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女的名字比她的来历更加蹊跷莫名。她本是被扔在重阳宫外的弃婴,被古墓派第二代传人收养,并授以武功。“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而‘那些邪魔外道’之所以知道世间有小龙女其人,得诸她的师姊李莫愁。
小龙女的父亲姓龙?她妈姓龙?还是她师父姓龙?这名字是她父母起的?她师父起的?还是她自己起的?
这个问题困扰我十数载,终于在共和国和谐3年(西历2007年)大彻大悟:小龙女的名字,是金庸给起的!
我在《破译金庸密码》中这样解读这个名字:小龙女——在杨过口中呼作“龙儿”。金庸的表哥徐志摩《爱眉小札》对陆小曼的称呼计有:“小龙”、“爱龙”、“龙龙”、“我最甜的龙儿”四种。徐诗《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忍含着一眼悲泪——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此外,没有多作解释。
此后承网友寒雪牵魂箫教示:“小龙女这个名字应该得自‘吴城小龙女’,吴城小龙女的词‘荆州亭题柱’后人评价很高,被收录进了《白香词谱》作范词。但她的生平事迹不详。《白香词谱》金庸焉有不看之理?”
有些网友夸我‘渊博’,于我绝对是‘不虞之誉’,我的‘渊博’程度只够让我知道真正的‘渊博’是怎么回事。例如《白香词谱》就不曾寓目,‘吴城小龙女’其人此前也是闻所未闻。
或许小龙女之名,与‘吴城小龙女’其人确有关联?而我的初衷终于未改:《神雕侠侣》一书与徐志摩陆小曼的惊世婚恋关系实非浅鲜。
〈神雕〉说是武侠小说,毋宁认作言情之作。金庸立意要写出一个惊世骇俗、惊天动地、惊心动魄、惊涛骇浪的爱情传说。小说当然出自虚构,想来以金庸的大才,也不能完全向壁虚造,一无所本,多多少少总是以自己所遭遇或所闻见的实事为蓝本,加以提炼、敷演而成。
“〈神雕〉企图通过杨过这个角色,抒写世间礼法习俗对人心灵和行为的拘束。礼法习俗都是暂时性的,但当其存在之时,却有巨大的社会力量。师生不能结婚的观念,在现代人心目中当然根本不存在,然而在郭靖、杨过时代却是天经地义。”(〈神雕。后记〉)
如果〈神雕〉故事确有蓝本,一定与“世间礼法习俗对人心灵和行为的拘束”有关,但不会是师生恋,因为“师生不能结婚的观念,在现代人心目中当然根本不存在”,不仅不复存在,甚至成为时尚,例如我们的文化旗手鲁迅先生就是与自己的学生许广平先同居后结婚的,当时也不见社会有多大的反对反应。
1915年前后,查家“敬业堂”赫山房查枢卿成亲,娶徐申如(徐志摩的尊翁)的堂妹徐禄为妻。先后生下良铿、良镛、良钰、良镐四子。年幼时,查良镛常随父母到舅家作客,与表兄徐志摩曾有数面之缘。1931年,志摩遇难身亡,翌年春上,灵柩迎回海宁安葬,8岁的查良镛随母前往吊唁。
1922年,徐志摩和有夫之妇陆小曼坠入情网,与原配夫人张幼仪协议离婚,此举触犯、挑战了当时的‘世俗礼法’,遭到包括父母在内的亲朋好友的反对,社会舆论也是一片谴责、怒斥之声。在世人的冷眼观照下,二人终于在一起了,他们暇时也回海宁,住在新建“清远楼”,徐志摩称之为“香巢”。此巢今日犹存,大门匾额为“诗人徐志摩故居”字样,匾额下端有“表弟金庸敬题”的落款。是金庸在90年代回故乡时题写。
海宁很小一座县城,相信金庸在1937年离开故乡前的十数年,不知多少次经过这座‘香巢’。对自己的表哥和他的传奇婚恋(1963年,梁实秋撰文为老友抱屈“徐志摩的文名几乎被他的风流韵事所掩”)一定不会陌生。
徐陆婚恋,既失欢于父母,不容于师友,亦见讥于亲族,包括他的姻亲查良镛一家。1931年志摩乘飞机失事遇难后,查家挽以“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余情忏较多”之句。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厚道的挽联。用的是杜牧、(关盼盼故主)张建封故事,完全从逝者的感情生活着眼,多有微言非议:徐志摩的诗歌与书信中的种种‘绮语’,应当‘焚’却,只患‘难尽’耳!
谁写的?当然不是金庸,那年他7岁。是他父辈或祖辈写的,代表了当时查府老辈对徐、陆恋的态度,以及关注程度。可以推定:这件事,多年以后,在金庸家庭,仍然会是日常讲论的话题,未必没有长辈对金庸进行‘机会教育’,令少年金庸耳熟能详。
只是,那个年代跟今天极其相似,父子两代的思想几乎南辕北辙,父辈反对反感的,往往正是下一代衷心向往的。在金庸的‘少年维特’阶段,对表哥的这段恋情,不能毫无感觉。
郭靖对于杨过而言,既是师,亦似父,杨过娶师为妻,最在意的是郭靖的态度,而郭靖是强烈反对的:“过儿,你可要立定脚跟,好好做人,别闹得身败名裂……过儿,我心里好疼,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坏事,你明白么?”
而志摩是梁启超先生的关门弟子,梁先生也是坚决反对他和陆小曼婚姻的,经不住胡适先生反复游说,才勉强答应做证婚人。在婚礼致辞中,梁任公以严师的身份,当着一百多位来宾的面,滔滔训起话来:“徐志摩,陆小曼,你们听着,你们都是离过婚,又重新结婚的,这全是由于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悔悟……我作为你徐志摩的先生──假如你还认我这个先生的话──又作为今天这场婚礼的证婚人,我送你们一句话:祝你们这是此生最后一次结婚。”
这份别出心裁的‘证婚词’如今陈列在海宁徐志摩故居,2003年,金庸回乡,据报载:“金庸读着梁启超的证婚词,会心地笑。”,看到这条新闻,我也装模作样,跟着‘会心地笑’。
真正理解徐志摩的是他小学同学郁达夫:“他们的一段浓情,若在进步的社会里,有理解的社会里,岂不是千古的美谈?忠厚柔艳和小曼,热烈诚挚如志摩,遇合在一起,自然要发放火花,烧成一片了,哪里还顾得到纲常伦教?更哪里还顾得到宗法家风?当这事情正在北京的交际社会里成话柄的时候,自己就佩服志摩的纯真和小曼的勇敢,到了无以复加。”
我们试着把徐、陆的名字,换成杨过、小龙女,是否也很合拍?而郁达夫所指斥的“纲常伦教、宗法家风”与金庸在《神雕。后记》所言之“礼法习俗都是暂时性的,但当其存在之时,却有巨大的社会力量”是否也暗合?
徐志摩,是杨过吗?
开什么玩笑!二人的经历、精神气质,太多不同。相似的几点,无非:(一)“不顾一切,带有激烈的燃烧性”,“不管天高地厚,人死我亡,势非至于将全宇宙都烧成赤地”的热情;(二)不恤人言,追求自由的心声;(三)到处留情之大众情人的潜力与做派。
尤其需要注目的是,金庸本人在撰写《神雕》之前,遭遇了与徐志摩相似的困境,到香港后,如曹子建初遇洛神,金庸遇到一个人---长城电影公司的当家花旦夏梦。金庸1953年与杜冶芬离婚,夏梦1954年结婚,1956年与第二位夫人朱玫结婚。金庸当时的心境,应当与表哥徐志摩深有共鸣,志摩与金庸,‘难兄难弟彼此彼此’。
或谓:金庸57年进入“长城电影公司”,全是为了追求夏梦。据我猜想:金庸进入长城未必与夏梦有关,但离开长城一定跟夏梦有莫大干系。
如果金庸与夏梦有过开始,那么59年 已经结束,如果根本没有开篇,那么到59年的金庸也已经绝望。这种心境体现在杨过‘逐日’的小说情节中,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愤懑,又一样的无助。
虽然金庸自称他离开受北京控制的香港左翼文化圈,是因为受不了政治学习以及种种拘束,但相同的际遇下,他已经呆了10年多,选择59年这个时间点,值得玩味。
1959年,对金庸而言,是相当关键的一年。这一年,他离开了长城电影公司以及夏梦,5月20日,创办了《明报》。
浮士德是在爱情幻灭后,追寻事业的,金庸在此前已发表《射雕英雄》,夏济安先生惊呼为“真命天子已出”,然而金庸本人(尤其早年)根本不把武侠小说当作‘事业’经营,唯有“〈明报〉是我毕生的事业和荣誉,是我对社会,对朋友,对同事的责任”;“我写小说实际上是当时的一种副业,我主要是要办报纸。报纸要吸引读者,那么我写点小说就增加点读者。”
就在《明报》开张当天,金庸开始撰写并连载一部新作品——《神雕侠侣》。三毛认为:“金庸小说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写出一个人类至今仍捉摸不透的、既可让人上天堂又可让人下地狱的‘情’字。而不了解金庸与夏梦的这一段情,就不会读懂他在小说中‘情缘’的描写。”。
金庸离开夏梦当年创作的《神雕侠侣》一书,以及小龙女这一形象,尤其如此。
看金庸后来的态度,夏梦对他绝不是完全不假辞色,因此,金庸才会在《明报》创设不久,当夏梦在国外旅行期间,开辟专栏供她发表游记。80年代初,夏梦投拍的电影《投奔怒海》,片名也是夏梦特意请金庸修改而成。
夏梦在“六七暴动”后移民加拿大,金庸在《明报》特地发表社评《夏梦的春梦》:“ 对于这许多年来,曾使她成名的电影圈,以及一页在影坛中奋斗的历史,夏梦 一定会有无限的依恋低徊,可是,她终于走了。这其中,自然会有许多原因,在我们的想象之中,一定是加拿大草原的空气更加新鲜,能使她过着更恬静的生活,所以她才在事 业高峰之际,毅然抛弃一切,还于幽谷,遗世独立,正是‘去也终须去,住也不曾住, 他年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我们谨于此为她祝福。”
“还于幽谷,遗世独立”? 是否与杨过小龙女“神雕侠侣绝迹江湖”的情节多有相似?当然,那已经是后来的故事了——距金庸完成《神雕》,已经5年了。那时的金庸,未尝不会兴起贾宝玉“毕竟没有看错林妹妹”的知音之感。虽然与之‘偕隐’的,不是他自己。
至此,或许可以猜度杨过与小龙女的原型人物:徐志摩——金庸——杨过;陆小曼——夏梦——小龙女。
金庸何以在《神雕》中安排‘小龙女失贞’情节,并且固执不作修改?是因为贞操观念亦是‘世俗礼法’之一,对宋人思想限制极大。又或许哪怕仅仅在潜意识中,金庸也不能消除小龙女的原型印记——在遇到现实中的‘杨过’之前,陆小曼与夏梦都曾是别人的女人?
1970年,金庸写《卅三剑客图。虬髯客传》:“ 我国传统的观念认为,爱上别人的妻子是不应该的,正面人物决计不可有这种心理,然而写现代小说,非但不必有这种顾忌,反应去努力发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当时的金庸,不知是否反观过自己的‘内心世界’?
至于金庸笔下,田归农与南兰,另一个‘ 爱上别人的妻子’的故事,显然与夏梦无关了。
“终于,在一个热情的夜晚,宾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亲侮辱了女儿”,读《飞狐外传》,似乎很能感应到作者本人的一腔愤懑之情。
1998年,已经74岁的金庸,眼含泪光地说:“是她(第一任太太杜冶芬)背叛了我”。
刘国重的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uguoz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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