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人,任我行可怕,作为一名政客,任我行可敬。任我行的可怕与可敬,在于全无人性。尤其在从西湖地牢脱困之后,他的言动,一切出于利害算计,完全不受感情牵制。当他第一次谈到睽违12年的独女,想到的居然不是盈盈十几年的的甘苦冷暖,而是“唉,此刻我女儿若在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还是在考量政治局面的优势劣势。女儿在他心中唤醒的,不是亲情,而是政治筹码的增量。
项羽要烹刘太公,刘邦兴奋地去讨要一杯羹;刘邦在逃跑过程中,把他当时唯一(或唯二)的一子一女推下车,只是为了使自己跑的更欢,更安全。刘、项的政治素养,高下立判。任我行于此也未遑多让,他与盈盈、老向困处少林寺正教罗网,以绝大的胆魄宣称:可以承受女儿被杀,他将独自突围,事后数倍地报复正教高手以及他们的家人子女,令他们不寒而栗,只此一点,他与左冷禅、方证诸公,作为政治家的格局,高下立判。
在当时情势下,任我行的处置是唯一可以获取主动权的方式,然而绝大多数人想不出说不得做不到,因为人是一种有感情的卑微生灵。
在《后记》中,金庸写道:“盈盈生命中只重视个人的自由,个性的舒展。惟一重要的只是爱情。”,那么,她的老父又是何等样人呢?我想:任我行生命中只重视自己的恣睢,个人的权位。唯一重要的只是权力。
当任我行重登黑木崖之巅,就开始侵夺东方不败曾赋予盈盈的地位、权柄,父女之情,跟权力比起来,太琐碎,太廉价。
东方不败一定很悔:在他决意篡位之先,应该把感情、良心早早摘除。
他做不到……
任我行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我扯直了’,在他,事事都像是一笔交易。他身为日月神教教主,太阳当然只有施与,而尽量不受人助。被人亵渎,更加不可容忍,一恩一怨,必报。
唯一让我感到任我行身上犹有温情的,是他对令狐冲的态度——并不好,然而,对任我行言,已是极致。
这种独夫民贼,唯一所爱,是他自己。或许是令狐冲让他念及年轻时的任我行?
《射雕英雄传》一书,刻画了两位‘射雕’的大英雄:‘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是英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郭靖当然更是英雄。
《笑傲江湖》一书,其实也存在两种不同的‘笑傲’。令狐冲‘纵横自在无拘束’是在‘笑傲江湖’,任我行“我率数万之众,横行天下,从心所欲,一无阻难”,又何尝不是另类的‘笑傲江湖’?
甚至在字面意义上,“任我行”三字,与“笑傲江湖”也是相通的。令狐冲承传的是风清扬的‘独孤九剑’,“令狐冲和风清扬相处十余日,虽然听他所谈论指教的只是剑法,但于他议论风范,不但钦仰敬佩,更是觉得亲近之极,说不出的投机。风清扬是高了他两辈的太师叔,可是令狐冲内心,却隐隐然有一股平辈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心想:‘这位太师叔年轻之时,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
我们试猜详:这位任教主年轻之时,只怕性子跟令狐冲也差不许多,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吧?
“任性行事”?那不就是‘任我行’三字的本初意涵吗?
令狐冲对任我行,不会像对风清扬那样‘觉得亲切之极’,而‘投机’之感,却是相同:“喝得十几杯酒后,令狐冲觉得这位任教主谈吐豪迈,识见非凡,确是一位平生罕见的大英雄、大豪杰,不由得大是心折……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
这份‘投机’,不仅是令狐冲单方面的感受,任我行对令狐冲,也是另加青眼,许为知己:
当令狐冲在梅庄黑牢初遇任我行,已为任我行激赏,交谈数语,任我行就改口称呼令狐的业师风清扬,原来叫作‘老风’,终于尊称‘风老’,爱屋及乌,卖的是令狐冲的面子。
《笑傲。积雪》中一段文字,殊堪注目:“任我行伸出食指,指着令狐冲的脸,突然哈哈大笑,直震得周遭树上的积雪籁籁而落。他笑了好一阵,才道:‘你……你……你要去做尼姑?去做众尼姑的掌门人?’……任我行仍是笑声不绝……任我行点头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惊世骇俗之事,何以成惊天功地之人?’…说着呵呵呵的笑了几声,笑声中却尽是苦涩之意。”
伤心人别有怀抱,任我行此时胸臆间那种苍苍凉凉的感觉,怕不是仅仅为了令狐冲奉定闲师太遗命接任恒山掌门打乱了自己的战略部署那么简单。
“ 我是老怪,你是小怪”,此语可以换成另一种表达方式:“我的心与令狐冲是相通的”。
有些独夫,年轻时何尝不是自由至上的个人主义者?然而掌握大权后,为了实现自己无法无天的绝对自由,不恤限制黔首贱民的点滴自由。
阿道夫。希特勒先生年轻时,酷爱绘画、音乐,颇有几分高人逸士的做派,然则……
令狐冲对任我行的心态,就是金庸本人对独夫的矛盾:“心情更是奇特,虽憎他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却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无忌惮、独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颇为相投,只不过自己绝无‘一统江湖’的野心而已”。
人是会变的,一个早年的自由至上的个人主义者,有三种可能的发展路向:或为令狐冲,或为风清扬,或为任我行。
令狐冲与风清扬都在‘隐士’之列,然而‘隐士’与‘隐士’,也大不同。金庸在《后记》中,对令狐冲的个性,两次揭出‘天生’二字:(一)令狐冲是天生的“隐士”,对权力没有兴趣;(二)令狐冲却是天生的不受羁勒。
像贾宝玉一样,令狐冲对功名利禄、追求上进天然兴趣缺缺,对于兼善天下、拯救地球好像也没有那份‘舍我其谁’的使命感。
风清扬对权力未必比令狐冲更感兴趣,但‘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对风清扬而言,权力本身从来不是目的,而是做大事必不可少的手段与凭藉,他还是冀望‘有所为’的,但在中国的政治里面,因为他把感情看得重,失败必然。不能‘兼善天下’,风清扬这才选择了‘独善其身’。因此金庸也强调了他与“天生的不受羁勒”的令狐冲的区别:“风清扬是心灰意懒、惭愧懊丧而退隐”(《笑傲。后记》)
中国隐士传统里面,令狐冲这种‘天生隐士’属于第一稀有,常态则是风清扬这种仕途失意而赋《归去》的隐者。
任我行把风清扬视作自己‘佩服的三个半人’中的一人,他所钦佩于风清扬者,怕不仅是武功,任我行对风清扬的风华气度、抱负行止应该也有耳闻,很能认同。他最初称呼风清扬为‘老风’,我倒感觉口气间居然有那么三分亲切……
至于风清扬为了一个女人而被‘气宗’诓骗,为天下笑,此举,必为任我行所不取。风清扬竟以此故,彻底退出权力的角斗场,这,任我行固然不取,甚至完全不能理解。
任我行确是打算培养令狐冲作自己接班人,并且和盈盈没多大关系——他第一次邀请令狐入盟神教时根本不知道冲、盈的情缘。任我行看好令狐冲的武功,可以为己所用。
实在还是欣赏令狐冲的个性,‘肖我’!任我行也明白‘千秋万载’只是幻觉,生前必须做好身后的安排,使自己的思想、功业、精神得以赓续。而令狐冲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现令任我行恍惚找到了自己的替身。最了解教主性情的向问天在梅庄对令狐冲说的很明确:“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继承人非你莫属”,然而,令狐冲仍是拒绝了。任我行对这份拒绝的解读是:“东方不败武功之高,决不在我之下……要想从他手中夺回教主之位,当真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
任我行永远不会理解:有人居然浮云富贵、敝屣权杖,完全没有权力欲望,生命中只重视个人的自由,个性的舒展。
戚长发叫道:“你假惺惺的干甚么?这是一尊黄金铸成的大佛,你难道不想独吞?我不杀你,你便杀我,那有甚么希奇?……”他高声大叫,声音中充满了贪婪、气恼、痛惜……戚长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见到这许多黄金珠宝而不起意?”(《连城诀。大宝藏》)
戚长发被宝藏‘异化’,眼中唯有黄金,并且坚信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任我行则是被权力所‘异化’,眼中唯见权力,并且坚信人皆如此,所以他才会对自己的女儿也要加意防范。
“那些热衷于权力的人,受到心中权力欲的驱策,身不由己,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实都是很可怜的。”(《笑傲。后记》)
令狐冲与任我行,内心都在追寻一份绝对的自由。令狐冲是‘放下无求自在’‘心不贪荣身不辱’;任我行则是使自己成为太阳系的核心,以‘吸星大法’控制所有人,使之按自己的轨道运行。他的‘一统江湖’不仅要做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并且要使‘日月所照,莫非王思’,要彻底控制世人的思想以及灵魂,这样,他就(感到)绝对自由了。
令狐冲对风清扬坦承:“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自由,是令狐冲看得重于生命的,如果不是金庸安排任我行猝死,翁婿两人的故事要比胡斐对着老泰山苗人凤将砍未砍的那一刀的风情,更加充满玄疑。
曾制作过一贴《[1984]与[笑傲江湖]》的膏药,谈及两本中西‘政治小说’的相似处,有一点未曾提到:《1984》中的‘老大哥’是作为虚化的核心独裁者的面貌出现的,虽然时时处处‘老大哥在看着你’,但老人家从来没有以具体的形貌出现过。奥布赖恩就成为了‘老大哥’的替身代言人,书中主人公温斯顿却将奥布赖恩视为反对‘老大哥’的知己,唯一可能理解他的人。
令狐冲与任我行,大致也如此:天然敌对,却又难得知己。
奥布赖恩曾赋予温斯顿反抗的思想和勇气,并且预言他们将‘再会于没有黑暗的地方’。
他们再次的会面,是在大洋国‘仁爱部’的囚牢,强烈的灯光永不熄灭,果然是“没有黑暗的地方”。
如果任我行不曾猝死,令狐冲将在什么情形下与这位朝阳教的圣者再相见?
有一点可以断言:那一定也是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
刘国重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58533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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