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飘雪
纳兰
战马长嘶,金鼓齐鸣,残阳如血,杀声震天。这分明是沙场啊!这是辽阔的大漠,我们与蒙古骑兵厮杀。这是寒冷的塞北,我们与罗刹大军征战。这是……这是叶赫城!爱新觉罗氏在攻打叶赫城!而我,和玄烨一起,来攻打我的家乡!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玄烨,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停下你的手。没用的,在千军万马的沙场上,我是那么渺小。叶赫城被攻破了,我的曾祖父金台石被押到玄烨面前,玄烨手里已经举起了屠刀。我跪在好友面前卑贱的乞求他。忽然,一个美丽的身影飞过来,一把秋水般的利剑刺向玄烨心窝。那是……那是飘雪!我本能的扑在玄烨身上,飘雪的剑刺进我的后心。回过头来,我看到飘雪惨白的脸,不忍再看,我转过头去,却看见——我的好友玄烨一刀砍下了我曾祖父的头颅!
猛然惊醒,已是汗透重衣。书案上是那幅只完成了一半的画,画中少女利剑一般的眼神射向我的心口。真耶?梦耶?
头痛欲裂,心乱如麻。拿起一袋酒,我冲出帐子。繁星照四野,皓月冷千山。点点灯火,让我回到人间。仰头猛灌下几口酒,我剧烈的咳嗽起来。
回到帐子里,坐在书案前。画中的少女依然盯着我,刚静下来的心又乱了。刚压下去的噩梦又出现了。我提起笔,写下此刻心情: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又: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掷笔,寥落。
帐外有人轻唤:“容若,容若,还没睡?我也睡不着,陪我出来走走。”
是玄烨。我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出帐子。
飘雪
风絮飘残以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晨星寂寥。站在容若坟前,一遍遍地默念这首词,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襟。
三年了,容若离开我已经整整三年了。我永远忘不了他临别的眼神,里面夹杂着痛苦、愧疚、矛盾、解脱,那是他一生的写照。
苍天啊,你为什么给我们安排了如此不幸的命运!
我和纳兰的相遇注定是个错误。他是皇帝的贴身一等护卫,而我,却是一个身怀家仇国恨的刺客。
然而更大的错误是,我们相爱了。
难以忘记倩魂销尽夕阳前的浪漫,难以忘记抱持纤影藉芳茵的多情。难以忘记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的相思,难以忘记谁见两眉愁聚倚阑干的期盼。难以忘记待结个他生知己的心碎,难以忘记十年踪迹十年心的无奈。
我爱,我相信我是为他而生,他也是为我而生。我恨,恨我生为前朝公主,他却是冤家对头!
然而,当我知道了容若的身世,知道了他和我一样背负血海深仇时,才发现其实我并不了解这个我爱的、爱我的男人。
容若的曾祖父原来是叶赫那拉氏的首领金台石。当年爱新觉罗氏与叶赫那拉氏争夺女真大权,金台石兵败被杀,叶赫那拉氏被努尔哈赤吞没。金台石被杀前曾秘密留下族训:爱新觉罗氏是我们的大仇人,就算叶赫那拉氏只剩下最后一个女人,也要报仇!
此后,叶赫那拉氏改姓纳兰。他们隐忍不发,为爱新觉罗氏征战四方,建立了无数功勋。但私下里,他们牢记着金台石的遗训,时刻寻找扳倒爱新觉罗氏的机会。
啊,原来是这样!知道这段密辛后,我十分兴奋。这么说,我们是同一战线了?容若,太好了,和我一起杀掉康熙报了大仇,然后我们一起远走天涯!
他握着我的手说:飘雪,对不起,我不能杀他,也不能让你杀他。
为什么?你,你难道忘了祖宗的遗训?
不,我记得。不过玄烨是我的好朋友,更是一个好皇帝。
好皇帝?我对容若失望之极!我用力摔开他的手,冲口喊道:在我心里,你们满洲人都是强盗,都是刽子手!
容若的脸在那一刻变得煞白,他像一个做错的孩子那样,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嘴里喃喃的念叨:刽子手……刽子手!
我气极了:对,就是刽子手!纳兰容若,你可以忘记自己是叶赫那拉的子孙,甘心做康熙的走狗,可你不能阻止我杀他!否则,否则……
我再也说不出了,转身飞奔而去。
如果我知道这些话对他的伤害有多大,如果我知道下次见到他就是最后的诀别,如果我知道……
没有如果,当时的我只有心痛,只有悲哀,只有愤怒。
纳兰飘雪
“你闪开!容若,如果你今天还护着我们的仇人,我们就恩断义绝!”狠话出口,我的心却也碎掉了。
“飘雪,我爱你,一年多以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不能杀玄烨。飘雪,我们一起走吧,不要再理这些尘世的是是非非。”
容若的最后这句话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是啊,一个女孩子干吗总要刀光剑影呢?和爱人一起逍遥世外多好。可另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飘雪,仇人就在眼前,杀了他,我们一个民族的血恨都可以在你的手上终结!
是情还是仇?是爱还是恨?一瞬间,千万人的仇恨盖过了我心中的柔情。
“尘世?哈哈!纳兰容若,我没有你那样清高!如果今天不杀了他,我的族人不会原谅我,我的良心也不会原谅我!”
我一剑刺去,想要吓走容若。不料容若根本没有躲,剑深深地插入他的胸膛!
我和他都呆住了。不!我惨叫一声冲过去扶住了他摇摇欲倒的身躯。容若在我耳边轻声道:“听着飘雪,不要难过,死对于我是一种解脱。千万不要怪自己,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
容若走了。天纵奇才、潇洒不羁的纳兰容若走了。他死在了爱人的剑下,却笑着离开。
容若留给我的是一堆书信。里面有许多首令我心碎的词,还有一些内心的独白。看了这些东西,我才真正了解了容若。
他的一生都在矛盾与挣扎中激荡。他向往平淡自然的生活却出身贵族;他鄙视官场的权术却不得不卷入其中;他酷爱文字却必须舞刀弄剑;他最爱的女人却是民族的死敌;他最好的朋友却是最大的仇人。
他又不能轻身而去,因为他古道热肠,心系天下。他与康熙有着相同的政治理想,所以抛弃家仇共创大业。但他敏感的心灵又时时笼罩在各种矛盾的阴影下难以自拔。
也许,死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一种解脱吧!为自己最好的朋友而死,死在自己最心爱的人剑下,于他而言是很好的结局。但对我来说,这太残酷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最后的眼神中带有痛苦和愧疚吧!他至死还在为我着想呀!
我终于成为了他的知己,不用等到来生。容若的人已经不在了,但他的心与我的合而为一,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再没有什么满汉纠葛,再没有什么民族血恨。天下是天下人的,有人成功就有人失败,有人欢乐就有人悲伤。
我,是纳兰飘雪。
天空飘着雪,大地一片银白,整个世界红装素裹。一切是非都湮没了,纳兰飘雪和纳兰容若,一起走向云的彼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