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
绵密密的秋雨一连下了五天,至此时方歇。我喜欢雨后在校园小径上行走,这不只是因为此时上至苍穹下至大地被洗涤后的涣然一新,还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因地下有积水而很少有人会在这些地方,校园里显得比较寂静,这寂静留给了我足够的空间,任思绪自由驰骋。 我走到一排竹子前,这种竹子不高,有着苍翠的尖尖的叶子。我不知道在普通话里它叫什么,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叫它“坚竹”,是做渔竿的首选材料。竹上有许多褐色的斑点,因此我主观地认为这便是“湘妃竹”。看着这斑斑点点,我突地想起林黛玉,再由竹与林黛玉这不同实体的竹与人连续起来,打开了我记忆之门,把从记忆中各个角落里的不小心落下的支离破碎的岁月片断强行拼了起来。
那年我初二,她初三。课间休息时我总是站在教师门前俯看她。那时的她总是穿着一件淡红色的衬衫,一条纯白色的休闲裤,用一个蝴蝶结(我猜是她自己做的)轧着长垂至腰的秀发,与她们班的一个女生手牵着手从楼下走过,留给我一个干净的背影。那时的我当然不会有浪漫情怀,但这个散发着淡淡美丽的背影已悄悄的充溢着我的心田。 那时的我天真且略带憨态,竟不知美好的总是易逝的,以为这样每天看着她的背影的日子会永远的延续下去,却不想她很快便会毕业,走出这个学校,而我将继续读初三。其实别说是芸芸众生中的我,就是圣人也没能永远享有美好。 据说帝舜南巡苍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于江湘之间痛哭,泪散在竹子上,从此竹上便有了斑点,后人便把此竹叫“湘妃竹”。唉,湘妃竹,这千古帝君的死别造就的湘妃竹,你究竟见过多少离别呢?
初三开学,我们的教室搬到了一楼,再没有栏杆可凭,我怎么都觉得不自然,而当我寻觅了整个校园也看不到她那熟悉的背影时,我心里有某些东西好似被谁偷了,总觉得空荡荡的。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惆怅。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习惯了写日记,记下了前一年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记下了这种空落的感觉。然而我才发现我竟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在日记里我把她的名字写作“湘妃”,本来我是要写成“梦姑”的,但初三的我知道了很少有人会有虚竹那么幸运,更何况我与她这不算认识的认识,注定要有这不叫离别的离别。
老天是个爱捉弄人且精力旺盛的小孩子,每一次的痛心疾首都这不过是他兴之所发而开的一个玩笑。正如林黛玉,她来这世上的使命便是流泪。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清也无”。黛玉的泪不似娥皇.女英般充满传奇色彩,但其凄婉幽怨更令人产生一种肛肠寸断的痛楚。常听佛说“孽缘”二字,经历后才知道其一语中的,如果不是当初的相遇,何来今日的惆怅?而这注定惆怅的缘那便是孽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街上熙熙攘攘却丝毫不给人以烦躁感,我把信寄出去后正要离开邮局时,一位妇女把我叫住:“小兄弟,麻烦你帮我买枚邮票。”我见她坐在角落里的一条登子上,正在给怀里的小孩喂奶。我接过她递过来的面额十元的一张钱,走到柜台前说:“我要一张邮票”接钱的是个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的中年妇女,她一错愕,一本正经地道:“一张邮票是一百枚邮票,你.......”我知已说错,忙改口道:“我要的是一枚”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偷偷的笑,我就回头去看,她看到我回头,忙伸出一支洁白的小掌蒙住嘴,同时把头偏向一边,我看到了她微微泛红的侧脸,这脸和她本人一样,不能说是漂亮也不能说美丽,更不是妩媚,而是间于三者之间的一种干净清爽,立时给我一种如刚洗完澡时那般舒爽的感觉。也许我当时就已知道她是这个尘世中的无尘净土,所以这种感觉才使我看了她近一年的背影且嫌不够,才导致了以后的失落,让几年后的今天的我还记忆犹新。
空中的阴云正无声的往校园上空聚垄,校园好似被压得喘不个气,四周顿时暗了下来,又要下雨了!我不得不离开因光线暗而略显黛青的竹子。我回到教室,望着窗外无声的银丝织成一道密网裹住整个教室,不由想起张爱玲小说中的上海滩。我总是幻想丝丝细雨把十里洋场渲染得朦朦胧胧的场景,这种如梦幻般的烟雨天常常显示出它独有的浪漫。传说白娘子与许仙就是在江南的烟雨中认识的。
初三的一个下午,我从家里去学校,还没到学校便下起雨来,事先丝毫没有准备的我狼狈地冲到一家商店前避雨。在那儿避雨的人很多,我知道他们都是附近各地来赶集的。突地有一个声音吸引了我,是她,居然是她!原来我们正在同一个屋檐下避雨。我的心立时剧烈地跳动起来,我身体如坠火海,一种紧张且渴望的感觉把我笼罩。那声音不大,还是那么的悦耳,正和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在交谈。在她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她已经不再读书了。得知道此事后一种铺天盖地的失落袭上心头,身体如掉进无底洞,一直往下沉,无限地往下沉。因为在我们这个落后地方是很少有小伙姑娘把初中读完的,象她一样大的姑娘如果不读书那就要嫁人了,否则会被别人嘲笑。商店里飘出了一首不知名的歌:“外面下着雨,犹如我心血在滴......”我低头冲进漫天的雨幕里。 高二那年的冬季运动会我什么项目也没参加,也无视操场上如火如荼的运动场面,独自一个人抱着一本《天龙八部》在操场边上看,正津津有味时,小恐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一把夺过我的书,“是兄弟就去帮我报仇,被娘们连续将死两场真丢人,现在就看你这杀手锏了。”在他的拉扯下我坐到了一张桌子前,桌上象棋已摆好,她说你先走。我说还是你先吧。她又说红子先。我不再客气,立了一中头炮。她伸出左手,踏了颗马。因为天气冷,她戴手套,只露出五截白玉般的指尖。她的指甲不似其他女生那般留得长长的,而是修得整齐有致,配上春葱似的指尖,极是好看。就此我敢肯定她是城里的人,因为我们乡下农村里的人是不会有如此晶莹剔透的指尖的,乡下人出生几个月便在地下爬,男孩子稍大一点就拿小的镰刀锄头,再天一点后拿大的镰刀锄头,女孩子则从大人那儿抢着绣一两针再大一点是自己绣,乡下人的一双手上被锄头镰刀或顶针磨出了一层老茧,这层老茧是与身体一起长成的,是要跟你一辈子的,无论你用什么方法也不能把它消除。下了几回我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她问我是不是很喜欢象棋。我说一般。她又说我的棋艺不错,她有本关于象棋的书,她自己看不明白,也许会对我有用。第二天她果然把那本书拿来给我看。过了两天是星期六,我把书拿去还她,她说今晚是她十七岁的生日,希望我能和她一起过。我说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这个周末要回去。我明显地感到她的失望,但我还是连“生日快乐”都不说就离开了她们的教室。后来几个兄弟知道此事后都说我是冷血动物是木头,竟连校花的邀请也拒绝。他们说我不应该再看武侠小说了,应该看几本言情小说,于是就塞几本韩国爱情小说给我。其实我知道这不是武侠与言情的问题,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奇妙的感觉,它有就是有,没有就上没有。但我还是把几本书翻完了,之后我不得不感慨“如果书的内容有封面的一半好看那就好了!”。 其实我看书是不分言情武侠的,只要我认为是值得看的我都看,象这些空有悲欢离合的故事情节而没有真情的书历来是我的最恨。琼瑶算是言情的能手,但她的小说只能欺骗纯真得有点幼稚的少男少女们的眼泪,它象一首通俗歌曲虽能风靡一时但没过几天便会烟消云散。读了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后我知道了有一种爱叫痛苦。书里有一个人叫李寻欢,他深爱着一个叫林诗音的女子,但阴差不阳错,她嫁给了他的至交好友,于是他把自己放逐天涯,与一坛酒一把飞刀苦苦撕守一份真情,用孤独咀嚼着曾经的美好。 渐渐的长大至今,我知道了日益下降的畜价与农产品价和直线上升的肥料与薄膜等价的市情后越发认识到琼瑶小说的幼稚与韩国爱情小说的无聊。现在的我喜欢樋口一叶的书,喜欢她的小说里真挚的女主角,那种生计艰辛忍辱偷生饱受折磨的下层生活更能引起我的共鸣。而那五年前的她,我知道离我越来越远,最终将会如轻烟般飘散,因为在漫天尘埃的社会中我的心上也有了积尘,并且越来越厚,越来越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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