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
“伯伯,好漂亮的桃花啊!”我手指着那一树树的粲然,微微仰起头。身边那个冷峻的面无表情的中年人什么话也没说,拿出他的玉箫吹了一首曲子,令我如痴如醉。在进入梦乡之前,我见到握箫的那只手在轻轻颤动,三声叹息如清风融入了无边的黑暗:“桃花!桃花!桃花!”
那是我第一次到桃花岛。我从没有想到,桃花居然成为我一半的宿命。
“表姐,好漂亮的桃花!”表妹第一次踏上桃花岛,眸子里是与我昔日同样的惊艳,“一场花雪,一场血舞……”几瓣桃花被风吹落,飘到表妹的掌心,然后,滑落下去,没入泥土。她的目光忽然变得迷离而忧郁。“浮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表姐,他……”我轻叹了一声:放不下,始终是放不下。那话语,本也是用来强行开解自己的,只是,心未死,思亦无尽时。
师父是个率性的人,一年中常有半年不在岛上,我便与桃花为伴。桃花岛的桃花似乎特别有灵性。我静静的时候,风也寂寂,花也细细,偶尔零落,一片、两片,落在肩上、面上,仿佛在安慰我的孤寂。心中激愤的时候,剑气纵横,血色桃花漫天飞舞,混乱中有着死亡的沉寂。一次我跟师父提起这件奇怪的事,师父怔怔的盯着我看了好久,依然只是一声轻叹,只是眼眸里是掩饰不住的落寞……我那时还不懂……
一个夕阳桃花相映红的黄昏,我踏波而去。一个咯血的黄昏,我见到了她——桃花岛曾经的小主人,我的师姐。碧池已有新莲子,她的身边也有一个艳若桃花,灼若芙蕖的少女,紧张、焦急的围着她,她的身上散发出桃花岛桃花的精灵,而离她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咯血的少年,面色苍白却一脸的倔强和坚忍。他是孤独的,这世间有人爱着桃花,看着桃花,却没有人理会一片欲坠的树叶。可这片树叶不会忘记别的树叶,风雨飘摇中他努力的用自己的身躯为别的同伴遮挡,我心中一片凄然,薄暮中我将他扶上马背,从此,桃花成了我后半生每日的风景。
他是竹,长青而孑孓,他是《淇奥》里如玉如象牙的君子。桃花太旖旎太艳丽太娇柔太精灵,而他,要的是空灵而不是聪慧。
风又起,花又落。窗子旁边的衣架上撑着一袭青衫,针脚绵密,线用相思穿成,布用泪痕濯洗。只是再没有被人穿上的一天。
绝情谷
草屋的外边种满了花草,左边时花香浓郁的玫瑰,右边是自生自长的青草,正前方则是两株如红颜的桃花树。“痴子!”从不知道,表妹也可以痴到如此。
“表姐,你来了!”从桃树后慢慢转出一位女子,神采飞扬而有些憔悴,眉宇之间没有了昔日的蛮横,倒是多了些愁苦。“左边是他,右边是龙姑娘,这是我们……”绝情谷的白云似乎还是别离那天的那几片,“为什么?云也有相合的一天,我们,却连再见一面也不行了吗?”地上的芳草轻轻颤动,几颗水珠在叶面上滚动,折射出太阳的七彩光芒,煞是好看。
自与他离别后我便与表妹分居两地,日子在白云的聚合和桃花的盛落中流逝,容颜在桃花岛绝情谷两地穿梭中憔悴。表妹常常满脸光芒的对我说:“也许,某一天,他会带着杨大嫂到故地重游……”我微笑着听着,双眼晶莹剔透。
在谷中四处走动,看到数年前的一片焦土重又欣欣向荣,恢复了盎然生机。我信手拂开花草分开道路,却似被荆棘刺伤了手指。拿到嘴边吮吸,不自禁的想起他如星的眸子,得意的、深情的、倔强的、落寞的笑容,心中一阵刺痛,我不由得轻叫了一声。表妹走到这边,用树枝分开野草,只见一朵小小的红花绽放在荆棘枝上,“情花?!”表妹惊叫起来,“我去生火将它烧掉!表姐你先休息一会儿。”
春风吹不尽,情花吹又生。数年前在绝情谷他救我免受情花之毒,谁知今日仍是躲不开。何必躲呢?情花之毒早已深入我心。杨大哥,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表妹还不明白,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情花。它是铲不净,烧不尽的。
桃花岛
我虽中了情花之毒,却至今无事。情根早已深种,中毒已深,这小小毒刺又奈我何?每年我都会到绝情谷与表妹相会,有时表妹也到桃花岛来小住,只是他和他天人一般的妻子,如黄鹤一去,音讯渺无。
襄阳城之战,我欲参加而师姐命我守住桃花岛这一片净土。城还是破了,郭大侠和师姐双双殉城,连那个鲁莽的郭芙也奋起抗争,重伤浴血而亡,襄儿四处游历而幸免于难。散了,散了,一切都散了。
如血斜阳。师父回来的那一天,苍老了好多,满头都是银丝,也没有了往日的宁静自持,老泪纵横。
岛上又添了两座新坟。那一夜,盛开的桃花纷纷枯萎,飘落。风卷花舞,岛上如同下了一夜的血色的雪。
师父从墓中抱出师母的尸体——那个叫冯衡的女子,有着桃花盛开的绚烂,有着桃花飘落的静美。她在微笑,安然而幸福。“英儿,莫让桃花岛的桃花再次飘零。”师父的眼睛忽然璨若寒星。他和师母终于踏波而去,他们找到了自己的桃花源,那里的桃花永不凋零,那里的残阳是温暖的红,不是血色的冷。
我欲哭无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空寂的桃花岛上终日缭绕着清澈的箫声,一遍又一遍……嘴唇已经干裂,我再也支持不住,伏案而睡,窗外,月已上中天。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执儿,去把那件青衫拿来。”他语气轻柔的说。“是,爹。”一个小女孩儿清脆的童声,听的出他的倔强,她的沉静。好名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微微睁开眼睛,我瞥见一袭白衣,皎如月色,那是她天人般的妻子呵。
一袭青衫轻轻的放在了我的身上,隔开了冷风夜露的侵袭,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点点沾湿衣袖,晕开一朵又一朵的桃花。
衣衫窸僁,是转身的声音:“龙儿,执儿,我们到那边去,莫吵醒她。”衣袂破空声消失在夜风里。
天色微明,我披着青衫来到郭大侠墓前。墓前有焚香祭拜的痕迹,我极目四望,只有野草萧瑟,花枝斑驳。我拿起玉箫,不顾干裂的嘴唇,用尽所有的内力吹奏了一曲《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一曲吹尽,我无力的倚着桃树坐了下来。我微笑着,桃花般的粲然,他听见了,他一定听见了!从今以后,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不复奏此曲!!!
桃花不可以再零落,一首《桃夭》,在这个寂寥的空间响起,悠然而深远。
几百年后,一位名叫柳如是的才女写下诗句: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我在东海边一个小岛的桃树上笑了,无数的桃花轻舞飞扬:她一定不认识桃花岛的女子,她一定没见过桃花岛的桃花。
青玉案 黄直翁
年年社日停针线, 怎忍见双飞燕, 今日江城春已半,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着破谁针线, 点点行行泪痕满, 落日解鞍芳草岸, 花无人戴, 酒无人劝, 醉也无人管。
春日偶题 柳如是
垂杨小院绣帘东, 莺阁残枝未思逢。 大抵西泠寒食路, 桃花得气美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