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实非拜金之原教旨主义者,数年前查良镛‘记者学军’之宏论既出,我对他的观感也随之一变。让查先生在大陆鼓吹新闻自由或许有几分强人所难,但我怎么也料不到他居然越过底线走到了反面。雪莱对华兹华斯的晚年作为深致惋惜之情:“在可敬的贫困中,你构制了/献与自由`献与真理的歌唱/但你竟舍弃了它,我不禁哀悼/过去你如彼,而今天竟是这样”(查良铮译)。我对金庸正有同样的感慨。(这句话写完后才觉出不妥:岂不是在以雪莱自况?坦率地说,我比雪莱可强多了——最起码我活得比他长)。
尽管如此,我对金庸的那份感激之情永难磨灭,若无金庸小说陪伴,当年的惨绿少年只会更加惨不忍睹,我对那段年光的记忆也将更为灰黯不堪。至于中学6年,镇日耽于阅读金/古武侠,以致学业无成/半生潦倒,那是咎由自取,赖不到金庸头上。
金庸的文字/言行,值得商榷处正多,绝非神圣不容质疑。但我所读过的‘烁金’文章大多站不住脚,尤其以吉林大学电子工程教授闫大卫的那本《班门弄斧》最为显眼。我读是书,对闫大卫先生佩服到无以复加:他可真勇敢,对自己完全无知的东西居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并且乐不可支。
例如古龙出的‘冰比冰水冰’的所谓‘绝对’,金庸认为‘此联不通’,是因为根本不符合对联的平仄规则,闫大卫对此彻底无知,却能凭借自己广博的科学知识来证明‘这个对子并非不通’:“所谓冰水应是指冰水混合物。在科学实验中。。。。。。除非是采取特殊办法控制,冰的温度都是低于冰水的”。后面闫先生又对出了‘铁没铁哥铁’等3个下联,此公才气,真不可及!
《倚天屠龙记》。中明教‘五散人’竟有三位大和尚,对此闫先生严肃指出:“在明教中是不应有和尚的,这就好像在基督教中不应有阿訇,伊斯兰教中不会有牧师一样”,并且闫先生“写到这里,真的为那些不遗余力地赞扬金庸有深厚的历史/人文/民俗知识的学者,和断言可以通过读金庸的书来学习的专家们感到难受”。
本人深受启发,用闫先生的这种治学方法/眼光审视古典小说,果然大有创获。这次倒霉的是吴承恩的〈西游记〉:孙悟空大闹天宫,玉皇大帝收拾不住,逼不得已,最后请如来佛祖帮忙,才将猴子镇压在五行山下。要知道玉皇大帝为道教中地位最高职权最大的神祗,如来与道教完全无关,他本是佛教创教祖师释迦牟尼的10种称号之一!
写到这里,我真的为那些将《西游记》列为4大名著的全国人民‘感到难受’。
这都哪跟哪啊?就像撒旦作乱,耶和华招架不住,赶紧给宙斯发了个‘已霉耳’,宙斯慨然应允,亲率奥林匹斯山众神协助上帝耶和华剿匪戡乱,将魔鬼撒旦打入地狱。。。。。。,这种故事西方人编不出来,一旦有人编出来,不被人骂死,也会给人笑死。这完全有悖于欧美民族之宗教理念,绝对不会被他们接受认同。
而如来助玉皇的故事却为中国人喜闻乐见,似乎天经地义,毫无不妥之处。原因很简单:在世界各大主要民族中,汉族恐怕是宗教观念最薄弱的一个。倒不是不信神,或信的少,实在是信仰的神太多了一点,他们什么都信,所谓‘进什么庙烧什么香’,要论信仰之虔诚专一,跟犹太教,基督教,印度教不能比,对照伊斯兰教的狂热,更有霄壤之别。
中国自古就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寺庙里供玉皇,道观内拜观音,这种现象虽不普遍,却也绝非个案。今年我一个同事外出旅游,因为‘有缘’,在道观里从道士手里得到一个小佛像(!),他比较抠门,才给人200元钱,临走道士还直问‘心诚不诚?’,同事敬答:“诚!诚!”。。。。。。
尤其好玩的是:今日几乎全国的寺庙道观都在售卖毛的塑像,要论毁佛灭道之烈,老人家在历代统治者中可算是空前绝后了罢?
这些事只有在中华上国才可能出现,外国鬼子永远不会理解。闫先生以‘大卫’为名,莫非竟是‘国际友人’?
我相信明教在波斯本土绝对不会允许异教徒入教,一旦传入中土,教徒中出现几个大和尚就毫不足奇了。因为中国宗教,尤其是民间宗教,更尤其是有政治目的的民间宗教从来都是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自2000年前之‘五斗米道’/‘太平道’,以迄近世之‘太平天国’/‘义和拳匪’,直到今天的&&&,概莫能外。
明教于武则天时期传入中国,唐玄宗开元20年遭禁,罪名就是‘妄称佛教’。吴晗《明教与大明帝国》:“自唐会昌禁黜后,明教遂成秘密结社,攀附佛道,以图幸存““明教又与出自佛教之弥勒佛传说及白莲社合” 。可以说,明教自传入中土地那一天起,就跟和尚结下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朱元璋出身明教不是金庸的‘小说家言’,是经历史学家吴晗周密考证的,朱早年就是一位小和尚,吴晗却不曾考证出朱元璋脱掉袈裟与加入明教是同时发生的。事实上朱作秃驴,不是信佛,是为了混饭吃,后来加入明教,也非信仰火圣,是为了‘革命需要’。他也好,五散人中的布袋和尚说不得等人也好,除了造型像和尚外,再无一处像佛教徒的了。
《水浒》中的行者武松与花和尚鲁智深也是如此。试想:若二人落魄时投奔的不是宋江,而是当时的明教教主方腊,他们递交了入教申请书后,方教主是否会强制二人换下和尚装,再发给每人一套明教标准制服?
二
李敖很看不惯三毛的某些做法:“你真的信三毛是基督徒吗?她在关庙下跪求签,这是那一门子的基督徒呢?她迷信星相命运之学,这又是那一门子的基督徒呢?”以西方标准衡量,确实不妥,但在中国,三毛的这种做法正是宗教信仰者的常态,不过李敖向来是以最高道德标准去要求别人(!)的‘大思想家’,他的不满与不屑是可以理解的。李敖的不满其实还有:“ 三毛跟我说:她去非洲沙漠,是要帮助那些黄沙中的黑人,他们要她的帮助。她是基督徒,她佩服去非洲的史怀哲,所以,她也去非洲了。我说:‘。。。。。。史怀哲不会又帮助黑人,又在加那利群岛留下别墅和‘外汇存底’吧?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呢?’ 三毛听了我的话,有点窘,她答复不出来。。她是伪善的,这种伪善,自成一家,可叫做“三毛式伪善”。
然后大师笔锋一转,直扫金庸:“提到他儿子死后,他(金庸)精研佛学,已是很虔诚的佛教徒了。我说:‘佛经里讲。。。。。。但大体上,无不以舍弃财产为要件。所谓‘舍离一切,而无染着’,所谓‘随求经施,无所吝惜’。你有这么多的财产在身边,你说你是虔诚的佛教徒,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呢?’金庸听了我的话,有点窘,他答复不出来。。。。。。他是伪善的,这种伪善,自成一家,可叫做“金庸式伪善”。”
李敖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我也认为金庸算不得纯正的佛教徒,其思想太杂,但其底色非儒非佛,反是道家),只是由李敖嘴里说出,未免滑稽。最起码金庸与三毛的财产都是劳动所得,还算干净。他们没有李大师的本事与面皮去侵吞朋友的财产。
1979年李敖的老友/《文星》创办人萧孟能因债务问题离开台湾,临行将总值约2500万新台币的所有财产(包括自己的印章)当然交付给交往近20载并时时以‘仗义’标榜的老友李敖,甫料半年后萧孟能返台,李大师已将所有的房产/股票/文物收归自己名下,少年李敖颇具‘GC’主义觉悟,差一点就参加了党组织,50年代还想着偷渡返回大陆,壮志未酬,竟在万恶的资本主义台湾上演了一出‘剥夺剥削者’的大戏,壮哉!猗欤盛哉!叹观止矣!
可恨的是大资本家萧孟能不甘心失去自己过去的天堂,竟然丧心病狂地以‘侵占与背信罪’将大师告上法庭。大师凭藉自己的‘讼棍’本色,发挥了特别能战斗的精神,在法庭上巧舌如簧,挥斥方遒。无奈萧手中握有铁证,再加上大师当时的妻子胡茵梦作证:亲见李敖将萧的财产据为己有。大师被判‘侵占罪’,入狱6个月。好在那笔财产未被剥夺,终于回到了人民手中,考虑到房产/股票/文物(包括乾隆御批/傅抱石/吴昌硕/齐白石的画作)一直在升值,80年的2500万到今天应有数亿之谱。
犹记得大师亲临北大,捐出150万(!)巨款为胡适塑像,四处宣扬,现在好像‘地球人全知道了’罢?
瞧啊,这个人!自己身负‘侵占罪’,居然挨个质问他人:“你怎么解释你的巨额财产呢?”,这种修养惟有‘请随便’总统“以最高道德标准要求自己”的自我表白才足以与之比肩而立/笑傲江湖!
明乎此,我们才有可能理解大师的倨傲:“要找我佩服的人我就照镜子“!
我读李敖大作早在20年前,他在大陆初无藉藉之名,跟柏扬/龙应台不可同日而语。当时我对李敖钦仰之极,不意‘燕赵悲歌之士’复见于今日,古之李贽,前之鲁迅,不能过也!稍稍认清此公嘴脸则是6/7年前,晚间听电台采访李敖,谈天宝旧事,大师的高论令我震惊,我甚至怀疑那是否真的是李敖的声音。
初读《金庸式伪善》一文,分明记得后面还有这样的意思:“金庸风度极佳,听了我的恶言,似乎并无愠色。但此前金庸在《明报》著文,对我评价甚高,这次回香港后,《明报》就开始诬蔑/诽谤我”(大意如此)。我刚才查了原文,我家两本李敖作品收录此文,但这段话居然不见了,全没了!李敖向来惜字如金,一张上厕所的便条也要收入《大全集》,好好的文章咋就整没了呢?
不会是有些事过于敏感罢?
李敖要刻意回避什么呢?
金庸于1979年赴台,参加‘国建会’,与李敖的晤面应在此时。巧合的是当金庸赴台晤李之日,正是萧孟能将财产交李敖后离台之时。半年后东窗事发,李敖因‘侵占他人财产’被告上法庭,官司打了很长时间,或许是出于对李敖作为文学大师地位的尊重,《明报》对此案相当重视,进行了深度报道。那时的金庸还没搞懂‘记者应该向军队学习’‘加强纪律性’的真理,想来《明报》记者睁着眼说瞎话的训练不足,报上连篇累牍的当然都是李大师‘侵占与背信’的光辉业绩了。。。。。。
李敖所说的‘诬蔑诽谤’指的该不会就是此事罢?
金庸的度量我也感觉稍嫌不广,但我也实在看不出李敖的宽宏大量。这次会谈,李敖“接着谈到他写的武侠,我说胡适之说武侠小说“下流”,我有同感。我是不看武侠的,以我所受的理智训练、认知训练、文学训练、中学训练,我是无法接受这种荒谬的内容的”。李敖又在撒谎,他50年代在台大读书,后来在国军服役,经常给朋友写信,多次谈到正在阅读《射雕英雄传》,我没看到他对此书有一句贬语,莫非当时大师尚未完成“中学训练”?
李敖入狱前,有一本巨著正待印行,已经收了几十位读者的订金。此书被查禁,李敖乃庄严宣告:此后自己的全部著作,无偿地赠与这些老读者。此后李敖笔不停挥,著书百部。但赠到20本时,李大师不干了!——据说获得了这些人的谅解,此后当然还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书,大师的巨著可值钱了,大师的诺言又顶个球?
三毛私下对李敖表示要到非洲援助小战友,李敖就质问“:“史怀哲不会又帮助黑人,又在加那利群岛留下别墅和‘外汇存底’吧?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呢?’” ,金庸刚说了自己皈依佛法,大师就问罪:“你有这么多的财产在身边,你说你是虔诚的佛教徒,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呢?”。意思很显豁:二人只有放弃全部财产才行,才能免于‘伪善’之讥。
当时我给李敖算了一下,实现自己赠书的然诺,所费不赀,但也用不到他财产的百分之一。李敖以自己的东北人身份为傲,自诩‘讲义气重诚信’,怎么会小气到这步田地?他骂***那句‘小店’(小格局/小气)当真痛快,只是大师照镜子时竟对自己的那副‘小店’尊容毫无察觉?三毛与金庸的伪善也许是真的,那么你李敖这种行径又算什么?真恶?真善?伪恶?善伪?无以名之,只能归为“李敖特色”!
150万新台币是什么概念?折合成人民的币也就30几万,给胡适先生塑像,买原(石)料哪用这么多钱?只是以胡先生‘中国文艺复兴之父’的地位,总得找位真正的雕塑家罢?给人30万报酬拿得出手吗?
傅国涌认为金庸比较“抠门”,此语绝非诬蔑。但金庸好歹给香港大学捐1000万港币,给嘉兴一所中学捐310万元。论财产,金多过李,但多不到40倍罢?较之李敖,金庸真是“乐善好施”得很了。
金庸与李敖都是我少年时代无限尊崇仰慕的大人物,30岁以后才明白人是复杂的,人也是会变的。‘可爱的不可信,可信的不可爱’。
我曾经希望金庸能把孔子讲人到晚景‘血气已衰,戒之在得’的话,多读多想几次。对李敖,恐怕孔子的另一句话更适合:老而不死是为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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