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似晚非晚,看着那天边一抹红霞,我心想,也许能找一个永远不会进入黑夜的黄昏,在里面静静地沉醉。我知道玫瑰门的武功中有一招叫做“玫瑰色的黄昏”,那是怎样一种华美而无上的时辰,以此为名的功夫一定极为厉害,因为在黄昏中人将变得心无所往,只懂得在那广大无垠的暝色之中体味造物的大能和恩典,而就在此时性命已被悄悄地夺走,不带一丝愧悔。
我得承认我是一个多思的人,我不知道这是否会影响到我武学的进境,但某些时辰我会觉得,一些事是我不得不想的。想过的事将在我命中留下印迹。我又想到了水小心,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在偷偷地爱她,我与她只见过一两次面。我幻想在某个晨光中她突然发现我,她将眺起眼睛,她将看得我浑身美丽。或者甚至在一个巨日消隐、狂风奔起的午后,当着那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意的时候,她那两片抖动的小红帆,含在我的唇间。
想到这里我的脸微微有点红了。而夜色也终究来临。不知不觉中我已来到了城西南的乌山脚下。准确地说,这只是城中隆起的一个小山丘而已,断然没有北方称作“山”的那种地形的傲然气魄,然而自有它慰藉人心的一丝灵秀。它像一个低音,鸣响在小城里人们简朴的劳动日深处。如果愿意,你可以通过它沸腾的庭院寻找天空,可以在它葡萄园般深邃的眼里看见自己。而现在,我想到了发辫的乌黑,我将推开黑铁的屏门走进庭院。
忘我亭孤独地站在乌山的腰间,守着自己和黑夜的秘密,在月光的生命里获得自己的生命。它不可思议地成为了时间、大地和遗忘的一部分,也许还曾见过那些发誓说他没有死去的人们。如今我已站在它明亮的阴影中。
忽然间,我感到空气的波动,趁着下弦月的光芒我看到山下一个黑影飞快地向上升起,一会儿即已到了我身前。正是那青衣老者。他四周看了看,确信没有旁人才对我说:“小兄弟,你果然来了,你可知老夫是何许人,何事找你?”我答道:“前辈武功惊人,只是在下江湖阅历尚浅,敢问前辈高姓大名?”那老者吸了口气,道:“你可曾听你师父说起过八个字‘克己复礼,内圣外王’?老夫就是周公后,我和你师父有过命的交情。”
“原来是周前辈,晚辈失礼。”我双腿一跪,准备行大礼。周公后袖子一拂,止住了我,道:“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我找你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事关你的身世,我先去见了你师父,得知你回了这里,因此一路赶来找你。”我大惑不解,活这么大,我只知道自己原籍河南,父母双亡之后,叔叔带着我来到冶城,从未想过身上还有什么其他血统。周公后见我一头雾水,接着道:“你叔叔并不是你亲的叔叔,你娘叫周公明,是我的亲妹妹,生你的时候难产而死,生下你后,你就突然被人带走。我找了二十年才弄明白原来就是你。你爹是……”话音未落,突然空中啸声大作,一道寒光从草丛中袭来,直奔周公后脑际。周公后侧头一避,紧接着两道黑影一左一右掩来,一言不发,其中身形瘦小之人,一掌向我拍到,另一个与周公后缠斗在一起。
我鼻中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诡异的香气,与我交手这人分明就是今日见到的那女子。此人武功甚是了得,所用招式我见所未见,却又曼妙难言,招招进逼,一时之间迫得我手忙脚乱,七招之后我才缓过神来,总觉得那女子的武功似曾相识却又陌生得很。趁着空档瞥了眼十丈之外周公后与那人,似乎势均力敌。要知道“内圣外王”享誉武林数十年,掌力之强绝非浪得虚名,普通人根本在他手底下走不过三招,不知那黑衣人是谁,竟能与周公后打成平手。我自顾不暇,打起精神小心应对眼前这女子,几次欲说话,都被她逼得差点中掌,似乎存心不让我说话。三十招匆匆而过,去了那阵急劲,我发觉对方毕竟是女子,掌法虽精妙,掌力却属阴柔一路。我并未用上“远方一无所有”神功里的厉害家数,用的是另一种叫“我到过远方”的功夫,也是本门的上乘功夫之一,用来对付阴柔掌力正合适。堪堪拆到百招之外,对方身形已在我掌力控制之下,第一百一十三招时我用了一式“旷野的智慧”,那女子周身都在我掌力笼罩之下,避无可避,我左掌一挥,右脚尖已轻轻踢中她双膝上的环跳穴。那女子就此僵住,动弹不得。我右手一拂,拂去她面上的黑纱,然后我就彻底地呆住了:“小心!”
没错,她就是我心里偷偷爱着的水小心,难怪武功身法似曾相识。一切都明白了。她身上的浓烈香味是为了掩盖自己本来的体香,怕我认出来。她的轻功身法一定是传闻已久的“一日长于百年”,意思是这种轻功跑一日,别人要跑一百年,是玖瑰门的几项绝技之一,师父见过,可是我没见过。这么说来,那黑衣人是……
正在这时,耳中传来周公后一声大叫,我回过身来,只见他已仆倒在地,那黑衣人静静立在两丈开外,一言不发。我扑到周公后身前,大叫“前辈”,扶起他身子,身后传来那黑衣人的声音:“不必了。他死了。这老匹夫,真有两下子,居然接得住我百招开外,现在轮到你了!”
我豁地起身,怒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一定是水师伯了!”那人除去脸上黑纱道:“不错,就是我。不用说那么多了,拿出你的全副本事,我不会手下留情的。如果你能活着离开这里你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死人是不需要知道太多事的。”
水无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我所认识的那个水师伯了,让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和害怕。还未多想他已出手,掌力如山般涌来,旁边传来水小心的喊声:“爹,别伤了他!”水无情一上来就用了极厉害的招式,我知道这一定是久闻大名却从未见过的“死亡消磨着玫瑰”神功,他毕生武学的精华在里面。
以下这些话是我事后才想起要说的:我想水无情是一个骄傲的人。他爱武功像玫瑰一样。玫瑰门祖祖辈辈仿佛是散落在时间尽头的一代代玫瑰,他只想让这里面有一朵能够免遭人们的遗忘,一朵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在曾经有过的事物之间。而命运赋予了我特权,让我第一次道出这沉默的花朵。
花朵是沉默的,而掌力却没有这么安谧,我在水无情掌力催压之下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用“远方一无所有”神功抵抗玫瑰的致命美丽。我察觉,好几次水无情已经可以取走我的性命,但在紧要关头却似乎手下留情,掌风几次从我脑边扫过。四十招刚过,突然他凝招不发,大喝一声:“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叔叔看来也是白死了!”
我不明白他的话,但我知道了叔叔的死原来也与他有关。我铁青着脸问:“我叔叔是你杀的,为什么?!”水无情说:“不错,他是我扔到河里的,因为我要让你恨!没有恨,你打不赢我,你只有去死!”说罢身形一晃,双掌在空中翻飞而来。真的,我想我确实看到了从天空中飘下纷乱、绯红的花,带着远古的往昔魔法,在月光下跳舞。而我始终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想让我心中充满炽烈的恨是很难的。我已经懂得感激日子的朴素的施舍:睡梦、粮食和水的滋味。我习惯了自己作为一个在大地上行走的人,我愿意去亲近那些没有何故与何时的最后事物。“恨”与这些格格不入。有恨的人看不见远方,那些远在远方比远方更远的风,那些远比死亡更加苍白的黎明。
“是的,死亡!”我心里大叫道。不是恨,是死亡,水无情想让我成为一个对死亡有所期待的人,也就是说,没有以往,没有以后,没有时辰。他想让我使出“远方一无所有”神功的最后一式“我们都由死亡执掌”。他想知道,死亡到底能不能消磨他的玫瑰。这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可是他错了,死亡无法消磨玫瑰,死亡什么也消磨不了。死亡只是一个象征、一个比喻,它只是一次遗忘,清澈而奇特,永远存在,但决不曾经存在。
所以我出手,因为我想到了。
在那一刻,荣耀属于时间和所有模糊的日子。我看见水无情在我身前缓缓地倒下。眼中充满惊讶,他将再也不用走入喧嚷的白昼,他将带着他的玫瑰走向黑夜的另一个方向。
他死前还是来得及说了几句话:“好功夫!好一招‘我们都由死亡执掌’,当年你师父败给我,因为他没有练成这一招……”
我脱口而出:“不,已经变了,它叫做‘愧对一切死亡’。”
“愧对一切死亡……愧对一切死亡……我不明白。”水无情喃喃的呓语混合着一旁水小心撕心裂肺般的喊声。
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替我照顾小心,但你永远不能娶她……”这就是我的往事。追寻细节是没有意义的。后来,我还是一个人,离开了远方派。我不愿接任远方派的掌门位子。师父不勉强我。我的日子此后由天空和平原铸成。我认识了许多土地,见过一些人。
在远方,我重获了我的贫穷和富足,我相信我的日日夜夜和上苍赐予其他所有人的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