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和令狐冲在精神上的契合处颇多,我初读《笑傲》,即有此感觉,却又一直深为不解。
金庸自称他在段誉形象的塑造上,多有取鉴于《红楼》宝玉。至于令狐冲,我想金庸在写《笑傲》时,绝对没有刻意让他继承那位多情公子的遗传基因。
段誉当然与宝玉相似,但这份相似,仅止于皮毛。精神上与宝玉契合的,只能是令狐冲。
引录两段文字:
(一)XXX是个最自然而不掩饰自己的人。他从不道貌岸然、从不自以为是、从不自大自尊,甚至毫不自我中心。他不受俗礼管束,他简简简单单地不管别人对他有什么印象。他毫无机心,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重要,从来没有使命感,没有名利心,是个最难得的恬淡人物。他不是故意反叛,而是真真正正的漠视,常常忘记自己的行为是违反世俗常规。他尊敬的是高洁诚挚之士,鄙视虚伪而野心大之辈。他有精神洁癖,受不了虚伪奸诈的人。他看人完全是从精神的尺度而漠视他们的社会地位。一个奇怪的现象是,看不起他的都是男人,女子差不多个个都对他好。他从不虚伪,不计较代价,不计较面子。他本来就没有事业心、没有名利心、没有使命感……
(二)我觉得,XXX这个人是古今中外第一大叛逆。可是他这个人最可爱的在什么地方?他是个大慈大悲的叛逆。他坚持他自己的想法,他能够同情和理解别人,他在中国那种特殊的社会里头,在曲曲折折的那种重压下,他永远能够保持他这个赤子之心,保持他这个真的东西,永远不说一句假话,可是说得那么婉转 -- 这一点,我们都差远了!真是太高了,这个境界!唉!…(长叹)…
这都谁跟谁啊?
哪个说的是令狐冲?
哪个又是贾宝玉?
据说,200年间,贾宝玉先生一直都是知识女性的梦中情人。西风东渐之后,中华沾染野蛮人习气,贾少爷乃日见厌弃,仍有傅聪先生,以艺术家的视野,审视宝玉:“我们都差远了!真是太高了,这个境界!唉!…(长叹)…”
甚至,傅聪把宝玉作了品评月旦艺术、艺术家的尺度,例如他认为:“贾宝玉加孙悟空,就是莫札特。为什么这么说?第一,莫札特绝对是赤子之心,在他的音乐里有一种博爱,有一种大慈大悲,这一点和贾宝玉是一样的……贾宝玉,对《红楼梦》里那么多人物,他都理解,他永远不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他有时候也有反抗,跟莫札特一样……贾宝玉和莫扎特全部是爱,有博大的同情心,大慈大悲的同情心……”
将《红楼》完全视作雪芹的自传,未免太过,然而,曹翁也确实把自己的怀抱志趣投射在此书之中,某种程度上,傅聪“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化身”的观点是站得住的,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今人多以‘缺乏阳刚气’而将其一笔抹煞,毋乃太过?
《红楼》前80回的宝玉,还是十几岁的孩子,若曹翁自撰的后40回幸而传世,我相信久历沧桑的贾公子绝不会为所谓的‘无刚’提供口实。
至于,第一节文字,是吴霭仪女士对令狐冲的评说。
两节文字,对于贾与狐,是否可以通用?
贾宝玉、令狐冲的观念、作为,完全出自天性,不因他人的毁誉而改移,但他们又纯良真善,为别人思虑,唯恐不周详,傅聪说宝玉“有博大的同情心,大慈大悲的同情心”,这一点,令狐冲也相同。他对满身污秽而好酒的老丐、洛阳街头赌钱的瘪三、衡山派稚幼的师妹甚至落难的林平之皆是以诚相待、平等结交,完全没有华山派‘大阿哥’的臭架子。青城派灭林镇南一门,对此恶行,没有人愤怒,没有人吭声,有的只是令狐冲冒死对余沧海喊出的那句“暗箭伤人,卑鄙无耻!”
他救脱仪琳出田伯光的咸猪手,甚至不是为了岳不群老师教诲的‘侠义道’,对令狐冲而言,帮助弱者,本是天性。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不是枉自为人?……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想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这样一群豪杰之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笑傲。绣花》)
蔡锷将军的可贵,不在于‘护法反袁’的事功,而在他‘为国民争人格’的立意用心。令狐冲对任我行的行径厌恶透顶,不为自己个人的人格、自由,实在是冀望天下英豪皆葆有每个人的人格与自由。
“言者无耻,受者无礼!”,掷地作金石声。把它与《人权宣言》并置,仍觉寒碜,但在这老大帝国,也算‘慰情聊胜于无’罢?
完全不可理解:金庸在创造令狐时,根本没有想到《红楼梦》和贾宝玉,金庸自承塑造段誉这一形象得力于对贾少爷的借鉴,但真正与贾宝玉声息相通的,反而是令狐冲。
在《五谈令狐》中,我已经把他与道家思想及魏晋精神的关联说的太多,通过《广陵散》与《笑傲江湖》之曲的传承关系,我认为金庸塑造令狐冲这一人物形象,受到《庄子》与嵇康的诸多影响,而在拜读余英时先生的一篇文字之后,疑惑顿解。
余先生指出“曹雪芹最欣赏的古人是阮籍,最爱好的古籍是《庄子》……《红楼梦》与《庄子》关涉甚深……曹雪芹的反传统思想基本上属于魏晋一型,尤其是竹林七贤那种任情不羁的风流……曹雪芹在思想上与嵇、阮相契之处,无疑正在他们反礼法这一方面。而阮籍‘礼岂为我辈设’之语尤深得曹雪芹的同情。阮籍不能忍受魏晋高门的伪礼法,曹雪芹也不能忍受八旗世家的伪礼法;所以两人虽遥遥千载而精神相通”。
金庸难以忍受1959年前<大公报>内部成天政治学习的伪礼法,令狐冲亦难以忍受华山派'君子剑'门下的伪礼法——虽则表面上他一直想要重回华山.
令狐冲与贾宝玉多有相似,而宝玉的令尊贾政与令狐的恩师岳不群相信生在同一时代,也不缺乏共同语言。
曹翁写<红楼>、宝玉,精神血脉渊源自<庄子>、阮籍;金老写<笑傲>、令狐,则与<庄子>、嵇康声息相通.
令狐冲所体现的,是《庄子。逍遥游》的精神:“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但他终于做不到极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只能像“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在《后记》中,金庸指出:“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那是因为:“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脱一切欲望而得以大彻大悟,不是常人之所能。”
可能金庸也是多少受当时西方存在主义‘他人即地狱’观点的影响,乃作是语。
令狐冲已经是理想化的人物,即便是他,欲求绝对自由,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抄一段《红楼》,权作帖子的结尾:“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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