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有奇峰,锁在云雾中
寻常望不见,偶尔露峥嵘
————江阿姨
谈到金庸的入佛,《素心剑》(《连城诀》)一书不可不读。此书是金庸作品中最为独特的一部,与其他十四部小说一起编入《金庸作品集》,一时竟有鹤立鸡群或鸡立鹤群的突兀之感,不协调的紧。这一篇相对较短的作品,却对其他十四部在理念上构成了颠覆罪,或是一,或是十四,其间总有一项不真实或不够真实,掺杂有太多“瞒和骗”的“童话”成分。
《素心剑》是一本描写苦难与欲望的“言志”之作。狄云身上仿佛浓缩了五十年来历次运动中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们的全部苦难,似乎凝结着近代一百五十年来国人兵罅偷生、前路无望的一切祸殃,也似乎积存着中华五千年兆亿民众挣扎求生、死里求活的所有伤楚。
而造成这大苦难的,是人性中的贪婪与邪恶,是人心中的魔念!
只有这部书中,金庸才真正抛开一切粉饰与遮掩,对人性作出切实而痛苦的揭示。
“我写的武侠小说…… 偶然也有一些对社会上丑恶现象与丑恶人物的刻画与讽刺,然而那只是兴之所至的随意发挥。真正的宗旨,当是肯定中国人传统的美德和崇高、崇高思想使读者油然而起敬仰之心”(P275)由金庸的此段文字不难看出他在描绘自己所见的社会现象和人物时绝非不偏不倚,如实道来,而是有所侧重,有所遮瞒。摹写美善则浓墨重彩,大肆渲染,刻画丑恶则轻描淡写,若不经意。这固然是武侠小说这一文学品类的内在要求,却也是出于金庸的“有意为之”。
金庸对池田大作说过:“我的小说往往把友情过分美化了,理想化了。”
其实金庸所加以“美化与理想化”的倾向在《素心剑》中接近于零,于是人性在此书中袒露了几乎全部的真实与荒诞。
冯其庸陈赞金庸小说“无一雷同,无一复笔”此语大致不差,但仍有例外。金庸笔下就多次重复出现过大恶人因滥杀无辜有愧于心在临敌之际神志错乱致使为敌所乘的情节。《素心剑》则大为不同:“万震山(自认为)将师兄戚长发杀死,将尸身砌在墙中,藏尸天迹,他做了这件事心中不安,得了离魂病,睡梦里也会起身砌墙。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十分得意,这砌墙的事,不知不觉地要做了一次又一次……刚才他梦中砌墙,不是一直在微笑么?”(《素心剑》三联版P357)
两相对照,何者为真,何者为假?何者更接近人性的本来面目?
若谓:两者都有现实可能性,那么何以前一种情节在金庸笔下多次重现,而后一类则仅此一见?
华罗庚称“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诚属见道之言。武侠小说确有张扬美善、隐讳丑恶的“瞒和骗”的成分,代表武侠小说最高成就的《金庸作品集》亦未能免俗。《素心剑》则是一个异数。
近代以来,不乏虐杀数百万上千万生灵的独夫民贼,只是从他的谈话及文字中,我们感触到一种“天生德于予”的浩然正气,全不见“内疚神明外惭清议”的细微迹象。
在红色高棉治下300万柬埔寨平民惨遭屠杀,当美国记者问及此事时,波尔布特先生瞪大了眼睛,满脸无辜的表情:“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我是一个野蛮人吗?一直到现在,我的心都是清白的。”
夫复何言?
相较于“连城诀”,我更喜欢原先“素心剑”的书名,应是出自陶渊明“闻多素心人,相与数晨夕”的句子。只是书中的“素心人”多乎哉?不多也!全书数十人物,称得起这一名号的不过丁典、凌霜华、狄云、水笙、戚芳寥寥数人而已。余者都是人性被各种欲望和恐惧所扭曲的“社会的人”,“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芷着魍魉和鬼蜮”(陈世骧评《天龙》语),这一点,《素心剑》较之《天龙八部》尤甚。
如此江山如此路,露浓马滑,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水笙说: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书末水笙与狄云不约而同地前后回到荒蛮的雪谷,两个“素心人”,同命鸳鸯,相依为命,而与红尘隔绝,正是不得不尔。因为人心太可怕,他们别无他处可去!
我读到此书幽微之处,不禁毛骨悚然,有一种怕敢读下去的恐惧,又猜想作者在写此书时,内心该是何等的荒凉与绝望。
我总认为:只有这本书背后所隐芷的才是接近于完全真实的查良镛先生。去伪装,少遮瞒。
金庸将一切看得太透,太明白,而情愿糊涂。
佛学不能使人更糊涂,却有助于金庸把世事看淡一些,看得更疏离一点。
“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马克思先生有言:“宗教是民众的麻醉剂”,对编户齐民如是,不料,对通人如金庸亦复如是。
相信金庸在五十岁前后的“封笔”也与此有关。此前的种种“美化、理想化”尤可自欺。怪自己少不更事,过于轻信,而过了“知天命”之年,再这样做,将一切美化、理想化、童话化,总不成个样子。
金庸越来越难以自欺了。
金庸自言他写作的动力是“自娱娱人”,但“几十部写下来,娱乐性也差了,现在娱乐自己的成分是越来越少了,主要都是娱乐读者”(传P171)
折磨(欺骗)自己去娱乐(哄骗)读者,智者不为也。
金庸于焉封笔。
刘国重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58533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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