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 之 天涯海阁
路尽远香处,香飘雪海间。
明月第一次见到我,是在香雪海,香雪海是一片很大的梅林,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淡淡的幽香,似有似无,是香海?是雪海?
明月从地上捧起一堆花瓣,缓缓地站起,抬头,一个白色的身影,不是梅花,是我。像白梅一般的雪缎,精致的绣工,绣的不是梅,是一枝并蒂莲;淡淡的香,不是梅花的暗香,是莲花的清香。
“你不是孟寒。”她十分肯定地道。
“不是,我是涉江。”我很肯定地回答她。
明月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宽大的衣裳,及腰的长发,消瘦的轮廓,深邃的眼神,“涉江?你到底是男是女?”
我看了看她,转身,道:“如果你是来找孟寒的,就跟我走,至于其他——”我转过身来望着她,“——你无需知道。”
明月笑了,直到多年以后,我们成了朋友,她也再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因为她明白,在天涯这个地方,无需知道的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天涯,并不是什么天之涯,海之角,天涯只是一个很美的地方,美得让人都懒得去想象仙境是什么样子。天涯到底有多美呢?也许听孟寒的歌会感受到一些。
“彩烟红云,霞光缭绕;
青山绿水,尘世逍遥;
粉铸脂凝,柔情似水;
竹林深处,永伴君娇。”
孟寒是天涯里最美的女人,她住在香雪海,天涯的人都知道,她在等一个人,多年前,曾有人向她许诺歌中的生活,只可惜,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她没有去找他,只是在这里等,也许是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也许是怕他来会看不见她,也许她根本只是喜欢期待的感觉,反正我知道,多年来,她只是在等,从来没有找过他。
明月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当我和明月见到孟寒时,她正在小楼里抚琴唱歌。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如漆的长发只用一只白玉梅花簪轻轻挽住,十指纤纤,轻按琴弦,右手无名指上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戒指,这就是天涯最美的女人。
“你是孟寒?”
“是。”
“萧杨让我把这个给你。”明月从怀中掏出一条锦帕。没有上前,她只是轻轻一甩,好像有一阵风,就将帕子送到了孟寒面前。
孟寒没有起身,看了一眼,道:“你从哪里来?”
“海阁。”
“你为何而来?”
“当然不只是为了给你送东西,不过,有人告诉我,无需知道的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所以我无需回答你。”明月狡黠地向我一笑,明眸如星。我没有回应。睚眦必报,本就是女人的天性,尤其是像明月这样的女人。
“好吧,那你可以走了。”
孟寒说出来的话,没有人能够拒绝。
香雪海,真是个很美的地方。偌大的梅林,只有花瓣轻轻落下的声音,谁也不想破坏这静谧的美。
“你不想知道那锦帕上面是什么吗?”明月停下脚步,她在笑,仍是狡黠。
我只是笑,向前。
“真的不想知道?”虽然身后没有长眼睛,也能知道仍是那狡黠的笑。
我停下,转过身,“我只知道,无需知道的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明月笑了,不是狡黠,她快步跟上来,梅花,暗香。
不是我不想知道,我已经知道。一瞥之下。
一池春水,一对鸳鸯,一面是冬雪寒梅,一面是杨柳依依。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那天我们并没有就这样走出香雪海。
孟寒,在一棵梅树后等着我们。
“你为什么会帮萧杨带东西给我?”
“虽然你不必知道,但我还是告诉你,因为,顺路。”
“只是这样?”孟寒看着明月的眼睛,孟寒的话令人无法拒绝,孟寒的眼神让人无法说谎。
“就是这样。”明月眼中只有清澈。
“那你能帮我也带一样东西给他么?”孟寒左手手腕一翻,一枝带着点点绿叶的白梅,暗香胜雪。
“不能。”明月想都没想。
“为什么?”很多年来,孟寒没有被拒绝过,不免有一点惊讶。
“因为,不顺路。”明月在笑。
“也许我能让你此行变得顺路。”我看见孟寒袖中的右手,扣了暗器,啐了剧毒的梅花钉,中毒而死的人,死后会有淡淡的香气,我们叫它,暗香子。
“是吗?”明月还是在笑。
孟寒已出手,寒星点点,叮叮作响,转瞬间,我没有动,孟寒似乎也没有动,明月呢?
明月在笑,她身边的一棵梅树树干上开出了银色的“梅花”。明月手中多了一把刀,一把如月的弯刀,刀未出鞘。
如果是用来杀人,刀不能不出鞘,如果只是用来挡暗器,出鞘?不必。
孟寒明白,所以她没有再出手。
“你不必顺路了。”孟寒回她的小楼,擦肩而过,白梅被她遗落在地,身边那棵中了暗器的梅树,花瓣纷纷扬扬,很快,淹没了那枝白梅,芳尘委地,都是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你不问我为何拒绝她?”明月轻抚着那把月华刀。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好吧,其实我很想帮她,只是,海阁,我再也回不去了。”她低头看着刀鞘上那颗鹅卵大的蓝宝石,十字星光闪烁,映出她清澈的眼睛。
传说中,海阁是一个像天涯一样美的地方,不同的是,海阁更多的是欢歌艳舞,而天涯,总是弥漫着悲伤。
天涯,海阁,并不是什么天之涯,海之角,天涯、海阁之间并没有隔着千山万水,或许他们很近,近的就像是在隔壁,但是,天涯的人从没有去过海阁,海阁的人也不会来天涯。但明月,例外。
“你真的从海阁而来?”
“有规定海阁的人不能来天涯么?”
“没有。”
“那就好。”
“你真的从海阁来?”
“这不像你啊,涉江。”明月看着我。
“你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么?”我笑。
“天涯第一号杀手,你认为我会不知道么!”明月看着我,却没有了笑意。
笑容凝在嘴边,不错,我就是天涯,第一号杀手。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
所谓天涯,不过是一个杀人组织,只是这个组织要杀的人绝对不简单,这样的人也不会很多,所以我们的活儿不多。虽然我是天涯的第一号杀手,但并不意味着我杀过很多人,事实上,我只杀过一个人,真的,只有一个。
只不过,杀了这个人,已经足够我在天涯做个闲人了。
苍龙摆尾,五爻移位;离火南明,岁伤金鬼。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是当年南明王炎钊的写照。先皇去世,幼子羸弱,诏南明王辅政,权倾天下。皇权旁落,终归不是一件好事。皇帝已逾弱冠之年,南明王仍不肯还政,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南明王府守卫重重,炎钊有四大贴身护卫,金蚕丝护身甲刀枪不入,但我还是杀了他。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不想再提起。
杀人,不是一件好事,我不喜欢。但我却不能离开。
“你真的从海阁来?”无论如何,我必须知道。同天涯一样,海阁也是一个杀人组织,海阁的杀手怎么能来天涯?
“如果我告诉你是陵磊让我来的,你相信么?”
“陵磊?你是说海阁的中间人陵磊?”
“是,你不信?”
“不信。”
“呵呵呵呵,连我自己都不信。” 明月笑笑,走了。“我住在夜光楼,知道你很闲,我也一样。”
“嗯,海阁来的闲人。”
枯藤老树,小桥流水,红叶黄花,
谁会想到,这样萧瑟的地方,竟是天涯最机密的地方。
寒鸦馆,天涯中间人重君的住处,所谓中间人就是联系杀手和买家的人,中间人自己是不用杀人的,但并是说重君就不会杀人。十年前,重君是天涯最好的杀手,如今只是在寒鸦馆绣绣花,如果来寒鸦馆看不到她,意味着天涯将会有新任务。
我看到重君时,她正在绣花,齐水平金,黑绢银丝,是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我知道你会来。”重君身前的乌木梅花案上,两只晶莹似玉的邢窑小盖钟。
“你会告诉我么?”我拿起一只小盖钟,揭开,小团月的清香。
“这茶是明月从海阁带来的。”重君放下手中的黑绢,咂了一口。
“味道不错。”
“不管她以前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既然来到天涯,她就是天涯的人,你明白么?”
“明白,我觉得不坏。嗯。我是说她带来的茶。”我喝了一口茶,转身离去。
“你认识陵磊吗?”走之前我问了重君一个问题,她没有回答,我也没有期望她会回答。
海阁的人为何会来天涯,陵磊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和重">和重ersonName>君,海阁和天涯的两个中间人,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关系?
不知不觉中,我已走到了夜光楼,杨花柳絮,莺歌燕啼,天涯有一样奇特,四时风光应有尽有,这满目春光倒是令人心喜。
“我知道你会来。”明月在笑。
“是啊,谁叫我们都是闲人呢。”我也笑,和明月在一起就像这满目春光,令人心喜。
碧叶接天,花红映日,我的芙蓉舫就像一朵硕大的金莲,绽放在芙蓉花叶之间。
明月说我这儿莲蓬结得好,要我采来做莲子羹。扁舟一叶,长身玉立,我提着紫藤巧结篮,已盛了半篮新鲜可爱,翠绿欲滴的莲蓬。
明月实在是一个有趣的闲人,总是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折了香雪海的梅花,做雪意糕,幽香扑鼻,清爽可口;摘了荟芳园的牡丹、玫瑰,染胭脂罗,红香四溢,娇而不艳;又采了清芬院的丁香、豆蔻,制暖香烛,温润如玉,无烟自香。也许正是有些事做,人才不至于胡思乱想。我手执着一朵白莲,出神。
忽的,耳边一阵暗器破风声,像是铁莲子,在天涯居然会有人出手偷袭我?不及多想,脚踏归妹,右手一招袖里乾坤,向那暗器卷去。白皑皑一片全卷入袖内,只见又有几颗软绵绵看似毫无劲力却封死我上中下三路,似先发后至,夹杂在那一片劲力十足、破风而来的暗器中令人难以察觉。
我本就站在舟头,上中下三路被封,实是避无可避,除非我能像洛神一样凌波而行,否则就只能变落汤鸡了。我微微一笑,身子一缩,一蹬船身,只见那小舟像箭一般划过水面,我借势急急后退,避过那三颗暗器,身体却下沉,眼看要落水,脚尖轻轻在荷叶上一点,又向前几步,几个起落,我又回到小舟之上。
这暗器竟是从芙蓉舫上射来,除了明月,谁会开这种玩笑。
回到画舫时,明月正在那笑着剥莲蓬,身边好几个剥剩下的,案上一个金红镶边的玛瑙盘子,里面却没有莲子。
“还你!”我一甩袖子,一团白影飞了出来。
“有劳了。”明月一挥盘子将那团白影收入盘内,正是一盘剥了皮,抽了芯的莲子。
“还有这些。”我将篮里的莲蓬向明月洒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明月抽出月华刀,向着空中唰唰唰连翻挥刀,刀影团团,似空中明月,莲子飞舞,似流星破月。转瞬间,她身前落了一地绿色,盘中有多了一堆莲子,满满的积成了一座小山。
“你的刀法更加精进了,只可惜暗器功夫差了点。”我拿起一颗莲子扔进嘴里。
“是啊,如果我是孟寒,你现在还能坐在这儿么?”
“如果你是孟寒,你现在应该在香雪海弹琴,而不是在芙蓉渠剥莲子做暗器。”我又扔了一颗进嘴里。
“错,我剥莲子不是做暗器,只是恰好想试试你的轻功而已,这些莲子我还有用,可不是就这样让你吃的。”说着,她就抢过盘子。
“反正都是吃嘛,何必那么麻烦。”手中剩下的莲子被我全扔进嘴里,清香四溢,“你不会无故试我轻功,又想做什么坏事?”
“嘿嘿,虽然你轻功马马虎虎,人倒是不笨嘛。不过,这不叫坏事,只是闲人做的闲事罢了。”
明月确实很闲,自从她来到天涯,一次任务都没有接过,一个不曾为天涯杀人的人,但重君似乎一点给她任务的意思都没有。明月看似很无聊,整天折腾一些奇怪的东西,但只有我知道,她是一个做任何事都有目的的人。譬如试我的轻功。
深渊是天涯的一个万丈悬崖,悬崖畔长着一株千年古松,枝繁叶茂,虬劲参天。明月要采树上的松果。
“天涯又不是只有这一棵松树,你——”
“但千年古松只有这一棵。”
“你哪有这么多要求,莲子不也是在芙蓉渠随便采的么。”
“你不懂,莲子是取其清新,只要新鲜就好,而松子是要取其古意,自然要千年古松才好。”
“好吧,那你自己去取其古意吧。”我转身要走。
“采松果总比杀人好吧。”
“你要多少?”我一纵身,挂在树干上。
“你先折些松针下来,松果嘛,有这一篮子就差不多了。”
未等她说完,我深吸一口气,几个起落,顺手扯了一根小枝扔了下去,到了树冠,向脚下望去,不禁心生寒意,这松树是从崖边向外长的,我踩的这树冠已然凌空,稍有闪失就是粉身碎骨。深渊果然名不虚传,崖间云雾弥漫,脚踩着这棵松树,竟似踩着一朵绿云。
树上结着不少松果,一座座小塔似的,木实之香扑鼻而来,我摘了一个个的扔下去。冷不丁,一团灰影扑向面门,一惊之下,泻了真气,身子直直下坠。情急之下,我扔了一个松果,脚下一点,换了一口气才又跃上枝头。未等我站稳,那团灰影又迎面扑来,难道我这天涯第一号杀手竟是采松果不慎失足而死,真是可笑啊!我正苦笑,突然几根针从下面飞来,射下那团灰影,原来是只松鼠,跌在树枝上奄奄一息,竟差点因这小东西而丧命,我一袖将它卷进怀里。只听见明月在下面喊:“涉江,你死了没?松果够了,你还没死就下来吧!”
“我还没死,不过它快死了。”我一跃而下,将松鼠抛给了明月。
“我的松针又没有毒,它不会死的。”
明月抱着松鼠,冲我笑笑,“你的轻功不错嘛,可惜如果没有我不怎么样的暗器,你现在恐怕也不会用轻功了吧!”
“我不会谢你的,说吧,你还要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明月说要做什么君子羹,已有了香雪海的梅子,芙蓉渠的莲子,深渊崖的松子,还缺郁盈轩的笋子。
“郁盈轩?你还是自己去吧。”
郁盈轩是宛娘的住处,青草郁郁,翠竹盈盈,像一片绿海,绿海中有一个红香圃,种满了嫣红的芍药,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圃后是宛娘住的小竹屋。
“你讨厌宛娘?”
“不是,我只是不想见到她。”
“为什么?因为她以前是妓女?”
“不是,妓女与杀手本没有什么贵贱之分。”
“那你——”
“你不记得我给你的忠告了么?”
“什么?”
“无需知道的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转身离开。
我不是讨厌宛娘,我只是讨厌自己。
第一次见宛娘,是在京城最大的妓院飘香楼,宛娘是那里最红的姑娘,卖艺不卖身。一身翠绿洒金孔雀氅,满头翡翠珠玉,只在鬓边插了一朵娇艳的红芍药,高贵而不失妩媚,妖娆而不失典雅。一曲惊鸿舞,翩翩而来,漫天金花之中,就像一只孔雀,虽然要开屏于人前,却不失凡鸟之首的高傲。
“翩翩见过王爷,见过大将军。”宛娘盈盈一拜,南明王的头号大将虎威将军,口水都快要留下来了。
南明王看了我一眼,笑道:“翩翩姑娘果然名不虚传,虎威将军千军万马之前毫不动容,今日却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啊,哈哈哈哈……”
虎威将军像得了特赦,一把将宛娘搂在怀里。宛娘两颊飞红,娇羞无限。目光交汇时,只有我从她眼里读出了一丝诡笑和一丝杀意。一流的杀手总是容易发现同类的气息,我知道宛娘也识破了我。
那天晚上,虎威将军死在自己的卧房里,孔雀胆,无药可解。京城第一名妓翩翩也在那一晚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天涯的人才知道,郁盈轩里住了一个宛娘。
那一晚后,我再没见过宛娘,我不是讨厌她,我只是讨厌我自己。第一次见到宛娘时,我在南明王炎钊的怀里。
明月再来找我时,我整个人泡在芙蓉渠里,我喜欢从水中一跃而起的感觉,像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除了我,还有人试你的轻功么?这人暗器功夫比我好啊,难道是孟寒?”明月吃吃笑道。
我换好衣服出来,“孟寒才没你这么无聊,我只是在洗澡。”
“嘻嘻,穿着衣服在湖里洗澡,你才无聊呢!快来尝尝我做的君子羹。”明月揭开一个紫漆嵌金葵花食盒,里面装着一只海口大碗。
“好香啊!我刚好有些饿了。”看那碗里晶莹透亮,白的是莲子,黑的是松子,黄的是梅子,绿的是笋子,红的似是鸡血,鲜香扑鼻,拿起勺子就那海碗里喝了一口,“好鲜!这是什么血,好鲜。”
“是人血,你喝么?”明月狡黠地笑。
“你这可是君子羹,你在哪里能找到真正的君子?哼哼,伪君子的血才没有这么好喝。”我只是喝,不理她。
“嗯,这话倒是不错。这是鹤血,我在荡芦泽里捉的,嘿嘿。”
“还说什么君子羹,你这焚琴煮鹤的,倒是大俗了。”
“哼,俗也罢,雅也罢,没有这鹤血,羹不成羹,又不好吃,君子就不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成">成ersonName>君子了。岂不闻众生平等,鸡鸭鹅可吃,这鹤怎么就不能吃了?吃这君子羹,就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别做伪">别做伪ersonName>君子,假清高!”
“嗯,有理,有理,只要好吃就是君子,嗯……”我只顾吃,才不管明月的长篇大论。
明月说摘了香雪海的梅子,要送些君子羹给孟寒。
“彩烟红云,霞光缭绕;
青山绿水,尘世逍遥;
粉铸脂凝,柔情似水;
竹林深处,永伴君娇。“
孟寒在小楼上唱歌,听众却不只是我们。一袭蓝衫,头戴方巾,一副病书生模样的齐云见到我和明月,微微点头示意。
齐云是天涯比较忙的杀手,几年前的一次任务中,他差点失手被擒,靠服毒假死才逃过一劫,武功却大不如前了。重君为了历练他,常派给他一些任务,所以他不常在天涯,但只要他在,就会来香雪海听孟寒唱歌。他从不上楼,只在楼下静静地听。
明月也不上楼,只将食盒给了齐云,就走了。
“你不是要给孟寒么?”
“我觉得齐云是一位君子,更适合这君子羹。”
“是么?”
“他应该是喜欢孟寒吧。”
“呵呵,那又怎样,孟寒不是有萧杨么。”
“但萧杨已经死了。”明月喃喃地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
明月没有说话,独自走了。她本是一个奇怪的人,只是,明月怎么会知道萧杨已经死了呢?
几天后,天涯,有人死了。
重君发现时,宛娘已死了好久了。这么多年来,我只见过宛娘两次,一次是她杀人前,一次是她被杀后。
她死在自己的卧房里,身着碧绿水纹单衣,头插一朵红芍药,长发散落,嘴角流着鲜血,像仙鹤的红顶。鹤顶红,宛娘是中鹤顶红的毒而死。
天涯不可能有外人进来,难道是天涯里的人做的?是谁?他为何要杀宛娘?
“你知道不会是我。”我望着重君,她仍是在绣花,一只鹤,鹤顶鲜红。
“我知道不是你,你从未见过宛娘,她不可能在卧房见你。”
“那你为何找我来?”
“我只是奇怪,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你从不肯见宛娘?”
“我只是不想见她,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见的人,没有什么原因。”
“但你不会因为不想见她,而杀她,是吗?”重君很肯定地看着我。
“是。”我转身,“你知道,我不喜欢杀人。”
“你知道了,宛娘死了,前几天我还给她送君子羹,想不到……”
“想不到么,我以为你一早就知道。”我轻轻地吹着一杯茶。
“你什么意思?”
“宛娘中的是鹤顶红剧毒。”
“那又怎样?”
“鹤顶红,孔雀胆,金蚕蛊,这三种无药可解的毒药,非万不得已不得使用,即使是执行任务,也只有得到重君允许才能使用,违者重罚。天涯的人是不会私自收藏鹤顶红的。重君不可能杀自己的杀手,孟寒和我已经多年未出天涯,我们都不可能有鹤顶红,只有你——”
“只有我从海阁来,我心怀不轨,我早有预谋,我用鹤顶红杀了宛娘,是吗?错!虽然我来自海阁,但我也很久没有出去过,况且我跟宛娘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她?反而齐云经常出去执行任务,有可能从外面弄到毒药,同样,孟寒虽未出去,也有可能让齐云帮她拿到毒药,但是他们和我一样,都没有理由杀宛娘。倒是你——你从来不肯去见宛娘,你到底有什么秘密怕宛娘泄露,要杀了她灭口?”
明月句句有理,连我自己也差点相信是我杀了宛娘,只有我知道,我确实有杀她的理由。
苍龙摆尾,五爻移位;离火南明,岁伤金鬼。
当年的南明王炎钊,欺幼主羸弱,明曰辅政,其实是一手遮天。但是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却有个怪癖,他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
为了杀他,我在他身边整整五年。或者说,重君要我进入天涯,就是为了杀他。重君没有教我武功,却让我学会了其他技能。在我十二岁时,我见到了一身金红蟒袍的炎钊,他很招摇,很嚣张,但是对我很好,很好。
东海明珠,西蜀织锦,岭南荔枝,漠北驼峰……只要我想要的,他都会给我。怕有人向我下手,甚至让四大护卫教我武功,自己亲自与我过招。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小芙,你就像一朵莲花,本王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能忘记那些烦心事……”
炎钊总是抱着我,眯着眼在我耳边说这样的话。我没有感动,也没有逃避,由始至终我都没有忘记,我的任务。
我十七岁那年,也是皇帝弱冠之年,炎钊仍不肯交出辅政之位,朝野上下,明里暗里,都是一片紧张。
我还记得炎钊总是愁眉深锁,连睡梦中也经常喊着:“为何要逼我?为何要逼我?”每当这时,我会有些同情他,轻轻抚平他纠结的眉头。我知道,炎钊只是一个骄傲到嚣张的得意王孙,并不是一个枭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在帝王之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炎钊决定兵变的前一晚,我杀了他,五年来,我有很多机会,但是我一直没有出手,因为重君没有下命令。那一日北宁王府大宴,五年来我又一次见到了重君,她作为一位诰命夫人,送给炎钊一份特别的礼物,一朵白金打造的莲花,花心吐出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珠光璀璨,华彩辉煌,莲花做工十分精巧,可以合成一把扇子。炎钊十分喜欢,当即就把它送给了我。
只有我知道,这朵莲花除了可以合成扇子外,还是一把利刃,重君终于下命令了。像往常一样,我躺在炎钊身边,他却不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有我在身边,他总是睡得很熟,金蚕丝仍穿在身上,呵呵,难道他不知道么,护身甲并护不到脖子。
莲花刃很锋利,我没有让他知道,是睡在他身边五年的人割断了他的喉咙,在睡梦中,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南明王,就这样死了。炎钊对我很好,我一直记得,但是我绝不能就这样跟着他一辈子,我是涉江,不是南明王宠爱的娈童,小芙,由始至终,我都没有忘记。
天涯里,只有重君知道我就是曾经的小芙,但是重君却不知道小芙曾见过宛娘,不过她很快会猜到。
很可惜,不管她有没有猜到,她都无法告诉任何一个人了,重君死了,天涯的中间人竟然死了!如果不找出凶手,天涯将毁于一旦。
重君口中流血,血色暗红,她也是死于鹤顶红剧毒,她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只在她身上找到了一方黑帕子,就是明月刚来天涯时她绣的,朗朗夜空,月明如镜,残云几逝。
是明月?我没有去找明月,而是去看宛娘的尸体。
香雪海,这日的梅花似乎落的特别多,白茫茫的,我差点没有看见孟寒就在前面。
“孟寒?”
“重君也死了?”孟寒没有转身,只是侧身对着我。
“是,孟寒,我有事要问你。”
“你想问的是萧杨?”
“是,萧杨是海阁的人,你们——”
“不错,萧杨是海阁的人,我是天涯的人,但你又知不知道,天涯和海阁其实都是受命于一个人的呢?”
“果然,那你——”
“涉江,你听我说完。我和萧杨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学武,青梅竹马,早已缘订三生,直到我们十六岁那年,陵磊带走了萧杨,重君带走了我,哼哼,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们练得是乞巧神功,注定要像牛郎织女一样,相爱而不能相守。越是望穿秋水的等待,越能助长神功的修炼,重君和陵磊允许我们在完成任务后能相聚一日,哼哼,就是想着能和对方在一起,我们的功力才更深厚,杀人才能万无一失。”
“但萧杨已经死了。”
“是,他死了,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为了见他,对不起了,涉江——”话音未完,漫天花瓣都飞向我,像一股雪浪,我知道,这股浪中藏着无数暗香子。避无可避,我只能随势缓缓跃起,能感觉到无数暗香子打在我身上,划破我的衣裳。
当我落下时,我看到了孟寒满脸惊恐,“怎么,怎么可能,没有人能躲得过我的暗香雪浪,你,你——”
我整了整破烂的衣衫,苦笑道:“我知道,我也没有躲过,只是你的暗香子伤不了我而已。”衣衫褴褛中,露出一片金甲,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啊!我早该想到,你杀了南明王,他的金蚕丝甲自然在你身上……”孟寒喷了一口血,血色暗红。
“你也中了鹤顶红!”我一惊,忙上前。
她缓缓倒在地上,靠在我怀里,“他骗我,他竟然也会骗我,呵呵,呵呵呵,涉江,我知道你会查出凶手,如果你能出去,把我葬在萧杨身边,我,我求你……求你……”孟寒本不会这么快死,只是她强运内功,加速毒性发作。
“我会的。”我轻轻将她的尸体放在一棵梅树下,半被落花埋。
夜光楼,果然是在晚上更好看。明月高照,像被挂在楼头,迟迟不肯离去。银辉遍地,小楼,杨柳,都闪闪的泛着银光。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月笑着,脸上泛着诡异的银光,让人心低生寒。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你这里种满了柳树?杨柳,杨柳,原来这些树是为了一个人。”我轻轻地抚着一根柳条。
“呵呵,那又怎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人,夜光楼的柳树,就像芙蓉渠的荷花一样,不过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人而已。”
“不一样,你明明可以和他在一起,又为何要到天涯来?”
“你明明可以不杀他,却为何又要杀他?”
“你——”
“你杀死南明王,是因为对你来说,又比他更重的人或事,并非你一定要听命于天涯。同样,我离开海阁,因为有比他更重要的事要我做。”
“你不爱萧杨,你只是可怜他,同情他。”
“是的,他和孟寒原本是一对很好的恋人,可是,”
“可是却被你认为更重要的人拆散了,那个人就是操纵天涯和海阁的人。”
“涉江,你太聪明,可惜聪明的人往往不会活得太久。”
“是么,不过我却觉得自己很傻。如果我早点想到,重君就不会死了。”
“哼哼,重君,我还不想这么快就杀了她,她是知道天涯难逃此劫才自己了断的,只有她和陵磊才真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吧。当杀手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应该死!”明月眼中透出一丝杀意。
“你错了,重君才不是认命的人,她只是知道陵磊已死,才追随他而去的,但她却不会任由天涯的人都死在你的手中。重君是服鹤顶红而死,口中流出鲜血,但宛娘却是血色暗红,重君是想告诉我宛娘是中慢性毒药而死,鹤顶红是有人在她死后灌入体内的。而下毒的这个人,就是常常闲着做一些香手帕、香蜡烛送人的你。”
“明月,你要毁了天涯!为什么?”齐云忽然出现,脸上满是惊讶和愤怒。
“因为你们已经没有价值了!”
“错,我们是杀手,只要我们还会杀人,我们就还有价值!”
“哼哼,只可惜,天涯再也没有需要杀的人了。”
“错,还有一个!”话音未落,齐云的云龙剑已出鞘,宛如蛟龙出海,石破天惊,这一剑快得惊人,明月在毫无防备下,避无可避。
但他这一剑却没有刺向明月,而是直刺我的面门。这一剑,快得惊人,我同样也是避无可避,只是下意识的抬起左手格挡。
鲜血,从我的手上溢出,落到雪白的袍子上,殷红,染红了胸前的莲花。
云龙剑上闪闪耀着金光,像一片片龙鳞。
“金蚕蛊——”我捏着左手,人已退到三尺以外。
“不错,哈哈哈,涉江,你没想到吧?最后会死在我手里。哈哈哈哈……”齐云放肆的笑着,没有一丝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温文">温文ersonName>君子的样子,举剑上前。
“我是没想到,我没想到你连孟寒也不放过,是你给她下的毒。”
“哼,你们都以为我真的爱上了孟寒么,哈哈哈,连她自己也以为我只是她石榴裙下的一条狗,你们都错了,我齐云才不会甘心屈于人下,什么天涯第一,我要做天下第一,孟寒算什么,我喜欢的只是她的歌。”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齐云唱起了歌,他的眼中是悲愤,是痛苦。
在那一刻,我有些可怜他,知音难觅,怀才不遇,对于他来说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吧。
齐云突然瞪着我,“你是在可怜我么?你就快要死了,而我却前途无限,你可怜我,你竟敢可怜我——”云龙剑唰的刺来。
鲜血四溅,却不是我的血,齐云缓缓转过头,惊讶与恐惧,瞳孔中满是不甘。明月收刀入鞘,轻蔑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狡黠的笑。
“我要铲除的是整个天涯,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呢?只不过是一颗好用的棋子罢了。”只可惜,齐云再也听不见了,他死了,死于月华刀之下。
手上的伤还在流着血,脸色愈发的苍白。天涯只剩下了我,明月的目的就快要达成了。
她望着我,好像一只猫看着爪下的老鼠,并不急于将它弄死,因为她知道无论老鼠怎样跑,都在她的股掌之间。
“临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操纵天涯海阁的人是谁?”
明月笑笑,“涉江,你还记得我来天涯的第一天你给我的忠告么?”
“记得,”我自嘲地笑道,“我说,无需知道的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呵呵,既然你都快死了,是谁要杀你,还需要知道么?”
“呵呵,看来你不打算告诉我了。”
“哼,你以为你很聪明么,我偏偏让你猜不中,我要告诉你谁才是幕后主使,让你死的瞑目。”
“呵呵,也许你可以让我猜猜。”
“我打赌你一定猜不中。”
“是么?我猜要杀我的是一只松鼠。”
“松鼠?”明月脸色一变。“你——”
“呵呵,很久之前我就觉得,天涯海阁并非天之涯,海之角,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它们真的那么近,近的就像在隔壁。深渊对面就是海阁,对么?只可惜只有松鼠能通过松树上跳来跳去,人就算有再好的轻功也做不到。咫尺天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呵呵,不错,我整天都呆在天涯里,你却想不到是你亲手把毁掉天涯的命令交到我手中,哈哈哈哈,但你只猜到我们通讯的方式又有何用,谁都可以把命令藏在你松鼠尾巴里,到底谁是幕后主使人呢?”
“呵呵,我只杀了一个人,就能成为天涯第一杀手,就因为我杀的是权倾朝野的南明王炎钊,谁想取代炎钊,谁就是天涯幕后的主使人。”
“哼哼,这还用猜么?”
“开始我有怀疑过皇帝,但如果是他的话,没有必要除掉天涯海阁,或者他早可以在我杀掉南明王后就毁掉天涯,完全没有继续用暗杀的手段。除非,这个幕后的人羽翼未丰,还需要我们替他铲除异己。现在他要铲除天涯,看来他已经阴谋得逞,是怕有人揭穿他的伪善面目么?”
“哼哼,你说,那个人是谁?”
“北宁王溶镜。”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明月感到不可思议,她知道自从我杀了炎钊后,再也没有过问过天涯外面的事。
“很久以前,在我还不是一个闲人的时候,我曾见过他。”我掏出一块黑帕子,朗朗夜空,月明如镜,残云几逝,正是重君的那一块。“这块帕子是重君在你来的那天绣的,后来她一直带在身上。”
“那又怎样,就因为这块帕子,你就猜到北宁王是主使人么?”
“呵呵,如果是原来的那块,我当然猜不出来,可是这块帕子却不是重君原来的那块了。”
“哦,有何不同?”
“原来的那块帕子上只有一轮明月,而这块上面多了几缕残云,月亮上多了两圈月晕,就像一面镜子。朝野上能与镜相关的,我只能想到北宁王了,至于月亮是你,而残云就是齐云……”
“不错,没想到重君如此有心机,竟把秘密都告诉了你——”突然,明月满脸惊恐,“你,你早就知道齐云是——”
“不错,但是你却不知道,南明王炎钊有百毒不侵的灵药,而我恰好也吃过这种药。”
很多年了,我没有出过手,但是现在,我出手了,对着几年来陪伴我的朋友,莲花刃,“唰”的,飞了出去。
月华刀出鞘,金铁相击,莲花刃“哗”的散开,像飞鸟,像银鱼,月光下,银光乍现,像天罗地网一般罩着明月。只见月华刀鞘上的蓝宝石星光若隐若现,明月虽是左右格挡,莲花刃飞了出去,又再飞回来,始终将她罩在刀刃之下。再看明月,步法已乱,衣衫破了好几处。她右手刀刚抵住一片刀刃,左手刀鞘未及收回,又一片刀刃向她面门飞来,危在旦夕。
危急关头,我一把将她抱了出来,手中明珠一收,又是一朵莲花在手。
“你不是想我死么?为何要救我?”明月一下挣脱,跳了起来,一缕青丝,滑落。
“我不喜欢杀人,尤其不想杀这块蓝宝石的主人。”我望着月华刀鞘上蓝宝石,星光闪闪,像一个人的眼睛。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眼睛。
那一年,北宁王府大宴,是为了庆贺小郡主的十岁生辰,北宁王一向不参与朝政,这个小郡主从小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皇帝和炎钊都十分疼爱她。炎钊知道皇帝赐给小郡主很多礼物,于是就将一枚西域进贡的星光蓝宝石送给她当作生辰贺礼。
那一日,我亲手将这枚稀世珍宝塞在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手中。
她亮闪闪的大眼睛望着我,笑着说:“谢谢你,大哥哥!”
一生中,唯一一个叫我哥哥的人。
我没有杀明月,天涯海阁却不再存在,皇帝以体弱多病,无心理政为由,将皇位让给了北宁王溶镜,明月由郡主成为当朝的明月公主。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喜欢站在舟头,荡漾在莲花花叶之间。曾经有人说我像一朵莲花,曾经有人叫我给她摘莲子……
旭日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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