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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笑傲江湖》与《广陵散》——初谈令狐冲(长,陆续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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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7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题记
金庸笔下群雕,具‘魏晋风度’者,为黄药师、令狐冲二氏。老邪得其骨,而令狐得其神。
一直想谈令狐冲,又怕谈不好,瞎子摸象,徒贻笑柄。近日发愿完成此事,工拙在所不计矣。多位网友指称我的帖子除了‘引用’再无内容。他们说得对,然而,我已偌大年纪,现在开始努力,死后混个贞节牌坊,似乎绝无希望。也就破罐破摔,一仍旧贯罢。
此文预计颇长,乃分为二帖:一为《笑傲江湖与广陵散》,谈令狐与《笑傲》之曲;其二为《笑傲江湖与魏晋风度〉,谈令狐与‘独孤’之剑,与觞中之酒。
任盈盈不是东西!与令狐冲最切身的东西不外有三:《笑傲》、‘独孤’,与酒。三者,皆与魏晋有莫大瓜葛。
余不赘。
《笑傲江湖》之曲,由刘正风、曲洋二人以《广陵散》为底本,整理谱写而成。最后的归属则是到了令狐冲与盈盈手里。与冲、盈血脉相连,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分拆的一部分。想到令狐冲其人,必然会连带念及那一曲《笑傲江湖》。
《广陵散》萌芽于秦、汉时期,其名称记载最早见于魏应璩《与刘孔才书》:“听广陵之清散”。但此曲之名世与嵇康分拆不开。聆赏《广陵散》,我们必然会想到当年“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广陵散》是永远属于嵇叔夜的,就像《笑傲》之曲永远属于令狐冲一样。
《广陵散》是琴曲,到《笑傲江湖》,则改为琴、箫合奏。其他的差别应该还有不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广陵散》的精神、气韵必然在《笑傲》中得到完整的继承、阐发。否则,金庸尽可以把《笑傲》说成刘、曲原创,又何必麻烦曲洋作盗墓贼去发掘蔡邕的坟?
如此看来,嵇康与令狐冲应当归属于同一精神谱系。他们二人的立身、个性、遭遇容或大不相同,但其精神血脉相连,暌隔千载,而心灵相通。
这一谱系,见于《石头记》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如周公、孔子),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如秦始皇、曹操),则应劫而生。。。。。清明灵秀之气。。。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雪芹翁借‘假语村言’(“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将宝玉(以及曹雪芹本人)归到这一谱系之中,今日似乎可以再添一个令狐冲。金庸自称段誉的形象塑造得力于对贾宝玉的借鉴,实则,贾、段相似在于出身、外形、嗜好,与宝玉真正精神契合、心灵相通的,是令狐冲。这一点,恐怕少有人接受,以后当专文释之。
在《石头》谱系中,至少有嵇康、陶潜、唐寅三人与《笑傲江湖》的令狐冲有莫大瓜葛。嵇康就不必细说了,,至于陶潜,金庸在《笑傲。后记》中写道:“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令狐的好酒与陶潜尤其相似。
当年《笑傲江湖》香港版的封面、插页出于金庸手定,大陆各版本唯85年山东文艺版,将其复制、移植过来。在第二册录入了唐寅的《吹箫仕女图》,画中人依稀仿佛盈盈的神采。
第一册金庸用作封面的是徐渭所绘《梅花》,金庸并撰短文简介徐渭生平:“生于一五二一年,殁于一五九三,字文长,浙江绍兴人,于诗文,戏曲,书法,绘画等造诣颇深,他参加过抗倭战争和反对权奸严嵩的斗争,性格清高狂傲,愤世嫉俗,曾因发狂入狱,是艺术家中极有‘笑傲江湖’性格的人物。”
第二册封面则是傅山画《山水》。附简介:“傅山(一六零七——一六八四)山西阳曲人,字青主,为人有侠气,抗清义士。入清后号未衣道人,穿道装,不肯削发,行医为业,康熙帝强征入京,傅山佯病,坚不仕清,其书画磊落有奇气,以风骨胜。”
第三册封面为朱耷《鱼图》,简介:“朱耷,明末大画家,号八大山人,为人清高狂傲,图中之鱼寥寥数笔而神态生动,似在江湖自由游荡。”

第四册以郑燮画《竹》为封面,简介:“郑燮(一六九三——一七六五),江苏兴化人,号板桥居士,“扬州八怪”之一,为人狂傲不阿,极具风骨。。。”
此册插图,其一是黄慎《扶琴图轴》,简介:“黄慎,福建宁化人,久寓扬州,清乾隆年间“扬州八怪”之一,好酒喜漫游。。。。”
徐文长、傅青主、八大山人、郑板桥、黄慎这些人与曹雪芹所列之‘逸士高人’,具有同质性,他们名字终于不见于《石头》,窃以为是曹翁‘免提畏闻文字狱’,这五人与他生存年代过于接近,写在书中多有不便,八大还是前朝宗室,傅山更反动透顶,抗拒王化。。。
总之,令狐冲所代表的‘笑傲江湖’性格,与‘竹林七贤’(非唯嵇中散)声息相通。用曹雪芹的话来说,就是“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令狐冲若生于晋代世族,未尝不会与嵇康等人‘把臂入(竹)林’,嵇康若长于江湖,亦当与令狐相交莫逆。。。。
令狐冲当然不等同于嵇叔夜,但他们的精神品质是一致的。
嵇康之真精神,在于‘非汤武而薄周’‘越名教而任自然’,前者之绪余,则黄药师得之,而令狐冲独得‘越名教而任自然’之神髓:‘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三联版212页);‘率情任性,不善律己’(351页)。因此,当风清扬声言:“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时,令狐冲才会“听来说不出的痛快”。(《笑傲。传剑》)
在《后记》中,金庸写道:“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令狐冲这类人物’有谁啊?——譬如嵇康的竹林同侪,阮籍:“晋文王功德盛大,座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世说。简傲》) ”
令狐冲的好酒,似靖节先生,更似刘伶。他对生死淡漠从容,令方证大师惊叹:“设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晋书》),二者情怀约略相似。只是,刘伶实开今日‘行为艺术’之先河,不免‘做秀’之嫌,不及令狐的豁达自然。敦诚《挽曹雪芹》诗亦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雪芹晚年,穷愁潦倒而又嗜酒狂放,朋辈多将其比作阮籍,斯人亦是深得魏晋遗风者。

当令狐冲与向问天在凉亭‘联手’对敌时,遭嵩山乐厚偷袭,死生间不容发,令狐冲的反应是:“ 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岳厚)初见令狐冲眼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满不在乎的伸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亦所难能”,至于嵇康,则‘临刑东市,神气不变’。那是真正的勇毅,非今日靠嘴巴‘灭台’‘扫日’‘反美’之爱国‘愤青’可比。

嵇康‘临刑’之‘东市’在哪啊?答曰:“洛阳城”!正是在‘洛阳东城’,一片‘绿竹丛’(‘竹林’,又见“竹林”!)中,令狐冲初遇盈盈,听她弹《笑傲江湖》,为二人最终‘偕隐’埋下伏笔。

嵇康生前,酷爱‘锻铁’,亦在洛阳城郊。他与钟会的故事,《笑傲》一书,借曲洋之口,曾有提及:“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个没趣,只得离去。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在洛阳,令狐冲对一位不知名的‘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民间艺术家绿竹翁极尽礼遇,而对威仪棣棣的‘金刀无敌’“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一个‘金刀王家’一般”(《笑傲。学琴》),此举亦深具竹林遗风:“(阮)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嵇)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 (《晋书》)。

令狐冲与恒山派女弟子同船,江湖已是众口喧传,皆谓令狐冲艳福齐天。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在五日里,每天晚上,都曾到船上窥探:“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艄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无分毫无礼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笑傲。闻讯》)

如此襟怀,确属‘古今罕有’,据我所知,在令狐冲之前,唯阮步兵有类似行止。《世说新语·任诞》篇:“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我谓“令狐冲是金庸笔下塑造最成功的‘名士型’人物”,网友多数不表赞同,仍以‘浪子’目之。实则,称之‘名士’,我亦觉得不妥。令狐冲何止是名士?!他是道家的理想人物,是《庄子》盛称的“真人”、“至人”、“神人、“德人”、“大人”、“天人”。《庄子。大宗师》所言“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说的不正是令狐冲吗?

莫大先生自认:“我莫大如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莫大坦诚如此,亦是了不得的人物。自承‘办不到’,反而证明他应该‘办得到’,只是要费些‘修省’、‘克己’、‘慎独’功夫,他是儒家的理想人物,是真君子。

至于那位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这次不在现场。好在金庸也没亏待他,在《注血》一章,让他遭遇相似的试炼:“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君子剑’岳不群的反应是“气凝丹田,运起紫霞神功,脸上紫气大盛,心想。。。。若不以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丧了性命,也还罢了,怕的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华山派和君子剑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我读《笑傲》至此,不觉莞尔:作为‘气宗’大师,岳不群对自己的‘养气’功夫实在还是很有自知之明——根本就是骗人的,他是孔子所说的“乡愿,德之贼也”,是假君子。

借用那个禅宗‘公案’:莫大先生如上座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令狐冲如六祖慧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至于岳不群,更像那个东晋“树新义以谋食”的僧人,层层华丽的屏风后,隐藏自己‘心镜’,上面积满埃尘。

网友端端墨梅琴曾垂询:“何以令狐冲追求自由,却又诸多看不开、放不下?”,其实这个问题,鲁迅早有解释。他所谈当然不是令狐冲,而是嵇康阮籍。摘录于下:“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所以我想,魏晋时所谓反对礼教的人,有许多大约也如此。他们倒是迂夫子,将礼教当作宝贝看待的。。。。。。试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但又于此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是否可以这样说:内心蔑视、行止践踏礼教的是岳不群之流,而坚信、践行礼教者,反是令狐冲?

第二部分 [〈广陵散〉出蔡邕墓?何故?! ]

《广陵散》今日犹存,我向来不信此曲与嵇中散临刑所弹是同一调门,然而,网友端端坚执认为两者是一回事,她于音乐一道,是大行家,姑妄信之罢。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今存《广陵散》曲谱,最早见于明代朱权编印的《神奇秘谱》(1425年),据编者言:《广陵散》曲,“世有二谱”。该书所收录的《广陵散》谱原藏于隋宫,唐末流落民间,到宋高宗建炎年间才再入宫府。

49年后,古琴家管平湖先生根据《神奇秘谱》重新打谱,这首奇妙绝伦的古琴曲又回到了人间。

这是今传《广陵》的流转过程,那么,金庸又如何让魔教长老曲洋获得此谱呢?据曲长老自家交待:他“对(嵇康‘《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挺不服气,便去发掘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广陵散》的曲谱。”

为何偏偏是蔡中郎?

蔡邕、嵇康分别生于汉、晋两朝,似乎隔绝很远,实则,二人的生活年代极为接近,以公元论,蔡邕殁于192年,而嵇康生于225年。他们是那一百年内最杰出的两位琴曲大家。

蔡邕、嵇康二人并无师承关系,反倒是阮籍的父亲阮瑀幼年曾从蔡邕学琴。嵇康《琴赋》中言及“蔡氏五曲”,指的正是蔡邕所创琴曲《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又称“蔡氏五弄”,后世将其与嵇康创作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嵇氏四弄”合称“九弄”,是我国古代一组著名琴曲。那位荒唐透顶却又文采风流的隋炀帝就曾把《九弄》作为科举取士的条件之一。

蔡邕不仅是作曲家,也是音乐理论家和音乐史家,中国早期最重要琴学文献《琴操》亦归并在他名下,现今琴家多以此书作为琴曲解题依据。

那么,〈琴操〉中有无提及〈广陵散〉呢?

没有!〈琴操〉中根本不见‘广陵散’字样。但对〈聂政刺韩王〉解析颇详,转录于下:

“‘聂政刺韩王’者,聂政之所作也。政父为韩王治剑,过期不成,王杀之,时政未生。及壮,问其母曰:‘父何在?’母告之。政欲杀韩王,乃学涂入王宫,拔剑刺王,不得,逾城而出。去入太山,遇仙人,学鼓琴,漆身为厉,吞炭变其音。七年而琴成,欲入韩,道逢其妻,从买栉,对妻而笑,妻对之泣下。政曰:‘夫人何故泣?’妻曰:‘吾夫聂政出游,七年不归,吾尝梦想思见之。君对妾笑,齿似政齿,故悲而泣。’政曰:‘天下人齿,尽政若耳,胡为泣乎?’即别去,复入山中,仰天叹曰:‘嗟乎!变容易声,欲为父报仇,而为妻所知,父仇当何时报复?’援石击落其齿,留山中三年习操,持入韩国,人莫知政。政鼓琴阙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以闻韩王。王召政而见之,使之弹琴,政即援琴而歌之。内刀在琴中,政于是左手持衣,右手出刀,以刺韩王,杀之。曰:‘乌有使生不见其父,可得使乎?’政杀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国">国ersonName>君,知当及母,即自犁剥面皮,断其形体,人莫能识。乃枭磔政形体市,悬金其侧:‘有知此人者,赐金千斤。’遂有一妇人往而哭曰:‘嗟乎,为父报仇邪?’顾谓市人曰:‘此所谓聂政也。为父报仇,知当及母,乃自犁剥面,何爱一女之身,而不扬吾子之名哉?’乃抱尸而哭,冤结陷塞,遂绝行脉而死。故曰:‘聂政刺韩王。’”

此节文字有一处颇堪注目:后世乐师‘对牛弹琴’的结果,总是‘牛不入耳’,而‘(聂)政鼓琴阙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足证聂政是历史上最杰出的音乐大师。此为题外话。

近人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杨宗稷">杨宗稷ersonName>先生明确指出《广陵散》就是蔡邕所说的《聂政刺韩王曲》。他在《琴镜续·广陵散谱后记》中说:“广陵散,非嵇康作也,《聂政刺韩王曲》也。……今按谱弹之,觉指下一片金革杀伐激刺之声,令人惊心动魄,忘其为琴曲,是以当日鼓琴阕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足征余前说不谬。更以知曲中各段命名曰:取韩、呼幽,亡身,返魂、冲冠,皆与聂政刺韩王为父报仇之旨相合,其为《聂政刺韩王曲》毫无疑义。”

至此,似乎可以解释明白:金庸让曲长老掘墓盗谱,何以偏偏选中蔡中郎?

我其实对音乐完全外行,〈广陵散〉这几年倒也常听,只是觉得‘好’,再也讲不出其佳胜处,曾在网上读过‘眉山紫桐’的赏乐随笔,深为叹息:要是我解声知乐,也写不出这么美的文字,一径‘掠美’:

“(拂琴者在)强硬、熟稔和不动声色里唱一曲复仇者之歌。战国聂政刺韩王,为报父仇,聂政入深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入宫杀韩王后,毁容而死。古代中国人很奇怪,很多尖利仇恨几乎都成了梦想,这样黑色的梦想要一生去实践。

  《广陵散》前半部分有一个旋律,突然高音,优雅回转两次,真是令我荡气回肠。这一向有意无意都在哼这么一句。一把剑一刺不中再刺一剑,剑客白衣飘飘。刺客在刺杀现场,有意无意卖弄一下身手,潇洒,有着舞蹈之美。

  《广陵散》是黑色的,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绸缎遮天蔽日,时时拂面而来,里面不晓得是否暗藏着毒针?”

附:今传〈广陵散〉http://www.mydcentre.com/club/dispbbs.asp?boardID=35&ID=9455


刘国重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58533427





(未完)

发表于 2007-1-18 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呃,刘兄的评论就是精彩啊,令狐冲,是道家的理想人物,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其实我也一直觉得,他不仅仅是个浪子,那只是他的表面而已.
发表于 2007-1-18 13:38 | 显示全部楼层

       兄台的文章真是字字珠玑,令我仰慕不已,只能说太妙了.只不过小弟愚见,令狐冲可能不是浪子这点,我同意,可是以令狐冲之性子,怎么可能像是名士呢?他虽然将钱财名利看为粪土,却不似其它才子名士,故做清高,他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

发表于 2007-1-18 14:21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楼梦》芦雪庵即景联句:湘云和宝玉自己动手,生烤鹿肉:“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块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 黛玉故意嘲笑她作践了芦雪庵,她当即回击到:“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令狐冲当以 枕霞 为知己。

发表于 2007-1-28 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讨论]

/??刘兄好像引用别人东西太多了!有喧宾夺主之嫌!呵呵,看了半天全是别人的话,你自己的见解在哪?呵呵总觉得跑题了。

余读司马前辈史记之刺客列传 聂政刺韩王又是另一回事。有些困惑。

发表于 2007-1-18 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得不错,赞同这个“名士”的评价,——名士未必专指有识,内修养、外气度,神到则形成,个人感觉令狐冲的神韵和梁笔下的张丹枫倒是颇具神思之处,只是张丹枫其人未免太完美了一点。
发表于 2007-2-9 11:43 | 显示全部楼层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
发表于 2009-6-10 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广陵散自与知音相类同,或者说是同化,全书这首曲子贯穿着,吟唱着,对于江湖是既是笑又是傲。
发表于 2010-4-5 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敢言拜读

字字珠玑 引我深思。
深厚的文学底蕴在字里行间与引经据典中慢慢溢开,韵律如此深远厚重!
如此您和金老一见,可能会饮茶彻夜长谈了。
令狐冲的形象在您的笔下,更赋于了中华文化上最正义 最高远的侠士、高人和隐者风骨!
 楼主| 发表于 2010-4-12 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多谢张兄。问好。

[说狐之三] 奏《广陵》,要杀人!谈令狐冲任盈盈 2009-12-13 07:18:37 阅读2 评论0 字号:大中小
             陶(渊明)却是有力,但诗健而意闲。 隐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 。

                                                                  —— 朱熹



      我在《如果任我行不死》贴中,谈到是金庸谋杀了圣教主任我行,让他在马上要‘一统江湖’的关键时刻殒命。而“冲虚一思索,老任就发笑”,冲虚道长在恒山的种种布置(主要是安放炸药),根本如大野捕风,完全无效。金庸在书中已经隐晦地提到:那天任我行根本不想去恒山悬空寺旅游!

      任我行的大方略是:“令狐冲回去,必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我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

      因此,我谓:以《笑傲》的逻辑演变下去,任我行不死,势必‘一统江湖’!只是为了使结局免于太灰色,金庸才安排他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帖发出,好多网友不同意。认为‘任我行不死,未必能一统江湖,别忘了武侠小说的第一要素就是出人意料’,然而,我们也不可忘记《笑傲江湖》不是简单的‘武侠小说’,金庸自称“这部小说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政治在细节上也有‘出人意料’的地方,但最后的结局,总是任我行这样具有赌徒痞子流氓性格的政客笑到最后,绝少例外。因此金庸才会说‘历史上大部分时期是坏人掌权’。
      在《笑傲·后记》中金庸自称:‘(任我行)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既然金庸要以《笑傲江湖》‘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如此说来,任我行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了一种政治家类型。

     中国政治普遍现象是什么?是秦始皇、曹操、铁木真、朱元璋……这种人混一天下。

     2006年,余英时先生获得素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诺贝尔奖”之称的“约翰·克鲁格终身成就奖”,实为华夏之光。余先生也是金庸小说的老读者了,他认为:“金庸无疑是现代武侠小说最有创造力的作家,是当‘大师’之称而无愧。1970年代我回到香港工作了两年,和金庸变成了朋友,对他深厚的文史造诣更为欣赏。……恰好新儒学大师牟宗三是他的知音。”

    金庸和余英时先生对中国历史的认知,颇有相通之处。余先生也认为:“中国史上的成王败寇大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是社会边缘的人物。近人张相辑了一部《帝贼谱》,可以使我们看到他们的社会背景。清初呂留良(刘按:在《鹿鼎记》中劝韦小宝争夺帝业的就是此人)曾大胆指出,历史上所谓‘创业垂统’的英雄其实多是肆无忌惮的‘光棍’。”
    《笑傲》世界,谁最肆无忌惮?谁更“光棍”?

     唐德刚先生深研国史,结论略同。“做开国之君者要雄才大略、文武兼资。更重要的还须泼皮胆大、心狠手辣;行为上要带数分流氓、几成无赖,才能打得江山,坐得第一把交椅;古人说‘自古帝王多无赖’,至理名言也……英雄们都是最大的赌徒,输了,你要有把老婆孩子也‘押’到赌台上去的雄心,才能翻本,才能发财。畏首畏尾,婆婆妈妈,‘多端寡要’,哪能上得了赌场?”

   《笑傲江湖》中当以任我行最具‘赌徒’性格,当年他把《葵花宝典》传给东方不败固然是一场豪赌,论者低看任我行的政治才能,往往以此为口实,这次豪赌,分明是任我行输了!然而,不敢赌或只赌小钱,消除了身上‘霸气,’他就不是任我行了!12年后,在少室山上,其赌性丝毫未改:“方证大师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所及,便能使他脑浆迸裂。任我行反擒余沧海之时,便已拿自己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会收回掌力。”

     改掉了‘赌性’,任我行会更周密更细致更谨慎更稳妥,然而,也就沦为萧何、胡汉民一流人物,成就不得余英时先生所言“打天下的光棍”。

     政治角斗场上,并不是每一个肆无忌惮的赌徒都会赢,也并不是每一个‘任我行类型’的政治家都能‘一统江湖’,那是因为还有同类型的政治家比他更邪恶,更暴虐,更铁血,更无情!曹操一统北方就死翘翘了,后面跟着司马懿、司马昭……三马同槽!

     或者金庸可以再写几十万字,让另一个‘任逍遥’灭了任我行,还是要‘一统江湖’!否则,就谈不到“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

    《笑傲江湖》写成这样,当然也是受文类限制,毕竟《笑傲》是基于历史与‘政治基本现象’而采用‘武侠小说’形式进行的模拟虚构。写出《笑傲江湖》真正的大结局,那么所有的江湖门派必然归于日月神教一统,《倚天》中“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的宣言,明教做不到,而日月神教会真正将其实现。
        如此,就与历史、现实发生矛盾,毕竟少林、武当,今日犹存。

   另外,就是武侠小说的‘商业性’,有以致之。金庸终于未能跳脱‘大团圆’的俗套,在结尾处,以‘瞒和骗’手段敷衍过去,他终于没有把“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现象”的真面目呈现出来。因为太肮脏、太可怕、太恐怖,只怕会把《明报》读者脆弱的心灵吓出病来。

   《笑傲》当然是20世纪中国最杰出的政治寓言小说,然而对比西方最杰出的同类小说奥威尔的《1984》,思想差距,是巨大的。

    金庸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他其实并不甘心于此,于是,在书中隐约透漏了几分玄机:冲虚道长在恒山的种种布置,根本如大野捕风,完全无效。那天任我行根本不想去恒山悬空寺旅游!

    要避免任我行‘一统江湖’的大结局,让他在关键时候死去,是最利索、最讨巧的处置。

    然而,仍有另一种处理方式。

    网友回帖,倒与我的观点暗合:“唯一的变数是老风看不过去了,出手刺杀任我行”,我也感觉金庸曾设想过用刺杀任我行的方式,来避免‘江湖一统’,不过,刺客应该不是风清扬(他在传令狐以‘独孤’之后,任务已经完成),而是令狐冲。

     只有令狐冲,既掌握了杀人的手段‘独孤九剑’,又继承了《广陵散》的抗暴精神。《笑傲江湖》是杀人的心,‘独孤九剑’具宰人之力。

     大胆假设一下:60年代的金庸是在聆听琴曲《广陵散》的过程中,产生了《笑傲江湖》的创作灵感,当时的金庸,胸中莫名一股郁怒不平之气。

    《笑傲江湖》之曲,改编自《广陵散》,而《广陵散》原称《聂政刺韩王》,其声忿怒躁急,有雷霆风雨、“戈矛纵横”的气势,幽微处,如闻聂政与韩王刀剑格斗之声。大儒朱熹敏锐地觉察到:“其曲最不和平,有臣凌君之意”。

    《广陵散》一曲,是宰人的音乐!此曲元气淋漓,传递着追求自由、反抗暴政以及暴君的心声,2000年来流淌着这个民族浩荡不息的英雄血,是真正的‘武侠精神’。

         此时的‘独孤九剑’,乃与‘倚天剑’合一。 “张无忌说道:‘(倚天)剑中所藏,乃是一部厉害之极的武功秘笈。……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权,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间百姓受其荼毒,那么终有一位英雄手执倚天长剑,来取暴君首级。统领百万雄兵之人纵然权倾天下,也未必便能当倚天剑之一击。’”(三联版《倚天屠龙记》1562页)

    《笑傲江湖》一书是极具张力的伟大作品,它的张力缘自‘灭门’与‘归隐’两大主题的碰撞,未尝不会演化成以令狐冲为代表的‘笑傲江湖’与以任我行为代表的‘一统江湖’的对决。

     令狐冲所凭恃者,‘独孤九剑’。《笑傲》第20回谈到:“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这说的是‘剑’,其实也在说使剑之人。对方压迫力越大,己方的抗御力就越强。

    令狐冲作为华山派掌门人最有希望的继任者,江湖地位已经不低,但他这一点也与陶渊明相似——善于和群众打成一片,把自己混同于普通百姓。令狐冲首次在书中被人提起时,正在与一个“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的老乞丐共饮‘猴儿酒’,此后他在洛阳跟街上小痞子赌钱让人痛殴,也漫漫不以为意。然而“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此时的“令狐冲却是天生的不受羁勒”(《笑傲江湖·后记》)

    《笑傲江湖》最初版本中,令狐冲既助任我行夺回教主之位,紧接着就是嵩山‘并派’大会,之后,等令狐冲回到他的恒山,恒山派已经内乱,背后的最后的发动者,不是(后来修订版写的)岳不群,正是任我行!【注1】也即是说,在金庸最初的构想中,任我行重新掌握大权之后,即已将斗争矛头,指向老友。

     我的大胆假设:小说发展到这里(已经80多万字了),金庸尚未下定决心要让任我行猝死。

    《笑傲江湖》全书最大的压迫力,来自任我行‘一统江湖’的野心,“独孤九剑,敌强愈强”,完全可以演成另一结局:匹夫一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然而,金庸终于没有采取这一处理方式,因为这也不代表“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现象”,刺杀暴君之事,自秦代以来,几乎绝迹。

     比较而言,任我行猝死与任我行遇刺,反而是前者更具有可信性。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则应劫而生……清明灵秀之气…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令狐冲与贾宝玉同属第三类,“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而任我行,当然是‘秉天地之邪气’的大奸巨恶。他与秦始皇是同类型的政治家,任我行初次听闻上官云‘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颂词,毕竟有些不习惯,他的反应是:“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当我是秦始皇吗?”(三联版1187页)  

     历史上的秦始皇也是暴卒猝死。

     战国纷纷,何尝缺乏方证、冲虚、左冷禅这样高明的政治家,最后的结局仍不免‘六王毕四海一’,谁说任我行不能‘一统江湖’?

     任我行与赢政,区别在于:任猝死于‘一统’之前,赢猝死于‘一统’之后。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11年猝死于沙丘,活了50岁。他要是再活二三十年,其功业,就不仅止于统一天下,并且要‘亡天下’。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写道:“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一个政权的崩溃,谓之‘亡国’,整个民族文化价值的丧失,谓之‘亡天下’。在‘一统江湖’之后,秦始皇就开始‘焚书坑儒’的伟大事业,成功地毁灭华夏文化。

    秦始皇焚书,伏生藏《尚书》于壁中。经过秦汉之交的战乱,其所藏《尚书》尚存二十九篇。汉初,召其入朝。此时伏生已九十多岁,行动不便,汉文帝便让晁错到济南伏生家中学习《尚书》。

    如果秦始皇没有像任我行那样猝死,多活二三十年,各种典籍势必荡然无存,整个民族文化价值终将丧失。

    窃以为:金庸并非一味反对‘一统’,甚至也不反对暴力统一,他反对的,是疆域一统后,秦始皇性质的思想一统、精神窒息、灵魂奴役。

    金庸曾言:“我这一生如能亲眼见到这样一个统一的中国政府出现,实在是毕生最大的愿望。”但他所谓“统一的中国政府”是指“一个独立、民主、中立,人民享有宗教自由、信仰自由、言论自由、企业自由,人民权利获得充分保障的民族和睦政府。”(《在台所见·所闻·所思》)。

    ‘行者无耻,受者无礼’!鲍大楚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笑傲·拒盟》),这种提议,已蒙圣教主嘉许,而方证大师预言的僧侣也要改变信仰,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的光明前景就一定会实现。

    ‘亡国’不可怕,‘亡天下’可怕;‘一统江湖’不可怕,这种局面最可怕。

     余英时曰:“‘亡国’是由于外敌,‘亡天下’则是由于自己”,痛哉斯言!


                                 


                                     2007、2







    【注1】旧版《笑傲江湖》相关情节,如下:



      盈盈道:‘你们这次来恒山,是奉何人之命?有何图谋?’游迅道:‘小人是受了华山岳不群那狗头的欺骗,他说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将恒山群尼一齐擒拿到黑木崖去,听由任教主发落……这当儿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盈盈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咱们说正经的。恒山群弟子上了黑木崖后,再要相救,那是千难万难,而且也大伤我父女之情——’令狐冲道:‘更加是大伤我翁婿之情。’……盈盈道:‘赶尽杀绝,别留下活口,别让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几步,叹了口气。令狐冲明白她的心事,这等大事要瞒过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谈何容易……
 楼主| 发表于 2010-4-12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说狐之五] 《笑傲江湖》与‘魏晋风度’

                             叔度汪汪,

               如万顷之陂,

               澄之不清,

               扰之不浊。

               其器深广,

               难测量也。

                                     ——《世说新语》


    金庸一生,争强好胜。《神雕》中“重阳一生,不弱于人”语,未见得不是作者的心声。

    金庸也相当在意他人的指摘批评。这次他以80高龄入剑桥读博士学位,多少总与那些挂博士衔的学者大人们指称他学问不够有关,说起此事,金庸甚至有几分负气:“我在浙江大学担任文学院院长,人家说我学问不好,不够做院长。别人指责我,我不能反驳,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自己的学问。我向浙大请了假,来这里读书。”

      1966年1月,梁羽生在《海光文艺》创刊号发表《金庸梁羽生合论》,指出:“梁羽生的名士气味甚浓(中国式)的,而金庸则是现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诗词、小说、历史等等)的影响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艺(包括电影)的影响较重……梁羽生擅长于写文采风流的名士型侠客,佯狂玩世,纵性任情,笑傲公卿的一类人物”。

   梁文发表后的第二年,金庸起笔撰写《笑傲江湖》一书,与梁羽生对他的讥评或许不能完全无关?梁羽生此语应该没有恶意,但这种论调必不为金庸所喜,金庸对古典中国向来充满温情,他晚年自言:“中国文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有如血管中流着的血,永远分不开的”。海宁查氏的后人居然让‘中国式’的梁某人认作‘洋才子’,金庸几乎会视为蔑辱。

  《笑傲江湖》藉由令狐冲其人,所要体现的是中国文化精神之魂魄,倒不仅仅为了塑造某一名士型人物。

   哪一时代最足体现中国文化精神?人言言殊。我个人认同魏晋。宗白华先生认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这晋人的美,是这全时代的最高峰”。其后历代高人逸士,无不归宗魏晋,苏轼生平写了上百首《和陶(潜)诗》,袁中郎痴迷《世说》,直到古典文学的殿军也是集大成者的曹雪芹,乃字“梦阮”,朋辈亦将其比作阮籍。

   而令狐冲,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深情的一个人,其人格之美,令人惊羡。他与魏晋风度的血脉关联,金庸在书中谈到过两次:一是《笑傲江湖》之曲的源头是嵇康临刑弹奏的《广陵散》,二是在《后记》中,金庸将令狐冲定位为:“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粗略来看,令狐冲与陶潜,一个“没读过多少书,什么诗词曲赋,全然不懂”(三联版《笑傲》743页),一个则是“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的伟大诗人,很难将此二人联想到一处。因此,我在《谈李寻欢》贴指出‘令狐冲是金庸笔下最成功的名士形象’,也就几乎没有人赞同。
   《世说新语·任诞》载录王恭之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要令狐冲‘痛饮酒’没问题,关键是他根本不读书,更不读《离骚》。诗词曲赋、琴棋书画等等雅事,除盈盈为他‘恶补’过琴艺,几乎全部在他的视野之外。

     那是因为金庸在以武说文,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就是他的诗篇,他的书法,他的泼墨……

     金庸曾言:“实绩上我写的很多正面人物可以说是儒家,但是他们不是读书人,好象郭靖……他知道守襄阳是守不住的……儒家的教训说就是‘杀生成仁舍身取义’……这是儒家的精神。”,郭靖“不是读书人”,却“可以说是儒家”。同理,令狐冲虽然自称“我什么书都不读”(三联《笑傲》209页),但他身上,体现着鲜明的道家精神。

  金庸当年为香港版《笑傲》自定封面画、印与插图,相信大部分网友都没见过,兹取与‘独孤九剑’剑理相通者,节录于后:

   第一册封面国画乃是徐渭的《梅花》,只疏落两三枝,题字:‘从来不信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金庸在图下附加说明:“‘梅花谱’自来是画梅的典范,徐渭不理经典的规范,信手挥写。”

   插图二,插图三,徐渭行草《青天歌》(局部),金庸注曰:“此长卷书法跌宕有致,波澜迭起,本书选录其最后部分,文曰‘……三尺云璈十二徽,历劫年中混元藰,玉韵琅琅绝郑音,雅清偏贯达人心,我从一得鬼神辅,入地上天超古今,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同唱壶中白雪歌,静调世外阳春曲,我家此曲皆自然,管无孔兮琴无弦,得来惊觉浮生梦,昼夜清音满洞天,徐渭书。’前四句似说盈盈之琴,次四句似说令狐冲之剑……”(刘按:《青天歌》诗,丘处机作,后徐渭发为草书。也有学者认为这幅行草,非徐渭真迹,西贝货也。)

   第四册插图二:郑燮《兰竹》,金庸注曰:“题字云:‘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固不在寻常蹊径中也,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似可为‘独孤九剑’之剑法写照。”

     石涛谈“画法”的一节文字,虽在《笑傲》中未被采录,却尤其与“独孤九剑”的“剑理”相通,附记于此:“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来,遂使今人不能出一头地!”

  艺术各门类,达到最高境界时,是完全相通的。

    ‘武术’也可以归到艺术类吗?不能!但是,小说中的武功,非人间所有,出自作者浪漫的超现实想象。他们(尤其金庸)对武功的理解与虚构,更多缘自儒释道三教的哲思与历代艺术家的灵悟。

     因此,金庸借风清扬之口,将‘独孤九剑’传授给令狐冲时,必然要取譬于诗文,从中见得‘独孤’出世,灵感所由:“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杼,能成大诗人吗? ”

     后来,令狐冲与任我行在梅庄比剑,金庸再次借武论文、以诗说剑:“使这‘独孤九剑’,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每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三联《笑傲》804页)

    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 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语出苏轼:“吾文如万斜泉涌,不择地而出。在乎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干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地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东坡居士用这话来进行‘自我表扬’,也曾大度的挪用来‘表扬’文友谢民师:“(谢的诗赋)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大苏将‘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视为文学的最高境界,殆无疑义。

    而在金庸眼中,它就成为‘武学’的最高境界。

       因此我谓:金庸以武说文,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就是他的诗篇,他的书法,他的泼墨……
    风清扬又道:“单以武学而论,这些魔教长老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读到这里,我于剑道并无长进,却想起了齐白石“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训诲,事实上,此语又被京剧大师梅兰芳所借鉴吸收,以此自警并教育梅派弟子。

     金庸从文学中悟得武学,唐代草书大家张旭则从武事中顿悟文道:“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其意,又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由公主与担夫争路,张旭悟到了书法中的避让之道;由公孙大娘舞剑器,张旭悟到了书法的神韵。

     天下事,向来无独有偶。



                                         2007、2、23





附录:                    散论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笑傲江湖》三联版646页)

    令狐冲在金庸的唆使之下,居然胡言乱语至此,生生教坏人家子弟!相信有不少读者正是从这里找到了放肆地吸烟醉酒泡妞的勇气与借口。

    这样的意思,其实靖节先生早已说过。自然,表达更委婉含蓄些:

   “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陶潜《游斜川并序》)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 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 所以贵我身。 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陶潜《饮酒诗二十首》之三)

   “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陶潜《止酒》)

    又:“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世说。任诞》)这里的张季鹰,所表达的意思,与渊明、令狐也大致相同。

    不过呢,最与令狐冲态度近似的,其实是英国佬弗莱明笔下詹姆斯·邦德的那句“绝不为了延长有生之年而浪费青春”。





   


   “(王平子)形甚散朗,内实劲侠。”(《世说新语·谗险》)

    这八字,用到令狐冲头上,也还妥帖?







    得知任我行的死讯,“方证、冲虚、令狐冲三人听着,亦不禁都有凄恻之意。任我行一代怪杰,虽然生平恶行不少,但如此下场,亦令人为之叹息。……一时三人心中,同时涌起了一个念头:‘自古帝皇将相,圣贤豪杰,奸雄大盗,无凶巨恶,莫不有死!’”
    陶渊明《形影神三首》则谓:“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二者,大体同意。



                            2008、8
发表于 2010-4-14 18:13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结了么?

刘国重先生是否认为《笑》书是最抒发金庸本人胸臆的著作(借令狐冲)?
 楼主| 发表于 2010-4-14 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没完,但谈令狐的其他各篇与魏晋关系不大,就不贴了。

应该是的,我一直认为金庸的本性更近于道家。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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