,以极浑厚内力,使极锋锐利剑、出极精妙招术,青光荡漾,剑气弥漫,殿上众人便觉有一个大雪团在身前转动,发出蚀骨寒气。张无忌的一柄木剑在这团寒光中划着一个个圆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无半点渣滓,以意运剑,那木剑每发一招,便似放出一条细丝,要去缠在倚天宝剑之上,这些细丝越积越多,像是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倚天剑裹了起来。两人拆到二百余招之后,方东白的剑招渐见涩滞,手中这柄宝剑好像不断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十斤、二十斤——偶尔一剑刺出,真力运得不足,便被对方木剑带着运转几个圈子。
  方东白越斗越是害怕,眼看二百招已过,始终无法削断无忌手中的木剑,激斗三百招双方居然剑锋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剑以来从所未遇之事。对方如同已撒出了一张大网,一步步的在向中央收紧。方东白连换了六七套剑术,旁观众人瞧得眼都花了,张无忌却总是持剑画圆,旁人除了张三丰外,没有一个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他这路太极剑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圆圈、要说招数,可说只有一招,然而变化无绝,应付不穷。猛听得方东白朗声长啸,须眉皆竖,倚天剑中宫疾进,那是竭尽身家性命的孤注一掷、乾坤一击!
  张无忌见他来势猛恶,回剑挡招,方东白手腕微转,倚天剑侧了过来,擦的一声轻响,木剑的剑头已削断六寸,倚天剑不受丝毫阻挠,直刺到张无忌胸口而来。无忌一惊,左手翻转,本来捏着剑诀的食中两指一张,已挟住倚天剑的剑身,右手半截木剑向方东白的右臂斫落。剑虽木制但在他九阳神功运使之下无殊钢刃。方东白右手运力一夺,那倚天剑被对方两根手指挟住了,犹如铁铸,竟是不动分毫,当此情景之下,他除了撤手松剑,向后跃开,再无他途可循。只听张无忌喝道:「快撤手!」方东自一咬牙,竟不松手,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拍的一声响,他一条手臂已被木剑打落,便和用利剑削断一般无异。方东白不肯松手,原已存了舍臂护剑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断臂落地,已抢着抓住,断臂虽已离身,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着倚天剑。张无忌见他如此勇悍,既感惊惧,且复歉仄,竟没有再去跟他争剑。方东白左手抓过倚天剑的剑柄,走到赵明身前,躬身说道:「主人,小人无能力,甘领罪责。」赵明冷冷的道:「我叫你去砍下这小子双臂啊。」方东白脸上早已血色全无,听了这话,应道:「是!」左手回剑一挥,倚天剑霜刃到处,竟将他的左臂又削了下来。众人一见,比之见无忌以木剑断他右臂更是惊讶,不约而同「哦」的一声叫了出来。
  张无忌大怒,指着赵明骂道:「赵姑娘你这人忒也狠毒。方先生已竭尽全力,何以你仍是放他不过。」赵明冷冷的道:「是你砍断他的手臂,又不是我砍断他的,到底是你狠毒还是我狠毒?」张无忌道:「你——你——你——」说了这三个「你」字,怒气塞喉,竟是说不下去了。赵明嫣然一笑,道:「是我的奴仆,也用得着你来操心。」她眼光转向张三丰,说道:「今日瞧在明教张教主的脸上,放过了武当派。」左手一挥,道:「走吧!」手下人抱起方东白、秃头阿二,宇文策的身子,向殿外便走。
  张无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断绩膏,休想走下武当山。」纵身而上,伸手往赵明肩头抓去。手掌离她肩头约有尺许,突觉两股无声无息的拳风分从左右袭到,这两股拳风之来,事先没半点征兆,张无忌一惊之下,翻掌抵敌——。


六九 千金之诺

张无忌双掌翻出,右手接了从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来的一掌,四双手掌同时碰到,只觉对方劲力奇强,掌力中竟夹着一股阴冷无比的寒气,这股寒气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时缠得他死去活来的「玄冥神掌」的掌力。张无忌一惊之下,九阳神功随念而生,陡然间左胁右胁之上同时被两个敌人拍上一掌。张无忌一盘闷哼,向后摔出,但见袭击自己的乃是两个身形高瘦的老者。这两个老者各出一掌和张无忌双掌比拚,余下一掌无影无踪的拍到了他的身上。
  杨逍和韦一笑齐声怒喝,扑上前去。那两个老者又是挥出一掌,砰砰两声,杨逍和韦一笑腾腾腾退出数步、只感胸口气血翻涌,寒冷彻骨。那两个老者身子晃了两晃,右边那人冷笑道:「明教好大的名头,却也不过如此!」转过身子,护着赵明走了。众人生恐张无忌受伤,顾不得追赶,纷纷围拢着他。只见殷天正抱着无忌,坐在地下,满脸忧急。张无忌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摆了一下,意示并不妨事。他体内九阳神功发动,将玄冥神掌的阴寒之气逼了出来。他身旁功力稍弱之人竟是抵受不住,有的竟是牙关格格相击,但挂念教主安危,谁也不肯退开。张无忌道:「外公,众位先生,我不妨事,请大家退开些。」众人见他开口说话,这才放心,依言走开数步,只见无忌头顶便如蒸笼,不绝有丝丝白气冒出。他解开上衣,两胁之上宛然各有一个深深的黑色手掌印。这两个掌印在九阳神功运转之下,自黑转紫,自紫而灰,终于消失不见。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昔日数年不能驱退玄冥掌毒,顷刻间便被他消除净尽。无忌站起身来,笑道:「这一下虽然好险,可是终究让咱们认出了对头的面目。」杨逍、韦一笑和那两个老者对掌之时了各出全力,因之玄冥阴毒及腕而止,不能深入体内,但两人兀自打坐运气,过了半天才驱尽阴毒。
  这时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进来禀报,来犯敌人已尽数下山。俞岱岩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请明教诸人。筵席之上,张无忌才向张三丰及俞岱岩禀告别来情由,众人听闻之下,尽皆惊叹。张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这三清殿上,我和这老人对过一掌,只是当年他假扮蒙古军官,不知到底二老中的那一老。说来惭愧,直到今日,咱们还是摸不清对头的底细。」杨逍道:「那姓赵的少女不知是什么来历,连玄冥二老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驱使。」张无忌道:「眼下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抢夺黑玉断续膏,好治愈俞三伯和殷六叔的伤。第二件是打听宋大师伯他们的下落。这两件大事,都要着落在那姓赵的姑娘身上。」俞岱岩苦笑道:「我残废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药,那也是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六弟他们要紧。」张无忌道:「事不宜迟、请杨左使、韦蝠王、说不得大师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踪敌人。五行旗各派一位掌旗副使,分赴峨嵋、华山、昆仑、崆峒、及福建南少林五处,和各派联络,打探消息。请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顿白眉旗下教众。铁冠道长、周先生、彭大师以及五行旗掌旗使暂驻武当,禀承我太师父张真人之命,居中策应。」他在席上随口吩咐,殷天正、杨逍、韦一笑等逐一躬身接令。张三丰初时还疑心他小小年纪,如何能统率群豪,此刻见他发号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居然一一凛遵,心下甚喜,暗想:「他能学到我的太极拳、太极剑,只不过是内功底子好、悟性强,虽属难能,还不算是如何可贵。但他能管束明教、白眉教这些大魔头,引得他们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呢。嘿,翠山有后,翠山有后。」想到这里,忍不住捋须微笑。
  张无忌和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饱,便即辞别张三丰,下山去探听赵明的行踪。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别,杨不悔却依依不舍的跟着父亲,送出里许。杨逍道:「不悔,你回去吧,好好照着着殷六叔。」杨不悔应道:「是。」眼望看张无忌,突然脸上一红,低声道:「无忌哥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杨逍和韦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马之交,少不得有几句体己的话儿要说。」当下加快脚步,远远的去了。杨不悔道:「无忌哥哥,你到这里来。」牵看他的手,到山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无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从小相识,交情非比寻常,但这次久别重逢,她一直对我冷冷的爱理不理。此刻不知有何话说?」只见不悔未开言脸上先红,低下头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无忌哥哥,我妈去世之时,托你照顾我,是不是?」无忌道:「是啊。」不悔道:「你将我万里迢迢,从淮河之畔送到西域我爹爹手里,这中间出死入生,经尽千辛万苦。大恩不言谢,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记在心里,从来没跟你提过一句。」无忌道:「那有什么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我自己也就没有这番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发而死。」不悔道:「不,不!你仁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无忌哥哥,我从小没了妈妈,爹爹虽亲,可是有些话我不敢对他说。你是咱们教主,但在我心里,我仍是当你亲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顶上,我乍见你无恙归来,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只是我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你不怪我吧?」无忌道:「不怪!当然不怪。」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残忍,或许你瞧着不顺眼。可是我妈妈死得这么惨,对于恶人,我从此便心肠很硬。后来见小昭待你好,我便不恨她了。」无忌微笑道:「小昭这小丫头很有点儿古怪,不过我看她不是坏人。」
  其实红日西斜,秋风拂面。微有凉意。杨不悔脸上柔情无限,眼波盈盈,低声道:「无忌哥哥,你说我爹爹和妈妈是不是对不起殷——殷——六叔?」无忌道:「这些过去的事,那也不用说了。」不悔道:「不,在旁人看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连我都十七岁了。不过殷六叔始终没忘记妈妈。这次他身受重伤,日夜昏迷,时时拉着我的手,不断的叫我:「晓芙!晓芙!」他说:「晓芙!你别离开我。我手足都断了,成了废人,求求你,别离开我。可别抛下我不理。」她说到这里,泪水盈眶,甚是激动。无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胡涂中的言语,作不得准。」不悔道:「不是的,你不知道,我可知道的。他后来清醒了,眼睛瞧着我的时候,那神气一模一样,是在求我别离开他。只是他不说出口而已。」
  无忌叹了一口气,深知这位六师叔武功虽强,感情却极软弱,自己幼时便曾见他往往为了一件小事而哭泣一场,纪晓芙之死对他打击尤大,眼下更是四肢断折,也难怪他惶惧不安,于是道:「我当竭尽全力,设法去夺得黑玉断续膏来,医治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不悔道:「殷六叔这么瞧着我,我越想越觉爹爹和妈妈对他不起,越想越觉得他可怜。无忌哥哥,我已亲口答应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愈也好,终身残废也好,我总是陪他一辈子,永远不离开他了。」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可是脸上神采飞扬,又是害羞,又是得意。
  无忌吃了一惊,那料到杨不悔竟会向殷利亨付托终身,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不悔道:「我斩钉截铁的跟他说了,这辈子跟定了他。他如果一生一世动弹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的床边,侍奉他的饮食,跟他说笑话儿解闷。」
  张无忌道:「可是你——」杨不悔抢着道:「我不是蓦地动念,便答应了他,我一路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要是他伤势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么怔怔的瞧着我,我比什么都喜欢,无忌哥哥,我小时候什么事都跟你说,我要吃个烧饼,便跟你说,在路上见到个糖人儿好玩,也跟你说。那时候咱个没钱买不起,你半夜里去偷了来给我,你还记得么?」无忌想起当日和她携手西行的情景,两小相依为命,不禁有些难过,低声道:「我记得。」
  不悔按着他的手背,道:「你给了我那个糖人儿,我舍不得吃,可是拿在手里走路,太阳晒着晒着,糖人儿熔啦,我伤心得什么似的,哭着不肯停。你说再给我找一个,可是从此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糖人儿了。你虽然后来买了更大更好看的糖人儿给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场。那时你很着恼,骂我不听话,是不是?」无忌微笑道:「我骂了你么,我可记不得了。」不悔道:「我的脾气很执拗,殷六叔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糖人儿,我再也不喜欢第二个了。无忌哥哥,有时我自己一个儿想想,你待我这么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该当侍奉你一世才是,然而我总当你是我的亲哥哥一样,我心底里亲你敬你,可是对他啊,我是说不出的可怜,说不出的喜欢。他年纪大了我一倍,又是我的长辈,说不定人家会笑话我,爹爹又是他的死对头,我——我知道不成的——不管怎样,我总是跟你说了。」她说到这里,再也不敢向无忌多望一眼,站起身来,飞奔而去。
  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心中怅怅的,也不知道什么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韦一笑等三人。说不得和韦一笑见他眼边隐隐犹有泪痕,不禁向着杨逍一笑,意思是说:「恭喜你啦,不久杨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
  四个人下得武当山来,杨逍道:「这赵姑娘前后拥卫,看样子不会单身行走,要查她的踪迹并不为难。咱们分从东南西北四方搜寻,明日正午在谷城会齐。教主尊意若何?」张无忌道:「甚好,便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罢。」原来谷城在武当山之东,他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嘱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极是厉害,三位若是遇上了,能避则避,不必孤身与之动手。」三人答应了,当即行礼作别,分赴东南北三方查察。
  且说张无忌向西都是山路,他展开轻功,行走好不迅速,只一个多时辰,已到了十偃镇。他在镇上面店里要了一碗面,向店伴问起是否有一乘黄缎软轿经过。那店伴道:「有啊!还有三个重病之人,睡在软兜里抬着,往西朝黄龙镇去了,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张无忌大喜,心想这些人行走不快,不如等到天黑再追赶不迟,以免泄露了自己行藏。当下行到僻静之处,找一块大石,睡了一觉,待到初更时分,这才向黄龙镇来。
  到得镇上,未交二鼓天时,他闪身墙角之后,见街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一间大客店中却是灯烛辉煌。无忌一意要查清楚赵明的来历,顾不得孤身犯险,一纵身,轻轻上了屋顶,几个起伏,已到了那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顶,黑暗中凝目前望,只见镇甸外的河边空地上,竖着一座毡帐,帐前帐后人影绰绰,守卫得极是严密,心想:「赵姑娘莫非是住在这毡帐里面?她相貌说话都和汉人一模一样,起居饮食却带着几分蒙古之风。」但其时元人占治中土已久,汉人的豪绅大贾以竞学蒙古风尚为荣,那也不足为异。他正自筹思如何走近帐蓬,忽听得客店的一扇窗中,传出几下呻吟之声。无忌心念一动,轻轻纵下地来,走到窗下,向屋里一张——。
  只见房中三张床上躺着三人,其余两人瞧不见面貌,对窗那人正是八臂神魔宇文策,他低声哼着,显是伤处十分痛楚,双臂双腿上都是缠着白布。张无忌猛地想起;「他四肢被我震碎,定用他本门灵药黑玉断续膏敷治。此刻不抢,更待何时?」一推窗子,纵身而进,房中站着的一人惊呼一声,一拳打来。张无忌左手抓住他拳头,右手一指便点了他软麻穴,回头一看,只见躺着的其余二人正是秃顶阿二和玉面神剑方东白,被他点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兀自拿着两枚金针,想是在给三人针炙止痛。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瓶子,瓶旁则是几块艾绒。
  无忌拿起黑瓶,拔开瓶塞一闻,只觉一股辛辣之气,十分触鼻。宇文策叫道:「来人哪,抢药——」张无忌运指如风,连点躺着三人的哑穴,撕开字文策手臂的绷带一看,果见他一条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着一层膏药。他生怕赵明诡计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药,引诱自己上当,当下在宇文策及秃顶阿二的伤处刮下药膏,包在绷带之中,心想瓶中纵是假药,从他们伤处刮下的决计不假。此时外面守护之人早已听见声音,有人踢开房门,抢了进来。无忌望也不望,抬腿一一踢出,霎时间客店中人声鼎沸,乱成一片。无忌接连踢出六人,已刮尽了宇文策和秃顶阿二伤处的药膏,心想若再耽搁。惹得玄冥二老赶到,那可大大不妙,当即将那瓶和刮下的药膏在怀中一揣,提起那个医生,向窗外掷了出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医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上,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袭击。无忌乘着这一空隙,飞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利刃疾刺而至。张无忌左手牵,右手引,乾坤大挪移心法牛刀小试,左边一剑刺中了右边那人,右边一枪戳中了左边那人,混乱中声,无忌早已去得远了。
  他一路上好不喜欢,心想此行虽然查不到赵明的真相,但夺得了黑玉断续膏,那可比什么都强。此时等不及到谷城去和杨逍等人会面,迳回武当,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通知杨逍等回山。张三丰等听说获得黑玉断续膏,无不大喜。张无忌细着看宇文策伤处刮下来的药膏,再从黑瓶中挑了些药膏来详加比较,确是一般无异。那黑瓶乃是一块大玉雕成,深黑如漆,触手生温,盎有古意,单是这个瓶子,便是一件极珍贵的宝物。张无忌再无怀疑,命人将殷利亨抬到俞岱岩房中,两床并列放好。杨不悔跟了进来,她不敢和无忌的眼光相对,脸上却是容光焕发,心中感激无量,显然张无忌送她到西域,在昆仑派代她喝毒酒这许多恩情,都远比不上治好殷利亨这么要紧。
  张无忌道:「三师伯,你的旧伤都已愈合,此刻医治,侄儿须将你手脚骨骼重行折断,再加接续,望你忍得一时之痛。」俞岱岩实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残废能重行痊愈,但想最坏也不过是治疗无效,二十年来,早已什么都不在乎,心中只想:「无忌是尽心竭力,要补父母之过,否则他是终身不安。我一时之痛,又算得什么?」他是骨气奇硬的好汉子,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道:「你放胆干去便是。」无忌命杨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将他断骨处尽数摸得清楚,然后点了他的昏睡穴,劲奔十指,喀喀喀响声不绝,将他断骨已合之处,重行一一折断。俞岱岩虽然穴道被点,仍是痛得醒了过来。张无忌手法如风,大骨小骨一加折断,立即拚到准确部位,敷上黑玉断续膏,缠了绷带,再夹上木板。医治殷利亨那便容易得多,断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时已予扶正,这时只须敷上黑玉断续膏便成。
  等到治完殷利亨,张无忌也已忙得汗流挟背,当下派五行旗正副掌旗使轮流守卫,以防敌人前来扰乱。当日下午,无忌用过午膳,正在云房中小睡,以复夜来一晚奔波的疲劳,睡梦中,忽听得脚步轻响,有人在房门口一张,小昭守在门外,低声问:「什么事?教主睡着啦。」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轻声道:「殷六侠痛得已晕去三次,不知教主——」张无忌不等他话说完,翻身奔出,快步来到俞岱岩房中,只见殷利亨双眼翻白,又已晕了过去,杨不悔急得满脸都是眼泪,不知如何是好,那边俞岱岩咬得牙齿格格直响,显是在硬忍痛楚,只是他性子坚强,不肯发出一下呻吟之声。
  无忌见了这等情景,大是惊异,在殷利亨「承泣」「太阳」「膻中」等穴上推拿数下,将他救醒过来,问俞岱岩道:「三师伯,是断骨处痛得厉害?」俞岱岩道:「断骨处疼痛,那也罢了,只觉肠胃心肺、五脏六腑,实是麻痒难当——好像,好像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听俞岱岩所说,那明明是身中剧毒之象,又问殷利亨道:「六叔,你觉得怎样?」殷利亨道:「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鲜艳得紧,许许多多小球儿在飞舞,转来转去,真是好看,真是好看——你瞧,你瞧——」无忌「啊」的一声大叫,险险自己也晕了过去,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王难姑所遗「毒经」中的一段话:「七虫七花膏,以毒虫七种、毒花七种,捣乱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内脏麻痒,如七虫咬啮,然后眼前现斑烂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飞散。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大凡最具灵验神效者,共四十九种配法,变化异方复六十三种。须施毒者自解。」
  无忌额头汗涔涔而下,知道终于是上了赵明的恶当,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而在宇文策和秃顶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这剧毒的药物,不惜舍却两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壳,这等毒辣心肠,当真是匪夷所思。此刻他行动如风,迅即拆除两人身上的夹板绷带,用烧酒洗净两人四肢所敷的剧毒药膏。杨不悔见了无忌郑重的脸色,心知事不妙,再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帮着用酒洗涤殷利亨四肢。但见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颜色非一旦可除。
  张无忌不敢乱用药物,只取了些镇痛安神的丹药给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是惊惧,又是惭愧,心力交瘁。不由得双膝一软,蓦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来。杨不悔大惊,只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无忌呜咽道:「是我杀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这七虫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种配制之法,谁又知道她用的是那七种毒虫,那七种毒花?化解此种剧毒,全仗以毒攻毒之法,只要看不准一种毒虫毒花,用药稍误,立时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间,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了父亲自刎时的心情,大错已然铸成,除了自刎以谢之外,确是再无别的道路。他缓缓站起身来,杨不悔问道:「当真是无药可救了么?连勉强一试也不成么?」无忌摇了摇头。杨不悔应道:「傲!」居然神色泰然,并不如何惊慌,无忌心中又是一动,想起她所说的那句话来:「他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心想:「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两个,而是三个。」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见吴劲草走到门外禀道:「教主,那个赵姑娘在观外求见。」张无忌一听,悲愤不能自己,叫道:「我正要找她!」从杨不悔腰间拔出长剑,执在手中,大踏步走出。小昭取下鬓边的珠花,交给无忌,道:「公子,你去还了给赵姑娘。」
  张无忌向小昭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这姓赵的姑娘仇深如海,我们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当下一手杖剑,一手持花,走到观门之外,只见赵明一人站在当地,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她身后十余丈处,站着玄冥二老,两个人牵着三匹骏马,眼光却瞧着别处。张无忌身形一晃,早已欺到赵明身前,左手一探,已抓住了她双手手腕,右手长剑的剑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药来!」
  赵明微笑道:「你胁迫过我一次,这次又想来胁迫我么?我上门来看你,这样凶霸霸的,难道是待客之道么?」张无忌道:「我要解药!你若是不给,我是不想活,你也不用想活了。」赵明微微一红,轻声啐道:「呸!臭美么?你死你的,关我什么事,要我陪你一块儿死?」张无忌正色道:「谁跟你说笑话,你不给解药,今日便是你我同时毕命之日。」赵明双手被他握住,只觉得他全身颤抖,激动已极,又觉得他掌心中有一件坚硬之物,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张无忌道:「你的珠花,还你!」左手一抬,已将珠花插在她的鬓上,随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两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闪电。赵明道:「那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要?」张无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东西。」赵明道:「你不要我的东西?这句话是真是假?为什么你一开口就问我讨解药?」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总有落于下风,一时语塞,想起俞岱岩、殷利亨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儿不禁红了,几乎便要流下泪了,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赵明的种种恶毒之处,却又不肯在她面前进示弱。
  这时殷天正等都已得知讯息,拥出观门,见赵明已被张无忌擒住,玄冥二老却站在远处,似乎漠不关心,又似是有恃无恐,各人也便站在一旁,静以观变。
  赵明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之强,震动天下,怎么遇到一点儿难题,便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哭泣,刚才你已哭过了,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我跟你说,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两掌玄冥神掌,我这次是来瞧瞧你伤得怎样。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就是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张无忌心想,她若想乘机逃走,那是万万不能,只要她脚步一动,自己立时便又可抓住她,于是放开了她的手腕。赵明伸手摸了摸鬓边的珠花,嫣然一笑,道:「怎么?你自己倒像是没受什么伤。」张无忌冷冷的道:「区区玄冥神掌,未必使伤得了人。」赵明道:「那么大力金刚指呢?七虫七花膏呢?」这两句话便似两个大铁锤,重重锤在无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虫七花膏。」赵明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我可以给你。你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也可以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奉上。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你杀我容易,要得解药,那是难上加难。你再对我滥施恶刑,我给你的也是假药毒药。」张无忌心头一喜,道:「那三件事?快说快说。」赵明微笑道:「我不早跟你说过么?我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想到了,我随时跟你说,只须你金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也不会叫你去做违背武林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张无忌听她说「不会叫你去做违背武林侠义之道的恶事」,登时便放下了心,寻思:「只要不背侠义之道,那么不论多大的难题,我也当竭力以赴。」当下慨然道:「赵姑娘,倘若你惠赐灵药,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张无忌决不敢辞。赴汤蹈火,唯君所驱。」
  赵明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须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张无忌道:「谨如尊言。」和她手掌轻轻相击三下。赵明取下鬓边珠花,道:「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吧?」张无忌生怕它不给解药,不敢拂逆其意,将珠花接了过来。赵明道:「我可不许你再去送给那个俏丫鬟。」张无忌道:「是。」赵明笑着退开三步,说道:「解药立时送到,张教主请了!」长袖一拂,转身便去。玄冥二老牵过马来,侍候她上马先行,三乘马蹄声得得,下山去了。
  赵明等三人刚转过山坡,左首大树后闪出一条汉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挽强弓,搭长箭,朗声说道:「我家主人拜上张教主,书信一封,敬请收阅。」说着飕的一声,将箭射了过来。张无忌左手一抄,将箭接在手中,只见那箭并无箭镞,箭杆上却绑着一封信。张无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张教主亲启」,拆开信来,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文曰:「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顾,赐之婢仆,委诸尘土,岂贱妾之所望耶?」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忙着那朵珠花,逐颗珍珠试行旋转,果有一颗珍珠能够转动,当下将珠子旋下,金铸花干中空,藏着一卷白色之物。无忌从怀中取出针炙穴道所用的金针,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乃是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七虫为那七种毒虫,七花是那七种毒花,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写得明白。其实无忌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却是不须旁人指点。它一看解法,全无错误,心知并非赵明弄鬼,大喜之下,奔进内院,依法配药救治。果然只一个多时辰,俞殷二人毒势便即大为减轻,内脏麻痹渐止,眼前彩晕渐消。张无忌再去取出赵明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细用心察看,终于发见了夹层所在,其中满满的装了黑色药膏,气息却是芬芳清凉。这一次无忌不敢再鲁莽了,找了一只狗来,折了他一条后腿,挑些药膏敷在伤处,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绝无中毒象征,伤处更是大见好转。
  过了三日,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于是张无忌将真正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四肢上敷涂。这一次全无意外,那黑玉断续臂果是功效如神,两个多月后,殷利亨双手已能活动,只是俞岱岩残废已久,要说尽复旧观,势所难能,但瞧他伤势复元的情势,半载之后,当可在腋下撑两根拐杖。以杖代足,缓缓行走,虽然仍是残废,却不复是丝毫动弹不得的废人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这么一耽搁,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先后回山,带回来的讯息却是令人大为惊讶。峨嵋、华山,崆峒、昆仑各派远征光明顶的人众,竟无一个回转本派,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魔教势大,将六大派前赴西城的众高手一鼓聚歼,然后再分头消灭各派。少林寺僧众突然失踪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波动。五行旗各掌旗使此去,幸好均持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信符,自己又不泄漏身份,否则早已和各派打得流花落水。各掌旗使言道,此刻江湖上众门派、众帮会,以及镖行、山寨、船帮、码头、无不严密戒备,生怕明教大举来袭。
  过了数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当,说道白眉旗已重行改编,尽数隶属明教,只是东南群雄并起,反元义师此起彼伏,天下已然大乱。

七○ 明教大会

这时元军仍是极强,义师不旋踵便被扑灭,无一得成大事,况且起事者各自为战,互相并无呼应联络,终被元朝官兵一一歼除。
  当日晚间,张三丰在后殿摆设素筵,替殷天正父子接风。席间殷天正说起各地举义失败的情由,每一处起义,明教和白眉教下的弟子均有参与,被元兵或擒或杀,殉难者极众。群豪听了,尽皆扼腕慨叹。
  杨逍道:「天下百姓痛苦,人心思变,正是驱除挞子,还我河山的良机。昔年杨教主在世,日夜以兴复为念,只是本数向来行事偏激,百年来和中原武林多派怨仇相缠,难以携手抗敌。天幸张教主主理教务,和各派怒仇渐解,咱们正好同心协力,共抗胡虏。」周颠道:「杨左使,你的话听来是不错。可惜都是废话,近乎放屁一类。」杨逍听了也不生气,道,「还请周兄指教。」周颠道:「江湖上都说咱明教杀光了六大派的高手,一听到『明教』两字,人人恨之入骨,什么『同心协力、共抗胡虏』云云,说来好听,却是如何做起?」杨逍道:「咱们虽然蒙此恶名,但真相总有大白之日,何况张真人可为明证。」周颠笑道:「倘若是咱们杀了宋远桥、灭绝老尼、何太冲他们,张真人还不是蒙在鼓里,如何作得准?」铁冠道人喝道:「周颠,张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疯疯颠颠!」周颠伸了伸舌头,却不言语了。彭莹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依贫道之见,咱们当大会明教各路首领,颁示张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同时人多眼宽,到底宋大侠,灭绝师太他们到了何处,在大会中也可有个查究。」周颠道:「要查宋大侠他们的下落,那是容易得紧,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众人齐道:「怎么样?你何不早说?」周颠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说道:「只须教主去问一声赵姑娘,少说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说哪,这些人不是给赵姑娘杀了,便是给她擒了。」
  这两个多月来韦一笑、杨逍、彭莹玉、说不得等人,曾分头下山探听赵姑娘的来历和踪迹,但自从那日观前现身、和张无忌击掌为誓之后,此人便不知去向,连她手下所有的人众,也是个个无影无踪,找不着半点痕迹。群豪诸多猜测,均料想她和朝廷有关,但除此之外,再也寻不着什么线索了。此时听周颠如此说,众人都道:「你这才是废话!要是寻得着那姓赵的女子,咱们不会着落在她身上打听吗?」周颠笑道:「你们自然寻不着,教主却不用寻找,自会见着。教主还欠着她三件事没办,难道这位如此厉害的小姐,就此罢了不成?嘿!这位姑娘花容月貌,可以我一想到她便浑身汗毛直竖,害怕得发抖。」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但想想也确是实情。
  张无忌叹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个难题,我尽力办了,就此了结此事,否则终日挂在心上,不知她会出什么古怪花样。彭大师适才建议,本教召集各路首领一会,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当山上空等,终究不是办法。」杨逍道:「教主,你说在何处聚会最好?」张无忌略一沉吟,说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本教两位人物的恩情。一是蝶谷医仙胡青中先生,他老人家已死于金花婆婆之手。另一位是常遇春大哥,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我想,本教这次大会,便在淮北蝴蝶谷中举行。」周颠拍手道:「甚好,甚好!这个『见死不救』,昔年我每日跟他斗口,人倒是挺不错的。他见死不救,自己死时也无人救他,正是报应。我周颠倒要去他墓上磕几个响头。」当下群豪各无异议,言明三个多月后的八月中秋,明教各路首领,齐集淮北蝴蝶谷胡青牛故居聚会。
  次日清晨,五行旗和白眉教下各掌职信使,分头自武当出发,传下教主号令,诸路教众,凡香主以上者,除留下副手于当地主理教务外,一概于八月中秋前赶到淮北蝴蝶谷,参见新教主。
  其时距中秋尚有三月,张无忌见俞岱岩和殷利亨尚未痊可,深恐伤势有甚反覆,以致功亏一贯,因此暂留武当,照料俞殷二人,暇时则向张三丰请教太极拳剑的武学。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诸人,仍是各处游行,探听赵明一干人的下落。杨逍奉教主之命,勉强留在武当,但为纪晓芙之事,对殷利亨深感惭愧,平日只有闭门读书,轻易不离室门一步。这日午后。张无忌来到杨逍房中,商量来日蝴蝶谷大会,有那几件大事要向教众交代。他以年轻识浅,忽当重任,常自有战战兢兢之意,唯惧不克负荷,误了大事。杨逍深通教务,因此无忌请他留在身边,随时向他咨询商量。
  两人谈了一会,无忌顺手取过杨逍案头的书来,见封面上写着「明教流传中土记」七个字的题签,下面注着「弟子光明左使杨逍恭撰」一行小字。无忌叹道:「杨左使,你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栋梁之士。」杨逍谢道:「多谢教主嘉奖。」无忌翻开书来,但见小楷恭录,事事旁征博引,书中载得明白,明教于唐武后延载元年传人中土,其时波斯人拂多诞持明教「三宗经」来朝,中国人始习此教经典。唐大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长安洛阳建明教寺院「大云光明寺」,此后太原、荆州、扬州、洪州、越州等重镇,均有大云光明寺。至会昌三年,朝廷下令杀明教徒,明教势力大衰,自此之后,明教便成为犯禁的秘密教会,历朝均受官府摧残。明教为图生存,行事不免诡秘,终于摩尼教这个「摩」字,被人改为「魔」字,世人遂称之为魔教。
  张无忌读到此处,不禁长叹一声,说道:「杨左使,本教教旨原是去恶行善,和释道并无大异,何以自唐代以来,历朝均受惨酷屠戳?」杨逍道:「释家虽说普渡众生,但僧众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务。道家亦然。本教则聚集乡民,不论是谁有甚危难困苦,诸教众一齐出力相助。官府欺压官民,什么时候能少了?什么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压,本教势必和官府相抗。」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只有朝廷官府不去欺压良民,豪绅土豪不敢横行不法,到那时候,本教方能真正的兴旺。」杨逍拍案而起,大声道:「教主之言,正说出了本教教旨的关键所在。」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当真能有这么一日么?」杨逍沉吟半响,说道:「但盼真道有这么一天。宋朝本教方腊方教主起事,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压良民。」他翻开那本书来,指到明教大教主方腊在浙东起事、震动天下的记载,张无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说道:「大丈夫固当如是。虽然方教主殉难身死,却终是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两人四目相投,心意相通,不禁血热如沸。
  杨逍又道:「本教历代均遭严禁,但始终屹立不倒。南宋绍兴四年,有个官员叫做王居正,对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说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观。」说着翻到书中一处,抄录着王居正那道奏章。张无忌见那奏章中写道:「伏见两浙州县有吃菜事魔之俗。方腊以前,法禁尚宽,而事魔之俗犹未至于甚炽。方腊之后,法禁愈严,而事魔愈不可胜禁。——臣闻事魔者,每乡每村有一二桀黠,谓之魔头,奉录其乡村姓氏名字,相与组盟为魔之党。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出力以相赈恤。盖不肉食则费省,费省故易足。同党则相亲,相亲故亲恤而事易济——」
  张无忌读到这里,说道:「那王居正虽然仇视本教,却也知本教教众节俭朴实,相亲相爱。」他接下去又看那奏章:「——臣以为此先王导其民使相亲相友相助之意。而甘淡薄,教节俭,有古淳朴之风。今民之师帅,既不能以是为政,乃为魔头者窃取以瞽惑其党,使皆归德于其魔,于是从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说。民愚无知,谓吾从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济也,故以魔头之说为皆可信,而争趋归之。此所以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他转头向杨逍道:「杨左使,『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这句话,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证。这部书可否借我一阅,也好让我多知本教往圣先贤的业绩遗训?」杨逍道:「正要请教主指教。」
  无忌将书收起,说道:「俞三伯和殷六叔伤势大好了,我们明日便首途赴蝴蝶谷去。我另有一事要和左使相商,那是关于不悔妹子的。」杨逍只道他要开口求婚,心下甚喜,说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赐,属下父子感恩图报,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命。无不乐从。」张无忌于是将杨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一一说了。杨逍一听之下,错愕万分,怔怔的竟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侠垂青,原是杨门之幸,只是他二人年纪悬殊,辈份又异,这个——」说了「这个」两字,却又接不下去。张无忌道:「殷六叔未满四十,方当壮盛。不悔妹子虽叫他一声叔叔,也不是真有什么血缘泛亲,师门之谊。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这头姻缘,上代的仇嫌尽数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杨逍原是个十分豁达之人,又为纪晓芙之事,每次见到殷利亨,总是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然倾心于他,倒是了赎自己的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派再也不存芥蒂,于是长揖说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见关怀。属下先此谢谢。」
  当晚张无忌传出这个喜讯,群豪纷纷向殷利亨道喜。杨不悔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来。张三丰和俞岱岩得知此事时,起初也颇惊奇,但随即便为殷利亨喜欢。说到婚期,殷利亨道:「待大师哥他们回山,众兄弟完聚,那时再办喜事不迟。」
  次日张无忌偕同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小昭等人,辞别张三丰师徒,首途前往淮北。杨不悔留在武当,服侍殷利亨,当时男女之防虽严,但他们武林中人,也不理会这些小节。
  明教一行人晓行夜宿,向东北方行去,一路上见田地荒芜,民有饥色。沿海诸路本着殷实富庶之区,但眼前饿殍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极处。群豪慨叹百姓惨遭劫难,又知蒙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长,正是天下英雄揭竿起事的良机。这一日来到界牌集,离蝴蝶谷已然不远,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喊杀之声大震,有两支人马正在交兵。群豪纵马上前,穿过一座森林,只见千余名蒙古兵分列左右,在进攻一座山寨。寨上飘出一面绘着红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帜。寨中人数较少,己有渐渐不支之势,但兀自健斗不屈。蒙古兵矢发如雨,大叫:「魔教的叛贼,快快投降!」
  周颠道:「教主,咱们上吗?」张无忌道:「好!先去杀了带兵的军官。」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五人应命而出,冲入敌阵,长剑搬动,两名元兵的百夫长首先落马,跟着统兵的千夫长也被殷野王一刀砍死。元兵群龙无首,登时大乱。山寨中人见来了外援,大声欢呼。寨门开处,一条黑衣大汉手挺长矛,当先冲出,元兵当者辟易,无人敢撄其锋。
  只见那大汉长矛一闪,便有一名元军被刺,倒撞下马。众元兵惊呼连连,四下奔逃。杨逍等见这大汉威风凛凛,有若天神,无不赞叹:「好一位英雄将军。」此时张无忌早已看清楚那大汉的面貌,正是常自想念的常遇春常大哥,只是剧斗方酣,不即上前相见。明教人众前后夹攻,元军死伤了五六百人,余下的不敢恋战,分头落荒而走。常遇春横矛大笑,叫道:「是那一路的兄弟前来相助?常某感激不尽。」张无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也。」纵身而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
  常遇春躬身下拜,说道:「教主兄弟,我又是你大哥,又是你属下,真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原来常遇春归五行旗中巨木旗下该管,张无忌接任教主等等情由,已得掌旗使闻苍松示知,这几天中他率领本教兄弟,日夜等候张无忌到来,不料元军却来攻打。常遇春见己寡敌众,本拟故意示弱,将元军诱入寨中,一鼓而歼,但张无忌等突然赶到应援,他便乘势开寨杀出。他在明教中职位不高,当下向杨逍,殷天正等一一参见,恭执下属之礼。群豪以他是教主的结义兄弟,都不敢以长上自居,执手问好,相待尽礼。
  常遇春邀群累豪入寨,杀牛宰羊,大摆酒筵,说起别来情由。这几年来淮南淮北水旱相继,百姓苦不堪言。常遇春无以为生,便啸聚一班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勾当,倒也逍遥快活,山寨中有粮食金银多了,便去赈济贫民。元军几次攻打,都奈何他不得。
  众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齐北行,料得元军新败,两三月内决计不敢再来。数日后到了蝴蝶谷外前。先到的教众,得知教主到来,列成长队,迎出谷来。其时巨木旗下执事人等,早已在蝶谷中搭造了许多茅舍木屋,以供典会的各路好汉居住。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等均已先此到达。张无忌接见诸路教众后,备了祭品,分别到胡青牛夫妇及纪晓芙墓前致祭。想起当日离谷时何等凄惶狼狈,今日归来却是云荼灿烂,风光无限,真是如同隔世。
  再过三日便是八月中秋,蝴蝶谷中筑了高坛,坛前烧起熊熊大火。张无忌登坛宣示和中原诸门派尽释前愆、反元抗胡之意,又颁下教规,重申行善去恶、除暴安良的教旨。众香主欢声雷动,一齐凛遵,各人身前点起香束,立誓对教主令旨,决不敢违。是日坛前火光烛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盟,至此为极。年老的教众眼见这片兴旺气象,想起十余年来本教四分五裂、几致覆灭的情景,忍不住喜极而泣。
  张无忌又宣示道:「本教历代相传,不茹荤酒。但眼下处处灾荒,只能有什么便吃什么,何况咱们今日第一件大事,乃是驱除鞑子,众兄弟不食荤腥,精神不旺,难以力战。自今而后,废了不茹荤酒这条教规。咱们立身处世,以大节为重,饮食禁忌,只是余事。」当晚蝴蝶谷中月明如昼,数千教众畅怀尽欢,至晓方罢。
  次日众人睡至午间,这才起身。张无忌刚梳洗罢,属下教众报道:「洪水旗下弟子朱元璋、徐达诸人求见。」张无忌大喜,亲自迎出门去。朱元璋、徐达率同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诸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一见无忌出来,一齐躬身行礼,说道:「参见教主!」无忌常常念着那日徐达救命之恩,一见众人,喜之不尽,当即还礼,左手携着朱元璋,右手挽着徐达,同进室内,命众人坐下。众人告了罪,才行就座。这时朱元璋已然还俗,不再作僧人打扮,说道:「属下等奉教主令旨,赶来蝴蝶谷,本应早到候驾,但途中遇上了一件十分蹊跷之事,属下等跟踪追查,以致误了会期,还请教主恕罪。」
  张无忌道:「却不知是遇上了何等跷蹊之事?」朱元璋道:「六月上旬。咱们便得到教主的令旨,大伙儿好生喜欢,咱兄弟们商议,该当备什么礼物,庆贺教主才是,准北是苦地方,没什么好东西的,幸得会期尚远,大伙儿便一起上山东去闯闯。咱们生怕给官府认了出来,因此扮作了赶脚的骡车夫,属下算是个车夫头儿。这天来到河南的归德府,接了几个老西客人,往山东荷泽。正行之间,忽然有一伙人赶了上来,轮刀使枪,模样十分凶狼,将咱们车中的客人都赶了下去,叫咱们去载别的客人。那时花兄弟性子暴,便要跟他们放对,徐兄弟向他使个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动手不迟。那伙人将咱们九辆大车有赶到一处山坳之中,那里另外还有十多辆大车候着,只见地下坐着的都是和尚。」
  张无忌道:「都是和尚?」朱元璋道:「不错。那些和尚个个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但其中好些人模样极是不凡,有的太阳穴高高凸起,有的魁梧奇伟,徐兄弟悄悄跟我说,这些和尚都是身负高强武功之人。那伙凶人叫众和尚坐在车里,押着咱们一路向北。属下料想其中必有古怪,暗地里叫众兄弟着意提防,千万不可露出形迹。一路上咱们留神那伙凶人的说话,可是这群人诡秘得紧,在咱们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吴良兄弟大著胆子,半夜里到他们窗下去偷听。连听了四五夜,这才探得了一些端倪。原来这些和尚竟然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高僧。」张无忌本已料到了几分,但还是「啊」的一声。朱元璋接着道:「吴良兄弟又听到一个人说:『主人当真神机妙算,令人拜服。少林、武当六派高手。尽入掌中,自古以来,还有谁能做得到这一步的?』又有一人说:『这还不算希奇。一箭双雕,却把魔教的众魔头也牵连在内。』咱们七个人假装出恭,在茅厕里悄悄商量,都说此事既然牵连本教在内,碰巧落在咱们手上,总须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禀报教主知晓。」张无忌道:「各位说得甚是。」朱元璋道。「大伙见一路北行,越发装得呆头呆脑,汤和兄弟和邓愈兄弟又假装争五钱银子?笨手笨脚的打了一场架,显得半点不会武功。那伙凶人拍手呵呵大笑,对咱们再不在意,咱们又老爷长、老爷短的,对他们恭敬得厉害。吴祯兄弟曾想弄些麻烦来,半途上麻翻了这伙凶人,救出少林群僧。可是咱们细想,这件事来龙去脉半点不知,眼着这伙凶人又是精明干练,武功了得,没的一个失手,打草惊蛇,反而误了大事,是以始终没敢下手。到得河间府,遇上了六辆大车,也是有人押解,车中坐的却是些俗家人。吃饭之时,我听得一个少林僧跟一个新来的客人招呼,说道:『宋大侠,你也来啦!』」
  无忌站起身来忙问:「他说是宋大侠?那人怎生模样?」朱元璋道:「那人瘦长身材,五六十岁年纪,三络长须,相貌甚是清雅。」无忌一听,正是宋远桥的形相,不禁又惊又喜,再问其余诸人的容貌身形,果然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也都在内,又问:「他们都受了伤吗?还是戴了铐镣?」朱元璋道:「没有铐镣。也瞧不出受什么伤,说话饮食,都和常人无异,只是精神不振,走起路来有点虚虚晃晃。那宋大侠听少林僧这么说,只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那少林僧再想说什么,押解的凶人便过来拉开了他。此后两批人前后相隔十余里,再不同食同宿,属下从此也没再见到宋大侠他们。七月初三,咱们载着少林群僧到了大都。」张无忌道:「啊,到了大都,果然是朝廷下的毒手,后来怎样?」朱元璋道:「那伙凶人领着咱们,将少林群僧送到西域一座大寺院中,叫咱们也睡在庙里——」
  张无忌道:「那是什么庙?」朱元璋道:「属下进寺之时,曾抬头瞧了瞧庙前的扁额,见是叫做『万法寺』,但便因这么一瞧,吃了一个凶人的一下马鞭。当晚咱们兄弟们悄悄商量,这些凶人定然放不过咱们,势必要杀了众人灭口,天一黑,咱们便偷着走了。」张无忌道:「事情确是凶险,幸好这类凶人,倒也没有追赶。」汤和微笑道:「朱大哥也料到了这着,事先便安排下手脚。咱们到邻近的骡马行中去抓七个骡马贩子来,跟他们换了衣服,然后将这七人砍死在庙中,脸上斩得血打模糊,好让那些凶人认不出来。又将跟咱们同来的大车车夫都杀了,银子散得满地,装成是两伙人争钱银凶杀一般。待那伙凶人回庙,再也不会起疑。」张无忌心中一惊,只见徐达脸上有小怒之色,邓愈显得颇是尴尬,汤和说来得意洋洋、只有朱元璋却是丝毫不动声色,恍若没事人一般。张无忌暗想:「这人下手好辣,实是个厉害脚色。」说道:「朱大哥此计虽妙,但从今而后,咱们决不可再行滥杀无辜。」这是教主的训谕,朱元璋等一齐起立,躬身说道:「谨遵教主令旨。」
  张无忌道:「朱大哥七位探听到少林、武当两派高手的下落,此功大是小小。待安排了抗元起义的大事之后,咱们便同赴大都,相救两派高手。」他说过公事,再和徐达等相叙私谊。说起那日偷宰张员外耕牛之事,一齐拊掌大笑。
  当晚张无忌,大会教众,焚火烧香,宣告诸足并起,共抗元朝,诸路教众相互呼应,累得元军疲于奔命。那便大事可成。是时定下方策,教主张无忌率同光明左使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执掌总坛,为全教总帅。白眉鹰王殷天正,率同白眉旗下教众,在江南起事。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会同常遇春寨中人马,和郭子兴、孙德崖等,在准北濠州起兵。布袋和尚说不得率领韩山童、刘福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皎儿等人,在河南颖川一带起事。彭莹玉率领徐寿辉、邹普旺、明五等,在江西赣、饶、袁、信诸州起事。铁冠道人率领布三王、孟海马等,在湘楚荆襄一带起事。周颠率领芝麻李,赵君用等在徐宿丰沛一带起事。冷谦会同西域教众,截断西域开赴中原的蒙古救兵。五行旗归总坛调遣,何方吃紧,便向何方应援。
  这等安排方策。十九出于杨逍的计谋,张无忌宣示出来,教众欢声雷动,意气风发。张无忌又道:「单凭本教一教之力,难以撼动元朝近百年的基业,须当联络天下英雄豪杰,群策群力,大功方成。眼下中原武林人物,半数为朝廷所擒,总坛即当设法营救。明日众兄弟散处四方,一遇机会,便即杀鞑子动手,总坛也即前赴大都救人。今日在此尽欢,此后相见,未知何月。众兄弟须当义气为重,大事为先,决不可争权夺利,互逞残杀,若有此等不义情由,总坛决不宽饶。」众人齐声答应:「教主令旨,却不敢违!」呼喊声山谷鸣响。
  当下众人歃血为盟,焚香为誓,决死不负大义。次日清晨,诸路人众纷纷向张无忌告别。众人虽均是意气慷慨的豪杰,但想到此后血战四野,不知谁存谁亡,大事纵成,今日蝴蝶谷大会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是时蝴蝶谷前圣火高烧,也不知是谁忽然朗声喝了起来:「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各人一个个的齐声而唱,相和之声越来越响:「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无人,忧患实多!怜我无人,忧患实多!」
  那「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息实多!」的歌声,飘扬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个个走到张无忌面前,躬身行礼,昂首而出,再不回顾。张无忌想起如许大好男儿,此后一二十年之中,行将鲜血洒遍中原大地,忍不住热泪盈眶。但听歌声渐远,壮士离散,热闹了数日的蝴蝶谷重归沉寂,只剩下杨逍、韦一笑以及朱元璋等寥寥数人。张无忌详细询明万法寺坐落的所在,以及那干凶人形貌,说道:「朱大哥,此间濠泗一带,方当大乱,不可错过了起事之机。你们不必陪我上大都去,咱们就此别过。」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齐道;「但盼教主马到成功,属下宁静候好音。」拜别了张无忌,出谷自去举事。
  张无忌道;「咱们也要动身了。小昭,你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就在这里等我吧。」小昭委委曲曲的答应了,可是她一直送出谷来,送了三里,又送三里,终是恋恋不舍的不肯分别。无忌道:「小昭,你越送越远,回去时路也要不认识啦。」小昭道:「张公子,你到了大都,会见到那个赵姑娘不会?」无忌道:「说不定会得见到。」小昭道:「你要是见到她,代我求她一件事成不成?」无忌奇道:「你有什么事求她?」小昭双臂一伸,道:「向赵姑娘借倚天剑一用,把这铁炼儿割断了,否则我终身不得自由。」无忌见她神情楚楚?说道极是可怜,心中有些不忍,便道:「只怕她不肯将宝剑借给我,何况要一直借到这里。」小昭道:「那么——那么,你将我带到她的跟前,请她宝剑一挥,不就成了。」无忌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跟我上大都去。杨左使,你说咱们能带她吗?」杨逍心知张无忌既如此说,已有携她同去之意,便道:「带她同去,那也不妨,教主衣着茶水,也有个人服侍,只是造炼声叮叮当当,容易引人注目。这样吧,叫她装作生病,坐在大车之中,平时不可出来。」小昭大喜,忙道:「多谢公子,多谢杨左使。」向韦一笑看了一眼,又加上一句:「多谢韦法王。」韦一笑笑道:「多谢我干什么?你小心我发起病来,吸你的血。」说着露出满口森森白牙,装个怪样。小昭明知他是开玩笑,却也不禁有些害怕,退了三步,道:「你——你别吓我。」
  这日午后,三骑一车,迳向北行。一路无话,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大都(即今北平城)。其时蒙古人铁骑所至,直至数万里外,历来帝国幅员之广,无一能及。大都是帝皇之居,各小国各部族的使臣贡员,不计其数。张无忌等一进城门,便见街上来来往往,许多都是黄发碧眼之徒。四人到得西域,找了一家客店投宿。杨逍出手阔绰,装作是富商大贾模样,要了三间上房,那店小二奔走趋奉,服待得极是殷勤。杨逍问起大都城里的风景古迹,谈了一会,漫不经意的问起有什么古庙寺院。那店小二说了几所,便说到西域的万法寺来,说道:「这万法寺真是好大一座丛林,寺里的三座大铜佛,便是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座来,原该去见识见识。但客官们来得不巧,这半年来,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爷,平常人就不敢去了。」杨逍道:「住了番僧,去瞧瞧也不碍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舌头,四下里一张,低声道:「客官们初来京城,不是小的多嘴,说话还得留神些。那些西番的佛爷们见了人爱打便打,爱杀便杀,见了标致的娘儿们更是一把便抓进寺去。这是皇上圣旨,金口许下的,有谁敢老虎头上拍苍蝇,走到西番佛爷的跟前?」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势力,横行不法,欺压汉人,杨逍等知之已久,只是没料到京城之中竟亦这般肆无忌惮,当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说。晚饭后各自合眼养神,等到二更时分,三人从窗中跃出,向西寻去。

补一完。

发表于 2006-10-25 2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啊,好啊,还有90-101回呢。
发表于 2013-2-12 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辛苦。。。
发表于 2013-2-12 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辛苦。。。
发表于 2013-2-13 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好手艺,好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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