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如果任我行不死》贴中,谈到是金庸谋杀了圣教主任我行,让他在马上要‘一统江湖’的关键时刻殒命。而“冲虚一思索,老任就发笑”,冲虚道长在恒山的种种布置(主要是安放炸药),根本如大野捕风,完全无效。金庸在书中已经隐晦地提到:那天任我行根本不想去恒山悬空寺旅游!
任我行的大方略是:“令狐冲回去,必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我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
因此,我谓:以《笑傲》的逻辑演变下去,任我行不死,势必‘一统江湖’!只是为了使结局免于太灰色,金庸才安排他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帖发出,好多网友不同意。认为‘任我行不死,未必能一统江湖,别忘了武侠小说的第一要素就是出人意料’,然而,我们也不可忘记《笑傲江湖》不是简单的‘武侠小说’,金庸自称“这部小说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政治在细节上也有‘出人意料’的地方,但最后的结局,总是任我行这样具有赌徒痞子流氓性格的政客笑到最后,绝少例外。因此金庸才会说‘历史上大部分时期是坏人掌权’。
在《笑傲。后记》中金庸自称:‘(任我行)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既然金庸要以《笑傲江湖》‘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那么,任我行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了一种政治家类型。
中国政治普遍现象是什么?是秦始皇、曹操、铁木真、朱元璋……这种人混一天下。
2006年,余英时先生获得素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诺贝尔奖”之称的“约翰·克鲁格终身成就奖”,实为华夏之光。余先生也是金庸小说的老读者了,他认为:“金庸无疑是现代武侠小说最有创造力的作家,是当‘大师’之称而无愧。1970年代我回到香港工作了两年,和金庸变成了朋友,对他深厚的文史造诣更为欣赏。……恰好新儒学大师牟宗三是他的知音。”
金庸和余英时先生对中国历史的认知,颇有相通之处。余先生也认为:“中國史上的成王敗寇大致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即是社會邊緣的人物。近人張相輯了一部《帝賊譜》,可以使我們看到他們的社會背景。清初呂留良(在《鹿鼎记》中劝韦小宝争夺帝业的就是此人——刘注)曾大膽指出,歷史上所謂「創業垂統」的英雄其實多是肆無忌憚的「光棍」。” 《笑傲江湖》中,谁最肆无忌惮?谁更“光棍”?
唐德刚先生深研国史,结论略同:“做开国之君者要雄才大略、文武兼资。更重要的还须泼皮胆大、心狠手辣;行为上要带数分流氓、几成无赖,才能打得江山,坐得第一把交椅;古人说「自古帝王多无赖」,至理名言也……英雄们都是最大的赌徒,输了,你要有把老婆孩子也「押」到赌台上去的雄心,才能翻本,才能发财。畏首畏尾,婆婆妈妈,「多端寡要」,哪能上得了赌场?”
《笑傲江湖》中当以任我行最具‘赌徒’性格,当年他把《葵花宝典》传给东方不败固然是一场豪赌,论者低看任我行的政治才能,往往以此为口实——这次他赌输了,然而,不敢赌或只赌小钱,消除了身上‘霸气,’他就不是任我行了!12年后,在少室山上,其赌性丝毫未改:“方证大师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所及,便能使他脑浆迸裂。任我行反擒余沧海之时,便已拿自己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会收回掌力。”
改掉了‘赌性’,任我行会更周密更细致更谨慎更稳妥,然而,也就沦为萧何、胡汉民一流人物,成就不得余英时先生所言“打天下的光棍”。
政治角斗场上,并不是每一个肆无忌惮的赌徒都会赢,也并不是每一个‘任我行类型’的政治家都能‘一统江湖’,那是因为还有同类型的政治家比他更邪恶,更暴虐,更无情!曹操一统北方就死翘翘了,后面跟着司马懿、司马昭……三马同槽!
或者金庸可以再写几十万字,让另一个‘任逍遥’灭了任我行,还是要‘一统江湖’!否则,就谈不到“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
金庸这样写,当然也是受文类限制,毕竟《笑傲》是基于历史与‘政治基本现象’采用‘武侠小说’形式进行的模拟虚构,写出《笑傲江湖》真正的大结局,那么所有的江湖门派必然归于日月神教一统,《倚天屠龙》中“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的宣言,明教做不到,而日月神教会真正将其实现。
这样,就与历史、现实发生矛盾,毕竟少林、武当,今日犹存。
另外,就是武侠小说的‘商业性’,有以致之。金庸终于未能跳脱‘大团圆’的俗套,在结尾处,以‘瞒和骗’手段敷衍过去,他终于没有把“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现象”的真面目呈现出来。因为太肮脏、太可怕、太恐怖,会把《明报》的读者脆弱的心灵吓出病来。
《笑傲》当然是20世纪中国最杰出的政治寓言小说,然而对比西方最杰出的同类小说奥威尔的《1984》,思想差距,是巨大的。
金庸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他其实并不甘心于此,于是,在书中隐约透漏了几分玄机:冲虚道长在恒山的种种布置,根本如大野捕风,完全无效。那天任我行根本不想去恒山悬空寺旅游!
要避免任我行‘一统江湖’的大结局,让他在关键时候死去,是最利索、最讨巧的处置。
然而,仍有另一种处理方式。
一位网友回帖,倒与我的观点暗合:“唯一的变数是老风看不过去了,出手刺杀任我行”,我也感觉金庸曾设想过用刺杀任我行的方式,来避免‘江湖一统’,不过,刺客应该不是风清扬(他在传令狐以‘独孤’之后,任务已经完成),而是令狐冲。
大胆假设一下:60年代的金庸是在聆听琴曲《广陵散》的过程中,产生了《笑傲江湖》的创作灵感,当时的金庸,胸中莫名一股郁怒不平之气。
《笑傲江湖》之曲,改编自《广陵散》,而《广陵散》原称《聂政刺韩王》,其声忿怒躁急,有雷霆风雨、“戈矛纵横”的气势, 幽微处,如闻聂政与韩王刀剑格斗之声。大儒朱熹敏感地觉察:“其曲最不和平,有臣凌君之意”。
《广陵散》一曲,是宰人的音乐!此曲元气淋漓,传递着追求自由、反抗暴政以及暴君的心声,2000年来流淌着这个民族浩荡不息的英雄血,是真正的‘武侠精神’。
《笑傲江湖》一书是极具张力的伟大作品,它的张力缘自‘灭门’与‘归隐’两大主题的碰撞,未尝不会演化成以令狐冲为代表的‘笑傲江湖’与以任我行为代表的‘一统江湖’的对决。
令狐冲所凭恃者,‘独孤九剑’。《笑傲》第20回谈到:“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这说的是‘剑’,其实也在说使剑之人。对方压迫力越大,自己的抗御力越强。令狐冲作为华山派掌门人最有希望的继任者,江湖地位已经不低,但他这一点也与陶渊明相似——善于和群众打成一片,把自己混同于普通百姓。令狐冲首次在书中被人提起时,正在与一个“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的老乞丐共饮‘猴儿酒’,此后他在洛阳跟街上小痞子赌钱让人痛殴,也漫漫不以为意。然而“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此时的“令狐冲却是天生的不受羁勒”(《笑傲江湖。后记》)
全书最大的压迫力,来自任我行‘一统江湖’的野心,“独孤九剑敌强愈强”,完全可以演成另一结局:匹夫一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然而,金庸终于没有采取这一处理方式,因为这也不代表“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现象”,刺杀暴君之事,自秦代以来,几乎绝迹。
比较而言,任我行猝死与任我行遇刺,反而是前者更具有可信性。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则应劫而生……清明灵秀之气…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令狐冲与贾宝玉同属第三类,“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而任我行,当然是‘秉天地之邪气’的大奸巨恶——他与秦始皇是同类型的政治家,历史上的秦始皇也是暴卒猝死。
战国纷纷,何尝缺乏方证、冲虚、左冷禅这样高明的政治家,最后的结局仍不免‘六国毕四海一’,谁说任我行不能‘一统江湖’?
任我行与赢政,区别在于:任猝死于‘一统’之前,赢猝死于‘一统’之后。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11年猝死于沙丘,活了44岁。他要是再活30年,其功业,就不仅止于统一天下,并且要‘亡天下’。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写道:“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一个政权的崩溃,谓之‘亡国’,整个民族文化价值的丧失,谓之‘亡天下’。在‘一统江湖’之后,秦始皇就开始‘焚书坑儒’的伟大事业,成功地毁灭华夏文化。
秦始皇焚书,伏生藏《尚书》于壁中。经过秦汉之交的战乱,其所藏《尚书》尚存二十九篇。汉初,召其入朝。此时伏生已九十多岁,行动不便,汉文帝便让晁错到济南伏生家中学习《尚书》。
如果秦始皇没有像任我行那样猝死,多活30年,各种典籍势必荡然无存,整个民族文化价值终将丧失。
窃以为:金庸并非一味反对‘一统’,甚至也不反对暴力统一,他反对的,是疆域一统后,秦始皇性质的思想一统、精神窒息、灵魂奴役。‘行者无耻,受者无礼’!
鲍大楚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笑傲。拒盟》),这种提议,已蒙圣教主嘉许,而方证大师预言的僧侣也要改变信仰,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的光明前景就一定会实现。
‘亡国’不可怕,‘亡天下’可怕;‘一统江湖’不可怕,这种局面最可怕。
余英时曰:“‘亡国’是由于外敌,‘亡天下’则是由于自己”,痛哉斯言!
(未完)
刘国重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58533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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