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既然是武侠小说，当然逃不掉这个“武”字，如何描写原本颇有几分残暴、几分血腥的“武”，自然成为作家素质高低的一块试金石。
写“武”，自然有虚有实，虚写易而实写难。虚写尽可以天花乱坠，用上几个排比、类比、通感、比喻的句子，夹杂几句诗词，补上几句“有道是”、“武谚云”，则一场比武便可收尾矣。
实写难者，尚不仅于此。武之一道，纷繁复杂，若欲作者熟知天下武功，既不现实，亦难吸引读者。比如，下面这段文字：
张大侠深吸一口气，踏步上前，左拳虚晃，随即左脚向左前方45度角方向斜跨半步，左拳成阴掌向左方斜向下划弧，含搂腕抓枪之意而回于腰间，右手成拳向对方小腹击出，未等对方收腹，化拳为掌，略抬手肘，掌缘直击对方左胸靠肩处。此时对方右手在外，左手偏低，急抬腿欲退，同时左掌向内向上划弧来隔张大侠手臂，万料不到张大侠此前皆系虚招，右掌突变，食中两指急伸插向对方二目，待其仰头疾退，沉腕一指便点中了他的“云门”穴。
这段文字实则实矣，却无半分美感，虽然逃脱了残暴与血腥的邪路，却也让人看得极为气闷。
我们还是看看金老如何描写的吧。
一、武之徒手
先看一段简单而有趣的描写。
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却道：“你教我本事罢。”
朱聪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脚轻轻一勾，拖雷扑地倒了。他爬起身来，怒道：“你怎么打我？”朱聪笑道：“这就是本事，你学会了吗？”拖雷很是聪明，当即领悟，照式学了一遍，说道：“你再教。”朱聪向他面门虚晃一拳，拖雷向左闪避，朱聪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这一拳并不用力，触到鼻子后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极啦，你再教。”朱聪忽地俯身，肩头在他腰眼里轻轻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发飞身去接住，稳稳的将他放在地下。
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聪笑道：“你把这三下好好学会，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赢你了。够啦够啦。”
这是江南七怪费尽心机找到郭靖后第一次展示武功，当然不能显示太难的技艺，可也不能教一些蠢笨的功夫。这简短三招包含了拳法、步法、腿法、料敌及变招，既容易上手，亦颇具神效，显然选择这样的三招明着教给拖雷，暗着却是给郭靖看，妙手书生事先已花费了诺大心血。可以想见，金老其时想这三招时，亦耗了不少心血。古人云：“君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作家在文字背后所下的功夫往往为人所忽视，只觉此乃妙笔生花，视之当然。殊不知生花者，非笔也，其乃心乎！
再看一段。
胡斐更不打话，纵身跃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门打去。这一拳乃是虚势，不待福康安伸臂挡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的胸口。他知道如果一击不中，福康安左右卫士立时便会出手，因此这一拿既快且准，有如星驰电掣，实是他生平武学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卫士本事再高，也决计不及抢上来化解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
福康安“噫”的一声，径不理会他的左拳，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点向他右腕的“会宗穴”和“阳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从所未见。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心头猛地一震，立即变招，五指一勾，便去抓他两根点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扭，非教他指骨折断不可。岂知福康安武功俊极，竟不缩手，其余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动，掌力已吐。
凡是伸拳发掌，必先后缩，才行出击，但福康安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弯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数固是奇幻之极，内力亦是雄浑无比。
胡斐大骇，这时身当虚空，无法借力，当下左掌急拍，砰的一响，和福康安双掌相交，刹那间只感胸口气血翻腾，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他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便在半空之中，气息已然调匀，轻飘飘的落在地下，仍是神完气足，稳稳站定。只听得八九个声音齐声喝彩：“好！”
看那福康安时，但见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坐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立时又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
这时胡斐面对“福康安”带着一队人马，逃走固已不及，混战又何其凶险，当然只能力擒“福康安”，因此出手自然是生平绝学，而“福康安”面对此突然袭击，必然不敢掉以轻心，因其乃朝庭欲杀之而后快的人物，所以当然也是全力以赴。这当世两大高手狭路相逢，必当以力为正，以招为奇，以诈为辅。因此一招三变，精彩绝伦。只因胡斐料敌有失，故此稍稍落了一点下风。如此精确、真实、机智的描写，实令人一咏三叹！
我们再看一段教学的描写。
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儿不错，当真说一是一。这样罢，我教你一招‘亢龙有悔’。我想那黄药师自负得紧，就算他心里羡慕，也不能没出息到来偷学我的看家本领。再说，他所学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学他的武功，他也学不了我的掌法。”说着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手掌扫到面前一棵松树，喀喇一响，松树应手断折。
洪七公料人奇准，因材施教，开篇明义教给郭靖的就是“亢龙有悔”。此掌朴实雄浑，天生与郭靖是一路。此招招数简练，劲力明确，当然是实肚实肠的郭靖武功大进的不二法门。看了此段描写，读者诸君想必皆有“深获我心”之感。运用“武”来推进情节发展之生花妙笔，于此可见一斑。
二、武之刀剑
刀剑比之徒手，似乎更易着笔。但是刀剑于残暴血腥更近了一步，如何写得浑然天成而适可而止，却要花费作者更多的心思了。
冯锡范森然道：“以阁下如此身手，谅非无名之辈，何以如此藏头露尾，躲躲闪闪？”那乡农道：“就算是无名之辈，也胜于半剑有血。”冯锡范大怒，挺剑刺去。那乡农既不闪避，也不挡架，举刀向冯锡范当头砍落，骤看似是两败俱伤的拚命打法，其实这一刀后发先至，快得异乎寻常。冯锡范长剑剑尖离对方尚有尺许，敌刃已及脑门，大骇之下，急忙向左窜出。那乡农挥刀横削，攻他腰胁。冯锡范立剑相挡，那乡农手中单刀突然轻飘飘的转了方向，劈向他左臂。冯锡范侧身避开，还了一剑，那乡农仍不挡架，挥刀攻他手腕。
两人拆了三招，那乡农竟是攻了三招，他容貌忠厚木讷，带着三分呆气，但刀法之凌厉狠辣，武林中实所罕见。吴六奇和马超兴都暗暗称奇。
胡逸之在冯锡范手里吃了一个小亏，此番纯为找回场子而来。面貌忠厚而刀法犀利，胡逸之的形象从这里开始变得鲜活。看他劈脑、斩腰、削腕，三刀如水银泄地，无隙可乘，令人佩服。
再看一段新手与老手之间的对战。
令狐冲此刻于单刀刀招的种种变化，已尽数了然于胸，待他钢刀砍至，侧身向右，长剑便向他左肩削去。田伯光回刀相格，令狐冲的长剑早已收而刺他左腰。田伯光左臂与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这一回刀，守中带攻，含有反击之意，力道甚劲，钢刀直荡了出去，急切间已不及收刀护腰，只得向右让了半步。令狐冲长剑起处，刺向他左颊。田伯光举刀挡架，剑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无法再挡，再向右踏出一步。
这是令狐冲新学独孤九剑而与田伯光过招，九剑虚虚实实，虽是新手对老将，亦非田伯光这些三四流角色所能相抗。令狐冲颇有自知之明，曾对田伯光说过“令狐冲十年之内，无法杀得了田兄。”但是仅仅几天之后，田伯光的刀法对令狐冲而言已不值一哂，则金老在实写武功之时已暗表了“独孤九剑”之高明奥妙、令狐冲之颖悟、风清扬之善诱以及令狐冲之风骨，一石数鸟，可见金老用笔之老到。
再看一段对剑。
丛不弃这般扑将过去，对方如不趋避，便须以兵刃挡架，因此自己小腹虽是空门，却不必守御。岂知令狐冲不避不格，只是剑尖斜指，候他自己将小腹撞到剑上去。丛不弃身子跃起，双足尚未着地，已然看到自己陷入险境，忙挥剑往令狐冲的长剑上斩去。令狐冲早料到此着，右臂轻提，长剑提起了两尺，剑尖一抬，指向丛不弃胸前。
丛不弃这一剑斩出，原盼与令狐冲长剑相交，便能借势跃避，万不料对方突然会在这要紧关头转剑上指，他一剑斩空，身子在半空中无可回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冲剑尖上直撞过去。
这是令狐冲的破剑式牛刀初试，剑宗高手丛不弃便败得惨不堪言。显然破剑式此招之手眼身法步均为高妙之作，而料敌机先更是不言而喻。实写武功若此，不仅令人如临现场，且能获得淋漓畅快的美感。令人欣喜之余，感佩良多。
三、武之杂刃
习武之人，讲究十八般兵刃，当然长有长的好处，短有短的精微。但是武侠小说中描写这些杂刃，却颇令人头疼。因为此类兵刃用者便少，传世图谱亦稀，全凭作者天马行空，则未免儿戏，且看金老如何摆平此事。
杨过除下金丝手套，替师父戴上，垂手退开。小龙女从怀中摸出一条雪白绸带，迎风一抖，绸带未端系着一个金色圆球，圆球中空有物，绸带抖动，圆球如铃子般响了起来，玎玲玎玲，清脆动听。众人见二人的乒刃都极怪异，心想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一个兵刃极短，一个却是极长，一个极坚，一个却极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会丁当作声。
金轮法王所用的金轮专擅锁拿对手兵刃，不论刀枪剑戟、矛锤鞭棍，遇上了全是缚手缚脚，常人挥动武器一招过去，手中就没了兵器，若不是他见杨过功夫了得，还决不会说到十招。他一生之中，极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轮的三招。
小龙女绸带扬动，抢先进招。法王道：“这是什么东西？”左手去抓带子，眼见绸带夭矫灵动，料来变化必多，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个方位，不论绸带闪到哪里，都是逃不脱掌握。哪知绸带上的小圆球玎的一声响，反激起来，径来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金轮法王变招奇速，手掌翻转，又来抓那小球。小龙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将过去，自下而上，打他手背虎口处的“合谷穴”。金轮法王手掌再翻，这次却是伸出食中两指去夹圆球。小龙女看得明白，绸带微送，圆球伸出去点他臂弯里的“曲泽穴”。
金轮法王手中金轮，那是沉重锋利，摆明了是外门重兵；小龙女的绸带金球，轻柔无锋，倒像是闺中玩物。两个奇门兵器相遇，写来也能颇出奇趣，读来兴味盎然。
以针为暗器者，武侠小说中所在多有，但是以针为兵器者，则鲜有所闻。请看这一段。
令狐冲说那两句话，原是要惹他动怒，但见他衣袖微摆，便即刷的一剑，向他咽喉疾刺过去。这一剑刺得快极，东方不败若不缩身，立即便会利剑穿喉。但便在此时，令狐冲只觉左颊微微一痛，跟着手中长剑向左荡开。
却原来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用针在令狐冲脸上刺了一下，跟着缩回手臂，用针挡开了令狐冲这一剑。
幸亏令狐冲这一剑刺得也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而东方不败大怒之下攻敌，不免略有心浮气粗，这一针才刺得偏了，没刺中他的人中要穴。
东方不败手中这枚绣花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拨得令狐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武功之高，当真不可思议。
令狐冲大惊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只要一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自己立时性命不保，当即刷刷刷刷连刺四剑，都是指向对方要害。
东方不败“咦”的一声，赞道：“剑法很高啊。”左一拨，右一拨，上一拨，下一拨，将令狐冲刺来的四剑尽数拨开。令狐冲凝目看他出手，这绣花针四下拨挡，周身竟无半分破绽，当此之时，决不容他出手回刺，当即大喝一声，长剑当头直砍。东方不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绣花针，向上一举，挡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但见红影闪处，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来。此刻既已不及挡架，又不及闪避，百忙中长剑颤动，也向东方不败的左目急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这一下剑刺敌目，已是迹近无赖，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数，但令狐冲所学的“独狐剑法”本无招数，他为人又是随随便便，素来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际更不暇细思，但觉左边眉心微微一痛，东方不败已跳了开去，避开了他这一剑。
在东方不败的快捷身法下，令狐冲的剑招几乎成了慢动作。若是令狐冲的动作再慢半分，第一招便会丧在东方不败的针下。如此奇门兵刃，令人思之胆寒。但是东方不败如此武功，居然还是会败，当然是他关心则乱的缘故。杀东方不败如此偶然，任我行却没有半分后怕，可见任的有成大事者之心胸，同时亦已说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东方不败如此惊世赅俗的武功里，人们看到的仍然是这样一句话：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倘若落入了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凭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
武功描写，当然是为了人物刻画和情节发展服务的，但并不是因此说明武功的描写便不重要。好的武功描写，不单会为小说增色不少，同时也使人物和情节变得极其鲜活灵动。
看金老小说中的“武”，此为吾之悟也。 | 
狗仔卡
发表于 2006-11-5 13:53
提升卡
变色卡
显身卡
发表于 2006-11-6 07:51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