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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寒雪牵魂箫

[旧版书] [分享]连载版《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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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八回 恶斗东邪

丘处机武功为七子之首,这一拂实是非同小可。黄药师过于轻敌,竟被他一拂而中,胸口一疼,急忙运气护住,左手翻上,已抓住他的袍袖,右手直取丘处机的双目。丘处机用力一挣,袍袖断裂,同时马钰与王处一双掌齐到。黄药师身形灵动之极,对丘处机一击不中,早已闪到郝大通身后,一招腿,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
此时郭靖已将小孔让给黄蓉,她见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乐之极,若不是顾念郭靖之伤尚差一两个时辰,早就鼓掌叫好。欧阳锋在一旁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阳收的好一批脓包徒弟!”
丘处机学艺以来,从未遭遇如此大败,连叫:“齐占原位。”但黄药师东一闪,西一晃,片刻之间连下七八招杀手,各人抵挡不遑,那里还布成阵势,只听得格格两声,马钰与谭处端腰里长剑已被他拔去折断,抛在地下。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连绵而上。这全真剑法变化精微,双剑连势,威力极盛,黄药师倒也不敢轻忽,凝神接了数招。马钰乘这空隙,站定“天枢”之位挥掌发招。接着谭处端诸人也各占定方位。
这天罡北斗之阵一布成,情势立变,“天枢”“玉衡”正面御敌,两旁“天玑”“开阳”发掌侧击,后面“摇光”与“天璇”也转了上来。黄药师呼呼呼呼四招,荡开四人掌力,笑道:“锋兄,王重阳居然还留下了这一手!”
他话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手上与各人掌力一接,已知形势大不相同,这七人每一招发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七人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展开“落英掌法”,在这天罡北斗阵中滴溜溜的乱转,只见他身形飘忽,掌影翻飞。黄蓉心道:“爹爹教我这落英掌法,我只道五虚一实,七虚一实,岂知临阵之际,这五虚七虚也均可变实招。”
这一番酣斗,比之七子合战梅超风又自不同,不但黄蓉看得喘不过气来,连欧阳锋如此武功,也自心惊。忽听“啊”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原来尹志平被黄药师转得头昏目眩,竟然支持不住,只觉天旋地转,不知有多少个黄药师在奔驰来去,眼前一黑,一交摔在地下,竟自晕了过去。
全真七子牢牢站定方位,奋力抵挡,知道只要有一人微一疏神,七子今日无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灭。黄药师心中也是暗暗叫苦,此时欲胜不得,欲罢不能,双方都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只得各出全力周旋。黄药师在一个时辰之中,连变十三种奇门武功,却始终只能与七子战个平手,直斗到晨鸡齐唱,阳光入屋,这八人兀自未分胜负。
此时郭靖七昼夜功行已满,隔室虽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心静神闲,双目内视,将体内热火运至尾闾,然后从尾闾升至臀关,从夹脊、双关升至天柱、玉枕,最后升到顶心的泥丸宫,稍停片刻,舌抵上颚,热火从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鹊桥、重楼,再落至降宫、黄庭、气穴,缓缓降至丹田。黄蓉见他脸上红润,神色如龙行虎奔,心中甚喜,再凑眼到小孔中一瞧,不觉吃了一惊。
只见黄药师缓步而行,脚下踏着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发出。黄蓉知道这是她爹爹轻易决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时已是胜负即判、生死立决的关头。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头上均冒出腾腾热气,身上道袍尽被大汗浸透,适非战梅超风时那幺安闲。
欧阳锋袖手旁观,眼见七子的天罡北斗阵极为了得,只盼黄药师耗动真气,身受重伤,那幺二次华山论剑时就少了一个强敌,那知黄药师武功层出不穷,七子虽然不致落败,但要取胜却也着实不易。欧阳锋心思毒辣,沉思半晌,恶计已生,但见双方招数越来越慢,情势越是险恶,不到一盏茶时分,这场恶战就要终结,只见黄药师向孙不二、谭处端齐发两掌,孙谭二人举手招架,刘处玄、马钰发招相助,他长啸一声,叫道:“药兄,我来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谭处端身后双掌推出。
长真子谭处端正在全力与黄药师拚斗,突觉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来,不但同门不及相救,他自己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俯身跌倒。黄药师怒喝:“谁要你来相助?”见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到,拂袖挡开,右掌却与马钰、郝大通二人掌力相抵。欧阳锋笑道:“那我就助他们!”双掌倏向黄药师背后推出。他下手攻击谭处端只用了三成力,现下这一推却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乘着黄药师力敌四子,分手不暇之际,一举就要将他毙于掌下。他算定先将七子打死一人,再行算计黄药师,那幺天罪北斗阵已破,七子纵使翻脸寻仇,他也毫不畏惧。
这一下毒招变起俄顷,黄药师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挡四子,后敌西毒,只得气凝后背,拚着身后重伤,硬接他蛤蟆功的这一击。欧阳锋这一推劲力极大,去势却慢,眼见狡计得逞,心中正自暗喜。忽然黑影一晃,一人从旁飞起,扑在黄药师的背上,代接了这一招。
黄药师与马钰等同时收招,一齐跃开,但见舍命护师的原是梅超风。黄药师回过头来,冷笑道:“老毒物果然是名不虚传!”欧阳锋这一击误中了旁人,心中连叫:“可惜!”知道若是黄药师与全真六道联手,自己性命难保,哈哈一声长笑,飞步出门。
马钰俯身抱起谭处端,触手一惊,但见他上身歪歪斜斜,脑袋旁垂,原来欧阳锋这一招将他后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马钰见师弟性命不保,不由得泪似雨下。丘处机性如烈火,仗剑追出,远远只听欧阳锋叫道:“黄老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阳的阵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岛的叛师孽徒,余下的六个杂毛你一个人已对付得了,咱们再见啦!”
黄药师哼了一声,他知欧阳锋临去之际,再施一着毒招,出言挑拨,把杀死谭处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教全真派对他怀怨寻仇。他生性豁达,明知欧阳锋这个毒计,却也不愿向全真诸子解释,慢慢扶起梅超风,见见喷得满地鲜血,眼见是不活的了。
丘处机追出数十丈,欧阳锋已奔得不知去向。马钰怕他单身追去又再被害,大叫:“丘师弟回来。”丘处机眼中如欲喷火,大踏步回来,戟指黄药师骂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你这邪魔恶鬼,先害死我们周师叔,又害死我们谭师哥,所为何来?”黄药师一怔道:“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处机道:“你还不认幺?”
黄药师与周伯通、欧阳锋三人比赛脚力,奔驰数百里,兀自难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胜负方始罢手,岂知奔跑中间,周伯通忽地想起将洪七公一人搁在深宫之中,他武功已失,若是被人发觉,立时有性命之忧,忙道:“老顽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说不比就不比,黄药师和欧阳锋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黄药师本待向他打探爱女消息,也是始终不得其便。谭处端等在后追赶,虽然不久就见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黄药师等却看得他们清清楚楚,老顽童既然有事,东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来瞧个究竟。
这时丘处机暴跳如雷,孙不二扶着谭处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黄药师拚个死活。黄药师心知他们必有误会,只是冷笑不语。谭处端忽地睁开眼睛,低声道:“我要去了。”丘处机等忙围绕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只听谭处端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吟罢闭目而逝。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毕,马钰抱起谭处端的尸体,丘处机、尹志平等跟在后面,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黄药师心想不明不白的与全真七子大战一场,更是不明不白的结下深仇,真是好没来由,眼见梅超风呼吸渐微,想起数十年来恩怨,心中甚是伤感。他是个至性至情之人,一悲伤就放声大哭。梅超风嘴角边微微一笑,运出最后功力,喀的一响,用右手将左腕折断了,右手接着在石础上一击,只击得石屑纷飞,手骨折断。黄药师一怔,梅超风道:“恩师,您在归云上叫弟子做三件事,头两件弟子是来不及做了。”
黄药师记起曾叫她找回九阴真经、寻访曲灵风和另外两名弟子的下落,最后一件事是叫她交还偷学的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她断碗碎手,那就是在临死之际自弃九阴白骨抓和摧心掌功夫。黄药师哈哈笑道:“好!好!那余下的两件事也算不了什幺,我再收你为桃花岛的弟子吧。”
梅超风背叛师门,是她终身大恨,临死竟然能得恩师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来,重行拜师之礼,拜了几拜,爬在地下磕头,磕到第三个头,身子僵硬,再也不动了。
黄蓉在隔室看这些惊心动魄之事连续出现,只盼父亲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气一聚,立时可出来和他相见,只见父亲俯身将梅超风尸身抱起,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红马的声音。又听傻姑的声音道:“这里就是牛家村啊。我怎幺知道有没有人姓郭?”又一个人道:“就这幺几家人家,难道村里的人你认不全?”听他口音极不耐烦,说着推门进来。
黄药师在门后一张,脸色忽变,原来来的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江南六怪。他们到桃花岛赴约,绕了良久,找不到道路进入黄药师的居室,后来遇见岛上哑仆,才知他已离岛。六怪见小红马在林中乱闯,就将它牵了,来牛家村寻找郭靖。
六怪一进门,飞天蝙蝠柯镇恶耳朵极灵,立即听到门后有呼吸之声,转过身来。朱聪等五人只见黄药师手中抱着梅超风的尸体,拦在门口,显是防他们逃逸,心中都是一凛。朱聪道:“黄岛主别来无恙!咱们六兄弟遵嘱赴花岛拜会,适逢岛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如何之。”他酸溜溜的说了这番话,作了一个长揖。
黄药师本来要杀六怪,此时一望梅超风惨白的脸,心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虽她先死,但我仍要让她亲手杀尽六怪,教她死得瞑目。”右手抱着尸身,左手举起她皮连骨断的手腕,身形一晃,欺到韩宝驹身边,出手快极,用梅超风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韩宝驹惊觉欲避。那里来得及,拍的一声,右臂立时中掌。黄药师的武功透过死人手掌发出,韩宝驹右臂虽然未断,但也已半身动弹不得。
六怪见他一语不发,一上来就下杀手,而且以梅超风的尸身作为兵器,更是怪异无伦,六人齐声呼啸,各出兵刃,排成了阵势。黄药师高举梅超风身体,毫不理会六怪的兵刃,直扑过来。韩小莹首当其冲,见梅超风死后双目仍是圆睁,长发披肩,口边满是鲜血,形容可怖之极,右掌高举,向自己顶头猛拍下来,且不说动手,已是吓得手足酸软。南希仁和全金发一个挥动扁担,一个飞出秤锤,齐向梅超风臂上打去。黄药师将尸体右臂一缩,左臂甩出,正击韩小莹腰里,只疼得她直蹲下去。
韩宝驹斜步侧身,金龙鞭着地卷到。黄药师左足一步踏上,落点又快又准,刚好将鞭梢踩住。韩宝驹用力一抽,那里有分毫动弹,瞬息之间,梅超风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韩宝驹大骇,撤鞭后仰,就地滚开,只感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见满掌鲜血,原来已被抓了五条爪印,幸亏梅超风已死,不能施展九阴白骨爪手段,否则这一下要教他立毙爪底。
只交手数合,六怪立时险象环生,若不是黄药师要使梅超风在死后亲手杀人报仇,六怪早已死伤殆尽,饶是如此,在桃花岛主神出鬼没的招数之下,六人都已性命在呼吸之间。郭靖在隔室听见六位恩师气喘呼喝,奋力抵御,情势危急异常,自己丹田之气虽未稳住,但这六位师父养育之恩与父母无异,岂能不报?当下一闭气,一掌推开,砰的一声,将内外密门打得粉碎。
黄蓉大惊,眼见他功行未曾圆满,尚差最后关头的数刻功夫,竟在这当口用劲发掌,只怕枉自伤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别动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气向上一冲,热火攻心,急忙闭目收束,将这股气重又逼入丹田之中,黄药师与六怪见橱门突然碎裂,现出郭黄二人,也是一惊非小,各自跃开。
黄药师乍见爱女,惊喜交集,恍在梦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儿,当真是你?”黄蓉一掌仍与郭靖手掌相接,微笑点头,却不言语,黄药师一看两人神情,已知究竟,这独生爱女是他世上唯一亲人,此时死而复生,实是生平未有之喜,当下将梅超风的尸身放在凳上,走到郭靖身畔,盘膝坐下,伸出手掌和他另一只手掌抵住。
郭靖体内几股热气翻翻滚滚,本已难受异常,只这片刻之间,已数次要跃起大叫大嚷,一舒郁闷,黄药师手掌一伸过来,登时使他逐渐宁定。黄药师的内功何等深厚,另一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抚摸,只一顿饭功夫,郭靖气定神闲,不但伤势痊愈,而且筋骨轻捷,比未伤前功夫反增,一跃而起,向黄药师拜倒,随即过去叩见六位师父。
这边郭靖向师父叙说别来情形,那边黄药师牵着爱女之手,听她咭咭咯咯,又笑又说的讲述。六怪初时听郭靖说话,但黄蓉不唯语音清脆,言辞华瞻,而描写到惊险之处,更是有声有色,精采百出,六怪情不禁的一个个都走近去听她。郭靖也就住口,从说话人几成了听话人。这席话黄蓉说了约莫有一个时辰,但见她神采飞扬,妙语如珠,人人听得悠然神往,如饮醇醪。
她直说到黄药师与六怪动手,笑道:“好啦,以后的事不用我说啦。”黄药师道:“我要去杀欧阳锋、灵智和尚、裘千仞、杨康四个恶贼,孩子,你随我瞧热闹去吧。”
他又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颇有歉意,但他生性高傲,纵然自己理亏,却也不肯向人低头认错,只道:“总算运气还不太坏,没教我误伤好人。”黄蓉笑道:“爹爹,你向这几位师父陪个不是吧。”黄药师哼了一声,岔开话题,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儿,你也去吧。”郭靖还未回答,黄蓉道:“爹,你先到皇宫去接师父出来。”
这时郭靖又将桃花岛上黄药师许婚、洪七公要收他为徒等情禀告师父,请六位师父作主。柯镇恶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九指神丐为师,桃花岛主为岳,咱们喜之不尽,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斯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这件事中颇有为难之处,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突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傻姑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只用黄表纸折成的猴儿,向黄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幺?一个老头子叫我拿这猢狲给你玩儿。”
黄蓉只道她发傻,不以为意,顺手将纸猴儿接过。傻姑又道:“那个白头发老头儿叫你别生气,他一定给你找到师父。”黄蓉听她说的显然是周伯通,一看纸猴儿果然纸上写得有字,急忙拆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老叫化不见也,老顽童乖乖不得了。”黄蓉急道:“啊哟,怎幺师父会不见?”黄药师沉吟半晌道:“老顽童虽然疯疯癫癫,可是武功了得,但教洪七公不死,他必相救。眼下丐帮却有一件大事。”黄蓉道:“怎幺?”黄药师道:“老叫化授你的竹杖给杨康那小子拿了去。这小子武功虽然不高,却是个极厉害的脚色,否则欧阳公子这等人物,怎能丧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杖,定然兴风作浪,为祸丐帮,咱们须得赶去夺回,否则老叫化的徒子徒孙要吃大亏?”
这番话六怪等听了都连连点头。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难以赶上。”韩宝驹道:“你小红马在此,正好用得着。”郭靖大喜,奔出门去一声呼啸,小红马见到主人,奔腾跳跃,在他身上挨来擦去,欢嘶不已。
黄药师道:“蓉儿,你与靖儿赶去夺取竹杖,这红马脚程极快,谅来追得上?”说到这里,见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极似自己从前的弟子曲灵风,心念一动,问道:“你是姓曲幺?”傻姑摇头笑道:“我不知道。”黄蓉道:“爹,你来瞧!”牵了他的手,走进密室之中。
黄药师一见那密室的间架布置,全是自己独创的格局,心知这必是曲灵风所为?黄蓉道:“爹,你瞧这铁箱中的东西。”黄药师却不去开铁箱,纵身跃起,伸手在密室西南角近屋顶处墙上一掀,那墙应手而开,露出一个窟窿。
黄药师右手扳着窟窿,定住身子,左手伸进去一摸,取出一卷纸来,人未落地,右手在墙上一按,已然跃出密室。黄蓉急忙随出,走到父亲身后,瞧他手中展开的那卷纸,但见纸上满是尘土,边角焦黄破碎,想是历时已久,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行字迹道:
“字禀桃花岛恩师黄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器皿,欲奉恩师赏鉴,不幸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
字迹写到“女”字,底下就没有字了,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痕迹,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黄蓉出生时桃花岛诸弟子都已被逐出门,但知父亲门下,个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此时见了曲灵风的遗禀,心中不禁怃然。
黄药师见了这几行字,已了然于胸,知道曲灵风无辜被逐出师门,苦心焦虑的要重归桃花岛门下,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之后,终于被皇宫的謢卫发觉。黄药师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此时更为内疚,一转头见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后,想起一事,厉声问道:“你功夫是你爹爹教的幺?”傻姑摇摇头,奔到门边,掩上大门,偷偷在门缝中张了张,打几路拳脚,再张一张,又打几路拳脚。黄蓉叫道:“爹,她是在曲师哥练功夫时自己偷看了学的。”
黄药师点了点头道:“嗯,我想灵风也没这般大胆,出了我门之后,还敢将本门功夫传人。”忽然一转念,道:“蓉儿,你去攻她下盘,钩倒她。”黄蓉不知父亲用意,笑嘻嘻的上前,说道:“傻姑,我跟你练练功夫,小心啦!”左掌虚晃一招,左右双足忽尔连踢两腿,鸳鸯连环,快速无伦。傻姑一呆,右胯已被黄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那知黄蓉右腿早已候在她的身后,待她一步退后尚未站稳,乘势一钩,傻姑仰天一交摔倒。她立即跃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们再来过。”
黄药师脸一沉道:“什幺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别,顺口叫了声:“姑姑!”黄蓉心道:“原来爹爹是要试她下盘功夫。曲师哥双腿断折,自己练武自然练不到腿上,若是亲口授她,那幺上盘中盘下盘的功夫都会教到了。”
这一句“姑姑”一叫,黄药师算是将傻姑收归门下了。他又问:“你干幺发傻呢?”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黄药师皱眉道:“你妈呢?”傻姑装个哭脸,道:“回姥姥家啦!”黄药师连问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领,叹了一口长气,只索罢了,心想这人是生来痴呆,还是受了重大刺激惊变,除非曲灵风复生,否则世上是无人知晓的了。他望着梅超风的尸身,隔了半晌道:“蓉儿,咱们瞧瞧你曲师哥的宝贝去!”父女俩重又走进密室。
望着曲灵风的骸骨,黄药师呆了半天,垂下泪来,说道:“蓉儿,我门下诸弟子中,灵风武功最强,若不是他双腿断了,一百护卫也拿他不着。”黄蓉道:“这个自然,爹,你要亲自教导傻姑武艺幺?”黄药师道:“嗯,我要教她武艺,还要教她做诗弹琴,教他奇门五行,你曲师哥当年想学而没学到的功夫,我一古脑儿的教她。”黄蓉伸了伸舌头,心想:“爹爹这番苦头可吃得大了。”
黄药师打开铁箱,一层层的看下去,见到这些宝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伤痛,待看到一轴轴的书画时,叹道:“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极好,玩物丧志却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鸟画得何等精妙,他却把一座锦绣江山拱手送给了金人。”他一面说,一面舒卷卷轴,忽然“咦!”的一声,黄蓉道:“爹,什幺?”黄药师指着一幅泼墨山水道:“你瞧!”
只见这幅画中画的是一座陡削突兀的高山,苍翠极天,耸入云表,下临深壑,山侧生着一排松树,松梢积雪,树身尽皆向南弯曲,想见北风极烈,峰西独有一棵老松,却是挺然而立,巍巍秀拔,松树之下用朱笔画着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这人面目难见,但衣袂飘举,姿形脱俗,令人肃然而起敬慕之心。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荦不群。那画并无书款,只题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地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黄蓉前数日在飞来峰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认得笔迹,叫道:“爹,这是忠武韩靳王写的啊,诗是岳武穆的。”黄药师道:“那不错。只是岳武穆这首诗写的是池州翠微山,画中这座山却形势险恶,并非翠微。这画风骨虽佳,却也不是名家手笔。”黄蓉那日见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顺着石刻抚写韩世忠书迹,留恋不去,知他喜爱,道:“爹,这幅画给了你女婿吧。”黄药师笑道:“女生外向,那还有什幺说的。”顺手在铁箱中拣起一串珍珠,道:“上次老毒物给你珠子,我回桃花岛去取来还他,你带着这一串吧。”黄蓉知道爹爹恨极了欧阳锋,点头称是,接过珍珠,挂在颈中,忽听空中数声雕鸣,叫得甚是峻急。
她极爱那对白雕,想起已被华筝公主收回,心中甚是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调弄一番,只见郭靖站在门外大柳树下,一头雕儿啄住了他肩头衣服向外拉扯,另一头绕着他不住鸣叫,傻姑看得有趣,也绕着郭靖团团而转,拍手嘻笑。郭靖惊道:“蓉儿,他们有难,咱们去相救。”黄蓉道:“谁啊?”郭靖道:“我的义兄义妹。”黄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呆了一呆,不懂她的心意,急道:“蓉儿别孩子气,快去啊!”牵过红马,翻身上鞍。
黄蓉道:“那幺你还要我不要?”郭靖更是摸不着头脑,道:“我怎能不要你?”左手勒着马缰,右手伸出接她。黄蓉嫣然一笑,叫道:“爹,咱们去救人,你和六位师父也来罢。”双足在地下一登,飞身而起,左手拉着郭靖右手,借势上了马背,坐在他的身前。郭靖向六位师父行个礼,纵马前行。双雕齐声长鸣,在前领路。
那小红马与主人睽别甚久,此时重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抖擞精神,奔跑得直如风驰电掣一般,若非双雕神骏,几乎要落在红马后面。只一瞬眼功夫,那对白雕忽地向前面黑压压的一座树林中落了下去。小红马极具灵性,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树林奔去。
来到林外,忽听一个破钹般的声音从林中传出:“千仞兄,久闻你铁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现下抛砖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结果一个,再请老兄施展铁掌雄风如何?”接着听得一人高声惨叫,林顶树梢晃动,一棵大树倒了下来。郭靖大吃一惊,下马抢进林去。
黄蓉跟着下马,拍拍小红马的头,说道:“快去接我爹爹来。”回身向来处指点,小红马一转身,飞驰而去。黄蓉心道:“只盼爹爹快来,否则我们又要吃老毒物的亏。”隐身树后,循声来到林中。
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一呆,只见拖雷、华筝、哲别、忽尔杰四人均各被绑在一棵大树之上,欧阳锋与裘千仞站在树前。另一棵倒下的树上也缚着一个人,身上衣甲鲜明,原来是护送拖雷回归蒙古的那个宋军将军,被欧阳锋这裂石断树的一推,早已毙命。那些兵丁影踪不见,想来已被两人赶散。
裘千仞如何敢与欧阳锋比赛掌力,正待想说几句自抬身价的话来混朦过去,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一转身见是郭靖,不觉又惊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欧阳锋见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劲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华筝公主已叫了起来,“靖哥哥,快来救我。”
一看眼前情势,黄蓉心中计议已定:“且当迁延时刻,待爹爹过来。”只听郭靖喝道:“老贼,你们在这里干什幺?又想害人幺?”欧阳锋有心要瞧瞧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语。裘千仞喝道:“好小子,见了欧阳先生还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幺?”郭靖在密室中亲耳听他胡言乱道,挑拨是非,此时又在害人,心中恨极,踏上两步,砰的一掌当胸击去。
他这降龙十八掌功夫此时已非同小可。这一掌六分发,四分收,劲道去而复回。裘千仞身子一侧,稍避来势,但仍被他掌风带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后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声,左掌反手一个嘴巴,要打得他牙落舌断,以后再不能逞口舌之利,兴风作浪。
这一掌劲力虽强,去得却慢,但部位恰到好处,正是教裘千仞无可闪避,约差一尺就要击到他的面颊,只听黄蓉一声呼叱:“慢着!”郭靖手一抬,变掌为抓,一把拿住他的后颈,往上一提,转头道:“蓉儿,怎幺?”
黄蓉生怕郭靖伤了这老儿,欧阳锋立时就要出手,当下心生一计,道:“快放手,这位老先生脸皮上的功夫甚是厉害,只要一掌打上了他的脸,劲力反激出来,你非受内伤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讥嘲,不信道:“那有这等事?”黄蓉又道:“他吹一口气能把黄牛揭去一重皮,你还不让开。”郭靖更是不信,但知道黄蓉必有用意,于是放开了抓在他头颈中的手。
裘千仞道:“还是这位姑娘知道厉害,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岂能以大压小,随便伤你。”黄蓉笑道:“那也说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紧,今日要领教几招高招,你可不许伤我。”说着立个门户,左手向上一扬,右掌虚卷,放在口边吹了几吹笑道:“接招,我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胆子,欧阳先生名满天下,岂能容你讥笑?”黄蓉右手反撤出去,哒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一个耳光,笑道:“这招叫做『反打厚脸皮』!”
只听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顺手再来一记!”黄蓉闻声知道父亲已到,胆气顿壮,答应了一声,右掌果然顺拍。裘千仞急忙低头避让,那知她这招却是虚招,掌出即收,左掌随到。他用六合通臂拳右臂横伸欲格,料不到对方仍是虚打,但见她两只小小手掌犹如一对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飞,一个疏神,右颊又吃了老大一个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势必不可收拾,呼呼冲出两拳,将黄蓉逼得退后两步,随即向旁跃开,叫道:“且住!”黄蓉笑道:“怎幺?够了吗?”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内伤,快回去在密室之中休养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见风,否则小命不保。”黄蓉见他说得郑重,不免呆了一呆,随即格格而笑,犹似花枝乱颤。
此时黄药师和江南六怪都已赶到,见拖雷等被绑在树上,都感奇怪。欧阳锋素知裘千仞武功极为了得,当年曾以一双铁掌,把威震天南的衡山派众武师打得死伤狼籍,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怎幺他今日连黄蓉这样一个小女孩也打不过,难道他真的脸上也有内功,以反激之力伤了对方?不但此事闻所未闻,看来情势也是不像,心中正自迟疑,一抬头,猛见黄药师肩头斜挂了一只蜀锦文囊,囊上用白丝绣着一只骆驼,正是自己侄儿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杀了谭处端与梅超风后去而复回,正是来接侄儿,心想:“难道黄药师竟杀了这孩子给他徒儿报仇?”颤声问道:“我侄儿怎样啦?”
黄药师冷冷的道:“我徒儿梅超风怎幺啦,你侄儿也就怎幺啦。”欧阳锋身子冷了半截。原来欧阳公子是欧阳锋与他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儿,其实却是他的亲子,他性子歹毒,舐犊之情却深,对这侄儿爱若性命,心知黄药师及全真诸道虽与自己结了深仇,但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欧阳公子双腿动弹不得,他们决不致和他为难,只待这些人一散,就去接他赴清静之地养伤,那知竟遭了毒手。
黄药师见他站在当地,双目向前直视,立时就要动手,知道这一发难,直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心中暗暗戒备。欧阳锋嘶声道:“是谁杀的?是你门下还是全真门下?”他知黄药师身份甚高,决不会亲手去杀一个双足断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声音本极难听,这时更是铿铿刺耳。黄药师冷冷的道:“这人学过全真派武功,也学过桃花岛的一些功夫,你去找他吧。”
这话中说的是杨康,但欧阳锋念头一转,立时想到郭靖。他心中虽已悲愤之极,但生性阴险持重,沉住了气,问道:“你拿他的文囊干什幺?”黄药师道:“桃花岛的总图在他身边,我总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后再见天日,那倒有些儿抱憾。”欧阳锋道:“好说,好说。”他知自己与黄药师势均力敌,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难分胜负,而且也未必是自己能占上风,好在九阴真经已然得手,报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将江南六怪与靖蓉二人打倒,助已一臂之力,那幺当场就可要了黄药师的性命。在这惊闻亲子被杀噩耗之际,竟能冷冷静静审察敌我强弱情势,那西毒确是大有过人之处,他回首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这八人,我来对付黄老邪。”
裘千仞将大蒲扇轻挥几挥,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来助你。”欧阳锋道:“正是。”说了这两个字后,双目盯住黄药师,慢慢蹲下身子。黄药师两足不丁不八,踏着东方乙木之位,两人立时要以上乘武功,决强弱,判死生。
黄蓉笑道:“你先宰我吧。”裘千仞摇头道:“我实在有点儿下不了手,啊哟,糟糕,这话儿当真不凑巧!”说着双手捧住肚子弯下了腰。黄蓉奇道:“怎幺?”裘千仞苦着脸道:“你等一回儿,我要出恭!”黄蓉啐了一口,一时不知为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哟”一声,愁眉苦脸,双手捏着裤子,向旁跑去,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个忍不住,倒是痾了一裤子的屎。黄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却也怕他当真腹泻,眼睁睁让他跑开,不敢拦阻。
朱聪从衣囊内取出一张草纸,飞步赶上,在他肩头一拍,笑道:“给你草纸。”裘千仞道:“多谢。”走到树边草丛中蹲下身子。黄蓉拣起一块石子向他后心掷去,道:“走远些!”


第七十九回(秦南琴父女隆重登场!) 新盟旧约

那石子去势如风,刚要打到他的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吧,我走得远些就是。你们八个人等着我,可不许乘机溜走。”说着提了裤子,又远远走出十余丈,蹲下身来。黄蓉道:“二师父,这老贼要逃。”朱聪点头道:“只怕逃不了。这两样物事给你玩罢。”
黄蓉一看,见他手中拿着一柄利剑,还有一只铁铸的手掌,知道是他适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时,从这老儿怀里扒来的。她在密室中曾见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剑入腹的勾当,当日虽知是假,却猜想不透其中机关,这时见了那三截能够伸缩环套的剑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扰乱欧阳锋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欧阳先生,我不想活啦!”右手一扬,将那利剑插入腹中。
黄药师和欧阳锋正在蓄势待发,见她如此都吃了一惊。黄蓉随即举起剑刃,将三截剑锋套进拉出的把玩,笑着将裘千仞的把戏对父亲说了一遍。欧阳锋心道:“难道这老儿当真是浪得虚声,一辈子欺世盗名?”黄药师见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的心思,从女儿手中接过那铁铸的手掌,见掌心中刻着一个“裘”字,掌背刻着一条小蛇一条蜈蚣,两条毒虫绕在一起,猛地想起:这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势,不论是谁拿在手中,大江南北,黄河上下,任凭通行无阻,黑道白道,无不见之丧胆,岂难道这令牌的主人,竟是这幺一个大言无耻的糟老头儿幺?
他一面沉吟,一面将铁掌交还给女儿。欧阳锋见了铁掌,侧目凝视,脸上也大有诧异之色。黄蓉笑道:“这铁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骗人的家伙却用不着。”举起那三截铁剑叫道:“接着!”扬手欲掷,但见与裘千仞相距甚远,自己手劲不够,只怕掷不到,交给父亲,笑道:“爹,你扔给他!”
黄药师起了疑心,正要再试试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实功夫,举起左掌,将那铁剑平放掌上,剑尖向外,右手中指在剑柄上一弹,铮的一声轻响过去,那铁剑激射而出,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去得迅速。黄蓉与郭靖一齐拍手叫好,欧阳锋暗暗心惊:“好厉害的弹指神通功夫!”
众人惊叫声中,那剑直向裘千仞后心飞去,眼见剑尖离他背脊仅余数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动,瞬眼之间,那剑已插入他的背心。这剑虽然并不锋利,但黄药师何等功力,这一弹之下,三截剑直没至柄,别说是铁剑,纵然是木刀竹刃,这老儿不死也得重伤。郭靖飞步过去,叫声:“啊哟!”举起地下一件黄葛短衣,在空中连连挥动,叫道:“老儿早就溜啦。”
原来裘千仞脱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树之上,他与众人相距既远,又有草木掩映,这金蝉脱彀之计竟然得售,连黄药师、欧阳锋这两位大行家也被瞒过。东邪西毒对望一眼,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
欧阳锋知道黄药师心思机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见他笑得舒畅,毫不戒备,有此可乘之机,如何不下毒手?只听得犹似金铁交鸣,铿铿三声,他笑声忽止,斗然间快似闪电般向黄药师一揖到地。黄药师仍是仰天长笑,左掌一立,右手钩握,抱拳还礼,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欧阳锋一击不中,身形不动,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黄老邪,咱老哥儿俩后会有期。”长袖一振,衣袂飘起,转身欲走。
黄药师脸色微变,左掌推出,挡在女儿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在这一转身之间暗施阴狠功夫,以劈空掌之类手法袭击黄蓉。他见机出招均不如黄药师之快,眼见危险,已不及相救,大喝一声,双拳向西毒胸口直搥过去,要逼他还掌自解,袭击黄蓉这一招劲力就不致用足。欧阳锋的去劲被黄药师一挡,立时乘势收回,反打郭靖。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劲,还借着黄药师那一挡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那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滚开,跃起身来,已惊得脸色惨白。欧阳锋骂道:“好小子,数日不见,功夫又有进境了。”须知他刚才这招反打,借敌伤人,变化莫测,竟被郭靖躲开,却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见双方动上了手,围成半圈,拦在欧阳锋的身后。欧阳锋毫不理会,大踏步向前直闯,全金发和韩小莹不敢阻挡,向旁一让,眼睁睁瞧着他出林而去。
黄药师若要在此时为梅超风报仇,集靖蓉与六怪之力,自可围歼西毒,但他性高傲,不愿被人说一声以众暴寡,宁可将来单独再去找他,当下望着欧阳锋的背影,只是冷笑。这时郭靖已将华筝、拖雷、哲别、搏尔杰的绑缚解去,华筝等见他未死,自是喜出望外,大骂杨康造谣骗人。拖雷道:“那姓杨的说有事须得赶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骏马。”郭靖问道:“安答,你们怎生遇上这两个老贼?”
华筝笑逐颜开,抢着来说。原来拖雷、华筝等听说郭靖惨亡,心中悲伤,听杨康口口声声说要为义兄报仇,与他言谈甚是投机。那晚在临安之北五十里一个小镇上的客店中共宿,杨康夜中想要去行刺拖雷,那知那胖瘦二丐因他拿着帮主竹杖,对他保护极是周至,在他窗外轮流守夜,数次欲待动手,却不是见到胖丐,就是瘦丐,拿着兵刃在院子中来回巡视。他候了一夜,始终不得其便,只索罢了,次日向拖雷骗了三匹良马,与二丐连骑西去。拖雷等正要北上,却见那对白雕回头南飞,候了半日也不见回来,拖雷知道白雕灵异,南去必有缘由,好在北归并不急急,于是在客店中等了两日。到第三日上,双雕忽地飞回,在华筝肩上不住鸣叫。拖雷等一行由双雕引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树林中遇到了裘千仞和欧阳锋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国使命,要挑拨江南豪杰互相火并,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树林中向欧阳锋胡说八道,一见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时就与欧阳锋一齐动手。哲别等纵然神勇,但那里是西毒的敌手。只雕南飞本来是发见小红马的踪迹,那知反将主人导入祸地,若非及时又将郭靖、黄蓉引来,拖雷、华筝这一行人是不明不白的丧身于这树林之中了。
这番情由有的是华筝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只见她拉着郭靖的手,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已。黄蓉看她与郭靖神情如此亲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满口蒙古说话,自己一句不懂,更是大不耐烦。黄药师见女儿神色有异,问道:“蓉儿,这番邦女子是谁?”黄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没过门的妻子。”
此言一出,黄药师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一句:“什幺?”黄蓉低头道:“爹,你去问他自己。”朱聪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将郭靖在蒙古早与华筝公主定亲等情,委委婉婉的说了。黄药师本就不喜郭靖,好容易将独生爱女许配了他,那知中间尚有此等纠葛,他是一代武学宗师,这爱逾性命的掌上明珠岂能作人之妾?他生平连一点极微小之事也不肯让女儿受到委曲,此事万不能忍,厉声道:“蓉儿,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拦。”
黄蓉心中一凛,颤声道:“爹,什幺啊?”黄药师道:“臭小子,贱女人,两个一起宰了!”黄蓉抢上一步,拉住父亲右手,道:“爹,靖哥哥说他心中真心喜欢我。”黄药师哼了一声,喝道:“喂,小子,那幺你把这番邦女子一刀杀了,表一表自己的心迹。”
郭靖一生之中,从未遇过如此为难之事,他心思本就迟钝,这时听了黄药师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的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黄药师冷冷的道:“你先定了亲,却又来向我求婚,这话怎生说?”江南六怪见他脸色铁青,知道反掌之间,郭靖立时有杀身之祸,各自暗暗戒备,只是功夫和他相差太远,当真动起手来,实是无济于事。
郭靖本就不会打诳,听了这句问话,老老实实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儿厮守,别的事都没放在心上。”黄药师脸色稍见和缓,道:“好,你不杀这女子也成,只是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和她相见一面。”郭靖沉吟未答。黄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见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心中向来当她亲妹子一般,若不见面,我也会记挂她的。”黄蓉嫣然笑道:“你爱见谁就见谁,我可不在乎。”
黄药师道:“好吧!这番邦女子的兄长在这里,我在这里,你的六位师父也在这里,明明白白的说一声:你要娶的是我女儿,不是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迁就,实是大违本性,只是瞧在爱女面上,极力克制忍耐。
郭靖低头沉思,一瞥眼同时见到成吉思汗所赐的金刀和丘处机所赠的匕首,心想:“若依爹爹遗命,我和杨康该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心念如此,这结义之情实是难保。又依杨铁心叔父之遗命,我该娶穆家妹子为妻,此事如何可行?可见尊长为我规定之事,未必定须遵行。我和华筝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岂难道为了旁人的几句话,我就得和蓉儿生生分离幺?”想到此处,心意已决,抬起头来。
此时拖雷已向朱聪问明了黄药师与郭靖对答的言语,见郭靖踌躇沉思,好生为难,知他对自己妹子实无情意,满腔忿怒,从箭壸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双手持定,朗声说道:“郭靖安答,男子汉横行天下,行事一言而决!你既对我妹子无情,成吉斯汗的英雄儿女岂能向你求恳?你我兄弟之义,请从此绝!幼时你曾舍命助我,又救过我爹爹和我的性命,咱们恩怨分明,你母亲在北,我自当好生奉养,你若要迎她南来,我也派人护送,决不致有半点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啦。”说罢拍的一声,将一枝长箭折为两截,投在马前。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郭靖心中一凛,登时想起幼时与他在大漠上所干的种种豪事,心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华筝妹子这头亲事是我亲口答允,言而无信,何以为人?纵然黄岛主今日要杀我,纵然蓉儿恨我一世,那也顾不得了。”当下昂然说道:“黄岛主,六位恩师,拖雷安答和哲别、博尔杰两位师父,郭靖并非无信无义之辈,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
他这话用汉语和蒙古语分别说了一遍,无一人不大出意料之外。拖雷与华筝等是又惊又喜,江南六怪暗赞徒儿是个硬骨头的好汉子,黄药师侧目冷笑。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
郭靖走上一步,握住她一只小手,道:“蓉儿,我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但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你是明白的。就是把我千刀万剐,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黄蓉眼中含泪,道:“那幺为什幺你说要娶她?”郭靖道:“我是个蠢人,什幺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只有你。”
黄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欢,又是难过,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们在那明霞岛上不回来了,那岂不是好?”黄药师忽地长眉一竖,喝道:“这个容易。”袍袖一扬,一掌向华筝公主劈去。
黄蓉素知老父心意,见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杀机,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抢着拦在头里。黄药师怕伤了爱女,掌势稍缓,黄蓉已拉住华筝手臂,将她扯下马来。只听砰的一声,黄药师这一掌打在马鞍之上,最初一瞬之间,那马并无异状,但渐渐垂下头来,四腿弯曲,缩成一团,瘫在地下,竟自死了。这是一匹蒙古名马,虽不及汗血宝马神骏,却也是匹筋强骨壮,身高瞟肥的良驹,黄药师一举手就将它毙于掌下,武功确是深不可测。拖雷与华筝都是心中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若是打在华筝身上,那还有命幺?
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楞了一楞,随即会意,知道若是自己将华筝杀了,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在他想来,翻脸就翻脸,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儿,见她脸上神色凄苦,却又隐隐是缠绵万状、难分难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这正是他妻子临死之时脸上的模样。黄蓉与亡母容貌本极相似,这副情状当时曾使黄药师如痴如狂,虽然时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现下斗然间在女儿脸上出现,知她对郭靖已是情根深种,爱之入骨,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平生任性痴情的性儿,无可化解,当下叹了一口长气,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黄蓉怔怔站着,泪珠儿缓缓的流了下来。
韩宝驹一拉朱聪的衣襟,低声道:“他唱些什幺?”朱聪也低声道:“这是汉朝一个姓贾的人文章中的话,说人与万物在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被熬炼那幺苦恼。”韩宝驹啐道:“他练到那幺大的本事,还有什幺苦恼?”朱聪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黄药师柔声道:“蓉儿,咱们回去吧,以后永远也不见这小子啦。”黄蓉道:“不,爹,我还得到岳州去,师父叫我去做丐帮的帮主呢。”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做叫化子的头儿,啰唆得紧,也没什幺好玩。”黄蓉道:“我答允了师父做的。”黄药师微一沉吟道:“那也好,你做几天试试,若是嫌脏,那就立即传给别个吧。你以后还见这小子不见?”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中爱怜横溢,深情无限,回头向父亲道:“爹,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黄药师道:“哈,桃花岛的女儿不能吃亏,那倒也不错。要是你嫁的人不许你跟他好呢。”黄蓉道:“哼,谁敢拦我?我是你的女儿啊。”黄药师道:“傻ㄚ头,爹过不了几年就要死啦。”黄蓉凄然道:“爹,他这样待我,难道我能活得久长幺?”父女俩这样一问一答,江南六怪虽然生性怪僻,却也不由得听得呆了。须知有宋一代,最考究礼教之防,那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偏要和世俗相反,是以被人送了个称号叫做“东邪”。黄蓉自幼受父亲熏陶,心想夫妇自夫妇,情爱自情爱,小小脑筋之中,那里有过什幺贞操节烈的念头。这番惊世骇俗的说话,旁人听来自是要挢舌难下,可是他父女俩说得最是自然不过,宛如家常闲话一般,柯镇恶等纵然豁达,也不免暗暗摇头。
郭靖心中难受之极,要想表白几句安慰黄蓉,可是他本就木讷,这时更是不知说什幺好。黄药师望望女儿,又望望郭靖,仰天一声长啸,声振林梢,山谷响应,惊起一群喜鹊,绕林而飞。黄蓉叫道:“鹊儿鹊儿,今晚牛郎会织女,还不快造桥去!”黄药师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一掷而出,十余只喜鹊纷纷跌落,全都死在地下。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去了。
拖雷不懂他们说些什幺,只知郭靖不肯背弃旧约,心中自是欢喜,拿起父王成吉思汗的那柄金刀,放在嘴边亲了一亲还给郭靖,说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归相见。”华筝道:“这对白雕你带在身边,你要早日回来。”郭靖点了点头,从背囊中取出一柄短戟,说道:“你对我妈说,我必当用爹爹的兵器,手刃仇人。”哲别、博尔杰二人也和郭靖别过,四人连骑出林。
黄蓉见这四个蒙古人离去,郭靖却仍站在当地,凄然道:“靖哥哥,你也去吧,我不怪你就是。”
(以下修订本有重大删改)
郭靖道:“蓉儿,那竹杖给杨康拿了去,你爹爹说丐帮的事只怕有变,今晚咱们去找师父,明儿我和你同去。”黄蓉摇了摇头,道:“你一个儿找师父去吧。”取出插在腰间的郭靖那把匕首,放在地下,解开背上包裹,拿出一卷画,道:“这是我爹爹给你的。”又把包中五色缤纷的贝壳分了一半,道:“这是咱俩在那岛上一起拣的,分一半给你。”打量一下摊开的包袱,见其中只有郭靖当日所赠的一件貂裘,以及若干碎银和替换衣服,笑了一笑道:“我也没有什幺物事给你。”缓缓结好包袱背在背上,转身便走。郭靖牵了红马,追上去叫道:“你骑这马吧。”黄蓉又笑了笑,却不答话,扬长而去。
郭靖追了几步,停步不追,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只怔怔的发呆。韩小莹道:“靖儿,你打算怎地?”郭靖呆了一呆道:“我要到宫中去找洪师父。”柯镇恶道:“那也是应当的。黄老邪到我们家里去惊动过了,家人必定甚是记挂,我们今日就要回去。你接了洪师父,可请他老人家到嘉兴来养伤。”郭靖答应了,当下与六位师父拜别,收了匕首、贝壳等物,返回临安。
这晚郭靖重入大内,在御厨周围细细寻找,却那里有洪七公的影子,周伯通更是不知去向。第二晚又去寻找,仍是毫无头绪,心想:“凭我这块料子,这里就有什幺蛛丝马迹,也必瞧不出来。且去追上蓉儿,助他办了丐帮的公干,再和她同来寻访。”
这日是七月初九,距丐帮岳州之会,已只六日,好在汗血宝马日行千里,郭靖纵辔西行,只一日,已到了江南西路界内。此时中国之半已属金国,东划淮水,西以散关为界,南宋所存着只两浙、两淮,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广东、广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国势衰靡,版图日蹙。
郭靖沿途留心黄蓉踪迹,不时放出白雕前后查察,这日来到隆兴府武宁县,眼见离岳州不远,于是勒马缓缓行去。黄昏时分,只见前头黑压压一片猛恶林子,林后又是一座长岭,一路上道路极为崎岖,想来岭上更是不便行走,郭靖见天色已晚,寻思不如明日一早再行过岭,且找个安稳所在歇宿,转到林边,忽见一道矮矮竹篱,心中大喜:“既有竹篱,必有人家。”循着竹篱转过一排苍柏,果见三间茅屋,郭靖牵马走近,却听得茅屋中传出一个女子的隐隐哭声。
郭靖驻足不前,心道:“人家既有伤心之事,却也不便打扰。”正想回头,那茅屋中之人已听到马嘶雕鸣,呀的一声,开了柴扉,出来一个身形伛偻的白发老头,手中拿着一柄长长铁叉,站在门口,厉声喝道:“狗官,蛇儿没有,女孩儿更没有,就只老头儿一条老命!”
郭靖一怔,知他误会,忙唱个肥喏,说道:“老丈,小人是过往客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打扰一宵。若是不便,小人这就便去。”那老人打量郭靖装束,放下铁叉,还了一礼,道:“老汉胡言乱道,客官莫怪。要是不嫌污秽,就请入内奉茶。”郭靖谢了,先讨些草料喂了马,这才进屋,只见屋内片尘不染,清洁异常,心中微感诧异,刚好坐定,却听门外马蹄声急,三骑马奔到屋外,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秦老头儿,给蛇还是给女孩儿啊?”又一人道:“我们饶得你,太爷可饶不了我们,快滚出来!”刷的一响,马鞭梢卷在屋顶茅草,扯下了一片。
那秦老汉走到内室门外,低声道:“琴儿,快从后门逃到林子里去,今晚别出来,明日你自回广东去吧。”一个少女声音哭道:“爷爷,我跟你死在一块。”秦老汉顿足道:“快走,快走,要逃不走啦!”只见一个青衣少女从内室出来,搂住爷爷,秦老汉没命价推她,但听得忽喇一声,柴扉被人推倒,三条汉子抢了进来,当先一人一把提起秦老汉后领,往地下一掷,另一手已将少女搂住在怀里。那少女吓得呆了,做声不得。
郭靖打量进来的三人,见当先的是个县衙门的都头,另外两个却是士兵。那都头抱起少女,笑道:“秦老汉,咱们奉着县太爷的差遣,你可怨怪不得。你今晚送到二十条蛇儿,还你一个黄花闺女,明朝送到,只怕来不及啦。”说着哈哈大笑急步出门。
秦老汉大叫一声,挺叉追出,和身向那都头背后刺去,那都头闪过身子,抽出腰刀,在叉杆上猛砍一刀。秦老汉拿捏不住,呛啷一声,铁叉落在地下。那都头横腿一扫,将秦老汉掠倒在地,喝道:“你这老狗,若再啰皂,休怪我刀不生眼。”秦老汉见孙女在他臂弯之中,惊得晕了过去,自己已不想活命,抓住都头的右腿,狠狠咬了一口。
那都头吃痛,一声吼叫,反过腰刀一刀背打在秦老汉额头,登时血流被面。但秦老汉牙齿牢牢咬住,死也不肯放口。两名士兵上前相助,一个踢,一个拉,那都头又是一刀背一刀背的击打,眼见秦老汉性命不保。
当那都头来强抢少女之时,郭靖已是十分气恨,只是他性子迟缓,出手较慢,这时再也忍耐不得,一纵上前,一手一个,先抓住两名士兵的背心,远远掷出。那都头一刀背正向秦老汉打去,郭靖左手掌缘在刀背上一格,向前一推,那刀反砍上去,噗的一声,砍在那都头额骨之上。郭靖右手夺过少女,左腿起处,踢在都头的臀上。
这一腿劲力好大,那都头肥肥一个身子立时飞起,岂知秦老汉两排牙齿深陷都头腿肉之中,双手又死命抱住他的小腿,都头身子飞起,带着秦老汉也飞了出去。郭靖吃了一惊,心想秦老汉年已衰迈,这一跌下来,只怕当场就要一命鸣呼,不及放下手中少女,抱着她纵身而起,如一头大鸟般扑上前去,抢着抓住都头的衣领,一把提起,叫道:“老丈,你饶了他吧!”秦老汉势如疯虎,神智已然胡涂,直待那少女连叫:“爷爷!爷爷!”方才放开牙齿,满嘴鲜血,抬起头来。郭靖左手向外一挥,将那都头掷得在地下连翻几个筋斗。那都头只怕郭靖上前追打,赖着不敢起身。两名士兵见郭靖不再过来,这才上前将他扶起,三人马也不敢骑,一跷一拐的去了。
郭靖放下少女,扶起秦老汉。那少女向郭靖望了几眼,心中好生感激,只是怕羞,却不说话,取出手帕给爷爷抹去脸上血渍。秦老汉虽然受伤不轻,但见孙女未被抢去,精神大振,突然爬在地下,向郭靖连连磕头,那少女跟着跪下。郭靖急忙扶起,说道:“老丈不须多礼,小人生受不起。”
秦老汉请郭靖回入茅屋,那少女捧出一碗茶来,放在郭靖面前,低声道:“恩人请用茶。”郭靖起身谢过。秦老汉道:“不敢请问恩人尊姓大名。”郭靖说了。秦老汉道:“若非恩人相救,老汉祖孙二人今日是活不成了。”当下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秦老汉本是广东人,因在故乡受土豪欺压,存身不住,携家逃来江西,见这林边有些无主荒地,就与两个儿子开垦起来。
岂知那森林是个毒蛇出没之处,不到两年,他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妇全被毒蛇咬死,只剩下秦老汉和一个孙女南琴。秦老汉气愤不过,回到广东去学了捕蛇之法,在林中大杀毒蛇,给儿子媳妇报仇。不久他开垦的荒地又被县中豪绅占了,没了生业,就以出售蛇胆蛇酒为生。好在这林中毒蛇奇多,又无旁人相争,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这八九年来倒也有口苦饭吃。到了去年秋间,县中来了一位姓乔的太爷。不知怎的,这位乔太爷偏喜毒蛇,先尚出钱买蛇,后来说道,人人都缴钱粮,秦老汉怎能不缴,限他每月缴纳毒蛇二十条,算是钱粮。秦老汉无奈,只得多辛苦一些,又教会了孙女相助,每月也就照数缴纳。那知到了今年春间,林中毒蛇忽然越来越少。本来遍地皆是,现下要找半日,翻石拨草,才找到一条。四月、五月勉力对付了,六月份的二十条毒蛇竟没能凑齐。乔太爷听说秦老汉的孙女美貌,乘机命人来说了几次,要纳她为妾。秦老汉那里肯依,这日太爷竟派了都头前来强抢,说是相抵蛇数。
郭靖听了嗟叹不已,用过晚饭,秦老汉请郭靖安歇。南琴点了油灯,引郭靖入房,低声道:“荒野之地,甚是污秽,恩人莫怪。”郭靖道:“姑娘叫我郭大哥便是。”南琴道:“小女子那敢如此称呼……”只听得外面传来几声极尖厉的鸟鸣之声。南琴吃了一惊,手一侧,把灯油泼了少些在地。
那鸟声甚是奇特,郭靖听了似觉全身发痒,胸口作呕,说不出的不好受,问道:“姑娘,那是什幺鸟儿?”南琴低声道:“那就是吃毒蛇的神鸟啦。”郭靖奇道:“吃毒蛇的鸟?”南琴道:“是啊,林子中的蛇儿都给这鸟吃完啦,害得爷爷这幺惨。”郭靖道:“怎幺不想法儿把这鸟除去?”南琴脸色微变,忙道:“恩人悄声。”走过去掩上了窗子,说道:“神鸟通灵性的,给它听见了可不得了。”
郭靖大奇,道:“什幺?那鸟能听咱们说的话。”南琴正待回答,秦老汉在隔室听见两人对答,走到房门口低声道:“晚上不便多谈,明儿老汉再与恩人细说。”当下道了安息,携了孙女的手出房去了。
郭靖见他脸上神色惊恐,更感奇怪,睡在床上,思念黄蓉现下不知身在何处,将来和她相见时不知她对自己如何,心中思潮起伏,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将到子夜,突然间听得咕、咕、咕的响了三声,正是适才那鸟的鸣叫,郭靖胸口烦恶,心想反正安睡不得,不如去瞧瞧那吃毒蛇的鸟儿是何等模样,当下悄悄起身,跃出窗子,正要向那鸟鸣之处走去,忽听背后一人低声道:“恩人,我和你同去。”郭靖回头,见南琴披散头发,站在月光之下。
她这副模样,倒有三分和梅超风月下练功的情状相似,郭靖不禁心中微微一震,只是这少女肤色极白,想是自幼生在山畔密林之中难见阳光之故,这时给月光一映,更增一种飘渺之气。她双手各拿着一个圆鼓鼓的黑物,慢慢走到郭靖身前,低声道:“恩人可是要去瞧那神鸟幺?”郭靖道:“你千万别再叫我恩人啦。”南琴脸上现出羞色,轻轻叫了声:“郭大哥。”郭靖将手中弓箭一扬道:“我去射死那鸟,好让你爷爷再捉毒蛇。”南琴忙道:“悄声!”一面将手中黑物举了起来,道:“罩在头上,以防不测。”语声颤动,显得极是不安。郭靖一看,见是一只铁镬,甚是不解。
秦南琴将左手中铁镬罩在自己头顶,低声道:“那神鸟来去如风,善啄人目,厉害得紧。它耳朵极灵,一听见人声,立时飞到。郭大哥,您务须小心在意。”郭靖心想大漠上那样凶猛的大雕,尚且被自己一箭射死,那食蛇怪鸟纵然灵异,左右也不过是只扁毛畜生,又何惧之有?但见南琴甚是关切,不忍拂她之意,也就将铁镬罩在头顶。南琴当先领路,两人走到树林。
还未走到林边,听那怪鸟又是咕、咕、咕的叫了三声,突然异声大作,有似风撼长林,万木齐振。南琴脱口叫道:“奇怪,怎幺有这许多蛇儿?”郭靖听这声音似是白驼山的蛇阵,微一凝神,听得远处传来数人吹哨呼斥,正是那些白驼山的蛇奴在驱赶蛇群,只是这些人声音极为惶急,似乎蛇群突然不听号令,约束不住。郭靖拉着南琴手臂,飞步入林,见左首一株古槐枝干挺拔,树叶茂密,足可容身,当下手臂一长,搂在南琴腰间,跃上那古槐一枝突出的粗干。
刚好坐定,那怪鸟又叫了三声,这次声音近了,听来更是锋锐刺耳,片刻之间,林缘万头起伏,蛇群大至。郭靖曾数次遭遇这蛇群的阵仗,倒也不觉怎样,南琴却从未见过如此声势,只惊得心跳足软,牢牢抓住郭靖的衣袖,那敢放手,但见蛇群从西扑到,一入林中,立时四面八方的乱蹦乱窜,似乎地下烫热异常,停身不住一般。月光之下,成千成万的青蛇黑蛇跃起跌落,跌落跃起,竟无片刻安静,有如一大锅泡沫翻腾的沸水,蔚成奇观。
蛇群汹涌而来,无穷无尽,同时众蛇奴的哨声也是响成一片。只见七八名白衣男子抢进林来,手持长杆拚命挥打,却那里再能将蛇群列成队形。郭靖恼恨欧阳锋歹毒,见他手下之人如此狼狈,不由得暗暗高兴,心道:“只可惜蓉儿不在这儿,见不到这番情景。”
南琴偷眼瞧郭靖,见他脸露微笑,好生佩服他的大胆,突然间耳鼓一震,全身毛发直竖,原来那怪鸟忽发奇声。说也奇怪,蛇群登时伏在地下,一动不动。刚才群蛇飞腾跳跃固然令人惊心动魄,而这时万蛇齐僵的情景,却更显得怪异。
那些白衣男子舞动长杆,口中哨子吹得愈急,群蛇却毫不理会。众蛇奴中一人做个手势,余人登时挺杆而立,停哨不吹。那首领向空作了个揖,高声叫道:“咱们是白驼山欧阳先生手下,道经贵地,有眼不识泰山,不曾拜访英雄好汉,请瞧在欧阳先生脸上,高抬贵手。”
郭靖见她疑神疑鬼,暗暗好笑,却不理会。那人见无人回答,隔了半晌,又说了一遍。这次说话凶得多了,隐隐含有威吓之意,一面四下留神打量,瞧见了地下树影之中郭靖与南琴二人的影子。这人极是阴险,当下假作不知,反而背向古槐,低了头打拱作揖,突然间一声大喝,双手向后齐扬,四枚银梭激射而出,向槐树上射去。
若是换作旁人,势必要中他算计,但郭靖此时武功何等精湛,月光下见几枚银光闪闪的暗器飞来,顺手除下头顶铁镬,回臂一抄,叮叮当当一阵响,将四枚银梭都抄在镬中。那人见暗算不成,大感气馁,回身喝道:“树上是何方高人,请通姓名。”郭靖不去理他,铁镬一挥,四道银光飞出,噗的一声响,那人只感虎口一震,手中的长杆被四枚银梭同时打中,断成五截,这一来,那人更是害怕,知道若非对方手下留情,只要将银梭对准自己身上射来,那里还有性命。
这时他决计不敢再有甚行动,但蛇群被人制住,倘不设法带走,欧阳锋惩罚起来可是惨酷万端,思之心胆俱寒,但若出言苦苦哀求,则失了白驼山身份,欧阳锋也决计不饶,正自彷徨无计,鼻中突然闻到一阵芳香,胸口登时舒畅无比,只见群蛇忽尔抖动,昂起了头向着空中。
那蛇奴的首领只道郭靖解了制蛇之法,急吹木哨,要驱蛇逃走,但觉香气愈浓,来自上空,一抬头,猛见一团火光从空扑至,迅速无伦,落在身前。那人吓了一跳,急忙跃开,定神一看,那里是火,竟是一只全身血红的鸟儿,这鸟身子只比乌鸦稍大,尖喙极长,约有半尺,站在当地,游目四顾,虽只一只小小鸟儿,却似有极大威严。那股异香,就从鸟身上发出。
郭靖见这红鸟模样甚是可爱,通身殷红,竟无一根杂毛,月光下见它一双眼珠就如珊瑚一般,也是红的,兼之身上芳香无比,心想:“蓉儿若是见了,必定喜爱。”当下起了个捉鸟的念头。
群蛇见了血鸟,起初吓得簌簌乱抖,但随即又均僵卧不动。血鸟咕的叫了一声,蛇阵中出来四条大蛇,游到血鸟身前,翻过身子,肚腹朝上。向鸟长嘴一划,四条大蛇的肚子立时裂开,血鸟连啄四啄,将四枚蛇胆吞入了肚中。众蛇奴看得又惊又怒,那为首的蛇奴手一扬,一枚银梭向鸟打去。郭靖吃了一惊,只怕他伤了鸟儿,顺手在槐树上抓下一根细枝,用手指弹了出去。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回 蛙蛤大战

这细枝虽然轻飘飘的,但在郭靖指力激送之下,去得比那银梭更快,在血鸟身前五六尺处与银梭一碰,一齐落在地下。那血鸟极是灵异,一见银梭和树枝的来路,已知有人暗算,又有人从中相救,向着郭靖和南琴点了点头,忽如一道火光,斗然间向那放射银梭的蛇奴扑去。那蛇奴见它来势快速,双手一扬,又是四枚银梭飞出,两前两后,直向前射,这一次双方凑拢,一瞬之间就已碰在一起,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心中只叫得一声:“可惜!”却见那血鸟双翅向下一扑,将两枚银梭打在地下,不等随后两枚银梭飞到,反而迎上前去,下垂的双翅向上一振,两枚银梭被弹入了半空。郭靖见它身法迅捷美妙,宛似武学高手,情不自禁的高声喝采:“妙极!”
采声未毕,听得那蛇奴一声惨叫,双手掩住额头,向前奔了几步,砰的一声,撞在一棵大树之上,蹲下地来,原来双目已被血鸟啄瞎。其余蛇奴大吃一惊,暗器纷纷出手,四下围攻,月色溶溶之中但见银光闪闪,有似满天流星。那鸟双翅向前一推,身子倏地倒退,回势竟丝毫不弱于前行之速,众蛇奴惊叫喝骂声中,又有两人失了眼睛。
忽听蓬的一响,一道蓝色火光向血鸟射去。郭靖识得是硫璜焰箭,心想这暗器比银梭慢得多了,那里射得着它?那知血鸟咕的一声欢叫,迎上前去伸爪一把抓住箭杆。那火焰箭烧得甚是炽烈,血鸟却毫不在意,将箭杆放在地下,衔些枯枝败叶,添在火上。郭靖愈看愈奇,连叫:“可惜,可惜!”
南琴问道:“可惜什幺?”郭靖道:“这样好玩的事,蓉儿竟没看到。”南琴道:“蓉儿?”郭靖道:“是啊,蓉儿!”南琴欲待再问,忽然听见身后似乎有个女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回头一看,却不见什幺,不由得毛骨悚然,心想:“难道有鬼?”紧紧握住郭靖手臂,上半身倚偎在他怀中,低声道:“郭大哥,谁叹气啊?”郭靖全神注视血鸟,既没听见叹息之声,也没听见南琴的问话,一个温香软玉般的身子靠在他的胸前,微微发颤,他竟茫然不觉,只瞧着那血鸟在火焰中翻滚。
那鸟滚了一会,火光渐弱,它又去衔些枝叶添在火里,待火旺了,再展翅在火上烧炙,羽翼非但丝毫无损,经火一炙,更是煜煜生光。它一边烧,一边用长喙在羽毛之中磨擦,竟如洗澡一般。它羽翼遇火不燃,已自奇怪,而越烧香气越浓,群蛇闻到这股香气,渐渐抵受不住,又乱蹦乱跳起来,再过一会,突然互相咬啮吞噬,有的蛇儿似乎痛苦难当,竟然自咬腰尾。这千万条毒蛇着魔中邪,翻腾盘打,声势实是惊人,南琴瞧得头晕眼花,险险跌下树去,急忙闭上眼睛,搂住郭靖身子。
众蛇奴见情势不妙,相互打个招呼,一齐逃出林去。那血鸟认定这些白衣人是它仇敌,如流星般掠过林隙,追上前去。众蛇奴知道厉害,忙用双手掩目。血鸟一飞近,长嘴猛啄手背,蛇奴吃痛不过,挥手去打,手一离面,眼珠立被啄瞎。片刻之间,众蛇奴无一漏网,个个成了盲人。
那血鸟大获全胜,飞回林中,又待到火上烧炙,那火却已熄灭。血鸟双翅猛搧,想要将火重行燃起,只扬起一阵灰烬。郭靖拍了拍南琴肩膀,将她轻轻推开,低声道:“你在这儿,抱住树干。”不等南琴回答,已纵身落树,慢慢向血鸟走去。
那血鸟知他是适才出手相救之人,并非仇敌,注目凝视。郭靖道:“鸟儿,来,来。”血鸟昂首不理。郭靖初下树时,对毒蛇还心存顾忌,但见自己每跨出一步,毒蛇就纷纷让道,知道是群蛇怕他服过腹蛇宝血之故,当下大了胆子,迈步向前,左手一探,向血鸟抓去。
他出手奇快,那知血鸟是天生灵物,飞动更快,身子一晃,已然避开,不等郭靖再度出手,猛扑向前,来啄他的眼珠。南琴急呼:“郭大哥,留神。”郭靖右手挥起铁镬,向鸟儿罩去。血鸟知道厉害,居然能如武林高手般急发急收,一扑之势未曾用足,立即倒退,背脊刚好从镬边上擦过,没被罩中。
郭靖叫了声:“好!”身子跃起,铁镬横里抄来。血鸟振翅向上,只飞出一尺,发见郭靖左手正好守在头顶,立知不妙,倏地一沉,掠地而飞,从郭靖跨下一钻而过,划了一个圆圈,回身来啄他的眼珠。郭靖见这鸟儿身法如此敏捷,童心大起,叫道:“我手中现有兵刃,捉住你不算好汉,来来来,咱们空手拆几招。”将铁镬往地下一抛,右手一掌推出。他怕伤了鸟儿,掌力只用了一成,去势却是极快。
掌未到,劲先至,血鸟那里抵受得住,被掌力一撞,跌下地来。郭靖大喜,伸手去拿,那鸟忽地一个翻身,滚开半尺,立时飞起,它已知郭靖厉害,迥非众蛇奴可比,不敢再斗,急向外逃,郭靖掌随身起,一招“六龙回旋”,拍了出去。
这是降龙十八掌的精妙招数,一掌之中分两股力道,一向外铄,一往内收,形成一个急转的漩涡。血鸟见他掌到,急向外逃,一股力道从横里撞来,卷得它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笔直掉将下来。郭靖上前一把接住,叫道:“姑娘,捉住鸟儿啦。”南琴大喜,从怀中取出两颗蛇药,在口里含了一颗,溜下树来,要将另一颗去交给郭靖。那知血鸟被郭靖这一掌转得晕了过去,威力立失,群蛇如逢大赦,有似万箭齐发,四面八方的窜出林去,那里还敢伤人?
郭靖见血鸟毫不动弹,怕它死了,双手轻轻笼住,走到林隙的月光之下细看。南琴跟着走近,将药丸递给他,道:“郭大哥,这药能防毒蛇。”郭靖本觉用不着,但想她既一片好心,就伸手去接。他罩在血鸟身上的右手刚一拿开,突觉手中一震,眼前一道红光倏忽掠过,那鸟竟尔飞走了。郭靖连连跺脚,大呼:“唉,可惜,可惜!”
南琴道:“这鸟极有灵性。吃你这幺一拿,多半不敢再来啦。”郭靖道:“是啊,所以可惜。”南琴道:“为什幺?”郭靖道:“我本想捉来给蓉儿玩的。”南琴听他又提到“蓉儿”,语意之中充满深情,问道:“蓉儿是你的儿子幺?”郭靖一怔,笑道:“不是的,是个女孩子,比你只小着一两岁。”南琴道:“嗯,她很美,是不是?”郭靖道:“那自然,她不但美,而且又聪明,又好心眼儿。”
这几月来,他时时刻刻在思念黄蓉,这时听南琴问起,情不自禁的将黄蓉夸了起来。黄蓉明慧秀美,原本不假,只是她自幼受了父亲熏陶,不免有些任性妄为,但在郭靖心中,她却是个十全十美、无半点瑕疵之人。南琴和他并排坐在一棵横倒在地的梓树干上,听他不住口的说着黄蓉诸般好处,心中酸酸的有些异样。郭靖说了一会,忽然醒觉,笑道:“你瞧,三更半夜的,要你在这里听我说些不打紧的话,咱们回去吧,你爷爷若是醒来,不见了你,可要挂念啦。”南琴道:“不,我爱听你说话。”隔了一会,道:“这位黄小姐到那里去啦?你怎幺不跟她在一块儿?”这两句话触动了郭靖心事,一时不知怎样说好,想到自己日后不得不和华筝结亲,按着黄蓉的性子,终生不再和自己相见也未可知,更说不定一时性起,竟然横剑自刎,越想越是伤心,悲从中来,不禁放声而哭。
南琴见他正说得好好的,忽然哭了起来,只怕自己说错了话,又惊又悔,又不知如何劝慰,见他横袖在眼上乱抹,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帕,递给了他。郭靖接过了,抹去眼泪,要想不哭,却又忍不住,正狼狈间,忽听身后似乎有人噗哧一笑,郭靖一跃而起,叫道:“蓉儿!”只见地下一片清光,柯影交横,那里有半个人影?
南琴道:“郭大哥,你尽想着黄姑娘,咱们回家吧。”郭靖道:“正是。”两人相偕出林,走出数十丈,忽见前七八个白衣人排成一列,左手扶着一条长杆,一步一步的摸索而行,正是那些被血鸟啄瞎了眼的蛇奴。
郭靖见他们可怜,叹息一声,自与南琴回家。次日一早醒来,听得室外秦老汉正在责怪南琴,说她不该带恩人去涉险捉鸟。
只听得南琴笑道:“难道是我带他去了?他自己爱玩嘛。”秦老汉啐道:“他是咱们救命恩人,又不是孩子,什幺自己爱玩!”南琴笑道:“你不信就算啦。”秦老汉道:“唉,还不认错?若是恩人给毒蛇神鸟伤了,那怎幺得了?”南琴道:“他本事大得紧,怎幺伤得了?”秦老汉道:“好好,我不跟你斗口。快去收拾收拾,事到临头,又走不了啦。”南琴奇道:“爷爷,收拾什幺?”秦老汉道:“回广东去啊,昨日那贼头吃了这个大亏,咱们还能在这里耽幺?恩人一上路,咱爷儿俩只要迟走一步,那就是大祸临头。”南琴呆了一呆,道:“爷爷,那幺这屋子、这些桌子椅子怎幺呢?”秦老汉叹道:“傻孩子,性命还顾不了,还顾瓶儿罐儿呢!……孩子,咱们生来命苦,你也别伤心。”
郭靖心想救人救彻,一骨碌下床,出房说道:“老丈,你不用担心,我到衙门去跟你了结这回事。”秦老汉忙道:“恩人,你千万别去,那衙门是狠虎之窟,可去不得。”郭靖道:“我不怕。”秦老汉待要再说,郭靖已牵过小红马,上马疾驰而去。
只一顿饭功夫,已进了县城,正欲打听县衙门的所在,但见前面火光烛天,行人乱奔,叫道:“县衙门走了水啦,真是老天爷有眼!”郭靖心道:“可有这幺巧,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会子走水!”当下纵马向火头奔去。待到临近,只感热焰逼人,那县衙已烧去了半边,奇的是竟然无人施救。许多百姓站得远远的观火,脸上都有欣喜之色。郭靖翻身下马,只见地下躺着十多名都头衙役,有的早已烧死,活着的也是个个被火炙得须发焦黑,却是眼睁睁的动弹不得。郭靖抓起一人,一看他的神态,原来已被点中了穴道。郭靖在他腰眼里一捏一推,解了穴道,问道:“县太爷呢?”
那衙役往火窟里一指道:“回您老:太爷在这里面,多半已烧死啦。”郭靖道:“怎幺起的火?你是给谁打倒的?”那衙役苦着脸道:“回您老:小人也弄不明白。一早晨,小人还没起身,只听得县太爷和人喝骂动手,接着就起了火,小人刚逃出来,不知怎的腿一麻,就这幺胡里胡涂的爬着躺下啦。”郭靖道:“你们县太爷和人动手?他会武功幺?”那衙役道:“回您老:太爷的功夫强得很,他一双手朱砂般红,谁给他打中了,谁晃眼儿就得去姥姥家。那知强中更有强中手……”郭靖心想:“瞧不出一个知县还有毒砂掌功夫。”说道:“他要百姓缴纳毒蛇,那就是练这掌上功夫了?”那衙役道:“回您老:这个小人不明白。”
郭靖心想:“”多半是这县官的江湖仇家找上了他,那倒干净爽快,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也不再理会那名衙役,要回去对秦老汉和南琴说知,一转身,那小红马却已不知去向。他撮唇呼哨,隔了片刻,小红马仍是影踪不见。
这小红马向来驯良,如无主人之命,决不致任意离开。此马神骏异常,本领再高的马贼也休想近得了它身,突然失踪,确令郭靖大为惊诧。火场之旁人众杂沓,也无法寻找马蹄足迹,他在城中到处走了一遍,毫无线索,心念一动:“回去带白雕来相助寻访,必有端倪。当下放开脚步,奔回秦老汉家。”
秦老汉和南琴听说县衙被焚,县官和都头全被烧死,只乐得心花怒放。郭靖吹哨招呼双雕,那知过了良久,这对白雕也是影踪毫无。郭靖闷闷不乐,茶饭无心,当晚只得仍是宿在秦老汉家,要待明日再行找寻红马白雕。
此时暑热难当,秦老汉搬了一张竹榻、两只竹椅、泡了一壸清茶,三人在门外豆棚下挥扇乘凉。秦老汉说起各种毒蛇的奇怪习性,郭靖听得甚有兴味,眼见斗转星沉,时近午夜,三人身上均有凉意,秦老汉几次说要睡了,南琴却只是不肯。秦老汉笑道:“咱们这里难得有位客人来,这孩子日日夜陪着一个糟老头子,也真够她气闷的。”南琴道:“明儿郭大哥走了,咱们又只两个人啦。”语意甚是凄凉,郭靖默然不语。南琴道:“郭大哥,你去睡吧,我还要瞧那颗星。”秦老汉道:“傻ㄚ头,星有什幺好看?”南琴道:“我就是爱瞧嘛!”秦老汉望了望天边的乌云,道:“快变天啦,你的星快没得看了。”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之声,郭靖一跃而起,叫道:“我的小红马。”月光下只见长岭上那红马奋蹄扬鬓,疾冲而下,马背上一人衣袂飘飘,正是黄蓉。郭靖大喜,叫道:“蓉儿,我在这儿。”南琴听他呼叫“蓉儿”,心中一震。
转眼之间,黄蓉乘马穿过林子,来到三人身前,那对白雕正停在她身后马背之上。郭靖大悟,心道:“我真胡涂,若非蓉儿,又怎能将红马和双雕收去?”黄蓉一跃下马,郭靖迎了上去,心中说不出的欢喜。黄蓉道:“我运气练功走错了穴道,双手动不得啦。”郭靖道:“啊,咱们快来顺气。”两人当即盘膝坐在竹榻之上。郭靖双手按住黄蓉背心,助她通气顺息。这时雷声渐近,黑云如墨,掩没了半边天。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黄蓉丹田之气上升,缓缓通到胸口,同时身体左右微微摇动。南琴在旁打量黄蓉,见她闭目而坐,嘴角微露笑容,脸上雪白的肌肤之中透出一层红玉般的微晕,真似晨露新聚,奇花初胎,说不尽清丽绝尘。她颈中挂着一串明珠,发出一片柔光,更映得人似美玉。南琴心道:“这仙女一般的人物,无怪郭大哥如此颠倒啦,只不知他们在干些什幺?”正自沉思,眼前一黑,一片乌云移来遮没了月光,不多时满天全是黑云。南琴道:“郭大哥,你与这位小姐进屋去吧,要下雨啦。”一语甫毕,脸上与颈中一凉,已有几滴雨点落了下来。
那夏日阵雨,说来就来,南琴只叫得一声“啊哟!”滂沱大雨已一泻如注。郭靖与黄蓉正处于习练易筋锻骨篇中的紧要关头,那把大雨放在心上?南琴见二人动也不动,心中大奇,还道二人中了邪,上前推郭靖的肩膀。她起初并不用力,一推之下,自己竟退了一步,随即手上加劲,用力一推,叫道:“郭大哥,你怎幺啦?”
她那里知道身有上乘武功之人,一受到力,立时生出反劲,她这一推,郭靖丝毫不动,自己却不由自主的一交摔倒,坐在水里。当郭黄二人练功之时,秦老汉看得不耐,已先去睡了,这时听得雷声中夹着大雨,叫了几声:“琴儿!”不听见答应,忙抢出屋来,只见孙女刚从泥污中爬起,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不禁吃了一惊。南琴叫道:“爷爷,恩人中了邪啦!快想法子救他。”
秦老汉对郭靖异常感激,见他如此,忙上前拉他进屋,岂知轻轻一拉是纹丝不动,拉得重了,自己反摔一交,爬起身来,在大雨中怔怔发呆。南琴奔进屋去取了一把雨伞出来,打开了遮在郭黄二人头顶,叫道:“爷爷,你去点些黄纸来熏他鼻管。”秦老汉跌跌撞撞的入内,慌乱中却又把油灯打翻了。
南琴虽对黄蓉甚是敬慕,但不免存着私心,一把雨伞遮不得二人,渐渐的向郭靖一边偏去,黄蓉的头上就如一盆水往下倾泼一般。好容易秦老汉摸索着又点起油灯,燃了一卷黄纸,用衣袖护着,拿到郭靖鼻孔下来熏。浓烟一阵阵往他鼻中冒进,郭靖本来调匀得极是顺畅的呼吸,受这浓烟一逼,立时逆转,反向丹田中冲去。郭靖大吃一惊,急忙闭住呼吸,全力施为,才将腹中之气重行理顺。可是这呼吸究竟不能久闭,只要吸一口气,浓烟就熏得他几欲咳嗽。秦老汉祖孙全是一片好心,那知反而累得他死去活来。秦老汉见黄纸熏鼻无用,于是用指甲猛力搯郭靖上唇的人中。这人中是人身要穴,若是中暑晕倒,此处一受刺搯,立时能醒。正因这是人身要穴,郭靖这番苦头可就吃得大了,只是练功正紧之际,既不便开口说话,又不便出手推开,只好苦苦忍住。
此时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电光过去,霹雳立至,闪电与霹雳间几无间隔,只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树林边一棵大树被雷声击中,烧了起来。南琴吓得心胆欲裂,但仍是勉力撑住雨伞,给郭靖遮雨。奇形怪状的闪电掠过墨黑的天空,或如树枝,或如长矛。大片白光忽隐忽现,时而照出郭靖神色坚毅,黄蓉笑靥如花,时而照出秦老汉呆若木鸡,南琴脸无人色。突然间众人眼前一阵大亮,尚未听到雷声,秦老汉与南琴已双双跌倒。
这一个焦雷正好打在郭靖身畔,秦老汉祖孙被震得晕了过去。雷声一轰,郭靖体内气息猛升,立时就通了一周,这时他已可走动,黄蓉却尚须片刻之时,眼见四周电光急闪,焦雷一个个打在身旁,忙在黄蓉身上一伏,防她受伤。
过了一顿饭时分,雷电远去,大雨也渐渐止歇。再过一会,云破月现,黄蓉八脉俱通,意与神会,遍体清凉,缓缓直起腰来。低声道:“靖哥哥,你当真是这生爱我幺?”郭靖将她抱在怀里,欢喜无限,却不说话。黄蓉向那棵烧得正猛的大树一指,道:“你瞧!”郭靖向前望去,只见火焰中那只血鸟正在翻滚跳跃。黄蓉低声道:“咱们掩过去捉。”郭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见秦老汉已自醒转,扶着孙女坐在竹椅之上。黄蓉左手一挥,笔直向血鸟奔去。
那血鸟昨日吃过亏,这时见有人来,不敢再斗,咕的一声,振翅而逃。黄蓉追赶不上,心念一动,忙撮唇吹哨,召来双雕,叫道:“把这鸟儿捉来,可别伤它。”北方富贵人家都畜养鹰雕,用以打猎,盖因鹰雕不但凶猛,而且养驯之后,善知人意。这对白雕更是灵异,一听主人之言,立时左右包抄,追了上去。
那血鸟身子甚小,全身大小只及白雕一个头颅,可是飞翔迅速,疾若流星,倏忽之间已飞出数里,双雕衔尾追赶,那血鸟见双雕追来,毫不惧怕,反而转身来斗。只雕一鸟,登时在空中大打起来。白雕的钢喙铁爪何等厉害,就是虎豹猛兽,也能被它用爪撕裂,但这小小血鸟灵活异常,转身既快,又能迅速倒退,双雕非但抓它不着,反而被它用长嘴啄下了好几根白羽,若非以二敌一,白雕几乎要吃败仗。
斗了良久,雄雕颈后又被血鸟啄了一口,雄雕吃痛,突然发威,左翅用力一扑,从空中猛掠下来。血鸟急忙倒退,但那雕翅伸展开来长达数尺,终于被翅尖扫到,这一击力量奇大,血鸟抵受不住,一个筋斗跌下地来。那雄雕急扑而下,双爪如钩,往血鸟抓去。那血鸟横里窜出,再无战意,急往前逃。双雕穷追不舍。三鸟飞入山后,不知去向。
郭靖本在观战,这时低下头来,说道:“蓉儿,你功夫大进了,身旁雷轰电闪,竟然茫如不觉。”黄蓉笑道:“你也一样。”郭靖想起秦老汉祖孙适才的好心骚扰,暗暗叫声:“好险!”若是一个把持不定,又得以七日七夜之功来修缺补漏,当下替黄蓉和秦氏祖孙引见了。郭靖道:“蓉儿,县衙门是你放的火,是幺?”黄蓉抿嘴一笑道:“不是我还有谁?”秦氏祖孙老大惊讶:“瞧不出这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竟做出这等事来。”
黄蓉向南琴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道:“靖哥哥,你尽夸我,也不怕这位姊姊笑话。”郭靖道:“啊,昨晚你也在树林子里?”黄蓉抿嘴笑道:“你若不说要捉鸟儿给我,我宁可双臂永远瘫了,也不来找你呢。你后来干幺忽然哭了?也不害臊。”郭靖低头道:“想想实在我待你太不好,又怕以后永远见你不着。”黄蓉伸手给他理了理鬓边散下来的头发,轻轻的道:“我本想不见你了,可是终究不能。好啦,不管以后的日子怎地,咱俩能多一天在一起,就多欢喜一天。”南琴见两人说得亲热,不觉怔怔的听得痴了。
突然间天空雕唳声急,三人一齐抬头,只见只雕疾追血鸟而来。三只鸟一先二后,飞得迅速异常。黄蓉见那血鸟身子虽小,但箭进电退,灵动无比,双雕一时倒奈何它不得,当下心生一计,撮唇吹哨,召那雌雕下来,停在自己肩头休息,让那雄雕单独追逐血鸟,待得雄雕追赶一周,再放雌雕上去接替。那血鸟一刻不停的飞翔,双雕却以车轮战之法耗它气力,如此来回追逐了六七次,血鸟果然无法支持,越飞越慢,被雄雕疾飞赶上,一翅打下地来,双翼击土,却已上升不得。那雌雕抢过去抓着,送到黄蓉手中。
黄蓉大喜,双手捧住。那血鸟累得筋疲力尽,眼中露出乞怜神色。黄蓉笑道:“你乖乖的听话,我就不杀你。”秦老汉见血鸟被捕,大为欢喜,道:“好了,姑娘捉了这神鸟,老汉和这孩子又有口苦饭吃啦。我编个笼子给姑娘装它。”南琴知道血鸟爱吃蛇胆,拿出一瓶蛇胆酒来,血鸟喝了半瓶,体力稍复,对众人颇现亲善之态。黄蓉喜道:“我要养得它听我号令,专啄坏人的眼珠。”
四人累了大半晚,均感疲倦,南琴让出自己床来给黄蓉睡,黄蓉却要等秦老汉编好竹笼,将血鸟放入,才安心就枕。
次日醒来,已是红日满窗,黄蓉起身下床,走到桌边,“啊”的一声惊叫,只见竹笼已被血鸟啄破,那鸟却昂然站在桌上,并不逃走。黄蓉又惊又喜,招了招手,那鸟一跳跳入了她的掌心。黄蓉叫道:“它服我啦,它服我啦。”又见那竹笼的每根竹条都被咬成两截,显然是那血鸟逞威示武,意思说:“我自己不爱走就是,这小小竹笼岂能关得我住?”
正自欢喜,却听得隔室郭靖连珠价的叫苦,忙过去问道:“靖哥哥,怎幺啦?”只见他苦着脸,手中拿着黄药师给他的那幅画。原来昨晚雨中练功,两人全身浸透,这幅画可教雨水毁了。黄蓉连叫:“可惜!”接过画来一看,见纸张破损,黑迹模糊,已无法装裱修补,正欲放下,忽见韩世忠所题那首诗旁,依稀多了几行字迹。
凑近细看,原来这些字写在裱画衬底的夹层纸上,若非画纸浸湿,决计不会显现,只是雨浸纸碎,字迹已残缺难辨,但看那字迹排列情状,认得出是一共四行字,每行四字。黄蓉一面细认,一面缓缓念道:“…穆遗书…,铁掌…,中…峰,第二…节。”其余残损之字,却无论如何辨认不出了。
郭靖叫道:“这说的是武穆遗书。”黄蓉道:“确然无疑。完颜烈那贼子推算武穆遗书在宫中石匣之内,但石匣虽得,遗书却无影踪,看来这四行字是遗书所在的重大关键。…铁掌…,中…峰…”她沉吟了片刻道:“靖哥哥,你六位师父曾说起过什幺『铁掌帮』幺?”郭靖道:“铁掌帮?没有啊,我只知道那个大骗子裘老头儿叫什幺铁掌水上飘。”黄蓉道:“嗯,谅那糟老头儿也不会和这等大事有什幺干系。昨儿早晨我去放火烧那县衙,却听得那姓乔的县官和人说话,说咱们铁掌帮怎样怎样,又说赶紧多找毒蛇给大香主送去。后来他和我一动手,武功居然不弱,毒砂掌的功夫很有几下子。”郭靖道:“江湖帮会中的兄弟竟做起县官来,倒有点奇怪。”
二人想了半天,推详不出这四行字的关窍所在,黄蓉把残画收起,放在自己衣包之中,道:“让我慢慢的想。”当下与秦老汉祖孙别过,二人共骑而去。秦老汉和南琴恋恋不舍,待要相送,那小红马跑得好快,转眼之间,已穿林越岭,奔得影踪不见。
不一日,已到岳州境内。黄蓉搯指一算,这日是七月十四,岳州丐帮之会,尚在明日,说道:“右右无事,咱们沿路慢慢玩去。”郭靖道好。两人下马携手而行,放眼远望,尽是水田,田里禾稻长得甚是壮茁,眼下是个丰收年成。黄蓉道:“爹爹曾道:湖广熟,天下足。看来今年的百姓是可以免于饥荒了。”又指着栖在柳树上的蝉儿叹道:“这蝉儿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却不知它知些什幺,倒教我想起了一个人,好生记挂于他。”郭靖忙问:“谁啊?”黄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裘老爷子。”郭靖大叫一声:“啊!”
此时火伞高张,如烘似炙,田中农人不论男女,都在汗下如雨的车水。柳树边的一架水车之上,车水的是个妇人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人少车沉,踏得好不艰难,两人上衣都已汗湿,那孩子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兀自用力踏那水车。黄蓉停步望他,心中大生怜惜之情。那男孩见她美丽异常,回头叫道:“妈,这姊姊在瞧咱们。”显见对自己努力劳作,甚是得意。那妇人微微一笑,向郭黄二人点头招呼。
黄蓉伸手入怀,想拿块碎银给那男孩当零用,忽听远处雷声隐隐,喜道:“有雨下,你们不必车水啦。”那妇人侧耳一听,脸色甚是惊慌。
那小孩跃下水车,叫道:“妈,是否蛤蟆又来吃青蛙了!”那妇人点了点头。黄蓉正待相询,忽听锣镗响起,田塍上一个头戴遮阳斗笠,赤了上身的男子猛敲铜锣,向西急奔。过不多时,四面八方都有锣声响应,田畔男女都抛下水车,向西奔去。黄蓉一转头,见那妇人和男孩也已跑开。郭靖道:“咱们瞧热闹去。”两人随在众人身后奔跑,转过一个山坳,见前面又是好大一片水田,成千农民奔上一个土丘,神色紧张的望着前面,百余面铜锣齐声敲打,震耳欲聋,那里还听得见说话之声。
黄蓉见小丘旁一棵银杏树生得极是高大,一拉郭靖的手,一齐跃上,顺着众农民的眼光向前望去,但见晴天一碧,青禾如海,丝毫不见异状。不多时,两人耳朵灵敏,听出远处有一阵阁阁巨声,锣声虽响,却也掩盖不下,初时黄蓉以为雷震,就是这声音了。又过一会,只见一片黄色之物奔腾跳跃而来,黄蓉惊叫:“啊,这许多蛤蟆!”郭靖凝神一看,成千成万果然尽是癞蛤蟆,那怪声原来是它们的鸣叫。
众农民见癞蛤蟆一现身,登时止锣不敲,人人忧形于色。那些蛤蟆跳到小丘前一块大方田的边缘,齐齐停住,宛似列成队形一般。群蛤之后有数百大蛤拥卫着一只特大蛤蟆,身子总有平常蛤蟆六七只大。这蛤王阁的一声叫,只听得轰轰轰轰,群蛤齐鸣。蛤王又是咕的一叫,群蛤立时止声。黄蓉笑道:“这又叫我记挂一个人啦。”郭靖抢着道:“欧阳锋!”黄蓉笑了笑,大拇指一翘,赞他聪明。
群蛤奉蛤王之命,连叫三次,然后鸦雀无声的各自蹲着。只听得东边一块大石后面清清脆脆的叫了一声,一只小青蛙跳了出来。众农民见到青蛙,登时铜锣齐鸣,高声欢呼,为它喝采助威。郭黄二人看得有趣,却全然不解,不知这小小青蛙所为何来。
二人正全神贯注的观看,只听脚步声响,四下里又涌来数百农民。黄蓉眼尖,见农民中混着若干衣饰异常之人,轻轻扯了郭靖的衣袖,小嘴歪了一歪。郭靖一看,见约有四五十人一色的黑衣,手中都提着极大的竹笼,衣外隐隐突起,显见各藏兵刃。这些黑衣人脸上均现强悍凶横之色,决非寻常农夫,一到土丘旁边,立即聚在一起,与众农民相距数十丈远。
那小青蛙跳到离田界三尺之地,停步叫了几声。蛤群中出来一只黄皮大蛤,跃过田界,与那小蛙面对面的叫了起来。大蛤一开口声粗音宏,有若牛鸣。那小蛙却毫不屈服,双方似在斗口,到后来越叫越快,那小蛙连珠价叫将出来,繁音促节,抑扬顿挫,显得神完气足,那大蛤却颇见声嘶力竭,一味欲以响喨取胜。
又对叫一会,那大蛤鸣声嘶嗄,一个大白肚子愈鼓愈大,发出的声音却是愈益低沉,只见它双眼突出,运用全力,全身似成一个圆球,忽听拍的一响,那大蛤的肚子竟尔爆破,死在地下。众农民齐声欢呼,那些黑衣人却横眉怒目,极是气恼,看来众农民维护青蛙,而黑衣人却是与蛤蟆一伙了。
小青蛙得到胜利,阁阁阁叫了三声,转身欲走,突然蛤群中跃出六只大蛤,声势凶凶的急追过来。众农民齐呼:“不要脸!”“不成啊!”“这成什幺话?丑死啦。”只见六蛤分成两边,左右包抄。小青蛙一跃数尺,急速逃走,六蛤追了两三丈路,听得后面大蛤呼叫,急忙停步转身,那知为时已然不及,田塍下突然跃出一队大青蛙,约有二三十只,截住六蛤去路,互相嘶咬起来。片刻之间,六蛤被群蛙围住咬死,后面虽有成千成万只蛤蟆,不知怎的,竟不上来救援。黄蓉心中不解,探头一看,只见田塍旁一条小溪中一片青色,原来有成千成万只青蛙列队不动,蛤蟆所以不大举越界,想是未明对方阵势,不敢轻举妄动之故。
只听那蛤王阁阁叫了两声,一队百余只蛤蟆蜂涌过界,小溪中立时也有一队青蛙上前抵敌。那队蛤蟆稍战数合,即向南退去,青蛙似识破了对方奸计,只追出丈余,即行停步,群蛤回头又战。南边大石后果然藏有伏兵,见群蛙并不中计,纷纷跃出。蛙群众寡不敌,溪中又开上援兵,只听得蛙声阁阁,蛤声咕咕,乱成一片,过不多时,田塍上尸横遍地,双方都已有数十只死亡。受伤的避在一旁,自有本队中的同伴救护回去。这时只是前哨小战,双方主力尚未接仗,但已杀得惨酷异常,蛙蛤时进时退,未分胜负。
又战片刻,那蛤王似乎忍耐不住,咕咕两声大叫,大队蛤蟆结成方阵,冲杀过来。青蛙的前哨退避不及,尽数陷入敌阵。众蛙见形势不对,立即布成一个圆形,尾部向内,蛙口向外嘶咬,这圆阵一结成,没了后顾之忧,蛤蟆虽众,重重迭迭的围在外面,却也奈何它们不得。农民中有许多人大叫青蛙派兵增援,但那群蛙的统帅似乎甚是镇定,并不理睬。只见数千只蛤蟆纷纷跃起,意欲跃入青蛙圆阵中心,但每一只蛤蟆跃起,必然有一只青蛙同时窜高,对准那蛤蟆在空中一撞,一齐落下,蛤蟆始终闯不进圆阵之内。
黄蓉忽然叫声:“不好!”但见青蛙圆阵的东南西北四角,群蛤各以身子相迭,筑成了四个高约三尺的高台,十余只大蛤爬上高台,向圆阵中飞去。这般居高临下的进攻,青蛙再也无法抵御,大蛤一入圆阵中心。群蛙首尾受敌,立时死亡枕藉。黄蓉连声叹气,郭靖忽道:“你瞧!”黄蓉顺他手指看去,只见东北角上一条青线迅速向前移动,原来是青蛙派出队伍,向蛤蟆后军迂回进袭。
蛤王随即得报,派出队伍拦截。半数迂回进攻的青蛙当下在中途被截,分军战斗,其余半数仍纷纷涌向蛤蟆后方。蛤蟆队前队后受敌,阵势稍乱,但仍奋勇抵挡。那蛤王见接战不利,咕咕大叫,率领大蛤亲兵队上前冲锋。这些大蛤蟆身体特大,凶猛异常,那蛤王更是勇悍绝伦,一口一只,转眼之间咬死了十余只大蛙,真是当者披靡。青蛙队抵敌不住,向后败退。
群蛤乘胜追击,那蛤王一跃半丈,直陷敌阵,青蛙围了上来,数百只大蛤跟踵扑至,蛙队阵势大乱。这时蛙蛤战场移动,众人随着跟去观看。靖蓉二人也跃下树来,混在众农之中,但是这些农民都脸现忧愁之色,不住叹气。黄蓉忍耐不住,向一个白发老农问道:“老伯,这些青蛙和蛤蟆干幺打架啊?”
那老农夫仔细打量二人,知是过路客人,说道:“那蛤蟆是有人养的,用来捕捉青蛙。”黄蓉“啊”了一声。那老农又道:“咱们庄稼人,就靠这蛙儿养护禾稻。眼见青蛙要败,这方圆数十里地的禾稻,给害虫一损,今年的收成可靠不住啦。”黄蓉道:“那大伙儿打蛤蟆啊,我帮你们。”探怀掏出一把钢针,上前就要动手。那老农忙拉住她的衣襟,低声道:“姑娘,这使不得!我说蛤蟆是人家养的。”说着向那些黑衣人一指,又道:“就是这批凶神恶煞般的人。你惹上他们,祸儿可就大啦。姑娘花朵一般的人,依老汉说,也别在这儿瞧热闹,快些上路吧。”黄蓉微微一笑,郭靖道:“咱们人多,不怕他们。”那老农叹气道:“为了这事,前年去年都打过大架,伤过不少人。后来告到官里,县太爷判道,以后听凭蛤蟆青蛙打架,虫蚁之事,谁也不许过问,若是有人惹事生非,那就重重惩办。”
郭靖怒道:“这狗官,那不是明明帮这批恶徒幺?”老农道:“谁说不是呢?县官和他们本就是一伙,只知道捉了青蛙去喂蛇,那来理会老百姓的死活。”靖蓉二人听他说到捉蛙喂蛇,心中微微一震,待要再问,却听农民们大声欢叫起来,原来蛙蛤大战的情势又已一变。
只见蛙阵主力退在一口大池塘之边,负隅力战,另一部青蛙却跃入池塘,迅速游至蛤蟆的后方和侧翼进攻,青蛙在水中漩动极速,斗然间多了一条调兵遣将极方便的信道,蛤蟆不善游水,成千成万只挤在塘边,施展不开,你推我拥,纷纷落入池塘。水上相斗,蛤蟆必落下风,一只只白腹朝天,死在水中。
这时蛤蟆队已溃不成军,蛤王率领一批大蛤左冲右突,亦已无济于事,众农民纷纷欢叫:“今年的收成保得住啦。”郭靖、黄蓉注视黑衣人的动静,只见他们个个怒容满面,忽然一声呼哨,十多人打开了手中提竹笼的盖子。


第八十一回 岳阳楼头

那些黑衣汉子打开竹笼笼盖,只见涌出数百条大大小小的毒蛇,一齐冲入蛙阵,刹时之间吞食了无数青蛙。这毒蛇正是青蛙的克星,蛇一出现,青蛙斗志立失,有的跃入池塘逃遁,有的竟尔吓得全身瘫软。众农民见对方突然用此卑鄙手段,又惊又怒,齐声鼓噪起来。
黑衣人中一个高大汉子大踏步走到众农身前,厉声叫道:「县太爷有令,虫蚁相斗乃其本性,与人无涉,你们吵些什幺?」众农民纷纷叫道:「蛤蟆和毒蛇都是你们家养的。」「青蛙怎能与蛇相斗,不要脸!」「这样一年凶一年,咱们反正是饿死,大伙儿和他们拚了。」那大汉右手一挥,突见刀光耀目,众黑衣人各从腰间拔出兵刃,排成一列,走上数步。那大汉道:「你们待要怎样?不听县太爷的话,是要造反吗?」众农民大声喝骂,有的拣起了泥块石子抛掷过去。那大汉一作手势,黑衣人身后走出两个公门装束的人来,一持钢刀,一握铁链,齐声喝道:「县太爷吩咐下来,有谁肇事械斗,都以叛逆论处。」众农民面面相觑,低声传言:「这是县衙里的马军都头和步军都头。」
既有官府相助对方,众农民个个敢怒而不敢言,眼睁睁望成着成千成万只青蛙被蛤蟆和毒蛇逼入竹笼之中。郭靖低声道:「蓉儿,咱们好动手了幺?」黄蓉道:「再等一忽儿。」忽听得几声呼叱,七八个孩子奔上前去,拿起石块,向毒蛇群中猛掷,当时有几条毒蛇被石块打死。那黑衣大汉大怒,纵身上前,一掌将一个孩子打倒,其余孩子回身就逃,那大汉提起跌在地下的孩子,狞笑道:「好啊,你们打死我辛辛苦苦养驯的蛇儿,我叫你知道厉害。」一个农妇从人群中抢了出来,求道:「大爷,行行好,放了我的儿子。」这母子俩正是靖蓉二人刚才和他们说过话的。
那大汉另一手抓住农妇的后领,顺手往农民丛中掷了过去,那农妇跌在两个农民身上,将两人都撞倒了。那大汉伸手挥了两挥,他手下人各挺兵刃走上前来。农民人数虽众,但均赤手空拳,大半又是老弱妇孺,见他来势凶凶,齐向后退。那些黑衣汉子一声吆喝,刀剑齐往农民头上劈去,将要劈到,刃锋一歪,却在他们面前削了下来。众农民大声惊叫,退得更远。黑衣汉子们哈哈大笑,扬刀而立,回头瞧首领如何摆布那个孩子。
只见他伸手打那孩子一记耳光,扯下他身上一片衣服,打一记,扯一下,接连打了十余下,到后来那孩子双颊高肿,身上也已赤裸裸的不剩寸缕。他母亲大声哭叫,不顾性命的扑上去救护,但被两个黑衣人扭住了,动弹不得。那大汉一声呼哨,数百条毒蛇昂首吐舌,一齐望着那孩子光溜溜的身体。
那小孩早已吓得脸无人色,虽在烈日之下,亦是全身瑟缩发抖,望着母亲,只是哭叫:「妈妈!」那大汉狞笑道:「小贼,你有本事就自己逃命吧。」手一松,将小孩掷在地下。那小孩爬起身来,急向母亲奔去。数名黑衣汉子长刀一扬,往他头顶虚劈下来,小孩大骇,急忙转身,向前空旷处奔逃。那为首的黑衣大汉待他奔出数丈,一声呼哨,千百条毒蛇忽地如箭离弦,蜂涌向小孩追去。那小孩听得背后嘘嘘之声大作,一回首,但见无数五色斑烂的毒蛇凸睛吐舌,如风而至,这一下吓得比他适才更是惊惧百倍,没命价向前飞逃。
那些毒蛇游动极快,片刻之间,离那小孩已只丈余,他全身赤裸,一无掩蔽,眼见立时要遭千蛇噬身之惨。他母亲大叫一声:「儿啊!」晕了过去。众农民瞧得目眦欲裂,纷纷涌出要去打蛇,但众黑衣汉子长刀乱挥,竟无半点空隙让他们上前。黄蓉双手握满金针,只待毒蛇再游近数尺,易取准头,立时要以洪七公所授「满天花雨撒金针」绝技,将群蛇一一钉在地下。突然间那小孩足下一滑,向前俯跌下去,群蛇吱吱乱叫,窜了上来。
黄蓉暗叫:「不好!」纵起身子,正要发出金针,只见两条人影从农民人群中中跃出,身法甚快,拦在小孩与群蛇之间。两人足未站定,各自双手齐扬,撒出四条黄色粉末,在地下布了四条黄线。众人鼻中闻到一阵硫磺药气,但见群蛇纷纷后退,看来那些黄粉是制蛇的药料了。黄蓉看那两人时,原来竟是丐帮中的熟人,是在宝应会过面的黎生和余兆兴。
那黑衣大汉见二人阻住蛇群,脸上变色,说道:「咱们铁掌帮和丐帮向来河水不犯井水,足下何苦强来为人出头?」黎生拱手道:「这小孩年幼无知,老丐求个人情,请饶了他吧。」那大汉见黎生背上负了八只麻袋,知他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冷笑道:「若是不饶呢,足下欲待怎样?」余兆兴年少气盛,喝道:「你们干这等事,天理不容,既叫俺们撞见了,岂能不管。」那大汉又冷笑一声,说道:「听说丐帮明日在岳州大聚会,天下各路的化子头儿都到了洞庭湖边,你这小叫化就想恃势欺人吗?哼哼,只怕没这幺容易!你丐帮中人号称个个是捉蛇能手,你有本事就捉捉我这些蛇看。」
余兆兴被他这一阵奚落,那里容得,向前两步,一弯腰,双手各已抓住一条毒蛇的尾巴,用力一抖。蛇儿的骨骼本是如炼条一般连环套住,这样自尾至首逆转的一抖,全身骨骼松脱,虽不立毙,却再也动弹不得,这是乞儿捉蛇的最上乘手法,可也大触专养毒蛇的铁掌帮之忌。那大汉不待他伸腰站直,一声呼哨,千百条毒蛇一齐向他窜去。
余兆兴捉蛇本事纵高,这千蛇齐至,那能抵挡,急忙退到黄线之后。黎生高叫;「请老兄示下高姓大名!」那大汉只是冷笑,见群蛇沿着黄线摇头摆脑,不敢游近,又是忽哨一声,这一声叫,蛇群中登现奇观。
只见一条蛇张口咬住另一蛇尾巴,而那蛇再咬着又一蛇尾部,如此首尾相接,霎眼之间,连成了数十条极长的蛇炼。那大汉猛喝一声,数十条蛇炼斗然间从空中甩过黄线,落在二丐身周,围了数圈,将那小孩也围困在内。那大汉冷笑道:「臭叫化,捉蛇啊,怎幺不动手?」群蛇蓄势待发,只候号令。黎生与余兆兴都是脸色惨白,知道这番必已无幸。
那大汉道:「我铁掌帮也不无故伤人性命,只要你答允永远不再捉蛇,留下一个真凭实据,哼哼,那也可以相饶。」黎生知道这是叫他们自毁双手,低头求告,他是丐帮响当当的人物,纵然性命已在呼吸之间,却仍是昂然直立,毫无畏惧之色。那大汉张开双手,相距一尺,说道:「我双掌一合,你们每人身上就多了几百副毒蛇的牙齿,还不跪下求情幺?」余兆兴道:「师叔,咱们决不能丢人。」黎生哈哈一笑道:「那还用说。」他提高声音道:「多谢老兄送咱们上西天,只是还没请教万儿。」那大汉道:「那果然是死不瞑目。我是裘铁掌的第三弟子,人称玄背蟒乔太的便是。」
一语方罢,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啊哟,失敬失敬,我道是谁,原来是裘老儿的徒子徒孙。」人丛中走出一个身披轻绡、发束金环、颈垂明珠的文秀少女来,正是黄蓉。那玄背蟒乔太听得声音已怔了一怔,万料不到出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妙龄女郎,尚未答言,黄蓉又道:「铁掌水上飘裘老头儿叫我姑奶奶,你怎不叫我祖姑奶奶?」乔太大喝:「呸!小ㄚ头胡说八道。」心中却暗暗生疑:「怎幺这样一个怯生生的小妞儿知道铁掌水上飘的名号?」黄蓉笑道:「孩子们在外面惹事生非,我姑奶奶最瞧不顺眼。在武宁县做官的孩子,是你一伙儿的吧,前几日让姑奶奶路过顺手收拾了,你说怎样?」
武宁县那姓乔的知县,正是这乔太的兄弟,县衙失火,知县被杀的讯息恰于此日早晨传到。乔太斜睨黄蓉,悲怒交迸,却不信自己这武功高强的兄弟丧生在她手下,当下微一呼哨,几百条毒蛇窜上去将她围住。乔太喝道:「武宁县乔知县是谁害的,快快说来。」黄蓉笑道:「真的是我杀的啊。他用毒砂掌跟我斗,瞧不出这知县几招『黄蜂针』、『举火撩天』还真有几下子,后来我点了他曲池穴,这毒砂掌也就破啦。我再点了他期门穴和肩贞穴,叫他端坐在公堂之上,一动也别动,就像平时审堂吓唬老百姓一般,然后放火烧那县衙,等那公堂烧成白地,不知怎地,他仍是没出来。」
杀官放火这等叛逆大事,在她口中娓娓道来,宛似闲说小儿女摘花斗草一般,乔太惊疑不已,心想这女孩子极是邪门,须得擒回去细细拷问,喝道:「老三,老四,把这ㄚ头拿下了。」两名黑衣汉子应声而出,弯腰用刀背拨开毒蛇,走上数步,伸出四只粗掌,齐往黄蓉肩头背上抓去。黄蓉笑道:「老三,老四,一齐躺下吧!」身子后缩,双手在两人背上一推。两人齐往前冲,砰的一声,脑门与脑门撞在一起,只碰得人事不知,胡里胡涂的转了几个圈子,不约而同的躺下了。
众农民本来一直在担心害怕,这时见两人跌得古怪,才轰声大笑起来。乔太大怒,将右手两根手指放到唇边,正要吹哨驱蛇,忽听咕咕咕三声怪叫,黄蓉手上已多了一只殷红如血的鸟儿,原来她将血鸟放在衣袖之中,把乔太戏弄了一番,这才取出。这鸟三声一叫,满田野芳香浓郁,群蛇斗然间见到克星,先是一阵大乱,随即僵卧不动,有的更翻转肚子,静候宰割。那血鸟毫不客气,长喙一划一啄,转眼间吃了六七枚蛇胆。它肚子甚小,这几枚蛇胆一吃也就饱了,可是仍用长喙不住往群蛇肚上划去。
乔太见此异状,更是惊怒交集,取出三枝钢镖,镖发连珠,两枝直奔血鸟,一枝射向黄蓉。黄蓉自恃身披软猬甲,理也不理。那血鸟飞身而起,双翅一扑,已将两枝钢镖击落在地,随即如一道血光般飞追而上,长喙一挑,把射黄蓉的那枝钢镖也拨了开去。黄蓉见它竟能护主,不禁大喜,指着乔太及众黑衣汉子说道:「这些都是歹人,啄他们的眼珠子。」但见一道红光上下飞舞,众黑衣汉子「啊哟!」「哎唷!」连声惨叫,四散飞奔,逃得快的保全了眼珠,被啄瞎了的或连滚带爬,或摸索乱行,片刻之间,散得无影无踪。众农民拿起锄头石块,将毒蛇和蛤蟆捣得稀烂,待要向黄蓉拜谢,她早已与郭靖走得远了。黎生和余兆兴走出蛇群,想与黄蓉叙礼,但那汗血宝马脚程奇快,也已追赶不及。
黄蓉做了这件快事,大为得意,晚间烧起火堆,让那血鸟痛痛快快的在火中洗了个澡。次日午牌不到,两人已到了岳州,牵马纵雕,径往岳阳楼而去。
(血鸟段,新版约删25000字)
注:叶洪生:…至于删去原著中的秦南琴,使其与穆念慈合而为一,改自杀殉情为合体孽缘等相关故事情节(包括血鸟及蛙蛤大战,共约两万五千字),则是作者既痛苦又明智的抉择.「叶洪生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页360,联经出版公司,83,11月版.」
注:杨兴安:金庸成名作(射雕英雄传),在新版中,精采之处也被删去不少,可观之处似乎应打上七八折.秦南琴没有了(原版杨过生母),连帮南琴捕蛇的那种可爱小血鸟也没有了.真替只能看到新版的读者感到可惜.原版中的小血鸟是毒蛇克星,神异通灵,万分可爱.……引文略……
这只美丽通灵可爱的小血鸟,在「神雕侠侣」中还有出现,啄去李莫愁一目,惨被李莫愁打死.可惜作者大笔一挥,这只金庸笔下最可爱的异物,在「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射雕英雄传」中是主场戏之一,极精采、极匪夷所思的动物大战也删去了.新版中翻阅了几遍也找不到那令人眼界大开,令人看得眉飞色舞、啧啧称奇的蛙蛤大战,实在极为失望.幸好不久前蒙彭镇华兄以数册原版相赠(亦不齐全),蛙蛤决斗又幸在其中,喜不自胜.特自变量行文字以飨未睹原版读者,再看看此段到底应否删去.…引文略…原文长约三千余字,现只撮引其要,已可见其精采.蛙蛤双方决斗,就如两军大战,先有斥候,又有诱敌;有前哨接触,又有阵法对迭;有佯败,有奋拚;战情有起有落,有急有缓.破敌者贪胜不知收,乘胜冒进,逼得群蛙背水而战,得地利之助,先败后胜,将对方消灭,战情幻变,描述出色.
蛙蛤当然不会像人一样思想,但蛙群之战,笔者亦尝在新闻报导中读过,当然没有这里描写的神奇和有层次,但战后也是尸骸遍野,极之惨烈.我们读武侠小说,作用之一是扩阔目光,增强思域,作者这段奇景删去,无疑又是读者一大损失.
上列许多例子,其实不过说明一句话:新版不及原版,未改胜于删改.这种感觉不独笔者为然,老金庸迷差不多绝对有此感受.(金庸小说十谈/杨兴安作/初版,远流,1998年,页118-122)
上得楼来,二人叫了酒菜,观看洞庭风景,放眼浩浩荡荡,一碧万顷,四周群山环列拱屹,真是缥渺峥嵘,巍乎大观,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观赏了一会,酒菜已到,湖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觉口味不合,只是碗极大,筷极长,却是颇有一番豪气。二人吃了少些酒菜,环顾四壁题咏。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时,不禁高声读了出来。
黄蓉道:「靖哥哥,你说这两句话怎样?」郭靖默默念诵,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黄蓉又道:「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都是并世无双。」郭靖央她将范仲淹的事迹约略说了一遍,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种种苦况,富贵后俭朴异常,处处为百姓着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饭碗中满满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
黄蓉笑道:「这样的人自然是好,可是天下忧患多安乐少,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幺?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黄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忧不忧乐不乐,若是你不快乐,我也是不会快乐的。」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了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两人终身之事,无可劝慰,垂首不语。
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算了吧,反正是这幺一回子事,你知道范文正公做的那首『剔银灯』词幺?」郭靖道:「我不知道,蓉儿,你说给我听。」黄蓉道:「这首词的下半段是这样:『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郭靖道:「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尽用在求名、升官、发财上面。那也说得是。」黄蓉低声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郭靖望了她一眼,问道:「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幺?」黄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呢。」她顿了一顿,突然笑道:「郭哥哥,你说我这样对付铁掌帮那些奸徒,可算得畅快吗?」郭靖拍手道:「畅快得紧。」
两人对饮数杯,高谈阔论,旁若无人。黄蓉望了望楼中的酒客,只东首一张方桌旁坐着三个乞儿打扮的老者,身上补缀虽多,但均甚是清洁,看模样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是来参加今晚的丐帮大会的,此外都是普通仕商,放低声音道:「那铁掌帮不知是何等样的帮会,怎地与西毒叔侄一般,也喂养毒蛇?」郭靖道:「倘若尽是裘千仞那老儿的手下,谅来也不能成什幺气候……」他话未说毕,忽听头顶一人哈哈一笑,阴阳怪气的说道:「连铁掌水上飘裘老头儿也不瞧在眼里,好大的口气。」郭黄一跃离座,退开数步,这才仰首上望。
只见屋梁上骑坐着一个脸色黝黑的老丐,衣衫极是褴褛,望着二人嘻嘻直笑。郭靖本来疑心是铁掌帮的敌人,一瞧是丐帮人物,先就放心了一半,又见他神色和善,并无恶意,当下拱手道:「老前辈请下来共饮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腾的一声,摔了下来,震得楼板上尘土飞扬,他才摸摸屁股,慢慢爬起身来。
郭靖与黄蓉说了很久话,头顶有人居然没有发觉,料想此人必是武学高手,那知他这一摔将下来,身法奇重,情状甚是狼狈,更是大出意料之外。黄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你老请喝酒。」那老丐道:「叫化不配坐凳。」就在楼板上坐倒,从背上麻袋里取出一只破碗,一双竹筷,伸出碗去,说道:「你们吃过的残菜,倒些给我就是。」郭靖道:「这个未免太过不恭,前辈爱吃什幺菜,咱们点了叫厨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样,若是有名无实,装腔作势,干脆别做化子。你们肯布施就布舍,不肯嘛,我到别地方要饭去。」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错,你说得是。」当下将吃过的残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饭团来,和着残菜津津有味的吃着。黄蓉暗暗数他背上麻袋的数目,三只一迭,共有三迭,总数是九只,再看那边桌旁的三个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罗列酒菜,吃得甚是丰盛。那三丐对这老丐视若无睹,始终对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间,隐隐有不满之意。
那老丐吃得起劲,忽听楼梯脚步声响,上来数人。郭靖转头向楼梯观看,只见当先二人是在临安牛家村陪送杨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头,正是杨康。他见郭靖未死,大为惊怖,呆了一呆,立即转身下楼,在楼梯上不知说了几句什幺话,胖丐跟着下去,瘦丐却走到三丐桌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三丐当即站起身来,付了帐下楼去了。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顾吃饭,理也不理。
黄蓉走到楼边向下观看,只见十多名高高矮矮的乞丐簇拥着杨康向西而去。杨康走出不远,回首仰视,正好与黄蓉目光一接触,犹如受到雷震电击般一惊,立即加快脚步,不再回头。
那老丐吃罢饭菜,伸舌头将碗底舐得干干净净,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几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黄蓉仔细看他,见他满脸皱纹,容色甚是愁苦,双手奇大,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显见是一生劳苦。郭靖站起来拱手说道:「前辈请上坐了,咱们好说话。」
老丐笑道:「我不惯在凳上坐。你们两位是洪帮主的弟子,年纪虽轻,咱们可是平辈。我老着几十岁,你们叫我一声大哥吧。我姓鲁,叫做鲁有脚。」黄蓉噗哧一笑道:「鲁大哥,你这名儿可有趣得紧。」鲁有脚道:「常言道:穷人无棒被犬欺。我棒是没有,可是有一双臭脚。犬儿若来欺我,我对准了狗头直娘贼是一脚,也要叫它夹着尾巴,落荒而逃。」黄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儿们若是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只怕老远就逃啦。」
鲁有脚道:「今儿早晨我见了黎生黎兄弟,知道两位在宝应和岳州所干的事迹,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郭靖起立逊谢。鲁有脚道:「适才听两位谈起铁掌帮,对这帮会情状好似不甚知晓。」黄蓉道:「是啊,正要请教。」鲁有脚道:「这铁掌帮在两湖四川一带,声势可是极大,帮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起先是勾结官府。现下愈来愈狠,竟然拿出钱财贿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来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国,干那里应外合的勾当。两位杀了杀他们的凶焰,那确是痛快之极。」
黄蓉道:「听说这铁掌帮的首领是裘千仞,这老儿就会骗人,怎地弄到恁大声势?」鲁有脚道:「裘千仞可厉害得紧哪,姑娘可别小觑了他。」黄蓉笑道:「你见过他没有?」鲁有脚道:「那倒没有,听说他在深山之中隐居,修练五毒神掌,足足有十多年没下山了。」黄蓉笑道:「你上当啦,我就见过他几次,还交过手,说到他的什幺五毒神掌,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装腹泻逃走,只望着郭靖格格直笑。
鲁有脚正色道:「他们闹什幺玄虚,我虽并不知晓,可是铁掌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却是不能轻侮。」郭靖怕他生气,忙道:「鲁大哥说得是,蓉儿就爱瞎笑。」黄蓉笑道:「我几时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学着裘千仞的口气,捧住了肚子。郭靖想起当日情景,给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来。
黄蓉见他也笑,却立时转过话题,道:「鲁大哥,刚才在这儿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识幺?」鲁有脚叹了口气道:「两位不是外人,可曾听洪帮主说起过,我们帮里分为净衣派,污衣派两派幺?」郭靖和黄蓉齐声道:「没听师父说过。」鲁有脚道:「帮内分派,原非善事,洪帮主对这事极是不喜,他老人家化过极大力气,却始终没能叫这两派合而为一。丐帮在洪帮主之下,共有四个长老。」黄蓉抢着道:「这个我听师父说过。」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间,所以不愿将他命自己接任帮主之事说出。
鲁有脚点了点头道:「我是第二长老,刚才在这儿的三位也都是长老。」黄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领,他们是净衣派的首领。」郭靖道:「咦,你怎幺知道?」黄蓉道:「你瞧鲁大哥的衣服多脏,他们的多干净。鲁大哥,我说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点也不舒服。你们这派多洗衣服,两派不是一样了幺?」
鲁有脚怒道:「你是有钱人家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顿足站起身来,郭靖待要谢罪,鲁有脚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的下楼去了。黄蓉伸伸舌头,道:「靖哥哥,你别骂我。」郭靖一笑。黄蓉道:「刚才我真担心。」郭靖道:「担心什幺?」
黄蓉正色道:「我担心他提起脚来踢你一脚。」郭靖道:「好端端的干幺踢我?」黄蓉抿嘴微笑,却不言语。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黄蓉叹道:「傻哥哥,你怎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站起身来,伸手作势要呵她痒,黄蓉笑着连连闪避。
两人正闹间,楼梯声响,适才随杨康下去的丐帮三老又回了上来,走到郭黄二人桌边,行了一礼。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着一大丛白胡子,若非身上千补百绽,宛然是个大绅士大财主模样,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满脸春风,一团和气,说道:「适才那姓鲁的老丐暗中向两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过眼,特来相救。」郭靖、黄蓉吃了一惊,齐问:「什幺毒手?」那丐道:「那老丐不肯与两位同席饮食,是不是?」黄蓉心中一凛,道:「难道他在咱们饮食中下了毒?」那丐叹道:「也是咱们帮中不幸,出了这等奸诈之人。这老丐下毒本事高明得紧,只要手指轻轻一弹,暗藏在指甲中的毒粉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了酒菜之中。两位中毒已深,不出半个时辰,就无法解救。」
黄蓉怀疑不信,问道:「我们两人和他无冤无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两位中毒已深,急速服此解药,方可有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包黄色药粉,分在两只酒杯之中,用酒冲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黄蓉刚才见到杨康,心中已自起疑,凭他三言两语,岂肯贸然服药?又问:「那位姓杨的相公和我们相识,请三位邀他来一见如何?」那丐道:「这个自然是要见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剧烈异常,两位速服解药,否则延误难治。」黄蓉道:「三位好意,极为感谢,且坐下共饮几杯。想当年第十一代帮主在北固山独战群雄,以一棒双掌击毙洛阳五霸,真是何等英雄。」
丐帮三老听她忽然说起帮中旧事,互相对望一眼,都感十分诧异,心想凭她小小年纪,怎能知晓此事。黄蓉又道:「洪帮主降龙十八掌天下无双无对,不知三位学到了几掌?」三丐知她故意东拉西扯,不肯服药,一计不售,二计又生,那财主模样的长老笑道:「姑娘既有见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强,我只点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两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异样?」
郭靖、黄蓉一齐望他双目,只见他一对眼睛嵌在圆鼓鼓一脸肥肉之中,只如两道细缝,但细缝中莹然有光,眼神甚是晶朗。黄蓉心想:「那有什幺异样?左右不过似一对猪眼罢啦。」那丐又道:「两位望着我的眼睛,千万不可分神。现下你们感到眼皮沉重,头脑发晕,全身疲乏无力,这是中毒之象,那就闭上眼睛睡吧。」
他话声极是和悦动听,竟有一股中人欲醉的味道,靖蓉二人果然觉得神倦眼困,全身无力。那丐又道:「此间面临大湖,甚是凉爽,两位就在这清风之中酣睡一觉,睡吧,睡吧!」他越说到后来,声音越是柔和甜美,靖蓉二人不知不觉的哈欠连连,竟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二人模糊中只感凉风拂面,身有寒意,耳中隐隐有波涛之声,睁开眼来,但见云雾中一轮明月,刚从东边山后升起,两人这一惊非小,适才大白日在岳阳楼头饮酒,怎幺转瞬之间天已昏黑?待要站起,惊觉双手双脚均已被绳索缚住,张口欲呼,口中却被塞了麻核,刺得口舌生疼。黄蓉心思机敏,一清醒立知是着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儿,只是他用的是什幺邪法,却难索解。一时之间她也不去多想,四下一望,见郭靖躺在自己身边,正在用力挣扎,当下先宽了一大半心。
郭靖此时已具何等功夫,纵是再坚韧的绳索,也是被他一挣即断,那知他手脚一运劲,这绳索铮铮有声,竟然纹丝不损,原来是牛皮条混以钢丝绞成。郭靖欲待再挣,突然面上一凉,一片冰冷的剑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拍,转头横眼瞧去,见是四个青年乞丐,各执着兵刃,守在身边。
黄蓉定了定神,心想先摸清周边情势,再寻脱身之计,侧过身来一望,更是惊得呆了,原来竟已置身在一个小峰之顶,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轻烟薄雾,笼罩着万顷碧波,心道:「我们却被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顶,怎地途中毫无知觉?」回过头来一瞧,只见十余丈外起着一个高台,台周密密层层的围坐着数百名乞丐,各人寂然无声,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是以初时未曾发觉。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五,这正是丐帮大会。待会只要我设法开口说话,传下师父号令,何愁众丐不服。」
过了良久,群丐仍是毫无动静,黄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无法动弹,只好苦忍,再过半个时辰,她手脚不动,已微感酸麻,只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中天,照亮了半边高台。黄蓉心想:「李太白诗云: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他当日玩山赏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却被缚在这里,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月光缓移,照到台边有三个大字:「轩辕台」。黄蓉想起野史所说,相传黄帝在此铸鼎,鼎成后骑龙升天,想来就是此台了。
只一盏茶时分,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月之中,忽听得笃笃笃、笃笃笃三声一停的响了起来。这声音忽缓忽急,忽高忽低,颇有韵律,原来众丐各执一根小棒,敲击自己面前的山石。
黄蓉暗数敲击之声,待数到九九八十一下,响声嚘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鲁有脚与那净衣派的三个长老。这丐帮四老走到轩辕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齐站起,叉手当胸,躬身行礼。
(林以亮评论;就在这短短的一段中,我们可以看到金庸的写作技巧。第一、他并不自始至终采用传统中国小说的「全知观点」例如「三国演义」。在这里,他采用的是黄蓉的观点,因为黄蓉比较观察敏锐,又很有文才,同时又是内定的丐帮帮主。第二、他的文字并不是纯碎的白话,而是句法以白话为主,字汇则半文半白,因此叙述容易生动活泼,紧凑。在这一点上,金庸却反而接近传统的中国小说。第三、他随意插入李白的诗和野史中关于黄帝的传说,使中国读者觉得亲切。第四、他描写的方式却吸收了现代电影的手法:有画面,画面之中有全景,远景,中景,特写;有音响效果;有人物和动作。)「诸子百家看金庸第三辑,台北远景出版社民国74年5月初版,页15-17,金庸的武侠世界」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声说道:「众兄弟,天祸丐帮,咱们洪帮主已在临安府归天啦!」此言一出,群丐鸦雀无声,突然间一人张口大叫,扑倒在地,群丐搥胸顿足,号淘大哭,声振林木,从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郭靖大吃一惊:「我找寻不着师父,原来他老人家竟尔去世了。」不禁涕泪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声。黄蓉却想:「我们找不着师父,难道他们反而找着?这奸徒定是造谣惑众。」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义,个个大放悲声,鲁有脚忽然叫道:「彭长老,帮主归天是谁亲眼见到的?」那白白胖胖的彭长老道:「鲁长老,帮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谁吃了豹子胆老虎心,敢来咒他?亲眼见他老人家归天之人,就在此处。杨相公,请您亲口对众兄弟说罢。」只见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杨康。
他手持竹棒,走到高台之前,群丐肃静无声,听他说话。杨康咳嗽一声,说道:「洪帮主是一个月前在临安府与人比武,失手给人打死的。」此言一出,众丐群情凶涌,纷纷嚷了起来;「仇人是谁?」「快说,快说!」「帮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举围攻,咱们帮主落了个寡不敌众。」郭靖听了杨康之言,由悲转怒,心道:「一个月之前,师父明明与我在一起,原来他是在胡说八道。」
杨康双手伸出,待众丐安静下来,这才说道:「害死帮主的,是桃花鸟岛主东邪黄药师,和全真派的七个贼道。」黄药师久不离岛,众丐十九不知他的名头,全真七子却是威名远震。这日能来君山赴会的,都是丐帮中的一流人物,自然均知七子之能,心想不管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全真七子联起手来,帮主纵然武功卓绝,但一人落了单,自非其敌,当下个个愤慨异常。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嚷着立时要去替帮主报仇。
原来杨康当日在临安与欧阳锋相聚,听他说起洪七公被蛤蟆功击伤,性命必然难保。杨康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宫之中用匕首刺死,那知忽在岳阳楼两下撞见,一惊之下,指使丐帮彭长老以摄心法(与今日之催眠术相似)将两人擒住,有心予以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泄,黄药师、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报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惧怕,东邪和七真却是非同小可,于是信口将杀洪七公的祸端轻轻放到了他们头上,好教丐帮与桃花岛及全真教闹的两败俱伤。

第八十二回 铁掌神功

群丐纷扰中东路简长老站起身来,说道:「众兄弟,听我一言。」此人须眉皆白,五短身材,在丐帮中大有威信,他一说话,余人立时寂然无声。简长老道:「眼下咱们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遵从帮主遗命,奉立本帮第十九代帮主。第二件是商量着怎生给老帮主报仇雪恨。」群丐轰然称是。鲁有脚却高声道:「咱们先得祭奠老帮主的英灵。」在地下抓起一把湿土,随手捏成一个泥人,当作洪七公的灵像,放在轩辕台边上,伏地大哭,群丐跟着哭了起来。黄蓉心道:「我师父好端端没死,你们这些臭叫化哭些什幺?哼,你们平白无端的把靖哥哥和我绑在这里,累得你们空伤心一场,这才叫活该呢。」
众丐号哭了一阵,简长老击掌三下,众丐逐一收泪止声。简长老道:「本帮各路兄弟此次在岳州君山相会,原是要听洪帮主指定帮主的继承之人,现下老帮主既已不幸归天,就得依老帮主遗命而定。若无遗命,那就由本帮四大长老推选。这是本帮列祖列宗世代相传的规矩,众位兄弟,是也不是。」众丐齐声称是。彭长老道:「杨相公,那就请你传老帮主的遗命。」
奉立帮主是丐帮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帮的兴衰成败,倒有一大半决于帮主是否有德有能。当年第十七代钱帮主庸暗懦弱,武功虽高,但处事不当,净衣派与污衣派纷争不休,丐帮声势大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帮主,强力镇压两派,不许内哄,丐帮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风。这些旧事此日与会群丐尽皆知晓,所以一听到奉立帮主,人人全神灌注,屏息无声。
杨康双手持定绿竹杖,高举过顶,朗声说道:「洪帮主受奸人围攻,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在下路见不平,暗暗将他藏在舍间地窖之中,骗过群奸,当即延请名医,悉心给洪帮主诊治,终因受伤太重,无法挽救。」众丐听到这里,发出一声唏嘘之声。杨康停了片刻,又道:「洪帮主临终之时,将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帮主的重任。」此言一出,众丐无不耸动,万想不到丐帮帮主的重任,竟会交托给如此一个公子哥儿模样之人。
原来杨康在临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无意取得绿竹杖,见胖瘦二丐竟然对已恭敬异常。他是个乖巧十分、机伶剔透之人,一路上不动声色,对二丐不露半点口风,却用言语套问这竹杖的来历。二丐见他竹杖在手,有问必答,有答必尽,是以未到岳州,丐帮的一切规程传统,他已知晓了十之八九,心想这丐帮声势雄大,帮主又具莫大威权,反正洪七公已死无对证,乘机自认了帮主,就可任意驱策这帮中的万千兄弟。他细细盘算了几遍,心意已决,于是编了一套谎话,竟在大会中假传洪七公遗命,意图自认帮主。
净衣派简彭梁三长老听了杨康之言,脸上均现欢容。原来当年洪七公为示公正无私,第一年穿干净衣服,第二年穿污秽衣服,如此逐年轮换,对净衣,污衣两派各无偏颇,但在四大长老之中,他却对鲁有脚最为倚重,若非鲁有脚性子暴躁,曾几次壤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为帮主的继承人了。这次岳州大会,净衣派的众丐早就甚是忧虑,心想继承帮主的,论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鲁有脚莫属。净衣派三长老筹思各种对付方策,但一想到洪七公的威望,无人敢起异动之念,后来见杨康持竹杖来到岳州,又听说洪七公已死,虽然不免悲伤,却想大事易办,当下对杨康加意接纳,十分恭谨,企图探听七公的遗命。岂知杨康极是乖觉,只恐有变,对遗命一节绝口不提,直到在大会之中方始宣示。净衣三老明知自己无份,也不失望,只要鲁有脚不任帮主,已遂心愿,又想杨康年轻,净衣派人多势众,必可逼他就范。当下三人对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简长老道:「这位杨相公所持的,确是本帮圣物,众兄弟如有疑惑,请上前检视。」鲁有脚侧目斜视杨康,心想:「凭你这小子也配作本帮帮主,统率天下各路群丐?」伸手接过竹杖,见那杖碧绿晶莹,果是本帮帮主世代相传之物,心想:「必是洪帮主感念相救之德,所以传他。老帮主既有遗命,我辈岂敢不遵?我当赤胆忠心的辅他,莫要堕了洪帮主辛辛苦苦建下的基业。」于是双手举杖过顶,恭恭敬敬的将竹杖递还给简长老,朗声说道:「我等遵从老帮主遗命,奉杨相公为本帮第十九代帮主。」众丐齐声欢呼。
郭靖与黄蓉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中却是暗暗叫苦,郭靖心想:「果然不出黄岛主所料,杨康胆敢冒为帮主,将来必定为祸不小。」黄蓉却想:「这小子定然放我们二人不过,且瞧他怎生发落。」
只听杨康谦道:「在下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却是不敢当此重位。」彭长老道:「洪帮主遗命如此,杨相公不必过谦。」鲁有脚道:「正是!」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向他迎面吐去。这一着大出杨康意料之外,竟没闪避,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颊之上。他大吃一惊,正要喝问,简、彭、梁三个长老一人一口唾液,都吐在他的身上,只见四长老双手交胸,一齐拜伏。杨康愕然不解,一时说不出话。群丐依着辈份大小,一个个上来向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后各行帮中大礼。杨康暗暗称奇:「难道向我吐痰竟也算是恭敬?」他不知丐帮历来规矩,奉立帮主时必须向帮主唾吐,盖因化子四方乞讨,受万人之辱,为群丐之长者,必得先受帮众之辱,其中实是颇含深意。
好半天,群丐礼敬方毕,齐呼:「杨帮主请上轩辕台!」
杨康见那台也不甚高,有心卖弄本事,双足一点,飞身而上,姿形灵动,甚是美妙。他这一跃身法虽坐,但四大长老武功均高,都瞧出他功夫华而不实,根基尚浅,只是他年纪极轻,有此本领,显是曾得高手传授。四大长老在丐帮中位次仅逊于洪七公,论到武功,纵不及丘处机之精纯、梅超风之骠悍,却也不在马钰、王处一诸人之下,是以杨康一纵一跃,立即瞧出他的深浅。
杨康登上轩辕台,朗声说道:「害死老帮主的元凶虽然未曾伏诛,可是两名帮凶却已被我擒获在此。」群丐一听,又是尽皆哗然,大叫:「在那里?在那里?」「快拿来乱刀分尸。」「别一刀杀了,叫狗贼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什幺帮凶给他擒获了,倒要瞧瞧。」杨康厉声道:「提到台前来!」彭长老飞步走到郭黄二人身边,一手一个,将二提了起来,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郭靖这才醒悟,心中骂道:「好小子,原来是说我们。」
鲁有脚见是靖蓉二人,大吃一惊,他曾听黎生说起过这二人的来历,忙道:「启禀帮主,这二人是老帮主的弟子,怎能加害师尊?」杨康恨恨的道:「正因如此,更加可恼。」彭长老道:「帮主亲目所睹,那能有什幺错?」黎生和余兆兴在人丛中抢上前来,叫道:「启禀帮主,这两位是侠义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帮主被害之事,决与他们无干。」梁长老瞪目喝道:「有话要你们长老来说,这里有你们插嘴的地方幺?」原来黎余二人属污衣派,由鲁有脚该管。二人辈份较次,不敢再说,愤愤的退了下去。鲁有脚道:「非是小的敢不信帮主之言,只因此是本帮复仇雪恨的大事请帮主详加审询。」
杨康心中早有算计,说道:「好,我就来问个明白。你也不必答话,我说得对的,那就点头,不对的就摇头。若有半点欺瞒,休怪我刀剑无情。」手一挥,彭梁二长老各抽兵刃,顶在靖蓉二人背心。彭长老使剑,梁长老使刀,两柄都是利器。黄蓉怒极,脸色气得惨白,不禁想到在牛家村隔室听陆冠英向程瑶迦求婚时点头摇头之事,当时何等风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头上,却受这奸徒欺辱。
杨康知道郭靖老实,易于愚弄,将他身子提起,放在一旁,大声问道:「那女子是黄药师的亲生女儿,是不是?」郭靖闭目不理。梁长老用刀在他背心上一顶,喝道:「是也不是,点头还是摇头?」郭靖本待不理到底,转念一想:「纵然我口不能言,总也有个是非曲直。」于是点了点头。群丐认定黄药师是害死洪七公的罪魁祸首,见他点头,轰然叫了起来;「还问什幺?快杀,快杀!」「快杀了小贼,再去找老贼算帐。」
杨康叫道:「众兄弟且莫喧哗,待我再行问他。」众丐一闻此言,立时静了下来。杨康又对郭靖道:「黄药师将他女儿许配了给你,是吗?」郭靖心想这是事实,又点了点头。杨康弯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匕首,问道:「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处机赠给你的,那丘老道还在匕首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吗?」郭靖点头。杨康又问:「全真七子中的马钰曾传过你的功夫,王处一曾救过你的性命,你不可不能抵赖?」郭靖心道:「我何必抵赖?」又点了点头。杨康道:「洪七公洪帮主当你们两人是好人,曾把他的绝技相传,是不是?」郭靖点头。杨康再问:「洪七公受敌人暗算,身受重伤,你们两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是幺?」郭靖又点了点头。
众丐听杨康声音愈来愈是严峻,郭靖却不住点头,只道他直认罪名,殊不知这些问话与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实绝无干系,全是杨康奸计陷害。这时连鲁有脚也对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来,在郭靖身上踢了几脚。杨康叫道:「众兄弟,这两个小贼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们再吃零碎苦头。彭梁二位长老,动手吧!」郭靖与黄蓉凄然对望。黄蓉忽然笑了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块,不是那个华筝公主!」
郭靖抬头看天,只记着远在大漠的母亲,凝目北望,但见北斗七星煜煜生光,心念一动,想起了全真七子与梅超风、黄药师剧斗时的阵势,人到临死,心思特别敏锐,那天罡北斗阵的一招一式,一吞一吐,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彭梁二长老挺持刀剑,走到靖蓉二人身边,正待下手,鲁有脚忽然抢上,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核,问道:「老帮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给我明明白白的说来。」杨康忙道:「不必问啦,我都知道。」鲁有脚却道:「帮主,咱们问得越细越好。凡是与此事有关连的奸贼,不能放走了一个!」杨康暗暗着急,心想给他一说真相,只怕有变,只是鲁有脚的逼问理所该当,却也不便拦阻。
岂知郭靖口中的麻核虽给取了出来,他却仍是不言不语,抬头望着北方的天空,呆呆出神。鲁有脚连问数声,郭靖全然没有听见,原来他全神灌注,却在钻研天罡北斗阵的功夫,此时正当勇猛精进、如痴如狂的境界,那里还来理睬鲁有脚的说话。黄蓉与杨康见他竟然不乘此良机自辩,都是惊异万分,只是一个暗悲,一个暗喜,心境自是迥异。
杨康一挥手,彭梁二人举起刀剑,忽听得嗤的一声,一道紫色光焰,掠过湖面。
彭梁二人愕然回顾,又见两道蓝色光焰冲天而起,这光焰离君山约有数里,发自湖心。简长老道:「帮主,有贵客到啦。」杨康一惊,问道:「是谁?」简长老道:「铁掌帮的帮主。」杨康不知铁掌帮的来历,只道:「铁掌帮?」简长老道:「这是川湘的大帮会,他们帮主前来拜山,须得好好接待,这两个小贼,待会发落不迟。」杨康道:「也好,就请简长老延接宾客。」简长老传令下去,砰砰砰三响,君山岛上登时飞起三道红色火箭。
过不多时,来船靠岸,群丐点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轩辕台是在君山之顶,从山脚至山顶尚有好一程路,来客虽然均具轻功,也过半晌方到。靖蓉二人已被带至人丛之中,由彭长老命弟子看管。黄蓉打量郭靖,见他神色呆滞,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幺,心中极为诧异,正自寻思,只见来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数十个黑衣人拥着一个老者来至台前。这老者身披黄葛短衫,手挥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谁?
简长老迎上前去,说了一番江湖套语,神态极是恭谨,然后替杨康引见,说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帮主,神拳无敌,威震当世,两位多亲近亲近。」杨康在太湖归云庄上曾亲眼见他出丑露乖,心中瞧他不起,暗想这个大骗子原来还是什幺帮会的帮主,心念一动,当下假装不识,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去和他拉手。双掌相握,杨康立将全身之力运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饶,心想:「人人信你武功卓绝,却要你栽在我的手里。这真是天赐良机,正好借你这老儿,让我在众丐之前示武立威。」
那知他刚一用劲,掌心立感烫热无比,犹似握到了一块红炭,急忙撤手,手掌却已被对方牢牢抓住,这股烫热宛如一直烧到了心里,忍不住大叫一声:「啊唷,痛死我啦!」登时脸色惨白,双泪直流,痛得弯下腰去,几欲晕倒。
丐帮四大长老见状大惊,一齐抢上。简长老是四长老之首,将手中钢杖在山石上一顿,铮的一响,火花四溅,说道:「裘老帮主,我们杨帮主年纪轻着,你怎能考较起他功夫来啦?」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贵帮帮主先来考较老朽啊。杨帮主存心要捏碎我几根老骨头。」他口中说着话,手上丝毫不松,说一句,杨康「哎唷」一声,等他这几句话说完,杨康声音微弱,痛得晕死了过去。裘千仞松手外挥,杨康知觉已失,直跌出去。鲁有脚急忙纵上扶住。简长老怒道:「裘老帮主,你这是什幺用意?」裘千仞「哼」的一声,左掌往他脸上拍去。简长老钢杖一举,挡开他这一拍,裘千仞变招快极,左手往下一压,已抓住钢杖杖头。
他掌绿甫触杖头,尚未抓紧,已向里夺。简长老武功殊非泛泛,一惊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没将杖夺到,右掌似风,忽地向左横扫,铛的一声,击在钢杖腰里。简长老双手虎口震裂,鲜血长流,再也把持不住,被他一夺而去。裘千仞横杖一挑,同时架开彭梁二老的刀剑,收杖之际,右肘乘势撞向鲁有脚面门。他在片刻之间,同时将丐帮四老逼开,群丐相顾骇然,各取兵刃,只待帮主号令,就要拥上与铁掌帮拼斗。
裘千仞左手握住钢杖杖头,右手握住杖尾,哈哈一声长笑,双手暗运劲力,大喝一声,要将钢杖折为两截。那知简长老这钢杖千练百锤,极是坚韧,这一折竟没折断,只是被他两膀神力拗得弯了下来。裘千仞劲力不收,他这铁掌功夫初发时尚不甚厉害,愈是持久,后劲愈足,只见那钢杖宛似变成一根粗藤,被他拗得一圈一圈的缠在左臂之上,直到杖尾也成圆圈,方始放手。群丐又惊又怒,忽见他左臂向后一缩,随即向前一送,那折成圈圈的钢杖倏地飞向空中,翻了一个小小筋斗,头前尾后,急向对面山石飞去,铮的一声巨响,杖头直插入山石之中,深陷数尺,没至钢圈而止,钢石相击之声,嗡嗡然良久方息。
他显了这手功夫,群丐固然个个惊服,黄蓉更是骇异,心道:「这老儿明明是个没本事的大骗子,怎地忽然变得如此厉害?实是令人大惑不解。」顶上月光照耀,旁边火把相衬,瞧瞧明明白白,确是他在归云庄、牛家村两地相遇过的裘千仞,岂难道刚才所显功夫,又是什幺骗局?她转头向郭靖一望,见他仍是仰首上望,在这当口竟然观起天象来,又不知在闹什幺玄虚。
只听裘千仞冷然说道:「铁掌帮和贵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闻得贵帮今日大会君山,在下好意前来拜会,贵帮帮主何以一见面就给在下一个下马威?」简长老为他威势所慑,心存畏惧,听他言语之中敌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帮主误会了。老帮主威震四海,我们素来是十分敬仰的。今日蒙老帮主光降,敝帮上下全感荣宠。」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气之间骄气逼人,过了良久方道:「听说洪帮主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个,可叹啊可叹。贵帮奉立了这样一位新帮主,唉,可叹啊可叹!」此时杨康已然苏醒,听他当面叽刺,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觉自己一只手仍是如火烧炙,五根手指根根肿得如山药一般。
丐帮四老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道:「在下今日拜会,有两桩事要向贵帮求恳,还有一份重礼奉献。」简长老道:「不敢,但请裘老帮主示下。」裘千仞游目四顾,在人群中缓缓扫去,见到郭靖、黄蓉二人,当下停目瞪视。
黄蓉和他目光相接,毫不回避,也是向他瞪目直视,嘴角上挂着一丝轻蔑微笑,心道:「任凭你如何装作腔作势,我总认得你是个大骗子。」裘千仞转过头来,向简长老道:「这小姑娘和那小子伤害了我几名徒子徒孙,老朽斗胆想求去处治。」简长老不敢作主,问杨康道:「帮主,您说该当怎生发落?」杨康道:「这两人原是敝帮的大仇人,岂知又得罪了裘老帮主,咱们今日联手将他们宰了便是。」裘千仞点头道:「那也爽快,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呢?昨日敝帮有几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办事,不知怎生惹恼了贵帮两位朋友,将他们眼睛弄瞎啦。」他向靖蓉二人一指道:「听说这两个小贼也曾出手相助。敝帮兄弟学艺不精,原本没有话说,只是江湖上传扬开来,铁掌帮这个脸却丢不起,老朽不识好歹,要领教领教贵帮这两位朋友的手段。」
杨康对丐帮兄弟原无丝毫爱护之心,岂肯为了两名帮众而再得罪于他,当下说道:「是谁擅自惹事,和铁掌帮的朋友动过手啦?快出来向裘老帮主陪罪。」丐帮自洪七公接掌帮主以来,在江湖上从未失过半点威风,现下七公一死,新帮主如此软弱,群丐无不愤恨难平。黎生和余兆兴从人丛中挺身而出,走上数步。黎生朗声道:「启禀帮主,本帮帮规第四条言道,凡我帮众,须得行侠仗义,救苦扶难。昨日我们两人路见铁掌帮的朋友纵蛇害民,忍耐不住,是以出头阻止,若非这位小爷和这位姑娘援手,我们两人也都丧生于毒蛇之口了。」
杨康道:「不管怎样,还是向裘老帮主陪罪吧。」黎生和余兆兴对望一眼,气愤填膺,若不陪罪,那是违了帮主之命,若去陪罪,这口气实在难咽。黎生大声叫道:「众位兄弟,若是老帮主在世,决不能让咱们丢这个脸。今日小弟是宁死不辱!」顺手从里腿中抽出一把攘子,一刀插在心里,立时气绝。余兆兴扑上前去,抢起攘子,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
众丐见二人不肯受辱自刎,群情凶涌,只是丐帮帮规极严,若无帮主号令,谁也不敢有什幺异动。裘千仞淡淡一笑,说道:「这第二件事也了结啦。现在我要给贵帮送一批礼物。」左手一挥,他身后数十名黑衣大汉打开携来的箱笼,各人手捧一盘,躬身放在杨康身边,盘中金光灿然,尽是金银珠宝之属。
众丐见他们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诧异,裘千仞道:「铁掌帮虽然还能有口饭吃,但也决计拿不出这等重礼,这份礼物是大金国赵王爷托老朽转送的。」杨康又惊又喜,忙问:「赵王爷他在那里?我要见他。」裘千仞道:「这是数月之前,赵王爷差人送到敝处的,命老朽有话转告贵帮。」
杨康「嗯」了一声,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却不知他送礼给这批叫化儿们作甚?」只听裘千仞道:「赵王爷敬慕贵帮英雄,特命老朽亲自前来献礼结纳。」杨康欣然道:「有劳老帮主贵步,何以克当?」裘千仞笑道:「杨帮主年事虽轻,竟然通情达理,那是远过洪帮主的了。」杨康在燕京时未曾听说完颜烈要与丐帮打什幺交道,此时急欲知道他的用意,问道:「但不知赵王爷对敝帮有何等差遣,要请老帮主示下。」
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决不能提。赵王爷只对老朽顺便说起,言道北边地脊民贫,难展骏足……」杨康心思极是机敏,接口道:「赵王爷是要我们到南方来?」裘千仞笑道:「杨帮主聪明之极,适才老朽实是失敬得紧。赵王爷言道:两广、福建地暖民富,丐帮众兄弟何不南下歇马?那可胜过在北边苦寒之地多多了。」杨康笑道:「多承赵王爷与老帮主美意指点,在下自当遵从。」裘千仞想不到对方竟一口答应,脸上毫无难色,倒也颇出意料之外,只怕他日后反悔,说道:「大丈夫一言而决。丐帮众兄弟撤过大江,今后是不再北返的了?」
杨康正欲答应,鲁有脚忽道:「启禀帮主,咱们行乞为生,要金珠何用?再说,我帮足迹遍天下,岂能受人所限?还请帮主三思。」杨康这时已然明白完颜烈的心意,知道丐帮在江北向来与金人为敌,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帮必在金兵后方扰乱,或刺杀将领,或焚烧粮食,若将丐帮人众南撤,自然大利金人渡江南征伟业,于是说道:「这是裘老帮主的一番美意,咱们若是不收,倒显得不恭了。金珠宝物我不要半分,四位长老,待会请尽数分与众兄弟吧。」
鲁有脚急道:「咱们洪老帮主号称『北丐』,天下皆闻,北边基业,岂能轻易舍却?我帮忠义报国,世世与金人为仇,礼物决不能收,撤过江南,更是万万不可。」杨康勃然变色,正欲答话,彭长老笑道:「鲁长老,我帮大事是决于帮主,不是决于你吧?」鲁有脚凛然道:「若要忘了忠义之心,我是宁死不从。」杨康道:「简、彭、梁三位长老,你们之意如何?」三人齐道:「但凭帮主吩咐。」杨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帮撤过大江。」此言一出,丐帮群雄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来。
原来丐帮中分为净衣、污衣两派。净衣派除身穿打满补钉的丐服之外,平日起居与常人无异,污衣派却严守戒律,不得行使银钱购物,不得与外人共桌而食,不得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两派各持一端,争执不休。四大长老中虽有三人是净衣派,但低辈群丐,却大多是污衣派。
杨康见众丐喧嚷,一时不知所措。简、彭、梁三老大声喝止,但彭噪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对三老都不加理会。简长老喝道:「鲁长老,你是要背叛帮主不成?」鲁有脚凛然道:「纵然千刀分尸,我也不敢尊灭长、背叛帮主,只是列祖列宗遗训,我鲁有脚更加不敢背弃。金狗是我大宋世仇,洪老帮主平日对咱们说什幺话来?」简、梁二长老垂头不语,心中颇有悔意。
裘千仞见形势不佳,若不将鲁有脚制住,只怕此行难有成就,当下冷笑一声,对杨康道:「杨帮主,这位鲁长老跋扈得紧哪!」一语方罢,双手暴发,猛往鲁有脚肩上拿去。鲁有脚当他冷笑之时,已有防备,知他手掌厉害,不敢硬接,猛地里身形一矮,已从他胯下钻过,腰未伸直,拍拍拍三脚往他臀上踢来。他名字叫鲁有脚,这腿上功夫果然非同小可,出足快捷无伦。裘千仞见他从自己胯下一钻而过,心想此人招数好怪,觉得身后风响,急忙回掌力拍,鲁有脚第三脚若是将劲用足,原可踢中他的后臀,只是对方手掌一击,自己足胫却也经受不起,足到中途,硬生生收转,一个筋斗,从他身旁翻过,突然一口浓痰,吐在裘千仞的脸上。
饶是裘千仞见多识广,却也万料不到他有这种绝招,这口浓痰斜斜飞来,正中面颊,虽然不痛不痒,却不免怔了一怔。杨康喝道:「鲁长老不得对贵客无礼!」鲁有脚一听帮主喝声,不敢再使恶招,裘千仞却是手下毫不容情,双手犹似两把铁钳,往他咽喉扼来。鲁有脚暗暗心惊,翻身后退,只听得敌人「嘿」的一声,自己双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
鲁有脚身经百战,虽败不乱,用力一提没将敌人身子挪动,立时一个头锤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练就铜锤铁头之功,一头能在墙上撞个窟窿。某次与丐帮兄弟赌赛,和一头大雄牛角力,两头相撞,他的脑袋丝毫无损,雄牛却晕了过去。现下这一撞纵然不能伤了敌人,但双手必可脱出他的掌屋,那知头顶一与敌人肚腹相接,只觉相触处柔若无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后缩,敌人的肚腹竟也跟随过来。鲁有脚用力挣扎,裘千仞那肚皮却有极大吸力,牢牢将他脑袋吸住,只觉脑门渐渐发烫,同时双手也似落入了一只熔炉之中。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幺?」鲁有脚骂道:「臭老贼,服你什幺?」裘千仞左手用劲,格格几响,将他右手五指指骨尽数捏断,再问:「服了幺?」鲁有脚又骂:「臭老贼,服你什幺?」格格几响,左手指骨又断,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却仍是骂声不绝。裘千仞道:「我肚皮运劲,把你脑袋也轧扁了,瞧你还骂不骂?」语声未毕,丐群中忽地跃出一人,身高膀宽,正是郭靖。
只见他大踏步走到鲁有脚身后,高举右掌,在他后臀拍拍拍连打三下,清脆可闻。这三下虽然打在鲁有脚后臀之上,裘千仞只觉一股力道从鲁有脚头顶传向自己肚腹,腾腾腾连撞三撞,这三撞一撞重似一撞,自己肚上的吸力登时全被化解。鲁有脚斗然觉得头顶一松,急忙站直身子,但双手仍被对方紧握不放。郭靖叫道:「你不是裘老前辈敌手,走开吧!」横扫一脚,正好踢在他的肩头。这腿仍和适才一般,着力之处虽在他的身上,但受力之点却是传到裘千仞双臀。那老儿但感虎口一震,抓紧对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一松。鲁有脚得此良机,借着郭靖一腿之力,斜里窜出,那知头顶被吸得久了,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倒在地下。
裘千仞见郭靖露了这三掌一腿,不由得暗暗心惊,心想这「隔山打牛」的神拳功夫虽曾听人说起,却是从末见过,怎幺此人小小年纪,武功居然练到了如此出神入化之境,当下潜将全身功力运于铁掌之上,紧紧守住门户,并不抢先进攻。他识得对方深浅,群丐却不明就里,但见鲁有脚被郭靖一腿踢倒,认定他是杀害帮主的凶手,发一声喊,一齐拥上。
郭靖双手双脚被钢丝和生皮绞成的绳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怎能突然挺身而出,解救了鲁有脚的危难?原来他仰观北斗,潜思全真七子当日在牛家村所用的阵法,再和心中记得滚瓜烂熟的九阴真经经文一加参照,许多疑难不明之处,忽地里豁然而解。当裘千仞与杨康、简长老、鲁有脚等人一问一答之际,他正自全神思念真经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缩骨法」。这缩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窃狗盗的打洞穿窬之术,但练到上乘,却能任意使全身筋骨缩成极小的一团,一个长大汉子竟能卷成一球,就如刺猬箭猪之属遇敌蜷缩一般。郭靖在明霞岛上遵洪七公之嘱,起手习练「易筋锻骨篇」,此时已有小成,基础既佳,一经依法施为,不知不觉间就手将脚上束缚的绳索卸去。
彭长老本在郭靖身畔,忽见他脱缚而出,一惊非小,伸臂一把抓他没有抓住,俯首但地下空余一团绳索,仍是牢牢的互相钩结,而缚着的人却如一条泥鳅般滑了出去,待要上前追赶,只见他已用「隔山打牛」之法将鲁有脚救出。彭长老老奸巨滑,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讨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住这小贼!」双足却钉在地下不动。
郭靖被缚得久了,甚是气愤,体念黄蓉心意,想她小孩脾气,必然恼怒更甚,虽知群丐受杨康欺蒙,但见众人高呼攻来,心道:「今日不好好打你们一顿,难消蓉儿胸中之气!」有心要试试刚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阵法,双臂一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权」之位。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三回 大战君山

但见六七名丐帮帮众同时从前后左右扑到,郭靖双足挺立,凝如山岳,左臂横在胸前。先到的三名帮众一齐伸手往他臂上抓去,郭靖只是不动,一瞬之间,又有数人攻上。郭靖斗然间将手臂一抽,滴溜溜的转了个圈子,在丐帮这几人后心大施手脚,或是背上一推,或是腰上一撞,又或是屁股上猛踢一腿,只听得「哎唷」「啊哟」「贼厮鸟」一连串叫喊,六七人跌成一团。郭靖回过身来,正要去抓杨康跟他算帐,月光下只见两名丐帮的帮众扑向黄蓉,只怕她受了伤害,相距既远,救援不及,自己身上又无暗器,情急之下,一弯腰除下脚上一对布鞋,用力直挥出去。
那两名帮众惟恐黄蓉也如郭靖一般脱身,各持兵刃,要将她即行杀了,好替老帮主报仇,他们两人原是一番忠义之心,那知刚好奔到黄蓉身前,兵刃尚未举起,忽觉后心风声峻急,知道有人暗算。一个武功较高,急忙转身,郭靖的鞋子正好打在他的胸口,另一个未及回身,鞋子已到,却是打在背脊之上。布鞋虽然柔软轻飘,但被郭靖内力用上了,劲道非同小可,两人立脚不住,一个仰跌,一个俯冲,齐齐滚倒,竟然爬不起来,彭长老站在邻近。见郭靖用鞋打人也是如此声威,更是惊惧。
郭靖挥手推开三名丐帮帮众,急奔到黄蓉身旁,俯身去解她身上绳索,只解开一个结,丐帮帮众已然涌到。郭靖索性坐在地下,就学丘处机、王处一等人以天罡北斗阵御敌之法,只伸右掌迎战,将黄蓉放在双膝之上,左手慢慢解那绳结。他曾得周伯通传授双手互搏,一心二用之术,这时一手解索,一手迎敌,丝毫不见局促。
不到一盏茶时分,靖蓉二人身周已重重迭迭的围了成百名帮众,后面的人别说出手,连郭靖的身体也望不到一眼。郭靖有心要引众人过来,只以单掌防卫,始终不施攻击杀手,等到将黄蓉手脚上的绳索全部解开,又取出她口中麻核,才道:「蓉儿,你上身没什幺伤痛吧?」黄蓉侧卧在他膝上,却不起身,说道:「就是混身酸麻,倒没受伤。」郭靖道:「好,你躺着歇一会儿,瞧我给你出气。」两人一个坐地,一个高卧,竟将四周兵刃乱响,高高声喧哗的群丐视若无物。黄蓉笑道:「你动手吧,只是别当真伤了他们。」郭靖道:「我理会得。」左掌轻轻抚摸她的一头秀发,右掌忽地发劲,砰砰砰三响,三名帮众从人群头顶飞了出去。
群丐一阵大乱,又有四人被他以掌力甩了出去,只听人群中有人叫道:「众兄弟退开,让八袋弟子对付这两个小贼。」那正是简长老的声音。群丐听到号令,纷纷散开,靖蓉身旁只留下八名丐头。
这八丐背后都背负八只麻袋,是丐帮中仅次于四大长老的人物,每人均统率一路帮众,那接引杨康的瘦胖二丐亦在其内。八袋弟子原共九人,黎生自刎而死,就只剩下八人了。郭靖知道自己目下对手虽减,但个个都是高手,正欲站起,黄蓉低声道:「坐着打,你对付得了。别将他们瞧在眼里。」郭靖心想:「若是八人齐上,却是不易抵挡,须得先打倒几个。」认得胖瘦二丐是牛家村接引杨康来此之人,左手抓起从黄蓉身上解下来的绳索,一招「断胫盘打」着地扫去,这是马王神韩宝驹当年所授金龙鞭法中的一招,鞭法虽同,只是郭靖功力大进之后,使将出来威力倍加。
胖瘦二丐见钢索扫到,纵身跃起。郭靖舞动钢索,化成一片索墙,挡在前、左、后三方,却将右面留出空隙。这破绽正在胖瘦二丐身前,其余六丐却尽被钢索阻住,急切间攻不进去。二丐见有机可乘,立时扑上,只听得简长老急叫道:「攻不得!」但为时已然不及,郭靖掌去如风,一掌一个,击在二丐肩头。二丐身不由主的疾飞而出,撞向铁掌帮的众黑衣汉子。
二丐受力虽同,但二人一肥一瘦,一重一轻,重的跌得近,轻的飞出远,砰砰两响,撞到了两个黑衣汉子。裘千仞原在一旁袖手观战,见二丐飞跌而出,也不以为意,但听那相撞之声,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子又用隔山打牛之法,我们的人非死必伤。」抢上前去,只见胖瘦二丐已一跃站起,并无损伤,但铁掌帮的两名帮众却已被撞得筋折骨断,爬在地下。裘千仞大怒,刚欲回头,只听身后风响,又有两名丐帮的八袋弟子被郭靖用掌力甩了出来。
裘千仞知道这隔山打牛之力是远重近轻,丐帮弟子亲受者小,但被他们撞着了,受力却是极重,当下回臂一挡,将一丐往无人处斜里推出,随即双掌并拢,呼的一声,往另一丐背心击去。这一击是他生平赖以成名的铁掌功夫,若是胜过郭靖掌力,那不但把来力抵消,还能以余力重创那丐,倘若不及,那幺自己纵不受伤,也会被击得跌倒或退。
丐帮四老和黄蓉知他这双掌一击是正面和郭靖的功力比并,胜负之间,关系非小,俱都凝神注视,但见他双掌发出,那八袋弟子在空中停止了片刻,随即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下,呆了一呆,转身又向郭靖身边奔去,竟是丝毫没有受伤。这一来,丐帮四老知道裘千仞的武功与郭靖大致是在伯仲之间,心想这小子竟能与这位威震天下的老英雄打成平手,确是可惊可畏。黄蓉更感惊疑:「这老骗子功夫甚是寻常,怎能挡得住靖哥哥这一掌之力?这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万万不能施甚鬼蜮技俩,好教人难以索解。」
裘千仞一招接过,已试出郭靖的真实功夫,心想现下与他并斗,难操必胜之算,自己一世英名,岂能丧在这藉藉无名的后生晚辈之手,当下右手一挥,约束铁掌帮诸人一齐退后。
丐帮的八袋弟子,武功与尹志平、程瑶迦之俦相若,郭靖一起手就击倒了四人,虽有一人回来重行加入战团,但郭靖将降龙十八掌与天罡北斗阵配在一起,以威猛之势,济以灵动之变,那五丐焉能抵挡得住?若非郭靖瞧在师父脸上,早已将五丐打得非死即伤,只斗了三十余招,又用掌力震倒二丐。余下三丐不敢进攻,转身欲逃,郭靖左手钢索挥出,连卷二人足踝,顺势一拉,将二丐扯到身旁,双手抄起钢索,将两人手足反缚在一起。
黄蓉见他大获全胜,心花怒放,忽地想起擒获自己的是那满脸笑容的彭长老,记得父亲曾说过江湖上有一种「慑心之术」,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任意摆布,毫无反抗之力,想来这彭长老所用的,正是这种法术,问道:「靖哥哥,九阴真经中载得有什幺『摄心法』幺?」郭靖道:「没有……」黄蓉好生失望,低声道:「提防那笑脸恶丐,莫与他眼光相接。」郭靖点头道:「我正要狠狠打他一顿出气!」说着扶了黄蓉背脊,两人一齐站起身来,双眼凝视着杨康,大踏步向他走去。
杨康当郭靖大展神威,力斗群丐之际,心中已自惴惴不安,只盼群丐倚多为胜,将他制服,那知群丐一一败退,郭靖却正对准自己笔直走来,只要被他一近身,那里还有性命?情急之下,高声叫道:「四位长老,咱们这里无数英雄好汉,岂能任由这小贼猖狂?」一面说,一面退在简长老身后。简长老回首低声道:「帮主放心,小贼武功再高,总是敌不过人多,咱们用车轮战困死他。」提高嗓子叫道:「八袋弟子,布坚壁阵!」
只见一名八袋丐首应声而出,带头十多名帮众,排成前后两列,各人手臂相挽,十六七人结成一堵坚壁,发一声喊,突然低头向靖蓉两人猛冲过来。黄蓉叫声:「啊哟!」闪身向左跃开,郭靖向右绕过,东西两边又有两排帮众冲了过来。郭靖见群丐战法怪异,待这坚壁冲近,竟不退避,双掌突发,往壁中那人身上推去。他掌力虽强,但这坚壁阵合十余人身体之重,再加一冲之势,那里推挪得开?但见那坚壁中部受力,微微一顿,两翼却包了上来,郭靖一个踉跄,险被这股巨力撞得摔倒,急忙左足一点,倏地飞起,从那人墙之顶窜了过去,身子尚未落地,只叫得声苦,但见迎面又是一堵帮众列成的坚壁冲到,忙吸口气,右足着地一点,又从众人头上跃过。岂知那坚壁一堵接着一堵,永无穷尽,前队方过,立即转作后队,翻翻滚滚,犹似巨轮般辗了过来,郭靖武功再强,至此也只有束手待缚。
黄蓉身法灵动,纵跃功夫高过郭靖,但时间一久,一队队的移动巨壁越来越多,趋避奔窜之际渐感心跳气喘,再是东闪西躲一阵,竟与郭靖会在一起,渐渐被逼向山峰一角。黄蓉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退向崖边。」郭靖听了,一时尚未领会,但依言退向悬崖,眼见离崖边只余五六尺之地,丐帮的坚壁竟然停步不冲,郭靖回头一望,恍然大悟:「啊,下面是个深谷,冲过来收不住脚,不跌死才怪。」向黄蓉望了一眼,刚要说她聪明,却见她脸上突转忧色,只见一堵又厚又高的大墙缓缓移近,这番不是猛冲,却是要慢慢的将二人挤入深谷之中,同时是成百人前后连成了十余列,再也纵跃不过。
郭靖在蒙古时曾与马钰晚晚在悬崖上行走,这君山之崖未必比大漠中的悬崖更高更险,眼见巨壁渐近,叫道:「蓉儿,你伏在我背上,咱们下去。」黄蓉叹道:「不成啊,他们会用大石头投掷,那是死路一条。」郭靖彷徨无计,不知怎地,在这生死悬于一发之际,忽然想起九阴真经上卷之中的一篇文字,说道:「蓉儿,真经中有一篇叫做『移魂大法』只怕和你说的什幺慑心法差不多……好,咱们跟他们拚了,要摔幺大家一齐下去。」黄蓉叹道:「这些都是师父所爱的好兄弟,咱们多杀人又有何益?」
郭靖突然双臂直伸,抱起她的身子,低声道:「快逃!」在也面颊上亲了一亲,奋起平生之力,将她向轩辕台上掷去。黄蓉只觉犹似腾云驾雾,从数百人的头顶飞过,知道郭靖要独挡群丐,好让自己乘隙逃走,双足一弯,轻轻落在台上,心中又酸又苦,却见杨康正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台角督战,这良机岂肯错过,足未站定,和身向前一扑,左手手指已搭住绿竹杖杖头。
杨康斗然见她犹似飞将军从天而降,猛吃一惊,举杖待击,黄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已将竹杖压住。杨康为保眼珠,只得撒杖下台,他武功本就不及黄蓉,而她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打狗棒法的最后一记绝招「獒口夺杖」,假若竹杖被高手敌人夺去,只要施出此招,立时夺回,百发百中,即是武功高出杨康数倍之人,遇上这招也决保不住手中杆杖,何况是他?黄蓉夺杖是主,取目是宾,却因手法过快,手指竟已戳得杨康眼珠剧痛,好一阵眼前发黑。
黄蓉双手高举竹杖,叫道:「丐帮众兄弟立即罢手停步。洪帮主并未归天,全是奸徒造谣。」群丐一听,尽皆愕然,此事来得太过突兀,难以相信,但乐闻喜讯,恶听噩耗,原是人之常情,当下人人回首望着高台。
黄蓉叫道:「众兄弟过来,请听我说洪帮主消息。」杨康一时睁不开眼睛,但耳中却听得清楚,在台下也高声叫道:「我是帮主,众兄弟听我号令:先把那男贼挤下崖去,再来捉拿这胡说八道的女贼。」
丐帮帮众对帮主奉若神明,纵有天大之事对帮主号令也决不敢不遵,一听杨康之言,当下发一声喊,踏步向前。黄蓉叫道:「大家瞧明白了,帮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帮的帮主。」群丐一怔,帮主打狗棒被人夺去之事,实是闻所未闻,犹豫之间,又各停步。
黄蓉叫道:「我丐帮纵横天下,今日却被人赶上门来欺侮。黎生、余兆兴两位兄弟被人逼死,鲁长老身受重伤,那是为了什幺缘由啊?」群丐激动义愤,倒有半数回过头来听她说话。黄蓉又道:「只因为这姓杨的奸贼与铁掌帮勾结串通,造谣说洪老帮主逝世。你们知道这姓杨的是谁?」群丐纷纷叫道:「是谁?快说,快说。」有的却道:「莫听这女贼言语,乱了心意。」众人七张八嘴,莫衷一是。
黄蓉叫道:「这人不是姓杨,他姓完颜,是大金国赵王爷的儿子。他是存心来灭咱们大宋来着。」群丐俱各一怔,却不肯信。黄蓉寻思:「这事一时之间难以教众人相信,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且栽他一赃。」探手入怀,一摸怀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当即掏出那日朱聪从裘千仞身上偷来的铁掌,举在半空,叫道:「我刚才从那姓杨的手中抢来了这个东西,大家瞧瞧,那是什幺?」群丐与軯辕台相距远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一齐涌到台边,叫了起来:「这是铁掌啊,怎幺会在他的手里?」黄蓉大声道:「是啊,他是铁掌帮的奸细,身上自然带了这个标记。」
杨康在台下听得脸如死灰,手一扬,两枚钢锥直向黄蓉胸口射去。他相距既近,出手又快,但见两道银光激射而至。黄蓉未加理会,群丐中已有十余人齐声高呼:「留神暗器,小心了!」「啊哟不好!」
那两枚钢锥在软猬甲上一碰,铮铮两声,跌在台上。黄蓉叫道:「姓杨的,你若非作贼心虚,何必用暗器伤我?」群丐见暗器竟然伤她不得,更是骇异万状,纷纷议论;「到底谁是谁非?」「洪老帮主真的没死幺?」人人脸上均现惶惑之色,一齐望着四大长老,要请他们作主。众丐排成的坚壁早已散乱,郭靖从人群中走到台边,也无人再加理会。
此时鲁有脚已经醒转,四长老聚在一起商议。鲁有脚道:「现下真相未明,咱们须得对两造详加询问,当急之务是查实老帮主的生死。」净衣派三老却道:「咱们既已奉立帮主,岂能任意更改?我帮列祖列宗相传的规则,帮主号令决不可违。」四人争执不休,净衣派三老打个手势,走到杨康身旁。简长老高声说道:「咱们只信杨帮主的说话。这个巫女不知从何方钻将出来,妖言惑众,决不能听。众兄弟,把她拿下来好好拷打,逼她招供。」
郭靖一跃上台,叫道:「唯敢动手?」众人见他神威凛凛,无人敢上台来。裘千仞率领徒众远远站着,隔岸观火,见丐帮内哄,心中暗自得意。
黄蓉朗声说道:「洪老帮主目下好端端在临安大内禁宫之中,只因爱吃御厨食物,不暇分身,是以命我代领本帮帮主。待他吃饱喝足,自来与各位相见。」四大长老,八袋弟子等均知洪七公贪吃的性子,心想这话倒也有八分相像。黄蓉又道:「这姓杨的邀了铁掌帮的帮手,暗使奸计害我,偷了帮主的打狗棒来骗人,你们怎能不辨是非,胡乱相信?我帮四大长老见多识广,怎幺连这一个小小的奸计,竟也瞧不破、识不透?」群丐听她忽然发言相责,不由得望着四大长老,各有相疑之色。
杨康到此地步,只有嘴硬死顶,说道:「你说洪帮主还在人世,他何以命你接任帮主?他要你任帮主,又有甚信物?」黄蓉将竹杖一挥道:「这是帮主的打狗棒,难道还不是信物?」杨康强颜大笑,说道:「哈哈,这明明是我的法杖,你刚才从我手中夺去,谁不见来?」黄蓉笑道:「洪帮主若是授你打狗棒,怎能不授你打狗棒法?若是授了你打狗棒法,这打狗棒又怎能让我夺来?」杨康听她接连四句之中,都提到打狗棒,只道她是言语轻薄,大声道:「这是我帮帮主的法杖,什幺打狗棒不打狗棒,休得胡言,亵渎了宝物。」他自以为此语甚是得体,可以讨得群丐欢心,岂知这竹杖实是叫作「打狗棒」,胖瘦二丐因敬重此棒,与杨康一路偕来时始终不敢直呼「打狗棒」之名。他这几句明明是自认不知此棒真名,群丐立即瞪目相视,脸上均有怒色。杨康极是乖巧,已知自己这几句话说得不对,只是不知错在何处,万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根法杖,竟会有这样粗俗的一个名字。
黄蓉微微一笑,道:「宝物长,宝物短的,你要,那就拿去。」伸出竹杖,候他来接,杨康大喜,欲待上台取杖,却又害怕郭靖。彭长老低声道:「帮主,咱们保驾。先拿回来再说。」他当先跃上台边,杨康与简梁二老跟着上台。黄蓉大大方将竹杖递了过来,杨康防她使甚诡计,微一迟疑,竖左掌守住门户,这才接杖。
黄蓉撤手离杖,笑问:「拿稳了幺?」杨康紧握杖腰,怒道:「怎幺?」黄蓉突然左手一搭,左足飞起,右手前伸,倏忽之间,又将竹杖夺了过来。彭梁二人大惊欲救,那杖早已到了黄蓉手中,这三老都是极高的高手,三人环卫,竟自防护不住,眼睁睁被她空手抢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愧。
黄蓉将杖往台上一抛,道:「只要你拿得稳,就再取去。」杨康尚自犹豫,简长老长袖挥出,已将那杖卷了起来。这一挥一卷干净利落,潇洒自如,实非身负绝艺者莫办,台下群丐看得分明,已有人喝起采来。
简长老举杖过顶,递给杨康。黄蓉笑道:「洪帮主传授此棒给你之时,难道没教你要牢牢拿住,别轻易给人抢去幺?」格格笑声之中,双足一点,从简梁二老之间斜身而过,直欺到杨康面前。简长老左腕翻处,反手擒拿,岂知黄蓉这一跃正是洪七公亲授的「燕双飞」身法,灵动有如玉燕,简长老一拿却拿了个空,相距如是之近,居然失手,这是他生平罕有之事,心中只微微一震,只听棒声飒然,已横扫足胫而来。简梁二老急忙一跃避过。黄蓉笑道:「这招叫做『棒打双犬』!」白衫飘动,俏生生一个人形,站在轩辕台东角,那根碧绿晶莹的竹杖在她手中映着月色,发出淡淡微光,这一次夺杖起落更快,竟无人看出她用的是什幺手法。
郭靖高声叫道:「洪帮主将打狗棒传给谁了?难道还不明白幺?」台下群丐见她接连夺棒三次,一次快似一次,不禁疑心大起,纷纷议论起来。
鲁有脚朗声道:「众位兄弟,这位姑娘适才出手,当真是老帮主的功夫。」简长老和彭梁二人对望一眼,说道:「她是老帮主弟子,自然得到传授,那有什幺希奇?」鲁有脚道:「自来打狗棒法,非丐帮帮主不传,简长老难道不知这个规矩?」简长老冷笑道:「这位姑娘学得一两路空手抢白刃的高招,末必就是打狗棒法?」鲁有脚心中也是将信将疑,说道:「好,姑娘,请你将打狗棒法试演一遍,倘若确是老帮主真传,天下丐帮兄弟自必倾心服你。」简长老道:「这套棒法咱们都是只闻其名,无人见过,谁能分辨真假。」鲁有脚道:「依你说怎地?」简长老双掌一拍,大声道:「只要这位姑娘用棒法打败了这对肉掌,姓简的死心塌地奉她为主,若是再有二心,教我万箭透身,千刀分尸。」鲁有脚道:「嘿,这位姑娘有多大年纪?她棒法纵精,怎能敌得过你数十载寒暑之功?」
两人正自争论未决,梁长老性子暴躁,已听得老大不耐,挺刀扑向黄蓉,叫道:「打狗棒法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看刀!」呼呼呼连劈三刀,寒光闪闪,这三刀威猛迅捷,但均避开黄蓉身上要害之处,又快又准,不愧是丐帮高手。
黄蓉将竹杖往腰带中一插,足下未动,上身微晃,避过三刀,笑道:「对你也用得着打狗棒法?你配幺?」左手进招,右手竟来硬夺他手中单刀。
梁长老名震江湖,见这乳臭未干的一个黄毛ㄚ头竟自对自己如此轻视,怒火上冲,三刀一过,立时横砍硬劈,连施绝招。简长老此时对黄蓉已不若先前敌视,知道中间必有隐情,只怕梁长老卤莽从事,伤害于她,叫道:「梁长老,可不能下杀手。」黄蓉笑道:「别客气!」身形飘忽,拳打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间连变了十几套武功。
台下群丐看得神驰目眩,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啊,这是莲花掌!」那胖丐跟着叫道:「咦,这小姑娘也会铜锤手!」他叫声未歇,台上黄蓉又已换了拳法,台下丐帮中高手一一叫了出来:「啊,这是帮主的混天功。」「哈哈,她用铁帚腿法!」「这招叫做『垂手破敌』!」
原来洪七公生性疏懒,不喜收徒传功,丐帮众弟子立了大功的,他才传授一招两式,作为奖励。黎生武功不弱,也只受他传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神龙摆尾」。洪七公又有一个脾气,一路功夫传了一人之后,不再传给旁人,所以丐帮诸兄弟所学各自不同,只有黄蓉乖巧伶俐,烹饪手段又高,特别得他欢心,才在长江之滨的姜庙镇上,学得了他数十套精妙武功。这时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将洪七公亲传的本领一一施展出来,群丐中有学过的,都情不禁的呼叫出口。梁长老刀法精妙,若凭真实功夫,实在黄蓉之上,只是见她连换怪异招数,层出不穷,一时眼花缭乱,不敢进招,只将一柄单刀使得泼水不进,紧紧守住门户。
刀光拳影中黄蓉忽地收掌当胸,笑道:「认栽了幺?」梁长老未展所长,岂肯服输?单刀从怀中斗然翻出,纵刃斜削。黄蓉不避不让,任他这一刀砍下,只听众丐齐声惊呼,简长老与鲁有脚大叫:「住手!」梁长老收势不及,一刀正好砍在黄蓉左肩,暗叫:「不好!」正自大悔,突然手腕一麻,呛啷一声,单刀已跌落在地。他那里知道黄蓉身穿软猬甲,再锋利的宝刀也伤她不得,就在他欲收不收、又惊又悔之际,腕后三寸处的「会宗穴」已被黄蓉用家传「兰花拂穴手」拂中。
黄蓉伸足踏住单刀,侧头笑道:「怎样?」梁长老本以为这一刀深入肩胸,非死也必重伤,那知她丝毫无损,一时之间想不到她有护身宝衣,惊得呆了,不敢答话,一跃退开。裘千仞却在远处说道:「人家有桃花岛镇岛之宝护身,你单刀不砍她脑袋,怎伤得了她?」
简长老低眉凝思。黄蓉笑道:「怎幺?你信不信?」鲁有脚连使眼色,叫她见好便收,他瞧出黄蓉家数虽博,功力却大不及梁长老之深,若非出奇制胜,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简长老武功更远在梁长老之上,黄蓉决非他的敌手,但见她笑吟吟的不理会自己眼色,甚是焦急,欲待开言,自己双手手骨被裘千仞捏碎,忍了半日,这时更加剧痛难熬,全身冷汗,那里还说得出话来。
简长老缓缓抬头,说道:「姑娘,我来领教领教!」郭靖在旁见他神定气闲,手滞足呆,也知黄蓉敌他不过,决意揽在自己身上,拾起捆缚过自己的牛皮索,一收一挥,倏地飞出,卷住简长老那根被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钢杖,劲透索端,喝一声:「起!」那钢杖被绳索一扯,激飞而出。
那杖来势本向简长老飞去,郭靖纵身上前,抢在中间,一掌「时乘六龙」在杖旁劈了过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力道非同小可,那钢杖受这劲力一带,猛然间转头斜飞。郭靖伸手接住,左掌握住杖头,使一招「天蝮之屈」,右掌握住杖尾,使一招「龙蛇之蛰」,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同使降龙二掌,本被裘千仞拗成圆圈的钢杖,被这两股力道一拉一张,复又伸得笔直。他拉直钢杖,双手撤掌一合,一招「见龙在田」,掌缘击在钢杖中腰,叫道:「接兵刃吧!」那钢杖平着身子,向简长老横飞而去。
杖挟风声,势不可当,简长老知道若是伸手去接,手骨立时折断,急忙跃开,只怕伤了台下众丐,叫道:「台下让开!」那知黄蓉倏地伸出竹棒,棒头搭在钢杖腰里,轻轻往下一按。武学中有言道:「四两拨千斤」,这一按力道虽轻,却是打狗棒法中一招「压扁狗背」的精妙招数,力道恰到好处,竟将那钢杖按在台上,笑道:「你用钢杖,我用竹棒,咱俩过过招玩儿。」
简长老惊疑不已,打定了不胜即降的主意,弯腰拾起钢杖,杖头向下,杖尾向上,躬身道:「请姑娘棒下留情。」这杖头向下,原是武林中晚辈和长辈过招时极恭敬的礼数,意思是说不敢平手为敌,只是请予指点。黄蓉竹棒一伸,一招「拨狗朝天」,将钢杖杖头挑得甩了上来,笑道:「不用多礼,只怕我本领不及你。」这钢杖是简长老用了数十年得心应手的兵刃,被她轻轻一挑,竟尔把持不住,杖头直翻起来,砸向自己额角,急忙振腕收住,心中更是暗暗吃惊,当下依晚辈规矩让过三招,钢杖一招「秦王鞭石」,从背后以肩为支,扳击而下,使的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传下来的「疯魔杖法」。
黄蓉见他一击之势威猛异常,心想只要被他杖尾扫到,纵有猬甲护身,却也难保不受内伤,当下不敢怠慢,展开师授「打狗棒法」。在钢杖闪光中欺身直上。这钢杖重逾三十斤,竹棒却只十余两,但丐帮帮主世代相传的棒法果然精微奥妙,黄蓉一上来全是进手招数。虽然两件兵刃轻重悬殊,大小难匹,但数招一过,那粗如儿臂的钢杖竟被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开。
简长老初时只怕失手打断本帮的世传宝棒,出杖极有分寸,当与竹棒将接未触之际,立即收杖,岂知黄蓉的棒法凌厉无伦,或点穴道,或刺要害,简长老被迫收杖回挡,十余合后,但见四面八方俱是棒影,全力招架尚且不及,那里还有余暇顾到勿与竹杖碰撞?郭靖大为叹服:「恩师武功,确是人所难测。」忽见黄蓉棒法一变,一手捉住棒腰,将那竹棒舞成一个圆圈,宛似戏耍一般。
简长老一呆,钢杖抖起,猛点对方左肩。黄蓉竹棒疾翻,搭在钢杖离杖头一尺之处,顺势向外牵引,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是借用了对方之力。简长老只感钢杖似欲脱手飞出,急忙运劲回缩,那知竟似被竹棒牢牢黏住,钢杖后缩,竹棒跟着前行。他明知自己武功在对方之上,这时也不由得暗暗心惊,连变七八种杖法,终究摆脱不了竹棒的黏缠。
那打狗棒法共有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黄蓉这时使的是「缠」字诀。那竹棒有如一根极坚极韧的细藤,缠住了大树之后,任它横挺直长,休想再能脱却束缚。更拆数招,简长老力贯双膀,使开「大力金刚杖法」,将一根钢杖运得呼呼风响,但他挥向东,竹棒跟向东,他打到西,竹棒随到西。黄蓉毫不用力,棒随杖行,看来似乎全受简长老摆布,其实是如影随形,厉害无比,好似骑术极高之人乘上野马,任它暴跳狂奔,始终是乘坐在马背之上。
大力金刚杖法使到一半,简长老心中再无半点犹疑,正要撤杖服输,彭长老忽在台边叫道:「用擒拿手法抓她棒头。」黄蓉道:「好,你来抓!」棒法一变,使出了「转」字诀。那「缠」字诀是随敌东西,这「转」字诀却是令敌随已,但见那竹棒化成一团碧影,猛点简长老后心「强间」、「风府」、「大椎」、「灵台」、「悬枢」各大要穴。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只要被棒端点中,非死即伤。简长老识得厉害,势在不及回杖相救,只得向前窜跃趋避,岂知黄蓉的点打连绵不断,一点不中,又点一穴,那棒影只在他背后各穴上晃来晃去。
简长老无法可施,只得向前急纵,却是避开前棒,后棒又至。他脚上加劲,欲待得机转身,但他纵跃愈快,黄蓉点得愈急。台下群丐但见她绕着黄蓉飞奔跳跃,大转圈子。黄蓉点在中心,举棒不离他的后心,那竹棒从左手交到右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连身子也不必转动,好整以暇,悠闲之极。简长老奔了七八个圈子,高声叫道:「黄姑娘手下容情,我服你啦!」一面大叫,足下可丝毫不敢停步。
黄蓉笑道:「你叫我什幺?」简长老忙道:「对,对!小人该死,小人参见帮主。」要待回身行礼,但见竹棒毫不放松,只得继续奔跑,到后来汗流浃背,白胡子上全是水滴。黄蓉心中气恼已消,也就不为己甚,笑上双颊,竹棒一缩,使起「挑」字诀,搭在钢杖向上一甩,简长老如逢大赦,立即撤手,回身深深打躬。台下群丐齐声高叫:「参见帮主!」一齐行礼。简长老踏上一步,一口唾液正要向黄蓉脸上吐去,但见她白玉般的脸上透出珊瑚之色,娇如春花,丽若朝霞,这一口唾液那里吐得上去?
一个迟疑,咕的一声,将一口唾液咽入了咽喉,但听得头顶风响,钢杖落将下来,他怕黄蓉疑心,不敢举手去接,纵身跃开,却见人影一闪,一人跃上台来,接住了钢杖,正是四大长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长老。
黄蓉被他用「慑心法」擒住,最是恼恨,见此人上来,正合心意,也不说话,一棒径点他前胸「紫宫穴」,要用「转」字诀连点前胸大穴,逼他不住倒退,比简长老适才更加狼狈。那彭长老狡猾异常,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简长老,他尚不敌,自己也就不必再试,见黄蓉竹棒点来,不闪不避,叉手行礼。黄蓉将棒端点在他「紫宫穴」上,含劲未发,怒道:「你要怎地?」彭长老道:「小人参见帮主。」黄蓉怒目瞪了他一眼,与他目光一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急忙转头,但说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伤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只见他双目中精光逼射,动人心魄,这次转头也已不及,立即闭上眼睛。
彭长老微笑道:「帮主,您累啦,您歇歇吧。」声柔音和,极是悦耳动听。黄蓉果觉全身倦怠,心想累了这大半夜,也真该歇歇了,心念这幺一动,更是目酸口涩,精疲神困。简长老这时既已奉黄蓉为帮主,那就倾心竭力的保她,知道彭长老又欲行使「慑心法」,上前喝道:「彭长老,你敢对帮主怎地?」彭长老微笑,低声道:「帮主要安歇,她也真太倦啦,你莫惊扰她。」
黄蓉心中知道危急,可是全身酸软,双眼直欲闭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来,也须先睡一觉再说,就在这心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际,猛然间想起郭靖说过的一句话,好似忽从梦中惊醒,叫道:「靖哥哥,你说真经中有『移魂大法』?」郭靖早已瞧出不妙,心想若是那彭长老再使邪法,立时上去一掌将他击毙,听黄蓉如此说,忙上前在她耳边将经文背诵了一遍。
须知「慑心法」或「移魂大法」,均与今日之催眠术、心理分析等等相似,系以专一强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对方心灵,原非怪异,只是当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不免惊世骇俗。
且说黄蓉一听郭靖背诵经文,叫她依着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她内功本有根基,人又聪敏,一点即透,当即闭目默念,心息相依,绵绵密密,不多时即寂然宁静,睁开眼来,一个心若有意,若无意,已至忘我境界。彭长老见她闭目良久,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语所惑,昏沉睡去,正自欣喜,欲待再施狡计,突然见她睁开双眼,向着自己微微而笑。
彭长老也报以微微一笑,但见她笑得更是欢畅,不知怎地,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快美异常,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来。黄蓉心想九阴真经中所载的功夫果然厉害无比,只这一笑之间,已胜过了对方,当下也就格格浅笑。
彭长老心知不妙,猛力镇慑心神,那知这样一惊一急,心神更是难收,望着黄蓉笑生双靥,那里还能自制,站起身来,捧腹狂笑。只听得他哈哈,嘻嘻,啊哈,啊哟,又叫又笑,声音越笑越响,在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群丐面面相觑,不知他笑些什幺。简长老连叫;「彭长老,你干什幺?怎敢对帮主恁地不敬?」彭长老指着他鼻子,笑得弯了腰。简长老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幺古怪,伸袖用力擦了几擦。彭长老笑得更加猛烈,一跃下台,在地下大笑打滚。
群丐这才知道不妙,彭长老两名亲信弟子抢上前去相扶,被他挥手推开,自顾大笑不已。只一盏茶时分,已笑得气息难通,满脸紫胀,若是常人,受到这移魂大法,只是昏昏欲睡而已,原无大碍,他却是正在聚精会神的运起慑心术对付黄蓉,被她突然还击,这一来自受其祸,自是比之常人反而厉害十倍。
简长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必致窒息而死,躬身向黄蓉道:「敬禀帮主,彭长老对帮主无礼,原该重惩,但求帮主大量宽恕。」鲁有脚与梁长老也一齐躬身相求,求恳声中杂着彭长老声嘶力竭的笑声,显得极是诡异。
黄蓉向郭靖道:「靖哥哥,够了幺?」郭靖道:「够了,饶了他吧。」黄蓉道:「三位长老,你们要我饶他,那也可以,只是你们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简长老见彭长老命在倾刻,忙道:「帮规是帮主所立,也可由帮主所废,弟子们但凭吩咐。」黄蓉见可免这吐唾之厄,心中大喜,笑道:「好啦,你去点了他的通谷穴,商曲穴。」
简长老一跃下台,伸手依言点了他两处穴道。彭长老笑声止歇,翻白了双眼,尽自呼呼喘气,委顿不堪。
黄蓉笑道:「这我真要歇歇啦!咦,那杨康呢?」郭靖道:「走啦!」黄蓉跳了起来,叫道:「怎能让他走了?那里去啦?」郭靖向湖中一指道:「他跟那裘老头儿走啦。」黄蓉望着湖中帆影,眼见相距已远,追之不及,恨恨不已,心知郭靖存心忠厚,顾念两代结义之情,明见他逃走却不加阻拦。
原来杨康见黄蓉与简长老一动手,知道若不走为上着,立时性命难保,乘着众人全神观斗之际,悄悄溜到铁掌帮帮众之中,央求相救,裘千仞一听他是完颜烈世子,自然拍胸相保,瞧这情势,黄蓉接任帮主之局已成,无可挽救,郭黄武功高强,丐帮势大难敌,当下不动声色,率领帮众下船离岛。丐帮弟子中虽有人瞧见,但黄简激斗方酣,无人主持大局,只好听其自去,不加理会。
黄蓉执棒在手,朗声说道:「现下洪帮主未归,由我暂且署理帮主事宜。简、梁两位长老率领八袋弟子,东下迎接洪帮主。鲁长老且在此养伤。」群丐欢声雷动。黄蓉又道:「这彭长老心术不正,你们说该当怎地处治?」简长老躬身道:「彭兄弟罪大,原该处以重刑,但求帮主念他昔年曾替我帮立下大功,免他死罪。」黄蓉笑道:「我早料到你会求情,好吧,刚才他笑也笑得够了,革了他的长老,叫他做八袋弟子吧。」简、鲁、彭、梁四老一齐称谢。黄蓉道:「众兄弟难得聚会,定然有许多话说。你们好好葬了黎生、余兆兴两位。我瞧鲁长老为人最好,一应大事全听他吩咐,我这就要走,咱们在临安府相见吧。」牵着郭靖的手,下山而去。
群丐一直送到君山脚下,待她坐船在烟雾中没了踪影,方始重上君山,商议帮中大计。

第八十四回 武穆遗书

郭黄二人回到岳阳楼时,天已大明,红马、双雕、血鸟都好好候在楼边,见主人归来,一齐欢喜相迎。黄蓉举首远眺,正好见一轮红日从洞庭波涛中踊跃而出,天光水色,壮丽之极,笑道:「靖哥哥,范文正公的文中说得好:『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如此景色,岂可不赏?咱们上去再饮几杯。」郭靖道好,两人上得楼来,见到昨日共饮之处,想起夜来种种惊险,不禁相视一笑。
岳阳并无佳酿,但山水怡情,自足畅怀。两人对饮数杯,黄蓉忽然俏脸一板,眉间隐现怒色,道:「靖哥哥,你不好。」郭靖吃了一惊,忙问:「什幺事?」黄蓉道:「你自己知道。」郭靖搔头沉思,那里想得起来,只得求道:「好蓉儿,你说吧。」黄蓉道:「好,我问你:昨晚咱俩受丐帮阵法挤迫,眼见性命不保,你干幺撇开我,难道你死了我还能活幺?难道你到今天还不知道我的心幺?」说道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
郭靖见她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心中又惊又爱,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却不知说些什幺话好。黄蓉轻轻叹了口气,正待说话,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一个人头一探。两人一抬头,猛然照面,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原来上来的并非别人,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
郭靖忽地站起,挡在黄蓉身前,只怕那老儿暴下杀手,那知裘千仞裂嘴笑了一笑,举手打个招呼,立即转身下楼,这一笑中显得又是油滑,又是惊慌。黄蓉道:「他怕咱们。这个人真是奇怪,我跟下去瞧瞧。」也不等郭靖回答,已抢步下楼。郭靖急忙付了酒钱走出楼门,两边一望,早不见了裘千仞与黄蓉的影子,想起他昨晚功夫之狠、下手之辣,只怕黄蓉遭了他的毒手,大叫:「蓉儿,蓉儿,你在那儿?」
黄蓉听得郭靖呼叫,却不答应,原来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后,要瞧个究竟,只一出声自然被他知觉。这时两人一先一后,正走在一所大宅第之旁,黄蓉躲在北墙角后面,要待他走远,再行跟踪,那知裘千仞为人亦极机伶,听到郭靖叫声,料知黄蓉跟随在后,一转过墙角,也躲了起来。两人待了半晌,细听没有动静,同时一探头,两张脸相距不到半尺,都吃了一惊。
黄蓉害怕裘千仞掌力厉害,这裘千仞连吃过她几次苦头,心中也是极为忌惮,各自轻叫一声,转身便走,黄蓉仍不死心,兜着那大宅第的围墙转了大半个圈子,生怕裘千仞走远,展开轻功,奔得极急,要抢在东边墙角后面,再行窥探。岂知她转了这个念头,裘千仞也是这门心思,一老一少,绕着宅第转了一圈,蓦地里又撞在一处,这次相遇却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后。黄蓉寻思:「我若转身后退,他必照我后心一掌,这老贼铁掌厉害,只怕躲避不开。」只得微微一笑,说道:「裘老爷子,天地真小,咱俩又见面啦。」心中却在暗筹脱身之策;「我且跟他耗着,等靖哥哥赶到就不怕他啦。」
裘千仞笑道:「那日在临安一别,不意又在此处相遇,姑娘别来无恙。」黄蓉心道:「明明昨晚在君山见到你这老贼,今日却又胡说八道,好,由得你睁着眼睛说梦话。我这打狗棒法厉害,且冷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突然提高声音叫道:「靖哥哥你打他背心。」裘千仞吃了一惊,转身看时,黄蓉竹棒早出,用那「绊」字诀着地扫来。裘千仞转身不见郭靖,已悟到是她用计,微感劲风袭向下盘,急忙涌身一跃,总算躲过了一招,但这打狗棒法的「绊」字诀有如长江大河,绵绵而至,决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时机,一绊不中,二绊续至,连环钩盘,虽只一个「绊」字,中间却蕴藏着千变万化。裘千仞越跃越快,但见地下一片绿竹化成的碧光,盘旋飞舞。「绊」到十七八招,裘千仞纵身稍慢,被竹棒在左胫上一拨,右踝上一钩,扑地倒了,张口大叫:「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黄蓉笑吟吟的收棒,待他一跃而起,尚未落地,又是一挑一打,裘千仞立足不住,仰天一交摔倒。片刻之间,黄蓉连绊了他五交,到这六次跌倒,裘千仞知道再起来只有多摔一交,俯伏在地,竟不动弹。黄蓉笑道:「你装死吗?」裘千仞应声而起,拍的一声,双手拉断了裤带,提着裤腰,叫道:「你走不走?我要放手啦!」黄蓉呆了一呆,万料不到他是一帮之主,竟会出此下流手段,生怕他放手落下裤子,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只听得背后那老儿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接着脚步声响,黄蓉回头一看,只见他双手提着裤腰,飞步追来。
黄蓉又好气又笑,一时之间倒无善策,只得疾奔退避。两人奔出十余丈,裘千仞正待见好便收,忽见郭靖从屋角转出,抢着挡在黄蓉面前,右掌挡胸,左掌从胯间缓缓抬起,划个半圆,伸向胸间。裘千仞见多识广,知道只要他双掌虚捧成球,立时有极厉害的招术发出,当即大笑三声,止步叫道:「啊哟,不妙,糟了糟了。」
黄蓉道:「靖哥哥打他,别理他胡说八道。」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巅见过他铁掌功夫,端的锋锐狠辣,精妙绝伦,实不在周伯通、黄药师、欧阳锋诸人之下,此时狭路相遇,那敢有丝毫轻敌之意,当下气聚丹田,四肢百骸无一不松,全神待敌。裘千仞双手拉住裤腰,说道:「两个娃娃听你爷爷说,这几日你爷爷贪饮贪食,吃坏了肚子,可又要出恭啦。」黄蓉只叫:「靖哥哥打他。」自己却不敢上前,反而后退数步。
裘千仞道:「我料知你们这两个娃娃的心意,不让你爷爷好好施点本事教训一顿,总是难以服气,偏生你爷爷近来闹肚子,到紧要关头上肚子里的东西总是出来捣乱。好吧,两个娃娃听了,七日之内,你爷爷在铁掌山下相候,你们有种来幺?」黄蓉听他爷爷长,娃娃短的胡说,手中早已暗扣了一把钢针,只待他说到兴高采烈的当口,要以「满天花雨撒金针」之技,在他全身钉上数十枚针儿,瞧他还敢不敢嚼舌根?正自算计,忽然听到「铁掌山下」四字,立时想起曲灵风遗画中的那四行秘字,心中一凛,接口道:「好呀,任你是龙潭虎穴,我们也必来闯上一闯。铁掌山在那里?怎生走法?」
裘千仞道:「从此处向西,经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泸溪与辰溪之间一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铁掌山了。那山形势险恶,你爷爷的手脚又厉害无比,两个娃娃若是害怕,那乘早向你爷爷陪个不是,也就别来啦。」黄蓉听到「形如五指向天」六字,心中更喜,道:「好,一言为定,七日之内,我们必来拜山。」裘千仞点点头,忽然愁眉苦脸,连叫:「啊哟,啊哟!」提着裤腰向西疾趋。
郭靖道:「蓉儿,有一件事我实在推详不透,你说给我听。」黄蓉道:「什幺事?」郭靖道:「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几已登峰造极,怎样又爱玩弄骗人技俩?有时又装作武功低微?那日归云庄上他在我胸口击了一掌,若是他使出真力,我今日那里还有命在?难道他装疯乔颠,却是别有深意幺?」黄蓉轻轻咬着手指,沉思半晌,道:「我也真个不懂。刚才我用打狗棒法连绊了他几交,这老儿毫无还手之力,只好撒赖使泼。莫非昨晚他拗曲钢杖,又是什幺诈术?」郭靖摇头道:「他捏碎鲁有脚双手,用掌力接我隔山打牛之劲,那都是真实本领,决计假装不来。」
黄蓉俯下身来,拿着头上珠钗在地下画来画去,又过半晌,叹了口气道:「我可想不出这老儿在闹什幺玄虚啦,咱们一到铁掌山,终究会有个水落石出。」郭靖道:「到铁掌山干幺?此间大事已了,咱们快找师父去。这糟老头儿就爱捣鬼,岂能拿他作真?」黄蓉道:「靖哥哥,我问你。爹爹给你的那幅画给雨淋湿了,透了些什幺字出来?」郭靖搔了搔头道:「那些字残缺不全,早瞧不出什幺意思啦。」黄蓉笑道:「那你不会想幺?」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就算想出什幺,也决不如黄蓉想得明白,忙道:「好蓉儿,你一定想出了,快说给我听。」
黄蓉用钗儿将那四行字划在地下,说道:「第一行少了的,必是个『武』字,凑起来就是『武穆遗书』四字。第二行我本来猜想不出,给那老儿一说,那就容易不过,不是『山』字,就是个『峰』字。」郭靖念了一遍:「武穆遗书,在铁掌山。」双掌一拍,大声叫道:「好啊,咱们快去!那铁掌帮与金人勾结,必定会将这部宝书献给完颜烈。下面两句是什幺呢?」黄蓉笑道:「你自己不用心思,偏爱催人家。那老儿说这铁掌山形如五指,那第三句只怕是『中指峰下』。」郭靖拍手叫道:「对对,蓉儿你真聪明。第四句,第四句!」黄蓉沉吟道:「我就是想不出这句啊。第二…节,第二…节。」头一侧,秀发微扬,道:「想不出,咱们去了再说。」
两人纵马引雕,径自西行,过常德,经桃源,下沅陵,不一日已到泸溪,一问铁掌山的所在,却是人人摇头不知。两人好生失望,只得寻一家小客店宿了,晚间黄蓉问起当地的名胜古迹,店小二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却始终不提「铁掌山」三字。黄蓉小嘴一撇,道:「这些去处也平常得紧。泸溪毕竟是小地方,有甚好山好水。」那店小二受激,心中甚是不忿,道:「泸溪虽是小地方,可是猴爪山的风景,别处那里及得上?」黄蓉听到「猴爪山」三字,心中一动,忙问:「猴爪山在那里?」那店小二不再答话,说声:「恕罪。」出房去了。
黄蓉追到门口,一把抓住他后心拉了回来,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你说个清清楚楚,这银子就是你的。」店小二怦然心动,伸手轻轻摸了摸银子道:「这幺大的一锭?」黄蓉微笑点了点头。店小二低声道:「小人说就说了,两立可千万去不得。那猴爪山里住着一群凶神恶煞,养了无数毒虫,任谁走近离山五里,休想保得性命。」郭黄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黄蓉道:「那猴爪山共有五个山峰,就像猴儿的手掌一般,是幺?」店小二喜道:「是啊,原来姑娘早知道啦,那可不是小人说的。这五个山峰生得才叫奇怪。」郭靖忙问:「怎样?」店小二道:「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样,中间的最高,两旁顺次矮下来。这还不奇,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就如手指的指节一般。」黄蓉跳了起来,叫道:「第二指节,第二指节。」郭靖大喜,也叫:「正是,正是。」那店小二却不知所云,呆呆的望着两人。黄蓉详细问了入山途径,把银子给了他,店小二欢天喜地的去了。
黄蓉站起身来,道:「靖哥哥,走吧。」郭靖道:「此去不过六十余里,小红马片刻即至,咱们白日上去拜山为是。」黄蓉笑道:「拜什幺山?去盗书。」郭靖叫道:「是啊,我真傻,想不到这节。」
两人不欲惊动店中诸人,越窗而出,悄悄牵了红马,依着店小二指点的途径,向东南方驰去。山路崎岖,道旁长草过腰,极是难行,幸好小红马神骏无俦,只一个多时辰,已到山脚。那五座山峰峭兀突怒,确似五根手指竖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见挺拔。郭靖道:「这座山峰和那画中的当真一般无异,你瞧,峰顶不都是松树?」黄蓉笑道:「就只少个舞剑的将军。」
两人将红马与双雕留在山脚之下,绕到主峰背后,眼见四下无人,施展轻功,扑上山去。行了数里,山路一转,斜向西行。两人顺路奔去,那道路东一曲,西一弯,好不怪异,走了一顿饭时分,前面密密麻麻的尽是松树。两人停步商议是径行上峰,还是入林看个究竟,刚只说了几句,黄蓉怀中血鸟猛然间咕的一声,飞入林中。黄蓉极爱此鸟,向郭靖一招手,跟了进去,那血鸟飞得好快,霎时间不见了踪影。黄蓉暗暗焦急,行了里许,忽见前面林中隐隐透出灯光。两人打个招呼,放轻脚步,向灯火处悄悄走近,行不数步,突然呼的一声,路旁大树后跃出两名黑衣汉子,各执兵刃,一声不响的拦在当路。
黄蓉心想:「若是交手惊动人众,盗书就不易了。」灵机一动,从怀中取出裘千仞的那只铁掌,托在手中,走上前去,也是一言不发。两名汉子向铁掌一看,脸上各现惊异之色,躬身行礼,闪在道旁让路。黄蓉出手如电,竹棒一伸一缩,已点中二人穴道,抬腿将二人踢入长草丛中,直奔灯火之处。
走到临近,见是一座五开间的石屋,灯火从东西两厢透出,两人掩到西厢,鼻中先闻到一阵腥臭,悄悄在窗缝中向内一张,只见室内一只大炉中燃了洪炭,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锅东西。锅旁两个黑衣小童,一个使劲推拉风箱,另一个从竹篓中取出一条条毒蛇往锅中投去,一个老头闭目盘膝坐在锅前,用力吸着锅中腾上来的热气。这老头身披黄葛短衫,正是裘千仞。
只见他呼吸了一阵,头上冒出腾腾热气,随即高举双手,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热气袅袅而上,忽地站起身来,双手猛插入锅。那拉风箱的小童满头大汗,更是全力拉扯。裘千仞忍热让双掌在毒蛇液中熬炼,直到忍无可忍,这才拔掌,回手拍的一声,击中了悬在半空的一只小布袋。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可是那布袋竟然纹丝不动,殊无半点摇晃。郭靖暗暗吃惊,心想:「这布袋所盛铁砂不过一升之量,又用细索凭空悬着,他竟然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摇动。此人武功之深,殊非我所能敌。」黄蓉却存了个轻视之念,认定他又是在捣鬼欺人,若非要先去盗书,早已出言讥嘲了。
两人见他双掌在布袋上拍一会,在锅中熬一会,熬一会又拍一会,再无别种花样,于是掩到东厢窗下,向里窥探,这一看又是一惊。
原来房里坐着一男一女,正是杨康与穆念慈。只听那杨康正自花言巧语,要骗她早日成亲。穆念慈却坚持说要他先杀完颜烈,报了父母之仇,方能叙儿女之情。杨康道:「好妺子,你怎地如此不识大体?」穆念慈奇道:「我不识大体?」杨康道:「是啊。想那完颜烈防护甚周,以我一人之力,岂能轻易下手?你若做我媳妇,我假意带你去拜见翁舅,那时两人联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听他说得有理,低首沉吟,灯光下双颊晕红。杨康见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轻轻抚摸。黄蓉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穆姊姊,休得听这小贼乱说!」杨康猛吃一惊,噗的一声先吹灭了油灯,一把搂住穆念慈,双臂若有意,若无意的掩住了她的耳朵。
黄蓉待要再说,只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是谁擅自上我铁掌山来?」郭黄一齐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谁?他见到是这两个少年,心中也是一凛。
黄蓉笑道:「裘老爷子,我跟你请安来啦。七日之约没误期幺?」裘千仞怒道:「什幺七日之约?胡说八道?」黄蓉笑道:「咦,怎幺转眼就忘了?你闹肚子的病根儿好了吧?」
裘千仞怒火愈炽,更不打话,一声长啸,两掌猛往黄蓉左右双肩拍来。黄蓉笑嘻嘻的并不理会,不闪不避,有心要叫软猬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个窟窿,只听得郭靖惊叫:「蓉儿闪开。」耳旁一股劲风过去,知是郭靖出手侧击敌人,同时鼻中闻到一阵腥臭,欲待趋避,已自不及,只觉肩上两股巨力同时撞到,身不由主的往后摔去,十末着地,气息已闭。
裘千仞掌心与她猬甲尖刺一触,也已受伤不轻,双掌流出黑血,眼见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横击。两人掌力相交,砰砰两声,各自退出三步,这一招竟然末分高下。郭靖关切黄蓉,那肯恋战,忙俯身抱她起来,却听背后风声飒然,敌人又攻了过来。
郭靖左手抱住黄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救命绝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将出来,更是威力倍增。裘千仞与他掌力一交,不由得身子微微一晃,又感掌心刺破处隐隐作痛,只怕黄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药,忙举掌在月光下察看。须知他练铁掌功时先用毒蛇汁液熬炼,毒气深入掌中,出手时狠毒无比,但若手掌为别种毒物所伤,而此种毒物之性又与毒蛇相克,发作出来可非同小可,是以他心中甚感惊惧。
郭靖乘他迟疑之际,抱起黄蓉,拔步向峰顶飞跑,只奔出数十步,猛听得身后喊声大作,回头向下一望,但见无数黑衣汉子高举火把,大呼追来。郭靖后无退路,只得向峰顶攀援而上,忙乱中一探黄蓉鼻息,却无呼吸,急叫:「蓉儿,蓉儿!」始终末闻回答。就只这稍一稽迟,裘千仞与帮中十余高手已追得相距不远。郭靖心想:「若凭我一人,硬要闯下山去,原亦不难,只是蓉儿身受重伤,却难犯此险。」
当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径,径自笔直的往上爬去,一来他在大漠悬崖上练过爬山轻功,二来抄的是近路,过不多时又将追兵抛在后面。他一摸黄蓉脸颊,尚甚温暖,心中稍稍放心,叫了几声,却仍无答应之声,一抬头,见离峰顶已近,心想这山峰周围不广,此时四下里必已被敌人团团围住,且找个歇足所在,救醒蓉儿再说。上下左右一望,见左上方二十余丈处黑黝黝的似有一个洞穴,当即提气窜去,奔到临近,果是个洞口修得极是齐整的石穴。郭靖也不理洞内有无埋伏危险,直闯进去,将黄蓉轻轻放在地下,右手按在她后心「灵台穴」上,助她顺气呼吸。山腰里铁掌帮的帮众愈聚愈多,喊声大振,郭靖却充耳不闻,此时纵然有千军万马冲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黄蓉,再作理会。
约过了一盏茶时分,黄蓉「嘤」的一声,悠悠醒来,低声叫道:「我胸口好疼。」郭靖大喜,慰道:「蓉儿别怕,你在这里歇一阵。」走到洞口,横掌当胸,决心拚命死战护她,可是放眼一望,不由得惊奇万分,只见山腰里火把结成了又长又齐的一道火墙,离那山洞约有里许之遥,各人面目依稀可辨,当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众人双脚宛如被钉牢在地下一般,尽管咆哮怒骂,却不再上前一步。
望了一阵,猜想不透众人闹的是什幺玄虚,又回进洞来,俯身去看黄蓉,忽听身后擦擦两声,似是脚步声响,郭靖大惊,先回掌护住后心,再挺腰转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深不见底,不知里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谁?快出来。」洞里先传出他呼喝的回声,静了半晌,忽然传出一声咳嗽,一声大笑,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竦然,竟然似是裘千仞的声音。
郭靖晃亮火折,只见洞内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执蒲扇,白须皓发,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一惊非小,适才明明见他在山腰里率众叫骂,怎幺一转眼之间,竟到了山洞之内?只听他哈哈笑道:「两个娃娃果然不怕死,来找爷爷,好得很啊,好得很!」突然脸一板,眉目间犹似罩上一层严霜,喝道:「这是铁掌帮的禁地,入者有死无生。两个娃娃活得不耐烦了。」郭靖正在心中琢磨他这话的用意,却听得黄蓉轻声道:「既是禁地,你怎幺入来啦。」裘千仞脸上登时现出尴尬神色,随即收住,说道:「谁有闲功夫跟你娃娃们扯谈。」说着抢步出洞。
郭靖见他快步掠过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伤了黄蓉,心想:「此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双手齐出,猛往他肩头击去,料他必要回掌挡架,那就立时以肘锤撞击他的前胸。这一招武功是妙手书生朱聪所授,先着击肩乃虚,后着肘锤方实,妙在后着含蕴不露,敌人不易识破。他先着击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挡架,郭靖两臂一挺,肘锤正要撞出,突觉对方双掌挡来软弱无力,全不似适才交锋时那股劲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变招远比心中想事为速,心中尚未决定该当如何,双手顺势一抓,已将他两手手腕牢牢拿住。裘千仞用力一挣,却那里挣得出他铁钳般的掌握?他不挣也还罢了,这一挣更显露了他武功浅薄。郭靖再无怀疑,两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被这一拉之势牵动,扑上前去,顺手点了他胸口的「阴都穴」。裘千仞瘫软在地,动弹不得,说道:「我的小爷,这当口你何苦和我闹着玩儿?」
只听得山腰中帮众的呼喊声更加响亮,想来其余四峰中的帮众也已逐渐赶到。郭靖道:「你好好送咱们下山去。」裘千仞皱眉摇头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们下山?」郭靖道:「你叫你的徒子徒孙们让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给你解去穴道。」裘千仞悉眉苦脸,说道:「我的小爷,你老磨着我干幺?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一望,不由得惊得呆了,但见裘千仞手挥蒲扇,正在向着洞口顿足而骂。郭靖急忙回头,却见裘千仞仍旧好端端的卧在地下,奇道:「你……你……怎幺有两个你?」黄蓉低声道:「傻哥哥,你还不明白?有两个裘千仞啊,一个武功高强,一个就会吹牛。他们俩生得一模一样。这是个净长着一张嘴的。」
郭靖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裘千仞苦着脸道:「姑娘既说是,就算是吧。我们俩是双生兄弟,我是哥哥。」郭靖道:「那幺到底谁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什幺关系?我叫千仞他叫千仞还不都一样?咱俩兄弟要好,从小就合用一个名儿。」
郭靖道:「快说,到底谁是真的裘千仞?」黄蓉道:「那还用问?自然他是个冒充字号的。」郭靖道:「哼,老头儿,那幺你叫什幺?」裘千仞挨不过,只得道:「记得先父也曾给我另外起过一个名儿,叫什幺『千里』。我念着不好听,也就难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是裘千里,不用赖啦。」裘千里面不红,耳不赤,扬扬自如,道:「人家爱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着幺?」
郭靖道:「怎幺他们尽在山腰里呐喊,却不上来?」裘千里道:「不得我号令,谁敢上来?」郭靖将信将疑,黄蓉却道:「靖哥哥,不给他些好的,谅这狡猾老贼也不肯吐露真情。你点他『天突穴』!」郭靖依言伸指一点。
这「天突穴」乃属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系在咽喉之下,「璇玑穴」上一寸之处,是阴维任脉之会,一被点中,裘千里只觉全身皮下,似有千万虫蚁乱爬乱咬,麻痒难当,连叫:「啊唷,啊唷,你……你这不是坑死人幺?作这等阴贼损人勾当。」郭靖道:「快回答我的话,那就给你解了。」裘千里叫道:「好吧,爷爷拗不过你这两个娃娃。」当下忍着麻痒,把真情都说了出来。
原来裘千里与裘千仞是同胞孪生兄弟,幼时两人性情容貌,全无分别。到十三岁上,裘千仞无意之间救了铁掌帮帮主的性命,那帮主感恩图报,将全身武功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二十四岁时,功夫寖寻而有青出于蓝之势,次年帮主逝世,临终时将铁掌帮帮主之位传给了他。裘千仞非但武功惊人,而且极有才略,数年之间,将原来一个小小帮会整顿得好生兴旺,自从「铁掌歼衡山」一役将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后,铁掌水上飘的名头威震江湖。当年华山首次论剑,王重阳等曾邀他参预。裘千仞以五毒神掌功夫尚未练成,自知非王重阳敌手,故而谢绝赴会,十余年来隐居在铁掌峰下,闭门苦练,有心要在二次论剑时夺取「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
此时裘千里的生性与兄弟已全然不同,一个武艺日进,一个却愈来愈爱吹牛骗人。一个隐居深山,一个乘机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摇。郭靖与黄蓉在归云庄、临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里,而在君山、铁掌山所遇的却是裘千仞。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无异,黄蓉一个托大,竟被裘千仞铁掌震伤。
这铁掌山中指峰是铁掌帮历代帮主埋骨之所,帮主临终时自行上峰待死。帮中有一条极严厉的帮规,任谁进入中指峰第二指节的地区以内,决不能再活着下峰。若是帮主丧命在外,必由一名帮中弟子负骨上峰,然后自刎殉葬,帮中弟子都认为这是极大荣宠之事。郭靖背着黄蓉,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的闯进了铁掌帮的圣地,是以帮众只管忿怒呼叫,却不敢触犯禁条,追上峰来。
那裘千里却何以又敢来到石室之中?原来帮中世代相传,这禁地石室中留藏着无数奇珍异宝。每代帮主临终之时,必带着他心爱的宝刀宝剑、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复一代,这石室中宝物自然不少。裘千里数月来累累受辱,自思艺不如人,但若有几件削铁如泥的利刃,临敌交锋之时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黄日内就要找上山来,遇上时如何抵敌?于是冒着奇险,偷偷上石室盗宝,无巧不巧,正好遇上二人。
郭靖听他说完,沉吟不语,心想:「此处既是禁地,敌人谅必不敢逼近,但这山峰穿云插天,四下无路可走,如何得脱此难?」黄蓉忽道:「靖哥哥,你到里面探探去。」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伤势。」晃火折点燃一根枯柴,解开她肩头衣服和猬甲,只见雪白的双肩上各有一个乌黑的五指印痕,受伤实是不轻,若非身有猬甲相护,这两掌已要了她的性命。郭靖心想:「欧阳锋与裘千仞的功力乃在伯仲之间,当日恩师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儿好在隔了一层猬甲至宝,但恩师的功夫与蓉儿却又相去何止倍蓰。看来蓉儿此伤与恩师所受的不相上下,实是难以痊可的了。」手中执着枯柴,呆呆出神。裘千里大叫:「娃娃说话是放屁幺?还不给爷爷解开穴道?」郭靖想着黄蓉的伤势,竟没听见。
黄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什幺?给老头解了吧。」郭靖这才觉醒,过去解开了他的「天突穴」。裘千里身上麻痒渐止,可是「阴都穴」仍被闭住,躺在地下只有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儿。
  郭靖找了一根两尺来长的松柴,燃着了拿在手中,道:「蓉儿,我进去瞧瞧,你怕幺?」黄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实是疼痛难当,只是怕郭靖担忧,强作笑容道:「有老头儿陪着,我不怕,你去吧。」
郭靖高举松柴,一步步向内走去,转了两个弯,前面赫然出现一个极大的洞穴,这石洞系天然生成,较之外面人工开凿的石室大了四五倍,洞内约有二十余具骸骨或坐或卧,神态都各不同,更有些骨坛灵位之属。每具骸骨之旁,都放着兵刃、暗器、饮食用具、珍宝等等物事。郭靖呆呆望了半晌,心想:「这数十位帮主当年个个是一世之雄,今日郄化作一团骸骨,寂居于此。」他胸无贪念,见到各种宝物利器,却如不见,心中只挂着黄蓉,正要转身退出,忽见洞穴东壁一具骸骨的手中牢牢捧着一只铁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数步,拿松柴凑近一照,只见盒上刻着「破金要诀」四字。郭靖心中一动:「只怕这就是岳武穆王的遗书了。」伸左手去拿铁盒,轻轻一拉,只听得喀喀数声,那骸骨突然迎头向他扑将下来。
郭靖吃了一惊,急向后跃,那骸骨扑在地下,堆成一团,想是那骸骨的主人临死时用力抱住铁盒,死后化为白骨,仍是紧持不放,被郭靖这一拉,整具骸骨都拉了下来。
郭靖拿了铁盒,奔到外室,将松柴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黄蓉,在她面前将铁盒揭开,盒内果然是一厚一薄两本手书的册子。郭靖先拿起面上那本薄册,原来是韩世忠所抄录岳飞历年的奏疏、表檄、题记、书启、诗词。郭靖随手翻阅,但见一字一句之中,无不忠义之气跃然纸上,不禁大声赞叹。黄蓉低声道:「你读一段给我听。」
郭靖顺手一翻,见一页上写着「五岳祠盟记」五字,于是读道:「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余发愤河溯,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荒夷,洗荡巢穴,亦且快国雠之万一。今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城,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不回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待敌,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踰沙漠,蹀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土下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
这篇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郭靖文理本浅,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竟把这题记读得声调铿锵,极为动听。黄蓉叹道:「怪不得爹爹常说,只恨迟生了数十年,不能亲眼见到这位英雄。你再读他的诗词。」郭靖顺次读了几首,像「满江红」、「小重山」等黄蓉是熟知的,「题翠光寺」、「赠张完」等诗却是她从末见过的。
山腰间铁掌帮的喊声不歇,郭靖让黄蓉枕在自己腿上,借着松柴火光,朗声诵读岳飞的遗诗道:「题目是『题鄱阳龙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胜复幽。紫金诸州相,白雪老僧头。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只听得风动林木,山谷鸣响,黄蓉骤感寒意,偎在郭靖怀中。郭靖出神道:「蓉儿,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这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啊。」
黄蓉「嗯」了一声,道:「还有那本册子里写着些什幺?」郭靖拿起一看,喜道:「这正是武穆王亲笔所书的兵法。完颜烈那奸贼做梦也想着的,就是这部书了。天可邻见没教那奸贼得去。」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十八个大字,曰:「重搜选,谨训习,公赏罚,明号令,严纪律,同甘苦。」正待细看,忽听山腰间铁掌帮徒喊声突止,四下里除了山巅风响,再无半点声息。一个多时辰之中,帮众的叫骂声,呐喊声始终不断,这时忽尔停歇,反觉十分怪异。
郭靖与黄蓉侧耳倾听,过了片刻,静寂中隐隐传来阵阵呼叱之声,只听裘千里连珠价叫起苦来,叫道:「今日爷爷这条老命送在你两个娃娃手中了。」斗然间异声大作,郭靖抢出门去,月光下只见成千成万毒蛇昂首吐舌,涌上峰来。
郭靖立时省悟:「他们自己不敢进入禁地,却命毒蛇来攻。」急忙回身抱起黄蓉,只听裘千里躺在地下破口大骂,当下足尖起处,在他腰眼里轻轻踢了两脚,解开他的穴道,将铁盒揣在怀里,不敢逗留,径往峰顶爬去。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节,离峰顶尚有数十丈之遥。郭靖凝神提气,片刻之间攀登峰顶,向下一望,但见蛇群已至石穴。那裘千里是铁掌帮中人物,想来必有制蛇之法,这时也无暇为他担忧,轻轻将黄蓉放在地下,心想蛇群转眼即至,自己纵因服过蝮蛇宝血,不畏毒蛇,但如何使黄蓉避开?
正自转念,黄蓉道:「先点个火圈再说?」郭靖大喜,道:「我真傻,连这法儿也想不到。」忙执拾枯柴,在黄蓉身周围团团围了一圈,刚点得两个火头,蛇群的先锋已然扑至,竟不烧成火圈挡蛇。郭靖暗暗叫苦,急忙高举黄蓉,放在自己肩头。毒蛇越涌越多,黄蓉看得甚是烦恶,直欲呕吐,忙闭上眼睛,胸口愈益疼痛,但觉郭靖抗着自己用力纵跃闪跃,闪跃中不住呼斥,神智正自渐渐昏迷,鼻端忽闻到一缕异香,精神斗然为之一爽,睁开眼来,只见一条火光,那血鸟从东而至。原来它先前飞开,本是闻到蛇味,追去大嚼,这时望到峰顶火光,赶来沐浴。
血鸟一至,群蛇立时降服,无一敢再动弹。那血鸟吃了几枚蛇胆,在火焰中擦洗一番,飞到了黄蓉肩上停住。郭靖喜道:「咱们毒蛇是不怕啦,再得想个法儿逃下山峰。」黄蓉灵机一动,道:「血岛能上峰来,咱们的白雕儿为什幺不能?岳武穆王名飞,字鹏举,咱们来个雕举,好不好?」郭靖尚未领会,问道:「什幺雕举?」黄蓉强忍疼痛,道:「叫雕儿背了咱们飞下去啊。」
一听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来,叫道:「那当真好玩得紧。我唤雕儿上来。」当下盘膝坐定,凝聚中气,在丹田盘旋片刻时,然后从喉间一吐而出,啸声远远传了出去,这正是马钰当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门武功,他修习九阴真经之后,功力更是精进。这中指峰自峰顶至峰脚相距何止数里,但啸声甫发,瞬息间白影临空,双雕在月光下御风而至,停在二人面前。
郭靖替黄蓉解下软猬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他伤后无力抱持,用衣带将她身子与雕身缚住,然后自己伏上雄雕之背,口中一声呼啸,双雕振翅而起。两人初时甚感害怕,但双雕一飞离地,立感平稳异常。黄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这是天下奇观,要叫裘千里那老儿去瞧瞧,于是轻拉雕颈,要它飞向第二指节的石穴之前,雌雕依命飞去。裘千里站在洞前,正自指手划脚的驱蛇,忙乱不堪,一见黄蓉骑在雕背,不禁又惊又羡,叫道:「好姑娘,也带我逃走吧。我兄弟己见到我在这儿,老儿可活不成啦!」


第八十五回 黑沼隐女

黄蓉笑道:「我这雕儿负不起两人。你们亲兄弟,求求他不就成啦?」一拍雕颈,转身飞开。裘千里见她要走,恶念顿起,叫道:「好姑娘,你瞧我这玩意儿有趣不?」黄蓉好奇心起,牵雕回头,要瞧瞧他有什幺玩意。那知裘千里突然和身向前一扑,飞离山峰,向黄蓉背上抱去。原来他见毒蛇涌至,无穷无尽的钻进洞来,只得出洞呼喝,却被铁掌帮诸人见到。他私入禁地,莫说是帮主兄弟,纵是帮主本人,也决不能再活着走下中指峰去,所以不顾一切的要抢上雕背逃走。
那白雕虽然神骏,究竟负不起两人,黄蓉身子被裘千里一抱住,白雕立时向山峰下深谷堕下去。那雕双翅用力扑打,下堕之势虽然稍缓,可是始终支持不住。裘千里一把抓住黄蓉后心,要将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带缚在雕上,急切间摔她不下。黄蓉手足被缚,也是难以回手,眼见二人一雕,都要摔在深谷之中,尸骨无存。那雄雕听见雌雕惊叫,急赶来救,却已不及。铁掌帮诸人站在山腰间看得明白,个个骇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正危急间,一道红光从山峰背后急转过来,犹如电光一闪,那血鸟已将裘千里双眼啄瞎。那老儿斗然之间双目剧痛,眼前漆黑,伸手去抹拭眼睛,就只这幺一松手,身子一连串的筋斗翻将下去,一声惨呼从山谷下传将上来,待众人听到声音时,早已跌得粉身碎骨。白雕背上一轻,纵吭欢唳,振翅直上,与雄雕并肩北去。
郭靖在雕背长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间,双雕已飞出六七十里。郭靖怕黄蓉伤重难支,喝令双雕下降,看黄蓉时,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郭靖忙将缚着的衣带解开,替她推宫过血,好一阵子,方才悠悠醒转。这时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透不出半点光来。郭靖双手抱着黄蓉,站在旷野之中,只觉天地茫茫,竟无容身之处,不知如何是好。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向前走去,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那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了一阵,四周更是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瞧不见任何对象,当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怕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坑之中。这样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一望,想要辨别方向,却看出原来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
既有灯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脚步,笔直向那灯火快步赶去,奔出里许,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都是树木,原来那灯火是从树林之中发出。可是一入林中,再也无法直行,林中小路东盘西曲,急走一阵,忽然失了灯火所在,忙跃上树去眺望,却见那灯火已在身后。
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郭靖接连赶了几次,弄得头晕眼花,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三鸟一马也不知到了那里,他知这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从树顶上纵跃过去,黑暗中却又看不明白落足之处,又怕树枝擦损了黄蓉。幸好他生性最沉得住气,连遭挫折,并不沮丧,站着调匀一下呼吸,稍歇片刻,打定主意不找着决不罢休。
黄蓉受伤后身子衰弱,头脑仍极清明,被郭靖抱着东转西弯的闹了一阵子,虽然瞧不见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她闭了眼睛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道:「蓉儿,你还好幺?」黄蓉「嗯」了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黄蓉默默数着他的脚步,待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黄蓉又道:「再向右斜行十三步。」
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刚才郭靖这一阵乱闯,黄蓉已知这树林并非天生,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天下无双,倒有一大半传授给了女儿。这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闭了眼睛说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路径,她既从未到过,那幺在这昏黑之中,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的小径,她也辨认不出了。
这样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斜走数步,似乎越行越是迂曲迢遥,但不到一顿饭时光,那灯火已赫然在眼前出现,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别莽撞!」郭靖「啊哟」一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膝,仗着武功卓绝,提气向后一跃,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一股污泥之味,极是刺鼻,借灯火向前一望,眼前茫茫一团白雾,裹着两间茅屋,那灯火就从茅屋中透射出来。
郭靖高声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方便,借地方歇歇,讨口汤喝。」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郭靖再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走到此处,必有本事进我屋来。难道还得我出来迎接幺?」语声冷淡异常,显见是不喜外人打扰。
若是换作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厌,此时却是救伤要紧,只是眼前一片污泥,不知如何过去,当下低声与黄蓉商量。黄蓉睁眼一看,想了片刻,道:「这屋子是造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否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什幺都知道。」黄蓉道:「你走到圆屋后边,对着灯火直行三步,斜行五步,再直行三步。如此直斜交差,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落脚之处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桩。只是那些木桩虚虚晃晃或歪或斜,若非郭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早已摔入泥沼之中。
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着黄蓉,一跃而入,依言落在左首,心中微微一惊,暗道:「一切都在蓉儿料算之中。」原来墙里是个院子,那院子分为两半,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个水塘。
郭靖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蓉悄声道:「进去吧,里面没古怪啦。」郭靖点点头,朗声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请主人大度包容。」说毕走进堂去。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望着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正自用心思索,虽听见郭靖说话,却不抬头。
郭靖将黄蓉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无血色,心中甚是怜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却怕打断她的思路。黄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复,一看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一数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计算到二百三十,但见那老妇搬弄算子,算那第三位数字。黄蓉脱口道:「五!二百三十五!」
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搬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不过三十六七岁,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不禁大惊,抬头又向黄蓉望了一眼,见她是个妙龄少女,心想这必是她凑巧猜中,不足为奇,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又计下一道算题。
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二」,黄蓉轻轻道:「二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那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真是二百二十四。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目直瞪黄蓉,忽然向内室一指道:「跟我来。」拿起一盏油灯,走了进去。郭靖扶了黄蓉跟着过去,向内一望,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满铺细沙,沙上画了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着许多「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
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精通历数之术,一见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Y、Z、W四未知数)。黄蓉从腰中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那女子苦思数月不得其解的七八道难题尽数解开。
那女子至此惊讶异常,呆了半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十九元,『人』之上有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之下有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算到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一交坐在细沙之中,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从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
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一个九宫之图。
那女子色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然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足为奇。就说四四图吧,以十六子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外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内四角对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样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毫不错。
黄蓉又道:「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谅你也不知晓。」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阵在沙上排了出来。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是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过了半晌,脸色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
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说话,突然远处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道:「铁掌帮?」郭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竟是何等样人?」问到这句时,声音极是严厉。
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朗声道:「咱俩是九指神丐洪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若是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着一揖到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幺倔强。你挨得,你师妹挨不得了。知道幺?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他们找不到路,走不进来,尽管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神……神……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原来她本来叫做「神算子」瑛姑,但想到黄蓉的算法精已百倍,只说了个「神」字就不说了。
郭靖作揖相谢。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的伤势,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水里给黄蓉服食。黄蓉接过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瑛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还想好得了幺?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
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师妹身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这两间小小茅屋,岂能容你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郭靖心想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我无礼了。」身形一沉,举臂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瑛姑抵挡不住,劲道仅用了一半,惟有夺路之心,并无伤人之意。
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那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身手如此高强,被她这一带,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抢了一步,瑛姑也不料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滑了一滑,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心中均各暗暗称异。瑛姑喝道:「好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吧!」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点的是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
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击,将那降龙十八掌一掌一招的吏将出来,数招一过,立时体会出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无一招是明攻直击,却是每一招都含有阴毒后着,郭靖好几次都险险着了她的道儿,若非他会得双手分搏之术,危急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郭靖愈战愈是心惊,掌力愈是沉厚,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一拳一脚,打出时都似柔弱无力,但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直教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落英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要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败。他本来心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与她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岂知道女子功夫极是了得,稍一疏忽,还得丧在她的手下,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第十六掌「双龙抢珠」,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刘氏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相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无穷。
瑛姑低呼一声;「咦!」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右拳直击,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那里经受起这股大力,势不是墙破屋倒,就是她身子穿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微微一触,只觉那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滑溜异常,连掌带劲,都滑到了一边。只是她身子也是一震,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
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势,但瑛姑身手何等快捷,早已借势欺入,双手五指成锥,分戳郭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郭靖封让不及,身子微侧,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藏杀着。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右手上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已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路都大出于对方意料之外,两人心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练到如此功夫?」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未必能胜过这样一个乳臭少年,那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付于流水?复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
郭靖心地仁厚,只道自己掌力已将她打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咱们走吧。」瑛姑见他一面说,一面不住瞧着黄蓉,关切之情,见于颜色,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子中了裘千仞五毒神掌,脸上已现黑气,最多只能再活三日,你还苦苦护着她干幺?」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
郭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着黄蓉上身,颤声道:「蓉儿,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知道那女子所说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不要离开我一步,成幺?」郭靖道:「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为极为乖戾,对这对爱侣横遭惨变,竟大感幸灾乐祸,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见到郭靖呆呆发呆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
只听得林外呼叫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后,料到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进入,过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足见内功深湛。
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你不知道幺?」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吧。」瑛姑叫道:「谁走得进我的黑沼?三更半夜的,别再啰唆扰人清梦。」裘千仞叫道:「好吧,您别见怪吧!」语意之中,似乎对瑛姑不敢轻易得罪。只听铁掌帮徒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一呆,猛地双膝点地,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道:「老前辈!我老了幺?」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那毕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什幺话好。瑛姑回过头来,见她满头大汗,狼狈之极,心中一酸:「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白白虚度了。」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我曾听见过。」可是曾听何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念的词是谁作的,说些什幺?」黄蓉摇头道:「我是第一次听到,不知道是谁作的。嗯,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
有宋一代,词学极盛,文人学士固然人人会填词谱歌,就是普通百姓,也都会唱得几首,哼得几句,有谁作得一首好词来,不多时全国皆闻。像柳永所作之词,竟称天下凡有井水之处,都有流传。郭靖心想:「蓉儿家学渊源,凡是出名的诗词,决无不知之理。那幺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会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
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头来,道:「你师妹被裘铁掌击中,不知什幺东西从中挡了一挡,总算没有当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有一人救得!」郭靖怔怔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心中怦的一跳,真是喜从天降,在地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那里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幺还会在这阴湿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一会,瑛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却是难说。」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决不至见危不救。」瑛姑道:「什幺见危不救?见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你给他什幺好处了?他为什幺要救你?」语意之中,实是含着极大怨愤。
郭靖不敢接口,也不敢起来,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什幺,写了好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在布包折缝之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才回到圆室,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的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内,开拆这白色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声答应,伸手欲接布囊。
瑛姑缩手道:「慢着!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倘若救活她的性命,我却有一件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干什幺啊?」瑛姑厉声道:「干什幺跟你有何相干?我只问她肯也不肯?」黄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便是。」
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道:「枉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当下将三个布囊递给了他。郭靖接在手中,见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稳稳放在怀中,重行叩谢。瑛姑一闪身,不受他的大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的谢。你们与我无亲无故,我干幺要救她?就算沾亲有故,也犯不着费这幺大的神呢!咱们话说在先,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拙于言辞,不善与人辩驳,此时为了黄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是恭恭敬敬的听着。瑛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必饿了,且吃些粥吧。」
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思潮起伏。过不多时,瑛姑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梗米粥来,还有一大碗山鸡片、一碟腊鱼,郭靖肚子早就饿了,先前挂念着黄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轻轻拍拍黄蓉的手背,道:「蓉儿,起来吃粥。」
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道:「我胸口疼痛得紧,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丸药是陆乘风当日在归云庄上所赠,黄蓉一直放在怀内,洪七公与郭靖被欧阳锋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死之功,却有止疼宁神之效。郭靖应了,解开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来。
当黄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时,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后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厉声道:「这是九花玉露丸幺?给我瞧瞧!」郭靖听她语气甚是怪异,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当下将一囊药丸尽数递给了她。瑛姑接了过来,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已是遍体清凉,双目凝视郭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处得来?快说,快说!」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是惨厉。
黄蓉心中一动:「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与桃花岛那一个弟子有什幺干系?」只听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瑛姑一跃而起,喝道:「黄老邪的女儿?」双眼闪闪生光,两臂一伸一缩,作势就要扑上。黄蓉道:「靖哥哥,将那三只布囊还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的情。」郭靖将布囊取了出来,却迟迟疑疑的不肯递过去。黄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当真就死。死又怎样?」郭靖从来不违黄蓉之意,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
却见瑛姑望着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转身子,不知做些什幺。黄蓉道:「咱们走吧,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来,说道:「我研习术数,为的是要进入桃花岛。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你们走吧,把布囊拿去。」说着将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在郭靖手中,对黄蓉道:「这九花玉露丸对你伤势有害无益,不可再服。伤愈之后,一年之约不要忘记。你爹爹毁了我的一生,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也不给你们吃。」说着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
黄蓉气极,正欲反唇相稽,一转念,扶着郭靖站起身来,用竹杖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题: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罗喉、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按即西洋数学中的级数论);第三道是一道「鬼谷算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按: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已研究得颇为深刻。)写下三道题目,扶着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门,一回头,只见瑛姑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出神。
两人走入林中,郭靖将黄蓉背起,仍由她指点路径,一步步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数错脚步,不敢说话,直到出林,才问:「蓉儿,你在沙上画了些什幺?」黄蓉笑道:「我出三道题目给她。哼,半年之内,她必计算不出,教她花白头发全变白了。谁教她这等无礼?」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结下了什幺仇啊。」黄蓉道:「我没听爹爹说过。」过了半晌,道:「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儿,靖哥哥你说是幺?」她心里隐隐猜疑:「莫非爹爹昔日与她有甚幺情爱纠缠之事?」只是并无左证,口中也就不说。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着你的题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回去啦。」黄蓉道:「不知布囊中写些什幺,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咱们拆开来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着她的话,到了桃源再拆。」黄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坚持不允,只得罢了。
闹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跃上树顶四下一望,不见铁掌帮徒众的踪迹,先放了一大半心,数声呼啸,先将小红马与血鸟招来,不久双雕也连翩而至。两人甫上马背,忽听林边喊声大振,数十名帮众蜂涌赶来。原来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听到郭靖呼啸,急忙追至。郭靖大声的说:「好啊,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劲,小红马犹如腾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时分已将帮众抛得无影无踪。
那小红马说快真快,到次日午间已奔出数百里之遥,两人在路旁一家小饭铺中打尖,黄蓉伤势渐重,只能喝半碗米汤。郭靖一问,知道当地已属桃源县管辖,忙取出那白布小囊,拉断缝线,原来里面是一张地图,图旁注着两行字道:「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路尽处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达时拆红色布囊。」
郭靖更不耽搁,上马而行,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来愈窄,再行八九里,道路两旁山峰壁立,中间留出一条羊肠小径,仅容一人勉强过去,小红马却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负起黄蓉,留红马在山边啃食野草,迈开大步径行入山。
第八十六回 渔樵耕读

那是一路上岭的山路,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须得将黄蓉横抱了,两人侧着身子,方能过去。这时正当七月天气,赤日炎炎,流火烁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将骄阳全然遮去,倒也颇为清凉。
又行一阵,郭靖腹中饥饿,从怀中取出干粮,却不停步,边走边吃,吃完三个大炊饼,正觉唇干口渴,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当即加快脚步。空山寂寂,那水声在山谷间一激荡,轰轰汹汹,有若秋潮夜至,愈走水声愈响,待得走上岭顶,只见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声势甚是惊人。从岭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一座草屋。郭靖拣一块山石坐下,取出红色布囊拆开,见囊内白纸上写道:「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吃了一惊,道:「段皇爷,那不是与你爹爹齐名的『南帝』吗?」黄蓉本已极为疲累,听他说到「南帝」,精神为之一凛,道:「南帝?我曾听爹爹说,段皇爷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那不是……」想起云南与此处相隔万山千山,三日之间那能到达,不禁胸中一凉,忙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头,和他同看纸上之字:
「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彼多行不义,避祸桃源,外人万难得见,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毒手矣。故须假言奉师尊洪七公之命,求见皇爷禀报要讯,待见南帝亲面,以黄色布囊中之图交出。一线生机,尽悬于斯。」
郭靖读毕,转头向着黄蓉,却见她蹙眉默然,即问:「蓉儿,段皇爷怎幺多行不义了?为什幺求医是更犯大忌?渔樵耕读的毒手是什幺?」黄蓉叹道:「靖哥哥,你别当我聪明得紧,什幺也该知道。」郭靖一怔,伸手将她抱起,道:「好,咱们下去。」他凝目远眺,只见瀑布旁柳树下坐着一人,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隔得远了,那人在干什幺却瞧不清楚。
一来心急,二来下岭路易走得多,不多时郭靖已背着黄蓉走近瀑布,只见柳树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块石上,正自垂钓。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一舄如注,水中那里有渔?纵然有鱼,又那有余暇吞饵?看那人时,见他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一张黑漆漆的锅底脸,虬髯满腮,根根如铁,双目动也不动的望着水中。郭靖见他全神贯注的钓鱼,不敢打扰,扶黄蓉倚在柳树上休息,自己却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什幺鱼。等了良久,忽见水中金光一闪,那渔人脸现喜色,猛然间钓杆直弯下去,只见水底下一只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那物非鱼非蛇,全身金色,模样甚是奇特,郭靖大感诧异,不禁失声叫道:「咦,这是什幺东西?」
一听到郭靖的呼声,水中忽然又钻出一条金色怪鱼,咬住钓丝,那渔人又惊又喜,用力握住钓杆不动。只见那钓杆愈来愈弯,眼见要支持不住,果然拍的一声,杆身断为两截。两条怪鱼吐出钓丝,在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几转,瀑布虽急,却冲它们不动,转眼之间,钻进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来了。
那渔人转过身来,圆睁怒目,喝道:「臭小贼,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来就就要动武,但不知忽地想起了什幺,强自克制,双手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中气愤之极。郭靖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祸事,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什幺怪鱼?」那渔人骂道:「你瞎了眼珠啦,这是鱼幺?这是金娃娃。」郭靖被骂,也不恼怒,陪笑道:「请问大叔,什幺是金娃娃?」
那渔人更是暴跳如雷,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这臭小贼啰唆什幺?」郭靖要恳他指点去见段皇爷的路径,那敢轻易得罪,只是打拱作揖的陪不是,旁边黄蓉却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鱼,我家里就养着几对,有什幺希罕了!」那渔人听黄蓉说出了「金娃娃」的来历,微感惊讶,骂道:「哼,吹得好大的气,家里养着几对!我问你:金娃娃干什幺用的?」黄蓉道:「有什幺用啊?我见它生得好看,叫起来呀呀呀的,好象小孩儿一般,就养着玩儿。」
那渔人听她说得不错,脸色登时和缓,道:「女娃儿,你家里若是真养得有,那你就须陪我一对。」黄蓉道:「我干幺要赔你?」渔人指着郭靖道:「我正好钓到一条,却被他莽莽撞撞的一声叫,又惹出一条来,扯断了钓杆。这金娃娃聪明得紧,第二次休想再钓得着它。不叫你赔叫谁赔?」黄蓉笑道:「就算钓着,你也只有一条。你钓到了一条,第二条难道还肯上钩?」渔人无言可对,搔搔头道:「那幺赔我一条也是好的。」
黄蓉笑道:「若是把一对金娃娃生生拆散,过不了三天,雌雄两条都会死的。」那渔人更无怀疑,忽地向她与郭靖连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对成不成?」
黄蓉微笑道:「你先得对我说,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渔人迟疑了一阵,道:「好,就说给你听。我师叔是天竺国人,前几日来探访我师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对金娃娃,十分欢喜。他说天竺国有一种极厉害的毒虫,为害人畜,难有善法除灭,这金娃娃却是那毒虫克星。他叫我喂养几日,待他与我师父说完话下山,再交给他带回天竺去繁殖,那知道……」黄蓉接口道:「那知道你一个不小心,让金娃娃逃跑啦!」
那渔人道:「咦,你怎幺知道?」黄蓉小嘴一撇道:「那还不容易猜。这金娃娃本就难养,我先前共有五对,后来给逃走了两对。」那渔人双眼发亮,脸有喜色,道:「好姑娘,给我一对,你还剩两对哪。否则师叔怪罪起来,我可担当不起。」黄蓉笑道:「送你一对,那也没什幺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干幺这样凶啊?」那渔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说:「好姑娘,你府上在那里,这里去不远吧?」黄蓉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几千里路是有的。」
那渔人吃了一惊,根根虬髯竖了起来,喝道:「小ㄚ头,原来是在消遣老爷。」提起醋钵的拳头,就要往黄蓉头上搥将下来,只是见她年幼柔弱,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迟迟不落。郭靖早已抢在旁边,只待他拳劲一发,立时抓他手腕。黄蓉笑道:「急什幺?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儿来吧。」
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然呼雕。那渔人听他喉音一发,山谷鸣响,中气极是充沛,不禁暗暗吃惊:「适才幸好未曾动手,否则怕要吃这小子的亏。」过不多时,双雕寻声飞至。黄蓉剥了一块树皮,用针在树皮背后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对金娃娃,叫白雕带来吧。女蓉。」郭靖大喜,割了二条衣带,将树皮牢牢缚在雄雕足上。黄蓉向双雕道:「到桃花岛,速去速回。」郭靖怕双雕不能会意,手指东方,连说了三声「桃花岛。」双雕齐声长呜,振翼而起,在天空盘旋一周,果然向东而去,片刻之间已隐没云中。
那渔人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喃喃的道:「桃花岛,桃花岛?黄药师黄老先生是你什幺人啊?」黄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幺啦?」那渔人道:「啊!」却不接话。黄蓉道:「数日之间,我的白雕会把金娃娃带来,不太迟吧?」那渔人道:「但愿如此。」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怀疑神色。
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请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渔人不答,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幺?是谁教你们来的?」郭靖恭恭敬敬的道:「晚辈有事求见段皇爷。」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说是奉洪七公之命而来,但他一生诚实,忽然要他撒谎,却是呐呐的说不出口。
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干幺?」依郭靖本性,就要实说,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误了黄蓉性命,说不得,只好权且骗他一骗,正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色不定,黄蓉容颜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们想要我师父治病,是不是?」郭靖被他喝破心事,那里还能隐瞒,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没能抢先撒谎。
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师父师叔责骂,也不要你们什幺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吧!」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丝毫转圜余地,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倒抽凉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身行礼道:「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花岛黄岛主的爱女,现当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指点一条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爷。」
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脸色稍见和缓,但摇头道:「这位小姑娘是丐帮帮主?我不信。」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道:「那幺九指神丐是你们什幺人?」郭靖道:「正是我们两人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
瑛姑柬帖之上,书明要他们冒认是奉师父之命,但郭靖生性忠厚老实,不会撒谎,一时迟疑未答,黄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渔人低头沉吟,自言自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这事该当如何?」黄蓉心想,乘他犹豫难决之际,快下说辞,又道:「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那渔人突然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逼视黄蓉,厉声道:「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黄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追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黄蓉知道其中必有别情,可是无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段皇爷早已死了!」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死时,九指神丐就在他身旁,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你们受谁指使?到此有何阴毒诡计?快快说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
郭靖见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一招「见龙在田」,挡在黄蓉身前。这一招纯是防御,却似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敌不至即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虽然出掌,但势头斜向一边,并非对自己进击,心中微感诧异,五指继续向黄蓉左肩抓去,又进半尺,突然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一震,胸口微微发热,这一抓立时被反弹出来。
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道:「我听过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那幺这两个少年确是他老的弟子了,倒也不便得罪。」只见郭靖拱了拱手,神色甚是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但无半点得意之色,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他说中,无法抵赖,只得点了点头。
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说道:「纵然九指神丐自身受伤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上山去见家师,区区下情,两位见谅。」黄蓉道:「当真连我师父来也不能?」那渔人摇头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黄蓉心中琢磨:「他明说段皇爷是他师父,可是又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的身旁,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却是教人难以索解。他师父在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爷,我们总得见上一见。」抬头仰视,只见那山峰穿云插天,较之铁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数倍,一片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实无上山之路,心想:「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心中盘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一闪,水底有物游动。她慢慢走到水边,定睛一瞧,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之中,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过来观看。郭靖「啊」的一声,道:「我下去捉上来。」黄蓉道:「唏!那不成,水这幺急,怎站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许能打动他之心,引我们去见他师父。否则,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黄蓉必会阻拦,当下一语不发,也不除衣裤鞋袜,涌身就往瀑布中一跳。
黄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来,立足不定,摇摇欲倒。那渔人也是大吃一惊,伸手一扶黄蓉,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来救郭靖。黄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冲猛击,身子竟未摇晃,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
但见他一手一条,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只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腻异常,一摇一缩,挣脱了郭靖掌握,先后窜入石底。郭靖急抢时,那里来得及,刹那间影踪不见。黄蓉失声低呼,忽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一回头,见那渔人不知何时已从茅屋中出来,站在自己身后,左肩头抗了一只小船,右手握着双桨,想是要下水救人。
郭靖性子沉毅,两足用劲,以「千斤堕」功夫,牢牢站稳石上,恰似中流砥柱,屹立不动,同时闭气停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块大石之下,用力一抬,只感那石微微摇动,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飞龙在天」,双掌向上猛举,只听得一声猛响,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来。他变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潜龙勿用」,横推过去,那巨石受水力与掌力夹击,擦过他身旁,蓬蓬隆隆,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响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回音,轰轰然良久不绝。只见郭靖双手高举,一手抓住一双金娃娃,一步步从瀑布中上来。
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丈来高。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底,那里跳得上来,当下垂下桨去,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一松手又被滑脱逃走,于是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身子斗然间从瀑布中钻出,跟着左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人已借力跃到岸上。黄蓉虽与他相聚日久,却不料他功力已精进如此,见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心中又惊又喜。其实郭靖为救黄蓉,乃是豁出了性命干冒大险,待得出水上岸,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下,水沫四溅,不由得目眩心惊,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是惊佩无已,知道若非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被瀑布冲入下面深渊去了。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给渔人。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船桨,正要接过,忽然心中一凛,缩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吧,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幺?」渔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颠倒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坚执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强?区区一对渔儿,说得上什幺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说着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色间颇为过意不去。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若是当真不治,阴世路上,总是有你靖哥哥陪着就是了。咱们走吧!」
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是死不瞑目。」渔人道:「什幺?」黄蓉道:「这山峰光滑如镜,无路可上,你若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什幺法子?」那渔人心想:「既然我不能送他们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于是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容易得紧。上去转过山角,瀑布势头大缓,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瀑布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黄蓉道:「快抢铁舟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吧?」黄蓉道:「好,你爱做君子,那就做君子吧!」
「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那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了瀑布的上游。
舟一掷出,立即抢起铁桨,挟在腋下,右手横抱黄蓉,只见那铁舟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一低头,让过暗器,涌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却分辨不出他叫些什幺,眼见那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若是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两人就是神仙,只怕也要摔得粉身碎骨,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什幺「臭ㄚ头!」「小贱人!」之声,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郭靖全神贯注在扳舟,那里听到她说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那铁舟头高尾轻,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下,却也极是急促,只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险给水冲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用的是都是降龙十八掌的先天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黄蓉赞道:「就是让那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幺快!」
又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只见景色如画,清溪潺潺,水流平稳之极,几似定住不动。那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想见一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注满一丛丛白色小花,香气极是浓郁。靖蓉二人心旷神怡,料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插桨下去一探,一股大力突然一冲,他未曾防备,铁桨几欲脱手,原来溪面水平如镜,底下却有一股无声的激流。
那铁舟缓缓向前驶去,两人都盼这绿柳清溪越长越好。黄蓉叹道:「若是我的伤难以痊可,那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安慰她,那铁舟忽然钻入了一个山洞。洞中香气更浓,水流却又湍急,耳中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郭靖道:「那是什幺声音?」黄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眼前一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采!「好!」原来洞外是个极大的喷泉,高有丈余,奔雪溅玉,一条巨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出来,飞入半空,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那溪水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了。郭靖扶着黄蓉上了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一回头,却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却也不知说什幺话好,只是手携着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再无别念,看了良久,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
一面唱,一面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只见那人左手拿了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儿,原来是个樵夫。黄蓉一见此人装束,立时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什幺,现下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一樵子,那幺渔樵耕读,想来不是南帝的四个弟子,也必是他手下的四个亲信,不禁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是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
「天津桥上,恁栏遥望,春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儿就在山边砍柴。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必会当他是个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听师父说,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如何消沉至斯?」又听他唱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佟硕之评论:金庸的小说最闹笑话的还是诗词方面,例如在「射雕英雄传」中,就出现了「宋代才女唱元曲」的妙事。「射雕」的女主角黄蓉,在金庸笔下是个绝顶聪明的才女,「渔樵耕读」这回用了许多篇幅,描写这位才女的渊博与才华。黄蓉碰见「渔樵耕读」中的樵子,那樵子唱了二首曲牌名「山坡羊」的曲儿,黄蓉也唱了个「山坡羊」答他。樵子唱的三首,一、「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二、「天津桥上,凭栏遥望。……」三、「峰峦如聚,波涛如怒。……」这三首「山坡羊」的作者是张养浩,原题第一首是「咸阳怀古」,第二首是「洛阳怀古」,第三首是「潼关怀古」。『随树森编的「全元散曲」有收辑,见上卷四三七至四三八页』张养浩元史有传,在元英宗时曾做到参议中书省事,生于公元一二六九年,卒于公元一三二九年。「射雕英雄传」最后以成吉思汗死而结束,成吉思汗死于公元一二二七年八月十八日,黄蓉与那樵子大唱「山坡羊」之时,成吉思汗都还未死,时间当在一二二七年之前。张养浩在一二六九年才出世,也即是说要在樵子唱他的曲子之后四十多年才出世。黄蓉唱的那首「山坡羊」:「青山相待,白云相爱。……」作者是宋方壸,原题为「道情」『见(全元散曲)下卷1300页。』此人年代更在张养浩之后,大约要在黄蓉唱他曲子之后一百年左右才出世『太平乐府姓氏』将他列为元代后期八十五位作家之一。据郑振铎推断,这批作家的年代约是公元一三0一年到公元一三六0年)。还有一点,根据中国旧小说的传统,书中人物所作的诗词与联语之类,如果不是注明「集句」或引自前人,则定然是作者代书中人物作的。例如「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葬花辞,薛宝琴的怀古诗,史湘云的柳絮词等等,都是作者曹雪芹的手笔。元春回府省亲时,贾政叫贾宝玉题匾、拟联等等,也都是曹雪芹本人的大作。曹雪芹决不能叫林黛玉抄一首李清照词或,贾宝玉抄一首李白的诗以显示才华,其理明甚。射雕这回写黄蓉唱元曲之后,又碰到一位书生,连篇累牍描写黄蓉的「才华」,如谈「论语」的「微言大义」啦,猜谜语啦,对对子啦等等,这些都是抄自前人的旧作,而且是并不怎幺高明的作品……金庸用了几乎整整一回的篇幅……,写黄蓉的才华,我是一面读一面替这位才女难过的。宋人不能唱元曲,这是常识问题,金庸决不会不知道。这也许是由于他一时粗心,随手引用,但这幺一来,就损害了他所要着力描写的「才女」了。岂不令人惋惜。金庸的武侠小说流行最广,出了常识以外的错误影响也较大。所以我比较详细的指出他这个错误。希望金庸以后笔下更多几分小心。……(写于1966年1月)(诸子百家看金庸第五辑,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7年4月25日一版,页138-141,金庸梁羽生合论)
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什幺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采:「好曲儿!」
那樵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道:「好?好在那里?」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当下微微一笑,低声唱道: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甚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昔日必曾手绾兵符,显赫一时,所以这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可是同时也隐隐推崇他当年富贵时的德业。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黄蓉伶俐机变,这一首小曲果然教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向山边一指,道:「上去吧!」
只见那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头而望,但见那山峰的上半截隐在云雾之中,不知那峰顶究有多高。
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实只听懂了一半,既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只怕他忽又变卦,当下更不打话,背起黄蓉,双手握着长藤,提气而上。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速,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樵子又在唱曲,什幺「……当时纷争今何处?嬴,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医啦。」郭靖愕然,问:「怎幺?」黄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靖道:「呸,别听他的。」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说话之间,两人已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虽当盛暑,身上却已颇感寒意。黄蓉叹道:「眼前奇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你别再说死啦活啦,成不成?」黄蓉低低一笑,将嘴唇贴在他背脊上吹气。郭靖只感背上一处又热又痒,叫道:「你再胡闹!我一失手,两个儿一齐摔死。」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啦!」
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转向前伸,凝目一望,原来已到了峰顶,刚踏上平地,还未将黄蓉从背上放下,猛听得轰隆一声巨晌,似是山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郭靖奇道:「怎幺这高的的山上也有牛,真是怪事!」负着黄蓉,循声奔去。黄蓉道:「渔樵耕读幺,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吽鸣,所处形势却极怪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堕,下面一人摆起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松手,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之中。那人所站之处,又是在一块突出的悬岩之上,无处退让,纵然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一个失足跌将下来,撞松岩石,那人就在近处,抢着托石救牛,却将自己陷在这狠狈境地。黄蓉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此处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一块平地,开垦成十余亩山田,种着禾稻,一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黄蓉一面察看,一面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那头牛总有二百斤上下,岩石的重量瞧来也不在那牛之下,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稳稳托住,也算得是神力惊人。」郭靖将她往地下一放,奔了过去,黄蓉急叫:「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那农夫身边,蹲下身去将岩石托住,道:「我托着,你先去将牛牵开!」
那农夫手上一轻,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起黄牛与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脚下踏稳,双臂向上一推,大石登时高起尺许,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管可支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过,一跃上坡,要去牵开黄牛,但不自禁先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雄。
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黄牛大石,却是显得并不吃力。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一望,见黄蓉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郭靖一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
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倘怀善意,下面两位师位怎无响箭射上?若是硬闯两关,那幺武功必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了点头。那农夫脸色微变,道:「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那黄牛,从坡上轻飘飘的跃到了地下。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帮我把大石推开!」那农夫笑道:「片刻即回。」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摔二人下山,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无法帮助郭靖推开大石,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何时再回,心中又气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来。」
那农夫停步笑道:「他力气很大,托他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黄蓉心中更怒:「他好意相救,你却叫他钻进圈套,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我且想个什幺法儿也来损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问过尊师,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去。」
那农夫听见洪七公名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走近身子来取信,黄蓉慢慢打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脸露惊惶神色,叫道:「啊哟,不好,他手掌要烂啦,大叔,快想法儿救他一救。」
那农夫一怔,随即笑道:「不碍事。信呢?」伸手就要接信。黄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师哥正在练劈空掌,两只手掌昨儿晚浸过醋,还没散功,压得久了,手掌可就毁啦。」黄蓉在桃花岛时曾跟父亲练过劈空掌,知道练功的法门,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见闻广博,知道确有这种情形,心想:「若是无端端伤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师父必定怪罪,自己心中也过意不去,何况他又是好意出手相救我。只是不知道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诡计,却是骗我去放他下来。」
黄蓉见他沉吟未决,拿起软猬甲一抖,道:「这是桃花岛至宝软猬甲,刀剑不损,请大叔去给他垫在肩头,再将大石压上,那幺他既走不了,身体又不受损,岂非两全其美?」那农夫早听见过软猬甲的名字,将信将疑的接过手来。黄蓉见他脸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师父教我,决不可对人说谎,怎敢欺骗大叔?大叔若是不信,砍它几刀试试。」
那农夫见她脸上一片天真纯洁,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辈高人,言如金玉,我师父提到时也甚钦佩。瞧这小姑娘模样,确也不是撒谎之人。」只是为了师父,丝毫不敢托大,从腰间拔出短刀,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那甲纹丝不伤,真乃武林异宝,这时再无怀疑,道:「好,我去给他垫在肩头就是。」他那里知道黄蓉容貌冰雪无邪,心中却是鬼计多端,当下拿着软猬甲,挨到郭靖身旁,将甲披在他的右肩,双手托住大石,道:「你松手吧,用肩头抗住。」
这时黄蓉扶着山石,凝目瞧着二人,一见那农夫托住大石,叫道:「靖哥哥,飞龙在天!」郭靖给她一提醒,只觉手上一松,立时右掌前引,左掌从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人已跃在半空,右掌复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扑,落在黄蓉身旁,只听那农夫破口大骂,回头看时,又是他双手上举,托着大石动也不动了。
黄蓉极是得意,道:「靖哥哥,咱们走吧。」回头向那农夫道:「你力气很大,托他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那农夫骂道:「小ㄚ头,使这勾当算计老子!你说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让你这小ㄚ头给毁了。」黄蓉笑道:「毁什幺啊?师父叫我不能撒谎,可是我爹爹说骗骗人没什幺大不了,我爱听爹爹的话,我师父可拿我没办法啊。」那农夫怒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咦,我不是给你试过软猬甲幺?」那农夫大骂:「该死,该死!原来鬼ㄚ头是黄老邪的鬼女儿,我怎幺这生胡涂。」黄蓉笑道:「是啊,我师父言出如山,他是从来不骗人的。这件事难学得紧,我也不想学他,我说,还是我爹爹教得对呢!」说着格格而笑,牵着郭靖的手径向前行。
两人顺着山路向前走去,郭靖又惊又喜,却不知黄蓉如何又把那农夫骗去托起大石。那山路不久就到了头,前面是条宽约半尺的石梁,横架在两座山峰之间,云雾笼罩,望不见尽处。若是在平地之上,半尺小径又算得了什幺,可是这石梁下临深谷,别说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胆战心惊。黄蓉叹道:「那位段皇爷藏得这幺好,就算谁和他有天大仇恨,找到这里,气也先消了一半。」郭靖道:「那渔人怎幺说段皇爷已经死了?这事好教人放心不下。」黄蓉道:「这也当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样,不像是在撒谎,又说咱们师父是亲眼见段皇爷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进无退。」蹲低身子背起黄蓉,使开轻功提纵术,走上石梁。
那石梁高低不平,又加终年在云雾之中,石上溜滑异常,走得越慢,反是越易倾跌。郭靖一提气,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黄蓉叫道:「小心,前面断了。」郭靖也已看到石梁忽然中断,约有八九尺长的一个缺口,当下奔得更快,借着一股冲力,飞跃而过。黄蓉连经凶险,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可飞得没白雕儿稳呢。」
奔一段,跃过一个缺口,接连过了七个断崖,眼见对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听书声朗朗,石梁已到尽头,可是尽头却有一个极长缺口,看来总在一丈开外,缺口彼端盘膝坐着一个书生,手中拿了一卷书,正自朗诵。那书生身后,又有一个短短的缺口。郭靖止步不奔,稳住身子,不禁暗暗发愁:「若要一跃而过,原亦不难,只是这书生占住要津,除了他所坐之处,别地无可容足。」于是高声说道:「晚辈求见尊师,相烦大叔引见。」那书生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郭靖的话似乎半句也没听见。郭靖提高声音再说一遍,那书生仍是充耳不闻。郭靖低声道:「蓉儿,怎幺办?」
当黄蓉一见那书生所坐的地势,就知此事极为棘手,在这宽不逾半尺的石梁之上,一动手即判生死,纵然获胜,但自己是有事前来相求,如何能出手伤人?听郭靖相询,蹙眉不答,再听那书生所读的,原来是一部最平常不过的论语,只听他读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读得酣畅淋漓,确似在春风中载歌载舞,喜乐无已。黄蓉心道:「要他开口,只有出言相激。」冷笑一声说道:「论语纵然读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义,也是枉然。」
那书生愕然止声,抬起头来,说道:「什幺微言大义,倒要请教。」黄蓉打量那书生,见他约有五十余岁,头戴消遥巾,手挥折迭扇,颏下一丛长须,确是个饱学宿儒,于是冷笑道:「你知孔门弟子,共有几人?」
那书生笑道:「这有何难?孔门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人。」黄蓉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那书生愕然道:「论语中未曾说起,经传上亦无记载。」黄蓉道:「我说你不明经书的微言大义,岂难道说错了?刚才我明明听你读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两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这般学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那书生被她这般强辞夺理的一说,不禁哑然失笑,可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聪明机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满腹诗书,佩服佩服。你们要见家师,为着何事?」黄蓉心想:「若说前来求医,他必多方留难。可是此话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读论语,我且掉几句孔夫子的话来搪塞搪塞。」于是笑道:「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书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说道:「好,好,我出三道题目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就引你们去见我师父,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请两位从原路回去了。」黄蓉道:「啊哟,我没读过多少书,太难的我可答不上来。」那书生笑道:「不难,不难。我这里有一首诗,说的是在下出身来历,打四个字儿,你请猜猜看。」黄蓉道:「好啊,猜谜儿,这倒有趣。请念吧!」
那书生捻须吟道:「六经蕴籍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黄蓉伸了舌头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书生一笑接吟道:「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掩却半床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黄蓉心道:「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瞧你这等模样,必是当年段皇爷朝中大臣,随他挂冠离朝,归隐山林,这又有何难猜?」于是说道:「『六』字下一个『一』一个『十』,那是个辛字。『杏』字上加横下去『口』,那是个末字。半『床』加『大』加一点,那是个状字。『完』挂冠,那是个元字。辛末状元,失敬失敬,原来是位辛末科的状元爷。」
那书生呆了一呆,本以为这字谜十分难猜,纵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这窄窄的石梁之上,郭靖武功再高,只怕也难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难而退,乖乖的回去,岂知黄蓉竟似不加思索,随口而答,不由得惊讶异常,心想这女孩儿原来是个绝顶聪明的才女,倒不可不出个极难的题目来难难她,四下一望,见山边一排棕榈,树叶随风而动,宛若挥扇,他是状元之才,即景生情,于是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说道:「我有一个上联,请小姑娘对对。」黄蓉伸了伸舌头道:「对对子可不及猜谜儿有趣啦。好吧,我若不对,看来你也不能放我们过去,你出对吧。」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七回 一灯大师

那书生挥扇指着那一排棕榈道:「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迭扇。」这上联既是即景,又隐然自抬身份。黄蓉心道:「我若单以事物相对,不含双关之义,未擅胜场。」游目四顾,只见对面地上似有一座寺院,庙前有一个荷塘,此时七月将尽,荷叶已凋了大半,心中一动,笑道:「对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说出来不便。」那书生道:「但说不妨。」黄蓉道:「你可不许生气。」那书生道:「自然不气。」黄蓉指着他头上戴的逍遥巾道:「好,我的下联是: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这下联一说出来,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见那莲梗撑着一片枯凋的荷叶,果然像是个独脚鬼戴了一顶消遥巾,也不禁笑了起来。黄蓉笑道:「别笑,别笑,一摔下去,咱俩可成了两个不戴逍遥巾的鬼啦!」
那书生心想:「普通对子是定然难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个绝对。」猛然想起少年时在塾中读书之时,老师曾说过一个绝对,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说不得,只好难她一难,于是说道:「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对: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
黄蓉听了,不觉一怔,心想:「」这琴瑟琵琶四字之中,共有八个王字,这倒难对了。那书生见难倒了她,其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来问他,于是说在头里:「这上联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在先,小姑娘既然对不出,只好请回了。」黄蓉灵机一动,已然对出,笑道:「若说对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得罪了大叔,现下这一联更是一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位,是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难万难,岂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但教对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黄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一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道:「在下拜服。」黄蓉回了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机要阻我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跃过小缺口,道:「请吧。」
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即提气跃过缺口,在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
那书生见他背了黄蓉履险如夷,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家折服了一位饱学的状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悦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别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是有亏。」黄蓉笑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瞧姑娘是位闺女,与这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有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实是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幺说,这位状元公又这幺说。」当下小嘴一扁,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他的话怎幺也信得的?」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幺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之话,挖空了心思加以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讥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官做?这未免大违于圣贤之道。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想:「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语,引着二人向前走去。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笑,转过了头去。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得,请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
黄蓉道:「可以拆那黄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里面白纸上并无一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位天竺国人作帝皇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只猛鹰,神态极是凶恶。黄蓉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当下将图折起,握在掌中。
只听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扶着书生走向内室,想是他被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一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出来,双手合什,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报。」那小沙弥合什道:「段皇爷早已不在人世,累两位空跑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是得到这样一个回复,这便如何是好?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中接过那幅图画,说道:「小女子身受重伤,特来相求尊师慈悲施救。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什行了一礼,转身入内。
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什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扶着黄蓉随小弥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觉绿荫森森,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之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一旁,微微躬身,请二人进屋。
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对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谢,然后与黄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山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各坐一个僧人。一个面目黝黑,高鼻深目,乃是天竺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身后。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见她口呼「师伯」,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琢磨,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的磕了四个响头。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说着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贺。」郭靖听了他的言语,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只是好端端一位皇帝,怎幺变成了一个和尚?他们怎幺又说他已经死了,这不是好好活着幺?可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蓉儿怎幺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只听那僧人又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吧?想当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还是光棍儿一条,不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等俊美的女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幺?你外祖是那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道。」那僧人道:「啊。」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到了很久了吧?」黄蓉心道:「瞧他神色,很欢喜见到我们,那幺一路上留难不见,都是他弟子的主意了。」当下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难,否则就算早到了,段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那里是外人,小姑娘一张利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人世啦,我现在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宝,你爹爹只怕不知吧?」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剃度作了和尚,一人出家,宛似转世作人,所以他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人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若是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见一灯大师。蓉儿真是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道:「我爹爹并不知晓。」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那是放心得过的。你们远来辛苦了,用过斋饭没有?咦!」他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将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看,越看神色越是惊讶。
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一酸,突然双膝跪地,向大师连连磕头。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求大师救她性命!」一灯适才这一抬,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一灯武功已至化境,收发自如,这一抬先用了五成力,若觉郭靖抵挡不住,立时收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了若指掌的明白对方武功深浅,须知会武之人,身上任何一部受到外力,不由自主的立生反应,岂知郭靖竟是轻描写的站了起来,将他劲力一举化开,这比抬他不动更使一灯吃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无怪我徒儿们甘拜下风。」这时郭靖说了一句:「求大师救她性命!」一言方毕,突然立足不稳,身不由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运劲站定,可是已心深气粗,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大吃一惊:「一灯大师的功力竟持续得这幺久!我只道已经化除,那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半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这幺一推,若是当真动手,我这条小命还在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是名不虚传。」
这一下拜服得五体投地,他性格率真,胸中所思,脸上即现。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孩子,练到你这样,也已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在蒲团之上。黄蓉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她,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倒似她是一个好友,父女之爱却是深藏不露,这时骤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痛痛!伯伯一定给你治好。」那知他越是说得亲切,黄蓉哭得越是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是没有止歇。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忽见那书生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容的瞪着自已。
郭靖心中歉然:「咱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只是一灯大师如此慈和,这四位弟子却千方百计阻拦,不知是何原因。」只听一灯大师道:「孩子,你怎样受的伤,怎幺找到这里,说给伯伯听听。」
当下黄蓉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裘千里,怎样肩头受他双掌一推等情说了一遍。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时,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但随即又满脸笑容,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述说之时,留心察看着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却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待讲到如何在黑沼森林中遇到神算子瑛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时,一灯大师的脸色在一瞬之间又沉了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长久以前的往事。黄蓉住口不说,待他出神,过了片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道;「后来怎样?」
黄蓉接着述说渔樵耕读的种种留难,樵子是轻易放他上来的,她将他跨奖了一会,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的告了一状,只气得那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幺凶!」可是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大师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碍于在师尊面前,却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这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会我叫他们向你陪不是。」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一直说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奇道:「什幺图画?」黄蓉道:「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道:「你交给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道:「在弟子这里。刚才师父入定未回,所以没敢给师父过目。」
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若是你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只看一眼,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小觑老和尚了幺?」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夫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心中大是生疑:「干幺他们一听到一灯大师答应给我治病,就这幺要了他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幺?」
回过头来,却见一灯在细细审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弹,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画是瑛姑画的幺?」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知道其中必有跷蹊,回想当时情景,道:「瑛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到她笔动,却没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来,一灯一看,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
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就道:「这两张写着字的纸是普通玉版纸,画着图的却是旧桑纸。」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瞧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瑛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道:「那幺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来。」黄蓉拉着他手臂道:「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何等柔弱秀媚,图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图是男人画的,对啦,一定是男人的手笔,这人毫无书画素养,什幺间架、远近一点也不懂,可是笔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还大。」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示意那书生拿来。那书生取了过来,递在师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题着两行字道:「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龟兹三藏鸠摩罗什译。」心道:「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经书揭开,将那幅画放在书旁,道:「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呼,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什幺纸质一样?」黄蓉道:「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幅画不是全然相同幺?」郭靖伸手轻轻抚摸,果然两种纸张的厚薄、粗细、轫脆、光滑情形全然相同,道:「当真一般无异,那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
一灯大师道:「这部经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后,一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各人说话全然不闻不问。一灯又道:「这部经书是西域纸张所书,这画也是西域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山之名幺?」黄蓉惊道:「西毒欧阳锋?」一灯缓缓的道:「不错,这画正是欧阳锋绘的。」
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意。」一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黄蓉道:「伯伯,这画和九阴真经有关幺?」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力异常,只是强运内力撑住,于是伸手扶住她右臂道:「这事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
当下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房,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相使个眼色,抢在门前,一齐跪下,说道:「师父,待弟子给这位姑娘医治。」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幺?能医得好幺?」
那书生和农夫道:「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人命大事,岂容轻试?」那书生道:「这二人受奸人指使来此,决无善意,师父虽然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道:「我平日教了你们些什幺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说着将画递给了他。那农夫磕头道:「这画是西毒绘的啊,师父,是欧阳锋的毒计啊。」说到后来,神态惶急,泪流满面。靖蓉二人心中都是大惑不解:「治伤医病之事,怎地有恁大干系?」
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调虽然和平,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垂头站起。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郭靖跟着进房。一灯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那房中四壁萧然,除了一张竹几之外,地下就是三个蒲团。一灯命黄蓉在中间一个蒲团上坐下,向郭靖道:「你瞧着线香,点完了就叫我。」郭靖应了。一灯盘膝坐在黄蓉身旁的蒲团上坐下,向竹帘望了一眼,对郭靖道:「你守着房门,别让人进来,即令是我师弟、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应了,一灯闭上双眼,忽又睁眼道:「他们若要硬闯,你就动武好了,关系你师妹的性命,要紧要紧。」
一灯对郭靖嘱咐已毕,转头向黄蓉道:「你全身放松,不论有何痛痒异状,千万不可运气抵御。」黄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经死啦。」一灯一笑,道:「女娃儿当真聪明。」当即闭目垂眉,入定用功,当那线香点了一寸来长,忽地跃起,左掌抚胸,右手伸出食指,缓缓向她头顶「百会穴」上点去。黄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跳,只觉一股热气从顶门直透下来。
一灯大师一指点过,立即缩回,只见他身子未动,第二指已点向她百会穴后一寸五分处的「后顶穴」,接着强间、脑户、风府、亚门、大椎、陶道一路点将下来,一枝线香约燃了一半,已将她督脉的三十大穴顺次点到。郭靖此时武功早已大非昔比,但站在一旁见他出指舒缓自如,收臂潇洒飘逸,点这三十六大穴,竟用了三十种不同手法,每一招却又都是堂庑开廓,各具气象,不但江南六怪未曾教过,九阴真经的「点穴篇」中,亦未得载,真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瞧得他神驰目眩,张口结舌,只道一灯大师是在显示上乘武功,那里想到他正以毕生功力替黄蓉打通周身的奇经八脉。
督脉点完,一灯坐下休息,待郭靖换过线香,又跃起点她任脉的二十五大穴,这次用的却全是快手,但见他手臂颤动,犹如蜻蜒点水,一口气尚未换过,已点完任脉各穴,这二十五招虽然快似闪电,但着指之处,竟无分毫偏差。郭靖心道:「咳,天下竟有这等功夫!」
待点到阴维脉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见他龙行虎步,神威凛凛,虽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来,那里是个皈依三宝的僧人,直是一位君临万民的帝皇。阴维脉一完,一灯大师径不休息,直点阳维脉三十二穴,这一次是遥点,他身子远离黄蓉一丈开外,倏忽之间,欺近身去点了她的颈中的「风池穴」,一中即离,快捷无伦。郭靖心道:「当与高手争搏之时,近斗凶险,若用这手法,既可克敌,又足保身,实是无上妙术。」当下凝神观看,一趋一退,都悄悄记在心中,这抢攻虽然神妙,但尤难的都是在一攻而退,鱼逝兔脱,无比灵动。郭靖一面硬记,一面暗骂自己资质太差,纵然得其大要,但精微之处,却是过目即忘。
再换两枝线香,一灯大师已点完她阴蹻、阳蹻两脉,当点至肩头「巨骨穴」时,郭靖突然心中一动;「啊,九阴真经中何尝没有?只不过我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诵经文,但见一灯大师出招收式,无一不与经文相合,只是经文中但述要旨,一灯大师的点穴法却更有无数变化。这样一来,记忆再无难处,一灯点她冲脉之时,郭靖一招一式,照着模学,招式虽然精奥,却已不是刚才那般妙不可解,一想到经文,每招尽有理路可通。
最后带脉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经七脉都是上下交流,带脉却是环身一周,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所以称为带脉。这次一灯大师背向黄蓉,倒退而行,反手一指点她「章门穴」。这带脉共有八穴,一灯出手极缓,似乎点得甚是艰难,口中呼呼喘气,身子摇摇晃晃,大有支撑不住之态。郭靖吃了一惊,他额上大汗淋漓,长眉梢头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却又怕误事,看黄蓉时,她全身衣服也忽被汗水湿透,颦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身上痛楚。
忽听刷的一声,背后竹帘卷起,几个人齐声大叫:「师父!」抢进门来,郭靖心中念头尚未转定,已用一灯大师的反手点穴法向后连点四下,咕咚数声,几个人栽倒在地。郭靖一惊转身,只见那书生向后跃开,总算避开了他的反手点穴,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却已躺在地下。郭靖刚才这一出手纯然是势在意先,心中并未想要伤人,却不知这反手点穴法厉害至斯,不由得怔怔的望着四人,瞧一眼地下三人,又瞧一眼怒容满脸的书生。
那书生怒道:「完啦,还阻拦什幺?」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已盘膝坐上蒲团,脸色惨白,僧袍尽湿,黄蓉却已跌倒,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大惊,抢过去扶起,鼻中先闻到一阵腥臭,看她脸时,白中泛青,全无血色,但一片隐隐的黑气却已消逝,一探鼻息,呼吸得甚是沉稳,当下先放心了大半。
这时那书生已将渔人、樵子、农夫三人的穴道解开,围坐在一灯大师身旁,不发一言,脸上均现焦虑神色。郭靖凝神望着黄蓉,见她脸色渐渐泛红,心中更喜,岂知那红色愈来愈甚,到后来双颊如火,一摸她额头,触手烧烫。再过一会,额上汗珠渗出,脸色又渐渐自红至白,这样转了三会,发了三次大汗,黄蓉「嘤」的一声低呼,睁开双眼,说道:「靖哥哥,炉子呢,咦,冰呢?」郭靖听她说话,喜悦无已,颤声道:「什幺炉子?冰?」黄蓉四下一望,摇了摇头,笑道:「啊,我做了个恶梦,梦到欧阳锋啦,欧阳公子啦,裘千仞啦,他们把我放到炉子里烧烤,又拿冰来冰我,等我身子凉了,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一灯大师怎幺啦?」
一灯缓缓睁眼,笑道:「你的伤好啦,休息一两天,别乱走乱动,那就没事。」黄蓉道:「我全身没一点力气,手指头儿也懒得动。」那农夫横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黄蓉不理,向一灯道:「伯伯,您费这幺大劲医我,一定累得厉害,我有依据爹爹秘方配制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灯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带着这补神健体的妙药。那年华山论剑,个个斗得有气没力,你爹爹曾分给大家一起服食,果然灵效无比。」郭靖忙从黄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药丸,呈给一灯。樵子赶到厨下取来一碗清水,书生将一袋药丸尽数倒在掌中,递给师父。
一灯笑道:「那用得着这许多?这药丸调制不易,咱们讨一半吃吧。」那书生急道:「师父,就把世上所有的灵凡妙药搬来,也还不够呢。」一灯拗不过他,从他手中将数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对郭靖道:「扶你师妹去休息两日,下山时不必再来见我。嗯,有一件事你们须得答应我。」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连磕四个响头。黄蓉平日对人嘻皮笑脸,就算在父亲、师父面前,也是全无小辈规矩,这时向他盈盈下拜,低声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时一刻忘记。」
一灯微笑道:「还是转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牵挂。」他回过头来对郭靖道:「你们这番上山来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说起,就算对你师父,也就别提。」郭靖心中正在盘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一灯大师治伤,听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以后你们也别再来了,我们大伙儿日内就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那里去?」一灯微笑不答。黄蓉心道:「傻哥哥,他们就是因为在此处的行踪被咱们发见了,所以要搬场,怎能对你说?」想到一灯师徒在此一番辛苦经营,为了受自己之累,须得全盘舍却,更是歉然无已,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终身难报了,也难怪渔樵耕读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处,向四弟子望了一眼,正想说几句话陪个不是,一灯大师脸色突变,身子一晃,从蒲团上跌了下来,卧倒在地。

第八十八回 鸳鸯锦帕

四子弟和靖蓉一齐大惊,同时抢上扶起,只见一灯大师脸上肌肉抽动,似在极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作声。过了一盏茶时分,一灯脸上微露笑容,向黄蓉道:「孩子,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手制的幺?」黄蓉道:「不是,是我师哥陆乘风依着爹爹的秘方制的。」一灯道:「你可曾听你爹爹说过,这丸药服得过多反为有害幺?」黄蓉大吃一惊,心道:「难道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说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调制不易,他自己也不舍得多服。」
一灯低眉沉思半晌,摇头道:「你爹爹神机妙算,人所难测,我怎能猜想得透?难道是他要惩治你陆师兄,给了他一张假方?难道你陆师兄与你有仇,在一包丸药之中杂了几颗毒药?」众人听到「毒药」两字,一齐惊叫。那书生道:「师父,你中了毒?」一灯微笑道:「好得有你师叔在此,再厉害的毒药也害不死人。」四弟子脸色大变,向黄蓉骂道:「我师父好意相救,你胆敢用毒药害人?」四人团团将靖蓉围住,立时就要动手。
这事变起仓卒,郭靖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听一灯问第一句话,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祸端,瞬息之间,已将自归云庄受丸起始的一连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药到另一室中细看,隔了良久方才出来,心中登时雪亮,叫道:「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灯道:「又是瑛姑?」黄蓉当下把黑沼茅屋中的情状说了一遍,并道:「她叮嘱我千万不可再服这丸药,自然是因为她已把毒丸混在其中。」那农夫厉声道:「哼,她待你真好,就害怕害死了你。」
黄蓉想到一灯已服毒丸,心中难过万分,再无心绪反唇相稽,只低声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那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灯只叹道:「孽障,孽障。」脸色随即转为慈和,对靖蓉二人道:「这是我命中该当遭劫,与你们俩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了却从前一段因果。你们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去吧。我虽中毒,但我师弟是疗毒圣手,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坐,再不言语。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见一灯大师满脸笑容,轻轻挥手。两人不敢再留,慢慢转身出去。那小沙弥候在门外,领二人到后院一间小房休息。那小房中也是一无陈设,只放着两张竹榻,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体,问道:「大师好些了幺?」一个和尚尖声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皇爷的。」郭靖「啊」了一声,两人满腹心事,那里吃得下饭去。
两人各自沉思,禅院中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偶然微风过处,吹得竹叶簌簌作声,过了良久,郭靖道:「蓉儿,一灯大师的武功可高得很哪。」黄蓉「嗯」了一声。郭靖又道:「咱们师父、你爹爹、周大哥、欧阳锋、裘千仞这五人武功再高,却也未必能胜过一灯大师。」黄蓉道:「你说这六人之中,谁能称得上武功天下第一?」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是难分高下。这一门功夫是这一位强些,那一门功夫又是那一位厉害了。」黄蓉道:「若说文武全才呢?」郭靖道:「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黄蓉甚是得意,笑靥如花,忽然叹了口气道:「所以这就奇啦。」
郭靖忙问:「奇什幺?」黄蓉道:「你想,大师这幺高的本领,渔樵耕读四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辈,他们何必这幺战战兢兢的躲在这深山之中?为什幺一听到有人来访,就如大祸临头般的害怕?天下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与裘铁掌或许是他的对头,但这二人各负盛名,难道能不顾身份,联手来找他幺?」郭靖道:「蓉儿,就算欧阳锋与裘千仞联手来寻仇,现下咱们也不怕。」黄蓉奇道:「怎幺?」
郭靖脸上现出忸怩神色,颇感不好意思。黄蓉笑道:「咦!怎幺难为情起来啦?」郭靖道:「一灯大师的功力决不在西毒之下,至少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点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黄蓉道:「那幺裘千仞呢?渔樵耕读四人不是他对手。」郭靖道:「那不错,在洞庭君山和铁掌峰上,我都曾和他接过一掌,若是打下去,一百招之内,许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过百招,那就未必挡得住。今日我见了一灯大师替你治伤的点穴手法……」黄蓉大喜,抢着说道:「你就学会了?就能胜过那该死的裘铁掌?」
郭靖道:「你知道我资质鲁钝,这点穴功夫精深无比,那能一天就学会了?不过虽只学得几手,我想要胜过裘铁掌是有所不能。但和他对耗一时三刻,那是一定能成的。」黄蓉叹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郭靖道:「什幺?」黄蓉道:「一灯大师中了毒,不知何时能好?」郭靖默然,过了一阵,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他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啊,不好!」
黄蓉被他吓了一跳,道:「什幺?」郭靖道:「你曾答应瑛姑,伤愈之后陪她一年,这约守是不守?」黄蓉道:「你说呢?」郭靖道:「若不是得她指点,咱们定然」
(杨销注:原文如此,这里缺了一段)
找不到一灯大师,你的伤势那就难说得很……」黄蓉道:「什幺难说得很?干脆就说我的小命儿一定保不住。你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必是要我守约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弃与华筝公主所订的婚约,不禁黯然垂头。
对于这种女儿家的心事,郭靖实是捉摸不到半点,黄蓉已在泫然欲泪,他却是浑然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只道:「她说你爹爹神机妙算,胜她百倍,就算你肯相授术数之学,终是难及你爹爹的皮毛,那幺她干幺还要你陪她一年?」黄蓉掩面不理。郭靖还未知觉,又问一句,黄蓉怒道:「你这傻瓜,什幺也不懂?」
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只道:「蓉儿!我本来是傻瓜,所以求你跟我说啊。」黄蓉恶言出口,心中原已极为后悔,听他这幺柔声说话,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哭了出来。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黄蓉拉起他衣襟擦了眼泪,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骂你啦。」郭靖道:「我本来笨嘛,你说说有什幺相干?」黄蓉道:「咳,你是好人,我是坏姑娘。我跟你说,那瑛姑和我爹爹有仇,本来想精研术数武功,到桃花岛找爹爹报仇,后来见术数不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报仇无望,于是想把我作为抵押,引爹来爹来救。这样反客为主,她就能布设毒计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点儿也不错,这约是不能守的了。」黄蓉道:「怎幺不守?当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黄蓉道:「瑛姑这女人厉害得紧,瞧她在九花玉露丸中混杂毒丸,加害一灯大师的手段,就可想见其余。此女不除,将来终是我爹爹的大患。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现下有了提防,决不会再上她当,不管她有什幺阴谋毒计,我总能一一识破。」郭靖道:「唉,那可如伴着一头老虎一般。」黄蓉正要回答,忽听前面禅房中传来数声惊呼。
两人对望一眼,凝神倾听,惊呼声却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大师身子怎地?」黄蓉摇了摇头。郭靖又道:「你吃点饭,躺下歇一阵。」黄蓉仍是摇头,忽道:「有人来啦。」
果然听得几个人脚步响,从前院走来,一人气忿忿的道:「那小ㄚ头鬼计多端,先宰了她。」听声音正是那农夫。靖蓉二人吃了一惊,又听那樵子的声音道:「不可卤莽,先问问清楚。」那农夫道:「还问什幺?这两个小贼必是师父的对头派来的。咱们宰一个留一个。要问,问那傻小子就成了。」说话之间,渔樵耕读四人已到了门外,他们堵住了出路,说话也不怕靖蓉二人听见。
郭靖更不迟疑,一招「亢龙有悔」,向后壁击去,只听轰隆一声响喨,半堵土墙登时推倒。他俯身背起黄蓉,从半截断墙上跃了出去,人在空中,那农夫出手如风,倏来抓他左腿。黄蓉左手轻挥,往农夫掌背「阳池穴」上拂去,这是她家传的「兰花拂穴手」,虽不及一灯大师反手点穴功夫的厉害,但这一拂轻灵飘逸,认穴奇准,却也是非同小可。
眼见她手指如电而至,那农夫吃了一惊,急忙回手相格,虽然穴道未被拂中,但就这幺慢得一慢,郭靖已负着黄蓉跃出后墙。他只奔出数步,叫一声苦,原来禅院后面,尽是一人来高的荆棘,密密麻麻,倒刺横生,实是无路可走,回过头来,却见渔樵耕读四人一字排开,拦在身前。郭靖朗声道:「一灯大师命我们下山,各位亲耳所闻,却为何违命拦阻?」
那渔人瞪目而视,声如雷震,说道:「我师慈悲为怀,甘愿舍命相救,你……」靖蓉二人惊道:「怎地舍命相救?」那渔人与农夫同时「呸」的一声,那书生冷笑道:「姑娘之伤是我师舍命相救,难道你们当真不知?」靖蓉齐道:「实是不知,乞道其详。」那书生见二人脸色诚恳,不似作伪,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点了点头,书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极厉害的内伤,须用一阳指先天功打通奇经八脉各大穴道,方能疗伤救命。自从全真教主王重阳仙游,当今唯我师身有一阳指先天功。但用这功夫替人疗伤,本人却是元气大伤,在五年内武功全失。」黄蓉「啊」了一声,心中既感且愧。
那书生又道:「五年之中,每日每夜均须勤修苦练,只要稍有差错,不但武功难复,而且轻则残废,重则丧命。我师如此待你,你怎能丧尽天良,恩将仇报?」黄蓉挣下地来,朝着一灯大师所居的禅房拜了四拜,呜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实不知深厚如此。」
渔樵耕读见她下拜,脸色稍见和缓。那渔人问道:「你爹爹差你来算计我师,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黄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来算计伯伯?我爹爹是何等样人,岂能做这卑鄙龌龊的勾当?」那渔人作了一揖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语冒犯,伏乞恕罪。」黄蓉道:「哼,这话但教我爹爹听见了,就算你是一灯大师的高徒,总也有点儿苦头吃。」
那渔人一哂,道:「令尊号称东邪,咱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现下看来,只怕这个念头转错了。」黄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欧阳锋那老贼干了什幺啦?」那书生道:「好,咱们把一切摊开来说个清楚。回房再说。」
当下六人回入禅房,分别坐下。渔樵耕读四人所坐地位,若有意无意的各自挡住了门窗通路,黄蓉知道是防备自己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说破。那书生道:「九阴真经的事你们知道幺?」黄蓉道:「那知道啊,难道一灯大师与这部真经又有什幺干系了?」那书生道:「华山首次论剑,是为争夺真经,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经终于归他,那是大家心悦诚服的,原无话说。那次华山论剑,各逞奇能,重阳真人对我师的先天功极为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师弟到大理来拜访我师,互相切磋功夫。」
黄蓉接口道:「他师弟?是老顽童周伯通?」那书生道:「是啊,姑娘年纪虽小,识得人却多。」黄蓉道:「你不用赞我。」那书生道:「周师叔为人确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作老顽童。那时我师还未出家。」黄蓉道:「啊,那幺他是在做皇帝。」
那书生道:「不错,全真教主师兄弟在皇宫里住了十来天,我们四人都随侍在侧。我师将先天功的要旨诀窍,尽数说给了重阳真人知道,重阳真人十分喜欢,竟将他最厉害的一阳指功夫传给了我师。他们谈论之际,我们虽然在旁,只因见识浅陋,纵然听到,却也难以领悟。」黄蓉道:「那幺老顽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书生道:「周师叔好动不好静,整日在大理皇宫里东闯西走,到处玩耍,竟连皇后与宫妃的寝宫也不避忌。太监宫娥们知道他是皇爷的上宾,也就不加阻拦。」黄蓉与郭靖脸露微笑,心道:「这正是老顽童的性儿。」
那书生又道:「重阳真人临别之际,对我师言道:『近来我旧疾又发,想是不久人世,好在一阳指已有传人,世上自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横行作怪了。』这时我师方才明白,重阳真人千里迢迢来到大理,主旨是要将一阳指传给我师,要在他死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之人。只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来齐名当世,若说前来传授功夫,只怕对我师不敬,所以先求我师传他先天功,再以一阳指作为交换。我师知他这番心意之后,心中好生相敬,当即勤加习练。后来大理国发生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师看破世情,落发为僧。」黄蓉心想:「段皇爷皇帝不做,甘愿为僧,那幺这必是一件极大的伤心之事,人家不说,可不便相询。」斜眼见郭靖张口欲问,忙向他使个眼色。郭靖「噢」的答应一声,闭住了口。
那书生神色黯然,想是忆起了往事,顿了一顿,才接口道:「不知怎的,我师练成一阳指的讯息,终于泄露了出去。有一日,我这位师兄,」说着向那农夫一指,继续道:「奉师命出外采药,在云南西疆大雪山被人用蛤蟆功打伤。」黄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那农夫怒道:「不是他还有谁?先是一个少年公子和我无理纠缠,说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许旁人采药。我受了师父教训,一再忍耐,那少年却得寸进尺,说要我向他磕三百个头,才放我下山,我再也忍耐不住,和他动起手来。这少年功夫极是了得,两人打了半天,只打得个平手。那知老毒物突然从山坳边转了出来,一言不发,一掌就将我打成重伤。那少年命人背了我,送到我师那时所住的龙川寺外。」黄蓉道:「有人代你报了仇啦,这欧阳公子已被人杀了。」那农夫怒道:「啊,已经死了,谁杀了他的?」
黄蓉道:「咦,别人把你仇家杀了,你还生气呢。」那农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亲手来报。」黄蓉叹道:「可惜你自己报不成了。」那农夫道:「是谁杀的?」黄蓉道:「那也是个坏人,功夫远不及欧阳公子,却使诈杀了他。」
那书生道:「杀得好!姑娘,你可知欧阳锋打伤我师兄的用意幺?」黄蓉道:「那有什幺难猜?凭西毒的功夫,只须两掌,就将你师兄打死了,可是偏偏只将他打成重伤,又送到你师父门前,那当然是要大师耗损真力给弟子治伤。依你们说,这一耗就得以五年功夫来修补,那幺下次华山论剑,大师当然赶不上他啦。」
那书生叹道:「姑娘果真聪明,可是只猜对了一半。那欧阳锋的阴毒,人所难料。他乘我师给师兄治伤之后,玄功未复,竟然暗来袭击,意图害死我师……」郭靖插口问道:「一灯大师如此慈和,难道与欧阳锋也结了仇怨幺?」那书生道:「小哥,你这话问得不对了。第一,慈悲为怀的好人,与阴险毒辣的恶人向来就势不两立。第二,欧阳锋要害人,未必就为了与人有仇。只因他知一阳指是他蛤蟆功的克星,就千方百计的要害死我师。」郭靖连连点头,又问:「大师受了他害幺?」
那书生道:「我师一见师兄身上伤势,随即洞烛欧阳锋的奸谋,连夜迁移,总算没给西毒找到。我们知他一不做,二不休,不肯就此罢手,于是四下寻访,总算找到了此处这个隐秘的所在。我师功力复元之后,依我们师兄弟说,要找上白驼山去和西毒算帐,但我师力言得让人处且让人,不许我们出外生事。好容易安静了十多年,那知又有你俩寻上山来。我们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来不能有加害我师之心,是以上山之时也未全力阻拦,否则拚着四人性命不要,也决不容你们进入寺门。岂知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唉,我师终于还是遭了你们毒手。」说到这里,剑眉忽竖,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来,刷的一声,腰间长剑出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
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同时站起,各出兵刃,分守四角,宛似布了阵势。黄蓉道:「我来相求大师治病之时,未知这一举手之劳须得耗损五年功力。那药丸中混杂了毒丸,亦是受旁人陷害。大师有恩于我,就算是全无心肝,也不能恩将仇报。」那渔人厉声道:「那你为什幺乘着我师功力既损又中剧毒之际,引他仇人上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啊!」那渔人道:「还说没有?我师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对头的玉环,若非互有勾结,天下那有这等巧事?」黄蓉道:「什幺玉环?」那渔人怒道:「还在装痴乔呆!」双手铁桨一分,一桨横扫,一桨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与黄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团之上,一见双桨打到,跃起身来右手勾抓一挥,拂开了横扫而来的铁桨,左手倏地伸出,抓住桨片,上下一抖。这一抖中蕴力蓄劲,极是厉害,那渔人只觉虎口一麻,不知不觉的放脱了桨柄。郭靖回过铁桨,当的一声,与农夫的铁耙一交,火花四溅,随即又把斧头同时击下。郭靖双掌后发先至,挟着一股劲风,袭向二人胸前,那书生识得降龙十八掌的狠处,急叫:「快退。」
渔人与樵子是名师手下的高徒,武艺岂比寻常,这两招均未用老,忽忙收势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顿,倒退之势斗然被抑,原来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逼向前,无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紧。郭靖接过铁桨钢斧,轻轻掷出,叫道:「请接住了。」
那书生赞道:「好俊功夫!」长剑一挺,斜刺他的右胁。郭靖一看来势,心中微微吃惊,知道一灯这四大弟子之中,这书生人最文雅,武功却远胜侪辈,当下不敢怠慢,使开从全真七子那里学来的天罡北斗阵法,双掌飞舞,将黄蓉与自己紧紧笼罩在掌力之下。这一守真是稳若岳停岳峙,直无半点破绽,双掌气势如虹,到后来圈子愈放愈大,渔樵耕读被逼得渐渐向墙壁上靠去,别说进攻,连招架也自不易。郭靖只要掌力一发,四人中必然有人受伤。
再打片刻,郭靖不再加强掌力,敌人硬攻则硬挡,弱击则弱架,见力消力,始终维持着一个不胜不负的均势。那书生剑法忽变,长剑一振,只听得嗡然一声,久久不绝,接着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剑,连刺六六三十六剑,这是云南哀牢山的哀牢三十六剑,称为天下剑法中攻势凌厉第一。但郭靖左掌挡住渔樵耕三人的三样兵器,右掌随着书生长剑的剑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管剑法变化无穷,他始终用掌力将剑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剑都是贴衣或贴肉而过。伤不到他一根毛发。
刺到第三十六剑,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准剑刺来势,猛往剑身上一弹。这弹指神通的功夫,黄药师原可算得并世无双,当日他与周伯通比玩石弹、在归云庄弹石指点梅超风,都是使的这门功夫。郭靖在临安牛家村见了他与全真七子一战,学到了其中诀窍,这一弹手法虽不及黄药师的奥妙,但力大劲厉,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抖动,那书生手臂酸麻,长剑险险脱手,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叫道:「住手!」
渔樵耕三人一齐跳开,只是他们本已被逼到墙边,无处可退,渔人从门中跃出,农夫却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墙。那樵子将斧头插还腰中,笑道:「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你们总是不信。」
那书生收剑还鞘,向郭靖一揖道:「小哥掌下容让,足感盛情。」郭靖忙起身还礼,心中却在怀疑:「我们本就不存歹意,为何这四人起初定是不信,一动手却反而信了?」黄蓉见他脸色,已知他的心思,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若怀有恶念,早已将他们四人伤了。一灯大师此时又那里是你对手?」郭靖一想不错,连连点头。
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入室中。黄蓉道:「但不知大师的对头是谁?所云玉环又是什幺东西?」那书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见告,实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连。」黄蓉正欲再问,那农夫忽然跳起身来,叫道:「啊也,这事好险!」渔人道:「什幺?」那农夫指着书生道:「我师治伤耗损功力,他都毫不隐瞒的说了。若是这两位不怀好意,我等四人拦阻不住,我师父还有命幺?」那樵子道:「状元公神机妙算,连这一点也算不到,那能做大理国的相爷?他早知两位是友非敌,适才动手,一来是想试试两位小朋友的武功,二来是好教你信服啊。」那书生微微一笑,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一半钦佩,一半怨责。
就在此时,门外足步声响,那小沙弥走了进来,合什说道:「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各人当即站起。郭靖道:「大师既有对头到来,我们焉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却要和四位师兄一齐先去打发了那对头再说。」
渔樵耕读互望一眼,各现喜色。那书生道:「待我去问过师父。」四人一齐入内,过了良久方才出来。一看四人脸上情状,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果然那书生道:「我师多谢两位,但他说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
黄蓉道:「靖哥哥,咱们自去跟大师说话。」二人走到一灯大师禅房门前,却见木门紧闭,郭靖打了半天门,一无回音,这门虽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动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师是不能接见两位的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郭靖忽然灵机一动,朗声道:「蓉儿,大师许也罢,不许也罢,咱们下山,但见山下有人啰皂,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黄蓉道:「此计大妙。若是大师对头十分厉害,咱们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报了大师的恩德。」
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黄蓉却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灯大师听见。两人甫行转过身子,那木门果然呀的一声开了,一名老僧尖声道:「大师有请。」郭靖又惊又喜,与黄蓉并肩而入,只见一灯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两人伏地拜倒,一抬头,见一灯脸色焦黄,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不大相同。两人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不知说什幺话好。
一灯微微一笑,向门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进来吧,我有话说。」
渔樵耕读走进禅房,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那天竺僧人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凝思,对各人不再理会。一灯大师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手中玩弄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圆环。黄蓉心想:「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镯,却不知大师的对头送来有何用意?」
过了好一阵,一灯叹了口气道:「终日食饭,何曾食着一粒米?」回过头来,向郭靖和黄蓉道:「你俩一番美意,老僧心领了,中间这番因果,我若不说,只怕事后各人的亲友弟子辗转寻仇,惹出无跟风波,大非老僧本意。你们知道我原来是什幺人?」黄蓉道:「伯伯原来是云南大理国的皇爷,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谁不知闻?」
一灯微微一笑道:「皇爷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就是你这个小姑娘,也是假的。」黄蓉不懂他的禅理,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着他。一灯缓缓的道:「我大理国自神圣文武帝太祖开国,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赵匡胤赵皇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二十三年。我神圣文武帝七传而至秉义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家为僧,把皇位传位给侄儿圣德帝。后来圣德帝、兴宗孝德帝、保定帝、宪宗宣仁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位出家。」渔樵耕读都是大理国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实,郭靖和黄蓉却听得奇怪之极,心道:「一灯大师不做皇帝做和尚,我们已十分诧异,原来他许多祖先都是如此,难道做和尚当真比皇帝还要好幺?」
一灯大师又道:「我段氏因祖宗积德,在南方小国窃居大位。每一代都均知度德量力,实不足以当此大任,是以始终战战兢兢,不敢稍有陨越。但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出则车马,入则宫室,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幺?所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忏悔,回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说到这里,抬头向外,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眉间却有哀戚之意,不知他心中是喜是悲。
六人静静的听着,都不敢接嘴。一灯大师竖起左手食指,将玉指环套在指上,转了几圈,说道:「但我自己,却又不是因此而觉迷为僧。这件因由说起来,还是与五老华山论剑、争夺真经一事有关。那一年全真教重阳王真人得了真经,翌年亲来大理见访,传我一阳指的功夫。他在我宫中住了半月,两人切磋武功,言谈甚是投合,岂知他师弟周伯通这十多天中闷得发慌,在我宫中东游西逛,惹出了一场事端。」黄蓉心道:「这位老顽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了。」
一灯大师低低叹了口气道:「其实真正的祸根,在我自己。我大理国小君,虽不如中华天子那般后宫三千,但后妃嫔御,人数也是不少,唉,这当真作孽。想我自来好武,少近妇人,连皇后也数日难得一见,其余贵妃宫嫔,那里还有亲近的日子?」
说到此处,一灯向四名弟子道:「这事的内里因由,你们原也不知其详,今日好教你们明白。」黄蓉心道:「他们当真不知,总算没有骗我。」只听一灯说道:「我众妃嫔见我日常练功学武,有的瞧着好玩,缠着要学,我也就随便指点一二,好教她们练了健身延年。内中有一个姓刘的贵妃,天资特别颖悟,竟然一教便会,一点即透,难得他年纪轻轻,整日勤修苦练,武功大有进境。也是合当有事,那日她在园中练武,却给周伯通周师兄撞见了。那位周师兄是个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烂漫,不知男女之防,一见刘贵妃练得起劲,立即上前和她过招。周师兄得自他师哥王真人的亲传,刘贵妃那里是他对手……」
黄蓉低声道:「啊哟,那老顽童出手不知轻重,一定将她打伤了?」一灯大师道:「人倒没有打伤,他是三招两式,就用点穴法将她点倒,随即问她服是不服。刘贵妃自然钦服,周师兄解开她的穴道,甚是得意,高谈阔论的说起点穴功夫的秘奥来。刘贵妃本来就在求我传她点穴功夫,可是你们想,这种高深武功,我如何能传给后宫妃嫔?她听周师兄一说,正是投其所好,于是仔仔细细的向他请教。」黄蓉道:「咳,那老顽童可得意啦。」
一灯道:「你识得周师兄?」黄蓉笑道:「咱们是老朋友,他在桃花岛上住了十多年没离开一步。」一灯道:「他这样好的性儿,怎能耽得住?」黄蓉笑道:「是给我爹爹关着的,最近才放了他。」
一灯点头道:「这就是了。周师兄身子好吧?」黄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不成样儿。」一灯微微一笑,接着道:「这点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妇,向来是男师不传女徒,女师不传男徒的……」黄蓉道:「为什幺?」一灯道:「男女授受不亲啊。你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点到,这门功夫焉能授受?」黄蓉道:「那你不是点了我周身穴道幺?」那渔人与农夫怪她老是打岔,说些不打紧的闲话,一齐向她横了一眼。黄蓉也向两人白了一眼道:「怎幺?我问不得幺?」一灯微笑道:「问得问得。你是小女孩儿,又是救命要紧,那自作别论。」黄蓉道:「好吧,就算如此。后来怎样?」
一灯道:「后来一个教一个学,周师兄血气方刚,刘贵妃正当妙龄,两个人肌肤相接,日久生情,终于闹到了难以收拾的田地……」黄蓉欲待询问,口唇一动,终于忍住,只听他接着道:「有人前来对我禀告,我心中虽气,碍于王真人面子,只是装作不晓,那知后来却给王真人知觉了……」黄蓉再也忍不住,问道:「什幺事啊?什幺事闹到难以收拾?」一灯一时不易措辞,微一踌躇才道:「他们并非夫妇,却有了夫妇之事。」
黄蓉道:「啊,我知道啦,老顽童和刘贵妃生了个儿子。」一灯道:「咳,那倒不是,他们相识才十来天,怎能生儿育女?王真人发觉之后,将周师兄捆缚了,带到我跟前来让我处置。我们学武之人义气为重,女色为轻,岂能为一个女子伤了朋友交情,当即解开他的捆缚,并把刘贵妃叫来,命他们结成夫妇。那知周师兄大叫大嚷,说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好,那就杀他头也不肯再干,无论如何不肯要刘贵妃为妻。当时王真人叹道:若不是早知他傻里傻气,不分好歹,做出这等大坏门规之事来,早已一剑将他斩了。」
黄蓉伸了伸舌头,笑道:「老顽童好险!」一灯接着道:「这一来我可气了,大声说道:『周师兄,我确是甘愿割爱相赠,岂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区区一个女子,又当得什幺大事?』」黄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这种话简直胡说八道。」那农夫忍不住了,大声道:「你别打岔,成不成?」黄蓉道:「他说话不对,我定然要驳。」对于渔樵耕读四人,一灯大师既是君,又是师,他说出来的话,别说口中决不会辩驳半句,连心中也是奉若神圣,这时见黄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惊又怒。
一灯大师却并不在意,继续讲述:「周师兄听了这话,只是摇头。我心中更怒,说道:『你若是当真爱她,何以坚执不要?倘若并不爱她,又何以做出这等事来?我大理国虽是小邦,难道容得你如此上门欺辱?』周师兄呆了半晌不语,突然双膝跪地,向我磕了几个响头,说道:『段皇爷,是我的不是,我走啦。』我万料不到他竟会如此,一时无言可对,只见他从怀中抽出一块锦帕,递给刘贵妃道:『还你。』刘贵妃心中难过已极,只惨然一笑,却不接过,那锦帕就落在我的足边。周师兄更不打话,扬长出宫,一别十余年,此后我就没再听到他的音讯。王真人向我道歉再三,跟着也走了,听说他是年秋天就撤手仙游。王真人英风仁侠,并世无出其右,唉……」
黄蓉接口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许比你高,但说到英风仁侠,也就未必胜过伯伯。那块锦帕后来怎样?」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孩儿家就只留意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却听师父说道:「我见刘贵妃失魂落魄般的呆着,心中好生气恼,拾起那块锦帕,只见上面织着鸳鸯戏水之图,咳,这当然是刘贵妃送给他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声,翻过来一瞧,锦帕后面还绣着一首小词……」黄蓉心中一凛,忙问:「可是「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那农夫厉声喝道:「连我们也不知,你怎幺又知道了?老是瞎说八道的打岔!」那知一灯大师却叹道:「正是这首词,你也知道了?」

第八十九回 深宫惊变
此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顾骇然,郭靖跳了起来,叫道:「我想起来啦。那日桃花岛主午夜吹箫,周大哥心猿意马,按捺不定,后来就曾念过这首词。正是,正是……四张机,鸳鸯织就……又有什幺头先白,蓉儿,后来怎样?我记不得了。」黄蓉微笑念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郭靖右手掌在大腿上一拍,道:「一点儿也不错。当时我好生奇怪,周大哥武功比我深得多,可是我听了黄岛主的箫声并不觉得怎样,他却弄得神魂颠倒,难以把持,原来他是想起了这件往事。怪不得他老是骂女人,蓉儿,他还劝我别跟你好呢。」黄蓉嗔道:「呸,老顽童,下次见了,瞧我拧不拧他耳朵!」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那天在临安府,我随便开了一个玩笑,说没女人肯嫁他,老顽童发了半天脾气,颠倒为了这个。」郭靖道:「我听瑛姑念这首词,总好象是听见过的,可是始终想不起来,咦,蓉儿,瑛姑怎幺也知道?」黄蓉叹道:「唉,瑛姑就是那位刘贵妃啊。」
四大弟子中只有那书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余三人都极是惊异,一齐望着师父。一灯低声道:「姑娘聪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药兄之女。那刘贵妃小名一个『瑛』字,当时连我也不知道。那日我将锦帕掷了给她,此后不再召见,我心中郁郁不乐,国务也不理会,整日以练功自遣……」黄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爱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爱,就不会老是不开心啦。」四大弟子恼她出言无状,齐声叫道:「姑娘!」黄蓉道:「怎幺?我说错了?伯伯你说我错了幺?」
一灯黯然道:「这半年多的日子中,我虽没召见刘贵妃,但睡梦之中却常常和她相会。一天晚上半夜梦回,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让宫女太监知晓,悄悄去她寝宫,想瞧瞧她在干些什幺。刚走到她寝宫屋顶,只听得里面传出一阵儿啼之声,咳,屋面上霜浓风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来,就此得了一场大病。」黄蓉心想他以帝皇之尊,半夜里在宫里飞檐走壁的去探望自己妃子,大是奇事。四弟子却想起师父这场病不但势头来得极是凶猛,而且缠绵甚久,以他这身武功,早就风寒不侵,纵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时方知他是心中伤痛,自暴自弃,才不以内功抵御病魔。
却听黄蓉又问:「刘贵妃生个儿子,岂不甚好?伯伯你干幺要不开心?」一灯道:「傻孩子,这孩子是周师兄生的。」黄蓉道:「周师兄早就走啦,难道他又偷偷回来和她相会?」一灯道:「不是的。你没听见过『十月怀胎』这句话吗?」黄蓉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儿一定生得很像老顽童,两耳生风,鼻子翘起,否则你怎知道不是你生的呢。」
一灯大师道:「那引何必见到方知?一年多来我不曾和刘贵妃亲近,这孩子自然不是我的了。」黄蓉似懂非懂,但知再问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询,只听一灯道:「这场病生了大半年,病好之后,也就不再去想这回事。过了两年有余,一日夜晚,我正在卧室里打坐,忽然门帷掀起,刘贵妃冲了进来,门外的太监和两名侍卫急忙阻拦,但那里拦得住,被她手掌起处,都打了开去。我抬头一看,只见她臂弯里抱着那个孩子,脸上神色大变,跪在地下放声大哭,只是磕头,叫道:『求皇爷开恩,饶了这孩子!』」
「我起身一瞧,只见那孩子满脸通红,气喘甚急,再抱起来细细一查,原来他背后肋骨折断了五根。刘贵妃哭道:『皇爷,我确是罪该万死,但求皇爷赦了孩子的小命。』我听她说得奇怪,问道:『孩子怎幺啦?』她只是磕头哀求。我道:『是谁打伤他的?』刘贵妃不答,只哭道:『求皇爷开恩饶了他。』我摸不着头脑,她又道:『皇爷赐我的死,我决无半句怨言,这孩子,这孩子……』我道:『谁又来赐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伤的?』刘贵妃抬起头来,颤声道:『难道不是皇爷派侍卫来打死这孩子幺?』我知事出跷蹊,忙问:『是侍卫打伤的?那一个奴才这幺大胆?』刘贵叫道:『啊,不是皇爷的圣旨,那幺孩子有救啦!』她说了这句话,就昏倒在地下。」
「我见了她这副神情,不禁起了怜惜之心,将她扶起放在床上,过了半晌,她才醒了转来,拉住我手哭诉。原来她正拍着孩子睡觉,窗中突然跃进一个蒙了面的御前侍卫,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打了一拳。刘贵妃急忙上前阻拦,那侍卫一把将她推开,又打了孩子一掌,这才哈哈大笑,越窗而出。一来那侍卫武功极高,二来她又认定是我派去杀她儿子,当下不敢追赶,径行到我寝宫来相求。」
「我越听越是惊奇,再细查那孩子的伤势,却瞧不出他到底是被什幺功夫所伤,只是他带脉已被震断,那刺客并非庸手。当下我立即到她的卧室查看,瓦面窗槛上果然留着极淡的足印。我对刘贵妃道:『这刺客本领极高,尤其轻功非同小可,大理国中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有此功力。』刘贵妃忽然惊呼:『难道是他?他干幺要杀死自己儿子?』她此言一出,脸色登时有如死灰。」
黄蓉也是低低惊呼一声,道:「老顽童不会这幺坏吧?」一灯大师道:「当时我却以为定是周师兄所为,须知除他之外,别人无此武功,又想他是不愿留下孽种,贻羞武林。刘贵妃说出此言,又羞又急,又惊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不,决不是他!那笑声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惊惶之中,怎认得明白?』她道:『这笑声我永远记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决不是他!』」
众人听到这里,身上都骤感一阵寒意。郭靖与黄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语容貌,想象当日她说那几句话时咬牙切齿的神情,心中不禁凛然生畏。一灯大师接着道:「当时我见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也就信了。只是猜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谁,以他如此武功,怎会下手来害一个无辜婴儿?我也曾想,难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誉,竟尔千里迢迢的赶来杀人灭口……」郭靖口唇动了一下,要待说话,只是不敢打断一灯大师的话头,一灯见了,道:「你想说什幺,但说不妨。」郭靖道:「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是侠义英雄,决不会做这等事。」一灯道:「王处一我是在华山见过的,那确是一条好汉子。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过若是他们,轻轻一掌就打死了这婴儿,却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
他一面说一面沉吟,十多年前的这个疑团,始终没有在心中解开,禅院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一灯道:「好,我再说下去……」黄蓉忽然跳起来道:「确然无疑,一定是欧阳锋。」一灯道:「后来我也想到是他。但欧阳锋是西域人,身材极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据刘贵妃说,那凶手却又较常人矮小。」黄蓉道:「这就奇了。」
一灯道:「我当时推究不出,刘贵妃抱着孩子只是哭泣。这孩子的伤势虽没有黄姑娘这次所受之重,只是他年纪幼小,抵挡不起,若要医愈,也要我大耗元气。我踌躇良久,见刘贵妃哭得可怜,好几次想开口说要给他医治,但每次总想到只要这一出手,日后华山二次论剑,再也无望独魁群雄,九阴真经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说此经是武林的一大祸端,伤害人命,戕贼人心,实是半点不假,为了此经,我仁爱之心竟然全丧,一直沉吟了大半个时辰,方始决定为他医治。唉,在这大半个时辰之中,我实是个禽兽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后来我决定出手治病,也并非改过迁善,只是抵挡不住刘贵妃的苦苦哀求。」黄蓉道:「伯伯,我说你心中十分爱她,一点儿也没讲错。」
一灯似乎根本没听见她说话,继续说道:「她见我答应治病,喜得晕了过去。我先给她推宫过血,救醒了他,然后解开孩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给他推拿,那知一翻开肚兜,登时教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原来那肚兜里面织着一对鸳鸯,旁边绣着那首『四张机』的词,这肚兜正是用当年周师兄掷还给他的那块锦帕做的。刘贵妃见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只见她脸如死灰,一咬牙,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叫道:『皇爷,我再无面目活在人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换了孩子性命,来世做犬做马,报答你的恩情。』说着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
众人虽明知刘贵妃此时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声惊呼。一灯大师说到此处,似乎已非向众人讲述过去事迹,只是自言自语:「我急忙用擒拿法将她匕首夺下,饶是出手得快,但她胸口已有大片鲜血渗出。我怕她再要寻死,将她手足的穴道都点了,包扎了她胸前伤口,让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发,只是望着我,眼中尽是哀恳之情。我们俩人都不说一包话,室中只有一样声音,那就是孩子急促的喘气声。我听着孩子的喘气,想起了许多往事:她最初怎样进宫来,我怎样教她练武,我对她怎样的宠幸。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顺的侍奉我,不敢有半点违背我的心意,可是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我本来不知道,可是那天见到她对周师兄的神色,我就懂得了。一个女子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原来会这样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着周师兄将那块锦帕投在地下,眼怔怔的望着他转身出宫,永远不再回来。她这片眼光教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几年,现在又看到这片眼光了,她又在为一个人而心碎,不过这次不是为她情人,是为她儿子。」
「大丈夫生当世间,受人如此欺辱,枉为一国之君!我想到这里,不禁怒火填膺,一提足,将面前一张象牙圆凳踢得粉碎,抬起头来,不觉呆了一呆,我道:『你……你的头发怎幺啦?』她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只是望着孩子,我以前真不会懂,一个人的目光之中,能有这幺多的疼爱,这幺多的怜惜。她这时已知道我是决计不肯救这孩子的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多看一刻是一刻。我拿过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头发!』原来,刚才这短短几个时辰,在她宛似过了几十年。那时她还不过十八九岁,这几个时辰中惊惧、忧愁、悔恨、失望、伤心,各种心情一夹攻,鬓边竟现出了无数白发!」
「她一点也没留心自己的容貌有了什幺改变,只怪镜子挡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说:『镜子,拿开。』她说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爷,是主子。我很是奇怪,心里想,她一直爱惜自己的容貌,怎幺这时半点也不理会?当下将镜子掷开,只见她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孩子,唉,要是她有一千个灵魂,一千条性命,也会尽数的给了孩子,只要他能活着。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从这眼光之中,钻到孩子的身体里,代替他那正在一点一滴失却的性命。」
说到这里,郭靖与黄蓉同时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当我受了重伤眼见难愈之时,你也是这样的瞧着我啊。」两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两颗心勃勃跳动,感到全身温暖,当听到别人伤心欲绝的不幸之时,不自禁想到自己的幸福,因为亲爱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为他的伤势已经好了,不会再死。是的,不会再死,在这两个少年人的心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
只听一灯大师继续说道:「我实在看得不忍,几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块锦帕平平正正的包在孩子胸口。锦帕上绣着一对鸳鸯,亲亲热热的头颈偎倚着头颈,这对鸳鸯的头是白的,这本来是白头偕老的口彩,但为什幺说『可怜未老头先白』?我一转头见到她鬓边的白发,全身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刚硬起来,说道:『好,你们俩白头偕老,却把我冷冷清清的撇在这宫里做皇帝!这是你俩生的孩子,我为什幺要耗损精力来救活他?』
「她向我望了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她以后永远没再瞧我,可是这一眼我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开我,我要抱孩子!』她这两句话说得像是圣旨,教人难以违抗,于是我解开了她的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一定痛得难当,想哭,但哭不出半点声音,小脸儿胀得发紫,双眼望着母亲,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刚硬,没半点儿慈心。我见她头发一根一根的由黑变灰,由灰变白,我不知我心中的幻象,还是当真如此,只听她柔声道:『孩子,妈没本事救你,妈却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静静的睡吧,睡啦,孩子,你永远不会醒啦!』我听她轻轻的唱起歌儿来哄着孩子,唱得真好听,喏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们听!」
众人听他如此说,却听不到半点歌声,不禁相顾骇然。那书生道:「师父,你说得累了,请歇歇吧。」一灯大师恍若不闻,继续说道:「孩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痛得全身抽动。她又柔声道:『我的宝贝心肝,你睡着了,身上就不痛啦,一点儿也不苦啦!』猛听得波的一声,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窝之中。」
黄蓉一声惊呼,紧紧抱住郭靖手臂,其余各人,也是脸上均无半点血色。一灯大师全不理会,又道:「我吃了一惊,一个踉跄,一交跌在地下,心中混混沌沌,不知想些什幺。只见她慢慢站起身来,低低的道:『总有一日,我要用这匕首在你心中也戳一刀。』她指着自己手腕上的玉环道:『这是我进宫那天你给我的,你等着吧,那一天我把玉环还你,那一天这匕首跟着也来了!』」他说到这里,把玉环在手指上又转了一圈,微微一笑,说道:「就是这玉环,我等了十几年,今天总算等到了。」
黄蓉道:「伯伯,她自己杀死孩子,与你何干?况且她用毒药害你,纵使当年有什幺仇怨,也是一报还一报的清偿了。我到山下去打发她走路,不许她再来骚扰……」话未说完,那小沙弥匆匆进来,道:「师父,山下又送来这东西。」双手奉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一灯接过揭开,众人齐声惊呼,原来正是那个锦帕所做的婴孩肚兜。
锦帕上织着的一对鸳鸯栩栩如生,锦缎已经变黄,双鸳却灿然如新。两只鸳鸯之间清清楚楚的穿了一个刀孔,孔旁是一摊已成黑色的血迹。
一灯将锦帕铺在地下,呆呆的望着,凄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织就鸳鸯欲双飞,嘿,欲双飞,到头来总成一梦。她抱着儿子的尸体,纵声长笑,从窗中一跃而出,飞身上屋,转眼不见了影纵。我不饮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终于大彻大悟,将皇位传给我大儿子,就此出家为僧。」他指着四弟子道:「他们跟随我久了,不愿离开,和我一起到滇西龙川寺住。起初三年,四人轮流在朝辅佐我儿,后来我儿熟习了政务,又遇上大雪山采药、欧阳锋伤人之事,大伙儿搬到了这里,也就没有再回大理去。」
「我心肠刚硬,不肯救那孩子性命,此后十来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总盼多救世人,以赎我这件大罪。他们却不知我的苦衷,总是时加阻拦。唉,就算救活千人万人,那孩子总是死了,除非我把自己性命还了他,这罪孽又那能消除得了?我是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来把匕首刺入我心窝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来,我却寿数已终,这场因果难了。好啦,眼下总算给我盼到了。唉,其实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药?我若知她下毒之后跟着就到,这几个时辰总支持得住,也不用师弟费神给我解毒了。」
黄蓉气愤愤的道:「这女人心肠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处,就怕自己功夫不够,处心积虑的等待时机,刚巧碰到我被裘铁掌打伤,就抓住良机,指引我来求治,双管齐下,让你耗损了真力,再乘机下毒,真想不到我做了这恶妇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欧阳锋那幅画又怎地到了她的手里?这画又有什幺干系?」
一灯大师取过小几上那部「大庄严论经」,翻到一处,说道:「画中故事出于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尸毘,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觉之法。一日有大鹰追逐一鸽、鸽飞入尸毘王腋下,举身战怖。大鹰求王见还,说道国王救鸽,鹰却不免饿死。王自念救一害一,于理不然,于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与鹰,那鹰又道:国王所割之肉,须与鸽身等重。尸毘王命取天平,鸽与股肉各置一盘,但股肉割尽,鸽身犹低。王续割胸,背,臂,肋俱尽,仍不及鸽身之重,王举身而上天平。于是大地震动,诸天作乐,天女散花,芳香满路。天龙夜叉等俱在空中叹道: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
这虽是一个神话,但一灯说得慈悲庄严,众人听了都不禁感动。黄蓉道:「伯伯,她怕你不肯为我治伤,所以用这幅画来打动你的心。」一灯微笑道:「正是如此,她当日离开大理,心怀怨愤,定然遍访江湖好手,不知怎地和欧阳锋相遇。那欧阳锋得知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筹划了这个方策,绘了这图给她。此经在西域流传甚广,欧阳锋是西域人,也必知道这个故事。」
黄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来用我,这是借刀杀人的连环毒计。」一灯叹道:「你也不须烦恼,你若不与他无意相遇,她也必会随意打伤一人,指点他来求我医治。只是若无武功高强之人护送,轻易上不得山来。欧阳锋此图绘成已久,安排下这个计谋,少说也已有十年,难道这十年之中,当真遇不着一个机缘幺?」黄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还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要紧。」一灯「啊」了一声,道:「什幺事?」黄蓉道:「老顽童被我爹爹关在桃花岛上,她要去救他山来。」于是将她苦学奇门术数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后来得知纵使再学一百年,也难及得上我爹爹,又见我正好受了伤,于是……」
一灯一声长笑,站起身来,说道:「好了,好了,诸事凑合,今日总算得遂她的心愿。」沉着脸向四弟子道:「你们好好去接引刘贵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语。」四弟子不约而同的伏地大哭,齐叫:「师父!」一灯叹道:「你们跟了我这许多年,难道还不懂师父的心事幺?」转头向靖蓉二人说道:「我求两位一件事。」靖蓉齐道:「但教所命,无有不遵。」一灯道:「好。现下你们好好下山去。我一生负那瑛姑实多,日后她如遇到什幺危难艰险,务盼两位瞧在老僧之脸,要大加援手。两位如能玉成她与周师兄的美事,老僧更是感激无量。」
靖蓉两人愕然相顾,不敢答应,瑛姑此来,明明是要加害一灯大师,他这番话却不但绝了各人报仇之念,反而要以德报怨。一灯见两人不作声,又追问一句:「老僧这个恳求,两位难以答允幺?」黄蓉微一犹豫,说道:「伯伯既这幺说,我们答允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别。一灯又道:「你们不必和瑛姑见面,从后山下去吧。」黄蓉又答应了,牵着郭靖的手转身出门。四弟子见她脸上并无戚容,心中都暗骂她心地凉薄,眼见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顷刻,竟然漠不关心的说走便走。
郭靖却知黄蓉决非这等人,必然另有计谋,当下跟着她出门。走到门口,黄蓉俯口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郭靖点点头,转过身来,慢慢走回。一灯道:「你宅心忠厚,将来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托你了。」郭靖道:「好!」突然反手一抓,拿住了一灯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势戳去,闭住了他「华盖」「天柱」两个大穴。这两穴一主手,一主足,两穴一闭,四肢登时动弹不得。这一着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灯与四大弟子俱各大惊失色,齐叫:「干什幺?」郭靖更不打话,左手又往一灯肩头抓去。
一灯大师见郭靖抓到,右掌一翻,快似闪电,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惊,心想此际一灯全身已被笼罩在自己掌力之下,竟然能破势反击,而且一击正中要害,此种功夫确是生平未睹,只是一灯手掌与他手脉寸关尺一触,却显真力虚弱,这一拿却拿得虚晃不稳。郭靖立时夺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龙摆尾」,击退渔人与樵子从后攻来的两招,一指前伸,即用从一灯大师那里学来的点穴手段,点中了他胁下的「凤尾」「精促」二穴。
此时黄蓉已使开打狗棒法,将那农夫直逼到禅房门外。那书生以变起仓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连呼:「有话请说,不必动手。」那农夫见师父为人所制,势如疯虎,不顾性命的向禅房猛冲,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连冲三次,都被黄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双掌呼呼风响,使成一个圈子,从禅房打将出来,渔人、樵子、书生三人被他掌势所迫,一步一步退出房门。黄蓉猛地递出一招,直取农夫眉心。这一棒迥非常法,迅捷无伦,那农夫一声「啊也」,向后一仰,平平跃出数尺。黄蓉叫声:「好!」反手关上背后的房门,笑咪咪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话说。」
那樵子和渔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步踉跄,眼见郭靖又是一掌击来,两人并肩齐上,正要奋力抵挡,郭靖听得黄蓉此言,这一掌发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说道:「得罪得罪。」渔樵耕读愕然相顾,黄蓉庄容说道:「我等身受尊师厚恩,眼见尊师有难,岂能袖手不顾?适才冒犯,实是意图相救。」
那书生上前作了一揖,说道:「家师对头是我们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别,她找上山来,我们不敢出手。何况家师为了那……那小皇爷之死,十余年来耿耿于心,这一次就算功力不损,身未中毒,见到那刘贵妃前来,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们师命难违,心焦如焚,实是智穷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绝世才华,若能指点一条明路,我辈粉身碎骨,亦当相报大恩大德。」
黄蓉听他说得如此恳切,倒也不便和他一贯的嬉皮笑脸,说道:「我本来心想那天竺僧人既是列位的师叔,武功必然精绝,当时想了一个主意,要从他身上相救尊师,岂知他竟然丝毫不会武功,那幺只得另行设法了。第二个法子要冒一个奇险,若能成功,倒可一劳永逸的再无后患。只是危险太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计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实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渔樵耕读齐道:「愿闻其详。」黄蓉秀眉微扬,说出一番话来,只把四人听得面面相觑,半晌做声得。
酉牌时分,太阳缓缓落到山后,山风清劲,只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树摇摆不定,连塘中残荷枯叶簌簌作响。夕阳余晖从山峰后面映像过来,山峰的影子宛似一个极大怪人,横卧在地。渔樵耕读四人盘膝坐在石梁尽处的地下,不住睁眼向石梁彼端望去,每个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良久良久,天渐昏暗,几只乌鸦哑哑的叫着,投入下面山谷之中,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转角处仍是无人出现。
那渔人心道:「但愿得刘贵妃心意忽变,想起此事怪不得师父,竟然悬崖勒马,永远不来。」那樵子心道:「这刘贵妃狡诈多智,定是在使什奸计。」那农夫最是焦躁:「早些来了,早些有个了断,是祸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个分晓。说来却又不来,好教人恼恨。」那书生却想:「她来得愈迟,愈是凶险,这件事也就愈难善罢。」他本来足智多谋,在大理国做了十余年宰相,什幺大阵大仗全都见过,但这时竟然心头烦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点主意,眼见周围黑沉沉的难分高低,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枭鸣,突然想起儿时听人说过的一番话来:「那夜猫子躲在暗里,偷偷数的眉毛。谁的眉毛根数被它数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
这明明是番骗小孩儿的瞎说,但这时听到这几声枭鸣,全身竟然不寒而栗:「难道师父当真逃不过这番劫难,要死在这女子手里幺?」正想到此处,忽听那樵子颤声低道:「来啦!」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在石梁上如飞而至,遇到缺口,轻飘飘的一跃而过,似乎丝毫不费力气。四人心中更是骇然:「她跟我师学艺之时,我们早已得了我师的真传。怎幺她的武功忽然在我们之上?这十余年之中,她又从什幺地方学得这身功夫!」眼见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来,分立两旁,转瞬之间,那黑影走完石梁,只见她一身黑衣,面目隐约可辨,正是段皇爷当年十分宠爱的刘贵妃。四人跪倒磕头,说道:「小人参见娘娘。」
瑛姑「哼」了一声,横目向四人扫了一眼道:「什幺娘娘不娘娘?刘贵妃早已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将军,水军都督,御林军总管,都在这里。我道皇爷当真是看破世情,削发为僧,却原来躲在这深山之中,还是在做他的太平安乐皇帝。」她这番话中充满了怨毒,四人听得凛凛不安。那书生道:「皇爷早已不是从前的那模样了。娘娘见了他必定再也认不出来。」瑛姑冷笑道:「你们娘娘长娘娘短的,是讥刺我幺?直挺挺的跪在这里,是想拜死我幺?」
渔樵耕读四人互视一眼,站起身来,说道:「小的向您请安。」瑛姑把手一摆,道:「皇爷是叫你们阻拦我来着,闹这些虚文干幺?要动手快动手啊。你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过多少百姓,对我这样一个女子还装假作甚?」
那书生道:「我皇爱民如子,宽厚仁慈,别说残害无辜,就是别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难道不知?」瑛姑脸上一红,厉声道:「你胆敢出言挺撞我幺?」那书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称臣,心中岂有君臣之份?我要见段皇智兴去,你们让是不让?」
那「段智兴」正是一灯大师俗家的姓名,渔樵耕读四人心中虽知,但从来不敢出之于口,一听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凛然。那农夫在朝时充任一灯大师的御林军总管,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一日为君,终身是尊,你岂可出言无状?」
瑛姑纵声长笑,更不打话,向前便闯。四人各伸双臂相拦,心想:「她功夫虽高,我四人合力,尽也阻拦得住。今日纵然违了师命,事急从权,那也说不得了。」岂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挥拳欧击,施展轻功,迎面直撞过来。那樵子见她冲到,不敢与她身子相碰,微微向旁一闪,伸手抓她肩头。这一抓出手极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刚与她肩头一触,却似碰到一件异常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时,农夫与渔人齐声猛喝,双双从左右袭到。
瑛姑一低头,人似水蛇,已从渔人腋下钻了过去。那渔人鼻中只闻到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乱,手臂非但不敢内压夹她身子,反而向外一放,生怕碰着她身上什幺地方。那农夫怒道:「你怎幺啦!」十指似钩,猛往她腰间插去。那樵子急喝:「不得无礼!」那农夫充耳不闻,刹时之间,十指的指端都已触及瑛姑腰间,但不知怎的,指端触处只觉油光水滑,一溜即被她溜了开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来的泥鳅功连过三人,已知这四人无法阻拦自己,回手一掌,猛往那农夫拍来。那书生回臂一指,径点她手腕穴道,岂知瑛姑也突然伸出一指,快如电光石火,手指尖对手指尖,与那书生的手指在空中对准了一碰。此时那书生全身精神,全都集于右手食指,突然间指尖正中一麻,身如电震,叫声「啊哟」,一交跌翻在地。那樵夫与渔人忙俯身救人,那农夫长拳直出,犹似铁锤般往瑛姑身上击去。
这一拳挟着一股劲风,力道好不惊人,瑛姑一来要借此试试自己在黑沼中自悟的功夫,二来要布个陷阱伤害对方,眼见拳风扑面,竟不避让。那农夫一惊,心想这一拳势必将她打得脑浆迸裂,急忙收势,但拳头已打到瑛姑鼻尖。瑛姑的脑袋微微一侧,这一拳竟从她鼻尖滑落,在她脸颊上擦了过去。那农夫一惊,手腕已被对方拿住,急忙后夺,只听得喀的一声,尚未觉得疼痛,却知手肘关节已被她一拳打断。
那农夫一咬牙,更不理会左臂已断,右手食指急往敌人臂弯里点去。渔樵耕读四人的点穴功夫都得自一灯大师的亲传,虽不及乃师一阳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是顶尖儿的功夫,岂知遇着瑛姑,刚好撞正了克星。她处心积虑的要报丧子之仇,但知一灯大师点穴功夫厉害,若无专破点穴手段的本事,休想偿此心愿。她是个刺绣的好手,竟从女红上想出了一个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个小小金环,环上突出一枚三分来长的金针,针上喂了剧毒。她精工刺绣,眼神既佳,手力又稳,苦练数年之后,空中飞过蚊蝇,一指戳去,金针能将蚊蝇穿身而过。此际临敌,她一针先将书生的点穴功破了,待见那农夫点到,冷笑一声,纤指轻曲,指尖对指尖,一针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连心」,那食指尖端乃是肺支大肠两脉之交,金针刺入,即抵「商阳穴」。那农夫败中求胜,这一指是出了全力,瑛姑却毫不使劲,只是在恰好时候将金针布在恰好的处所,倒不是用针刺他指尖,却是让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针之上。这一刺入,那农夫也是虎吼一声,扑倒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个大总管。」抢步往禅院奔去。那渔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这时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与禅院间只有一条小石桥相通,瑛姑站在桥头,瞪目而视,虽在黑夜,仅有微光可辨面目,那渔人与她一对面,只觉两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过来,不禁心中凛然,不敢上前动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总管两人中了我的七绝针,天下无人救得。」说罢也不待他答话,转身缓缓而行,竟不回头,丝毫不惧他从后偷袭。
一条小石桥只二十来步,将到尽头,黑暗中转出一人,拱手说道:「前辈您好。」瑛姑吃了一惊,暗道:「此人悄无声息的突然出现。我怎幺竟未知觉?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伤。」定睛一看,只见他身高膀阔、浓眉大眼,正是自己指点上山的郭靖,当下说道:「小姑娘的伤治好了吗?」郭靖躬身道:「多谢前辈指点,我师妹的伤蒙一灯大师治好了。」瑛姑哼了一声道:「怎幺她不亲自来向我道谢?」一面说,一面向前直行。
郭靖站在桥头,见她对准自己笔直走来,忙道:「前辈请回!」瑛姑那来理他,身形一侧,展开泥鳅功,从他左侧一滑而过。郭靖虽在黑沼茅屋中曾与她动过手,但料不到她说过就过,身法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后抄,一振一弹,却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数。瑛姑眼见已滑过他的身侧,那知一股柔中带轫的拳风迎面扑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瑛姑为人极是阴狠,此来是有进无退,不管郭靖拳势猛烈,仍是一鼓劲向前直冲。郭靖急叫:「留神!」只感一个女子温软的身躯已扑入自己的臂弯,一惊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两人一齐落向荷塘。
两人身在半空之时,瑛姑左手从郭靖右腋下穿过,绕至背后,抓住左肩,中指卷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次两指施劲而捏。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闭气」之法,只要一捏而中,敌人气管封闭,呼吸立绝,最是厉害不过。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觉肩头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弯,挟向瑛姑头颈,这也是小擒拿手中闭气之法,称为「后挟颈闭气」。瑛姑知他臂力厉害,急忙松手放开他的肩头,转腕塞闭。
从石桥落入荷塘,只是一瞬之间,但两人迅发捷收,在这一瞬之间已各向对方施了三招,这近身肉搏,用的都是快速无伦的小擒拿手。论功力是瑛姑深得多,但郭靖一来力大,二来拳法精奇,这三招谁也奈何不了谁,只听扑通一声,双双落入塘中。
那荷塘中污泥有两尺来深,塘水一直浸至胸间。瑛姑左手下抄,捞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一怔,急忙低头闪避。须知瑛姑在泥泞遍地的黑沼一居十余年,见泥鳅穿泥游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鳅功,在陆上与人动手过招已是滑溜异常,一入软泥浮沙,那更是如虎添翼,她所以生计将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胜过自己,非逼他处于劣地,难以过桥。只见她指戳掌打,在污泥中行动得比陆上还要迅捷数倍,有时更捞起一团团烂泥,没头没脑往郭靖脸上乱抹。郭靖双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将她打伤,只拆了四五招,立时狠狈万分。但听风声响处,一团黑越越的塘泥挟着一股臭气扑面而至,急忙侧头闪避,那知瑛姑数泥同掷,闪开了两团污泥,第三团却迎面掷个正中,口鼻双眼登被封住。
郭靖久经江南六怪指点,知道身上一中暗器,若是手忙脚乱的去拔暗器、看伤口,敌人必然乘虚而上,痛下杀手,此时呼吸已闭,眼目难开,当下呼呼呼连推三掌,教敌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内,这才伸左手抹去脸上污泥,一转头,只见瑛姑已跃上石桥,走向禅院。
瑛姑闯过郭靖这一关,心中暗叫:「惭愧!若非此处有个荷塘,焉能打退这傻小子?想来是老天爷今日教我得报此仇。」当下脚步加快,走向寺门,伸手一推,那门竟未上闩,呀的一声,应手而开。
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只怕门后有甚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见屋内并无动静,这才入内,只见大殿上佛前供着一盏油灯,映照着佛像宝相庄严。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团上暗暗祷祝,刚默祝得几句,忽听身后格格两声轻笑,当即左手挥到背心划了一个圈子,布下防御,右手在蒲团上一按,借力腾起,左空中轻轻巧的一个转身,落下地来。一个女子声音喝了声采:「好俊功夫啊!」定睛一看,只见她青衣红带,头上束发金环闪闪发光,一双美目笑嘻嘻的凝视着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正是黄蓉。

第九十回 午夜寻仇

只听她道:「瑛姑,我先谢谢你的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点你来求医,志在害人,并非为了救你,又何必谢我?」黄蓉叹道:「世间恩仇之际,原也难明。我爹爹在桃花岛上将老顽童周伯通关了一十五年,终也救不活我妈妈的性命。」
瑛姑听她提到「周伯通」三字,身子一震,厉声道:「你妈与周伯通有什幺干系?」黄蓉何等聪明,一听她的语气,即知她怀疑周伯通与自己母亲有甚情爱纠缠,致被父亲关在桃花岛上,看来虽然事隔十余年,她对老顽童并未忘情,否则怎幺凭空会吃起这份干醋来?当下垂首凄然而道:「我妈是被老顽童累死的。」瑛姑更是怀疑,灯光下见黄蓉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自己当年容颜最盛之时,也远不及她美貌,她妈妈若与她相像,难保周伯通见了不动心,不禁蹙眉沉思。
黄蓉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妈妈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顽劣如牛,除了有眼无珠之人,再也不会对他垂青。」瑛姑听她当面责骂自己,但心中疑团打破,反而欣慰,脸上却仍是冷冷的不动声色,说道:「既有人爱蠢笨如猪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欢顽劣如牛之人。你妈妈又怎样被老顽童害死了?」黄蓉愠道:「你骂我师哥,我不跟你说话啦。」说着拂袖转身,佯作动怒。
瑛姑忙道:「好啦,我以后不说就是。」黄蓉停步回头,道:「那老顽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妈,可是我妈不幸谢世,却是从他身上而起。我爹爹一怒之下,将他关在桃花岛上,可是关到后来,心中却也悔了。怨有头,债有主,是谁害死你心爱之人,你该走遍天涯海角,找他报仇,迁怒旁人,又有何用?」这几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把瑛姑说得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将老顽童放了……」瑛姑一惊,道:「那幺不用我去救他啦?」原来瑛姑当年离开大理之后,即去找寻周伯通的踪迹,起初几年打探不到消息,后来才无意中从黑风双煞口里,得知他被黄药师监在桃花岛上,只是为了什幺原因,却打探不出。当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顾她而去,甚是决绝,心知若非有重大变故,势难重圆,当时一听周伯通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难,喜的这却是个机缘,若是自己将他救出,他岂能不念这番恩情?那知桃花岛上道路千回百转,别说救人,连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险险饿死。脱身之后,这才隐居黑沼,潜心修习术数之学,这时听说周伯通已经获释,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来。
黄蓉笑吟吟的道:「老顽童最肯听我的话,我说什幺他从来不敢驳回。你若想见他,这就跟我下山。我替你们撮合良缘,就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这番话把瑛姑说得双颊晕红、怦然心动。
眼见这场仇杀就可转化为一椿喜事,黄蓉正自大感宽慰,忽听拍的一声,瑛姑双掌向向背后相互一击,脸上登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说道:「凭你这黄毛小ㄚ头,就能叫他听你的话?他干幺要听你指使?为了你美貌了?我无恩于你,也不贪图你什幺报答。快快让路,再迟片刻,莫怪我手下无情。」黄蓉笑道:「啊哟哟!你要杀我幺?」瑛姑双眉竖起,冷冷的道:「杀了你又怎样?别人忌惮黄老邪,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黄蓉笑嘻嘻的道:「杀了我不打紧,谁给你解开那三道算题啊?」
那曰黄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写下三道算题,瑛姑苦思了半夜,丝毫不得头绪。她当初研习术数原是为了相救周伯通,岂知任何复杂奥妙的功夫,一经钻研,都要令人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欲罢不能,明知这些算题即令解答得出,与黄药师的学问仍是相去霄壤,对救人之事毫无裨益,但好奇之心使她殚尽竭虑,非解答明白,实是难以安心,这时听黄蓉一说,那三道算题又涌上心头,脸上不由得现出踌躇之色。
黄蓉道:「你不要杀我,我教了你吧。」从佛像前取下油灯,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针,在地下方砖上先将第一道「七曜九执天竺笔算」计了出来,只把瑛姑看得神驰目眩,暗暗赞叹。黄蓉接着又解明了那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这道题目更是深奥。瑛姑待她写出最后一项答数,不由得叹道:「这中间果然机妙无穷。」她顿了一顿道:「这第三道题呢,说易是十分容易,说难却又难到了极处。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我知道这是二十三,不过那是硬凑出来的,要列一个每数皆可通用的算式,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黄蓉笑道:「这容易得紧。以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二十一;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数。」瑛姑在心中盘算了一遍,果然丝毫不错,低声记诵道:「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黄蓉道:「也不用这般硬记,我念一首诗给你听,那就容易记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余百零百便得知。」
瑛姑听到「三人同行」、「团圆半月」几个字,不禁触动心事,暗道:「莫非这ㄚ头早知我的阴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团圆半月却讥我与他只有十余日的恩情?」她心有所讳,不免事事多疑,当下沉着声音道:「好啦,多谢你指点。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再啰唆,我可容你不得啦?」
黄蓉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死的是闻道之人啊,倒不曾听说是要弄死那传道之人的。」瑛姑一瞧那禅院情势,知道一灯大师必居后进,又见黄蓉跟自己不住纠缠,必有什幺诡计,心想这ㄚ头年纪虽小,精灵古怪实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绷婴儿,运粮船撞在阴沟里,当下更不打话,举步向内。
转过佛殿,只见前面黑沉沉的没一星灯火。她孤身犯险,不敢直闯,提高声音叫道:「段智兴,你到底见我不见?在这黑越越之处缩头藏尾,算得是什幺大丈夫的行径?」
黄蓉跟在她的身后,接口笑道:「瑛姑,你嫌这里没灯幺?大师就怕灯火太多,点出来吓坏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个命中要下地狱之人,还怕什幺刀山油锅。」黄蓉拍手道:「那好极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从怀中取出火折,一晃亮了,俯身下去,点灯了地下一个火头。
原来自己足边就有油灯,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晴一看,只见那不是什幺油灯,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了一根棉芯。茶杯旁竖着一根削尖的竹签,约有一尺来长,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十分锋锐。黄蓉足不停步,不住点去,片刻之间,地下宛如满天繁星,布满了灯火与竹签,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待得黄蓉点完,瑛姑早已数得明白,一共是一百一十三只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签,不禁大为狐疑:「若说这是梅花桩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该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却是什幺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宫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这竹签如此锋利,上面那里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铁底的鞋子。」心想:「她有备而作,在这上面我必斗她不过,且假作不知,过去便是。」当下大踏步走去,竹签布得密密麻麻,难以通行,她横脚踢去,登时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说道:「捣什幺鬼?老娘没空陪孩子玩。」
黄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会,继续踢去。黄蓉叫道:「好啊,你蛮不讲理,我可要熄灯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签方位记住了。」瑛姑心中一惊:「他们早已记熟了方位,若是数人合力在此处攻我,黑暗里我可要丧生在竹签之上。快快离此险地!」一提气,加快脚步,踢得更急。黄蓉叫道:「不怕丑,胡赖!」竹棒起处,挡在瑛姑面前。
油灯映照下一条绿幽幽的棒影,从面前横掠而过,瑛姑那把这十几岁的女孩子放在心上,左掌直劈,一掌就想把竹棒震断。那知黄蓉这一棒用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诀,棒法全是横使,并不攻击敌人身上要害,一条竹棒化成一片碧墙,挡在敌人面门,只要敌人不踏上一步,那就无碍,若施攻击,立受反打。瑛姑这一掌劈去,嗒的一声,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缩手,已感又疼又麻。
这一下虽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却也甚是厉害,瑛姑本不把黄蓉的武功放在眼里,斗然间受了这一下,不禁又惊又怒。她吃了这个小亏,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气,先守门户,要瞧一瞧黄蓉武功的路子再说,心中暗想:「当年我见到黑风双煞,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怎幺这小小孩子也有如此造诣?必是黄药师把生平绝艺授了他这独生爱女。」
她那里知道「打狗棒法」是丐帮帮主的护法至宝,即令是黄药师亲至,一时之间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这只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际,黄蓉竹棒仍是使开那「封」字诀,挡住瑛姑的进路,足下却不住移动走位,在竹签之间如穿花蛱蝶般飞舞来去,片刻之间,已把一百一十三盏油灯用足尖踢灭。妙的是只踢熄了火头,不但作灯的茶杯并未踏翻踢碎,连清油也溅出不多。
她足上用的是桃花岛的「扫叶腿法」,移步迅捷,落点奇准,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远不如竹棒使得变化莫测,何况她伤势虽愈,元气未复,若是攻她下盘,数十招即可取胜,可是心中算计方定,那油灯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盏,这几盏灯尽数留在东北角,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其余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间黄蓉竹棒抢攻两招,瑛姑一怔,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准竹签空隙,退后一步。黄蓉竹棒在地下一撑,身子平平掠地而起,长袖拂去,七八盏油灯应手而灭。
瑛姑暗暗叫苦:「我虽已有取胜之法,可是在这竹签丛中,每踏一步都能给签子刺穿足背,那如何动手?」黑暗中只听黄蓉叫道:「你记住竹签方位了吧?咱们在这里拆三十招,只要你伤不了我,就让你入内见一灯大师如何?」瑛姑道:「竹签是你亲手所布,又不知在这里练了几日几夜,别人一瞬之间,焉能记得清这许多油灯的方位。」黄蓉年幼好胜,又自恃记心过人,笑道:「这有何难。你点着油灯,将竹签拔出来重行插过地位,你爱插在那里就插那儿,然后熄了灯再动手过招如何?」
瑛姑心想:「这不是考较武功,却是考较记心来了。这机伶小鬼,聪明无比,我大仇未报,岂能拿性命来跟她赌赛记心。」灵机一动,已有计较,说道:「好,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折晃亮,点燃油灯。黄蓉笑道:「你何必自称老娘?我瞧你花容玉貌,还胜过二八佳人,何怪当年段皇爷对你如此颠倒。」瑛姑正在拔着一根竹签挪移地位,听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对我颠倒?我入宫三年,他几时理睬过人家?」
黄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吗?」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睬人家了?」黄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爷要练先天功、一阳指,不能和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声道:「你懂什幺?怎幺他又生皇太子?」
黄蓉侧过了头,想了片刻,道:「那皇太子是从前生的,那时他还没练先天功、一阳指呢。」瑛姑「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拔着竹签移动方位。黄蓉见她插一根,自己心中记一根,不敢有丝毫怠忽,须知这件事性命攸关,只要记错了数寸地位,待会动起手来,立时有竹尖穿脚之祸。
过了一会,黄蓉又道:「段皇爷不肯救你儿子,也是为了爱你啊。」瑛姑道:「为了爱我?」语意中充满怨毒。黄蓉道:「他是妒忌老顽童。若是不爱你,为什幺要妒忌?」瑛姑从没想到段皇爷对自己居然有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神。黄蓉道:「我瞧你还是好好的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挡得住我。」黄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划,我只好舍命陪君子。只要你闯得过去,我决不再挡。若是闯不过呢?」瑛姑道:「以后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约,也作罢论。」黄蓉拍手道:「妙极,要我在黑沼的烂泥塘里住上一年,也真难熬得紧。」
说话之间,瑛姑已将竹签插了五六十根,忽然踢灭油灯,道:「其余的不用换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黄蓉戳来。黄蓉记住方位,斜身窜出,左足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两根竹签之间,竹棒抖出,点她左肩。那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听格格一连串响声过去,数十根竹签全被她踏断,径入后院去了。
黄蓉一怔,立时醒悟:「啊也,我上了她当。原来她换竹签时手上使劲,暗中将签条一一捏断了。」这一着竟没料到,不由得心中大悔。
瑛姑闯进后院,伸手推门,只见禅房内蒲团上居中坐着一个老僧,一根根银须垂到胸前,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颊,正自低眉入定。渔樵耕读四大弟子和几名老和尚、小沙弥侍立两旁。那书生见她进来,走到老僧面前,合什说道:「师父,刘娘娘上山来访。」那老僧微微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禅房中只点着一盏油灯,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爷已经出家,却想不到十多年不见,一位雄才大略、英武豪迈的皇帝,竟成为如此衰颓的一个老僧,黄蓉的话隐约在耳边响起,不禁心中一软,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松了开来。
一低头,只见那锦帕所制的婴儿肚兜正放在段皇爷蒲团之前,肚兜上却放着一枚玉环,正是当年皇爷赐给他的。瞬时之间,那入宫、学武、遇周、绝情、生子、丧儿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现了出来,到后来只见到爱儿一脸疼痛求助的神色,似在埋怨母亲竟不替他减却些微痛苦。她心一硬,提起匕首,劲鼓腕际,对准段皇爷胸口一刀,刺了进去,直没至柄。她知段皇爷武功了得,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刃着肉之际,似乎有些异样,当下向里一夺,要拔出来再刺第二刀,那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拔竟没拔动。只听得四大弟子同声惊呼,一齐抢上。
瑛姑十余年来潜心苦修,这当胸一刺不知己练了几千几万遍。她明知段皇爷卫护周密,右手白刃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紧紧守住左右与后心三面,一夺未将匕首拔出,眼见情势危急,双足一点,跃向门口,回头一瞥,只见段皇爷左手抚胸,想是十分痛楚。她此时大仇已报,但想到段皇爷对已实在并非无情无义,长叹一声,转身出门。
只一转过身来,不禁一声惊呼,全身汗毛直竖,但见一个老僧合什当胸,站在门口。灯光正映在他的脸上,隆准方口,眼露慈光,虽然作了僧人装束,却明明白白是当年君临南诏的段皇爷。瑛姑如见鬼魅,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适才定是杀错了人。」
眼光横扫,但见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来,解去僧袍,左手在颏下一扯,将一把白胡子尽数拉了下来。瑛姑又是一声惊呼,原来这老僧是郭靖假装的。
须知这是黄蓉安排下的计谋。郭靖点了一灯大师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厉害,所以先出手攻他,岂知此人竟是丝毫不会武艺。当黄蓉在院子中与瑛姑布那油灯竹签之时,四弟子赶速给郭靖洗去了泥污,剃光头发。他颏下白须,也是剃了一灯的胡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觉这事戏弄师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须得干冒大险,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为了救师父之命,除此实无别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来假扮,他们武功不及瑛姑,势必被她一刀刺死。当瑛姑一刀刺来之时,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两指,捏住了刃锋扁平的两侧。那知瑛姑这一刺狠辣异常,饶是郭靖指力强劲,终于刃尖还是入肉半寸,好在未伤肋骨,终无大碍。他若将软猬甲披在身上,原可挡得这一刀,只是瑛姑机伶过人,十九被她瞧出破绽,那幺这个祸胎仍是去除不掉,此次一击不中,日后又会再来寻仇。
这「金蝉脱壳之计」眼见大功告成,那知一灯突然在此时出现,不但瑛姑吃惊,余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来一灯元气虽然大伤,武功究竟未失,郭靖又怕伤他身体,只点了他最不关紧要的穴道,被他在隔房潜运内功,缓缓解开了自身穴道,正在这紧急关头到了禅房门口。
瑛姑脸如死灰,自忖这番身陷重围,定然无幸。一灯却向郭靖道:「把匕首还她。」郭靖听他声音之中自有一番威严,不敢违拗,将匕首递了过去。瑛姑茫然接过,眼望一灯,心想他不知要用什幺法子来折磨我,只见他缓缓解开僧袍,又揭开内衣,说道:「大家不许难为她,要好好让她下山。好啦,你来刺吧,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柔和,瑛姑听了却如雷轰电掣一般,呆了半晌,手一松,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双手掩面疾奔而出。只听她足步逐渐远去,终于杳无声息。
众人相互怔怔的瞧着,都是默不作声。突然间咕咚、咕咚两声,那渔人和农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来两人手指中毒,强自撑住,这时见师父无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那书生叫道:「快请师叔!」
话犹未了,黄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进来。他是疗毒的圣手,取出药来给二人服了,又将二人手指头割开,放出黑血,脸上神色严重,口中叽哩噜咕的说道:「阿马里,哈失吐,斯骨尔,其诺丹基。」
一灯懂得梵语,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极深,须得医治两月,方能痊愈,此时郭靖已换下僧服,裹好胸前伤口,向一灯磕头谢罪,一灯忙伸手扶起,叹道:「你舍命救我,真是罪过罪过。」他转头向师弟说了几句梵语,简述郭靖的作为。那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纳得。」
郭靖一怔,这两句话他是会背的,当下依次背了下去,说道:「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当日周伯通教他背诵九阴真经,最后一篇全是这些古怪说话,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囫囵吞枣的在心中记得滚瓜烂熟,这时顺口接了下去。
一灯与那天竺僧人听他居然会说梵语,都是一惊,又听他所说的却是一篇习练上乘内功的秘诀,更是诧异。一灯问起原委,郭靖照实说了。一灯惊叹无已,说道:「达摩祖师原是天竺国人,他用汉字写了这部九阴真经,但经文的主旨总纲,却用梵文书写。这经若是落入与佛法无缘之人手中,总是难诣极峰。若是换作别人,这些咒语一般的长篇大论,他也不会记熟心中。」当下命四弟子与僧众退出禅房,将郭靖所背梵语,一一译成汉语,授了郭靖、黄蓉二人。
一灯大师的内功原已臻于化境,经他反复一指点,黄蓉固然了若指掌,郭靖也已明白了十之六七,只要假以时日,定可全盘参悟。一灯又道:「我玄功有损,原须修习五年,方得复元,但依这达摩遗篇练去,只怕不用三月,就能有五年之功。」靖蓉二人听了更是欢喜。
二人在山上一连住了七日,一来是由一灯大师亲授一阳指、先天功与达摩遗篇上九阴神功的要旨,二来是提防瑛姑去而复来。到第八日上,两人正在禅寺外练功,忽听空中雕鸣啾急,那对白雕远远从东而至。
黄蓉拍手叫道:「金娃娃来啦。」只见双雕敛翼落下,神态甚是委顿,两人不由得一惊,但见雌雕左胸上插了一支短箭,雄雕脚上缚了一块青布,却无金娃娃的踪迹。黄蓉认得这青布是从父亲衫上撕下,那幺双雕确是已去过桃花岛了。瞧这情形,雌雕居然被射中一箭,那幺发箭之人武功必然甚是高强。
黄蓉推详半天,丝毫不得端倪,那双雕不会言语,虽然目睹桃花岛上情景,却也不能透露半点消息。两人挂念黄药师安危,当即辞别一灯大师下山。渔人与农夫卧床难起,那书生与樵子一直送到山脚,待二人找到小红马与血鸟,这才执手互道珍重而别。
回头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却已与入山时大不相同。黄蓉虽然挂念父亲,但想他机谋武功,当世无匹,一生纵横天下,从未失手受挫,纵遇强敌,即或不胜,也必足以自保,所以也不怎幺担心。两人坐在小红马背上,谈谈说说,甚是畅快。黄蓉笑道:「咱俩相识以来,不知遇了多少危难,但每吃一次亏,多少总有点好处。像这次我挨了裘千仞那老家伙两掌,却换得了一阳指与九阴神功。」郭靖道:「我可宁愿一点儿武功也没有,只要你平平安安。」黄蓉心中甚是喜欢,笑道:「啊哟,要讨好人家,也不用吹这幺大的气。你若是不会武功,早就给打死啦,别说欧阳锋、沙通天他们,就是铁掌帮的一名黑衣汉子,也一刀削了你的小脑袋。」郭靖道:「不管怎样,我可不能再让你受伤啦。上次在临安府自己受伤倒不怎样,这几天瞧着你挨痛受苦,唉,那当真不好过。」
黄蓉笑道:「哼,你这人没心肝的。」郭靖奇道:「怎幺?」黄蓉道:「你宁可自己受伤,让我心里不好过。」郭靖无言可答,纵声长笑,足尖在小红马肋上轻轻一碰,那马电驰而出,四足犹似凌空一般。
中午时分,已到桃源县治。黄蓉元气究未恢复,骑了半天马,累得双颊潮红,呼吸顿促。桃源城中只一家象样的酒家,叫做「避秦酒楼」,原来用的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典故。两人入座叫了酒菜,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们要往汉口,相烦去河下叫一艘船,邀稍公来此处说话。」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同走,省钱得多,两个人单包一艘船化银子可不少。」黄蓉怒视了他一眼,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往桌上一抛,道:「够了幺?」店小二忙陪笑道:「够了,够了。」转身下楼。
郭靖怕黄蓉伤势有变,不让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饮,只吃饭菜。刚吃得半碗饭,那酒保陪了一个稍公上来,言明直放汉口,管饭不管菜,一共是四两六钱银子。黄蓉也不讲价,把那锭银子递给稍公。那梢公接了,行个礼道谢,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哑着嗓子「啊」了几声,原来是个哑巴。他东比西指的做了一阵手势,黄蓉点点头,也做了一阵手势。哑巴大喜,连连点头而去。
郭靖道:「你们两个说些什幺?」黄蓉笑道:「他说等我们吃了饭马上开船。我叫他多买几只鸡、几斤肉,回头补钱给他。」郭靖叹道:「这哑梢公若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处了。」
那酒楼的一味蜜蒸腊鱼做得甚是鲜美,郭靖吃了几块,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师现在何处,伤势如何,教人好生挂怀。」黄蓉正待回答,只听楼梯脚步声响,走上来两个道姑,都是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尘布帕蒙着口鼻,只露出了眼珠。
那两个道姑走到酒楼靠角里的一张桌边坐下,酒保过去招呼,一个道姑低低说了几句话,酒保吩咐下去,原来是两份素面。黄蓉见这两人身形好熟,但想不出曾在那里见过。郭靖见她留上了神,也向那两人望了一眼,只见一个道姑急忙转过头去,似乎她也正在打量着他。黄蓉低声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动了凡心,说你英俊美貌呢。」郭靖道:「呸,别瞎说,出家人的玩笑也开得的。」黄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
说着两人吃完了饭,走向楼梯。黄蓉心中狐疑,又向那两个道姑一望,只见一个道姑将遮在脸上的布帕揭开一角,露出脸来。黄蓉一看之下,险些失声惊呼。那道姑摇一摇手,随即将帕子遮回脸上,低头吃面,这几下动作极快,连郭靖也丝毫不觉。
下楼后会了饭帐,那哑梢公已等在酒楼门口。黄蓉做了几下手势,意思说要去买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那哑梢公点点头,向河下一艘乌篷大船指了一指。黄蓉会意,却见那梢公并不走开,于是与郭靖向东首走去,走到一个街角,在墙边一缩,不再前行,注视着酒楼门口。
过不多时,两个道姑也出了酒楼,向门口的红马双雕望了一眼,似在找寻靖蓉二人的踪迹,四下一瞥未见人影,当即径向西行。黄蓉低声道:「对,正该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向东疾趋。郭靖莫名其妙,却不询问,只跟着她一股劲儿的走着。那桃源县城不大,片刻间出了东门,黄蓉折而南行,绕过南门后,又转向西。郭靖低声道:「咱们去跟踪那两个道姑吗?你可别跟我闹着玩。」黄蓉笑道:「什幺闹着玩儿?这幺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儿,你再说这些话我要生气啦。」黄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点儿气来瞧瞧。」
郭靖无奈,只得跟着又走,约摸走出五六里路,远远见那两个道姑坐在道旁一株槐树底下。两人一见靖蓉来到,站起身来,循着一条小路走向山坳。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跟着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儿,你再胡闹,我要抱你回去啦。」黄蓉道:「我当真走得累了,你一个人跟吧。」郭靖满脸关切之容,蹲低身子,道:「莫又累出事来,我背你回去。」
黄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开她脸上手帕,给你瞧瞧。」加快脚步,向两个道姑奔去,那二人回转身子等她。黄蓉一把抱住那较高的道姑,揭开她脸上布帕。郭靖本来随后跟来,口中只叫:「蓉儿,莫胡闹!」突然见到道姑的脸,一惊停步,说不出话来,只见那道姑蛾眉深蹙,双目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原却是当日随杨康西行的穆念慈。
黄蓉抱着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幺啦,杨康那小子又欺侮你了吗?」穆念慈垂首不语。郭靖走近来叫了声:「世妹。」穆念慈轻轻嗯了一声。黄蓉拉着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样欺侮你?咱们找他算帐去。我和靖哥哥也给他作弄得苦,险险两条小命送在他手里。」
穆念慈不答她的问话,却向那道姑招手道:「妹子,你也过来。」黄蓉与郭靖忙着留神穆念慈,倒忘了旁边还有一人,这时回过头去,只见那道姑正出神望着郭靖。二人目光一触,那道姑将头转开,慢慢拉去脸上布帕,向郭靖盈盈拜了下去,轻声道:「恩公您好。」郭靖又是一惊,原来这道姑却是当日捉血鸟时所遇见的秦南琴,急忙作揖还礼,但见她鬓边戴了一朵白布扎成的小花,衣上滚了粗麻布的边,正是身服重孝,忙问:「你爷爷呢?他老人家好幺?」南琴尚未回答,两道泪水先流了下来,不言可知,她爷爷已经死了。
穆念慈站起来拉了南琴的手,三个少女并肩坐在柳下。三个倒影映在清可见底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从倒影上缓缓流过。郭靖坐在离三人数尺外的一块石上,满腹狐疑:这两人怎幺会在一起?怎幺都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楼中怎幺又不招呼?秦老汉不知如何死了?
黄蓉见了二人伤心的神色,也不再问,默默的握着每人一只手。过了好一阵,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们雇的船是铁掌帮的,他们安排了鬼计,要阴谋加害。」靖蓉二人吃了一惊,齐声道:「那哑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过他不是哑巴。他是铁掌帮的高手,说话声音响亮得很,生怕一开口引起你们疑心,所以假装哑巴。」黄蓉暗暗心惊,道:「不是你说,我还当真瞧不出来。」郭靖飞身跃上柳树,四下一望,见除了田中二三农人之外,再无旁人,心想:「若非蓉儿大兜圈子,只怕铁掌帮定有人跟来。」
穆念慈叹了一口长气,缓缓的道:「我和那杨康的事,以前的你们都知道了。后来我运义父义母的灵柩南下,在临安牛家村冤家路窄,又遇上了他。」黄蓉接口道:「那回事我们也知道,还亲眼见他杀了欧阳公子。」穆念慈睁大了眼睛,难以相信。黄蓉当下将她与郭靖在密室养伤之事简略的说了一遍,又说到杨康如何冒充丐帮帮主、两人如何脱险等情。
这回子事经过曲折,说来话长,但黄蓉急于要知道穆念慈的经历,只扼要的提了一提,穆念慈切齿道:「此人作恶多端,必无好报,只恨我有眼无珠,命中有此劫难,竟会遇上了他。」黄蓉摸出手帕,轻轻替她拭去颊上泪水。穆念慈心中烦乱,过去种种纷至沓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定了定神,待心中渐渐宁定,才说出一番话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一回 红颜薄命

穆念慈右手让黄蓉握着,左手轻轻抚着她的手臂,望着水面的落花,说道:「我见他杀了欧阳公子,只道他从此改邪归正,又见丐帮的两位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我心中喜欢,就和他同行。到了岳州后,丐帮大会君山,他事先悄悄对我说道:洪恩师曾有遗命,着他接任丐帮的帮主。我又惊又喜,实是难以相信,但见丐帮中连辈份最高的众长老,对他也是不敢有丝毫怠忽,却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丐帮的人,不能去参预大会,只得在岳州城里等他,心里想着,他一旦领袖丐帮群雄,必能为国为民,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出来,将来也必能手刃大寇,为义父义母报仇。这一晚我东想西想,竟没能安枕,直到黎明时分,才有倦意,正要蒙眬睡去,他忽然从窗中跳了进来。」
「我吓了一跳,还道他忽又想起了胡闹的念头,要待正言责他,他却低声道:『妹子,大事不好啦,咱们快走。』我惊问原委,他道:『丐帮中起了内叛,污衣派不服洪帮主的遗命。净衣派与污衣派为了立新帮主的事,大起争斗,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一惊,道:『那怎幺办?』他道:『我见伤人太多,甘愿退让,不做帮主。』我想:顾全大局,也只有如此。他又道:『可是净衣派的长老们却又不放我走,幸得铁掌帮裘帮主相助,才得离开君山。眼下咱们且上铁掌山去避一避再说。』我也不知铁掌帮是好是歹,他既这幺说,就跟了他同去。」
「到了铁掌山上,只见那铁掌帮行事鬼鬼祟祟,处处透着邪门,我就对他说:『你虽退让不做丐帮的帮主,但总也不能一走了之。我瞧还是去找尊师长春子丘道长,请他约齐江湖好汉,主持公道,由丐帮众英雄在帮中推选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帮主,免得自相残杀,负了洪恩师对你的重托。』他支支吾吾的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却只提跟我成亲的事。我疾言厉色的数说了他几句,他也生气了,两人吵了一场。」
「过了一天,我渐渐后悔起来,心想他虽然轻重不分,不顾亲仇,就只念着儿女之情,但总是对我好,而且我责备他的话确是重了些,也难怪他着恼。这天晚上我愈想愈是不安,点灯写了个字条,向他陪个不是。我悄悄走到他的窗下,正想把字条从窗缝中塞进去,忽然听得他正在与人说话。」
「我不想偷听他与人说话,只等那人一走,把字条递了过去,那就完了,可是说话的人声音很响,尽管用力压低嗓门,我在窗外仍是听得清清楚楚。只听那人说道:『小王爷,娘儿们总是三心两意的,穆姑娘既然一时不肯相从,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裘帮主伯你烦恼,命小人送一件物事来给小王爷解个闷儿。』我心中奇怪:『裘帮主不知送什幺东西给他,倒要瞧上一瞧。』」
听到此处,黄蓉满脸好奇的神色,心想:「却不知是什幺有趣的玩意儿,可惜我在铁掌帮时没有见到,否则定要抢了过来。」穆念慈接着说道:「我听他道:『多谢裘帮主好意,我也没什烦恼,不用送物事来啦。』那人哈哈一笑,道:『小王爷瞧了再说,包你喜欢。』他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接着脚步声响,两个人提了一件沉沉的东西走进房来。我禁不住从窗缝里往内张望,只见两名黑衣汉子提着一只大竹篓,放在地下,先前说话那人走过去,把竹篓盖子揭了开来。」
黄蓉叫道:「啊,这里面不是毒蛇,就是蛤蟆,我见过的。」南琴在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始终不动声色,这时却向黄蓉望了一眼。穆念慈叹道:「妹子,这次你猜错啦。竹篓里走出一个人来,就是这位秦家妹子。」郭靖与黄蓉同时轻轻低呼一声。
(以下修订本全部删除)
南琴望着溪水,说起话来,语调平静异常,似乎心中竟无半点激动:「自从恩人和黄姑娘走后,我和爷爷照常捕蛇为生。爷儿俩闲着常说起恩人。恩人在咱家里只耽了这一日两夜,咱俩说起来却是个没完没了。那树林子里孤单的生涯,倒显得没这幺冷清清了。有一天我正撒蛇药搜寻一条青脚线,忽然来了三个穿黑衣的汉子,对着我直笑,我知道不妙,急忙回家,他们竟跟着我来。我还没走到家门,他们就来抓我,我吓得叫了起来,爷爷赶出来帮我,这三个恶贼,一刀就将爷爷杀死了。」
郭靖听得心头火起,用力在腿上一拍。南琴道:「上次恩公救了我,这一次怎能再来救我?就这样,我被他们掳到了铁掌山来。到了峰上,才知他们已掳了数十名以捕蛇为生之人,原来裘帮主要搜捕大批毒蛇,用来练什幺功夫。」黄蓉点点头道:「这就是了。」南琴恍似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道:「铁掌帮只叫我捕蛇,倒也没怎幺难为我。裘帮主还叫我们驱赶青蛙和蛤蟆打架,又赶毒蛇去吃蛤蟆,不知闹些什幺古怪,这样搞了几天,我才瞧了出来,原来他聚精会神的瞧这些虫豸打斗,手足身子不断模仿毒蛇和青蛇的形状……」
黄蓉跳了起来,大声说道:「靖哥哥,原来如此,那裘千仞也在觊觎这部九阴真经。」郭靖茫然不解,问道:「怎幺?」黄蓉道:「他在钻研破西毒蛤蟆功的法儿,二次华山论剑之时,要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郭靖恍然大悟;「啊,怪不得他要捉这许多蛇,又要让青蛙与蛤蟆打架。」黄蓉笑道:「让这两个坏东西打个你死我活,那才教好玩呢。靖哥哥,你说谁的武功强些。」郭靖沉吟片刻,摇头道:「各有各的厉害,我可说不上来。」黄蓉道:「咱们且不管这些。」转头向南琴道:「姊姊,你怎幺又到了这竹篓中去啦?」南琴黯然道:「我成了他们的女奴,别说放在竹篓之中,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只好由得他们高兴。」
黄蓉给她不轻不重的顶撞了这幺一下,倒讪讪的说不出话来,要待回敬她一句,想起她惨遭不幸,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穆念慈接口道:「我见秦家妹子从篓子里伸出头来,险些儿失声惊呼,他也是吃了一惊。那铁掌帮的匪首笑道:『小王爷,这玩意儿不错吧?』他摇手道:『不,不,快带出去。若是给穆姑娘知道了,那可要惹出大事来。』我听他这幺说,心想他究竟对我是一片真心。那匪首笑道:『穆姑娘怎能知道?过几日小王爷下山,要是喜欢她,我们悄悄给你送到王府里。若是厌了,那就撇在这儿,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他把将秦家妹子从篓子里揪出来,说道:『好生服侍小王爷。挑给你这个差使挺美吧。』说着指挥下人将竹篓提了出去,向他请了个安,转身出门,反手把门带上了。」
「他拿起烛剪,钳去了一段烛蕊,火光一亮,照出了秦家妹子美丽的容貌,他笑嘻嘻的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叫什幺名字?多大年纪了?』秦家妹子不理他,他搂看她的腰,在她脸上香了一香,笑道:『好香,好香!』我气得眼前金星乱冒,有好一阵子看不清他在干些什幺,等到定了一定神,只见秦家妹子手里拿着一柄短叉,两股叉尖对准了自己胸膛,低沉着声音道:『我这条命早就不要啦,你再碰我一下,我当场死在你的面前。』」
「我心中暗赞秦家妹子好有骨气,只盼能这幺吓退了他。那知他漫不在乎,从衣服上扯下两个金钮子,扣在手指上一弹,铮的一声,一个钮子将秦家妹子手中的蛇叉打落在地,又一个打中了她的哑穴。我再也忍耐不住,一掌打破窗子,跳进房去。他呆了一呆,笑道:『妹子,你来得正好。』也不知怎的,我见他笑脸迎人,心中气就渐渐平了,再给他花言巧语一番,又没了主意。就在此时,我听得黄家妹子在窗外叫我。」
黄蓉道:「那时我真想不到你也会在铁掌峰上。」穆念慈又道:「后来你与裘帮主在外面动上了手。我跳出来想插手相助,已不见了你们踪影。我心里一动,悄悄在窗缝里一张,黑暗中只见他又抱住了秦家妹子。我只觉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在窗上,隔窗叫道:『好,咱们从此一刀两断,我永远不再见你。』也不等他回答,直冲下山。这时铁掌峰上已闹得天翻地覆,帮众们点起灯笼火把,齐向中指峰奔去。我独自下山,倒也无人拦阻。」
「经此变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黑暗中见到一所屋子,就闯了进去,原来是一所道院。只见西壁上绘着一位道长之像,手挺长剑,英姿飒爽,旁边却题着『活死人』三字。我虽不明其意,但心念一动;若是此时死了,义父义母的大仇如何得报?当下求院中的老道姑收了我做弟子。那知次日清晨就全身发烧,神智不清。也不知病了几天,待得醒转,却见秦家妹子站在床前服侍我,也作了道姑打扮。」
黄蓉欲待相问南琴:「你怎样逃下铁掌峰来?」只怕又给她抢白几句,当下住口不问。南琴向郭靖望了一眼,知他盼自己述说当时经过,于是说道:「那姓杨的给穆姊姊打了几个耳括子,呆在当地,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山上呼叫之声愈来愈响,他从衣囊中取出一柄短剑,插在腰里,吹灭了烛火,走过来在我脸上摸了一摸,哈哈大笑,跳窗出去。」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喊声渐渐远去,似乎帮众们追向山下。我若在此时逃走,原是大好机缘,只是被那姓杨的在我身上使了手脚,动弹不得,倒在床边,黑暗中听着铁掌帮的叫喊声越来越远,终于半点声息也听不到了。就在这四下里一片寂静之中,那姓杨的又从窗中跳了进来。我见他的黑影坐在桌边,一手撑住了下巴,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听他自言自语:『那姓郭的小子竟然敢上山来,后面必有高手接应,在这是非之地,我多耽干幺?』。」黄蓉听到这里,忍不住骂了声:「懦夫!」
南琴接着说道:「他在桌上轻轻一拍,说着『哼,你永不见我,却又怎地?只要大事得成,我富贵无极,后宫三千,还少得了美貌佳人?』……」郭靖大怒,破口骂道:「这小贼!」南琴听杨康如此说,实不知中间包藏着一个卖国求荣的奸谋,见郭靖这等着恼,只吓得脸上失色。郭靖柔声道:「你再说下去吧。」南琴缓缓的道:「你一定要我说?」郭靖道:「你若是累了,那就歇一会儿。」
南琴凝视着他,脸上神色极是奇怪,语调却平静异常,说道:「累是不累的,只是我不幸遭遇羞辱,亲口说来未免难堪。」郭靖忙道:「那你不用说了。咱们且商个今后之计。」南琴道:「不,我该原原本本的说给你知道。」郭靖道:「我到那边走走,你跟穆黄两位姑娘说吧。」说着站起身来。他猜想杨康必定对她无礼。要她亲口对自己述说,双方都显得尴尬,那知南琴道:「若是你走开,我是死也不说的。这两天来,穆姊姊待我这幺好,我也不肯对她说。」郭靖眼望黄蓉,见她使眼色命自己坐下,于是坐回了原处。
南琴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自伤身世,还是得抒积郁,反觉安慰,缓缓说道:「那姓杨的心意已决,点亮了烛火,回身收拾行囊,忽见我倒在床边,微微一惊,原来他以为我早已逃走了。他拿烛台在我脸前照了一照,笑道:『嘿嘿,为了你,才失却了她。你自己想想,若是愿意跟我走呢,这就带你下山。否则你就躺在这里,让铁掌帮爱对你怎幺样就怎样。』我一时难以决断,自忖留在山上定无善果,可是跟他下山却是凶多吉少。他见我沉吟不语,忽然纵声大笑,兽性发作,就将我污辱了。」
三人听得默然不语。穆念慈心似刀剜,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杨康对已负心背义,这些日来原已神伤肠断,却不料比人卑恶至斯。她一往情深,对他原谅了一次又一次,岂知自己的刻骨相思,到头来终成一场恶梦。
南琴神情木然,说的似乎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之人的事:「我既然为他所辱,把心一横,就跟了他下山,总要寻个时机,先报被辱之仇,再自寻了断。那铁掌峰甚是陡削,他扶着我就走得不快,行到天明,还只走到山腰。他怕撞到铁掌帮的人脸上不好看,故意拣山后没路的地方走,这样攀藤附葛,下去得更加慢了。那山腰越走越险,下面是个万丈深谷,黑黝黝的不见底处,只要向下一望,脚就发软。两人走到一块凸出的悬崖之上,我心里害怕,手脚直颤。他笑道:『我背你过去。可不许动,一动两人都没命儿。』说着就弯下了腰。我想这真是天赐良机,正好在此同归于尽,当下伏在他背上,牢牢抱住他的头颈,待他正当伸腰站起,身子未稳之际,我右脚用力在大石上一撑。他大叫一声,两人一齐摔了下去。」
听到此处,穆念慈惊呼一声,但随即想到自己对杨康竟未忘情,不由得咬牙暗恨。南琴接着说道:「我只觉身子凌空,往下直掉,不禁暗暗喜欢,心想这一下我固然粉身碎骨,教这奸贼也摔成肉酱。突然之间,只觉猛地一顿,眼前火花乱舞,一颗心好似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我只道这一下准是摔死了,却听得那恶贼哈哈大笑起来。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他右臂勾住了石壁上横里生出的一棵松树,两个人在空中好似打秋千般一晃一晃的,原来那松树救了他的性命。」
「他不知我是有意相害,还道我害怕才站立不稳,这一下死里逃生,他甚是得意,笑道:『若不是你小王爷一身武功,你的小命儿还在幺?』那松树离谷底已不过七八丈,这恶贼也真是命不该绝,偏巧会摔在松树之旁。他背着我爬到树根,说道:『先到谷底,再寻去路。』」
「那深谷里全是树叶腐草,到处都是枯骨,想是山上时有野兽失足掉下,年深月久,尽成白骨。他拿着一根野兽的大腿骨,一面拨草而行,一面跟我说笑。我怕他起疑,有了提防,日后难以下手,也就跟他敷衍应答。走了一阵,他忽然一脚踏中一件甚幺东西,惊呼一声,急忙退后,用兽骨拨开长草一看,原来是具死尸。那死尸身穿黄葛布衫,头颅跌得粉碎,早已瞧不出面目,只见胸前一丛白胡子染着斑斑鲜血,却是跌死不久……」
黄蓉道:「裘千里那老儿摔在深谷之中,居然还有人见了他一面。」南琴道:「他在那死尸身上一搜,拿出了许多物事,什幺戒指、断剑、砖块,古里古怪一大套。他笑道:『原来这老儿死在这里。』一面说,一面从死尸胸口搜出了一本册子。」
黄蓉道:「这本册子之中,只怕记的是他各种各式骗人的法门。」南琴仍是宛如没听见她的说话,接着说道:「那姓杨的恶贼拿了册子打开来一瞧,津津有味的一路翻阅,脸上神色很是高兴。瞧了好一阵子,才把册子放入怀中,觅路出谷。两人在那阴沉沉的深谷中整整绕了一天,直到傍晚,方始转出山谷,找到一家农家借宿。他叫我自认是他妻子,不许露出半点破绽。吃过晚饭,他点了油灯又瞧那本册子,看一回,指手划脚的比一回,似乎册子上写着什幺武功的法门。我倚在床上,又是伤心,又是疲倦,身子像瘫痪了般动弹不得,忽然之间,只听得窗外阁阁两声蛙鸣,又是丝的一响。我在林子中跟着爷爷捉蛇惯了的,一听声音,就知是一条毒蛇咬住了一双青蛙。」
「我想着被恶贼害死了的爷爷,想着他在阴世倒能与我爹爹、妈妈、叔叔们团聚了,就剩下我一个孤苦伶仃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突然间一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我道:『小王爷,我出去一忽儿。』他笑道:『好吧。可是你别想逃走,我一霎眼就追上你?』我道:『我逃?逃到那里去?』他道:『是啊,你不想逃,这才是好孩子呢!』」
「我走出了屋,悄悄走到屋背后,站着听一忽儿,果然听见那蛇儿正在吞食青蛙。我掩过去抓住蛇儿的尾巴一抖,就提了起来,再把蛇儿盘成一圈,用一块帕子包了,回到屋里。他见我很快就回去,笑着点点头,又看他的书,说道:『你先睡,一会儿我就来陪你。』我心里暗骂:『好恶贼,老天爷叫我今日得报被辱之仇。』」
说到这里,黄蓉已知道她报仇之法。穆念慈也已隐约料到,手心全是冷汗。只有郭靖还只怔怔的听着,没识透这中间的机关。南琴接着道:「我放下帐子,拿扇子赶出蚊虫,睡在里床,轻轻打开帕子,拿出蛇儿,右手按住蛇儿七寸,叫它不能游动,左手用扇子盖在蛇上,沉着气只等他上床。」
「那知他看书看出了神,全然把我忘了。我越等心越是跳得厉害,只怕他瞧出端倪,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油灯中的青油渐渐点干,灯火越来越小,终于嗤的一声,油灯熄灭。他笑道:『哈哈,真是该死,看起了书,竟不顾得怜香惜玉。小宝贝,可别怪我啊。』我假装睡着,轻轻发出鼾声,耳中却留神听着他的动静,听着他折好册子放入衣囊,听着他除去长衣,听着他坐上床来,又脱下鞋子,揭开帐子。这时天气好热,他脱光了上衣,打赤膊睡倒,伸手来抱我。我仍是轻轻打鼾,左手慢慢拿开扇子,右手慢慢把蛇头拿到他的胸口,在蛇身上用指甲使力一刺。蛇儿受痛,在他胸膛上一口咬住。他大叫一声:『什幺?什幺?』一跃下床,这才摸到那毒蛇还牢牢咬住他的胸口,用力一扯,好啊,蛇儿的牙齿一一断折,都留在他的肉里啦。」
穆念慈惊叫一声,跳了起来,望着南琴,脸上是一股说不出的神情,又是惊骇,又是佩服,可又混和着不少责怪。南琴理也不理,虽然说到十分紧张之处,语调仍是平静异常:「他高声叫道:『蛇,蛇!』我这时还不想死,我,要眼见他受尽苦楚死了,再到阴世去见我爷爷和爹娘去。当下我假装也是大吃一惊,叫道:『什幺?有蛇?在那里,在那里?』他道:『咬着了我。』我道:『快点火,快点火。』他晃亮火折,我见他胸口清清楚楚排着四个小黑孔,心中暗暗高兴的说道:『你躺着别动,我给你去找些草药。』这时农家的人也惊了起来,说道:『这里本有毒蛇,唉,怎幺游到床上来啦。』」
「我提了一盏灯笼,到屋子外去找草药。我真的是去找草药,不过找的不是医蛇毒的药,是叫蛇毒发作得更厉害的药……」穆念慈听到这里,反手一掌,打得南琴半边腮帮子登时红肿。黄蓉一伸手,拿住她的手腕,叫道:「姊姊,难道这恶贼不是罪有应得?」穆念慈脑海中一片茫然,两眼发直。
南琴被打,理也不理,仍然说道:「那草药一时找不到,我也不找啦,反正他被蛇儿咬了这一口,总教他挨不过六个时辰。我随手摘了几茎青草,放在口里嚼烂了,回去给他敷在伤口。只见他胸口已肿起一大片,黑中带紫,人已昏过去了几次。我坐着他身旁假哭,起初是装假,后来哭了几声,想到自己身世,悲从中来,难以抑制,不禁哭得甚是凄凉。他醒了转来,两眼望着我,眼中露出凶光,疑心是我捉蛇害他,但见我满脸泪水,并非假装悲戚,怀疑之心又去,叹道:『总算还有一个人为我淌眼泪。』」
「从半夜到天明,他又昏晕了三次,到后来全身发冷,痉孪抽搐,痛苦难当。他自知性命难保,对我道:『我求你一桩事,事成后必有重报。』我道:『我不要什幺重报,你吩咐吧。』他叫我从衣囊中取出那本册子来,说道:『我死之后,你取我身上的短剑,连同这本册子送到大金国汴梁赵王府,亲手交给赵王爷,说道武穆遗书的消息,就在此册之中。』」
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心道:「怎幺裘千里的册子和武穆遗书又有关连了?」南琴接着道:「他有气没力的道:『你对赵王爷说,我亲口允你,立你为妃,你……你这一生就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了。』我点点头不语。他凄然笑道:『你怎幺不谢我?』我仍是不语。我是要等他身上蛇毒再发作厉害些,手足丝毫动弹不得,再把那本册子在他面前一张张的撕得粉碎,叫他临死之时,不但身上痛苦,心中也不得平安。」穆念慈厉声道:「你…你为什幺这样恶毒?他就算对你不起,也是为了爱惜你这副容貌?」黄蓉却低声道:「唉,可惜,可惜!」
南琴冷冷的道:「可惜?这样的恶贼死了有什幺可惜?」黄蓉道:「我又不是可惜人,是可惜那本册子。」南琴不再接口,自管说她的经历:「那恶贼折腾了半夜,挨到天明,只叫:『水,水!』我倒了一碗水,放在他床前桌上,说道:『这里有水!』他伸手想拿,我把水碗移远一些,他够不着了,挣扎着要坐起来,身子却是不听使唤。他道:『求求你,拿……拿给我。』我道:『你自己拿。』他使尽全身之力,一把抓住水碗,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那知道手臂僵硬,再也弯不过来,一用劲,乓乒一声,水碗在地下跌得粉碎。」
「我知道他已无能为力,拿着那本册子,走到他跟前说道:『你要我送到赵王府去,好啊,你瞧仔细了。』我从册子上撕下了一张纸来,慢慢的撕成一片一片。他只说:『你……你……』又是惊惶,又是气愤。我要等他零零碎碎的受罪,撕了一张,停歇片刻,再撕一张。他气得晕了过去,好,我就等他,等他醒过来再撕。」
「这样撕了十多张,他早闭上了眼不瞧,可是耳朵里却听得见啊。轻轻的,慢慢的,就这样嗤的一张,又是嗤的一张……」她一人说话,三人在旁倾听,四个人脸上神情甚是奇特,似乎都亲眼见到杨康倒在床上,南琴在他面前撕那本册子的情景。
「突然之间,他脸上露出了留神的模样,好象在用心听远处的什幺声音。我停手不撕,侧耳倾听,果然远远有许多人说话和脚步之声。那恶贼虽在临死,还是十分狡猾,忽然假装没听见什幺,只说:『水,水,给我水!』我听得人声越走越近,不久到了农舍外面,听得有人在骂:『直娘贼,这两个小贼定是给神算子收留了。』又有一个人道:『依老子说,一把火将那贱人连小贼一起烧了。』另一个道:『那使不得,若是烧她不死,这婆娘阴险毒辣,可给咱们铁掌帮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祸胎。』」
「我一听是铁掌帮人马,心中暗暗吃惊,只怕他们进来救了这恶贼。铁掌帮多养毒虫,自有解救蛇毒之法。我从地下检起一片破碗的尖片,心中算计定了,若是帮众进屋,我先杀了这姓杨的恶贼,随即自杀。我怕他张口喊叫,把他长袍蒙在他头上,将破碗的碎片对准了他喉头。」
「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运气坏,铁掌帮人马先先后后经过那农舍回山,居然没一人进来。我等他们过尽了,揭开他头上长袍,正要拿那小册子再撕,忽然呀的一声,大门被人推开。这农家的一对夫妇一早就到田里去了,屋里再无旁人,我到门缝里一张,只见进来的是七八个男子。这些人手拉手的缓缓而行,当先那人手中拿了一根杆子,在地下点点打打,原来都是瞎子,身上十分污秽,但依稀瞧出原本穿的都是白衣。」
黄蓉低声道:「老毒物的蛇奴。」南琴眼望郭靖,说道:「那曰恩公和我在树林子里捕捉血鸟,我亲眼见到这些恶奴被血鸟啄瞎眼珠,自然一见就认得他们的面目。我忙把长袍又蒙在他的头上,只听蛇奴中领头的那人叫道:『行行好,冷菜冷饭,给些瞎子!』我不敢出声。那人又叫了一遍,停了片刻,听得屋内无人回答,说道:『这里没人,咱们找吃的吧!』说着各人站起身来。我想:他们一找就会找进屋来,那可不妙。于是咳嗽一声,打开房门,说道:『谁啊?』那些蛇奴吃了一惊,一人说道:『求姑娘行行好,施舍些茶饭。』又一人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道:『咱们化银子买也成。』我道:『请坐吧,我给你们做饭去。』我只盼他们快些走路,于是到厨下煮了一锅饭,炒了一盘青菜,给他饱餐了一顿。」
「他们吃完饭,正要站起,忽然隔壁房里那姓杨的大叫一声。我急忙回进房去,只见他撑着身子坐在床上,一手指着我,脸上满是惊怖的神色,叫道:『欧阳公子,欧阳公子!』我给他吓了一跳,也不知欧阳公子是谁,只怕给蛇奴们听见,又生变故,忙拾起落在地下的长袍,迎头罩去。那知他突然间力大异常,伸手一格,把我推得跌倒在地,口中叫道:『欧阳公子,你……你饶了我,饶了我!』」
黄蓉、郭靖、穆念慈三人亲眼见到杨康用铁枪的枪头刺杀欧阳公子,听南琴说到这里,背上都感一阵寒意。黄蓉本来坐在二女之间,想到欧阳公子的鬼魂前来向杨康索命,越想越怕,「嘤」的一声叫,跃起身来,奔到郭靖身旁,偎倚着他坐下。其实世上那有鬼魂索命之事,杨康中了蛇毒,神智混乱,心中又深印着当日刺杀欧阳公子这一幕,于是在昏迷之中似见欧阳公子走到面前,伸手要扼他咽喉。
南琴见黄蓉与郭靖神态亲热,心中一酸,接着说道:「他大叫欧阳公子,房中的众蛇奴纷纷闯进房来,叫道:『公子爷,公子爷,您在那里?』我见事情败露,瞧众蛇奴的神情,似乎正是在寻这个什幺欧阳公子,料知要糟,乘着房中混乱,众蛇奴又没一个有眼睛,悄悄溜了出去。不知怎的,那时我又不想死啦,只怕被他们抓住,身受难言惨祸,当下头也不回的向前直奔,鬼使神差,竟也奔到了穆姊姊所住的道院之中。我见穆姊姊身如火烧,病得厉害,就留下照料她。当晚思前思后,眼前又有穆姊姊的榜样,于是也求那老道姑收我作弟子,出家做了道姑。过了两天,穆姊姊烧退醒来……」
穆念慈打断她的话头,问道:「后来他怎幺啦?」南琴道:「怎幺啦?自然是死了。」穆念慈道:「我……我瞧瞧去。」一跃而起,头也不回的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姊姊,姊姊!」穆念慈心中只想着杨康,竟未听见,片刻之间,转过山坳,跑得人影不见。
三人都知她对杨康仍是未能忘情,各各嗟叹。南琴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恩公,过去的事都对你说啦,也是天可怜见,能教我再见你一面。」她从怀中取出一本撕烂了的册页,递给郭靖道:「这册子给我撕去十多张,我也不懂里面写着些什幺,那姓杨的贼子这幺当它宝贝儿般的,想来总有点儿用处,请您瞧着办吧。」
郭靖接过,也不打开,顺手放在怀内,问道:「你打算到那儿去?」南琴凄然道:「我既已见着恩公,到那儿都是一样。那铁掌帮对恩公和黄姑娘不存好心,两位多小心着点儿。」黄蓉问道:「你怎知道那哑巴梢公是铁掌帮的人?」南琴道:「将我装在竹篓子里去交给杨康的,就是他。」黄蓉「啊」了一声,心中已在盘算对付这梢公的法儿。
南琴又道:「穆姊姊退烧起床之后,和我商量着结伴东行,在避秦酒楼上正好遇着两位,又见到了那假装哑巴的稍公。想是老天爷不让恶人得逞,所以无巧不巧的教我们撞到了。」她说毕,向黄蓉道个万福,随即向郭靖盈盈的拜了下去,说道:「小女子从此告辞,祝恩公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郭靖急忙扶起,心中甚有黯然之意,却不知说什幺好。黄蓉道:「秦姊姊,你也没家啦,不如跟我们一起到江南去。」南琴摇头道:「我要回爷爷的树林子去。」黄蓉道:「那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有什幺好?」南琴道:「我生来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命。」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不再言语。南琴也向郭靖望了一眼,缓缓转过身子去,向前便走。
郭靖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姑娘慢去。」南琴闻言停步,却不转过身来。郭靖道:「若是再有歹人相害,姑娘你却怎生处?」南琴低下了头,轻声道:「乱世弱女,左右不过认命罢啦。」郭靖道:「我传你一点浅薄功夫,只要勤练不掇,日后也尽可敌得住三五壮汉。」
南琴沉思半晌,道:「好吧,既是恩公吩咐,我学便是。」郭靖见她并无喜色,心中微感诧异,当下将当年丹阳子马钰在蒙古大漠中授给他的内功心法,说了十路。南琴聪明伶俐,郭靖只稍加点拨,也就会了。郭靖道:「这门功夫学得久了,成效自见。你虽不会武艺,但将来随便乱打的一拳一脚,亦足伤人。」南琴默然不语,拜别而行。
(修订本删至此)
黄蓉待她走远,笑道:「恭喜你收得一位高足啊。」郭靖道:「那算什幺收徒弟,我只盼她不再受歹人欺侮就是。」黄蓉道:「那也难说得很,就是学到你我这样的本事,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叹道:「乱世之际,人不如狗,那也是没法的事。」黄蓉道:「好,咱们杀那哑巴狗去。」郭靖道:「什幺哑巴狗?黄蓉口中咦咦啊啊,指手划脚的比了一阵。」郭靖笑道:「咱们还坐这假哑巴的船?」



第九十二回 青龙险滩

黄蓉道:「自然要搭这船。裘千仞那老贼打得我好痛,我正要找他晦气。老贼打不过,就杀几个他手下的恶徒,也出了口胸中恶气。」当下两人又回酒楼来,只见那哑巴梢公正在酒楼前探头探脑的张望,一见两人回转,脸露喜色,忙迎上来。
靖蓉二人只作不知,随他到码头落船,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载得八九十担米。沅江中这种船只最多,湘西山货下放,湖滨稻米上运,用的都是这种乌篷木船。只见船内有两名后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开船缆,把船撑到了江心,张起布帆,这时南风正急,顺风顺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驶去。
郭靖想到杨康死于非命,穆念慈和南琴身遭不幸,不胜感叹,斜倚在舱内船板之上,呆呆的出神。黄蓉忽道:「靖哥哥,秦姑娘给你的那本册子让我瞧瞧,不知怎幺又跟武穆遗书有关了。」郭靖道:「你不说我倒忘了。」从怀中取出册子,交给她。黄蓉一页页的翻阅,忽然叫道:「啊,原来如此。靖哥哥,你快来瞧。」
郭靖挪动身子,坐到她的身旁,从她手里瞧那册子。此时天已向晚,朱红的晚霞映像江心,水波又将红霞反射到了黄蓉的脸上、衣上、书上,微微颤动。两人艺高人胆大,虽在贼船之中,却是丝毫不惧,全神贯注的翻阅那本册子。
原来这册子是铁掌帮第二十三代帮主上官剑南所书,记着铁掌帮逐年的大事。那上官剑南原是韩世忠部下的将领。秦桧当权后岳飞被害,韩世忠被除了兵权,落职闲住。他部下的官兵大半也是解甲归田。上官剑南愤恨奸臣当道,领着一批兄弟在荆襄一带落草,后来入了铁掌帮。不久老帮主去世,他接韦帮主之位。这铁掌帮本来是个平平无奇的帮会,经他力加整顿,两湖之间的英雄好汉、忠义之士,闻风来归,不过数年,在江湖上浸浸然已可以与北方的丐帮分庭抗礼。
上官剑南心存忠义,虽然身在草莽,却是念念不忘卫国杀敌、恢复故土,是以经常派了许多手下人在临安打探消息,以待时机。后来宋高宗传位给孝宗,自己安安稳稳的做太上皇,那孝宗总算想到岳飞尽忠报国、冤屈被害,心中有点过意不去,将他的遗体从众安桥边迁到了西湖边上隆重安葬,建立祠堂把岳飞的衣冠遗物,却送到了宫中。迁葬之日,岳飞的旧部与许多忠义好汉,都在人群之中偷偷的前去祭奠。铁掌帮派在临安的帮众由此得到讯息,知悉岳飞的遗物之中有一部兵法遗书。
这讯息快马报到铁掌峰上,上官剑南即日尽点帮中高手,倾巢东下,夜入深宫,将那部武穆遗书盗了出来,当晚持书去见旧主韩世忠。
此时韩世忠年纪已老,与夫人梁红玉在西湖边上隐居,见到上官剑南送来这部武穆遗书,想起英雄冤死、壮志不售,不由得拔剑斫案、扼腕长叹。他为纪念旧友,曾将岳飞生平所作的诗词、书启、奏议等等钞成一卷,于是将这一卷钞本也赠给了上官剑南,勉他继承岳武穆的遗志,相率中原豪杰,尽驱异族,还我河山。上官剑南拜别之际,忽然想到:岳飞这部兵法之中,处处勉人忠义报国,看来是有所为而作,决不是写了要带入坟墓的,定是秦桧防范周密,以致无法传递出外。但想岳武穆用兵如神,定有对策,却不知他传出来的消息辗转落在何处,若是他所欲传授之人得讯迟了,再到宫中去取,岂非要扑一个空?于是绘了一幅铁掌山的图形,在夹层之中又藏一纸,上书:「武穆遗书,在铁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节。」十六字。韩世忠只怕后来之人不解,又在画上题了一首岳飞的旧诗,心想这部兵法的传人若非武穆的子弟,亦必是他旧部,自然知道此诗,当会对这画细细参详了。
上官剑南回到铁掌山上,大会群雄,计议北伐,但朝廷一味畏惧金国,非但不加奖助,反而派兵围剿,铁掌帮虽然英雄,究竟人少势弱,再加金国又派兵助攻,终于被打破山寨。上官剑南身受重伤,死在铁掌峰上。
这本册子后来几页写得歪歪斜斜,想是上官剑南受伤之后所书,最后几页却被南琴撕破了。郭靖翻完册子,喟然叹道:「想不到这帮主倒是一位忠义爱国的好汉子。他临死之时还牢牢抱着那部遗书。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结大金,卖国求荣,心中对他十分卑视,早知如此,对他的遗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几拜。」
说话之间,天已向黑,梢公把船在一个村子旁拢了岸,杀鸡做饭,黄蓉怕他在饭菜中做甚手脚,假意嫌他饭菜做得肮脏,自行拿了鸡肉蔬菜,与郭靖上岸到村中农家做饭。那梢公吹须瞪眼,极是恼怒,苦于自己装哑巴,既无法出言相劝,又不便讥刺泄愤。
饭罢,二人在农舍前树荫下乘凉,黄蓉道:「那秦家姊姊撕去的几页之中,不知写些什幺,世上只有裘千里与杨康见过,可是这一老一小两个奸贼,都已一命呜呼了。」郭靖道:「裘千里拿了这本册子,却不取武穆遗书,不知是何缘由?」黄蓉道:「想是他听见了咱们声音,取了一本,来不及再取第二本。又或许那撕去的十几页之中,载着什幺十分重要之事,那老贼全神贯注,也不管什幺兵法不兵法了。」郭靖点头道:「想必如此。只是那上官帮主逃上铁掌峰后,官兵怎幺不上峰追捕?」黄蓉道:「这个我也想不通,只有瞧了那被撕的十多页,方能解此疑团。」她格的一声笑,说道:「秦家姊姊若不撕毁册页,反而依言去送给完颜烈,那才有好戏瞧呢……」说到此处,突然叫了一声:「妙啊!」
郭靖忙问:「怎幺?」黄蓉笑道:「咱们把这册子送给完颜烈去,他定会率人上铁掌山去找武穆遗书。想那中指峰是铁掌帮的圣地,裘千仞岂敢干休?让他们自相残杀,岂不妙哉!」郭靖也是拍掌叫好。黄蓉道:「想不到曲灵风曲师哥无意之中建了这个大功。」郭靖愕然不解。黄蓉道:「这武穆遗书本来藏在大内翠寒堂旁的水帘石洞之中,上官剑南既将书盗来,自然是把那幅画放在原本藏书之处,是不是?」郭靖点头道:「不错。」黄蓉道:「我曲师哥被逐出桃花岛后,眷恋师门,知道我爹爹喜爱书画古玩,又想天下奇珍异宝,自然以皇宫之中最多,于是冒险入宫,盗了不少名画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师哥将这幅画连同别的书画一起盗了来,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给你爹爹,不幸被宫中侍卫打死。完颜烈那奸贼再到皇宫之中,非但武穆遗书不见,连指点线索的这幅画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咱们在水帘洞前大可不必拼命阻拦,我不会被那老毒物打伤,你也不用操这七日七夜的心了。」黄蓉道:「那却不然。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养伤,又怎能见到这幅画?又怎能……」她想到也就是在这牛家村中,与那华筝公主相见,心中不禁黯然,隔了一阵才道:「不知爹爹现在怎样啦?」抬头望着天边一弯新月,轻轻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兴烟雨楼比武之后,你就回蒙古大漠了吧?」郭靖道:「不,我先得杀了完颜烈那奸贼,给我爹爹和杨叔叔报仇。」黄蓉凝视着新月,道:「杀了他之后呢?」郭靖道:「还有很多事啊,要医好师父身上的伤,要叫周大哥到黑沼去找瑛姑。」黄蓉道:「这一切全办好之后,你总要回蒙古去了吧?」
郭靖不能说去,又不能说不去,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黄蓉忽然笑道:「我真傻,尽想这些干幺?乘着咱俩在一块儿,多快活一刻是一刻,这样的好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咱们回船去,捉弄捉弄那假哑巴开心。」
两人回到船中,梢公和两个后生却已在后梢睡了。郭靖在黄蓉耳边道:「你睡吧,我留神他。」黄蓉伤后元气未复,确感倦怠,把头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着了。郭靖本拟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当下横卧在舱板上,默默记诵一灯大师依据九阴真经中梵文所录的内功,一步一步的照练,练了一个更次,非但不感倦怠,反而神完气足,四肢百骸都觉充塞了劲力,正自心中欢喜,忽然听得黄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不要娶那蒙古公主,我自己要嫁给你的。」郭靖怔了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她又道:「不,不,我说错了。我不求你什幺,我知道你心中喜欢我,那就够啦。」郭靖低声叫了两声:「蓉儿,蓉儿。」黄蓉却不答应,鼻息微闻,又沉沉睡去,原来刚才说的是梦话。
郭靖又爱又怜,但见淡淡的月色泻在黄蓉脸上,此时她重伤初痊,血色未足,脸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郭靖呆呆的望着,过了良久,只见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几滴泪水来。郭靖心道:「她梦中必是想到了咱俩的终身之事,莫瞧她整日价无忧无虑,笑靥如花,其实心中却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如此烦恼,当日在张家口她若不遇上我,于她岂不是好?」
一个人在梦中伤心,一个睁着眼儿愁闷,忽听得水声响处,一艘船从上游驶了下来。郭靖心想:「这沅江之中水急滩险,什幺船恁地大胆,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头出去张望,忽听得自己坐船后梢上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拍掌之声虽轻,但在静夜之中,却在江面上远远传了出去。接着听得收帆扳桨之声,原在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了过来,不多时,已与郭靖的坐船并在一起。
郭靖轻轻拍醒黄蓉,只觉船身微微一晃,忙欣起船篷向外张望,见一个黑影从自己船上跃向来船,瞧身形正是那哑巴梢公模样。郭靖道:「我过去瞧瞧,你守在这儿。」黄蓉点了点头。郭靖矮着身子,蹑足走到船首,见来船摇晃未定,纵身一跃,轻轻落在桅杆的横桁之上。他这一跃落点极准,正好在那船正中,那船只是微微往下一沉,并未向旁倾侧,船上各人丝毫未觉。
他贴眼船篷,向下瞧去,只见船舱中站着三名黑衣汉子,都是铁掌帮的装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正是当曰黄蓉手下的败将玄背蟒乔太。郭靖身法好快,那梢公虽比他先跃上来船,但此时也刚走入船舱。乔太道:「两个小贼都在幺?」那哑梢公道:「是。」乔太又问:「他们可起什幺疑心?」哑梢公道:「那倒没有。只是两个小贼不肯在船上饮食,做不得手脚。」乔太「哼」了一声道:「左右叫他们在青龙滩上送命。后曰正午,你们船过青龙滩,到离滩一里的青龙集,你就折断船舵,咱们候在那里接应。」哑梢公应了。乔太又道:「这两个小贼功夫厉害得紧,可千万要小心了。事成之后,帮主必有重赏。你从水里回去,别晃动船只,惹起疑心。」哑梢公道:「乔寨主没什幺吩咐了?」乔太摆摆手道:「没有了。」哑梢公行礼退出,从船舷下水,悄悄游回。
郭靖双足在桅杆上一撑,回到了坐船,将听到的言语悄悄与黄蓉说了。黄蓉冷笑道:「一灯大师那里这样的急流,咱俩也上去了,还怕什幺青龙险滩、白虎险滩?睡吧。」
既知了贼人的阴谋,两人反而放下了心。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启锚开船,黄蓉道:「且慢,先把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龙滩中翻船,送了性命。」哑梢公假装不懂,黄蓉也不理他,自与郭靖牵马上岸。郭靖忽道:「蓉儿,别跟他们闹着玩了。咱们从这里弃船乘马就是啦。」
黄蓉道:「为什幺?」郭靖道:「铁掌帮鬼蜮小人,何必跟他们计较?咱俩只要太太平平的厮守在一起,比什幺都强。」黄蓉道:「难道咱俩当真能太太平平的厮守一辈子?」郭靖默然,眼见黄蓉松开小红马的缰绳,指着向北的途径。那小红马甚有灵性,数次离开主人,事后均能重会,这时知道主人又要暂离,当下便不迟疑,放开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间没了踪影。
黄蓉拍手道:「下船去吧。」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何必定要干冒危险?」黄蓉道:「你不来就算了。」自行走下江边斜坡,上了船去。郭靖无奈,只得跟着上船。黄蓉笑道:「傻哥哥,咱们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见历,日后分开了,多点儿事回想回想,岂不是好?」
那船又航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日将当午,沅江两旁群山愈来愈是险峻,看来那青龙滩已相距不远,靖蓉二人站在船头眺望,只见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纤,大船的纤夫多至数十人,最小的小船,也有八九人。每名纤夫弓身弯腰,一步步的往上挨着,额头几乎要和地面相触,在急流冲激之下,船只几似钉住不动,那些纤夫都是头缠白布,上身赤了膊,古铜色的皮肤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口中大声吆喝,此起彼和,河谷间响成了一片,下行的船只却是顺流疾驶而下,一霎间掠过了一群群的纤夫。
郭靖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暗暗心惊,低声向黄蓉道:「蓉儿,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势纵险,咱俩却也不放在心上。现下瞧这情势,只怕急滩极长,若是坐船翻了,你身子又未全好,别要有甚不测。」黄蓉道:「依你说怎生处?」郭靖道:「杀了那哑巴梢公,拢船靠岸。」黄蓉摇头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现下怎是玩的时候?」黄蓉抿嘴笑道:「我就是爱玩嘛!」郭靖见混浊的江水被两旁山峰一束,更是湍急,心中暗自计议。
那江转了个弯,远远望见江边有数十户人家,房屋高高低低的倚山而建。急流送船,势逾奔马,片刻间就到了这些房屋旁边,只见岸上有数十名壮汉沿江相候,哑梢公将船上两根缆索抛上岸去,众壮汉接住了,套在一个大绞盘上,十多人扳动绞盘,把船拉到岸边。这时下游又驶上一艘乌篷船,原本三十多名纤夫,到这里歇下了一大半。郭靖心道:「瞧来下面的江水,比这这里更急一倍有余。」
船靠了岸,见山崖边舶着二十几只艘船,岸上有人叫道:「昨晚出蛟,发了山洪,水势猛涨,下行船都在这里等水退,大伙儿上岸歇吧。」黄蓉问身旁一个男子道:「大哥,这儿是什幺地方?」那男子道:「青龙集。」黄蓉点点头,留神哑梢公的神情,只见他与斜坡上一名相貌粗豪的大汉做了几下手势,交了一个小包给他,突然取出一柄斧头,两下斩断览索,一伸手提起铁锚,那船蓦地里斜过身子,飞也似的往下游冲去,岸上众人声惊呼起来。
一过青龙集,河床陡然下倾,江水喷溅注泻。哑梢公双手掌舵,两眼瞪视着江面,两名后生各执长篙,似在预防急流中有甚不测,又似护卫哑梢公,怕靖蓉二人前来袭击。郭靖见水势愈来愈急,那船狂冲而下,每一瞬间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声叫道:「蓉儿,抢舵!」说着拔步奔往后梢。两名后生听见叫声,长篙挺起,各守一舷,篙尖在日光下耀人眼目,极是锋利,原来是纯钢打成的兵刃。郭靖那把这两人放在眼里,身形一矮,迎面就往右舷冲去。
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停步回头道:「怎幺?」黄蓉低声道:「你忘了雕儿?待船撞翻,咱俩乘雕飞走,瞧他们怎幺办。」郭靖大喜,心道:「蓉儿在这急流中有恃无恐,原来早想到了这一着。」手一招,将双雕引在身旁。那哑梢公见他正要纵身抢来,忽又停止,不知两人已有避难之法,只道他们被这湍急的江水吓得手足无措,举棋不定,心中暗暗欢喜。
轰轰水声之中,忽然远处传来纤夫的齐声吆喝,刹时之间,已瞧见迎面一艘乌篷船逆水而至,桅杆上一面黑旗迎风招展。哑梢公见了这船,提起利斧,喀喀几声,砍断了舵柄,站在左舷,待那黑旗船擦身而过时就要跃上。
郭靖见他砍舵,按着雌雕的背叫道:「上去吧!」黄蓉却道:「不用急!」心念一转,叫道:「靖哥哥,掷锚打烂来船。」郭靖依言抢起铁锚。这时自己坐船失了舵掌,顺水猛往来船冲去,眼见两船相距已只丈余,来船转舵避让,江上船夫与山边纤夫齐声大呼。郭靖奋起神力用力一掷。那铁锚疾飞出去。冲向来船纤杆。
那纤杆被百丈竹索拉得紧紧的,扳成弓形,被这铁锚一撞,喀喇一声巨响,断成了两截。数十名纤夫正使全力向上牵引,竹索斗然一松,人人俯跌在地,那船有如纸鹞断线,尾前首后的向下游冲去,众人更是大声惊呼,一时间人声水声,在山峡间响成一片。
哑梢公出其不意,惊得脸上全无血色,大叫:「喂,救人哪,救人哪!」黄蓉笑道:「哑巴会说话啦,当真是天下奇闻。」郭靖掷出一锚,手边遇有一锚,只见来船渐渐掉过头来,在这急流之中,竟能立即扳舵转头,这掌舵之人本领倒是不小,当下吸一口气,双手举锚挥了几挥,身子转了个圈子,一半运力,一半借势,将铁锚掷向前船舵上。
眼见这一下要将舵柄打得粉碎,两船俱毁已成定局,哑梢公只吓得心胆俱裂。忽然前船舱中跃出一人,抢起长篙,呼的一声,篙身如长蛇出洞,已贴在铁锚柄上,劲力运处,那篙弯了一弯,拍的一响,篙身中折,但铁锚被长篙这幺一掠,去势偏了,但见水花飞溅,铁锚和半截长篙都落入江心。
但见持篙那人身披黄葛短衫,一部白胡子在风中倒卷到耳边,站在巅簸起伏的船梢上稳然不动,威风凛凛,正是铁掌帮的帮主裘千仞。靖蓉二人见他斗然间在这船上现身,不由得吃了一惊,心念甫转,只听喀喇一声巨响,船头已迎面撞上一座礁石,这一震把两人震得直飞出去,后心撞在舱门之上。那江水来得好快,顷刻间已没至足踝,就算要骑上雕背,也已不及。
在这紧急关头更无余暇计议,郭靖飞身纵起,叫道:「跟我来!」一招「飞龙在天」,和身直扑,猛向裘千仞撞去。他知这时生死间不容发,若在敌船别处落足,裘千仞不待他站稳,即行从旁袭击,以他功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现在当头向他猛攻,逼他先取守势,那就有一间隙可在敌船取得立足之地。裘千仞知他心意,长篙一摆,篙尖在空中连刺数点,叫他拿不准刺来方向,用的竟是丈八蛇矛的矛法。
郭靖暗叫:「不好。」伸臂格在篙尖,身子继续向敌船落去,但这出臂一格,那一招「飞龙在天」的势头立时减弱。裘千仞一声长啸。竹篙脱手,并掌往郭靖当胸击来。竹篙尚在半空,未曾落到船面之际,空中突然横来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势跃来一人,正是黄蓉。她人未至,棒先到,凌虚下击,连施三下杀手。裘千仞一个不留神,左眼险险被她棒端戳中。他在君山上见识过这打狗棒法的厉害,又见郭靖已站上船梢,出招从旁夹击,当下不敢怠慢,侧身避过竹棒,一腿横扫,将郭靖逼开一步,随即呼呼拍出两掌。
这铁掌功夫岂比寻常?须知铁掌帮开山建帮,数百年来扬威中原,靠的就是这套掌法,到了上官剑南与裘千仞手里,更加多找出了许多精微的变化,威猛虽不及降龙十八掌,可是掌法精奇,犹在降龙十八掌之上。两人顷刻之间,已在后梢头拆了七八招,心中各存忌惮,掌未使足,已然收收招,水声虽响,却也淹没不了四张手掌上发出的呼呼风声。
这时铁掌帮中早有帮众抢上来掌稳了舵,哑梢公所乘那船已碎成两半,船板、布帆、哑梢公和两个后生,都在一个大漩涡中团团打转。三人虽竭力挣扎,那里逃得出水流的牵引?转眼间卷入了漩涡中心,直没江底。那黑旗船却仍是顺水疾奔,黄蓉踏上后梢,回头一望,漩涡已在两三里以外,双雕与血鸟在空中盘旋飞翔,不住啼鸣,见船舱中刀光一闪,一人举刀猛向什幺东西砍了下去。
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的是什幺,左手一扬,一把金针飞出,都钉上他手腕手臂。那人的钢刀顺势落下,却砍在自己右腿之上,大声叫了起来。黄蓉抢入船舱,一脚将那人踢开,只见舱板上横卧着一人,手足被缚,动弹不得。
只见这人一双眼光冷冷的望着自己,却是神算子瑛姑。黄蓉万料不到会在此处救了她,当即拾起舱板上钢刀,割断她手上的绳索。瑛姑手一脱缚,右手一伸一拿,施展小擒手从黄蓉手里夺过钢刀。黄蓉一怔,但见刀光一闪,瑛姑先一刀将那黑衣汉子杀死,这才弯腰割断自己脚上绳索。那黑衣汉子仰天跌翻,黄蓉一看,认得他是玄背蟒乔太,心道:「你作恶多端,早就该死了。」只听瑛姑道:「你虽救我性命,可别盼我将来报答。」黄蓉笑道:「谁要你报答了?你救过我,今日我也救你一次,正好扯直,以后谁也不久谁的情。」
黄蓉一面说,一面抢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裘千仞腹背受敌,掌上加劲,倒也支持得住。但听得扑通、扑通、啊哟、啊唷之声连响,原来瑛姑持刀将船上帮众一一逼入了江中,在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
裘千仞虽然号称「铁掌手上飘」,但这「水上飘」三字,也只形容他轻功了得,莫说在这江中的骇浪惊涛之上,就是湖平如镜,究竟也不能在水面飘行。他与郭靖对掌,慢慢占了上风,待得黄蓉打狗棒法一加施展,他以一敌二,十余招以后,不由得左支右绌,绕着船舷不住倒退,他背心向着江面,教黄蓉攻不到他后背去。郭靖连使猛招,那裘千仞双足犹似钉在船舷上一般,再也逼不动他半寸。
黄蓉见他一面打,一面双目不住骨碌碌的转动,似在盼望江上再有船只驶来援手,暗自留了神,心想:「此人武功虽高,但今日是以三敌一之局,若再奈何不了他,那咱们也算得脓包之至了。」这时瑛姑已将船上帮众扫数驱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一人,见靖蓉二人一时不能得手,冷笑道:「小姑娘闪开了,让我来。」黄蓉听她言语之中意存轻视,不禁心中有气,竹棒前伸,连攻两招,这是以进为退之法。裘千仞虽然识得她的用意,苦在被郭靖掌力逼住了,无法追击,只得闪身避开。黄蓉跃后一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道:「让她来打。」
郭靖微微一呆,收掌护身。瑛姑冷笑道:「裘帮主,你在江湖上也算挣下了个响当当的名头,却乘我在客店中睡着不防,用迷香害我。这种下流勾当,亏你也做得出。」裘千仞道:「你被我手下人擒住,还说什幺嘴?若是我自己出马,只凭这双肉掌,十个神算子也拿住了。」瑛姑冷冷的道:「我什幺地方得罪铁掌帮啦?」裘千仞道:「这两个小贼擅闯我铁掌峰圣地,你干幺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谎言包庇,你当我裘千仞是好惹的幺?」瑛姑道:「啊,原来是为了这两名小贼,你有本事尽管拿去,我才不理会这种闲事呢。」说着退后几步,抱膝坐在船舷,神情十分闲逸,竟是存定了隔山观虎斗之心,要瞧靖蓉二人和裘千仞拚个两败俱伤。
她这番言语,这番行动,倒教裘千仞、郭靖、黄蓉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原来瑛姑当时行刺一灯大师,被郭靖化身相代,又见一灯袒胸受刃,忽然天良发现,再也不忍下手,下得山来,爱儿惨死的情状却又在脑际萦绕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因而疏于提防,被铁掌帮用迷药做翻,否则以她的精明机伶,岂能折在无名小辈之手?这时见了靖蓉二人,满腔怨毒无处发泄,竟盼他们三人在这急流中同归于尽。
黄蓉心道:「好,咱们先对付了裘千仞,再给你瞧些好的。」向郭靖使个眼色,一使竹棒,一发双掌,并肩齐向裘千仞攻去,顷刻间三人又打了个难解难分。瑛姑凝神观斗,见裘千仞掌力虽然凌厉,终是难胜二人,时间一长,非死必伤,但见他不住移位,似是要设法出奇制胜。郭靖怕黄蓉大伤初愈,斗久累脱了力,说道:「容儿,你且歇一会,待一忽儿再来助我。」黄蓉笑道:「好!」提棒退下。
瑛姑见二人神情亲密,郭靖对黄蓉体贴万分,心想:「我一生之中,几时有人对我如此?」由羡生妒,因妒转恨,忽地站起身来,叫道:「以二敌一,算什幺本事?来来来,咱们四人二对二的比个输嬴。」双手在怀中一探,已持了两根竹筹在手,不待黄蓉答话,双筹纵点横封,向她攻了过去。黄蓉骂道:「失心疯的婆娘,难怪老顽童不爱你。」瑛姑双眉倒竖,攻势凌厉。
她这一出手,船上形势立变。黄蓉打狗棒法虽然精妙,究竟远不如她功力深厚,只得以「封」字诀勉力封住,那瑛姑滑溜如鱼,在这巅簸起伏、摇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长。这边郭靖与裘千仞对掌,一时倒未分胜负。裘千仞见瑛姑由敌人变为两不相助、又突然由两不相助变为出手助已,虽感莫名其妙,却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为沉狠,但见郭靖一招「见龙在田」猛击而来,当即身子一侧,避过正面锋锐,右掌高,左掌低,同时拍出。郭靖回掌兜截,双掌相接,各使内劲。两人同时「嘿」的一声呼喊,立时退出三步。裘千仞退向后梢,拿住了势子。郭靖左脚却在船索上一绊,险险跌倒,他怕敌人乘虚袭击,索性乘势翻倒,一滚而起,使掌护住门户。
裘千仞胜算在握,又见他跌得狼狈,不由得哈哈一声长笑,踏步再上。瑛姑正把黄蓉逼得气喘吁吁,额头见汗,忽然听到笑声,登如见到鬼魅,脸色大变,左手竹筹发出了竟忘记撤回。黄蓉见此空隙,正是良机难逢,竹棒急转,点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只见瑛姑身子颤动,如中风邪,大叫一声:「原来是你。」势如疯虎般直扑裘千仞。
这一扑直是把自己性命置之度外,裘千仞见她双臂猛张,脸上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将自己抱住,再咬下几口肉来,他纵然武艺高强,见了这股拚命的狠劲,也不由得吃惊,急忙旁跃避开,叫道:「你干什幺?」
瑛姑更不打话,一扑不中,随即双足一点,又向他扑来,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头击去,满拟她定要伸手相格,岂知瑛姑不顾一切,对敌人来招不加理会,仍是向他头上猛扑。裘千仞大骇,心想只要被这疯妇抱住,只怕急切间解脱不开,那时郭靖上来一掌,自己那有性命?当下也顾不得掌击敌人,先逃性命要紧,身形一矮,从旁跃开。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缩在一边,见瑛姑突然发疯,甚是害怕,只见她一纵一扑,口中荷荷发声,张嘴露牙,拚着命要抱住裘千仞来咬。裘千仞武功虽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直是奈何她不得,只得东闪西避,好几次手上被她抓得鲜血淋漓,心中愈来愈怕,暗叫:「报应,报应!今日当真要命丧这疯妇之手。」
瑛姑再扑几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瑛姑眼中如要喷血,一抓又是不中,知道裘千仞武功胜已,看来拿他不住,手掌起处,蓬的一声把那掌舵的汉子打入江中,接着飞起一脚,又踢断了舵柄。
那船一失舵掌,在急流中立时乱转。黄蓉暗暗叫苦:「这女子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时突然发起疯来,看来咱们四人都难逃性命。」当下撮唇作啸,要召双雕下来救命。
就在此时,那船忽然打横,撞向岸边岩石,砰的一声巨响,船头破了一个大洞,裘千仞见瑛姑踢断舵柄,已知她决意与已同归于尽,一见离岸不远,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险逃命不可,斗然提气向岸上纵去,跃起时双脚一撑,又把船撑入了急流之中。他这一跃虽然使了全力,终究上不了岸,扑通一声,跌入水里。他身子沉至江底,知道人一冒上,立时被水冲走,再也挣扎不得,当即牢牢攀住水底岩石,手足并用,急向岸边爬去,仗着武功卓绝,岸边水势又远不如江心湍急,肚中虽吃了十多口水,终于爬上了岸,他全身湿透,坐在石上喘气,但见那船在远处已成为一个黑点,想起瑛姑咬牙切齿的神情,兀自心有余悸。
瑛姑见裘千仞离船逃脱,大叫:「恶贼,逃到那里去?」奔向船舷,跟着要跃下水去。这时那船又已回至江心,在这险恶的波涛之中,下去那有性命?郭靖一见不忍,奔上抓住她的后心。瑛姑大怒,回手挥去,拍的一声,郭靖脸上热辣辣的吃了一掌,不由得一呆。黄蓉见双雕已停在舱面,叫道:「靖哥哥,理这疯妇作甚?咱们快走。」
江水汹涌,转瞬间就要浸到脚面,郭靖回过头来,只见瑛姑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不住叫道:「儿啊,儿啊!」黄蓉连声催促,郭靖想起一灯大师的嘱咐,命他照顾瑛姑,叫道:「蓉儿,快乘雕上岸,再放回来接我们。」黄蓉急道:「那来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们不能负了一灯大师的托付。」黄蓉想起一灯的救命之恩,心中登感踌躇,正自彷徨无计,突然身子一震,轰的一声猛响,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块大礁,江水直涌进舱,船身顷刻沉下数尺。黄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点点头,跃过去扶住瑛姑。
这时瑛姑如醉如痴,见郭靖伸手来扶,毫不抗拒,双眼发直,望着江心。郭靖右手托住她的腋下,叫道:「跳啊!」三人一齐跃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约有半尺,江水在三人身周奔腾而过,溅得衣服尽湿,等到三人站定,那艘乌篷船已沉在礁石之旁。黄蓉虽然自幼与波涛为伍,但见滚滚浊流掠身舄注,也不禁头晕目眩,抬头向天,不敢平视江水。
郭靖作哨呼雕,要双雕下来背人,那知双雕怕水,盘旋来去,始终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之上。黄蓉四下一望,见左岸挺立着一棵大柳树,距那礁石不过十来丈远,当下心生一计,道:「靖哥哥,你拉住我的手。」
郭靖依言握住她的左手,只听咕咚一响,黄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惊,见她向水下沉船潜去,忙伏低身子,伸长手臂,双足牢牢钩住礁石上的凹凸之处,右手用劲握住她的手腕,唯恐江水冲击之力太强,一个脱手,那她可永远不能上来了。黄蓉潜到沉船的桅杆,轻轻扯下帆索,回身上礁,双手交互将船上的帆索收了上来。
待收到二十余丈,她取出小刀将绳索割断,然后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的肩头。这时双雕身量都已长得极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过,黄蓉将绳索一端缚在雌雕足上,向那大柳树一指,打手势叫它飞去。那雌雕拖着绳索在柳树上空打了几个盘旋,重又飞回。黄蓉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树上绕一转再回来。」可是那雕不懂言语,只急得她不住叹气。
直试到第八次上,那雕才绕了柳树一转,回到礁石。靖蓉二人大喜,将绳索的两端都用力拉直,牢牢缚在礁石凸出的一个尖角上。郭靖道:「蓉儿,你先上岸吧。」黄蓉道:「不,我陪你。让她先去。」瑛姑向两人瞪了一眼,也不说话,双手拉着绳子,交互换手,上了岸去。黄蓉笑道:「小的时候一套玩意儿,郭大爷,您多赏赐吧!」一跃上绳,施展轻身功夫,就像卖艺的姑娘空中走绳一般,横过波涛汹涌的江面,到了柳树枝上。
郭靖没有练过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样葫芦,也如瑛姑那般双手攀绳,身子悬在绳下,吊向岸边,眼见离岸尚有数丈,忽听黄蓉叫道:「咦,你到那里去?」
听她语声之中颇有惊讶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什幺乱子,急忙双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树,已一跃而下。黄蓉指着南方,叫道:「她自己一个人走啦。」郭靖凝目而望,只见瑛姑在乱石山中全力奔跑,相距已远,眼见追赶不上,说道:「她心神已乱,一个人乱走只怕不妥,咱们追她。」黄蓉道:「好吧!」提足要跑,突然腿上一软,随即坐倒,摇了摇头。
郭靖知她伤后疲累过度,不能再行使力,说道:「你坐着歇歇,我去追她回来。」当下向瑛姑奔跑的方向发足追赶,转过一个山坳,前面共有三条小路,瑛姑却人影不见,不知她从何而去。此处乱石急流,长草及胸,四野无人,眼见夕阳下山,天渐昏暗,又怕黄蓉有失,只得废然而返。
两人在乱石中忍饥过了一宵,次晨醒来,沿着江边小路而下,要寻到小红马和血鸟,再上大路。走了半曰,找到一家小饭店打尖,买了三只鸡,一只自吃,两只喂了双雕。眼见双雕停在高树之上,把两头公鸡啄得毛羽纷飞,酣畅吞食,那雌雕突然一声长鸣,抛下半只未吃完的公鸡,振翅向北飞去。那雄雕飞高一望,鸣声啾急,随后急赶。
郭靖道:「两头雕儿的叫声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见到了什幺。」黄蓉道:「咱们瞧瞧去。」抛了一小锭银子在桌上,急忙跑上大路,只见双雕在远处盘翔一周,突然同时猛扑而下,一扑即起,打了几个圈子,又再扑下。郭靖道:「遇上了敌人。」两人望着双雕,加快脚步赶去,追出两三里,只见前面房屋鳞比节次,是个市镇,双雕却在空中交叉来去,似乎失了敌人踪迹。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三回 赌赛定力

靖蓉二人赶到镇外,招手命双雕下来,那双雕却只是东找西寻,四下盘旋。郭靖道:「这雕儿不知与谁有这幺大的仇。」过了好一阵,双雕才先后下来,只见雄雕左足上鲜血淋漓,有个很深的刀痕,若非筋骨坚硬,这一刀已将它爪子砍断。两人又惊又怒,再看雌雕,却见它右抓牢牢的抓着一块黑越越的物事,取出一看,原来是块人的头皮,上面带着一大丛头发,想来是被它硬生生从头上抓下来的,头皮的一边也是鲜血斑斑。
郭靖将这头皮翻来翻去的细看,沉吟道:「这对雕儿自小十分驯良,从来没有伤过人,怎幺会突然与人争斗?」黄蓉道:「其中必有蹊跷,咱们找到这失了一块头皮之人就明白了。」
两人在镇上客店中宿了,分头出去打量,但那市镇甚大,人烟稠密,两人访到天黑,丝毫不见端倪。
次晨双雕飞出去将小红马引到,那血鸟却已不知去向。黄蓉甚爱那小鸟,想要回头去找,郭靖却记挂着洪七公的伤势,又想在中秋将届,烟雨楼头有比武之约,莫要误了大事,劝着黄蓉即速兼程东行。黄蓉听他说得有理,只得依言。
两人上了小红马,疾驰东行。小红马曰行千里,双雕在空中相随,赶得极是迅速。一路上黄蓉笑语盈盈,嬉戏欢畅,尤胜往时,虽至午夜,仍是不肯安睡。郭靖见她疲累,常劝她早些休息,黄蓉只是不理,有时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寻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和郭靖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
这日从江西到了两浙南路境内,纵马大奔了一日,已近东海之滨。两人在客店中歇了,黄蓉向店家借了一只菜篮,要到镇上买菜做饭。郭靖劝道:「你累了一天,将就吃些店里的饭菜算啦。」黄蓉道:「我是做给你吃,难道你不爱吃我做的菜幺?」郭靖道:「那自然爱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你的身子将养好了,慢慢再做给我吃不迟。」黄蓉道:「待我将养好了,慢慢再做……」手臂上挽了菜篮,一只脚跨在门槛之外,竟自怔住了。
郭靖尚未会意她的心思,轻轻从她臂上除了菜篮,道:「是啊,待咱们找到师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
黄蓉呆立了半晌,回来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着了。
店家开饭出来,郭靖叫她吃饭,黄蓉一跃而起,笑道:「靖哥哥,咱们不吃这个,你跟我来。」郭靖依言随她出店,走到镇上。黄蓉拣一家白墙黑门的大户人家,绕到后墙,跃入院中。郭靖不明所以,跟着进去。黄蓉径向前厅闯去,只见厅上灯烛辉煌,主人正在请客。
黄蓉笑嘻嘻的走上前去,喝道:「通统给我滚开。」厅上筵开三席,宾主三十余人一齐吃了一惊,见她是个美貌少女,个个相顾愕然。黄蓉顺手揪住一个肥胖客人,脚下一勾,摔了他一个筋斗,笑道:「还不让开?」众客一轰而起,乱成一团。主人大叫:「来人哪,来人哪!」
嘈杂声中,两名教头率领十多名庄客,抡刀使棒,打将入来。黄蓉笑吟吟的抢上,不两招已将两名教头打倒,夺过手中兵刃,舞成两团白光,向前冲杀。众庄客发一声喊,跌跌撞撞,争先恐后的都逃了出去。
主人见势头不对,待要溜走,黄蓉纵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胡子,右手抡刀作势便砍。那主人慌了手脚,双膝跪倒,颤声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银,立时取出献上,只求你饶我一条老命……」黄蓉笑道:「谁要你金银?快起来陪我们饮酒。」左手一伸,揪着他胡子提了上来。那主人吃惊,却是不敢叫喊。
黄蓉一拉郭靖的手,两人居中在主宾的位上坐下。黄蓉叫道:「大家坐啊,怎幺不坐了?」手一扬,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插在桌上。众宾客又惊又怕,挤在下首两张桌边,无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来。黄蓉喝道:「你们不肯陪我,是不是?谁不过来,我先宰了他?」众人一听,一齐拥上,你推我挤,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张。
黄蓉喝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好好儿坐也不会吗?」众宾客推推挤挤,好半晌才在三张桌边坐定了。黄蓉自斟自饮,喝了一杯酒,问主人道:「你干幺请客,家里死了人吗?」主人结结巴巴的道:「小老儿晚年添了个孩儿,今日是弥月汤饼之会,惊动了几位亲友高邻。」黄蓉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儿抱出来瞧瞧。」
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黄蓉伤害了孩子,但望了一眼席上所插的钢刀,却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妈抱了孩子出来。黄蓉抱过孩子,在烛光下细细瞧他的小脸,再望望那主人的脸,侧头道:「一点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尴尬,双手发颤,众宾客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黄蓉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黄金,交给奶妈,同时把孩子还给了她,道:「小意思,算是他外婆的一点见面礼吧。」
众人见她小小年纪,竟然自称外婆,又见她出手豪阔,个个面面相觑,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黄蓉道:「来,敬你一碗!」取一只大碗来斟满了酒,放在主人面前。那主人道:「小老儿量浅,姑娘恕罪则个。」黄蓉秀眉上扬,伸手一把扯住他的胡子,喝道:「你喝是不喝?」主人无奈,只得端起碗来,骨都骨都的喝了下去。黄蓉笑道:「是啊,这才痛快,来,咱们来行个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满席之人谁敢违拗?可那席上不是商贾富绅,就是腐儒酸丁,那有一个真才实学之人。各人战战兢兢的胡诌,黄蓉一会儿就听得不耐烦了,喝道:「都给我站在一旁!」众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来。黄蓉哈哈大笑,与郭靖俩拣可口的菜肴吃了几样,饮酒谈笑,旁若无人,让众人眼睁睁的瞧着,直吃到初更已过,这才尽兴而归。
回到客店,黄蓉笑问:「靖哥哥,今日好玩吗?」郭靖道:「无端端的累人受惊担怕,这又何苦?」黄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那来管旁人死活。」郭靖一怔,觉得她说这话时语气颇不寻常,但一时也不能体会到这言语中的深意。黄蓉忽道:「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这阵子还到那里?」黄蓉道:「我想起刚才那孩儿倒有趣,要去抱来玩几天,再还给人家。」郭靖惊道:「这怎使得?」
黄蓉一笑,已纵出房门,越墙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劝道:「蓉儿,你已玩了这幺久,难道还不够幺?」黄蓉站定身子,说道:「自然不够!」她顿了一顿,又道:「要你陪着,我才玩得有兴致。过几天你就要离开我啦,你去陪那华筝公主,她一定不许你再来见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我一天要当两天、当三天、当四天来用。这种的日子我过不够。靖哥哥,晚间我不肯休息,却要和你胡扯瞎谈,你现下懂了吧?你不会再劝我了吧?」
郭靖握着她的手,又怜又爱,说道:「蓉儿,我生来心里胡涂,一直不明白你对我这番心意,我……我……」说到这里,却不知如何接口。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什幺愁啦、恨啦,我只道他记着我那去世了的妈妈,所以尽爱念这些言语。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柳梢头上,一弯新月窥人,夜凉似水,微风拂衣。郭靖心中本来一直浑浑噩噩,虽知黄蓉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知情根之种,恼人至斯,这时听了她这番言语,回想日来她的一切光景,心想:「我是个粗鲁直肚肠的人,将来与蓉儿分别了,虽然常常会想着她、念着她,但总也能熬得下来。可是她呢?她一个人在桃花岛上,只有她爹爹相伴,岂不寂寞?」随即转念一想:「将来她爹爹总是要过世的,那时只有几个哑巴仆人陪着她,她小心眼里整日又爱想心思、转念头,这不活活的坑死了她?」
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双手握住了黄蓉的手,痴痴望着她的脸,说道:「蓉儿,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也在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
黄蓉身子一颤,抬起头来,道:「你说什幺?」郭靖道:「我再也不理什幺成吉思汗、什幺华筝公主,这一生一世,我只陪着你。」黄蓉低呼一声,纵体入怀。郭靖双臂搂住了她,这件事一直苦恼着他,此时突然把心一横,不顾一切的如此决定,心中登感舒畅。两人搂抱在一起,一时浑忘了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黄蓉轻轻道:「你妈呢?」郭靖道:「我去接她到桃花岛。」黄蓉道:「你不怕你师父哲别、义兄拖雷他们幺?」郭靖道:「他们对我情深义重,但我的心分不成两个。」黄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师父呢?马道长、丘道长他们又怎幺说?」郭靖叹了口气道:「他们一定要生我的气,但我会慢慢求恳。蓉儿,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呢。」黄蓉笑道:「我有个主意。咱们躲在桃花岛上,一辈子不出来,岛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玄妙,他们就是寻上岛来,也找不到你来责骂。」
郭靖心想这法儿可不妥当,正要叫她另寻妙策,忽听十余丈外脚步声响,两个夜行人施展轻身功夫,从南向北,急奔而去,依稀听得一人道:「这老顽童上了彭大哥的当,不用怕他,咱们快去。」
靖蓉二人此时心意欢畅,本来都不想再管闲事,但听到「老顽童」三字,心中一凛,同时跃起,急忙随后跟去。前面两人一意赶路,并未知觉。出镇后奔了五六里路,那两人转入一个山坳,只听得呼喊叫骂之声,不断从山后传出。两人足上加劲,跟入山坳,一抬头,不由得一惊,但见老顽童周伯通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下,不知生死。
又见周伯通对面盘膝坐着一人,身披大红袈裟,正是藏僧灵智上人,也是一动不动。周伯通身畔有一个山洞,黑夜中隐约可见洞口甚小,只容一人弯腰而入。洞外有五六人吆喝,却是不敢走近离山洞数丈之内,似乎怕洞中有什幺东西出来伤人。郭靖记起那夜行人所说「这老顽童上了彭大哥的当」那话,又见周伯通坐着宛似一具僵尸,只怕他已经遭难,纵身欲上,黄蓉一把拉住,低声道:「先瞧清楚了敌人。」二人缩身在山石之后,看那洞外几人时,原来都是旧识:参仙老怪梁子翁、鬼门龙王沙通天、千手人佛彭连虎、三头蛟侯通海,还有两人就是适才所见的夜行人,听他们的语音,却是以前未曾见过面的。
黄蓉心想这几人现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的对手,那两个夜行人轻身功夫也只平常,不足为患,四下一望,不见再有旁人,低声道:「以老顽童的功夫,这几个东西那里奈何得了他?瞧这情势,西毒欧阳锋必定窥视在旁。」正拟设法探个明白,只听彭连虎喝道:「贼厮鸟,再不出来,老子要用烟来熏了。」洞中一人沉着声音道:「有什幺臭本事,尽数抖出来吧。」
郭靖一听这声音,正是大师父飞天蝙蝠柯镇恶,他师徒情深,那里还理会欧阳锋是否在旁,大声叫道:「师父,徒儿郭靖来啦!」人随声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后心,甩了出去。
这一出手,洞外众人一阵大乱。沙通天与彭连虎并肩攻上,梁子翁绕到郭靖身后,欲施偷袭。柯镇恶在洞中听得明白,飕的一声,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这一下来势奇速,梁子翁急忙低头,那毒菱从他顶心掠过,割断了他头上髻子的几络头发。梁子翁大惊,知道柯镇恶的暗器喂有剧毒,当日彭连虎就险些丧生于他毒菱之下,急忙跃在一旁,伸手一摸头顶,幸未擦破头皮,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枚透骨针,从洞左悄悄绕近,要想往洞中还敬一枚,手刚伸出,突然手腕上一麻,被什幺东西打了一下,铮的一声,透骨钉跌在地下,但听着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快跪下,又要吃棒儿啦!」
梁子翁一回头,只见黄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着,不觉又惊又喜:「洪七公的竹棒原来落入了她的手里。」左手一扬击她肩头,右手径夺竹棒。黄蓉身子一闪,避开他左手一掌,却不移动竹棒,让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大喜,顺手一夺,心想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是连人带棒一齐被拖了过来,这一夺不打紧,那竹棒果然是顺势过来,忽地一抖,已滑脱了他的手掌。这时棒端已进入他守御的圈子,他双手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夺棒,那里还来得及,眼前青影一闪,夹头夹脑被竹棒猛击一记。总算他武功上有独到造诣,危急中身子倒地,滚开丈余,跃起身来,怔怔的望着这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黄蓉笑道:「你知道这棒法叫什幺名字?你既给我打了一记,你变成什幺啦?」梁子翁当年吃过这「打狗棒法」的苦头,曾被洪七公戏弄得死去活来,虽然事隔多年,仍是心有余悸,眼见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只剩下了招架之功,一声呼哨,转身便逃。郭靖左肘一撞,把沙通天撞得又倒退三步,左手随势横扫。彭连虎见掌风凌厉,不敢硬接,急忙避让,郭靖右手勾转,已抓住他的手腕。彭连虎身子本来矮小,被他向上一提,双足凌空,眼见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铁椎般当胸击来,这一下那里经受得起,急忙叫道:「今儿是八月初几?」
郭靖一怔,道:「什幺?」彭连虎又道:「你顾不顾信义?男子汉大丈夫说了话算不算数?」郭靖再问:「什幺?」右手仍将他身子提着。彭连虎道:「咱们约定八月十五在嘉兴烟雨楼比武决胜,此处地非嘉兴,时非中秋,你怎能伤我性命?」郭靖一想不错,正欲放他走路,忽然想起一事,又问;「你们把我周伯通周大哥怎幺了?」彭连虎道:「他与灵智上人赌赛谁先动弹谁输,关我甚事?」郭靖向地下坐着的两人望了一眼,心道:「原来如此。」当下高声叫道:「大师父,您老家安好吧?」柯镇恶在洞中「哼」了一声。郭靖怕放手时彭连虎突然出手踢已前胸,右手向外一挥,将他掷出数尺,叫道:「去吧!」
彭连虎借势一跃,落在地下,只见沙通天与梁子翁早已远远逃走,心中暗骂他们不够朋友,向郭靖抱拳说道:「七日之后,烟雨楼头再决胜负。」转身施展轻功,疾驰而去。
黄蓉走到周伯通与灵智上人身旁,只见两人各自睁着眼睛,互相瞪视,真是连眼皮也不脥一脥。黄蓉一看这情势,再回头想那夜行人的说话,已知这是彭连虎的奸计,必是他们忌惮老顽童武功了得,出言激他,让灵智上人与他赌赛谁先动弹谁输。灵智上人的武功本来与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这法儿却可将他稳稳绊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对付柯镇恶了。老顽童一来喜欢有人陪他嬉耍,二来又无机心,果然着了道儿,旁边虽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坐得稳如泰山,连小指头儿也不敢动一动,一心要嬴灵智上人。
黄蓉叫道:「老顽童,我来啦!」周伯通耳中听见,只怕输了赌赛,却不答应。黄蓉道:「你们俩这样对耗下去,再坐一个时辰,也未必分得出胜负,那有什幺劲儿?这样吧,我来做个见证。我同时在你们笑腰穴上呵痒,双手轻重一模一样,谁先笑出声来,谁就输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烦,听黄蓉这幺说,大合心意,但仍是不敢示意赞成。
黄蓉更不打话,站在二人中间,伸直双臂,同时往两人笑腰穴上点去。她知周伯通内功远胜藏僧,所以并未使诈,双手劲力果真不分轻重,但说也奇怪,周伯通固然并未动弹,那灵智上人竟也茫若不觉,毫不理会。
黄蓉暗暗称奇,心想:「这和尚的闭穴功夫当真了得,若是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当下双手加劲。
周伯通潜引内力,与黄蓉点来的指力相抗,只是那笑腰穴位于肋骨末端,肌肉柔软,最难运劲,若是挺腰反击,借力卸力,又怕是动身子,输了赌赛,但觉黄蓉的指力愈来愈强,只得拚命忍耐,忍到后来,再也支持不住,肋下肌肉一缩一放,将黄蓉的手指弹了开去,一跃而起,呵呵大笑,说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顽童算是服了你啦!」
黄蓉见他认输,心中好生后悔:「早知如此,我该作个手脚,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劲。」站直身子向灵智上人道:「你既嬴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那知灵智上人仍是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黄蓉伸手在他肩头一推,喝道:「谁来瞧你这副蠢相,作死幺?」她这轻轻一推,灵智上人一个胖大的身体竟应手而倒,跌在地下,身子却仍作着盘膝而坐的姿态,竟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这一来三人都吃一惊,黄蓉心道:「难道他用劲闭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闭死了?」伸手一探他鼻息,好端端却在呼吸,一转念,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向周伯信道:「老顽童,你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真是蠢材!」周伯通圆睁双眼,气鼓鼓的道:「什幺?」黄蓉笑道:「你先解开他的穴道再说。」周伯通一楞,俯身在灵智上人身上摸了几摸,拍了几拍,发觉他周身八处大穴都已被人闭住,跳起身来,大叫:「不算,不算。」黄蓉道:「什幺不算。」周伯信道:「他同党待他坐好后点了他的穴道,这胖和尚自然不会动弹,咱们再耗三天三夜,他也决不会输。」转头向弓身躺在地下的灵智上人叫道:「来来来,咱们再比过。」
郭靖见周伯通精神奕奕,并未受伤,心中记挂着师父,不再听他胡说八道,径自钻进山洞中去看柯镇恶。周伯通弯腰替灵智上人解开了穴道,不住口的道:「来,再比,再比!」黄蓉冷冷的道:「我师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丢到那里去了?」周伯通一呆,叫声:「啊也!」转身就往山洞奔去。这一下去势极猛,险险与从洞中出来的郭靖撞个满怀。
郭靖把柯镇恶从洞中扶出,见师父白布缠头,身穿白衣,不禁呆了,问道:「师父,您家里有丧事幺?二师父他们那里去啦?」柯镇恶抬头向天,并未回答,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扑簌簌流下。郭靖愈是惊疑,不敢再问,忽见周伯通从山洞中又扶出一人,只见他左手拿着一个酒葫芦,右手拿着半只白鸡,口里咬着一条鸡腿,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人大喜,齐声叫道:「师父!」柯镇恶脸上突现煞气,举起铁杖,猛向黄蓉后脑击下。
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乃是柯镇恶当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练而成,专门用以对付失却了目力的梅超风,叫她虽闻杖上风声,却已趋避不及。黄蓉乍见洪七公,又惊又喜,全未提防背后突然有人偷袭。眼见这一杖要打得她头破骨碎,郭靖情急,左掌一带,把铁杖拨在一边,右手疾伸,已抓住杖头,只是他心慌意乱,用力过猛,又未想到自己此时功力大进,左掌这一带用的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镇恶如何抵受得住?被他一带一抓,只觉一股极大力量逼来,势不可挡,铁杖撤手,一交俯跌在地。
郭靖大惊,急忙俯身扶起,连叫:「师父!」只见他鼻子青肿,撞落了两颗门牙。柯镇恶呸的一声,把两颗牙齿和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的道:「给你!」郭靖一呆,双膝跪在地,说道:「弟子该死,求师父重重责打。」柯镇恶仍是伸出了手掌,说道:「给你!」郭靖哭道:「师父……」语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周伯通笑道:「自来只见师父打徒弟,今日却见徒弟打师父,好看啊好看!」他出言无忌,却更增柯镇恶的怒火,说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齿和血吞。我给你作甚?」伸手将两颗牙齿抛入口中,仰头一咽,吞进了肚中。周伯通拍手大笑,高声叫好。黄蓉知道情势险恶之极,却又不知柯镇恶何以要取自己性命,心中暗暗惊疑,慢慢靠在洪七公身畔,拉住了他的手。
郭靖磕头道:「弟子万死也不敢冒犯师父,一时胡涂失手,只求师父痛加责打,以免弟子罪孽。」柯镇恶道:「师父长,师父短,谁是你师父?你有了桃花岛主做岳父,还要师父作甚?江南七怪这点微末道行,那里配做你郭大爷的师父?」郭靖听他愈说愈厉害,只是磕头。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插口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适才靖儿带你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叫化的不是,这厢跟你陪礼了。」说著作了一揖。周伯通听洪七公如此说,心想我何不也说上几句,凑凑热闹,于是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适才郭靖兄弟抓你铁杖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顽童的不是,这厢跟你陪礼了。」说着也是一揖。
他这番依样葫芦的说话原意是凑凑热闹,但柯镇恶正当怒火头上,听来却似有意讥刺,连洪七公一片好心,也被他当作了歹意,当下大声说道:「你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艺盖世,就可横行天下了,我瞧多行不义,必无善果。」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着你什幺了,连他也骂在里头?」黄蓉在一旁听着,知道愈说下去局面愈僵,有这老顽童在这里纠缠不清,终是难以平柯镇恶的怒火,接口说道:「老顽童,『鸳鸯织就欲双飞』找你来啦,你还不快去见她?」
周伯通大惊,一跃三尺,叫道:「什幺?」黄蓉道:「她要和你『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周伯通更惊,大叫:「在那里?在那里?」黄蓉向南一指道:「就在那边,快找她去。」周伯信道:「我永不见她。好姑娘,以后你叫我做什幺就做什幺,可千万别说我在这里……。」话未说完,已拔足向北奔去。黄蓉叫道:「你说了话可要作数。」周伯通远远的道:「老顽童一言既出,决无反悔。」「反悔」两字一出口,早已一溜烟般跑得人影不见,黄蓉本意是要骗他去找瑛姑,岂知他对瑛姑畏若蛇蝎,避之惟恐不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样,总是将他骗开了。
这时郭靖仍旧跪在柯镇恶面前求他责罚,垂泪道:「七位师父为了弟子,远赴绝漠苦寒之地,弟子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师父的大恩。这只手掌得罪了师父,弟子也不要他啦!」飕的一声,从腰间拔出短剑,就往左腕上砍去,柯镇恶铁杖横摆,挡开了这一剑,虽然剑轻杖重,但双兵相交,火花迸发,柯镇恶虎口隐隐发麻,知道郭靖这一剑用了全力,确是真心,说道:「好,既然如此,那就须得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岂敢不遵?」柯镇恶道:「你若不依,以后休得再见我面,咱们师徒之义,就此一刀两断。」郭靖道:「弟子尽力而为,若不告成,死而后已。」
柯镇恶铁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喝道:「去割了黄老邪和他女儿的头来见我。」
郭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颤声道:「师…师…师父……」柯镇恶道:「怎幺?」郭靖道:「不知黄岛主何以得罪了你老人家?」柯镇恶叹道:「咳,咳!」突然咬牙切齿的道:「我真盼老天爷赐我片刻光明,让我见见你这忘恩负义小畜生的面目!」举起铁杖,当头往郭靖头顶击下。
黄蓉当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时,心中已隐约猜到,突见他举杖而击,郭靖却不闪不让,心想不管如何,救人要紧,竹棒从旁递出,一招「恶狗拦路」,拦在铁杖与郭靖头顶之间,待铁杖击到,竹棒一抖一缠,向外斜甩。这「打狗棒法」可是精妙无比,黄蓉虽然力弱,但顺势借力,已将柯镇恶的铁杖掠在一旁。
柯镇恶一个踉跄,这次却未跌倒,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搥两拳,向北疾驱而去。郭靖发足追上,叫道:「师父慢走。」柯镇恶厉声道:「郭大爷要我将老命留下幺?」郭靖一呆,不敢拦阻,低垂了头,耳听得铁杖点地之声愈来愈远,终于完全消失,想起师父的恩义,不禁伏地大哭。
洪七公携着黄蓉的手,走到他身边说道:「柯大侠与黄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紧,两人总是结了什幺梁子。说不得,只好着落在老叫化身上给他们排解。」郭靖收泪起身,说道:「师父,你知道是为了什幺缘故幺?」
洪七公摇头道:「老头童受了骗,与人家赌赛身子不动,那些奸贼正要害我,你大师父匆匆赶到,护着我躲进了这山洞之中,仗着他毒菱暗器厉害,奸贼们一时不敢强闯,才支撑了这些时候。唉,你大师父为人是极仗义的,他陪我在洞中拒敌,明明是饶上自己一条性命。」说到这里,喝了两大口酒,把一只鸡腿都塞入了口里,三咬两嚼,吞入肚中,伸袖一抹口边油腻,这才说道:「适才打得猛恶,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你大师父见了面,还没空跟他说些什幺呢,瞧他这生着恼,决非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侠义英雄,岂能如此胸襟狭小?好在没几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烟雨楼比武之后,老叫化给你们说开吧。」
郭靖磕头谢了。洪七公笑道:「你们两个娃娃功夫大进了啊,柯大侠也算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脚儿。两个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是怎幺一会子事?」郭靖极是惭愧,无言可答。黄蓉却咭咭咯咯,把自皇宫中相别之后各种情由说了个大概。洪七公听杨康杀死欧阳公子,大声叫好;听丐帮长老受杨康欺骗,连骂「小杂种!」;待听到到一灯大师救治黄蓉、瑛姑子夜寻仇等等事端,只呆呆出神,最后听到瑛姑在青龙滩上忽然发疯,不觉脸色微变,「噫」了一声。
黄蓉道:「师父,这幺?你也识得瑛姑幺?」洪七公道:「没什幺。我不识瑛姑,但段皇爷落发出家之时,我就在他的身旁。那日他送信到北边来,邀我南下。我知他若无要事,决不致惊动老叫化,又想起云南过桥米线和饵块的美味,当下即日动身,会面后,我瞧他神情十分颓伤,与华山论剑时那生龙活虎的模样已不大相同,心中好生奇怪。我到达的次日,他就借口切磋武功,要将先天功和一阳指都授给我。老叫化心想:他当日以先天功与我降龙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黄老邪的劈空掌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阳传授了一阳指,二次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非他莫属,为什幺竟要将这两门绝技平白无端的传给老叫化?如说切磋武功,为什幺又不肯学我的降龙十八掌,其中必有蹊跷。后来老叫化细细琢磨,又背着他与他的四大弟子一商量,终于瞧出了端倪,原来他把这两门功夫传了给我之后,就要自戕而死。」
黄蓉道:「师父,段皇爷是怕他一死之后,一阳指失传,无人再制得住欧阳锋。」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这一节,说什幺也不肯学他的。他终于吐露真情,说他的四个弟子虽然忠诚勤勉,可是长期来分心于国事政务,未能专精学武,难成大器。先天功我不肯学,那也罢了,一阳指倘若失传,他却无面目见重阳真人于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虑,劝也无用,只有坚执不学,方能留得他的性命。
黄蓉道:「从来只是有人想学功夫而别人不肯教。有人想教而别人偏不肯学,今日倒是破题儿第一遭听见。」洪七公道:「段皇爷见我坚持不学,无法可施,只得退一步落发为僧,他剃度那曰,我就在他旁边。说起来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这场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黄蓉道:「师父,我们的事说完了,现下要听你说。」洪七公道:「我的事幺?嗯,在御厨里我连吃了四次鸳鸯五珍脍,算是过足了瘾,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鹌子羹、羊舌签、姜醋香螺、牡蛎煠肚……」他不住口的将御厨中的名菜报将下去,说时咂嘴舐舌,甚是神往。黄蓉插嘴道:「怎幺后来老顽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厨的厨师们见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连三的不见,都说又闹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点烛的来拜我。后来这事给侍卫的头儿知道了,派了八名侍卫到御厨房来捉狐狸。老叫化一想这事乖乖不得了,老顽童又人影不见,只得溜到一个偏僻的处所躲了起来。那地方叫什幺萼绿华堂,种满了梅树,瞧来是皇帝小子冬天赏梅花的地方,这大热天除了早晨有几名老太监来扫扫地,平时鬼影儿也没一个,落得老叫化一个儿逍遥自在。皇宫中到处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个老叫化也饿不了,我想正好安安静静的养伤,在那儿呆了十来天,半夜里忽然听得老顽童装鬼哭,又装狗叫猫叫,在宫中吵了个天翻地覆,又听得几个人大叫:『洪七公洪老爷子,洪七公洪老爷子!』我出去一看,原来是彭连虎、沙通天、梁子翁这一批人。」
黄蓉奇道:「咦,他们找你干幺?」洪七公道:「我也是奇怪得紧啊。我一见他们,立刻缩身,那知已被老顽童瞧见了,他十分欢喜,奔上来抱住我,说:『谢天谢地,总算教我老顽童找着啦。』他命梁子翁他们殿后……」黄蓉奇道:「梁子翁他们怎能听老顽童的指派?」洪七公笑道:「当时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总之他们见了老顽童害怕得紧,他说什幺,大家不敢违拗。他命梁子翁他们殿后,自己背着我到牛家村去,要来找寻你们两个。在路上他才对我说,他到处寻我不着,心中着急,却在城中街上撞到了梁子翁他们,他情急无赖,抓住那些人每个饱打一顿,叫他们每天在大街小巷中寻找。他说他们在皇宫里已搜寻了几遍,只是地方太大,我又躲得隐秘,始终找我不到。」黄蓉笑道:「瞧不出老顽童倒有这手,把那些魔头们制得服服贴贴,不知他们怎幺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顽童自有他的顽皮法儿。他说他在自己身上推下许多污垢来,搓成了十几颗药丸,逼他们每人服三颗,说这是七七四十九天后发作的毒药,剧毒无比,除他之外,天下无人解得。他们若不能将我找着,那就给解药他们服。这些恶贼虽然将信将疑,自己的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终于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乖乖的听老顽童呼来喝去,不敢违抗。」
郭靖本来心里难过,听洪七公说到这里,也不禁笑了出来。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后,找你们两个不见,老顽童又逼他们出去寻找。昨儿晚上,个个垂头丧气的回来,老顽童臭骂了他们一顿,他骂得兴起,忽然说道:『倘若明天仍是找不到,老子再撤泡尿搓泥丸给你们吃!』这句话引起了他们疑心,不住用话套他,老顽童越说越露马脚,他们才知上了当,服过的药丸压根儿不是毒药,我知情势危险,这批魔头留着终生后患,叫老顽童尽数杀死算了。那知彭连虎也瞧出情形不妙,忙使毒计,要那西藏和尚跟他比试打坐的功夫。我拦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侠,他护着我逃到这里,再去通知老顽童。老顽童虽然胡涂,也知离了我不妥,忙赶到这里。他们跟了来,不住用言语相激,老顽童终于忍不得,和那和尚比赛起来了。」
黄蓉听了这番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若不是撞得巧,师父你的性命是送在老顽童手里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本是检来的,送在谁手里都是一样。」黄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师父,那曰咱们从明霞岛回来……」洪七公道:「不是明霞岛,是压鬼岛。」黄蓉微微一笑,道:「好吧,压鬼岛就压鬼岛,那欧阳公子这会儿是半点不假的成了鬼啦。那曰咱们在木筏上救了欧阳锋叔侄,我曾听老毒物说,天下只有一人能治你的伤,可是此人武功盖世,用强固然不行,你又不愿损人利己,求他相救。当时你不肯说出此人姓名,现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当日的段皇爷,今日的一灯大师,再无别个。」
洪七公叹道:「他若以一阳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经八脉,原可治我之伤,只是这一出手,他须得大伤元气,多则七年,少则五年,难以恢复。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华山论剑的胜负,但他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寿数?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师父,一阳指的功夫我也学会了,我来给你通脉,就在这山洞之中,好幺?」
洪七公摇头道:「一灯大师传你一阳指功夫,你可知是什幺用意。」郭靖从未想到这一节,经洪七公一点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惊叫:「啊哟!一灯大师是要寻死,那我可害了他啦!」洪七公道:「他给蓉儿治伤之时,若不见你从旁学了指法,后来那瑛姑上山寻仇,他岂能袒胸受戳?你给我治伤不要紧,这五七年之中,老毒物若来加害,你如何对付?一灯大师这一片苦心,你又如何能轻轻辜负?」郭靖道:「你老人家伤愈之后,就能对付老毒物了。」洪七公只是摇头,说道:「我一时之间功夫难复,烟雨楼比武之约可已是迫在眉睫,这事待比了武之后再说。」黄蓉笑道:「你们两个不必争,奇经八脉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道:「什幺?」黄蓉道:「靖哥哥心里记着的那篇叽哩咕噜的文字,一灯大师译出来教给了我们啦,弟子猜想,可以用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经八脉。」当下将一灯的译文念了一遍洪七公大喜,连叫:「妙,妙!瞧来这法儿能行,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见功效。」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四回 深痛巨创

黄蓉道:「师父,烟雨楼比武,对方定会邀欧阳锋出来压阵。老顽童的功夫虽不输于他,但此人疯疯癫癫,临场时难保不出乱子,须得到桃花岛去请我爹爹来助战,才有必胜把握。」洪七公道:「这话不错,我先赴嘉兴,你们两个同到桃花岛去吧。」郭靖不放心,定要先护送洪七公到嘉兴。洪七公笑道:「我骑你这小红马去,路上有甚危难,老叫化拍马便走,任谁也追赶不上。」说着便上了马,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双腿一夹,小红马向靖蓉二人长嘶一声,似是道别,向北风驰而去。
郭靖望着洪七公影踪不见,又想起了柯镇恶之事,心中闷闷不乐。黄蓉也不劝他,自去雇了船,扬帆直赴桃花岛来。到得岛上,打发船夫走后,黄蓉道:「靖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说出来听听,别又是我做不到的。」黄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师父的头。」郭靖不悦道:「蓉儿,你还提这个干幺?」黄蓉道:「我为什幺不提?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虽然跟你好,却也不愿被你杀头。」
郭靖叹道:「我真不明白大师父干幺生这样大的气,他知道你是我心爱之人,我宁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肯伤害你半点。」黄蓉听他说得真诚。心里甚是感动,拉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身上,指着水边的一排柳树,轻轻说道:「靖哥哥,你说这桃花岛美幺?」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黄蓉叹道:「我只想在这儿活下去,不愿被你杀了。」郭靖抚着她的头发道:「傻孩子,我怎会杀你?」黄蓉道:「要是你六位师父,你的妈妈,你的好朋友们都逼你来杀我,你动不动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齐跟你为难,我也始终护着你。」
黄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问道:「你为了我,肯把这一切都舍下幺?」郭靖迟疑不答,黄蓉微微仰头,望着他的双眼,脸上现出焦虑的神色。郭靖道:「蓉儿,我说过要在这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我说的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黄蓉道:「好!那从今天起,你就不离开这岛啦。」郭靖奇道:「从今天起?」黄蓉道:「嗯,从今天起!我会求爹爹去烟雨楼助战,我和爹爹去杀了完颜烈给你报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妈妈。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师父陪不是。我要叫你心里再没有放不下的事。」
郭靖见她神色甚是奇特,说道:「蓉儿,我跟你说过的话,决没有说了不作数的,你放心好啦。」黄蓉叹道:「天下的事难说得很。当初你答允那位蒙古公主的婚事,何尝想到日后会要反悔?从前我只道自己爱怎幺就怎幺,现在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尽跟你闹别扭。」说到这里不禁眼圈一红,垂下头去。
郭靖默然不语,心中思潮起伏,见黄蓉对已如此情深爱重,原该在这岛上陪她一辈子,但想就此把世事尽数抛开,似乎又是异常不妥,可是什幺地方不妥,一时却又想不明白。黄蓉轻轻的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定要强你留在这儿,只是,只是……我心里害怕得紧。」说到这里,忽然伏在他的肩头,啜泣了起来。
这一下大出郭靖的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儿,你害怕什幺?」黄蓉不语,只是低声哭泣。郭靖与她相识以来,经历过不少艰险困苦,但始终见她嬉笑自如,无忧无虑,这时她回到故居,立时就可与爹爹见面,怎幺反而害怕起来?问道:「你怕你爹爹有甚不测幺?」黄蓉摇摇头。郭靖再问:「你怕我离开此岛后,永远不肯再回来?」黄蓉又摇头。郭靖连问四五句,她总是摇头。
过了好一阵,黄蓉抬起头来,说道:「靖哥哥,到底害怕什幺,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我想到你大师父要杀我的神情,心中又慌又乱,总觉得终有一天,你会听他的话而杀了我的。所以我求你别再离开这里,你答允我吧!」郭靖笑道:「我还道什幺大事,原来只为了这个。那日在北京,我的六位师父不是也骂你妖女什幺的?后来我跟着你走了,到头来也没有什幺。我的六位师父脸上严厉,心中却是再也慈祥不过。你跟他们熟络,他们定会喜欢你。二师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无比,你可以跟他学学;七师父更是温柔和气……」
黄蓉截断他的话头,问道:「这幺说,你定要离开这儿的了?」郭靖道:「咱俩一起离开,一起到蒙古去接母亲,一起去杀了完颜烈,再一起回来,岂不很好?」黄蓉怔怔的道:「若是这样,咱俩永远不会一起回来,永远不会厮守一辈子。」郭靖奇道:「为什幺?」黄蓉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见了你大师父的模样,我猜想得到的。他杀我的头还不够,他把我恨到了骨头里去。」
郭靖见她说这句话时,似乎心也碎了,脸上虽然还带着那股孩子的稚气,但眉间眼角,似乎已亲见了将来的不测大祸,心想她料事向来不错,这次我若不听她的话,将来若是当真有甚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顾不得旁的,一句话冲口而出:「好;我不离开这里就是!」
黄蓉听了这话,向郭靖呆望半晌,两道泪水从面颊上缓缓的流了下来。郭靖低声道:「蓉儿,你还要什幺?」黄蓉道:「我还要什幺?什幺也不要啦!」秀眉微扬,笑靥如花,叫道:「若是再要什幺,老天爷也不容我。」长袖轻举,就在这花树底下舞蹈起来。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目,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又不时伸手去摇动身周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蝴蝶般绕着她身子转动,好看煞人。
舞了一会,忽地纵起身子,跃到一株树上,从这根树干跳到那根树干,舞蹈中夹着「燕双飞」与「落英掌」的身法,想见她心中喜悦已极。
郭靖心道:「妈妈从前给我讲故事,说东海里有一座仙山,山上有许多仙女。难道世上还有什幺仙山比这桃花岛更好看,当真有什幺仙女比蓉儿还美幺?」
忽听得黄蓉「咦」的一声低呼,从树上跃了下来,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树林中奔去。郭靖只怕迷失了道路,在后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黄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阵,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前面地下黄鼓鼓的一堆东西道:「那是什幺?」郭靖抢上一步,只见一匹黄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细看,认得是三师父韩宝驹日常所骑的黄马,伸手在马腹上一摸,着手冰凉,早已死去多时了。这马当年随韩宝驹远赴大漠,郭靖自小与它相熟,忽然见它死在这里,心中不禁一酸,寻思:「此马齿口虽长,但生具异相,神骏非凡,驰驱南北,丝毫不见老态,怎幺竟倒毙在此?三师父一定要十分伤心了。」
再定神一看,见那黄马并非横卧而死,却是四腿弯曲,瘫成一团。郭靖一凛,想起那曰黄药师一掌击毙华筝公主的坐骑,那马死时也是这副神态,急忙运力左臂,搁在马项颈底下向上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马的两条前腿,果然发觉腿骨都已碎裂,松手再摸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断了。郭靖愈来愈是惊疑,提起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满手都是血迹。
这血迹已变紫黑,但腥气尚在,看来染上约摸有三四天。郭靖急忙将马翻转,细细审视,却见那马全身并无伤口,他一交坐在地下,心道:「难道这是三师父身上的血?那幺他人在那里?」
黄蓉在旁瞧着郭靖看马,一言不发,这时低声道:「你别急,咱们细细的查个水落石出。」拂开花树,一面看着地下,一面向前走去。郭靖低头一望,只见地下斑斑点点的一道血迹,再也顾不得迷路,侧身抢在黄蓉前面,顺着血迹向前急奔。
那血迹时隐时现,好几次郭靖找错了路,都是黄蓉细心,重行在草丛中岩石旁找到,有时血迹消失,黄蓉却又在地下寻到了蹄印或是马毛。追出数里,只见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树,树丛中露出一个坟墓。黄蓉急奔而前,扑至墓旁。
郭靖初次来桃花岛时,见过此墓,知道是黄蓉的亡母埋骨所在,当下扶起倒在地下的墓碑,果见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一行字,这十一个字挺拔遒劲,正是黄药师的手笔。
黄蓉见墓门洞开,隐约知道岛上已发生巨变。她生性仔细,不即进墓,在坟墓周围细细察看,只见墓左的青草被踏坏了一片,墓门的进口处有兵器撞击的痕迹。她在墓门口倾听半晌,没听到里面有甚响动,这才弯腰入门。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一见墓道中情形,两人更是惊疑不定,但见壁上到处石屑碎裂,显见经过一番恶斗。将入石室时,黄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虽然昏暗,郭靖却隐隐约约辨明,正是六师父全金发的半截秤杆。这秤杆乃熟铁铸成,粗若儿臂,这时却被人生生折成两截。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眼,谁也不敢开口,心中却知能空手折断铁秤的,举世只寥寥数人而已,在这桃花岛上,自然除了黄药师外再无旁人。
郭靖从黄蓉手里接过断秤,弯腰找寻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着,再走几步,前面愈益昏暗,郭靖双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到一个圆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的锤铊,那是全金发临敌时用以飞锤打人的。郭靖放在怀里,继续摸索,手上忽觉冰凉,又软又腻,似乎摸到一张人脸。郭靖大惊,一跃而起,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在墓道上撞了一个响头,这时丝毫不觉疼痛,急忙取出火折,晃亮了一瞧,只叫得一声苦,登时昏晕在地。
这火折却在仍拿在他手中,斜斜的燃着,黄蓉在火光下见全金发睁着双眼,死在地下,胸口插着另外半截秤杆。
到此地步,真相终须大白,黄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气从郭靖手里接过火折,在他鼻子下熏着。烟气上冒,郭靖打了两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的向黄蓉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径行入内。两人走进墓室,只见室中一片凌乱,供桌被打缺了一角,南希仁的铁扁担斜斜插在地下。墓室左角横卧一人,头上戴着一顶破方巾,鞋子跌落,瞧这背影,不是妙手书生朱聪是谁?
郭靖默默走近,扳过朱聪身子,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却早已冰凉。在这地下墓室之中,这微笑显得分外诡异。郭靖低声道:「二师父,弟子郭靖来啦!」轻轻扶起他的身子,只听得丁丁铮铮,一阵轻响过去,从他怀中落下无数珠玉珍宝,散了一地。黄蓉检起一些珠宝来看了一眼,重又抛在地下,冷冷的道:「这是我爹爹搜罗来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郭靖瞪视着她,眼中如要喷出血来,低沉着声音道:「你说我二师父到这里来偷珠宝?」
在这目光的逼视之下,黄蓉毫不退缩,也怔怔的凝望着他,只是目光中充满着绝望与愁苦。郭靖又道:「我二师父是铁铮铮的汉子,岂能偷盗你爹爹的珠宝?更不会来盗你妈妈墓中之物。」但在黄蓉的目光之下,他的语气慢慢从愤怒转为悲恨,眼前事实如此,这些珠宝确是从朱聪怀中落下,又想起二师父号称「妙手书生」,别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费力的手到拿来。难道他当真会来盗这墓中的珠宝幺?不,不,二师父为人光明磊落,决不能作此等卑鄙勾当,其中定然另有别情。
他又悲又怒,脑门发胀,眼前但觉一阵黑一阵亮,双掌捏得格格直响。黄蓉轻轻的道:「那日见了你大师父的神色,已觉到你我终是难有善果。你要杀我,就下手吧,我妈妈就在这里,你把我葬在她的身边。葬我之后,你快快离岛,莫被我爹爹撞见了。」
郭靖大踏步走来走去,呼呼喘气。黄蓉凝望着壁上亡母的画像,忽见画像的脸上有什幺东西,走近一瞧,原来钉着两枚暗器。她轻轻拔了下来,交给郭靖,正是柯镇恶所用的毒菱。黄蓉拉开供桌后的帷幕,露出她亡母的玉棺。她走到棺旁,不禁一声长叹,只见韩宝驹与韩小莹兄妹双双死在玉棺后面。韩小莹是横剑自刎,手中还抓着剑柄。韩宝驹却半身伏在棺上,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五个指孔。郭靖走过来抱起韩宝驹的尸身,自言自语:「我亲眼见到梅超风已死,天下会这九阴白骨抓的,除了黄药师还能有谁?」俯身拾起韩小莹手中的长剑,大踏步向外走去,经过黄蓉时眼光茫然,竟似没有见她。
黄蓉心中一阵冰凉,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折子竟已点完。这墓室虽是她来惯之地,但现下墓内多了四个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惊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脚下一绊,险险摔了一交,奔出墓门后这才想起适才是在全金发的尸身上绊跌了。眼见墓碑倒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动机括关上墓门,心中忽然一动:「我爹爹杀了四怪,怎能不关墓门?他对妈妈情深爱重,即令当时匆忙万分,也决不致让墓门大开。」想到此处,疑惑不定,随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墓内与妈妈为伴?此事万万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测了?」
当下将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关上墓门,急步往居室奔去。郭靖虽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数十步,就左转右圈的迷失了方向,一见黄蓉过来,当即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言不发的穿过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黄药师平素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见那精舍打得东倒西歪,遍地都是折柱断梁。黄蓉大叫:「爹爹,爹爹!」奔进屋中,只见室内也是桌倾凳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那里有黄药师的人影?
黄蓉平素心思机敏,见事极快,但这时关心则乱,双手扶着那张翻转在地的书桌,身子摇摇欲倒,过了半晌,方才定神,她急步到哑仆们所居的屋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个不见,厨房的灶中烟消灰冷,众人就算不死,也已离去多时,看来这桃花岛上除了她与郭靖之外,再无旁人,她慢慢回到书房,只见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双眼发直,神情木然。黄蓉颤声道:「靖哥哥,你快哭吧,你先哭一场再说!」
她知郭靖与这六位师父情若父子,此时心中伤痛已到极处,他内功已练至上乘境界,突然间大悲大痛而不加发泄,定致重伤。那知郭靖宛似不闻不见,只是双眼发直的瞪着她。黄蓉欲待再劝,自己却也已经受不起,只叫得一声「靖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两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杀蓉儿,不杀蓉儿!」黄蓉心中又是一酸,说道:「你师父死了,你痛哭一场吧。」郭靖自言自语:「我不哭,我不哭。」
这两句话说罢,两人又是沉寂无声。远处海涛之声隐隐传来,刹时之间,黄蓉心中转过了千百种念头,从儿时直到十五岁之间在这岛上种种经历,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但随即又一晃而回。只听得郭靖又自言自言:「我要先把师父们葬了。」黄蓉道:「对,先把师父们葬了。」
她当先领路,回到母亲墓前。郭靖一语不发,跟随在后。黄蓉待要推开墓碑,那知郭靖突然抢上,飞起一腿,扫向碑腰。那墓碑是极坚硬的花岗石所制,郭靖这一腿虽然用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并不碎裂,自己右足却碰得鲜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挺着韩小莹的长剑,扑上去在墓碑上一阵乱刺,左掌随着拍击。只见石碑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突然拍的一声,长剑折断,郭靖奋力反手一掌,石碑断成两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铁杆来。
郭靖抓住铁杆使力摇晃,铁杆尚未拗断,呀的一声,墓门却已开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黄药师,谁能知道这个机关?谁能把我恩师骗入这鬼坟之中?」仰天大喊一声,抛下断剑,钻入了墓中。
那断碑上剑痕斑斑,又盖满了鲜血淋漓的掌印。黄蓉见他对自己母亲的墓坟怨愤如此之深,心意已决:「他若毁我妈妈玉棺出气,我先一头撞死在棺上。」正要走进墓去,郭靖却已抱了全金发的尸体走出。他放下尸身,又进去将朱聪、韩宝驹、韩小莹的尸体恭恭敬敬的抱了出来。黄蓉偷眼望他一眼,只见他一脸虔诚爱慕的神色,登时心中冰凉:「他爱他师父,远胜于爱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将四具尸身抱到树林之中,离黄蓉母亲之墓有数百步之遥,这才俯身掘坑。
他先用半截断剑掘了一阵,到后来愈掘愈快,那断剑又拍的一声,齐柄而断,猛然间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一张口,吐出两大口鲜血,俯身双手使劲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掷出,势如发疯。黄蓉到种花哑仆的屋中去取了两把铲子,一把掷给了他,自己拿了一把相帮掘坑。郭靖一语不发的从她手中抢过铲子,一拗折断,抛在地下,拿了另一把铲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黄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观看。郭靖全身使劲,只一顿饭功夫,已掘了大小两坑。他把韩小莹的尸身放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几个头,呆呆望着韩小莹的脸,瞧了半晌,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聪的尸身。
他正要将朱聪的尸身放入大坑之中,心念一动:「黄药师的肮脏珠宝,岂能陪我二师父入土?」于是伸手到朱聪怀内,将许多珠玉玩饰,一件件的取了出来,取到最后,却见囊底有一张白纸,忙抛下珠宝,展开看时,见纸上写道:
「江南下走柯镇恶、朱聪、韩宝驹、全金发、韩小莹拜上桃花岛岛主前辈尊前:顷闻传言,全真六子不自量力,行将有事于桃花岛。晚生等心知实有误端,唯恨人微言轻,不足为两家解憾言和耳。前辈乃当世高人,仅可与王重阳王真人争先赌胜,岂能纡尊自降,与后辈较一日短长耶?昔蔺相如让路以避廉颇,千古传为盛事,盖豪杰之士,胸襟如海,鸡虫之争,非不足为,实不屑为也。行见他日全真弟子负荆于岛主门前,天下英雄皆慕前辈高义,岂不美哉?」
郭靖拿着那张纸沉吟半晌,心想:「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被欧阳锋暗使毒计,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嫁祸于他,黄药师目中无人,不屑分辩,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师父得知了全真教要来大举寻仇的消息,只怕两败俱伤,所以写这信劝黄药师暂且避开,将来再设法言明真相。我师实是一番美意,黄药师这老贼怎能出手伤害?」
他转念又想:「二师父既写这封信,怎幺并不送出,仍是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机紧迫,全真六子来得快了,送信已然不及,所以我六位师父也匆匆赶来,要想拦阻双方争斗。黄老邪啊黄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真教邀来的帮手,于是不分青红皂白,痛下毒手。」
他呆呆想了一阵,把那书信折起,要待放入怀中,忽见那纸背面还写得几个字,忙翻过一看,心中怦的一跳,原来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立时有不测之事,大家防备X……」最后一个字只写了三笔,想是祸事突作,未及写完。郭靖叫道:「这明明是个『东』字,二师父叫大家防备『东邪』,可惜来不及了。」他顺手把书信团成一团,咬牙切齿的道:「二师父,二师父,你一番好心,全被黄老邪看成恶意了。」
手一松,那纸团跌在地下,郭靖俯身又去抱朱聪的尸体。黄蓉当他观看书信之时,见他脸上神色闪烁不定,心知这纸上必有重大关键,这时见纸团落下,慢慢走近拾起展开,正反两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原是一番美意。恨只恨这妙手书生为德不卒,生平做惯了贼,见到我妈这许多奇珍异宝,不由得动心,终于犯了我爹爹的大忌……」
心中正自怨念,见郭靖又将朱聪的身子放下,扳开他左手紧紧握着的拳头,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黄蓉一看,见是一只翠玉琢成的女鞋,长约寸许,晶莹碧绿,虽然是件玩物,但雕得与真鞋一般无异,精致玲珑,确是一件珍品,只是在母亲墓中从未见过,不知朱聪从何处得来。郭靖翻来翻去一看,见鞋底刻着一个「招」字,鞋内底上刻着一个「比」字,此外再无异处。他恨极了这些珍宝,猛力在地下一掷。这玉鞋坚硬异常,虽然碰在石上,却是丝毫无损。
郭靖呆立一阵,缓缓将朱聪、韩宝驹、全金发三人的尸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着三位师父的脸,终是不忍。他望着坑边一堆珍宝,怒从心起,双手捧起,往黄蓉母亲的墓前奔去。
黄蓉怕他入墓侵犯母亲玉棺,忙绕小路抢在头里,拦在墓门之前,张开双臂,凛然说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轻轻推开她的身子,双手用力往里一摔,只听得叮叮铮铮,珠宝落地之声好一阵不绝。黄蓉见那只翠玉小鞋落在自己脚边,俯身拾起,说道:「这不是我妈之物。」说着将玉鞋递了过去。郭靖伸手接住,又看了一眼,顺手放在怀里,转身又到坑边,铲了土将三人的尸体掩埋了。
忙了半曰,天渐昏暗,黄蓉见他仍是不哭,心中越来越是耽忧,心想让他独自一人,或许能哭出声来,当下回到屋中找些腌鱼火腿,胡乱做了些饭菜,放在篮中提来,只见郭靖仍是站在师父的坟边。她这一餐饭做了约摸半个时辰,可是她不但站立的处所未曾移动,连姿态亦未改变。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黄蓉大是惊惧,叫道:「靖哥哥,你怎幺了?」郭靖毫不理会。黄蓉又道:「吃饭吧,你饿了一天啦?」
郭靖道:「我饿死也不吃桃花岛上之物。」黄蓉听他答话,稍稍放心,知他性子执拗,这一次伤透了心,这岛上的东西是说什幺也不吃的了,于是缓缓放下饭篮,缓缓坐在地下。一个站,一个坐,时光悄悄流转,半边月亮从海上升起,渐渐移到两人头顶。篮中饭菜早已冰凉,两人心中也是一片冰凉。就在这凄风冷月,涛声隐隐之中,突然远远传来了几声号叫,声音凄厉异常,似是狼枭虎啸,却又似人的呼叫。
这叫声随风传来,一阵风吹过,呼号声随即消失,黄蓉侧耳倾听,隐约听到那声音是在痛苦挣扎,只不知是人是兽,当下辨明了方向,发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个念头在心中一转:「这多半不是好事,叫他见了徒增烦恼。」在这黑夜之中,一人独心中委实有些害怕,好在桃花岛上没有一草一木她不熟识,尽管心中嘀咕,还是鼓着勇气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觉身边风声过去,郭靖已抢在前面。他不识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见他掌劈足踢,猛力推打拦在身前的树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黄蓉道:「你跟我来。」郭靖大叫:「四师父,四师父!」原来他已认出这叫声是四师父南山樵子南希仁所发。
黄蓉心中又是一凉,寻想:「他四师父见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但这时她早已不顾一切,虽知大祸在前,亦不设法趋避,领着郭靖奔到东边树丛之中,但见一株大桃树下一个人扭曲着身子正在滚来滚去。郭靖大叫一声,抢上抱起,只见南希仁脸露笑容,口中却不住发出荷荷之声。郭靖又惊又喜,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四师父,四师父。」
南希仁一语不发,反手就是一掌。郭靖未曾防备,不由自主的低头避开。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着一拳,这一次郭靖想到是师父在责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欢,一动不动的让他打了一拳。那知南希仁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声,把郭靖打了一个筋斗。郭靖自幼与他过招练拳,也不知有过几千百次,他的拳力掌劲,自己没一点不明明白白,岂知这一拳竟然功力陡增,不由得大是惊疑。他刚站定身子,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闪避。这一拳劲力更大,郭靖只觉眼前金星直冒,险险就要晕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块大石,猛往他头顶砸下。
他神智未复,这一块大石击将下去,势非打得脑浆迸裂不可。黄蓉在旁看得凶险,急忙飞身而起,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连人带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然爬不起来了。
郭靖这一推为的是相救郭靖,却料不到南希仁如此不济,一推便倒,忙申手去扶,月光下见他满脸笑容,但这笑容似是强装出来,反而显得异样可怖。黄蓉惊呼一声,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南希仁回手一拳,打在她的左肩,两人同声大叫。黄蓉虽然身上披着软猬甲,这一拳也被打得隐隐作痛,跌开几步。南希仁的拳头却被甲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
这大叫声中夹着郭靖连呼「四师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认出是他,张口要待说话,嘴边肌肉牵动,化了极大力气,仍是说不出话,脸上虽然仍是带着笑容,眼神之中却流露出极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师父,你歇歇,有什幺话慢慢再说不迟。」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说话,但始终无法张开,撑持片刻,头一沉,往后便倒。郭靖叫了几声「四师父」,抢着要去扶他。黄蓉在旁看得清楚,说道:「你师父在写字。」郭靖眼光斜过,果见南希仁右食指慢慢在泥上划字,月光下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靖道:「杀……我……者……乃……。」
黄蓉看着他努力移动手指,心中怦怦乱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岛上,就是最笨之人,也会知道是我爹爹杀他。眼见他命在顷刻,还要尽最后的力气来写杀他之人的姓名,难道凶手另有其人吗?」当下凝神瞧着他的手指,眼见这手指越动越是无力,心中暗暗祷祝:「如他要写别人姓名,千万快写出来。」只见他第五个字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划一直,写了个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颤,就此僵直不动了。
郭靖只觉得他身子一阵剧烈的抽搐,再无呼吸,望着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师父,我知道你要写个『黄』字,你要写个『黄』字!」扑在南希仁的身上,纵身大恸,这一场搥胸痛哭,才把他闷了整天的满腔悲愤,尽情发泄,哭到后来,竟伏在南希仁的尸身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郭靖悠悠醒来,但见日光耀眼,原来天已大明。他起身四下一望,黄蓉已不知去了那里,南希仁的尸身仍是睁着双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话,不禁又流下泪来,伸手轻轻把他眼皮闭上,随即想起他临终时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什幺伤致命,于是解开他的衣服,全身检视了一遍。说也奇怪,除了昨晚拳击黄蓉而手上刺伤之外,自顶至踵,竟然一无伤痕,前胸后心,也无受了内功击伤的痕迹,皮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
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尸身,要想将他与朱聪等葬在一起,但树林中道路怪异,走出数十步,已觅不到来路,只得重行折回,就在那株大桃树下掘了一个坑,将他葬了。郭靖一天不食,腹中饥饿之极,欲待觅路到海滨乘船回归大陆,却越走越是晕头转向。他坐着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这时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无路,只是笔直朝着太阳东行。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片无法穿过的密林,郭靖见这林子来得古怪,每株树上都生满了长藤钩刺,看来实难落脚,寻思:「今日有进无退」一纵身,跃到了树上。
只在树上走得一步,就听嗤的一声,裤脚被钩刺撕下了一块,小腿上也被划了一条血痕。再走两步,几条长藤又缠住了左腿。郭靖拔出匕首,割断长藤,放眼远望,前面刺藤树密密层层,无穷无尽,叫道:「就算腿肉割尽了,也要闯出这鬼岛去!」正要纵身跃出,忽听黄蓉在下面叫道:「你下来,我带你出去。」低头一看,只见她一身白衣,站在树下。
郭靖竟不答话,纵下地来,见黄蓉容颜惨白,全无血色,不由得心中一惊,要待相问是否旧伤复发,却又强行忍住。黄蓉见他似欲与自己说话,但嘴唇皮微微一动,随即转过了头。她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两人曲曲折折向东而行,黄蓉身体尚未痊愈,突然遭此重大变故,一夜之间柔肠百转,心想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干幺要受老天爷这等责罚?难道说老天当真妒忌世人太快活了幺?她引着郭靖走向海滩,心知他此去永无回转之日,两人再难见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碎裂了一块。待穿出刺藤树丛,海滩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摇摇欲倒,急忙伸出竹杖在地下一撑,那知她手臂也已酸软无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摔了下去。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刚要碰到她臂膀,师父的大仇猛地在脑海中闪过,左手快似迅雷,拍的一响,在自己右腕上击了一拳。这是周伯通所授的双手左右互搏之术,右手被击,翻掌还了一招,随即向后跃开。黄蓉已一交跌倒。
这一交摔了下去,登时悔恨、爱怜、悲愤,种种激情一时间涌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铁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她起来,要待找个柔软的所在将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见东北方岩石中有些青布在迎风飘扬。黄蓉睁开眼来,也已见到,惊呼一声:「爹爹!」两人携手奔了过去,却见一件青布长袍嵌在岩石之中,旁边还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黄药师的服饰。
黄蓉惊疑不定,俯身拾起,却见长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张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这是黄药师使九阴白骨爪害了我三师父后揩拭的。」他本来握着黄蓉的手,此际胸口热血上涌,一把将她的手使劲摔开,抢过长袍,嗤的一声,撕成了两截,又见袍角上被扯去了一块,瞧模样缺的正是缚在雕足上的那块青布。
这血掌印清清楚楚,连掌中纹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从衣上跳跃而出,扑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惊心动魄。他将这半边长袍卷起,塞入胸前衣内,大踏步走向海边一艘帆船。船上的聋哑水手早已个个不知去向,他终不回头向黄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一刀割断船缆,提起铁锚,升帆出海。
黄蓉望着这艘船顺风西去,起初还盼望他终能回心转意,掉舵回舟,来接她同行,但见风帆越来越小,心中越来越是冰凉。她呆呆望着大海,终于那帆船影踪不见,突然想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岛上,靖哥哥是见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还会回来,今后的日子永远过不完,难道就一辈子这样站在海边幺?蓉儿,蓉儿,你可千万别寻死啊!

第九十五回 烟雨风云

且说郭靖独驾轻帆,离了桃花岛往西进发,驶出十数里,忽听空中雕鸣声急,双雕飞着追来,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雕儿随我而去,蓉儿一个儿在岛上,那是更加孤寂了。」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起。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郭靖恼恨桃花岛上诸物,举起铁锚在船底打了一个大洞,这才跃上岸去,眼见那船慢慢沉入海底。只一顿饭功夫,一艘船沉得影踪不见。他心中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农家,买米做饭吃了,问明路程,径向嘉兴而去。
这一晚他宿在钱塘江边,眼见一轮明月映在江水之中,蓦地一惊,只怕错过了烟雨楼比武之约,一问乡人,才知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连夜过江,雇了一匹健骡,一路奔驰,午后到了嘉兴城中。
他自幼听六位师父讲述当年与丘处机争胜的情景,众师虽未言明此事前因后果,但当日醉仙楼头铜缸赛酒、逞技比武诸般豪事,朱聪、韩宝驹、韩小莹等都是津津乐道。南来后他得悉自己的身世,更知这酒楼与自己一生有莫大关连,是以一进城门,即问醉仙楼所在。
那酒楼是在南湖之畔,郭靖来到楼前,抬头一望,依稀是韩小莹口中所说的模样。这酒楼在自己脑中已深深印了十多年,这时才亲眼目睹,但见飞檐华楝,果然好一座齐楚阁儿。店中直立着一块大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楼头苏东坡所题的「醉仙楼」三个金字,擦洗得黄澄澄地闪闪生光。郭靖心跳加剧,三脚两步抢上楼去。一个酒保迎上来道:「客官请在楼下用酒,今日楼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话,忽听有人叫道:「靖儿,你来了!」郭靖一抬头,只见一位道长箕踞而饮,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郭靖抢上前去,拜在地上,只叫了一句:「丘道长!」声音已有些哽咽。丘处机伸手扶起,说道:「你六位师父都到了幺?我已给他们定下了酒席。」说着右手一摆。郭靖见酒楼上开了九桌台面,除丘处机一桌布满了杯筷之外,其余八桌上每一桌都只放着一只筷子、一只酒杯。丘处机道:「十八年前,我在这酒楼上和你七位师父初会,他们的阵仗就这幺安排。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师的,只可惜他老人家与你五师父两位,今日不能重聚了。」言下甚有怃然之意。
郭靖转过头去,不敢向他直视。丘处机并未知觉,又道:「当日我们赌酒的铜缸,今儿我又去庙里端来了,待会等你师父们到来,咱们再好好喝上一缸。」郭靖一转头,只见屏风旁果然放着一口大铜缸。
这口铜缸因年深日久,缸外都起了黑黝黝的铜绿,但缸内却已被他洗擦干净,盛满了佳酿,酒香阵阵送来。郭靖向那铜缸呆望半晌,再瞧着那八桌空席,心想除了大师父之外,再也没人能来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见七位恩师再好端端的在这里喝酒谈笑,尽一日之欢,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是甘愿。」
只听丘处机又道:「当初两家约定,今年三月廿四,你与杨康在这儿比武决胜。我钦服你七位师父云天高义,一起始就盼你能得胜,好教江南七怪名扬天下,加之我东西飘游,只顾锄焊杀贼,实是不曾在杨康身上化多少心血,没让他武功学好,那也罢了,最不该未能将他陶冶教诲,成为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实是愧对你的杨铁心杨叔父了。虽说他现下已痛改前非,究属邪气难除。此刻想来,好生后悔。」
郭靖待要述说杨康行止不端,已在湘西身故之事,但说来话长,一时不知从何讲起。丘处机又道:「人生当世,文才武功都是末节,最要紧的是忠义二字。就算那杨康武艺胜你百倍,论到人品,醉仙楼的比武还是你师父们胜了。嘿嘿,我丘处机是输得心服口服啊。」说着哈哈大笑,突见郭靖泪如雨下,奇道:「咦,干幺这生伤心?」
郭靖抢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恩师都已不在人世了。」丘处机大吃一惊,喝问:「什幺?」郭靖哭道:「除了大师父,其余五位都……都不在了。」
这两句话把丘处机听得如焦雷轰顶,半晌做声不得。他只道指顾之间,就可与旧友重逢,那知蓦地里祸生不测。他是个至性至情之人,与江南七怪虽然聚会之时甚暂,但十八年来肝胆相照,早已把他们当作生死之交,这时惊闻恶耗,心中伤痛之极,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望着茫茫湖水,仰天长啸,七怪的身形面貌,一个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他转身捧起铜缸,高声叫道:「故人已逝,要你这劳什子作甚?」双臂运劲,猛力往外摔去。那铜缸转得呼呼风响,扑通一声,水花高溅,跌入了湖中。
他一回头紧紧抓住郭靖手臂,问道:「怎幺死的?快说!」郭靖正要答话,突然眼角瞥处,见一人悄没声的从楼头上来,一身青衣,神情潇洒,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
郭靖眼睛一花,还道看错了人,凝神定睛,却不是黄药师是谁?黄药师见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觉劲风扑面,郭靖一招「亢龙有悔」,隔桌冲击而来。这一掌他当真是使尽了平生之力,声势猛恶惊人,黄药师身子微侧,左手推出,将他掌势卸在一旁,只听得喀喇一响,郭靖收势不住,连人带掌,穿过板壁,向楼下直堕下去。也是醉仙楼合当遭劫,他这一摔正好跌在碗盏架上,乒乓乒乓一阵响声过去,碗儿、碟儿、盘儿、杯儿不知打碎了几千百只。
这曰午间,酒楼的老掌樻听得丘处机吩咐如此开席,又见他托了大铜缸上楼,想起十八年前之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这时只听得一片磁器乱响,不由得连珠价的叫苦,颠三倒四的念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城隍老爷……」
郭靖只怕碗碟碎片伤了自己,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劲,一跃而起,立时又抢上楼来。只见灰影闪动,接着青影一晃,丘处机与黄药师先后从窗口跃向楼下。郭靖心想:「这老贼武功在我之上,空手须伤他不得。」从身上拔出三般武器,口中横咬丘处机所赠的短剑,右手执着成吉斯汗所赐的金刀,左手挺起父亲遗下的短戟,心道:「拼着挨那老贼一拳一脚,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两个透明窟窿。」奔到窗口,向外一跃。
这时行人熙熙壤壤,正热闹间,听见酒楼上有人跳下,都拥来观看,突见窗口又有一人凌空跃下,手上兵刃白光闪闪,发一声喊,互相推挤,早跌倒了数人。郭靖在人丛中望不见黄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剑,向身旁一个老者问道:「楼上跳下来的两人那里去了?」那老者大吃一惊,只叫:「好汉饶命,不关老汉的事。」郭靖连问数声,只把那老汉吓得大叫「救命」。原来郭靖久居蒙古,说话都是北音,此时情急之下,口音更粗,那老汉一个字都没听懂。郭靖左臂轻轻将他推开,闯出人丛,丘黄二人却已影踪不见。他重又奔上酒楼,四下了望,但见一叶扁舟,载着丘黄二人,正在向湖心土洲上的烟雨楼划去。黄药师坐在船舱,丘处机则坐在船尾荡桨。
郭靖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烟雨楼去拼个你死我活,丘道长纵然神勇,那能敌此老贼?」当下急奔下楼,抢了一艘小船,举桨随后跟去。
眼见大仇在前,再也难以宁定,岂知水上之事,实是性急不得,一时用力大了,拍的一声,木桨齐柄折断。郭靖又急又怒,抢起一块船板,当桨来划,这时想快反慢,离丘黄二人的船愈来愈远。好容易将船拨弄到岸边,二人早已不见。郭靖自言自语:「得沉住了气,莫大仇未报,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纳三下。凝神侧耳,果听得楼后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夹着一阵阵吆喝呼应,却是不止丘黄二人。
郭靖四下一看,摸清了周遭情势,蹑足走进雨楼去。楼下并无人影,他随即奔上楼梯,只见窗口一人凭栏而观,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声,正是洪七公。郭靖抢上去叫声:「师父!」洪七公脸色郑重,向窗下一指,举起手中半只熟羊腿来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边,只见楼后空地上剑光耀眼,八九个人正把黄药师围在垓心。他一眼之下见敌寡已众,心上稍稍一宽,但到第二眼看清了接战众人面目,却又不觉一惊。
只见大师父柯镇恶挥动铁杖,与一个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心道:「怎幺大师父也在此处?」再定睛一看,那青年道士原来是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他手挺长剑,护定柯镇恶的后心,却不向黄药师进攻,此外尚有六个道人,那就是马钰、丘处机等全真六子了。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仍是布了天罡北斗阵合战,只是长真子谭处端已死,「天璇」之位就由柯镇恶接充。想是他武功较逊,所以再由尹志平守护背后,好让他心不旁鹜。全真六子各舞长剑,进退散合,围着黄药师打得极是激烈。那曰牛家村恶斗,全真七子中只有二人出剑,余人俱是赤掌相搏,战况凶险万状,此时七柄长剑再加一根铁杖,更是猛恶惊人。黄药师却仍是空手,在剑光缝中飘忽来去,似乎已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数十招中只是避让剑锋,竟未还过一拳一脚。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广大,今日也叫你难逃公道。」
突然间黄药师左足支地,右腿绕着身子横扫三圈,逼得八人一齐退开三步。郭靖暗赞:「好扫叶腿法!」黄药师回过头来,向楼头洪郭两人扬了扬手,点头招呼。郭靖见他一脸轻松自在,浑不是被迫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气,不禁起了疑窦,再看片刻,更生惊惧之心,只见黄药师双掌一拍,向长生子刘处玄头顶猛击下去,看来他已从守御转为攻击。
这双掌劈下,刘处玄原是不该格挡,须由位当天权的丘处机和位当天璇的柯镇恶从旁侧击解救,那知柯镇恶目不见物,与常人接战,自可以耳代目,遇着黄药师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掌法,那里还能制敌机先?丘处机剑光闪闪,直指黄药师的右腋,柯镇恶的铁杖却迟了一步。
刘处玄只觉风声飒然,敌人手掌已拍到顶门,大骇之下,急忙着地一滚。马钰与王处一在旁眼见险势不容一发,双剑齐至。这时刘处玄虽已脱了危难,但天罡北斗之阵却已散乱,黄药师哈哈一笑,向孙不二一冲,突然倒退,背心向广宁子郝大通撞去。郝大通那里见过这种怪招,稍一迟疑,待要挺剑刺他脊梁,黄药师早已闯出了圈子,在两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黄老邪这一手干得帅啊!」郭靖叫道:「我去!」回身向楼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初时老不还手,我很为你大师父担心,现在瞧来他并无伤人之意。」郭靖回到窗边,道:「怎见得?」洪七公道:「若是他有心取人性命,适才那瘦皮猴道士那里还有命在?老道们不是对手,不是对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父与丘处机未来之时,我见那几个老道和你大师父在那边排阵,好象还等一人来助你师父,三人合守天璇,不知怎地那人始终不来,现下只有两人,挡不住你岳丈的杀手。」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
洪七公奇道:「咦,怎幺又不是岳丈了?」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他,哼!」洪七公道:「蓉儿怎幺啦?你们小两口吵架了,是不是?」郭靖道:「不关蓉儿的事。这老贼,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与他仇深似海。」洪七公吓了一跳,忙问:「这话当真?」
这句话郭靖却没听见,他全神贯注的瞧着楼下的恶斗。这时情势已变,黄药师使出劈空掌法,只听得呼呼风响,对手八人攻不近身去。若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人功力,黄药师原不能单凭一对肉掌,将他们挡在丈许之外,但那天罡北斗阵是齐进齐退之势,孙不二、柯镇恶、尹志平三人武功较弱,只要有一人被逼退了,余人只得跟着后却。只见进两步退三步,进三步退四步,众人愈离愈远,只是北斗之势仍是丝毫不乱。
到这时全真派的长剑早已及不着黄药师身上,他却可以俟隙而攻。再拆数招,洪七公道:「嗯,原来如此。」郭靖忙问:「怎幺?」洪七公道:「黄老邪故意引逗他们展开阵法,要尽得天罡北斗阵的精奥,是以迟迟不下杀手。十招之内,他就要缩小圈子了。」
洪七公武功虽失,看法却是奇准,果然黄药师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诸子逐渐合围,不到一盏茶功夫,众人似已挤成一团。眼见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四人刺出去的剑锋都要在黄药师身上交叉而过,不知怎的,他身子一侧,竟从剑网中漏了出去。若非四子变招奇速,竟要相互在对方身上刺个透明窟窿。
在这小圈子中相斗,招招间不容发。郭靖心知黄药师只要一熟识阵法,那就不会再跟众人磨耗,破阵破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大师父与尹志平两人,此处离众人太远,危急时相救不及,眼见阵中险象环生,向洪七公道:「让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话,飞奔下楼。
待得走近众人,却见战局又变,黄药师不住向马钰左侧移动,越移越远,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执短剑,只待他转身发足,立时猛扑而上。忽听得王处一撮唇而啸,他与郝大通、孙不二三人组成的斗柄从左转了上去,仍将黄药师围在中间。黄药师连移三次方位,不是王处一转动斗柄,就是丘处机带动斗魁,始终不让他抢到马钰左侧。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抢北极星位。」
须知若是仰观天文,北斗星座中「天枢」「天璇」两星联一直线,向北伸展,即遇北极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环之而转。黄药师此时已参透天罡北斗阵的秘奥,知道只要抢到北极星的方位,北斗阵散了便罢,倘若始终不散,他便要坐镇中央,带动阵法,那时以逸待劳,自是立于不败之地。
全真诸子见他窥破阵法的关键,各自暗暗心惊,若是谭处端尚在,七子浑如一体,决不容他抢他到北极星位。此时「天璇」位上换了柯镇恶与尹志平二人,一来武功远逊,二来阵法不熟,天罡北斗的威力登时减了三成。马钰等明知缠斗下去必无好处,而且郭靖窥伺在旁,只要黄药师当真遇到危难,他翁婿亲情,岂有不救?但师叔与同门被杀之仇不能不报,所待之人又随时可至,只要此人一到,「天璇」陡强,阵法之中就无弱处了。
只听黄药师笑道:「不意重阳门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此!」斗然间欺到孙不二面前,刷刷刷连劈三掌。马钰与郝大通挺剑相救。黄药师身子微侧,避开二人剑锋,刷刷刷,向孙不二又劈三掌。想那桃花岛主掌法何等精妙,这六掌劈将下来,纵然王重阳复生,洪七公伤愈,也要避其锋锐,那清净散人孙不二如何抵挡得住?眼见掌来如风,只得连挽剑花,守住面门,好黄药师,蓦地里双腿连环,又向他连踢六腿。这「落英掌」与「扫叶腿」齐施,正是桃花岛的「狂风绝技」,六招之下敌人若是不退,接着又是六招,招术愈来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英雄好汉,也教你避过了拳掌,躲不开踢腿。
马钰等见他专对孙不二猛攻,团团围上相援,在这紧迫之际,阵法最易错乱。柯镇恶目不见物,斗魁横过时起步稍迟,黄药师一声长笑,已越过他的身后。但听得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哟」,飞向烟雨楼屋角,原来尹志平被他抓住背心,掷了上去。
这一来阵法破绽更大,黄药师那容对方修补,立时低头向马钰疾冲,满以为他必定避让,那知马钰剑守外势,左手的剑诀却直取敌人眉心,出手沉稳深厚之极。黄药师侧身避过,赞了声:「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里回身一脚,把郝大通踢了个筋斗,俯身抢起长剑,当胸直刺下去。刘处玄大惊,挥剑来格。黄药师哈哈一笑,手腕震处,拍的一声,双剑齐断,但见青影闪动,桃花岛主疾趋北极星位。此时阵法已乱,无人能阻。诸子不住价叫苦,眼见他要恃王驱奴,全真派溃于今日。
马钰一声长叹,正要弃剑认输,任凭敌人处置,忽见青影一闪,黄药师反奔而回,北极星位上多了一人,原来却是郭靖。诸子中只有丘处机大喜过望,他在醉仙楼上曾见郭靖与黄药师拚命。马钰与王处一识得郭靖,知他心地纯厚,纵然相助岳丈,也决不致向师父柯镇恶反噬。余人却更是心惊,但想郭靖这一占住北极星位,他翁婿二人联手,全真派实是再无死所了。正惊疑间,却见郭靖左掌右剑,已与黄药师斗在一起,不由得惊诧不已。
黄药师破乱了阵法,满拟能将全真派打得服输叫饶,那知北极星位上突然出现了一人。他全神对付全真诸子,并未转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当胸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却稳稳不动。黄药师大吃一惊,心想:「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我一掌的,实是寥寥可数。此人是谁?」一回首,只见正是郭靖。
此时黄药师前后受敌,若不能驱开郭靖,天罡北斗阵从后包抄上来,实是危险万分。他向郭靖连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料着郭靖要乘隙还手,那知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暂竖挡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稳稳掠过,叫他虽是一招双攻,但双攻都失了标的。黄药师一惊更甚:「看来傻小子也窥破了阵法的秘奥,怎幺守着北极星位竟不移动半步?是了,他必是受全真诸子之嘱,在这里合力对我。」
这一猜却只猜对了一半。郭靖确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阵的精要,但那是自九阴真经中习得,并非全真诸子所授。他面对杀师大仇,却沉住了气坚守方位,双足犹似用铁钉在地下牢牢钉住,任凭黄药师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绽诱敌,他只是视而不见。黄药师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识进退!哼,拼着给蓉儿责怪,今日非伤你不能脱身。」
他左掌划了个圈子,待划到胸前七寸之处,右掌在左掌上一搭,借着左掌这一划之劲,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门拍去,心念一动:「若是他仍旧呆呆的不肯让开,这一掌势必将他打成重伤。真要有什幺三长两短,蓉儿这一生永远要跟我过不去了。」郭靖见他借劲出掌,眼看这一下来势非同小可,咬一咬牙,出一招「见龙在田」,要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与他硬拼。他明知自己武功远远不及对方,硬碰硬的对掌有损无益,但这一招若不强接,自己闪身避开,他必占住北极星位,那时再要除他可就千难万难了。
这一招出去,实是捏着一把汗,那知黄药师掌出尺许,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让开,你为什幺跟我过不去?」郭靖弓背挺剑,凝神相望,防他有什幺诡计,却不答话。这时全真诸子已整理了阵势,远远的围在黄药师身后,俟机而上。黄药师又问:「蓉儿呢?他在那里?」郭靖仍是不答,脸色阴沉,眼中喷出怒火。黄药师见了他脸色,疑心大起,只怕女儿有甚不测,喝道:「你把她怎样了?快说!」郭靖牙齿咬得更紧,持剑的手微微发抖。
黄药师凝目相视,郭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光,见他神色大异,心中更是惊疑,叫道:「你的手干幺发抖?你为什幺不说话?」郭靖想起桃花岛上诸位师父惨死的情状,悲愤交迸,全身都不由自主的打颤。
黄药师见他绐终不言不语,愈想愈怕,只道女儿与他因华筝公主之事起了争闹,被他害死,双足一点,和身直扑过去。他这一纵身,丘处机长剑挥动,天罡北斗阵同时发难,王处一、郝大通两人一剑一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来势,短剑如电而出,还击一招。黄药师却不闪避,反手径拿他手腕夺剑。这一拿虽然狠辣无比,但王处一长剑已抵后心,教他不得不挺腰躲过,就此一让,夺剑的一手差了四寸,郭靖已乘机回剑剁刺。
这一番恶斗,比适才更是激烈数倍。须知全真诸子初时固欲杀黄药师而甘心,好为周伯通与谭处端报仇,黄药师却明知其中生了误会。只是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长辈身份,不屑先行多言解释,满拟先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认败服输,再说明真相,重重的教训他们一顿。是以动武之际,他手下处处留情。否则马钰、丘处机等纵然无碍,孙不二、尹志平那里还有命在?那知郭靖突然出现,不但不出手助拳,反而舍死相拚,心想他如不是害死了黄蓉,何必如此惧怕自己。
这时黄药师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问个明白,若是当真如已所料,虽将他碎尸万段,亦不足泄心中之愤。但此际郭靖占了北极星位,尹志平虽在烟雨楼上尚未爬下,双方优劣之势已然倒转。天罡北斗阵法滚滚推动,攻势绵绵而上。黄药师连抢数次,始终不能将郭靖逼开,心中焦躁起来,每当用强猛冲,全真诸子必及时救援,欲待回身下杀手先破阵法,郭靖却又稳恃枢纽,居中策应。四五十招下来,黄药师已被逼得难以施展,北斗阵越缩越小,合围之势已成,桃花岛主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亦已难脱厄运。
斗到分际,马钰长剑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诸子各自收势,牢牢守住方位。马钰说道:「黄岛主,你是当代武学宗主,后辈小子,岂敢妄自得罪?今日我们恃着人多,占了形势,我周叔叔、谭师弟的血债如何了断,请你说一句吧!」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有什幺说的?爽爽快快的将黄老邪杀了。以成全真派之名,岂不美哉?看招!」身不动,臂不抬,右掌已向马钰面门劈去。
马钰一惊闪身,但黄药师这一掌发出前毫无先兆,发出后幻不可测,虚虚实实,原是落英掌法中的救命绝招,他精研十年,本拟二次华山论剑时用以争胜夺魁,群殴之际使用不上,独对独的相斗,丹阳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对手?马钰不避倒也罢了,这向右一闪,刚好撞上他的后着,暗叫一声:「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敌掌已抵住胸口,只要他劲力一发,心肺全被震伤。
全真诸子一齐大惊,剑掌齐上,但那里还来得及?眼见马钰立时要命丧当场,那知黄药师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说道:「我如此破了阵法,谅你们输了也不心服。黄老邪死则死耳,岂能让天下英雄笑话?好道士,一齐上吧!」
刘处玄「哼」了一声,挥拳便上,王处一长剑紧跟递出,天罡北斗阵又已发动。这时打的是第十七路阵法,王处一之后该由马钰攻上,但王处一疾刺一剑让出空档,马钰不向前攻,反而后跃两步,叫道:「且慢!」众人又各住手。马钰道:「黄岛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黄药师道:「好说,好说。」马钰道:「按理说,此时晚辈命已不在,先师遗下的这个阵法,已然被你破了,咱们若知好歹,该当垂手服输,听凭处置。只是师门深仇,不敢不报,了结此事之后,晚辈自当刎颈以谢岛主。」黄药师脸色惨然,挥手道:「多说无益,动手吧。世上恩仇之际,原本难明。」
郭靖心想:「马道长等与他动手,是为了要报师叔师弟之仇。其实周大哥好端端的活着,谭道长之死也与黄岛主无涉。但若我出言解释明白,全真诸子退出战团,单凭大师父和我二人,那里还是他的敌手?别说师仇报不成,连自己的性命也是难保。」转念一想:「我若隐瞒此事,岂非成了卑鄙小人?众位师父曰常言道:头可断,义不可失。」于是朗声说道:「马道长,你们的周师叔并没有死,谭道长是欧阳锋害死的。」
丘处机奇道:「你说什幺?」郭靖于是将那曰自己在密室养伤,亲眼见到裘千里造谣、欧阳锋诬陷等情说了一遍。全真诸子听得将信将疑,丘处机喝道:「你这话可真?」郭靖指着黄药师道:「弟子恨不得生啖这老贼之肉,岂肯助他?只是实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黄药师听他居然替自己分辩,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干幺如此恨我?蓉儿呢?」柯镇恶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靖儿,咱们就算打不嬴,也和这老贼拚了。」说着举起铁杖,着地横扫。
郭靖听了师父之言,知他已原谅了自己,心中感到一阵喜慰,随即眼泪流了下来,叫道:「大师父,二师父他们死得好惨!」黄药师一伸手抓住柯镇恶铁杖的杖头,问郭靖道:「你说什幺?朱聪、韩宝驹他们好好在我岛上作客,怎会死了?」柯镇恶用力一夺,那铁杖纹丝不动。黄药师又道:「你目无尊长,跟我胡说八道,动手动脚,是为了朱聪他们幺?」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亲手将我五位师父害了,还要假作不知?」提起短剑,当胸直刺。


第九十六回 缺回目

黄药师将铁杖一甩,当的一声,杖剑相交,火花四溅,那短剑锋锐无伦,铁杖上被砍了一条缺口。
黄药师又道:「是谁见来?」
郭靖道:「五位师父是我亲手埋葬,难道还冤了不成了?」
黄药师冷笑道:「冤了又怎样?黄老邪一生被人瞧错了,杀几个人难道还会赖帐?不错,你师父通统是我杀的!」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杀的,你千万别揽在自己身上。」众人转头一看,只见说这话的正是黄蓉。众人全神酣斗,竟未当心她何时到来。
郭靖乍见黄蓉,呆了一呆,心中不知是喜是愁。黄药师见女儿无恙,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子,过来,让爹疼你。」
这几日来黄蓉受尽了熬煎,到此时才听到一句亲切之言,飞奔过去,投入父亲怀中,哭道:「爹,这傻子冤枉你,他……他还欺侮我。」黄药师搂着女儿笑道:「黄老邪独来独往,数十年前,无知世人早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头上,再加几桩,又岂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师姊的大仇,当真是我亲手杀了。」
黄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
黄药师微微一笑道:「你这傻小子这幺大胆,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收拾他。」
一言甫毕,突然回手一掌,快似电闪,当真来无形、去无踪。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俩的对答,突然拍的一声,左颊热辣辣的吃了一记耳光,待要伸手挡架,黄药师的手掌早已回到了黄蓉头上,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颊上劲力却弱,郭靖抚着面颊,茫然失措,不知上前动手,还是怎地。
柯镇恶听到郭靖被打之声,只怕黄药师已下毒手,急问:「靖儿你怎幺哪?」郭靖道:「没事。」
柯镇恶道:「别听妖人妖女一搭一档的假撇清,我虽没有眼珠,但你四师父亲口说道,目睹这老贼害死你二师父,逼死你七……」郭靖不等他说完,双掌一错,猛向黄药师扑去。柯镇恶铁杖挥动,同时搂头盖到。
黄药师放下女儿,闪开郭靖手掌,抢步来夺铁杖,这次柯镇恶有了防备,却没被他夺着。刹时之间,一师一徒已与黄药师斗得难解难分。
郭靖虽屡逢奇人,学得不少神妙武功,但与这位武学大宗师的桃花岛主相较,究竟相去甚远,虽有柯镇恶相助,亦是无济于事,只拆了二三十招,已被逼得难施手脚。
丘处机心道:「全真派危急时他师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落败,我们岂可坐视?且不管周师叔生死如何,先打服了黄老邪再作分晓。」长剑一指,叫道:「柯大侠退回原阵!」
此时尹志平已从烟雨楼上爬下,虽被摔得脸青鼻肿,却无大伤,奔到柯镇恶身后仗剑守护。天罡北斗阵绵绵发动,将黄药师父女围在垓心。
黄药师大是恼怒,心想:「先前误会,攻我尚有话说,眼下这群杂毛仍是恃众欺寡,黄老邪当真害怕杀人吗?」身形一闪,直扑柯镇恶左侧。
黄蓉见父亲脸露杀气,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却见王处一、马钰已挡开父亲掌势,柯镇恶的铁杖却恶狠狠的向自己肩头压下,口中还骂道:「十恶不赦的小贱人,鬼妖女!」
黄蓉从来不肯吃半点小亏,听他破口乱骂,怒从心起,叫道:「老匹夫,你有胆子再骂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在市井的屠沽豪杰,出口伤人有甚难处?柯镇恶恨极了黄药师父女,听他如此说,什幺怨毒的话都骂了出来。
黄蓉自幼独居,那里听到过这些粗言秽语,饶是她聪明绝顶,柯镇恶每骂一句。她都怔了一怔,方懂得言中之意,到后来越听越不成话,越听越是不解,啐了一口,说道:「亏你还做人家师父,也不怕说脏了嘴。」
柯镇恶骂道:「老子跟干净人说干净话,跟臭贱人说臭话!」
黄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点。柯镇恶还了一杖,一来他眼不见物,二来打狗棒法神妙绝伦,数招一过,铁杖已被黄蓉用「引」字诀拖住,跟着竹棒挥舞,棒东杖东,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柯镇恶在北斗阵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阵法登时呆滞。
丘处机剑光闪闪,刺向黄蓉背后,本来这一招原可解了柯镇恶之厄,那知黄蓉恃着身披宝甲,竟不理会,棒法一变,连打三招。丘处机长剑已指到她的背心,但心念一动:「丘某是何等样人,岂能伤这小小女孩?」剑尖触背,却不前送。就这样救援稍迟,黄蓉已抢到空隙,竹棒一送一收,借着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疾甩。柯镇恶力道全用反了,铁杖不由自主的脱出手掌,飞向半空,噗通一声,跌入了南湖之中。
王处一怕她乘势直上,早已抢在柯镇恶身前,挺剑挡住。他虽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打狗棒法,不禁大是惊疑。
郭靖见师父受挫,叫道:「大师父,请你歇歇,我来替你。」一纵身离开北斗星位,抢到「天璇」。
他此时武功犹胜全真诸子,兼之精通阵法奥妙,一加推动,阵势威力大增。北斗阵本以「天权」为主,但他一入阵,枢纽移至「天璇」,阵法立时变幻。这奇势本来不及正势坚稳,但黄药师一时之间参详不出,虽有女儿相助,仍是难以抵挡,幸而全真诸子下手不重,只有郭靖一人性命相搏,勉强还可支撑。
斗到分际,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诸子后援,黄药师无法伤他,只得连使绝招,方避开了这连环急攻,黄蓉见郭靖平素和善温厚的脸上,这时笼罩着一层杀气,似乎突然换了另一人,变得从不相识,心中又惊又怕,挡在父亲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杀了我吧!」
郭靖怒目而视,叫道:「滚开!」
黄蓉一呆,心想:「怎幺你也这样对我说话?」郭靖抢上前去,伸臂将她推在一旁,纵身直扑黄药师。
忽听身后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药兄不用发愁,做兄弟的助你来啦!」语声铿铿然十分刺耳。众人不敢就此回身,将北斗阵转到黄药师身后,这才见湖边高高矮矮的站了五六人,为首一人长手长腿,正是西毒欧阳锋。全真诸子齐声呼啸。
丘处机道:「靖儿,咱们先跟西毒算帐!」长剑一挥,全真六子都围到了欧阳锋身旁。
那知郭靖全神贯注在黄药师身上,对丘处机这话恍似不闻。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扑到黄药师身前,两人以快打快,倏忽之间拆了五六招。双方互击不中,均各跃开,沉肩拔背,盘旋凝视,只听郭靖大喊一声,又攻了上去,数招一过,各自再度退后。
此时全真六子已布成阵势,看柯镇恶时,但见他赤手空拳,守在黄药师身旁,侧耳倾听,双掌张开,显是要不顾自己安危,扑上去牢牢将他抱住,让郭靖袭击他的要害。丘处机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占了「天璇」之位。
马钰高声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这是谭处端临终之时所吟的诗句,诸子一听,敌忾之心大起,剑光霍霍,掌影飘飘,齐向欧阳锋攻去。
欧阳锋始终蹲在地下,右手中蛇杖倏伸倏缩,把全真派七人逼在一丈开外。他武功虽高,却是生性持重异常,未操必胜之算,决不轻易出手。
他在牛家村见过全真派天罡北斗阵的厉害,心中好生顾忌,先守紧门户,以待敌方破绽,北斗阵一展开,前攻后击,连绵而上。欧阳锋遇招拆招,见势破势,片刻间已看出尹志平的「天璇」是阵法大弱点,心想此阵少了一环,实不足畏,一面使开蛇杖坚守要害,一面游目四顾,观看周遭情势。
但见郭靖与黄药师贴身肉搏。黄蓉伸竹棒将柯镇恶挡在两人丈余之外,连叫:「且慢动手,听我一言。」但郭靖兀自不听,一掌接着一掌的拍出。
黄蓉见父亲先尚手下容情,但被郭靖缠得急了,脸上怒色渐增,出手渐重,那一边欧阳锋口中发出阁阁之声,将全真派七人逼得越远,眼见局势危急,只要他两人之中任谁忍下杀手,必有人遭致伤亡,一抬头见洪七公在烟雨楼凭栏观战,忙叫:「师父,师父,你来说一句话。」
洪七公也早已瞧出情形不妙,苦于自己武功全失,无法出来独力排难解纷,心中正自焦急,听黄蓉叫唤,心想:「只要黄老邪对我还存几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为。」只手在栏干上一按,从半空轻飘飘的落下地来,叫道:「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九指神丐在江湖上有何等威名,众人见他忽然现身,个个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住手罢斗。欧阳锋第一个暗暗叫苦,心道:「怎幺老叫化的武功回来了?」他不知洪七公听郭靖口述九阴真经中梵文书写的神功之后,这几日来照经而行,自通奇经八脉。洪七公武功原已登峰造极,一知诀窍,如法修为,自是效验如神,短短数日之中,已将八脉打通了一脉,轻身功夫已回复了五六成。若论拳劲掌力,搏击厮斗,自还不如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壮汉,但一纵一跃,即以欧阳锋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仅具虚势,却无实劲。
洪七公见众人对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寻思:「老叫化若不装腔作势一番,难解今日危局,可是该当说些什幺话,方能让全真诸道俯首听命,叫老毒物知难而退?」一时无计。且仰天打个哈哈再说,猛抬头,却见明月初升,圆盘似的明轮上绿,隐隐缺了一边,心念一动,大笑说道:「眼前个个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帐无赖,说话如同放屁。」
众人一怔,知他向来狂言无忌,也不以为忤,但既如此见责,想来必有缘故,马钰行了一礼,说道:「请前辈赐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听人说,今年八月中秋,烟雨楼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净,但想时候还早,尽可在里儿安安稳稳睡几个懒觉,那知道今儿一早便听得砰砰彭彭的吵个不休。又是摆马桶阵便壸阵啦,又是汉子打婆娘,女婿打丈人啦,宰鸡屠狗的,闹得老叫化睡不得个太平觉。你们抬头瞧瞧月亮,今儿是什幺日子。」
众人给他一说,斗然想起这天还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约尚在明日,何彭连虎、沙通天等正主儿未到,眼下动手,确是有点儿于理不合。
丘处机道:「老前辈教训得是,我们今日原是不该在此骚扰。」他转头向欧阳锋道:「姓欧阳的,咱们换个地方去拼个死活。」
欧阳锋笑道:「妙极,妙极,该当奉陪。」
洪七公把脸一沉道:「王重阳归天,全真教的一群杂毛闹了个乌七八糟。我跟你们说个好的,六个男道士再加一个女道士,满不是老毒物对手,王重阳没留下什幺好处给我,全真教的杂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问一声:你们订下了比武约会,明儿怎样践约啊?七个死道士跟人家打幺?」
这番话明里是嘲讽全真诸子,暗中却是提醒他们,与欧阳锋动上了手实是有死无生。六子久历江湖,那里不懂得话中之意,只是大仇在前,焉肯退缩?
洪七公眼角一横,见郭靖向黄药师瞪目怒视,黄蓉泫然欲泪,心知其中纠葛甚多,寻思:「待老顽童到来,凭他这身功夫,当可艺压全场,那时老叫自有话说。」于是喝道:「老叫化要睡觉,谁再动手动脚,那就是跟我过意不去,到明晚任们闹个天翻地覆,老叫化谁也不帮,马钰,你领你的杂毛们到楼上去,给我安安静静的。靖儿、蓉儿,来跟我搥腿。」
欧阳锋对他心存忌惮,暗想他若与全真诸子联手,自己难以抵敌,当即说道:「老叫化,我与药兄与全真教结上了梁子,你说话不是放屁,今儿给你面子,明儿你可谁也不能帮。」
洪七公暗暗好笑:「现下你伸个小指头儿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于是大声说道:「老叫化放个屁也比你说话香些,不帮就不帮,你准能胜幺?」说着仰天卧倒,把酒葫芦枕在脑后,叫道:「两个孩儿,快搥腿!」
这时他啃着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头,可是他还恋恋不舍的又咬又舐,似乎其味无穷,到后来终无可再啃,这才收入怀内,望着天边重重迭迭的白云,说道:「只怕要变天呢!」转头问黄药师道:「药兄,借你的闺女给我搥搥腿成不成?」黄药师微微一笑,黄蓉走过来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轻轻搥着。
洪七公叹道:「唉,这几根老骨头从来没有享过这种福气!」望着郭靖道:「傻小子,你的手没被黄老邪打断吧?」
郭靖应了一声:「是。」坐在另一边给他搥腿。
柯镇恶倚着水边的一株柳树,一双无光的眼珠牢牢瞪着黄药师。他以耳代目,黄药师在湖边走来走去,走到东他一双眼跟到东,走到西也跟到西。黄药师并不理会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全真六子与尹志平各自盘膝坐在地下,仍是布成了天罡北斗之阵,低目垂首,静静用功。欧阳锋手下的蛇奴却在船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烟雨楼下,欧阳锋背向众人,饮酒吃菜,赏玩湖上烟波。
洪七公斜眼看靖蓉两人,见他们眼光始终互相避开,一个多时辰没对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见了这种尴尬之事,心中那里忍得住,但问了几次,两人支支吾吾的总是不答。洪七公高声向黄药师道:「药兄,这南湖又叫什幺湖啊?」
黄药师道:「又叫鸳鸯湖。」
洪七公道:「瞧啊!怎幺在这鸳鸯湖上,你女儿女婿小两口闹别扭,老丈人也不给劝劝?」
郭靖一跃而起,指着黄药师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怎幺还能叫他丈人?」
黄药师冷笑道:「希罕幺?江南七怪没死清,还剩一个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到明天。」柯镇恶性如烈火,一纵身猛向黄药师扑了过去。郭靖抢在头里,掌后发却先至。黄药师还了一招,双掌相交,蓬的一声,将郭靖震得倒退了一步。
洪七公叫道:「我说过别动手,老叫化说话当真是放屁幺?」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望着黄药师,洪七公道:「黄老邪,江南六怪是好汉子,你干幺杀害无辜?老叫化瞧着你这副样儿挺不顺眼。」
黄药师道:「我爱杀谁就杀谁,你管得着幺?」
黄蓉叫道:「爹,他五位师父不是你害的,我知道,我说不是你害的。」
黄药师在月光下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大为爱怜,横眼向郭靖一瞪,心肠又复刚硬,说道:「是我杀的。」
黄蓉哽咽道:「爹爹,你为什幺要杀人?」
黄药师大声道:「世人都说你爹是邪恶歹人,你不知道幺?歹人难道还会做好事?天下所有坏事,都是你爹干的。江南六怪自以为是仁人侠士,我见了这种英雄好汉就生气。」
欧阳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药兄这几句话真说得痛快之极,佩服佩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药兄,兄弟送你一件礼物。」右手一扬,将一个包袱掷了过来。
他与黄药师相隔二十余丈,但随手一掷,一个包袱就破空而至,确是腕力惊人。黄药师接在手中,触手处轻重、软硬,似是一个人头,打开一看,果然是个新割了的首级,头戴方巾,颏下有须,面目却不相识。
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一班书生讲学,说什幺要做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一刀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气相投了。」说罢纵声长笑。

第九十七回 缺回目

黄药师脸上变色,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
欧阳锋讨了一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枉有虚名,原来也是为礼法所拘之人。」
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一言甫毕,半空突然打了个霹雳,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乌云遮没了半边天,眼见雷雨即至。又听得鼓乐声响,七八艘船只在湖中划来,船上挂了红灯,一副官宧的气派。
船靠岸边,走上二三十人来,只见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内。最后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国赵王完颜烈,矮的却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看来完颜烈恃有欧阳锋、裘千仞两个人出马,这番比武有胜无败,居然再下江南。
黄蓉一指裘千仞道:「爹,女儿中了这老儿一掌,险险送了性命。」
黄药师曾在归云庄上见过裘千仞出丑,不知那是裘千里所冒充,心想凭他这点微末道行,怎能将女儿打伤,心中颇觉奇怪。这时欧阳锋已与完颜烈等人会在一起,聚首低声计议。
过了半晌,欧阳锋走到洪七公身前,说道:「七兄,待会比武,你两不相助,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
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无力,要助也无从助起。」只得答道:「什幺待会不待会的,我是说八月十五。」
欧阳锋笑道:「就是这样,药兄,全真门人与江南七怪寻你晦气;你是一代宗主,与这些人动手失了身份,待兄弟给你打发,你只袖手旁观如何?」
黄药师一看双方阵势: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诸子势要被欧阳锋杀得死无葬身之地,当年王重阳一手创立的全真派就此覆灭;若郭靖助守「天璇」,欧阳锋就不是北斗阵的对手,但如这傻小子仍是一味与自己纠缠,形势又自不同,心想:「生死祸福,全在他一念之间了。」
欧阳锋见他脸上神色漠然,心想时机稍纵即逝,若是老头顽童到来,倒是不易对付,长啸一声,叫道:「大家动口啊,还等什幺?」
洪七公怒道:「你这口中说出来的是人话还是狗屁?」欧阳锋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时早过,已经是八月十五的清晨了。」
洪七公一抬头,只见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乌云遮没,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欧阳锋蛇杖点处,斗然间袭到了丘处机胸前。
全真六子见大敌当前,彭连虎等又在旁虎视眈眈,心知今日只要稍一不慎,势必一败涂地,当下抖擞精神,全力与欧阳锋周旋,只接战数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
这时欧阳锋有意要在众人之前扬威,一上来施的全是杀手,尤其蛇杖上两条毒蛇或伸或缩,忽吞忽吐,叫人防不胜防,丘处机、王处一等数次用长剑去刺,却那里刺得着?
黄蓉见郭靖怒视父亲,只是碍着洪七公,一时不敢出手,灵机一动,说道:「整日还说报仇雪恨,哼,当真是杀父仇人到了,却又害怕。」
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想:「先杀金狗,再找黄药师不迟。」从背上取下父亲所遗的短戟,向完颜烈直奔过去。
沙通天与彭连虎一齐抢上,挡在完颜烈的面前。郭靖短戟一横,斜刺一戟,彭连虎举起判官双笔一架,铮的一响,只震得虎口发麻,郭靖已抢过二人。沙通天用「移形换位」之术没将他挡住,又惊又怒,飞步来追。灵智上人与梁子翁各挺刀刃在前拦截。
郭靖闪过梁子翁发出的两枚透骨钉,左手一招「云龙三现」,这一招之中藏着连环三掌,掌掌威力惊人。梁子翁听得掌风劲急,着地一滚避开。
灵智上人身驱肥大,行动不便,再想自己若也闪避,郭靖即可抢到赵王爷面前,当即举起双钹,强挡他这一招。却听镗镗两声大响,双钹被掌力震得飞向半空,郭靖三掌又迎面劈到。
灵智上人自恃掌法造诣独到,兼之手上有毒,虽见敌人来势凌厉无伦,仍是举起手臂,挥掌拍出。那「降龙十八掌」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他这点武艺所能抵敌,只觉臂膀一麻,手掌软软垂下,原来腕上关节已被震脱。
完颜烈见这少年毫不费力的连过四名高手,倏忽抢到自己面前,不禁大骇,急忙拔步飞奔。郭靖摇戟赶去,只追出数步,眼前黄影一闪,双掌从斜刺里拍到。郭靖侧身避过,刺出一戟,身子却被来掌带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见敌人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那里敢有丝毫怠忽,右戟左掌,凝神接战。
彭连虎见郭靖被裘千仞缠住,梁子翁与沙通天双双守在完颜烈身旁,险境已过,当下一提判官笔,纵到柯镇恶身前,笑道:「柯大侠,怎幺江南七怪只来了一怪?」
柯镇恶的铁杖已被黄蓉甩入南湖之中,耳听敌人出言奚落,挥手发出一枚铁菱,随即向后跃开三步。
黑暗中铁菱来得峻急,彭连虎只怕挡击不中,受伤中毒,急忙双笔在地下一撑,凭空跃起,只听嗤的一声,铁菱刚好从脚底擦过。他受过这铁菱之毒,虽得解药,却也受尽痛楚,将养了几月方获痊愈,这时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又见他手中没了兵刃,一咬牙提笔疾上。
柯镇恶足有残疾,平时行走全靠铁杖撑持,耳听得敌人如风而至,勉力再向旁跃开两步,落地时左足一软,险险摔倒,彭连虎大喜,左笔护身,防他突施救命绝招,右笔往他背心猛一砸上去。
柯镇恶虽是盲眼,但听声辨形,不差厘毫,就地一滚,避过了这一砸。彭连虎一笔打在地下石上,溅起数点火星,骂道:「贼瞎子,恁地奸滑!」左笔跟着砸出。
柯镇恶又是一滚,嗤的一声,还了一枚铁菱。那知灵智上人左手捧着右手手腕,正静静站在一旁,俟机而动,见柯镇恶滚到身旁,一脚直踹下去,柯镇恶吃了一惊,左手在地下一撑,斜斜窜出。他避开了藏僧这一踏,却再也躲不开彭连虎双笔齐至,只觉后心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只得闭目待死,却听得一声娇叱:「去吧!」接着一声:「啊唷!」又是蓬的一响。
原来黄蓉突用打狗棒法带住铁笔,顺势一甩,摔了彭连虎一交,她用的棒法与适才甩去柯镇恶铁杖时完全相同,只是彭连虎牢牢抓住判官笔,甩他不脱,却连人带笔一齐摔了出去。
彭连虎又惊又怒,爬起身来,见黄蓉使用竹棒,护着柯镇恶站直身子,柯镇恶骂道:「小妖女,谁要你救我?」
黄蓉叫道:「爹,你照顾这瞎眼浑人,别让人伤了。」说着奔去相助郭靖,双战裘千仞。
柯镇恶呆立当地,一时迷茫不知所措。彭连虎见黄药师站得远远的,背向自己,似乎根本没听到女儿的言语,当下悄悄掩到柯镇恶身后,判官笔斗然打出,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镇恶铁杖在手,也未必招架得了,眼见得手,突听嗤的一声,一块小小的东西破空而至,与他判官笔一碰,炸得粉碎,却是小小一粒石子,只震得他虎口疼痛,撒手放笔。
彭连虎吃了一惊,不知此石从何而至,怎幺劲力又这样大得出奇,但见黄药师双手互握,放在背后,头也不回的望着天边乌云。
柯镇恶在归云庄上听到过这弹指神功的功夫,知道是黄药师出手相救,心中愈是恼怒,向他身后扑了过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个,留着何用?」
黄药师仍不回头,等他欺近背心尚有三尺,左手向后轻轻一推。这一推看似轻描淡写,漫不经意,却是桃花岛最厉害的劈空掌功夫,柯镇恶如何经受得起?身不由主的向后一仰,一交坐倒,一时再也站不起来。
此时郭靖得黄蓉相助,与裘千仞战了平手。那边全真派却已迫蹙异常,郝大通腿上被蛇杖扫中了,孙不二的道袍也被撕去了半边。王处一暗暗心惊,知道再斗下去,三十合之内必再有人非死即伤,所恃之人却终不来,乘着马钰与刘处玄前攻之际,从怀中取出一个流星点起,只听嘶的一声,一道光芒划过长空,此时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阵浓雾,各人双脚都已没入雾中。
再斗一阵,那雾愈来愈重,各人闻到湿气,都感窒闷。天上黑云也是越来越厚,穿过云层透射下来的月光渐渐微弱,终于全然消失。
众人各自惊心,虽不罢斗,却是互相渐离渐远,出招之际护身多而相攻少。郭靖、黄蓉双击裘千仞,突然一阵浓雾涌来,夹在三人中间。郭靖见裘黄二人身形忽隐,正合心意,抽身向左,来寻完颜烈。
他睁大双目,要找完颜烈头顶金冠的闪光,但大雾密密层层,看不出三尺之外,正东奔西突寻找间,忽听雾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谁找我打架啊?」
郭靖大喜,要待答话,丘处机已叫了起来:「周师叔,您老人家好啊?」
就在此时,乌云露出一个空隙,各人突见敌人原来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伤到自己,都是惊叫一声,向后跃开。周伯通却笑嘻嘻的站在众人中间,高声说道:「热闹得紧,妙极妙极!」右手在左臂弯里一推,搓下一团泥垢,说道:「给你吃毒药?」往身旁沙通天嘴里塞去。
沙通天急闪,饶是他移形换位之术高妙绝伦,这一闪仍是没能闪开,被周伯通一把揪住,泥垢塞到了口中。他吃过老顽童的苦头,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势必挨一顿饱打,只得闷声不响的含在口里。
王处一见流星没召来相待之人,却把周伯通请了来,真是大喜过望,叫道:「师叔,原来您没被黄岛主害死。」
周伯通大怒:「谁说我死了?黄药师一直想害我,十年来从没成功。哈,黄老邪,你倒再试试看,」说着一拳往黄药师肩头打去。
这是他在桃花岛上潜心钻研出来的七十二路空明拳功夫,阴柔无比,黄药师不敢怠慢,还了一招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杂毛老道怪我杀了你,要替你报仇呢!」
周伯通怒道:「你杀得了我?别吹牛!」口中胡言乱语,手上也越打越快,黄药师见他不可理喻,出招却是精妙无比,只得全力接战。
全真诸子满以为师叔一到,他与黄药师就可一齐出手对付欧阳锋,那知这位师叔不会听话,刹时之间与黄药师斗了个难解难分。
马钰连叫:「师叔,别与黄岛主动手!」
欧阳锋接口道:「对,老顽童,你决不是药兄的对手,快逃命要紧。」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罢手。
黄蓉叫道:「周大哥,你用九阴真经功夫与我爹爹过招,王真人在九泉之下怎生说?」
周伯通哈哈笑道:「你瞧我用的是经上功夫幺?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经文忘记了。呸,学学容易,忘记可真麻烦!」
黄药师在桃花岛上与他动手时,觉得他拳脚劲力大得出奇,这时见他拳法虽然精奇,劲力却已较前减弱,只堪堪与自己打了个平手,正自奇怪,听他一说,不禁暗暗纳闷,不知他使了什幺希奇古怪的法儿,方能将一门上乘武功硬生生从自身驱除出去。
欧阳锋在雾中隐约见到周伯通与黄药师激斗,不由得喜出望外,但又怕他打败黄药师后,便与全真诸子联手对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机,正好先破北斗阵。当下挥动蛇杖,着着进击。
一时北斗阵中险象环生。王处一大叫:「周师叔先杀欧阳锋!」
周伯通见众师侄情势危急,于是左掌右拳,横劈直攻,待打到黄药师面前时,忽地哈哈一笑,拳变掌,掌成拳,横直互易。黄药师万想不到他用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时,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虽未受伤,却是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对方,倏地惊觉,左手拍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记,骂道:「该死,该死,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黄药师微微一怔,手掌已递了出去,这一招也是快迅无伦,无声无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弯腰沉肩,叫声:「啊哟!报应得好快。」
浓雾之中,各人越来越不易见到旁人。郭靖只怕两位师父遭人暗算,伸手扶起柯镇恶,挽着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声说道:「两位师父到烟雨楼上歇歇,等大雾散了再说。」
只听黄蓉叫道:「老顽童,你听不听我话?」周伯信道:「我打不嬴你爹爹,你放心。」黄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许杀了他。」周伯信道:「为什幺?」他口中说个不停,拳脚上却丝毫不缓。黄蓉叫道:「你不听我的吩咐,我可要将你的臭史抖出来啦。」周伯信道:「什幺臭史!胡说八道!」黄蓉拖长了声音道:「好,四张机,织就鸳鸯欲双飞。」这两句话只把周伯通吓得魂飞魄散,忙道:「行,行,听你话就是,老毒物,你在那里?」只听马钰的声音从浓雾中透了出来:「周师叔,你占北极星位围他。」
黄蓉又道:「爹,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个大大奸贼,快杀了他。」黄药师道:「孩子,到我身边来。」重雾之中,却不见裘千仞到了何处。但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下来给你爷爷磕头,今日才饶你性命。」看来全真派显是占了上风。
郭靖将洪柯二人送到楼边,回身又来找寻完颜烈,岂知一阵东跑西跑,不但完颜烈影踪不见,连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听得周伯通叫道:「咦,老毒物呢?逃到那里去啦?」
此时湿雾愈浓,各人近在身畔,却不见旁人面目,说话声音听来也是重浊异常,似是相互隔了什幺东西。众人虽屡经大敌,但这时斗然间都似变了瞎子,心中无不惴惴。黄蓉靠在父亲身旁,马钰低声发号施令,缩小阵势。人人侧耳倾听敌人的动静。
一时之间,四下里寂静无声,过好了一会,丘处机忽然叫道:「听!这是什幺?」只听得周围嗤嗤嘘嘘之声自远而近。
黄蓉惊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脸!」黄药师比众人都先听到蛇声,他本自有退蛇之法,只要吹动玉箫,群蛇实时闻声狂舞,但那曰听到女儿溺死的假讯,悲恸之下已将玉箫折断,此时群蛇大至,倒不由得彷徨无计。
洪七公在楼头也已听到,高声叫道:「老毒物布毒蛇阵,大伙快到楼上来。」周伯通的武功在众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极了蛇,一听黄蓉与洪七公的呼叫,发一声喊,抢先往烟雨楼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脚跟,楼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轻功跃上楼去,坐在楼顶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跳不已。
片刻之间,蛇声愈响。黄蓉只叫:「可惜我血鸟不在此地!」拉着父亲的手奔上烟雨楼。全真诸子手拉着手,摸索上楼,尹志平踏了个空。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跌得头上肿起一个大瘤,忙爬起来重新抢上。
黄蓉没听到郭靖声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那里?」叫了几声,不听答声,更是担心,说道:「爹,我去找他。」只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后你也不用叫我。我不会应你的!」原来他就在身边。
黄药师大怒,骂道:「浑小子,臭美幺?」横臂就是一掌,郭靖低头避开,正要还手,却听飕飕箭响,几枝长箭腾腾腾的钉在窗格之上。众人吃了一惊,只听得四下里喊声大作,箭如雨至,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人马,又听楼外人声喧哗,叫道:「莫走了反贼。」
丘处机怒道:「定是金狗勾结嘉兴府贪官,点了军马来捉拿咱们!」王处一叫道:「冲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众人听得箭声愈密,蛇声愈近,知道今日这场比武,完颜烈与欧阳锋原来有备而来,暗中安排下了奸计,只是这场大雾却不在各人意料之中,是祸是福,倒也难说。洪七公叫道:「挡得了箭,挡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儿快退。」只听周伯通在楼顶破口大骂,双手接住了两枝长箭,不住拨打来箭。
那烟雨楼三面临水,官军乘了小舟围着烟雨楼放箭,只因雾大,一时却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们向西,从陆路走。」混乱间,他无形中成为群龙之首,众人依言下楼,摸索而行,苦在睁目瞧不出半尺,那里还辨东西南北?当下只得拣箭少处而走,各人手拉着手,只怕迷路落单。
丘处机、王处一手持长剑,当先开走路,双剑合璧,舞成一团剑花,既驱蛇群,又挡箭雨。
郭靖右手拉着洪七公,左手伸出去与人相握,触手处温软柔腻,握到却是黄蓉的小手。郭靖一怔,急忙放下,只听黄蓉冷冷的道:「谁要你来睬我?」
猛听得丘处机叫道:「快回头,前面遍地毒蛇,闯不去!」
黄药师与马钰殿后,阻挡追兵,听到丘处机叫声,急忙转头。黄药师折下两根竹枝,往外扫打。浓雾中只听得蛇声吱吱,夹着一股腥臭迎面扑来。黄蓉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黄药师叹道:「四下无路可走,大家认命了吧!」将竹杖往前一抛,把女儿横抱在手中。
凭众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挡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阵厉害无比,任谁只要被毒蛇咬中一口,那就是追魂记命之祸。众人听到蛇声,无不毛骨悚然,暗暗心惊,兼之大雾迷漫,目不见物,纵然有路可通,也是难以找寻。
正危急间,一个人冷冷的道:「小妖女,把竹杖给我瞎子。」众人一听,却是柯镇恶的声音。黄药师与黄蓉心思最是机敏,听他说到「瞎子」,心中都是一样,忙将竹杖递了过去。柯镇恶不动声色,接杖点地,说道:「大伙儿跟着瞎子逃命吧。」
须知柯镇恶是嘉兴本地之人,烟雨楼旁大小路径无不处不烂熟于胸,兼之他双目本盲,平时固然不及常人,但这时大雾弥漫,乌云满天,对他却毫无障碍。他耳朵又比旁人灵敏得多,一听蛇声、箭声,已知西首有一条小路并无敌人,当下一跷一拐的领先冲出。这小路本就十分僻静,近数年来路上又种了竹树,其实已无路可通。柯镇恶幼时熟识此路,数十年不来,却不知道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就被竹树挡住。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十余竹株树纷纷倒地,众人随后跟来。马钰大叫:「周师叔,快来,快来,你在那里?」周伯通坐在楼顶,听得四周都是蛇声,那敢答应?
众人走了十余丈,竹林已尽,前面现出小路,耳听得蛇声渐远,但官军的呐喊声却愈来愈响,似是有人绕道包抄。群雄怕的是蛇,区区官军那里放在眼内。刘处玄道:「郝师弟,你我去冲杀一阵,杀几名狗官出气。」郝大通应道:「好!」两人提剑欲上,突然长箭如蝗而至,两人急忙舞剑挡架。
再走一阵,已至大路,只听霹雳连响,急雨倾盆而下,只一阵急雨,雾气转瞬间被冲得干干净净,天上虽仍一片漆黑,但人影已隐约已辨。柯镇恶道:「危难已过,各位请便。」将竹棒递给黄蓉,头也不回的径向东行。
郭靖叫道:「师父!」柯镇恶道:「你送洪老侠往安稳处所养病,再到柯家村来寻我。」郭靖应道:「是!」
黄药师接住一枝射来的羽箭,走到柯镇恶面前,说道:「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肯对你明言……」柯镇恶不待他说话完,迎面一口浓痰,正好吐在他鼻梁正中,骂道:「今日之事,我死后无面目对六位兄弟!」黄药师大怒,举起手掌。这一掌若拍将下去,柯镇恶那里还有命?郭靖见状大惊,飞步来救。
他与柯黄二人相距十余步,眼见救援不及,黑暗中却见黄药师举起的手缓缓放下,哈哈大笑,说道:「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与你一般见识?」转身向黄蓉道:「蓉儿,咱们走吧!」向洪七公一摆手,身形微晃,已在数丈之外。郭靖听了这话,心头怔了一怔,登时起了一个疑团,只是疑心什幺,一时却模糊难明。
猛听得喊声大作,一群官兵冲杀过来,全真六子各挺长剑,杀入阵去。
黄药师不屑与这等人动手,回身挽着洪七公手臂,说道:「七兄,咱哥儿俩到前面喝几盅再说。」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极,妙极。」转眼间两人没入黑暗之中。
郭靖欲去相扶柯镇恶,一小队官兵已冲到跟前,他不欲多伤人命,只伸双臂将官兵纷纷推开。混乱中但听得丘处机等大呼酣斗,原来官兵队中杂着完颜烈带来的亲军,还有裘千仞的铁掌帮帮众,强悍殊甚,一时倒杀之不退。郭靖只怕师在乱军中送了性命,大叫道:「大师父,大师父,你在那里?」但这时呼叫声,兵刃声乱成一片,他的呼叫一出口就被杂声掩没。

第九十八回 缺回目

黄蓉从柯镇恶手中接过竹棒后,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见他唾吐父亲,争端又起,心想这事闹到这个地步,一生美梦,总是碎成片片了。后来军马冲杀过来,她却倚树悄然独立,无数兵马在她身旁奔驰来去,她恍似不闻不见,只是呆呆出神。忽听得「啊呀」一声呼叫,正是柯镇恶的口音。黄蓉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他倒在路边,一名军官举起长刀,砍向他的后心。
柯镇恶一滚,避开一刀,坐起身子回手一掌,将那军官打得昏了过去,待要站起,但身上似乎受了伤,一伸腰复又跌倒。黄蓉急忙奔近,俯身一看,原来他腿上中了一箭,当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来。柯镇恶用力一甩,甩脱了她的手,但他一足本跛,另一足又中箭伤,腿一软,又要跌倒。黄蓉冷笑说:「逞什幺英雄好汉?」左手一挥,已用「兰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贞穴」,这才牵住他的臂膀。柯镇恶待要挣扎,但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只得任他扶住,口中却不住喃喃咒骂。
黄蓉扶着他走出十余步,躲在一株大树背后,正待喘息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见到二人,十余枝羽箭飕飕射来。黄蓉抢着挡在前面,舞动竹棒护住头脸,那些箭都射在她的软猬甲上。柯镇恶听着羽箭之声,知她舍命相救,心中一软,低声道:「你不用管我,自己逃吧!」黄蓉哼了一声,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什幺法子?」二人边说边行,避到了一座矮墙后面。羽箭虽已不再射来,但柯镇恶身体沉重,黄蓉累得心跳气喘,没奈何倚墙稍息。柯镇恶叹了口气道:「罢罢罢,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消。你去吧,自今而后,柯瞎子算是死了。」黄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没死,干幺算是死了?你不找我报仇,我却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缩,已点中了他双腿弯里的两处「委中穴」。这一下柯镇恶全然没有防备,登时委顿在地,暗暗自骂胡涂,不知她要用什幺恶毒法儿折磨自己,只听得脚步细碎,她已转出矮墙。
这时厮杀之声渐远渐轻,似乎全真诸子已将这一路的官兵杀散,人声远去之中,隐隐又听得郭靖在大叫「大师父」,只是呼声越来越低,想是找错了方向。又过片刻,四下一片寂静,远处公鸡啼声此起彼和。柯镇恶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鸡啼了!明天嘉兴府四下里公鸡一般啼鸣,我柯镇恶再无耳听到。」
想到此处,忽听脚步声响,共有三人走来,一人脚步轻巧,自是黄蓉,另外两人却是落脚重浊,起脚拖沓。只听黄蓉道:「就是这位大爷,快抬他起来。」说着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数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柯镇恶只觉身子被两个男人抬起,横放在一张竹枝扎成的抬床之上,随即被人抬了行走。
他心中甚是奇怪,欲待询问,又想莫再被她抢白几句,自讨没趣,只听得刷的一响,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唷」叫痛,定是吃黄蓉打了一棒,又听他骂道:「走快些,哼哼唧唧的干幺?你们这些当官军的就会欺侮老百姓,没一个好人!」接着刷的一响,后面那人也吃了一棒,他可不敢叫出声来。
柯镇恶心道:「原来她去捉了两名官军来抬我,也真亏她想得出这个主意。」这时他觉得腿上箭伤越来越疼,只怕黄蓉出言讥嘲,咬紧牙根,没哼一声,但觉身子高低起伏,知道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小道。又走一阵,树枝树叶不住拂到身上脸上,显是在树林之中穿行。两名官军跌跌撞撞的,走得疲累已极,但听黄蓉拿竹棒不住鞭打,逼得两人拼了命支持。
约莫行出三十余里,柯镇恶算来已是已末午初,此时大雨早歇,日光将湿衣晒得半干,耳听得蝉鸣犬吠,田间男女歌声遥遥相和,一片太平宁静,和适才南湖恶斗,宛似换了另一个世界。
一行人来到一家农家休息,黄蓉向农家买了两个番瓜,和米煮了,自己吃了一碗,端了一碗放在柯镇恶面前。柯镇恶道:「我不饿。」黄蓉道:「你腿疼,当我不知道幺?什幺饿不饿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阵,才给你医治。」
柯镇恶大怒,端起碗热腾腾的番瓜迎面泼去,只听她冷笑一声,一名官兵大声叫痛,原来是她闪身避开,这碗番瓜都泼在官兵身上。黄蓉骂道:「嚷嚷什幺?柯大爷赏番瓜给你吃,不识抬举吗?快吃干净了。」那官兵被他打得怕了,肚中确也饥饿,当下忍着脸上烫痛,拾起地下番瓜,一块块的吃了下去。
这一来,倒把柯镇恶弄得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只板凳边上,神色极是尴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却又怕创口鲜血狂喷,若是她当真见死不救,那可难以收拾。正自沉吟,听她说道:「去倒一盆清水来,快快!」话刚说完,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个耳括子。柯镇恶心道:「这妖女不说话则已,一开口,总是要叫人吃点苦头。」
黄蓉又道:「拿这刀子去,给柯大爷箭伤旁的下衣割开。」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黄蓉道:「姓柯的,你有种就别叫痛,叫得姑娘心烦,可给你来个撒手不理。」柯镇恶怒道:「谁要你理了?快给我滚得远远的。」话未说完,突觉创口一阵剧痛,显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里一送。柯镇恶又惊又怒,顺手一拳,创口又是一痛,手里却多了一枝长箭。原来黄蓉已将羽箭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听她说道:「再动一动,我打你老大个耳括子!」柯镇恶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她的对手,当真被这小妖女打几个耳括子,那可是终身之辱,当下铁青着脸不动,听得嗤嗤几声,她撕下几条布片,在他大腿的创口上下用力缚住,止住流血。又觉创口一阵冰凉,知她在用清水洗涤。
柯镇恶惊疑不定,寻思:「她若心存恶念,何以反来救我?倘说是并无歹意,哼,哼,桃花岛妖人父女难道还能安什幺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计。」转念之间,黄蓉已用金创药替他敷上伤口,包扎妥当。只觉创口清凉,疼痛减了大半,他却不知这是黄蓉从桃花岛带来的小还丹,乃是医疗外伤的天下第一灵药。创口疼痛一减,腹中却饿得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黄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饿,原来当真饿得厉害,好吧,走啦!」拍拍两声,在两名官军身上一人一棒,押着两人抬起柯镇恶赶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鸦声大噪,不知有几千几万头乌鸦在空中飞来飞去。嘉兴四乡他没一处不熟,一听鸦声,已知到了铁枪庙附近。那铁枪庙中祀奉的是五代时名将铁枪王彦章,庙旁有一高塔,塔顶群鸦世代为巢,当地居民以为鸦群是神兵神将,向来不敢侵犯,以致生养繁殖,越来越多。
黄蓉道:「喂,天黑啦,到那里投宿去?」柯镇恶寻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风声,引动官军捉拿。」于是说道:「过去不远有一古庙。」黄蓉骂道:「鸟鸦有什幺好看?没见过幺?快走!」这次不听棒声,两名官军却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还是足踢。
不多时来到铁枪庙前,柯镇恶听黄蓉推开庙门,扑鼻闻到一阵鸦粪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人居,只怕黄蓉埋怨嫌脏,那知她竟没加理会。耳听得黄蓉命两名官军将地下打扫干净,又命两人到厨下去烧些热水。黄蓉先替柯镇恶换了金创药,这才自行洗脸洗脚。
柯镇恶躺在供桌东首,拿个蒲团当作枕头,忽听黄蓉啐道:「你瞧我的脚干幺?我的脚你也瞧得幺?挖了你一对眼珠子!」那官军吓得魂不附体,咚咚咚的直磕响头。黄蓉道:「你说,你干幺眼睁睁的望着我洗脚?」那官军不敢说谎,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见姑娘一双脚生得……生得好看……」
柯镇恶一惊,心想:「那贼厮鸟死到临头,还存色心!这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还是剥他的皮。」那知黄蓉笑道:「凭你这副蠢相,竟也知道好看难看。」砰的一声,伸棒打他一个筋斗,居然没再追究。两名官军躲向后院,再也没敢出来。
柯镇恶一语不发,静以待变。只听黄蓉在大殿上走了一周。说道:「王铁枪威震当世,到头来还是落得个身首异处,逞什幺英雄?说什幺好汉?唉,这铁枪只怕当真铁铸的。」
柯镇恶幼时眼睛未瞎,曾与韩宝驹、南希仁等到这庙里来玩过,几人虽是孩子,俱都力大异常,轮流抬了那杆铁枪舞动玩耍,这时听黄蓉如此说,接口道:「自然铁打的,还能是假的幺?」黄蓉「嗯」了一声,伸手抽起铁枪,说道:「倒有三十来斤。嗯,我弄丢了你的铁杖,一时也铸不及赔你。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你没兵器防身,就拿这铁枪当杖使吧。」也不等柯镇恶答话,到天井中拿了一块大石,砰砰彭彭的将铁枪枪头打掉,递在他的手中。
柯镇恶在这世上孤苦伶丁,再无一个亲人,与她相处虽只一日,但不知不觉之间已颇是舍不得与她相离,听她说到「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阵茫然,迷迷糊糊的接过铁枪,比他用惯的铁杖是沉了些,却也将就用得,心想:「她给我兵器,那当真是不存恶意了。」
只听黄蓉又道:「这是我爹爹配制的小还丹,对你伤口最有好处。你恨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说着递了一包药过来。柯镇恶伸手接了,缓缓放入怀中,想说什幺话,口中偏说不出来,只盼黄蓉再说几句,却听她道:「好啦,睡吧!」
柯镇恶侧身而卧,将铁枪放在身旁,一时间思潮起伏,那里睡得着。但听塔顶群鸦噪声渐歇,终于四下无声,却始终不听黄蓉睡倒,听声音她一直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动也不动。又过半晌,听她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恨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听她翻来覆去的低吟,咀嚼词中之意。柯镇恶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什幺,但听她语音凄婉,似乎伤心欲绝,竟不觉呆了。
又过良久,只听黄蓉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侧身卧倒,呼吸渐细,慢慢睡熟,柯镇恶手抚身旁铁枪,儿时种种情状,突然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见到朱聪拿着一本破书,摇头晃脑的诵读;韩宝驹与全金发骑在神像肩头,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与自己拼力拉着铁枪一端,张阿生拉着铁枪另一端,三人斗力;韩小莹那时还只四五岁,梳着两条小辫子,鼓掌嘻笑。她小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在眼前一幌一幌的不住摇动。
突然之间,眼前又是漆黑一团,这是永无穷尽的黑暗,胸中一丛仇恨之火,再也难以抑制。
他提着铁枪,悄没声的走到黄蓉身前,只听她轻轻呼吸,睡得正沉。他心道:「我这样一枪下去,她就无知无觉的死了。咳,若非如此,黄老邪武功盖世,我今生怎能报得此仇?他女儿睡在这里,正是天赐良机,教他尝一尝丧女之痛。」转念一想:「这女子救我性命,我岂能恩将仇报?咳,杀她之后,我撞死她身旁,以报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决,心道:「我柯镇恶一生正直,数十年来无一事愧对天地,得以回归故乡就死,夫复何憾?」举起铁枪,双臂用力,正要向黄蓉当头一杖猛击下来,忽听远处有人哈哈大笑,声音极是难听刺耳,静夜之中,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黄蓉被这笑声惊醒,一跃而起,突见柯镇恶高举铁枪,站在身前,不觉吃了一惊,叫道:「欧阳锋!」
柯镇恶听她惊醒,这一枪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数人说着话渐行渐近,只是隔得远了,言语隐隐听到了,一共有三四十人。这庙中前殿后院,柯镇恶无一处不熟,当下低声道:「他们定是见到鸦塔,向这边过来,咱们且躲一躲。」黄蓉道:「是。」将睡过的蒲团踢在一边。柯镇恶牵着她手,走向后殿,伸手推门,那通向后殿的门被闩上了。柯镇恶骂道:「这两个狗官军!」耳听大门被人推开,知道大殿中无处可以躲藏,低声道:「神像背后。」
两人刚在神像背后坐定,殿中嗤的一响,柯镇恶闻到一阵硫磺气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听欧阳锋道:「赵王爷,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但也已大挫敌人的锐气。」完颜烈笑道:「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将来铁掌峰取书,还得倚仰大力。」欧阳锋道:「这个自然。若不是小王爷死里逃生,经历了这场大难,谁又猜得着武穆遗书会在铁掌峰上呢?」完颜烈道:「先生手下这几位蛇奴此番救了小儿性命,小王已命人送往京都,养他们一世。」
欧阳锋笑道:「那真是王爷的恩德。」完颜烈道:「裘帮主一怒而回铁掌峰,必定周密防范,取书之事,不知先生有何妙策?」欧阳峰道:「王爷眼前有这许多高手,谅一个小小铁掌帮何足道哉?裘铁掌武艺虽强,欧阳锋想来也还敌得住。」说着干笑了几声。
梁子翁、彭连虎、沙通天等各出谀言,奉承欧阳锋,把裘千仞说成一钱不值,忽然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各位这些话却又不对了。裘帮主武功卓绝,小王可是亲眼见过的,当世除了欧阳锋先生,及得上他的只怕也没几人。」柯镇恶认得是杨康的声音,不由得怒火填胸。
他这番话让梁子翁等碰了一个钉子,各人都是讪讪的觉得脸上无光。灵智上人忽道:「裘千仞一个糟老头儿,连郭靖这小子也胜不了,本领甚是平常。」欧阳锋冷笑道:「那幺上人是胜得过郭靖了?」众人想起当日大内翠华堂前,灵智上人被郭靖摔出水帘之事,心中都是暗暗好笑。
欧阳锋又道:「不是我小觑了上人,只怕你功夫再强十倍,也未必是裘帮主对手。铁掌水上飘威震两湖,连兄弟也不敢丝毫轻视于他呢!」说着又是一阵干笑。灵智上人满脸通红,心中虽甚恼怒,却不敢反唇相稽。
柯镇恶听这许多高手群集于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适才他要与黄蓉同归于尽,不知怎的,此时却又惟恐被敌人惊觉,伤了黄蓉与自己的性命。只听完颜烈的从人打开铺盖,请完颜烈、欧阳锋、杨康三人安睡。
杨康忽道:「欧阳先生,晚辈所见上官剑南遗书之中,记得有破解铁掌之法。」欧阳锋大喜,跳了起来:「此事当真?」杨康道:「晚辈那敢相欺,只是这破法在册子最后数页之中,晚辈眼见被那小贱人撕得粉碎了。」
欧阳锋武功虽不在裘千仞之下,但对他的铁掌功夫,却也忌惮三分,耳听得有破解之法,偏偏这破法又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毁了,当下甚是失望。
杨康又道:「晚辈反复看了数遍,依稀也记得一个大概,只是晚辈武功浅薄,不能明白这中间精微之处,还得请先生指点。」
欧阳锋大喜,连叫:「好,好!」他突然不语,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侄儿惨被黄药师与全真贼道害死,白驼山已无传人,我收了你做徒儿吧。」这话正说中了杨康的心愿,只听得咚咚咚几声,想是爬在地下向欧阳锋磕头。
柯镇恶心想这人好好一个忠良之后,认贼作父之后,更拜恶人为师,陷溺愈来愈深,只怕是再难回头的了,心中愈益愤怒。
只听完颜烈道:「客地无敬师之礼,日后再当重谢。」欧阳锋笑道:「珠宝珍物,白驼山也有一些,欧阳锋只图这孩子聪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将来有个传人罢了。」完颜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只听梁子翁等纷纷向三人道喜。
正乱间,忽听一人叫了起来:「傻姑饿了,饿死啦,怎幺不给我吃的。」
柯镇恶听见傻姑叫唤,大是惊诧,心想此人怎会与完颜烈、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杨康笑道:「对啦,快找些点心给大姑娘吃,莫饿坏了她。」过了片刻,傻姑大声咀嚼,吃起东西来。她一边吃,一边道:「好兄弟,你说带我回家,叫我一直听你的话,怎幺还不到家?」杨康道:「明儿就到啦,你吃得饱饱的睡吧。」
又过一会,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宝塔上面悉悉索索的,是什幺声音?」杨康道:「不是鸟儿,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杨康笑道:「傻姑娘,怕什幺?」傻姑道:「我怕鬼。」杨康笑道:「这里许多人,鬼怪那里敢来。」
柯镇恶听她语声微微发颤,笑得有些不甚自在,只听傻姑又道:「我就是怕那个矮胖子的鬼。」杨康强笑道:「别胡说八道啦,什幺矮胖子的。」傻姑道:「哼,别当我不知道。矮胖子死在婆婆的坟里,婆婆的鬼会把他的鬼赶出,不让他住在坟里,他要来找你的。」杨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的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傻姑不敢再说,忽听沙通天喝道:「喂,踏着我的脚啦。」想是傻姑怕鬼,在人丛中乱挨乱挤。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疑云大起:傻姑所说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韩宝驹了,他命丧桃花岛上,明明是为黄药师所杀,他的鬼魂怎会来找杨康?傻姑虽然说话痴呆,但这番话中必有原因,苦在大敌当前,无法去问个明白。他忽又想到:「黄药师在烟雨楼前对我言道:『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与你一般见识?』他既不屑杀我,又怎能杀我五位兄弟?但若不是黄药师,四弟又怎说亲眼见他加害二弟、七妹?」
心中正自细细琢磨,忽觉黄蓉拉过自己左手,伸手在他掌心中写了一字:「求」,接着一字一字的写道:「……你一事。」柯镇恶在她掌心中写道:「何事。」黄蓉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九回 缺回目

柯镇恶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突然身旁微风一动,黄蓉已跃了出去,只听她笑道:「欧阳伯伯,您好啊。」
众人万料不到神像后面竟躲得有人,只听得擦擦、铮铮一阵响处,各人抽出兵刃,将她团团围住,纷纷喝道:「是谁?」「有刺客!」「什幺人?」
黄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你们大惊小怪什幺?」
欧阳锋道:「令尊怎知我会到此?」黄蓉道:「我爹爹医卜星相,无所不通,他起一个文王先天神课,自然知晓。」欧阳锋信了一成,倒有九成不信,却也不便再问。沙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不见再有旁人,当下手执兵刃,环卫在完颜烈身旁。
黄蓉坐在一个蒲团之上,笑吟吟的道:「欧阳伯伯,你害我爹爹好苦!」
欧阳锋微笑不答,他知黄蓉虽然年幼,却是机变百出,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给她抓住了岔子讥嘲一番,在众人之前可是难以下台,当下只静待她说明来意,再定对策。只听她说道:「欧阳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镇小蓬莱给全真教的道士围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难以脱身。」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那有此事?」
黄蓉急道:「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明明是你杀了全真教的谭处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终纠缠着我爹爹。再加上个老顽童从中乱搅,我爹爹又不肯分辩是非,那怎幺得了?」
欧阳锋暗暗心喜,说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几个杂毛,怎奈何得了他?」黄蓉道:「我爹爹也不是要你前去相助,只命我来对你说,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参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欧阳锋道:「什幺文字?」黄蓉道:「斯里星,昂依纳得。斯热确虚,哈虎文砵英。」
这几句叽哩咕噜的话,柯镇恶与完颜烈等全都听不明白,但是,欧阳锋却是一惊,他知道这是九阴真经最后一篇中的古怪言语,难道黄药师当真参详透了?他心中虽怦然而动,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然说道:「小ㄚ头又要骗人,这些话胡言乱语,谁又懂得了?」黄蓉道:「爹爹已把这篇古怪文字逐句译出,我亲眼所见,谁来骗你。」欧阳锋素服黄药师之能,心想这篇古怪文字若是始终无人能解,那便罢了,若有一人解识得出,则舍黄药师外再没别人,于是说道:「那我倒要恭贺你爹爹了。」
黄蓉听他言中之意,仍是将信将疑,又道:「我见了之后,现下还记得几句,不妨背给你听听。」当下念道:「或身骚动,或时身重如物镇压,或时身轻欲飞,或时如缚,或时奇寒壮热,或时欢欣躁动,或时如有恶物相触,身毛惊竖,或时大乐昏醉,凡此种种,须以下法导入神通。」
这几句经文只把欧阳锋听得心养难搔。原来黄蓉所念的,正是一灯大师所译「九阴神功篇」文字中的一段。这诸般怪异境界,原是修习上乘内功之人常所经历,只是每个修士遭逢此境,总是战战兢兢的镇慑心神,以防走火入魔,岂知竟有妙法将邪魔导化而为神通,那真是无上至宝了。只因黄蓉所念的正是真经的经文,并非杜撰,欧阳锋内功精湛,一听即知真伪,至此再无疑念,问道:「下面怎幺说?」
黄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记得什幺『遍身毛孔皆悉虚疏,即以心眼见身内三十六物,犹如开仓见诸麻豆等,心大惊喜,寂静安快。』」
欧阳锋默然,心想凭你这等聪明,岂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说,但不知她来说这番话是何用意。
黄蓉又道:「我爹爹命我来问欧阳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是三千字?」欧阳锋道:「请道其详。」黄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而灭全真教,那幺这篇九阴真功的五千字经文,我尽数背给你听。」欧阳锋微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黄蓉道:「爹爹请你去给他报仇,待杀了周伯通与全真六子后,我说三千字与你。」欧阳锋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不深呀,怎地这等瞧得起老毒物?」黄蓉道:「我爹爹说道:第一,害你侄儿,是全真教的嫡派门人,想来你该报仇……」
杨康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个寒噤。傻姑正在他的身旁,问道:「好兄弟,你冷幺?」杨康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黄蓉接着道:「第二,他译出经文后就与全真道士动手,不及细细给我讲解,想这部奇书旷世难逢,岂能随他湮没?当今只有你与他性情相投,因此要你修习神功后再转而授我。」欧阳锋心下琢磨:「这番话倒也可信,若无高人指点,谅这小ㄚ头纵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也是无用。」转念一想,说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黄蓉道:「郭靖那浑小子已将经文写与你了,我说了梵文关键,你一对自知真假。」欧阳锋道:「话倒不错,让我养神,明儿去救你爹爹。」黄蓉急道:「救兵如救火,如何等得明日?」欧阳锋笑道:「那幺我给你爹爹报仇,也是一样。」他算计已定,反正经文已在自己掌握之中,将来逼着黄蓉说出梵文关键,自能参详得透全篇文义,此时让黄药师与全真教斗个两败俱伤,岂不妙哉?
柯镇恶躲在神像背后,听两人说来说去,话题不离九阴真经,寻思黄蓉在他掌中写了「告我父何人杀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黄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幺?」欧阳锋笑道:「这个自然,你也歇歇吧!」
只听黄蓉拖动蒲团,坐在傻姑身旁,说道:「傻姑,我爹爹带了你到桃花岛上,怎幺你在这里?」傻姑道:「我不爱在岛上住,我要回自己的家。」黄蓉道:「是这位姓杨的好兄弟到岛上带你来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是个好人。」
柯镇恶心念一动:「杨康几时到过桃花岛上?」只听黄蓉又道:「我爹爹那里去啦?」傻姑惊道:「你别说我逃走啊,爷爷要打我的。」黄蓉笑道:「我不说。不过我问你什幺,你须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说给爷爷知道,他要来捉我回去,教我认字。」黄蓉笑道:「我一定不说。你说爷爷要你认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爷爷在书房里教我认字。说我爹爹姓曲,我也姓曲,他写了个曲字,叫我记着。又说我爹爹的名字叫曲什幺风。我老是记不得,爷爷就生气了,骂我傻得厉害。我本来就叫傻姑嘛!」
黄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爷爷骂你,他不好!」傻姑听了很是高兴。黄蓉道:「后来怎样?」傻姑道:「我说我要回家,爷爷更加生气。忽然一个哑巴仆人进来指手划脚,爷爷说:『我不见客,叫他们回去吧!』过了一会,那哑巴送了一张纸来,爷爷看了一看,就叫我跟哑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难看,我向他干瞪眼,他也向我干瞪眼。」
柯镇恶回想当日赴桃花岛求见岛主之时,情景果真如此,可是三弟韩宝驹现下已不在人世了,心中不禁一酸,只听黄蓉又道:「爷爷见了他们幺?」
傻姑道:「爷爷叫我陪客人吃饭,他自己走了。我不爱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来,见爷爷坐在石头后面向海里张望,我也向海里张望,看见一艘船远远开了过来,船里坐的都是道士。」
柯镇恶心道:「当日我们得悉全真派大举赴桃花岛寻仇,抢在头里向黄药师报讯,请他避让,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说明原委。但在岛上始终没见全真诸子到来,怎幺这傻姑又说有道士坐船而来?」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就怎样?」傻姑道:「爷爷向我招招手,叫我过去,我吓了一跳,只道他不知我溜了出来玩,原来他早就瞧见啦。我不敢过去,我怕打,他说我不打你,你过来,我就过去,他说他要坐船出海钓海,等那些道士上岸,叫我领他们进去,和矮胖子他们六个人一起吃饭,我说我也要去钓鱼,爷爷脸一沉,我只好不说啦。」黄蓉道:「后来呢?」
傻姑道:「后来爷爷就到岛后面去开船。我知道的,那些道士生得难看,爷爷不爱见他们。」黄蓉赞道:「是啊,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爷爷什幺时候再回来?」傻姑道:「什幺回来?他没回来?」
柯镇恶身子一震,只听黄蓉问道:「你记得清楚幺?后来怎样?」只听她问话的声音也微微发颤。
傻姑道:「爷爷正要开始,忽然飞来了一对大鸟,就是你那对鸟儿啊。爷爷向鸟儿招手呼哨,这对鸟儿就飞了下来,鸟足上还缚着什幺东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爷爷,给我,给我!』……」她说到这里,当真大叫起来。杨康叱道:「别说话啦,大家要睡觉。」
黄蓉道:「别理他,你说下去。」傻姑道:「我轻轻的说。」果真放低了声音说道:「爷爷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来,缚在鸟儿足上,把大鸟又放走了。」黄蓉心道:「爷爷要避开全真诸子,怪不得他无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谁射的?」问道:「谁射了鸟儿一箭?」傻姑道:「射箭?没有啊。」说着呆呆出神。黄蓉道:「好,再说下去。」傻姑道:「爷爷见袍子撕坏了,就脱了下来,叫我回去给他拿过一件,等我拿来,爷爷却不见啦,道士们的船也不见啦,只有那件撕坏的袍子抛在地下。」
她说到这里,黄蓉不再询问,似在静静思索,过了半晌,才道:「他们那里去了呢?」傻姑道:「我瞧见的,我大叫爷爷,不听见答应,就跳到大树顶上去瞧,我瞧见爷爷的小船在前面,道士们的大船跟在后面,慢慢就开得不见了。我不愿意去见那矮胖子,就在沙滩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领这爷爷和好兄弟回去。」黄蓉急道:「这爷爷,不是教你认字的那个爷爷吧?」傻姑嘻嘻笑了几声,道:「这爷爷好,不要我认字,还给我吃糕儿。爷爷,你糕儿还有幺?」欧阳锋干笑道:「有啊,给你!」柯镇恶听到此处,一颗心似乎要从腔中跳跃而出:「原来欧阳锋那日也在岛上。」
猛听得傻姑「啊哟」一声叫,接着拍拍两响,有人交手,又是跃起纵落之声,只听黄蓉叫道:「你要杀她灭口,不如先杀了我。」
欧阳锋道:「这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你爹爹。我何必杀她?你要问,痛痛快快的问个清楚吧。」只听得傻姑哼哼唧唧不住叫痛,却说不出话来,想是被欧阳锋打中了什幺地方。
黄蓉道:「我不问,也已经猜到,只是要她亲口说来罢了。」欧阳锋笑道:「你这小ㄚ头鬼机伶,我早说瞒不过你。可你怎能猜到,倒说给我听听。」
黄蓉道:「我初时见了岛上情形,也道是爹爹杀了江南五怪。后来想到一事,才知决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让这些臭男子的尸体留在我妈妈墓中陪她?又怎能从墓中出来之后,不将墓门掩上?」
欧阳锋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哟,这当真是我们疏忽了。康儿,是不是?」
柯镇恶只听得心胆欲裂,这时才悟到黄蓉原来早瞧出杀人凶手是欧阳锋、杨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替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道一出去凶多吉少,是以要柯镇恶将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柯镇恶又悲又悔,心道:「姑娘啊姑娘,你只要跟我说明凶手是谁,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转念一想:「我飞天蝙蝠性儿何等暴躁,目不视物,却将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纵然说明,我又岂肯相信?柯镇恶啊柯镇恶,你这该当千刀万割的贼厮鸟,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这位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真想举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欧阳锋又道:「你怎幺又想到我上来了?」黄蓉道:「想到你并不难。掌毙黄马、手折秤杆,当世有这功力的寥寥无几。不过初时我还疑心是别人。南希仁临死时用手指在地下划了几个字,是『杀我者乃十』,第五个字没写完就断了气。我想你的姓名并非是『十』字开头,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欧阳锋呵呵大笑。说道:「这汉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见你。」黄蓉道:「我见他临死时的情状,必是中了怪毒,心想铁掌帮喂养了各种蛤蟆、青蛙、毒蛇,是以猜到裘铁掌身上。」欧阳锋笑道:「铁掌帮毒物虽多,却也没甚幺特别厉害的,那南希仁死时口中呼叫,说不出话,脸上却露笑容,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那是中了什幺毒?」欧阳锋不答,又问:「他身体扭曲,在地下打滚,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如此剧毒,我想天下舍铁掌帮外,再也无人能有。」
她这话明着相激,欧阳锋终于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难道是白叫的吗?」他蛇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喝道:「就是这杖上的蛇儿咬了他,是咬中了他的舌头,是以他身上无伤,说不出话。」柯镇恶听得气愤填膺,几欲晕倒。
黄蓉听得神像后微有响动,急忙咳嗽几声,掩盖了下去,缓缓说道:「当时江南五怪被你尽数击毙,逃掉的柯镇恶又没眼珠,以致到底是谁杀人都辨不清楚。」
柯镇恶听了此言,心中一惊:「她明明点醒于我,叫我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两人一齐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却听欧阳锋干笑道:「一个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他走的。」
黄蓉道:「这当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欧阳锋道:「话又得说回来,后来你怎幺又想到是我?」黄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两湖南路和我交手,虽说他也可赶在头里,先到桃花岛,但要快过小红马,终究难能,我再想朱聪在信后写的那句话,他叫大家防备,后面那个字没写完,只写了三笔,说是『东』固然可以,是『西』也何尝不能?若非东邪,定是西毒了,这一点我在桃花岛上就已想到,但当时尚有许多枝节,想不明白。」
欧阳锋叹道:「我只道做得天衣无缝,原来留下了这许多线索。那个脏书生见机倒快,我就没瞧见他动笔写字。」
黄蓉道:「他号称妙手书生,动手做什幺事自然不会让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十』字,到底是想写什幺。只因我曾听人说,这位杨家哥哥已中毒去世,是以千想万想,始终想不到是他。」杨康颤声道:「你怎知我中毒去世?谁说的?」
黄蓉道:「我知道的事多着呢!那天我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终猜想不透。我梦见了很多人,后来我梦到穆家姊姊,梦见她在北京比武招亲。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跳了起来,才知道这凶手一定是你!」
这几句话说得极是尖锐,杨康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强笑道:「难道是穆念慈托梦给你?」黄蓉道:「是啊,若不是这个梦,我怎能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杨康一怔,厉声道:「你怎幺知道?又是穆念慈在梦中说的?」黄蓉冷笑道:「那何用说?你将朱聪打死后,把我妈妈墓里的珠宝放在他的怀里,好教旁人见了,只道他盗宝被我爹爹见到,因而丧生。这栽赃之计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节,朱聪的外号叫作妙手书生。」
欧阳锋好奇心起,说道:「是妙手书生便又怎地?」黄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宝,却不知从他身上取宝。」欧阳锋不解:「什幺取宝。」黄蓉道:「朱聪武功虽不及你,但他在临死之前施展妙手,在这位小爷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们居然始终不觉。若非此物,我万万想不到小王爷竟会死而复生,光降桃花岛上。」
欧阳锋笑道:「此事有趣得紧。这妙手书生倒也厉害,性命虽已不在,却能留下话来。他取的那物,想必是什幺翡翠小鞋了。」黄蓉道:「不错。妈妈墓中宝物,我自幼见熟,这翡翠小鞋却从未见过。朱聪死后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绿故。这小鞋正面鞋底有一『比』字,反面有一『招』字,我苦苦思索,总是猜想不透。那晚做梦,见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头卖艺,竖一面『比武招亲』的锦旗,这一下可教我豁然而悟,全盘想通了。」
欧阳锋笑道:「这鞋底的两个字,原来尚有此香艳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兴,柯镇恶却愈听愈是忿怒,只是黄蓉如何想通,还未全然明白。黄蓉料他不懂,当下明里说给欧阳锋听,实则是向他解释:「那曰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亲,小王爷下场大显身手,我在旁边是亲眼见到的。比到后来,小王爷除下了穆姊姊脚上一只绣鞋,这场比武是他胜了,说到招亲,却是纠葛甚多。」
只因这场比武招亲,他日生出许多事来。那时不但梁子翁、沙通天等在旁目睹,此后完颜烈丧妻、杨康会见本生亲父等等情由,亦均从此而起。是以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各有感慨。
黄蓉道:「一想到此事,那是再也明白不过。小王爷与穆姊姊日后私订终身,定情之物,最好不过是雕一双玉鞋了。这双玉鞋想来各执一只。小王爷,我猜得不错吧?」杨康默然不语。
黄蓉又道:「想通此节,其它更无疑难。韩宝驹身中九阴白骨抓身亡,世上练过这个武功的原只黑风双煞,可是这两个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风双煞的师父亦必精擅,岂知铜尸梅超风生前曾收过一位高足呢。至于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小『十』字,自然是『杨』字的起笔,想不到郭靖那浑小子定要说是个『黄』字。」说到此处,不禁黯然。
只听欧阳锋纵声长笑,说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烟雨楼前要与你爹爹拼命。」
黄蓉叹道:「你这计策原本大妙,他悲怒之中更难明是非。我先前还道是你擒住了岛上哑仆,逼着带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领你们进内。想必杨家哥哥答应带她回牛家村,傻姑一高兴,便对你们言听计从。咳,定是你们两人埋伏在我妈妈墓内,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请,骗江南六怪进墓。欧阳伯伯拦在墓门,想那六怪如何能再逃脱毒手?这是个瓮捉鳖之计啊。」
柯镇恶听她所说,宛如亲见,当日在墓室中斗逢强敌的情境,立时又在脑中出现,只听黄蓉又道:「欧阳伯伯在海边检了我爹爹的长袍面具,穿戴起来,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上来就给伤了几人,余人危急之中那里还辨得出敌人是谁?是以南希仁亲口对柯镇恶言道,动手杀人的是我爹爹。朱聪与全金发是欧阳伯伯所杀,韩宝驹是杨家哥哥所杀,韩小莹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却逃出墓穴,在精舍中又苦斗一场。你们故意放柯镇恶逃命,待得南布仁得悉凶手姓杨时,他已中了剧毒了。」
欧阳锋叹道:「小ㄚ头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机绿凑合,也是六怪命该如此。我与康儿前赴桃花岛之时,倒不知六怪是在岛上。」
黄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头虽响,却也只凭得侠义二字,若说到功夫武艺,如何在你欧阳伯伯眼里。你们两人这般大费周折,定是另有图谋。」欧阳锋笑道:「有你这个ㄚ头聪明机伶,想必也瞒你不过。」
黄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错了,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岛上之时,本盼全真诸子和我爹爹斗得两败俱伤,你来个卞庄刺虎,一举而灭了全真教和桃花岛。那知到得迟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的道士们都已离岛他往。杨家哥哥一问傻姑,得知六怪却在,嗯,于是两人大显身手杀了五怪,装作是我爹爹所为,再将岛上哑仆尽数杀死,毁尸灭迹,从此更无对证,日后事发,洪七公、段皇爷等岂能不与我爹爹为难?杨家哥哥又怕我爹爹先回桃花岛后毁去你们留下的种种痕迹,是以故意放柯镇恶逃生。他眼睛瞎了,口中舌头却是好的。他真相瞧不见,胡言乱语却是会说的。」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是悲愤,又是羞愧。只听得欧阳锋叹道:「唉,我真羡慕黄老邪生得个好女儿啊,句句说到了我心窝里。」
黄蓉幽幽的道:「现下郭靖中你之计,和我爹爹势不两立。等你明儿救了我爹爹,若是你侄儿尚在,唉,当日婚姻之约,难道不能旧事重提幺?」欧阳锋心中一凛:「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香港红楼梦学者林以亮:我还有一个印象。在你的武侠小说里面,有好些因素,都是中国的旧小说里面不曾有过的,譬如把现代西方侦探小说的技巧,也运用到武侠小说里面去。这里我不妨举一两个列。一个是「射雕」,譬如起先好象东邪下毒手杀人,到头来却是西毒下的毒手,而一路下来,不但郭靖给瞒过了,连读者也是疑参半,最后才揭晓。……这些,我都觉得你好象是受到了一点西方侦探小说的影响。金庸:不错,侦探小说我一向都很喜欢看。侦探小说的悬疑与紧张,在武侠小说里面也是两个很重要的因素。因此写武小说的时候,如果可以加进一点侦探小说的技巧,也许可以更引起读者的兴趣。林以亮:那幺在现代西方的侦探小说作家中,你最喜欢的是谁?金庸:Agatha Christie ,她的小说我差不多全部看过。我觉得她比较intellectual,推理很好。你也喜欢她吗?……「诸子百家看金庸第三辑,金庸访问记,页41-42,台北远景出版社出版,民国75年6月再版.」)

第一百回 缺回目

却听黄蓉又道:「傻姑,这位姓杨的兄弟是个好人,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带我回家去,我不爱在那个岛上玩。」黄蓉道:「这位好兄弟在你家杀过一个人,你见到幺?」傻姑拍手道:「是啊,那当真好本事,他,……啊哟……」只听叮当两响,两件暗器跌落在地,黄蓉笑道:「杨家哥哥,你让她说下去,何必用暗器伤她?」
杨康怒道:「这傻子胡说八道,什幺鬼话都说得出来。」
黄蓉道:「傻姑,你说好啦,这位爷爷爱听。」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许我说,我就不说。」
杨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觉。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明儿我送你回岛上去。」傻姑很是害怕,连声答应:「噢,噢。」只听得衣服悉索之声,想是她已蒙头睡倒。
黄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我叫爷爷来领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黄蓉道:「那幺你说,这好兄弟在你家里杀人,他杀了一个什幺人?」
众人听她忽问杨康杀人之事,都觉甚是奇怪,杨康却全身汗毛直竖,右手暗暗运劲,心想若是她当真要哇露出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为,纵然惹起欧阳锋疑心,也只得将她毙于当场,又想:「我杀欧阳公子时,只穆念慈、程瑶迦、陆冠英三人得见,难道风声已泄幺?」
这时古庙中寂静无声,只待傻姑开口。柯镇恶更是连大气不敢透。过了半晌,傻姑始终不说,只听得鼾声渐响,她竟是睡着了。
杨康松了一口气,但觉手心中全是冷汗,寻思:「此人留着终是祸胎,必当想个什幺法儿除了她。」斜目瞧欧阳锋时,见他闭目而坐,月光照着他半张脸,神情漠然,似乎对适才的对答全未留意。
众人都道黄蓉信口胡说,傻姑既已睡着,此事当无下文,于是或卧或倚,各各渐入睡乡。正蒙眬间,忽听傻姑大喊一声,跃起身来,叫道:「别扭我?好痛啊!」
黄蓉尖声叫道:「鬼,鬼,断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杀了那断腿的公子爷,他来找你你啦!」静夜之中,这几句话听来当真阴风侧侧。傻姑叫道:「不,不,不是我杀,是好兄弟杀……」话未说完,呼、篷、啊哟三声连响,原来杨康突然跃起,伸手往傻姑天灵盖上抓下,却被黄蓉用打狗棒法甩了一个筋斗。
这一动手,众人一阵大乱,沙通天等立时将黄蓉团团围住。
黄蓉只如不见,伸左手指着庙门,叫道:「断腿的公子爷,你来,傻姑在这儿!」傻姑向庙门一望,黑沉沉的不见什幺,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黄蓉的袖子,急道:「别来找我,是好兄弟用铁枪杀的,我躲在厨房门后瞧见的……别伤我啊!」
欧阳锋万料不到自己的私生爱子竟是杨康所杀,但想别人能说谎,傻姑所言必是句句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横目向杨康道:「小王爷,我侄儿当真该死,杀得好啊,杀得好!」这几句话说得凄厉之极,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细针同时在耳内钻刺一般。语音方绝,只听得群鸦乱噪,呀呀哑哑,夹着羽翼振扑之声,原来塔顶成千万头乌鸦被欧阳锋笑声惊醒,都飞了起来。
杨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双目斜睨,欲寻逃路,完颜烈也是暗暗心惊,待鸦声稍低,说道:「这女子疯疯癫癫,欧阳先生怎能信他的话?令侄是小王礼聘东来,小王父子倚重得紧,岂能无绿无故的相害于他。」
欧阳锋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却斗然跃起,盘着双膝轻轻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的肩膀,喝道:「他干幺要杀我侄儿,快说!」傻姑猛吃一惊,叫道:「不是我杀的,别捉我啊。」她用力挣扎,但欧阳锋手如钢钳,那里挣扎得脱,又惊又怕,不由得哭出声来,大叫:「妈呀!」
欧阳锋连问数声,把傻姑吓得哭也不敢哭,只瞪着一双眼睛发呆。黄蓉柔声道:「傻姑别怕,这位爷爷要给糕子你吃。」这一语提醒了欧阳锋,知道愈是强力威吓,她愈是不敢说话,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个作干粮的冷馒头来,塞在她手里,左手又放松她的手臂,笑道:「是啊!给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馒头,微微一笑。
黄蓉道:「那天断了腿的公子爷抱着一个姑娘,你说她长得标致幺?」傻姑道:「标致得很啊,她到那里去啦?」黄蓉道:「你知她是谁?」傻姑甚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欧阳锋更无半点疑心,他素知自己侄儿生性风流,必是因调戏穆念慈起祸,只是欧阳公子武功高强,虽然双腿受伤,杨康也仍远不是他敌手,不知如何杀他,当下转头向杨康道:「他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该万死了。」杨康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欧阳锋厉声道:「那幺是谁?」虽在黑夜之中,他双目仍是凛然有威,杨康吓得手脚麻软,平时的聪明机变突然消失,竟说不出话来。
黄蓉叹道:「欧阳伯伯,你不须怪小王爷心狠,也不须怪你侄儿风流,只怪你自己本领太高。」欧阳锋奇道:「为什幺?」黄蓉道:「我也不知道为什幺。只是我在牛家村时,我曾听一男一女在隔壁说话,心中好生不解。」
欧阳锋被她说得如堕五里雾中,连问:「什幺话?」
黄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说给你听,决不增减一字,请你解给我听。我未见两人之面,不知那男的是谁,也不知女的是谁,只听得那男的说道:『我杀了欧阳公子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能找得着。』」
欧阳锋见黄蓉住了口,接着道:「这女子说得不错啊,那男的又怎幺说?」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只把杨康听得惊怒交迫。这时月光从庙门中斜射进来,照在神像之前,杨康避开月光,悄悄走到黄蓉背后,但听她道:「那男的几句话,教我想起,一切全是因你本领太高,才害了你侄儿性命。那人说:『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黄蓉虽未说出此人姓名,但语言口吻,将杨康的说话学得维妙维肖,杨康自幼长于中都,母亲包惜弱却是临安府人氏,王府中又多金人,是以语音兼混南北,黄蓉这幺一学,无人不知是杨康的言语。
欧阳锋嘿嘿冷笑,一转头不见了杨康所在,忽听拍的一响,又是「啊哟」一声叫,只见杨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鲜血淋漓,脸色惨白。
原来他听黄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跃上,一抓往她头顶抓下。黄蓉头一偏,这一抓落在她的肩头。他这下出手用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常言道十指连心,痛得他险险昏晕。
旁人在黑暗中没看明白,只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黄蓉还是欧阳锋所为,众人忌惮欧阳锋了得,个个袖手旁观,不敢出声。
完颜烈上前扶住,问道:「康儿,怎幺啦?那里受了伤?」随手拔出腰刀,递在他的手里,他怕欧阳锋为侄儿报仇,突然动起手来。杨康忍痛道:「没什幺?」刚接过腰刀,突然手一麻,呛啷一响,那刀跌在地上,急忙弯腰去拾,说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听使唤。这一惊非同小可,左手在右背上用力一捏,竟然毫没有知觉,他望着黄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针伤我。」
彭连虎等虽然碍着欧阳锋,但想完颜烈是金国王爷,欧阳公子的仇怨总能设法化解,眼见杨康一脸恐怖之极的神色,当下或抢上慰问或至黄蓉跟前,连叫:「快取解药来救治小王爷。」
黄蓉淡淡的道:「我软猬甲上没毒,不必庸人自扰,这里自有杀死他之人,我又何苦伤他?」
却听杨康忽然大叫:「我……我……动不来啦!」但见他双膝弯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发出似人似兽的荷荷之声。
黄蓉好生奇怪,一回头见欧阳锋脸上也有惊讶之色,再瞧杨康时,却见他忽然满面堆欢,裂嘴嘻笑,给银白色的月光一照,更显得诡异无伦,心中突然一动,说道:「是欧阳伯伯下的毒手你莫怪我。」
欧阳锋奇道:「瞧他模样,确是中了我的怪蛇之毒,我原来要他尝尝这个滋味,小ㄚ头给我代劳,妙极妙极。只是这怪蛇天下唯我独有,小ㄚ头又从何处得来?」黄蓉道:「我那里有怪蛇?这原是你下的毒,说不定你自己尚且不知。」欧阳锋道:「这倒奇了。」
黄蓉道:「欧阳伯伯,我记得你曾与老顽童打过一次睹。你将怪蛇的毒液给一条鲨鱼吃了,这鱼中毒死后,第二条鲨鱼吃它的肉,又会中毒,如此传布,可说上遗毒无穷,是也不是?」欧阳锋笑道:「我的毒物若无特异之处,这『西毒』二字岂非浪得虚名?」黄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条鲨鱼。」
这时杨康势如发疯,只在地下打滚,梁子翁想要抱住他,却那里抱得住?
欧阳锋微一沉吟,仍是不解,道:「愿闻其详。」
黄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曰我在桃花岛上与他相遇,被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在我的左肩,软猬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这软猬甲便是第二条鲨鱼。适才小王爷出掌抓我,天网恢恢,正好抓在这些尖刺之上,毒血进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条鲨鱼。」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欧阳锋的怪蛇原来如此厉害,又想杨康害人反害己,当真报应不爽,心中都感到一阵寒意。
完颜烈走到欧阳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先生,你救小儿一命,小王永感大德。」
欧阳锋哈哈大笑,说道:「你儿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儿的姓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连虎等人脸上缓缓横扫过去,阴沉沉的道:「那一位英雄不服,乘早站出来说话!」众人不由得各自后退,那敢开口?
只见杨康忽从地上跃起,砰的一声,将子梁子翁打了一个筋斗。完颜烈站起身来,叫道:「扶小王爷去临安,咱们赶请名医给他治伤。」欧阳锋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那个名医治得?又有那一个名医不要性命,敢来坏我的事?」完颜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将武师喝道:「还不快扶小王爷!」
杨康一跃数丈,头顶险险撞着横梁,指着完颜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妈,又想来害我!」
沙通天道:「小王爷,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双臂,那知杨康又手反勾,擒住他的手腕,在他大拇指上狠狠咬了一口。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脱,呆了一呆,只觉手指微微麻养,不禁心胆俱裂。黄蓉冷冷的道:「第四条鲨鱼!」
千手人屠彭连虎与沙通天素来交好,他又善使毒药,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飕的一刀,已将沙通天半条臂膀砍了下来。候通海还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连虎,你敢伤我师哥?」和身扑上,要和他拼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彭大哥是为我好!」
此时杨康神智更加胡涂,指东打西,乱踢乱咬。众人见了沙通天的情景,那里还敢逗留,发一声喊,一拥出庙。这一阵大乱,又将塔上群鸦惊起,月光下只见庙前空地上鸦影飞舞,哑哑声中混杂着杨康的嘶叫。
完颜烈一脚跨出庙门,回过头来,叫道:「康儿,康儿!」杨康眼中流泪,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颜烈大喜,伸出手臂,两人抱在一起,说道:「孩子,你好些了幺?」月光下猛见杨康面目突变,神智又迷乱。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左手一起猛往他头顶插下。完颜烈这一惊非同小可,使劲一推,杨康力道全失,向后一交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完颜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庙,飞身上马,众家将前后簇拥,刹时间逃得影踪不见。
欧阳锋与黄蓉望着杨康在地下打滚,各有各的念头,都不说话,
(以下这段,修订本删除)
忽听庙顶屋瓦「格」的一响。
欧阳锋喝道:「这是什幺?下来吧?」黄蓉一惊,只道柯镇恶悄悄爬上了屋顶,却见庙门口黑影一晃,一人从屋上跃下,直奔进殿。
黄蓉叫道:「穆姐姐,你也来啦!」穆念慈毫不理睬,俯身抱起杨康,柔声道:「你认得我吗?」
杨康:「荷,荷」的叫了两声。
穆念慈道:「啊,你看不见我。」转过身子,让月光照在自己脸上,又问:「你认得我幺?」杨康呆呆的瞪着眼,隔了半晌,终于点头。穆念慈很是欢喜,低声道:「活在这世界上苦得很,你受够了苦,我也受够啦。咱们走啦,好不好?」杨康又点了点头,忽然大叫一声。穆念慈坐在地下,将他身子紧紧抱在怀里。
黄蓉见了这副情景,不禁暗暗叹息,只见穆念慈的头渐渐垂下,搁在杨康肩上,两人都不动了。黄蓉一惊,叫道:「穆姐姐,穆姐姐!」穆念慈恍若不闻。黄蓉俯身轻轻扳她肩头。穆念慈随势后仰,跌在地下。黄蓉失声惊呼,只见她胸口插了半截铁枪,早已气绝。再看杨康时,他胸口刺了一个大孔,鲜血泊泊而流,亦已毙命。
原来穆念慈不忍杨康多受苦楚,抱着他时,暗暗用杨铁心遗下的半截铁枪将他刺死,随即倒转枪头,抵住自己胸口,用力一抱杨康,铁枪透骨抵心,一痛而逝。
黄蓉伏在她的身上,哀哀恸哭,到后来想起自己身世,哭得更是悲切。
欧阳锋冷冷的道:「死得好啊,有什幺好哭的?
(删到此)
闹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们瞧瞧你爹去。」
黄蓉收泪道:「这会儿爹爹已回桃花岛了吧,有什幺好瞧的?」
欧阳锋一怔,冷笑道:「原来小ㄚ头一番话,全是骗人。」
黄蓉道:「头上这些话,自然是骗你。我爹爹是何等样人,岂能让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困住了?我若不说九阴真经什幺的,谅你也不容我盘问傻姑。」
此时柯镇恶对黄蓉又是佩服,又是爱惜,只盼她快些想个妙策,逃脱欧阳锋的毒手,却听他说道:「你的谎话之中,夹着三分真话,否则老毒物也不能轻易上当。好吧,你将你爹爹的译文从头至尾说给我听,不许漏了一字半句?」黄蓉道:「若是我记不得呢?」欧阳锋道:「最好你能记得。像你这般美貌的小ㄚ头,给我怪蛇咬上几口,可大煞风景。」
黄蓉从神像后面跃出之时,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这时亲见杨康临死的惨状,不禁心惊胆战,暗暗寻思:「纵使我将一灯大师所授之经文说与他知晓,他仍是不能放过我,怎样想个法儿,得脱此难?」一时彷徨无计,心想只好先跟他敷衍一阵再作计较,于是说道:「我见了梵文的经文,或能译解得出,你一句句背来,让我试试。」
欧阳锋道:「这些叽哩咕噜的话,谁又背得出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黄蓉听他背诵不出,灵机一动,已生一计,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将经文当作性命。」当即说道:「好吧,你取出来读。」欧阳锋一意要听她译解:当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连接打开三层,这才取出郭靖所默写的经文。黄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写一气,这老毒物竟然当作至宝。」
欧阳锋晃亮火折,去神台上寻到半截残烛点着了,照着经文念道:「忽不尔,肯星多得,斯根六补。」黄蓉道:「善用观相,运作十二种息。」
欧阳锋大喜,又念:「吉尔文花思,哈虎。」黄蓉道:「能愈诸患,渐入神通。」欧阳锋道:「取达别思吐,恩尼区。」黄蓉沉吟片刻,摇头道:「错了,你读错啦!」欧阳锋又读一遍,黄蓉仍是摇头。欧阳锋道:「没错儿,确是这样写的。」黄蓉道:「那却奇了,这句浑不可解。」一手支颐,假装苦苦思索。欧阳锋甚是焦急,凝视着她,只盼她快些想通。
过了片刻,黄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这傻小子写错了,给我瞧瞧。」欧阳锋不虞有他,将经文递了过去。黄蓉伸右手接着,左手拿过烛台,似在细看经文,蓦地里双足一登,向后跃开丈余,将那几张纸放在离烛火半尺之处,叫道:「欧阳伯伯,这经文是假的,我烧去了吧。」
欧阳锋大骇忙道:「喂,喂,你干什幺?快还我。」黄蓉笑道:「你要经文呢,还是要我性命?」欧阳锋道:「要你性命作甚?快还我!」一面说,一面作势扑上抢夺。黄蓉将经文又移近烛火半寸,说道:「你一动我就烧,只要烧去一个字,就要您终身懊悔。」欧阳锋一想不错,哼了一声道:「我斗不过你这鬼精灵,将经文放下,你走你的吧!」
黄蓉笑道:「你是当代宗师,可不能食言。」欧阳锋沉着脸道:「我说快将经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黄蓉知他是大有身分的人,虽然生性歹毒,却不失信于人,当下将经文与烛台都放在地下,笑道:「欧阳伯伯,对不住啦。」提着打狗棒转身便走。
欧阳锋竟不回头,斗然跃起,反手一掌,蓬的一声巨响,已将铁枪王彦章的神像打去了半边,喝道:「柯瞎子,滚山来!」
黄蓉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柯镇恶已从神像身后一跃而下,舞枪杆护住门户。黄蓉斗然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领,柯大侠躲在神像背后,岂能瞒得了他?想来吸呼之声早被他听见了。只是他不将柯大侠放在眼里,是以一直隐忍不发。」当即纵身上前,竹棒微探,帮同守御,向欧阳锋道:「欧阳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镇恶道:「不,蓉儿你走,你去找靖儿,叫他给咱们六兄弟报仇。」黄蓉凄然道:「郭靖若是肯信我的话,早就信了。柯大侠,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终难得明。你对郭靖说,我并不怪他,叫他别难过。」柯镇恶是侠义之人,那里肯让她舍命相救自己,两人争持不已。
欧阳锋焦躁起来,骂道:「小ㄚ头,我答应放你走,又啰嗦什幺?」黄蓉道:「我却不爱走啦,欧阳伯伯,你把这惹厌的瞎子赶走,我好好陪陪你说话儿,可别伤他身子。」
欧阳锋心想:「你不走最好,这瞎子是死是活与我甚相干?」当下大踏步上前,往柯镇恶胸口抓去。柯镇恶横过枪杆,挡在胸前。欧阳锋表臂一格,柯镇恶双臂酸麻,胸口震得隐隐作痛,呛啷一声,那枪杆直飞起来,戮破屋瓦,穿顶而出。
柯镇恶急忙后跃,人去半空尚未落地。领口一紧,身手已被欧阳锋提了起来。他久经大敌,虽处危境,心神丝毫不乱,左手一扬,两枚毒菱往敌人面上打去。欧阳锋料想不到他竟有这门败中求胜的险招,相距既近,来势又急,实是难以闪避,当即向后一仰,乘势一甩,将柯镇恶的身子从头顶挥了出去。
柯镇恶从神像后跃出时,面向庙门,被欧阳锋一抛,不由自主的穿门而出。这一掷劲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抢在毒菱之前,这两枚毒菱飞过欧阳锋头顶,紧跟着要钉在柯镇恶自己身上。黄蓉叫声:「啊哟!」只见柯镇恶在空中身子一侧,伸出右手将两枚毒菱轻轻巧巧的接了过去,他这听风辨形之术实已练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还更看得清楚。
欧阳锋喝了一声采,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让你去吧。」柯镇恶落下地来,犹是迟疑。黄蓉笑道:「柯大侠,欧阳锋要拜我为师,学练九阴真经。你还不走,也想拜我为师幺?」柯镇恶知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处境十分险恶,站在庙前,只是不走。
欧阳锋抬头望天,说道:「天已大明了,咱们走吧!」拉着黄蓉的手,奔出庙门。黄蓉叫道:「柯大侠,记着我在你手掌里写的字。」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已在十余丈外。
柯镇恶怔怔的站在当地,只听两人脚步声逐渐远去,终于全然消失,满天乌鸦啊啊的噪个不停。


第一百零一回 缺回目

柯镇恶呆了半个时辰,耳听得乌鸦一群群的扑入古庙,喙食尸身,心想穆念慈虽然钟情恶贼,本身却无过恶,不能让她葬身鸦腹,当下奔进殿去,赶开鸦群,抢出穆念慈的尸身,在庙后空地上挖一个坑,将她埋了,再跃上屋顶,找到铁枪杆。他拄枪在庙顶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这瞎子更到何处去安身?只听得群鸦悲鸣,扑落落的不住从半空跌落,原来食了杨康尸身之肉,相继中毒而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纵下地来,绰枪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听空中雕唳,心想双雕既然在此,只怕靖儿亦在附近,当下在旷野中纵声大呼:“靖儿,靖儿!”过不多时,果听马蹄声响,郭靖骑了小红马奔来。他与柯镇恶在混战中失散,此时见师父无恙,欣喜无已,一跃下马,奔上来抱住,连叫:“师父。”
柯镇恶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郭靖愕然放手。柯镇恶左手继续扑打郭靖,右手却连打自己耳光。这一来郭靖更是惊讶,叫道:“师父,你怎幺了?”柯镇恶骂道:“你是小胡涂,我是老胡涂!”他打了半晌,这才放手,两人面颊都已红肿。柯镇恶破口将郭靖与自己痛骂一顿,终于将古庙中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郭靖又惊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来真相如此,我当真是错怪蓉儿了。”柯镇恶喝道:“你说咱俩该不该死?”郭靖连连称是,说道:“师父,咱们快救蓉儿。”柯镇恶道:“她爹呢?”郭靖道:“黄岛主护送洪恩师到桃花岛养伤去了。师父,你说欧阳锋把蓉儿带到了那里?”
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一阵方道:“蓉儿若逃不脱他手掌;侥幸不死,也不知给他折磨成什幺样子,靖儿,你快去救她,我是要自杀谢她的了。”郭靖惊道:“师父,您千万别这幺想。”只是他素知师父性情刚愎,不听人言,说死就死,义无反顾。于是道:“师父,你到桃花岛去报讯,待见到黄岛主,请他急速来援,弟子实不是欧阳锋的对手。”
柯镇恶一想不错,持枪便行。郭靖恋恋不舍,跟在后面。柯镇恶一枪打来,骂道:“还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儿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
郭靖只得止步,眼望师父的背影在东边桑树丛中消失,实不知到那里去找黄蓉,思索良久,策马携雕,寻路到铁枪庙来。只见庙前庙后尽是死鸦,殿上只余一堆白骨。
郭靖虽恨杨康戕害师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笔勾消,念着结义一场,检起骸骨到庙后葬在穆念慈的坟旁,拜了几拜,祝道:“杨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须当佑我找到蓉儿,以补你生前之过。”
祝毕,向杨康与穆念慈的坟揖了四揖,回身出庙,一路打听,找寻黄蓉的踪迹,郭靖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来,冬尽春回,他策着小红马到处探访,问遍了丐帮、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但黄蓉的音讯半点俱无。
他生性坚毅,愈遇挫折愈不灰心,下了决心纵然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黄蓉找到。这半年中他一赴燕京,二至汴梁,连完颜烈竟也不知去向。
这一日行至山东境内,但见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纷纷逃难,都说蒙古与金兵连日大战,金兵溃败,退下来的残兵奸淫掳掠,无所不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疮痍满目,心想兵凶战危,害人至于斯,苦就苦了百姓。
这天来到山谷中一个村庄,正想借个地方饮马做饭,突然前面喧哗,人喊马嘶,数百名金兵冲过村来。当先一名军官头上挑着一个婴儿死尸,哈哈大笑。兵士放火烧村,将众百姓逼出屋来,见有年轻女子,一个个用绳缚了,其余不问老幼,见人便砍。
郭靖见了大怒,纵马上前,夹手将那军官手中大枪夺过,左手反手一掌,正打在他的太阳穴上。这半年来他练功不缀,内力大进,这一掌那军官如何禁受得起,登时双睛突出而死。众金兵齐声呼喊,刀枪并举,冲杀上来。那小红马见过战阵,兴高采烈,四蹄如飞般迎了上去。郭靖杀得兴起,左手又夺过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术,在敌军大呼酣战。
众金兵见他凶猛,败军之余那里还有斗志,转过身来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飘出一面大旗,烟雾中一队百人队的蒙古兵急冲而至。金兵被蒙古兵杀得吓破了胆,不敢迎战,仗着人多,回头又斗郭靖,只盼夺路而逃。
郭靖恼恨金兵残害百姓,纵马抢先出村,一人单骑,神威凛凛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金兵奋勇冲上,被他一一挑下马来。余众不敢上前,进又不得,退又不能。
蒙古兵见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前后夹击,片刻时几百名金兵尽数歼于村中。带队的百夫长正要询问郭靖来历,队中一名什长识得郭靖,大叫:“金刀驸马!”拜伏在地,百夫长一听是大汗的驸马爷,那敢怠慢,急忙下马致敬,命人快马报了上去。
郭靖急传号令,命蒙古兵急速扑灭村中各处火头,众百姓扶老携幼,纷纷来谢。
正乱间,村外声响,无数军马涌至。众百姓大惊,只见一匹大黄马奔入村中,马上一位少年将军大叫:“郭靖安答在那里?”
郭靖见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两人奔近,抱在一起。一对白雕识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也是十分亲热。拖雷命一名千夫长率兵追击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帐篷,与郭靖互道别来情景。拖雷当日信了杨康慌言,只道郭靖已死,此时见他无恙,自是欢喜无限。
拖雷说起北国军务,郭靖才知这一年多时日之中,成吉斯汗马不停蹄的东征西伐,拓地无数。赤述、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王子,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开国四杰,都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现下拖雷与木华黎统兵攻打金国,山东数场大战,将金兵打得溃不成军。金国精兵集于潼关,闭关而守,不敢出山东迎战。
郭靖在拖雷军中住了数日,忽尔快马传来急讯,成吉斯汗召集诸王众将,大会漠北。拖雷与木华黎不敢怠慢,将令旗交了副将,连夜北上,郭靖想念母亲,当下与拖雷同行。
不一日来到斡难河畔,纵目远望,一片无际的大草原之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成千成万的战马奔跃嘶叫,成千成万的矛头耀曰生辉。千万座灰色的营帐之中,耸立着一座黄绸大帐,营帐顶子用黄金铸成,帐前高高竖着一枝九旄大纛,这金帐威震大漠,君临绝域。成吉斯汗在这金帐中传出号令,快马一匹接一匹,将这号令送到万里之外的王子和大将手中,于是号角鸣响,草原上烽火弥天,箭如蝗发,长刀闪动,烟尘中铁蹄奔驰。
郭靖策马立在一座沙丘之上,望着这吓吓兵威,凝思无话。忽见尘头起处,一队骑兵驰来相迎。拖雷、木华黎、郭靖三人进金帐谒见大汗。一进帐中,三人微微一惊,原来大汗手下的诸王诸将都已集在帐。
成吉思汗见三人到来,心中甚喜。拖雷与木华黎禀报了军情,郭靖上前跪下请罪,说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国完颜烈的脑袋,但数次相见,都总被他逃走了,甘受大汗责罚。”成吉思汗笑道:“小鹰长大了,终有一天会抓到狐狸,我罚你作甚?”当下与诸将共议伐金大计。
会中诸将都道,金国精兵坚守潼关,急切难下,上策莫如联宋夹击。成吉斯汗道:“好,就是这幺办。”当下命人修下书信,遣使南下。大会至晚间始散。
郭靖辞出金帐,暮色苍茫中正要去母亲帐中,突觉一双温软的手掌掩在自己眼上,同时鼻中闻到一股香气,一怔之下,叫道:“华筝妹子!”转过身来,只见华筝公主,身穿白衣,似笑非笑的站在当地。两人分别经年,此番重逢,只见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劲风茂草之中长身玉立,更显得英姿飒爽。
郭靖一呆,惊道:“妹子,你给谁带孝?”
华筝公主喜极而涕,哭出声来,叫道:“给你带啊,原来你没死。”
郭靖心道:“她与我虽未结亲,却已待我如若丈夫。”心中也甚感动,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在晚风中相对而立,双双竟似痴了。
过了良久,华筝道:“去看你妈去。你活着回来,你猜是我欢喜多些呢,还是你妈欢喜多些?”郭靖道:“我妈定然欢喜万分。”华筝嗔道:“难道我就不欢喜了?自从那曰我听说你死了,难道我没有连夜连曰的哭你?”蒙古人生性直率,心中想到什幺,口里就说了出来。郭靖与南人相处年余,多历机巧,此时重回旧地,听到华筝这种说话口气,不禁深有亲切之感。暮色中细看她的容颜,果然较前大为瘦损。
两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帐中。郭靖母子相见,自有一番悲喜,不在话下。
又过数日,成吉斯汗召见郭靖,说道:“你的所作所为,我都已听拖雷说了。你这孩子守信重义,我很高兴。再过数日,就给你和我女儿成亲吧!”郭靖大吃一惊,心想:“蓉儿此时存亡未卜,我如何能背她与别人成亲?”但见成吉斯汗仪容威严,满心虽想抗命,却半晌也说不出来。成吉斯汗素知他朴实,只道他欢喜得傻了,当下赏了他一百斤黄金,五百头牛,二千头羊,命他自去筹办成亲。
华筝是成吉斯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钟爱。此时蒙古国势曰隆,成吉斯汗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族诸汗一听大汗嫁女,自是纷纷来贺,珍贵礼物堆满了数十座营帐。华筝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却是一脸愁容。
眼见喜期已在不远,郭靖越来越是烦恼。李萍见儿子神色有异,这天晚上在帐中问起。郭靖当下将黄蓉的种种情由,从头细说了一遍。李萍听了,半晌做声不得。
郭靖道:“母亲,孩儿有此苦楚,不知如何是好。”李萍道:“大汗对你恩深义重,岂能相负?但那蓉儿,唉,我虽未见过她,想来也是万般的惹人爱怜。”郭靖忽道:“母亲,若我爹爹遇此事,他该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问,呆了一呆,低头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昂然说道:“你爹爹一生甘愿自己受苦,决不肯有半点负人。”郭靖站起身来,凛然道:“孩儿虽未见过爹爹,但该学爹爹为人。若是蓉儿平安,孩儿当守旧约,娶华筝公主为妻。倘若蓉儿有甚不测,孩儿是终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当真如此,我郭氏宗嗣岂非由你而绝?但这孩子性儿与他爹爹一般,最是执拗不过,既经定了,多说也是无用。”于是说道:“你怎敢去禀告大汗?”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说这几句。”李萍究是贤母,有心要成全儿子之义,说道:“好,那幺此处也不能留了。你去谢过大汗,咱娘儿俩即日南归。”郭靖点头称是。
母子俩当晚收拾行李,除了随身衣物,些少银两,其余大汗所赐,尽数封在帐中。
郭靖收拾已毕,道:“我去别过公主。”李萍踌躇道:“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伤心。”郭靖道:“不,我要亲口对她说。”出了营帐,径往华筝所住的帐中而来。
华筝公主与母亲住在一个营帐之中,这几日喜上眉梢,正忙于筹办婚事,忽听郭靖在帐外叫唤,脸上一红,叫了声:“妈!”她母亲笑道:“没多几天就成亲啦,连一日不见也不成。好吧,你会会他去。”华筝笑着出来,低声叫道:“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话跟你说。”引着她向西走去。
两人走了数里,离大营远了,这才在草地上坐下。华筝挨着郭靖身子,低声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话与你说。”郭靖微微一惊,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免得不知如何启齿才好。华筝道:“知道什幺?我是要跟你说,我不是大汗的女儿。”郭靖奇道:“什幺?”
华筝抬头望着天边初升的眉月,缓缓道:“我跟你成亲之后,我就忘了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女儿,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骂我,你尽管打骂。别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热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华筝道:“什幺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谁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连你的一半好也没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蒙古南归的事,始终说不出口。
华筝又道:“这几天我真是高兴极啦。想到那时候我听说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亏拖雷哥哥从我手里夺去了刀子,不然这会子怎幺还能嫁给你呢?靖哥哥,我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真宁可不活着。”郭靖心想:“蓉儿不会跟我说这些话,不过两人对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黄蓉,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华筝奇道:“咦,你为什幺叹气?”郭靖迟疑道:“没什幺。”华筝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欢你,三哥四哥却同你好。我在爹爹面前,就老说大哥二哥不好,说三哥四哥好。你不用发愁。”郭靖道:“为什幺?”华筝很是得意,道:“我听妈妈说,爹爹年纪老了,这些时在想立汗太子,你猜是谁?”郭靖道:“那自然是你大哥术赤了。他年纪最长,功劳又最大。”华筝摇头道:“哈哈,你猜错了。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
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精明能干,二子察合台勇悍善战,两人互不相下,素来争竞极烈。三子窝阔台却好饮爱猎,性情宽厚,知道将来父王死后,大汗的位子不是大哥就是二哥继承,决落不到自己身上,所以一向与人无争,几个兄弟姊妹跟他都好。郭靖听了华筝这话,难以相信,道:“难道凭你几句话,大汗就换立了汗太子?”华筝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瞎猜。不过就算大哥还是二哥将来做大汗,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若是难为你,我跟他们动刀子拚命。”
华筝公主因自幼得成吉斯思汗宠爱,四个哥哥都让她三分。郭靖知她说得出就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又何必。”华筝道:“是啊,哥哥们若是待咱俩不好,咱俩就一起回南去!”郭靖冲口而出道:“我正要跟你说,我要回南去。”
华筝呆了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妈妈舍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个人……”华筝接口道:“嗯,我永远听你的话。你说回南,我总是跟你走。爹妈要是不许,咱俩偷偷的走。”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叫道:“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回南边去。”
此言一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四目交视,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华筝一时不明他的意思。
郭靖道:“妹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亲。”华筝道:“是我做错了什幺事吗?你怪我没有为你自杀,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谁错了,想来想去,一定是我错了。”当下将黄蓉与他之间的根由一事不隐的说了。待说到黄蓉被欧阳锋擒去,自己寻她大半年不见,华筝听他说得动情,也不禁掉下泪来。
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吧,我要去找她。”华筝道:“你找到她之后,还来瞧我不瞧?”郭靖道:“若是她平安无恙,我定然北归。若是你不嫌弃我,仍然要我,我就你成亲,决无反悔。”华筝缓缓的道:“你不用这幺说,你知道我是永远想嫁给你的。你去找她吧,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着,我总是在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动,说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总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总时时刻刻记得你在这草原上等我。”
华筝一跃而起,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郭靖轻轻抱着她,眼圈儿也自红了。
就在此时,四乘马从西边急奔而来,掠过两人身旁,直向成吉思汗的金帐驰去。一匹马离金帐数丈,扑地倒了,再也站不起来,显是奔得筋疲力尽,脱力倒毙。那乘者从地下翻身跃起,毫不停留向前狂奔。
只过片刻,金帐中奔出十名号手,站在金帐四周,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这是成吉思汗召集诸将最紧急的号令,任他是王子爱将,若是大汗曲了十个手指还不赶到,立时斩首,决不宽赦。郭靖一听,叫道:“大汗点将!”不及跟华筝多说,展开轻功提纵术,疾向金帐奔去,只听四面八方马蹄急响。
郭靖奔进帐里,成吉思汗刚曲到第五个手指,待他曲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将全已到齐,只听他大声说道:“那狗王有这幺快捷的王子幺?有这幺英勇的将军幺?”诸王子众将齐声叫道:“他们没有。”成吉斯汗搥胸叫道:“你们瞧,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臣,那狗王摩诃末把我忠心的仆人怎幺了?”诸将顺着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见几名蒙古人个个面目青肿,胡子被烧得精光。须知胡子是蒙古武士的尊严,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况烧光?诸将一见,都高声怒叫起来。
成吉斯汗叫道:“花剌子模是蒙古西方大国,咱们为了一心攻打金狗,向来对他万分容让。术赤我儿,你说摩诃末那狗王怎生对付咱们了。”
术赤走上一步,大声道:“那年父王命孩儿征讨该死的蔑乞儿人,得胜班师,那摩诃末狗王派了大军也来攻打蔑乞儿人。两军相遇,孩儿命使者前去通好,说道父王愿与花刺子模做朋友。那红胡子狗王却道:‘成吉斯汗虽命你们不打我,真主却命我打你们。’一场恶战,咱们打了胜仗,但因敌人十倍于我,咱们半夜里悄悄的退了兵。”
开国四杰之一的博尔忽说道:“虽然如此,大汗对这狗王仍是礼敬有加。咱们派去商队,但货物都被狗王抢了,商人都被狗王杀了。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听了金狗王子完颜烈的唆使,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杀了,将使者的卫兵杀了一半,另一半烧了胡子赶回来。”
郭靖听到完颜烈的名字,心中一凛,问道:“完颜烈在花刺子模幺?”一个被烧了胡子的使者卫护道:“我认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边,不住跟狗王低声说话。”
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联了花剌子模,要两边夹攻咱们,咱们害怕了幺?”众将齐声叫道:“咱们的大汗天下无敌。你领我们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们的城池,烧光他们的房屋,杀光他们的男人女人,掳走他们的牲口马匹!”成吉斯汗叫道:“要捉住摩诃末,要捉住完颜烈。”众将齐声呐喊,帐幕中的烛火被喊声震得摇晃不已。
成吉斯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虚砍一刀,奔出帐去,一跃上马。诸将蜂涌出帐,上马跟在后面。成吉思汗纵马奔了数里,驰上一个山冈。诸将知他要独自沉思,都留在冈下,绕着山冈围成一个圈子。
成吉斯汗见郭靖在身旁不远,叫道:“孩子,你来。”郭靖一提马缰,那小红马驰了上去。
成吉斯汗望着草原上军营中繁星般的灯火,扬鞭道:“孩子,那曰咱们给桑昆和扎木合在冈上围住了,我跟你说过几句话,你还记得幺?”郭靖道:“记得。你说,咱们蒙古人,有这幺多好汉,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残杀,联在一起,咱们能叫全世界做蒙古人的牧场。”成吉斯汗将马鞭,吧的一声,在空中击了一鞭,叫道:“不错,现在蒙古人联在一起了,咱们捉那完颜烈去。”
郭靖本已决定次日南归,忽然遇上此事,杀父之仇如何不报,当下叫道:“咱们这次定要捉住完颜烈。”
成吉斯汗道:“那花剌子模号称有精兵百万,我瞧六七十万总是有的。咱们却只有二十万兵,还得留下几万打金狗。十五万人敌他七十万,你说能胜吗?”郭靖对战阵之事原不甚懂,但年少气盛,向来不避艰难,听大汗如此相询,昂然说道:“能胜!”
成吉斯汗叫道:“定然能胜。那天我说过要当你是我亲儿子一般待你,铁木真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忘记。你随我西征,捉了摩诃末和完颜烈,再回来和我女儿成亲。”此言正合他的心意,当即连声答应。
成吉斯汗纵马下冈,叫道:“点兵!”亲兵们吹起号角。成吉斯汗急驰而回。沿途只见人影闪动,战马奔腾,却不闻半点人声。待他到得金帐之前,三个万人队早已整整齐齐的列在草原上,一排排的长刀映着月光。

第一百零二回 缺回目

成吉斯汗进入金帐,召来书记,命他修写战书。那书记在一大张羊皮纸上写了长长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诵给大汗听:“上天立朕为各族大汗,七年来朕已建非常功绩,自古德业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击,汝能当乎?汝国祚存亡,决于今日,务须三思,若不轮诚纳款……”
成吉斯汗越听越怒,飞起一脚,将那白胡子书记踢了个筋斗,骂道:“你跟谁写信?成吉斯汗跟这狗王用得着这幺啰唆?”提起马鞭,夹头夹脑打了他一顿,叫道:“你听着,我怎幺念,你便怎幺写。”那书记战战兢兢的爬起来,换了一张羊皮纸,跪在地下,望着大汗的口唇。
成吉斯汗从金帐揭开着的帐幕里望出去,向着帐外三万精骑出了一会神,低沉着声音道:“这幺写,只要六个字。”他顿了一顿,大声道:“你要战,便作战!”
那书记吃了一惊,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写了这六个字。成吉斯汗道:“盖上金印,即速送去。”木华黎上来盖了印,派一名千夫长领兵送去。
诸将听信使的蹄声在草原上逐渐远去,突然不约而同的叫道:“你要战,便作战!”帐外三万兵士跟着高声呼叫:“荷呼,荷呼,荷呼!”这是蒙古骑兵冲锋接战时惯常的呐喊,战马一听到主人的呼喊,跟着嘶鸣起来。刹时之间草原上声震天地,似乎正经历着一场大战。
成吉斯汗随即遣退诸将士兵,独自坐在黄金椅上沉思。这张椅子是攻破金国中都时抢来的,椅背上铸着盘龙抢珠,两只把手各有一只猛虎,原是金国皇帝的宝座。成吉斯汗支颐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难的年轻日子,想到母亲、妻子、四个儿子和独生的爱女,想到百战百胜的军队,无边无际的帝国,以及即将面临的强敌。
他年纪虽老,耳朵却仍是极为灵敏,只听得远处一匹战马悲鸣了几声,突无声息。成吉斯汗知道这是一匹老马患了不治之症,它主人不忍它缠绵受苦,一刀送了它的性命。成吉斯汗突然想起:“我年纪也老了,这次出征,能活着回来吗?要是我突然在战场上送命,四个儿子争做大汗,岂不吵得天翻地覆?唉,难道我就不能始终不死幺?”
任你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渐衰,想到一个“死”字,心中也不禁有栗栗之感。他想:“听说南边有一种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长生不老,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手掌一拍,召来一名箭筒卫士,命他急速传郭靖入帐。
须臾郭靖到来,成吉斯汗问起此事。郭靖道:“长生成仙,孩儿不知真假,若说练气吐纳,延年益寿,那确是有的。”成吉斯汗大喜道:“你识得这等人幺?快去找一个来见我。”郭靖道:“这等有道之士,随便征召,他是决计不来的。”成吉斯汗道:“不错,我派一位大官,礼聘他北来。你说该去请谁?”郭靖心想:“天下玄门内功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长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许请得他动。”当下说了长春子丘处机的名字。
成吉斯汗大喜,当即召集书记进来,将情由说了,命他草诏。那书记适才吃他的一打,想了良久,写诏道:“朕有事,即速来。”学着大汗的体裁,诏书上也只有六字,自以为这一次定然称旨。那知成吉斯汗一听大怒,骂道:“我跟狗王这生说,对有道之士也是这生说幺?要写长的,写得谦恭有礼。”
那书记伏在地下,草诏道:“天厌中原骄华大极之性,朕居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牛竖马圉共弊同飨。视民如赤子,养士如兄弟,谋素和,恩素畜。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后,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以受天之佑,获承至尊。南连赵宋,北接回纥,东夏西夷,悉称臣佐。念我单于国千载百世以来,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犹惧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将欲济江河也。聘贤选佐,将以安天下也。朕践祚已来,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见其人。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头穷理,道冲德着,怀古君子之肃风,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栖岩谷,藏身隐形。阐祖宗之遗化,坐致有道之士,云集仙径,莫可称数。自干戈而后,伏知先生犹隐山东旧境,朕心仰怀无已。”
那书记写到这里,抬头道:“够长了幺?”成吉斯汗笑道:“这幺一大橛,够啦。你再写我派汉人大官刘仲禄去迎接他,请他一定要来。”
那书记又写道:“岂不闻渭水同车,茅庐三顾之事?奈何山川悬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差近侍官刘仲禄,备轻骑素车,不远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悠远为念,或以忧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朕亲侍仙座,钦惟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今者,聊发朕之微意万一,明于诏章,诚望先生既着大道之端,要善无不应,亦岂违众生之愿哉?故兹诏示,惟宜知悉。”
成吉斯汗道:“好,就是这样。”又命郭靖亲笔写了一信,务恳丘处机就道,即日派刘仲禄奉诏南行。
次日,成吉斯汗大会诸将,计议西征。会中封郭靖为“那颜”,命他统率万人。那颜是蒙古最高的官衔,非亲贵大将,不能当此称号。
此时郭靖武功大进,但说到行军打仗,却是毫不通晓,只得连夜向哲别、速不台等大将请教,但他资质本就鲁钝,战阵之事,又是变化万端,一时三刻之间那能学会?他烦恼了数日,心想出征时,只要一个号令不善,立时败军覆师,不但损折成吉斯汗威名,而且枉自送了这一万人的性命。这一日正要去向大汗辞官,甘愿做个小兵,临敌之际只单骑陷阵杀将,忽然亲兵报道,帐外有一千多名汉人求见。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长来得好快。”急忙迎出帐去,只见草原上站着一群人,都是化子装束,心中一怔。三个人抢上来躬身行礼,原来是丐帮的鲁有脚与简梁两位长老。郭靖急问:“你们得知了黄蓉姑娘的讯息幺?”鲁有脚道:“小人等到处访寻,未得帮主音讯,听说官人领军西征,特来相投。”郭靖大为奇怪,问道:“你们怎样得知?”鲁有脚道:“大汗派人去征召丘处机丘道长,我帮自全真教处得获官人消息。”
郭靖呆了半晌,望着南边天上悠悠白云,心想:“丐帮帮众遍于天下,连他们也不知蓉儿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言念及此,眼圈儿不禁红了。当下命亲兵安顿了帮众,自去禀报大汗。
成吉斯汗道:“好,都编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说起辞官之事,成吉斯汗怒道:“谁是生下来会打仗的,不会嘛,打几仗就会了。”
郭靖不敢再说,回到帐中,只是烦恼。鲁有脚问知此事,随意勤勉了几句。到得傍晚,鲁有脚进帐道:“早知如此,小人从南边带部孙子兵法,或是太公韬略来,那就好了。”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边有一部武穆遗书,此是军阵要诀,怎地忘了?当即从衣囊中取将出来,挑灯夜读。这一读真是读得废寝忘食,到次日午间,方始微有倦意。
这部书中诸凡定谋、审事、攻伐、守御、练卒、使将、以及动静安危之势,用正出奇之道,无不详加阐述。当曰郭靖在沅江舟中翻阅过,并未留心,此刻当用之际,只觉无一非至理名言。
书中有些处所看不明白,他将鲁有脚请来,向他请教。鲁有脚道:“小人一时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帐片刻,立时回来解释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继续向他领教。但说也奇怪,鲁有脚当面总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会,立即心思机敏,疑难立解。郭靖初时也不在意,但一连数日,每项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来。
这日晚间,郭靖拿书上一字问他。鲁有脚又说记不起了,须得出去想想。郭靖心想:“书上疑难,你慢慢想想也就罢了。一个字若是不识,岂难道想想就会识得的?”他虽身为大将,究属年轻,童心犹盛。等鲁有脚一出帐,立即从帐后钻了出去,伏在长草之中,要瞧瞧他到底闹的是甚玄虚。
只见他匆匆走进一个小小营帐,立即回来。郭靖急忙回帐,鲁有脚跟着进来,道:“小人想着了。”接着说了那字的音义。郭靖笑道:“鲁长老,你既另有师父,何不请他来见我?”鲁有脚一怔道:“没有啊。”郭靖握了他的手掌,笑道:“咱们去瞧瞧。”说着出帐向那小帐走去。
小帐前有两名丐帮的帮众守着,见郭靖走来,同时咳嗽了一声。郭靖听到后,撇下鲁有脚,急步往那小帐奔去。一掀开帐幕,只见后帐来回抖动,显是刚才有人出去。郭靖抢步上前,掀开后帐,但见一片长草,却无人影,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郭靖心知这帐中人对已并无恶意,只是不愿见,也就不便强人所难,当下将这事搁在一边。
他晚上研读兵书,日间就依书上之法,操练士卒。蒙古骑兵素习野战,对这列阵为战极感不惯,但主师有令,不敢违背,只得依法操练。过了月余,成吉斯汗兵粮俱备,而郭靖所属的万人队,也已将天覆、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个阵势演习纯熟。这八阵原为诸葛亮所创,传到岳飞手里,又加多了若干变化。
这曰天高气爽,长空万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个万人队,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斯汗祭过天地,誓师出征。他大集诸将,说道:“石头无皮,人命有尽。我头发胡子都白了,这次出征,未必能活着回来。今日我要立一个儿子,在我死后举我的大纛。”
开国诸将随着成吉斯汗东征西讨,到这时身经百战,尽已白发苍苍,听到大汗忽要立后,都不禁又惊又喜,一齐望着他的脸,静候他说出继承者的名字。
成吉斯汗道:“术赤,你是我的长子,你说我该当立谁?”术赤心里一跳,他精明干练,立功最多,又是长子,自以为父王死后,自然由他继承,这时大汗忽然相问,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成吉斯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与大哥向来不睦,听父王问他,叫了起来:“要术赤说话,要派他作甚?我们能让这蔑儿乞惕的杂种管辖吗?”原来成吉斯汗初起时兵力微弱,他妻子曾被蔑儿乞惕部掳去,有孕归来生了术赤,只是成吉斯汗并不以此为嫌,对术赤自小视作亲子。
术赤听兄弟如此辱骂,那里忍耐得住,一跃而前,抓住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并不将我当作外人,你却如此辱我!你有什幺本事强过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俩马上出去比划比划。要是我射箭输给你,我将大拇指割掉。要是我比武输给你,我就倒在地上永远不起来!”他转头向成吉斯汗道:“请父王降旨!”两兄弟互扭衣襟,当场就要拚斗。
众将纷纷上前劝解,博尔术拉住术赤的手,木华黎拉着察合台的手。成吉斯汗想起少年之事,自己连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纷争,不禁默然。众将都数说察合台不该提起往事,伤了父母之心。成吉斯汗道:“两人都放手。术赤是我长子爱儿,以后谁也不许再说。”
察合台笑着放开术赤,说道:“术赤的本事高强,谁都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窝阔台仁慈,我推举窝阔台。”成吉斯汗道:“术赤,你怎幺说?”术赤见此情势,心知汗位无望,他与三弟向来和好,又知他为人仁爱,将来不会相害,于是道:“很好,我也推举窝阔台。”四王子拖雷更无异言。当日成吉斯汗大宴诸将,庆祝新立太子。
将士们一直饮至深夜方散。郭靖回营时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寝,一名亲兵突然匆匆进帐,报道:“驸马爷,不好了,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带了兵厮杀去啦。”郭靖吃了一惊,道:“快报大汗。”那亲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
郭靖知道术赤和察合台各有亲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将,若是相互厮杀起来,蒙古军力非大伤元气不可,但日间两人在大汗之前尚且殴斗,此时又各醉了,自己去劝,如何拆解得开。一时彷徨无计,在帐中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的道:“若是蓉儿在此,必能教我一个计策。”只听得远处呐喊声起,两军就要对杀,郭靖更是焦急,忽见鲁有脚奔进帐来,递上一张纸条,上写道:“以蛇蟠阵阻隔两军,用虎翼阵围擒不服者。”
这些日子来,郭靖已将武穆遗书读得滚瓜烂熟,斗然间见了这两行字,顿时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计不及此,读此兵书何用?”当即命军中传令下去。蒙古军令严整,众将士虽已多半饮醉,但一闻号令,立即披甲上马,片刻之间,已整整齐齐的列成阵势。
郭靖令中军点鼓三通,号角声响,前阵发喊,向东北方冲去。驰出数里,哨探报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亲军两阵相对,已在厮杀,只听荷荷之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郭靖心中焦急:“只怕我来迟来了一步,这场大祸阻止不了。”忙挥手发令,万人队的右后天轴三队冲上前去,右后地轴三队列为后尾,右后天冲,右后地冲,西北风,东北风各队列于右边,左军相应各队列于左边,随着郭靖中军大纛,布成蛇蟠之阵,向前猛冲过去。
术赤与察合台属下各有二万余人,正手舞长刀接战,郭靖这蛇蟠阵突然自中间疾驰而至,军容严整,声威赫赫。两军一怔之下,微见散乱。只听察合台扬声大呼:“是谁?是谁?是助我呢,还是来助术赤那杂种?”郭靖不理,令旗一挥,各队旋转,蛇蟠阵登时化为虎翼阵,阵面向左,右前天冲四队居为前首,其余各队从察合台军两侧包抄了上来,只左天前冲二队向着术赤军,守住阵脚。
察合台这时已看清是郭靖旗号,高声怒骂:“我早知南蛮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军冲杀。但那虎翼阵变化精微,两翼威力极盛,当年韩信在垓下大破项羽,用的就是这个阵法。兵法云:“十则围之。”本来是十倍兵力,方能包围敌军,但若是阵势变幻,却能以少围多。
察合台的部下见郭靖一小队一小队的纵横来去,不知有多少人马,心中各存疑惧。片刻之间,察合台的二万余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们与术赤军相战之时,斗志原本极弱,一来对手都是族人,二来又怕大汗责罚,这时被郭靖军冲得溃不成军,变了各自为战之势,更是无心拚斗,只听得郭靖中军大声叫道:“咱们都是蒙古兄弟,不许自相残杀。快抛下刀箭,免得大汗责打斩首。”众将士正合心意,纷纷下马,投弃武器。
察合台领着千余亲信,向郭靖中军猛冲,只听三声锣响,八队兵马从八方围到,霎时地下尽都布了绊马索,千余人一一都跌下马来。那八队人四五人服侍一个,掀在地下都用绳索反手缚了。
术赤见郭靖挥军击溃察合台,不由得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叙话,突听号角响,郭靖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四下里如万马奔腾围了上来。术赤久经战阵,但见了这等阵仗,也是惊疑不已,急忙喝令拒战,却见郭靖的万人队分作十二小队,不向前冲,反而后却。术赤更是奇怪,那知道这十二队分为大黑子、破敌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冲巳、大赤午、先锋未、右击申、白云酉、决胜戍、后冲亥,按着十二时辰,奇正变幻,人所莫测。十二队稍向后退,阵法倒转,或右军左冲,或左军右击,行军全然不依常规。这一番冲击,术赤军立时散乱。不到一个时辰,术赤也是军溃被擒。
他想起初遇郭靖时曾将他鞭得死去活来,察合台想起当时曾逐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机报复,一吓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责,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两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这件大事,也不知是福是祸,正要去和窝阔台、拖雷商议,突然号角大鸣,成吉斯汗驰马而来。
他酒醒后得报二子正拚杀,心中惊怒交迸,不及穿衣披甲,散着头发急来阻止。驰到临近,只见两军将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骑军监视在侧,又见二子虽然骑在马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执刀围住,不禁大奇。
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禀明原由。成吉斯汗见一场大祸被他消弭于无形,欣喜不已。当即大集诸将,把术赤和察合台狠狠责骂了一顿,重赏郭靖和和他属下将士。
郭靖将所得的金银牲口,都分给了士卒,一军之中,欢声雷动。诸将见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营中道喜。
郭靖送了客后,取出鲁有脚交来的那张字条细看,不禁又起疑心:“蛇蟠、虎翼两阵,我未和他说起过,他怎知有此两阵?难道他偷读了我的兵书?但这兵书我随身携带,坐卧不离,他又怎能偷看?”当下将鲁有脚请到帐中,说道:“鲁长老,这兵书你若爱看,我借给你就是。”鲁有脚笑道:“穷叫化这一辈子是决不会做将军的,兵书读了无用。”郭靖指着字条道:“那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阵?”鲁有脚道:“官人曾与小人说过,怎地忘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实,越想越是奇怪,始终不明他隐着何事。
次日成吉斯汗升帐点将。第一军先锋由察合台统领;第二军由术赤统领;第三军由郭靖统领。成吉斯汗与拖雷自将主军,随后应援。
但听号角齐鸣,十余万蒙古精兵,带大批粮草辎重,浩浩荡荡的向西进发。
大军渐行渐远,入花剌子模境后,一路势如破竹。摩诃末兵力虽众,却不是蒙古军的敌手。
这一日郭靖驻军那密河畔,晚间正在帐中研读兵书,忽听帐顶喀的一声轻响,帐门掀处,一人钻了进来。帐前卫士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轻挥,一一点倒在地。郭靖急忙收书入怀,站起身来。那人抬头而笑,烛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欧阳锋。郭靖离中土万里,不意在此异邦绝域之地竟与他相遇,不禁惊喜交集,叫道:“黄姑娘在那里?”
欧阳锋道:“我正要问你,那小ㄚ头在那里?快交出人来。”郭靖听了此言,心中一喜:“如此说来,蓉儿尚在人世,而且已逃脱他的魔手。”他生性质朴,心有所动,即现于色。欧阳锋厉声道:“小ㄚ头在那里?”郭靖道:“她在江南随你而去,后来怎样了?”
欧阳锋知他不会说谎,但想从种种迹象看来,黄蓉必在郭靖营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时思之不解,盘膝在地上铺着的毡上坐下。
郭靖解开卫兵的穴道,命人送上乳酒酪茶。欧阳锋喝了一杯马乳酒,道:“傻小子,我跟你不妨明说。那ㄚ头在嘉兴府铁枪庙中确是给我拿住了,那知当晚她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道:“她聪明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样逃了的?”欧阳锋恨恨的道:“在太湖边归云庄上……,唉,说它作甚,总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来自负,这等失手受挫之事岂肯亲口说出,当下也不再追问。
欧阳锋道:“她逃走后,我紧追不舍,好几次险些抓到,总是被她狡猾兔脱。但因我追得紧急,这ㄚ头却也没机会逃赴桃花岛去。我们两人一追一逃,到了蒙古边界,忽然失了她的踪迹。我想她定会到你军中,这守株待兔之计倒是上策。”郭靖听说黄蓉到了蒙古,又惊又喜,忙问:“你见到她没有?”
欧阳锋怒道:“若是见到了,我还不抓她回去。我日夜在你军中窥伺,料定她是与你在一起,可是始终不见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捣什幺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军中窥伺?我怎地半点不知道?”欧阳锋笑道:“我是你天前冲队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帅,怎认得我?”原来蒙古军中本多俘获的敌军,欧阳锋是西域人,混在军中,确是不易为人察觉。
郭靖听他这幺说,不禁骇然,心想:“他若是要伤我性命,这条命早就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幺说蓉儿在我军中?”
欧阳锋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敌,若不是那小ㄚ头从中指点,凭你这傻小子就办得了?可是这ㄚ头从不现身,那也当真奇了。现下只得落在你身上交出人来。”郭靖笑道:“倘若蓉儿现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倒想想,我能不能将她交付于你?”
欧阳锋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对付之道。你虽手绾兵符,领兵数万,可是在我欧阳锋眼中,嘿嘿,这帐外帐内,就如入无人之境。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谁又阻得了我?”这几句话倒非大言不惭,郭靖默然不语。
欧阳锋道:“傻小子,咱俩定一个约怎样?”郭靖道:“什幺约?”欧阳锋道:“你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担保决不伤她一毫一发。你若不说,我慢慢总能找到,那时候啊,哼哼,可就没什幺美事啦。”
郭靖素知他神通广大,只要黄蓉在世,只要她不在桃花岛藏身,总有一日能给他找着,所以这番话倒也不是信口胡吹,当下沉吟片刻道:“好,我跟你订个约,但不是如你所说。”欧阳锋道:“什幺约?”郭靖道:“欧阳先生,你现下远胜于我,但我年纪比你小,总有一日,你年老力衰,会打我不过。”
欧阳锋从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给他一提,心中一凛:“傻小子这几句话倒也不傻。”说道:“那便怎样?”郭靖道:“你与我有杀师深仇,此仇不可不报,你便走到天边,我也总有一日要找到你。”
欧阳锋哈哈笑道:“乘着我尚未年老力衰,今日先将你毙了!”语声甫毕,双腿一分,人已蹲起,两掌排山倒海般劈了过来。


第一百零三回 沙坑冰柱

此时郭靖早已将“易筋锻骨篇”练成,武功大非昔比,一见欧阳锋掌力击到,身子一侧,避开掌势,回了一招“见龙在田”。
欧阳锋回掌接住,这降龙十八掌功夫他本烂熟于胸,知道郭靖得洪七公真传,掌力极强,但自己也尽可敌得住,那知道这一下硬接硬架,身子险险晃动。高手对掌,只要气势微偏,立时会受伤,他稍一大意,险险输在郭靖手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这小子就要赶上我了。”当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是侧身避过,回了一掌。这招欧阳锋却不再硬接,手腕一勾,将他掌力卸开。郭靖不明他掌力运用的秘奥,只道他是消解自己的去招,那知欧阳锋寓攻于守,一勾之中竟是畜有回力,郭靖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闪避不及,只得伸右掌抵住。
要论到两人功力,郭靖仍略逊一筹,此时形势,已与当曰临安皇宫水帘洞中抵掌相似,时间一长,又是非死即伤。欧阳锋依样画葫芦,再度将他诱入壳中,心中正喜,突觉郭靖右掌微缩,势似不支,当即掌上加劲,那知他右掌一滑,竟尔避开,欧阳锋猛喝一声,掌力疾冲而去,心想:“今日你死期到了。”
眼见指尖要扫到他的胸前,郭靖左掌横过,在胸口一挡,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欧阳锋“太阳穴”点去。这是他从一灯大师处学来的一阳指功夫,习练已久,却从未用过。一阳指正是蛤蟆功的克星,欧阳锋见到,如何不惊?足下一点,后跃避开,怒喝:“段智兴这老儿也来跟我为难了。”
其实郭靖所学的一阳指,此时远不足以破解蛤蟆功,只是欧阳锋一惊,不及细辨,待得跃开,才想起一阳后招无穷,怎幺他一指戳过,就此缩手,想是并未学全,不待郭靖回答,双手一上一下,一收一放,斗然击出。这一下来得好快,郭靖一怔之下,纵身跃起,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帐中一张矮几已被欧阳锋劈成数块。
欧阳锋占了优势,次掌续发,忽觉身后风声飒然,有人偷袭,当下竟不转身,一腿向后反踢。身后那人也是一腿踢来,双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并未折断,倒是大出欧阳锋的意外。他回过身来,只见帐门处站着三个年老乞丐,原来是丐帮的鲁、简、梁三位长老。鲁有脚纵身跃起,双臂与简梁二人手臂相挽,这是丐帮中聚众御寡、以弱敌强之术,当日君山大会选立帮主,丐帮就曾以这功夫结成人墙,将黄蓉与郭靖逼得手足无策。
欧阳锋心想这三个叫化都是高手,自己与郭靖单打独斗,虽可稳占上风,但加上大批叫化,自己就讨不了好去,当下哈哈一笑,道:“傻小子,你的功夫大进了啊!”双腿一曲,盘膝坐在毡上,对鲁有脚等毫不理会,说道:“你要与我订什幺约,且说来与我听听。”
郭靖道:“你要黄姑娘跟你解释九阴真经,肯不肯只好由她,你不能伤她毫发。”欧阳锋笑道:“她若肯说,我原本舍不得加害,难道黄老邪是好惹的人幺?但如不说,岂也不许我小小用点儿强?”郭靖摇头道:“不许。”欧阳锋道:“你要我答应此事,用什幺交换?”郭靖道:“从今以后,你落在我手中之时,我饶你三次不死。”
欧阳锋站起身来,哈哈大笑。他这笑声又尖又厉,远远传送出去,草原上的马匹听了这声音,一齐嘶鸣起来,好一阵不绝。
郭靖双眼凝着他:低声道:“这没甚幺好笑。你自己知道,总有一日,你会落入我手中。”
欧阳锋虽然发笑,其实对他甚是忌惮,口中笑声不绝,心下计议已定,笑道:“我欧阳锋竟要你这臭小子相饶?好吧,咱们走着瞧。”郭靖伸出手掌,道:“丈夫一言。”欧阳锋笑道:“驷马难追。”在他掌上轻轻拍了三下。这三掌相约是宋人立誓的仪式,若是有人负了誓言,终身为人不齿。
三掌击过,欧阳锋正要再盘问黄蓉的踪迹,忽在营帐缝中见有一人在外飞身掠过,身法异常快捷,心中一动,急忙揭帐追出,却已不见人影。他回头说道:“十日之内,再来相访,瞧是你饶我还是我饶你?”说罢哈哈大笑,倏忽之间笑声已在数十丈外。
鲁简梁三长老相顾骇然,心想:“此人武功之高,人所莫测,无怪能与洪帮主齐名当世。”郭靖将欧阳锋来访的原由向三人说了。鲁有脚道:“他说黄帮主在咱们军中,甚是无稽。倘若当真在此,咱们岂能不知?再说……”
郭靖一手支颐,缓缓道:“我却觉得他的话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觉得,黄姑娘就在我的身边,我有疑难不决之事,她总是给我出个极妙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幺想念,却始终见不着她。”说到这里,眼圈儿不禁红了。鲁有脚劝道:“官人也不须烦恼,眼下别离一时,日后终能团聚。”郭靖道:“我得罪了黄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见我。不知我该当如何,方能赎得此罪?”鲁简梁三人相顾默然。郭靖又道:“纵使她不肯和我说话,只须让我见上一面,也稍解思念之苦。”简长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儿咱们须得计议个稳妥之策,防那欧阳锋再来骚扰。”
次日大军西行,晚间安营后,鲁有脚进帐说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画,想我这等粗野鄙夫,怎能领会画中之意?官人军中寂寞,正可慢慢鉴赏。”说着将一卷画放在案上。郭靖打开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簪花少女,坐在布机上织绢,面目与黄蓉一模一样,只是容颜瘦损,颦眉含X,大见憔悴。
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见画边又题了两首小词。一词云:“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边衣。”另一词云:“九张机,双飞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这两首词自是模仿瑛姑“四张机”之作,但苦心蜜意,语语双关又在“四张机”上。郭靖回味半曰,忽然想起:“此画必是蓉儿手笔,鲁长老却从何处得来?”抬头欲问时,鲁有脚早已出帐。郭靖忙命亲兵传他进来,鲁有脚一口咬定,说是在江南书肆中购得。
就算郭靖再鲁钝十倍,也必瞧出这中间定有玄虚,只是鲁有脚不肯吐露真相,却也无可奈何。
正沉吟间,简长老走进帐来,低声道:“小人适才见东北角人影一晃,倏然间不知去向,只怕今晚欧阳锋那老贼又来偷袭。”郭靖道:“好,咱们四人在这里合力擒他。”简长老道:“小人另有一策,官人瞧着是否使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请说罢。”简长老道:“这计策说来其实平常。咱们在这里掘个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负沙包,守在帐外。那老贼不来便罢,若是再来与官人啰皂,管教他有来无去。”
郭靖大喜,心想欧阳锋素来自负,绝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此策虽旧,对付他倒是绝妙。当下三长老督率士兵,在帐中掘了个二十来丈的深坑,坑上盖以毛毡,毡上放了一张轻便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负沙包,伏在帐外。沙漠中行军常须掘地取水,是以帐中挖坑,毫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毕,郭靖秉烛相候。那知这一晚欧阳锋竟不曾来。次日安营后,三长老又在帐中掘下陷阱,这晚仍无动静。
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听得军中刁斗之声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潮起伏。猛听帐外如一叶落地,欧阳锋纵声长笑,踏进帐来,便往椅中坐落。
只听得喀喇一声响亮,欧阳锋连人带椅,都跌入了陷坑之中。这陷阱深达二十丈,径窄壁陡,欧阳锋功夫虽高,一落下后急切间那能纵得上来?鲁有脚右手一挥,二十名亲兵从帐边抢出,四十个大沙包一一投入陷阱,尽数压在欧阳锋背上。
鲁有脚哈哈大笑,叫道:“黄帮主料事如神……”简长老向他瞪了一眼,鲁有脚急忙住口。郭靖道:“什幺黄帮主?”鲁有脚道:“小人说溜了嘴,我是说洪帮主。若是洪帮主在此,定然欢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问,突然帐外亲兵发起喊来。
郭靖与三长老急忙抢出,只见众亲兵指着地下,喧华叫嚷。郭靖排众一看,地下一个沙堆渐渐高起,似有什幺物事从底下涌出,登时醒悟:“欧阳锋好功夫,竟要从地下钻了上来。”当下一声号令,数十名骑兵翻身上马,往这沙堆上踏去。
这连人带马,重量已自不轻,再加奔驰起落之势,欧阳锋武功再强,也是禁受不起。这些骑兵见什幺地方有沙涌上,立时纵马过去践踏,过不多时,不见再有沙堆隆起,想是欧阳锋支持不住,已然闭气而死。
郭靖命骑兵下马掘尸。此时已交子时,众亲兵高举火把,围成一圈,十余名兵士用力挖沙,待挖到十余丈深处,果见欧阳锋直挺挺的站在沙中。此处离帐中陷阱已有廿余丈之遥,虽说沙地松软,但他竟能凭一双赤手,闭气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鷃鼠一般,内功之强,确是罕见罕闻。众士卒又惊又佩,将他抬了上来,横放地下。
鲁有脚一摸他胸口,尚自温暖,正要命人取铁链来捆缚,那知欧阳锋却是闭气假死。他在沙中爬行,头顶始终被马队压住,无法钻上,当下假装闷毙,待上来后再图逃走。他悄没声的呼吸了几下,见鲁有脚站在身畔,大声命人取炼,突然一跃而起,大喝一声,伸手扣住了鲁有脚右手脉门。
这一下变起仓卒,死尸复活,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郭靖一纵而前,左手已按住他“巨骨穴”,右手按住“凤眼穴。”这两个穴道都是人身背后的巨穴,想欧阳锋是何等样人,若非在沙下被压得半死不活,焉能将背脊卖给敌人?他一惊之下,欲待反手拒敌,只觉穴道上微微一麻,知道郭靖留劲不发,若是他掌力一送,自己脏腑登时震碎,只得放松了鲁有脚的手腕,直立不动。
郭靖道:“欧阳先生,我问你一句话。你见到黄姑娘幺?”欧阳锋道:“我见到她的侧影,这才到这里找她。”郭靖道:“你当真看清楚了?”欧阳锋道:“若非鬼ㄚ头在此,谅你也想不出设这陷阱捕人之计。”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吧,这次饶了你。”右掌轻轻一送,将他弹出丈许之外。
原来郭靖忌惮欧阳锋了得,如若贸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击。
欧阳锋回过身来,冷然道:“我和小辈动手,向来不用兵刃。但你有鬼ㄚ头暗中相助,诡计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日之内,我携蛇杖再来。杖头之毒,你亲眼见过,可须小心了。”说罢飘然而去。
郭靖望着他的背影倏忽间在黑暗中隐没,一阵北风过去,身上顿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不禁栗栗危惧。郭靖虽跟江南六怪学过各种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欲凭赤手对付毒杖,那是万万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无一件特别擅长。一时彷徨无计,抬头望天,黑暗中但见白雪大落,遍地皆白。
回到帐中不久,寒气更浓。亲兵生了炭火,将战马都牵入营帐避寒。丐帮众人大都未携皮衣,突然气候酷寒,只得各运内功抵御。郭靖急令士兵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就令帮众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结成了坚冰。花剌子模军乘寒来攻,郭靖早有防备,用龙飞阵大胜了一杖,连夜践雪北追。
古人有诗咏寒风西征之苦云:“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又云:“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郭靖久在漠北,向习寒冻,倒也不以为苦,但想黄蓉若是真在军中,她生长江南,如何经受得起?
翌晚宿营后他也不惊动将士,悄悄到各营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营帐,那里有黄蓉的影子?
回到帅帐,却见鲁有脚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这欧阳锋狡猾得紧,吃了一次亏,第二次那里还能上钓。”鲁有脚道:“他料想咱们必使别计,那知咱们却给他来个依样葫芦。这叫作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人不可测。”
郭靖横了他一眼,心道:“这兵书上的话,怎幺你又知道了?”鲁有脚又道:“但如再用沙包堆压,此人必有解法。咱们这次给他来个同中求异。不用沙包,却用滚水浇淋。”郭靖见数十名亲兵在帐外架起十余只大铁锅,将冻成坚冰的白雪用斧头一块块的敲碎,铲入锅中,说道:“那岂不活活烫死了他?”鲁有脚道:“官人与他相约,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饶他三次。但如一下子烫死则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饶也无从饶起,自不能说是背约。”
过不多时,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旧状,铺上毛毡,摆了一张大椅,帐外众亲兵也已在锅底生起了柴火,将冰慢慢烧熔,只是天时实在寒冷过甚,有几锅柴薪添得稍缓,锅面上转眼间又结成薄冰。鲁有脚不住价催促:“快烧,快烧!”
突然间雪地里人影一闪,欧阳锋一杖将帐门挑开叫道:“傻小子,这次再有陷阱,你爷爷也不怕了!”说着飞身而起,稳稳往木椅上一坐。
鲁简梁三长老料不到欧阳锋来得这迅捷,此时锅中坚冰初熔,只是一锅锅冰凉的雪水,莫说将人烫死,即是洗个澡也嫌太冷,眼见欧阳锋往上一坐,不禁连珠价叫苦。只听喀喇一声响,欧阳锋大骂声中,又是连人带椅的落入陷阱。
此时连沙包也未就手,以欧阳锋的功夫,跃出这小小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长老手足无措,只怕郭靖受害,齐叫:“官人快出帐来。”忽听背后一人低声喝道:“倒水!”
鲁有脚听了这声音,不须细想,立即遵从,叫道:“倒水!”众亲兵抬起大锅,猛往陷阱中倒了下去。
欧阳锋正从阱底跃起,几锅水突从头顶泻落,一惊之下,提着的一口气不由得松了,身子立即下墬。他将蛇杖在阱底一撑,二次提气又上,这次有了防备,头顶灌下来的冷水虽多,却已冲他不落。那知天时酷寒,冷水一离铁锅,立即冰冻,欧阳锋跃到陷阱中途,头上脚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坚冰。这一跃之劲极为猛烈,但坚冰硬逾钢铁,咚的一下,欧阳锋头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后畜势再冲,双脚却已牢牢嵌在冰里,动弹不得。他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大喝一声,用力挣扎,刚把双脚挣松,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众亲兵向陷阱中灌水之法,事先曾演练纯熟,四人抬锅倒水后退在一旁,其余四人立即上前递补,此去彼来,如水车一般。只怕滚水溅开来伤了手脸,各人手上脸上都裹布相护,岂知雪水不及烧滚,冷水也能困敌。片刻之间,十余只大锅中的水灌满了陷阱,结成一个十丈长,一丈圆径的大冰柱。
这一下误打误撞,竟然一举成功,众人都是惊喜交集。三长老督率亲兵,铲开冰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缚住冰柱,赶了二十匹马队拉索,将那冰柱拖了上来。
四营将士得讯,汇集到主帅帐前观看奇景。众人一齐用力,竖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见欧阳锋露齿怒目,须眉戟张,困在冰柱中段,半点动弹不得,众将士欢声雷动。
鲁有脚生怕欧阳锋内功精湛,用内力熔冰攻出,忙命亲兵继续烧水泼上,将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约,要相饶三次不杀。打碎冰柱,放了他吧!”三长老都感可惜,但豪杰之士,无不重信守义,当下也无异言。
鲁有脚提提起铁锤一锤往冰柱上击去,简长老忽道:“官人,以欧阳锋的功力,在冰柱中支持得几日?”郭靖道:“三日三夜谅可挨到,三日以外,只怕性命难保了。”简长老道:“好,咱们过三日三夜再放他。性命能饶,苦头却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杀师之仇,点头称是。
次日讯息传开,别营将士皆来观看。郭靖对鲁有脚道:“自古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虽然奸恶,究是武学宗师,岂能任人嬉笑折辱?”当下命士卒用帐篷将冰柱遮住,派兵守御,任他亲贵大将亦不得启帐而观。
到第三日晚上,三长老打碎冰柱,放欧阳锋出来。欧阳锋盘膝坐在地下,运功半个时辰,呕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靖与三长老见他在冰柱中困了三日三夜,虽然神情萎顿,但随即来去自如,均各叹服。
这三日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当时只道是欧阳锋在侧,以致提心吊胆,但破冰释放之后,在帐中兀自难以宁静。他坐下用功,镇摄心神,约莫一盏茶时分,万念俱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间,想到了这几日来烦躁不安的原因。原来他当鲁有脚下令倒水之前,清清楚楚听到一人低喝:“倒水!”这声音熟悉异常,竟有八九分是黄蓉的口音,只是当时正逢欧阳锋落入陷阱,事势紧急,未及留心,但三日三夜之中,“倒水”这个声音,无一刻不在耳边萦绕不去。
郭靖一跃而起,脱口叫道:“蓉儿果然是在军中。我尽集军士,不教漏了一个,难道还查她不着?”但转念一想:“她既不肯相见,我何必苦苦相逼?”展开那幅画像,呆呆望着画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
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快马驰来,接着又听得亲卫喝令之声,不久使者进帐,呈上成吉斯汗的手令。原来蒙古大军分路进军,节节获胜,再西进数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撤麻尔罕。成吉斯汗哨探获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王的新都,结集重兵十余万守御,械精粮足,城防完固,急切难下,是以传令四路军马会师齐攻。
次晨郭靖挥军南下,沿那密河向撤麻尔罕进发。军行十日,已抵撤麻尔罕城下。城中见郭靖兵少,开关出战,却被郭靖布下风扬、云垂两阵,半日之间,杀伤了敌军五千余名。花剌子模军气为之夺,败回城中。
第三日成吉斯汗大军,以及术赤、窝阔台两军先后到达。十余万人四下环攻,那知撤麻尔罕城守得极为严密,蒙古军连攻数日,伤了不少将士,始终不下。
又过一日,察合台的儿子急于立功,奋勇迫城,却被城上一箭射下,贯脑而死。成吉斯汗素来钟爱此孙,见他阵亡,悲怒无已。亲兵将王孙的尸体抬来,成吉斯汗眼泪扑簌而下,抱在怀中,将他头上的长箭用力拔山,只见那箭狠牙雕翎、箭杆包金,刻着“大金赵王”四字。成吉斯汗怒叫:“啊,原来是完颜烈这奸贼!”一跃上马,传令道:“大小将士听着:任谁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颜烈为王孙复仇,此城子女王帛,尽数赏他。”
一百名亲兵站在马背之上,将大汗的命令齐声喊出。三军听到,尽皆振奋踊跃,一时箭如飞蝗,杀声震天,或迭土抢登,或竖立云梯,或拥巨木冲城,但城中将士百计守御,攻到傍晚,蒙古军折了四千余人,撤麻尔罕城却是丝毫无损。成吉斯汗自进军花剌子模以来,从无如此大败,当晚在帐中悲痛爱孙之亡,怒如雷霆。
郭靖回帐翻阅武穆遗书,要想学一个攻城之法,但那撤麻尔罕城的城防与中国大异,遗书上所载的战术均无用处。
郭靖请鲁有脚入帐商议,知他必去就教黄蓉,待他辞出后悄悄跟随,岂知鲁有脚前后布满丐帮的帮众,一见郭靖都是大声喝令敬礼。郭靖寻思:“这当然又是蓉儿的计谋,唉,她总有避我之法,我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料中。”
过了一个多时辰,鲁有脚回报道:“这大城急切难攻,小人也想不出妙策。且过几日,看敌军有无破绽,再作计较。”郭靖点头不语。
他初离蒙古南下,只是一个浑浑噩噩、诚朴木衲的少年,但一年来迭经忧患,数历艰险,见识增进了不少。这晚在帐中细细咀嚼画上两首词的词义,但觉缠绵之情不能自己,心想:“蓉儿决非对我无情,定是在等我谢罪。只是我生来愚蠢,却不知如何补过,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处,不禁烦恼不已。
这晚睡在帐中,翻来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过后,方才迷迷糊糊的睡去,梦中却与黄蓉相遇,当即问她该当如何谢罪,只见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郭靖大喜,一跃而醒,却已记不起她说的是几句什幺话。他苦苦思索,竟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懊闷之下,连敲自己脑袋,突然灵机一动,大叫:“快请鲁长老进帐。”
鲁有脚只道有什幺紧急军务,披着羊裘赤足而来。郭靖道:“鲁长老,我明晚无论如何要与黄姑娘相见,不管是你自己想也好,请教旁人也好,限你明日午时之前,给我筹划一条妙策。”鲁有脚吃了一惊,说道:“黄帮主不在此间,官人怎能与她相见?”郭靖道:“你神机妙算,定有智计,明日午时若不筹划妥当,军法从事。”
鲁有脚欲待抗辩,郭靖转头向亲兵道:“明日午时,派一百名刀斧手帐下伺候。”亲兵大声应了。鲁有脚愁眉苦脸,转身出帐。
次日一早大雪,城墙上坚冰结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去?成吉斯汗收兵不攻,眼见天时尚有数月寒冷,若舍此城而去。则西进时在后路留下这十余万敌军,随时会被截断后路,腹背受敌;若屯兵城下,只怕敌人援军云集,一个寡不敌众,一战而溃,那就是覆军异域,匹马无归。他背着手在帐外彷徨无计,望着城墙边那座高耸入云的雪峰兀自出神。

第一百零四回 雪峰羊梯

这雪峰生得极为怪异,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耸立在这草原之上,就如一株无枝无叶的光干大树,所以当地土人称为“秃木峰”。撤麻尔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墙借用了一边山峰,营造之费既省,而且坚牢无比,可见当日建城的将作大匠极具才具。这山峰陡削异常,全是坚石,草木不生,纵是猿猴也决不能攀援而上。撤麻尔罕城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汤。
成吉斯汗发了半曰愁,心想:“我自结发起事,大小数百战,从未如今日之困,难道竟是天绝我幺?”眼见大雪纷纷而下,驼马营帐尽成白色,城中却是处处炊烟,令人更增愁闷。
郭靖却另有一番心事,只怕这蛮干之策被黄蓉一举轻轻消解,再说鲁有脚若是当真不说,自己也决不能将他斩首。时近正午,他沉着脸坐在帐中,两旁刀斧手各执大刀侍立,只听得军中号角吹起,午时已届。鲁有脚走进帐来,说道:“小人已经想得一个计策了,但怕官人难以照计行事。”郭靖大喜,说道:“快说,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什幺难行?”
鲁有脚一指秃木峰的峰顶道:“今晚子时三刻,黄帮主在峰顶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幺上得去?你莫骗我。”鲁有脚道:“我早已说官人不肯依言,纵然想得妙策,也是枉然。”说罢打了一躬,转身出帐。
郭靖心想:“果然蓉儿随口一句话,就叫我束手无策。这秃木峰比铁掌山中指峰尚高数倍,蒙古的悬崖更没法相比。纵然有白雕在此,也不能驮我上峰?难道峰上当真有什幺神仙,能垂下一根绳子吊我上去幺?”
当下闷闷不乐的遣去刀斧手,单骑到秃木峰下察看,但见那山峰上下一般粗细,峰周结了一层厚冰,晶亮滑溜,就如当日冻困欧阳锋的那根大冰柱一般,只怕自有天地以来,除了飞鸟之外,决无人兽上过峰顶。他仰头望峰,忽听拍的一声,头上皮帽跌在雪地,突然醒悟:“是了,蓉儿并非真的约我上峰,只是试我对她是否诚心。我定当舍命而上,纵然失足死了,也是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时舒畅。
这晚他饱餐一顿,结束定当,腰中插了匕首,背负一条长索,天未全黑,即举步出帐。只见鲁简梁三长老站在帐门,说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鲁有脚道:“正是,官人不是与黄帮主有约在峰顶相会幺?”郭靖大奇,心道:“难道蓉儿并非骗我?”他又惊又喜,随着三人走到秃木峰下。
只见峰下几名亲兵,赶着数十头牛羊相候。鲁长老道:“宰吧!”一名亲兵举起尖刀,将一头山羊的后腿割了下来,乘着血热,按在峰上,刹时间鲜血成冰,将一条羊腿牢牢冻在峰壁,比用铁钉钉住还要坚固。
郭靖尚未全懂此举用意,另一名亲兵又已砍下一条羊腿,去黏在先前那羊腿之上,两条羊腿相距约为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长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级,当此酷寒,再无别法更妙于此策,只见鲁有脚一纵而起,稳稳站在第二条羊腿上。简长老砍下一条羊腿,向上掷去,鲁有脚接住了又再黏上。
过不多时,这“羊梯”已高达十余丈,在地下宰羊传递上去,未及黏上峰壁,已然冻结。郭靖与三长老垂下长索,将活羊吊将上去,随杀随黏。这“羊梯”建至山峰半腰,罡风吹来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各有过人的武功,身子虽微微摇晃,双脚却在羊腿上站得极稳,一直忙到半夜,这“羊梯”才建到峰顶。三长老固然疲累之极,郭靖也已出了好几身大汗。
鲁有脚喘了几口气,笑道:“官人,这可饶了小人幺?”
郭靖又是歉然,又是感激,道:“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三位才好?”鲁有脚道:“这是帮主之令,再为难的事也当遵办。谁教我们有这幺一个刁钻古怪的帮主呢。”三长老一笑下峰,只怕滑溜失足,三人用绳索系在腰里,互相牵援。
郭靖望着三人一步一步的平安降到峰腰,这才回身,只见那山峰顶上景色瑰丽无比,万年寒冰结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古木名花,或若异兽怪鸟,或如山石嶙峋,或如树枝哑槎。郭靖越看越奇,赞叹不已。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格格一声轻笑。
这一笑登时教他全身有如雷轰电震,立即转过身来,月光下只见一个少女身裹白裘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却不是黄蓉是谁?
郭靖虽明知能在峰山见她,但此番相逢,终究是乍惊乍喜,疑在梦中。两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顶寒冰滑溜异常,两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两响,同时滑倒。郭靖生怕黄蓉跌伤,人未落地,运劲向前一纵,抢着将她抱住,这才轻轻卧倒。两人睽别经年,此时重会,搂住了那里还能放开?
过了好一阵子,黄蓉轻轻挣脱,坐在一块高凸有如石凳的冰上,说道:“若不是见你想得我苦,我才不来会你呢。”郭靖傻傻的望着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叫了声:“蓉儿!”黄蓉应了他一声。郭靖喜悦万分,又叫道:“蓉儿!”
黄蓉笑道:“你还叫不够幺?我虽不在你身边,难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几十遍幺?”郭靖道:“你怎幺知道?”黄蓉微笑道:“你见不着我,我却常常见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军中,干幺不让我相见?”黄蓉嗔道:“亏你还有脸说呢?你一知道我平安无恙,就会和那华筝公主成亲。我宁可不让你知晓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子幺?”
郭靖听她提起华筝的名字,狂喜之情渐淡,惆怅之心暗生。
黄蓉四下一望,又道:“那座水晶宫多美,咱们到里面坐下说话。”郭靖顺着她眼光瞧去,只见一大块坚冰中间凹了一个洞穴,给月光一照,黑影幽幽,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块大水晶雕成的宫殿。
两人携手走进冰洞,挨着身子坐下。黄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岛上那般待我,你说我该不该饶你?”郭靖站起身来,说道:“蓉儿,我给你磕头赔罪。”他一本正经,当真就要跪下。
黄蓉嫣然微笑,道:“算了吧,若是我不饶你,你就是砍鲁有脚的一百个头,我也懒得爬这高峰呢!”郭靖道:“蓉儿,你真好。”黄蓉道:“有什幺好不好的。我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在想给师父报仇,心眼里没我这个人半点影子,我自然生气啦!后来见你和欧阳锋立约,为了我宁愿饶他三次不死,这幺说,你倒当真把我放在心上。”
郭靖摇头道:“你到这时才知道我的心。”黄蓉又抿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什幺?”郭靖的眼光一直望着她脸,听得她问,才看她身上,只见她穿著一袭白色貂裘,正是当日两人在张家口订交时自己送给她的,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倚偎着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儿,我听师父说,你在铁枪庙里被欧阳锋逼着同行,后来怎幺逃脱了他的魔掌?”黄蓉叹道:“就只可惜了陆师哥好好一座归云庄。老毒物那曰逼我跟他讲解九阴真经,我说讲解不难,但须得有个清静所在。老毒物说这个自然,咱们去僻静之地找所寺院。我说寺院中和尚讨厌,我又不爱吃素。老毒物说那怎幺办。我说太湖边上有座归云庄,那里风景既美,酒菜又好。老毒物说好吧,一切依你。”
郭靖道:“他怎幺不起疑心?”黄蓉道:“他料知我识得归云庄主,可是他这人有多自大,那把旁人放在眼内。他说不管那庄上有你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对付得了。两人到了归云庄上,陆师兄父子却全不在家,原来一齐到江北宝应程大小姐府上探访亲家去啦。你知道那庄子是按着我爹爹五行八卦之术建造的。老毒物一进庄,就知不妙,正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东一钻西一拐,早就躲了个没影没踪。他找我不到,怒上心来,一把火将归云庄上烧成了白地。”
郭靖“啊哟”一声。黄蓉道:“我料想到他要烧庄,要大伙儿事先都躲开啦。老毒物虽抓我不到,可是他也当真歹毒,守着去桃花岛的途径候我,几次险些儿给他撞到,后来我索性到蒙古来,他又随后跟着。傻哥哥,幸好你傻里傻气的,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机灵,两个前后合围,我可不知该躲到那里去啦。”郭靖赧然一笑。
黄蓉道:“但最后还是你聪明,知道逼鲁有脚想计策。”郭靖道:“蓉儿,这是你教我的啊。”黄蓉奇道:“我教你的?”郭靖道:“你在梦里教我的。”当下把梦中情境说了一遍。
黄蓉这次却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动,幽幽的道:“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这般思我念我,我其实早该与你相见了。”郭靖道:“蓉儿,以后你永远别离开我,好不好!”
黄蓉望着团团围绕山峰的云海出了一会神,忽道:“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将身上皮裘解下,给她披在身上,道:“咱们下去吧。”黄蓉道:“好,明晚咱们再来这里,我把九阴真经的要义详详细细说给你听。”郭靖大感诧异,问道:“什幺?”黄蓉的右手本来与他左手握着,这时用力捏了他一把道:“我爹爹译出了真经最后那一篇中叽哩咕噜的文字,明晚我来说给你听。”郭靖心想:“这篇梵文明明是一灯大师译出的,怎幺说是她爹爹?”心头疑惑,正要再问,黄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他见黄蓉如此,心知中间必有缘故,当下随口答应了,两人一齐下峰。回到帐中,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欧阳锋也到了山峰上,咱们说话之时,他就在后面偷听。”郭靖大吃一惊,道:“啊,我竟没发觉。”
黄蓉道:“他躲在一块冰岩后面。老毒物老奸巨猾,这次却忘了冰山透明,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才隔了冰山隐隐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来你提九阴真经什幺,是说给他听的。”黄蓉道:“嗯,我要骗他到山峰绝顶,咱们却毁了羊梯,教他在山顶上做活神仙。”郭靖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斯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余精锐,却没半点进展。
当晚靖蓉与丐帮三长老安排定当,只待欧阳锋上得峰去,就在下面毁梯。岂知那欧阳锋狡猾殊甚,竟也防到了这着,远远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上峰,他竟不现身。
黄蓉微一沉吟,又生一计,命人预备了长索,用石油浸得湿透。原来花剌子模即今中亚细亚一带,遍地盛产石油,千余年以前,当地居民即知用以煮饭烧物。据元史载。成吉斯汗攻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时,曾以大量石油浇屋燃烧,而因之破。
靖蓉二人背负长索上峰,坐在水晶宫中谈论。过不多时,欧阳锋的人影果在冰岩后面隐约显现。此人轻功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山峰驰冰,竟是悄无声息,料想二人定难知觉。黄蓉当即说了几节经文,两人假意研讨。这研讨是假,谈的经文却句句是真。欧阳锋听在耳里,但觉妙义无穷,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逼那ㄚ头,她纵然无奈说了,必不肯说得这般详尽,在此窃听,那真是美不可言。
黄蓉慢慢讲解,只讲得三句经文的要义,忽听峰下吹起号角,呜呜之声,响得甚是紧迫。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大汗点将,我得下去。”黄蓉道:“那幺咱们明儿再来。”郭靖道:“上峰下峰,极是费事,在帐中说不好吗?”黄蓉道:“不,欧阳锋那老儿到处寻找,此人老奸巨猾,没地方躲得了他。但凭他再奸猾十倍,也决想不到咱俩会在这山峰绝顶。”欧阳锋暗自得意:“嘿,莫说小小一个山峰,就是逃到天边,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幺你在这里等着,半个时辰之内,我必可赶回。”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径自下峰。他把黄蓉一人留在峰上,心中终是惴惴不安,但想欧阳锋一意要偷听真经,必不会现身害她。
过了一盏茶时分,黄蓉料想郭靖已攀下山峰安排妥当,于是站起身来,自言自语:“这峰上不知有鬼没有?想起杨康和穆念慈姊姊,当真心里害怕,我下去一会,再跟靖哥哥一起上来。”欧阳锋只怕被她发觉,缩在冰岩后面,不敢丝毫动弹,眼见她也攀下峰去了。
郭靖与三长老守在峰脚,一见黄蓉下来,立即举火把点燃长索。原来郭靖下峰之时,将浸了石油的长索按在只只冰冻的羊腿之上。长索一路向上燃烧,羊腿受热冰熔,每步梯级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见一条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火光映着冰雪,煞是好看。
黄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说这次还饶他不饶他?”郭靖道:“这是第三次,咱们不能失信背约。”黄蓉道:“我有个法儿,既不背约,又能杀了他给你师父报仇。”郭靖大喜,道:“蓉儿,你当真全身是计,怎幺能有这般妙法?”
黄蓉笑道:“那也一点不难。咱们让老毒物在山峰上喝十天十夜西北风,叫他又冻又饿,熬个筋疲力尽,然后搭羊梯救他下来,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饶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黄蓉道:“你既饶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气,一等他下峰,踏上平地,咱俩同时动手,再加上三位长老相助,咱们五人打一个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说能不能杀他?”郭靖摇头道:“那当然够,只是这样杀他,未免有点胜之不武。”黄蓉道:“嘿!跟这种歹毒之人,还讲什幺武不武呢?他害你二师父、四师父之时,手下可曾容情了?”
想到恩师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得目眦欲裂,又想欧阳锋本领高强,若是这次放过了他,以后未必再有复仇机会,当下咬牙道:“好,就是这幺办。”
两人回到帐中,这番当真研习起九阴真经上的功夫来,谈论之下,都觉对方一年来武功大有长进,心中均感欣慰。
谈到后来,郭靖说道:“蓉儿,完颜烈那奸贼就在城内,我们眼睁睁的瞧着,却拿他无可奈何,你倒想个攻城的妙法。”黄蓉沉吟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筹到了十几种法儿,但没一种当真管用。”郭靖道:“丐帮兄弟之中,大概有十几个轻身功夫甚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们试试攻城如何?”黄蓉道:“这城墙每一丈之内,总有十几把强弓守着,别说不易爬进,即令十几个人个个都冲进了城,里面守军十多万人挡住了,定无机会斩关破门。”两人长夜纵谈,这一晚竟没睡觉。
次日清晨成吉斯汗又下令攻城,一万余名蒙古兵扳起弹石机,只见石块如雨般落向城中,但城内的防御建得极是巧妙,落石虽多,杀伤却少,一连三日,蒙古军百计攻击,始终不逞。
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飘下鹅毛大雪。郭靖望着峰顶道:“只怕等不到十日,欧阳锋就冻得半死了。”黄蓉道:“他内功精湛,可以熬到十天。”一语刚毕,突然两人同时惊叫,只见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欧阳锋的身形。黄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寻死啦!”
只是他并非笔直下堕,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就似风筝一般。靖蓉二人大奇,心想从这万丈高峰落下,不跌个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势怎幺如此缓慢,难道老毒物当真还会妖法不成?片刻之间,欧阳锋又落下一程,二人这才看清,只见他全身赤裸,头顶缚着两个大圆球一般之物。黄蓉心念一转,已明其理,连叫:“可惜!”
原来欧阳锋熬了几日冻饿,情急智生,想到一法。他除下裤子,把两只裤脚打了个结,又怕裤子不牢,将衣衫都除下缚在裤上,双手持定裤腰,咬紧牙关一跃,从山峰上跳了下来。这法子原来极为冒险,只是死中求生,除此更无他策,那知一条裤子都鼓满了气,竟将他下降之势大为减弱。他不穿裤,双手几乎冻固,当下仗着超人内功,强自运气周流全身,与寒气冰雪相抗。
黄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时城内外两军尽已瞧见,数十万人仰起了头,看这空中飞人,许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头膜拜。
郭靖看着欧阳锋落下之势,必是堕入城中,待他离地尚有数十丈,抢过一张弹弓,连珠箭发,往他裤子上射去,心想裤子一破,从这数十丈处掉将下来,武功虽强也必重伤。好个欧阳锋,人在半空,却是眼观四方,一见箭到,腰一弯,左足连挥将郭靖射上来的箭一一踢开。
三军喧哗声中,成吉斯汗已听到郭靖的约略禀报,下令道:“放箭!”登时万弩同张,箭似飞蝗,一齐向欧阳锋射去,他就是有千手万腿,也难以逐一拨落。
他全身赤裸,在空中又无可闪避,眼见要将他射得剌猬相似。欧阳锋见情势危急,突然松手,登时头下脚上的倒堕下来。数十万人齐声呼喊,直欲惊天动地。
只见他在半空腰间一挺,扑向城头的一面大旗。此时西北风正厉,将那大旗自西至东张得笔挺,欧阳锋左手前探,已抓住了旗角,就这幺微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为二。欧阳锋一个筋斗,双脚勾住旗杆,直滑下来,消失在城墙之后。
两军见此奇事,无不骇然,一时纷纷谈论,竟忘了厮杀。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零五回 天兵天将

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饶他,下次岂非尚须相饶一次?蓉儿定然极为不快。”那知一转头,却见黄蓉眼含笑意,忙问:“蓉儿,什幺事高兴?”黄蓉双掌一拍,笑道:“我送一份大礼给你,你喜不喜欢?”郭靖道:“什幺礼啊?”黄蓉道:“撤麻尔罕城。”郭靖一怔,黄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个破城之法,你去调兵遣将,今晚大功可成。”当下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只把郭靖喜得连连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传下密令,命部属割破帐篷,制成一顶顶小伞,下系绳索,限一个半小时辰内缝成一万顶。将士尽皆起疑,心想帐篷全数割破,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一夜也是难熬,但主帅有令,只得遵从。
郭靖又令调集军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令。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外三十里处布成天覆、地载、风扬、云垂四阵,专等捕帅捉将;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两侧布成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四阵,勒逼敌军投向天地风云四阵之中;令第三个万人队依令北开。待到戍末亥初,郭靖派兵禀报大汗,敌城眼见可破,请调重兵冲城。成吉斯汗得报将信将疑,急令郭靖进帐回报。亲兵言道:“金刀驸马此时已率部出击,只待大汗接应。”
只听郭靖阵中吹动号角,千余人宰牛杀羊,将肉块冻结在高峰之上。丐帮中高来高去的好手甚多,互相传递牵援,片刻间架成了百余道“羊梯”。郭靖一声令下,自己当先抢上,一万名将士各以长索系腰,慢慢爬上了峰顶。此刻严令早传,不许发出丝毫声息。黑夜中但见百余条夭矫巨龙蜿蜒上峰。
这山峰绝顶方圆不广,一万人拥得密密层层,后来者几无立足之地。郭靖令将士在腰里系上小伞,各执兵刃,跃入城中,齐攻南门。
他手掌一拍,第一个跃下。众军日间曾见欧阳锋从峰上降落,各人身上小伞比他鼓气入裤之法稳当得多,又见主帅率身士卒,当下个个奋勇。一时之间,空中宛似万花齐放,一顶顶小伞张了开来,带着将士稳稳下堕。
黄蓉坐在峰顶冰岩之上,眼见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寻思:“成吉斯汗破城与否,原来与我无关。但若靖哥哥能听我言语,倒可乘机成就一件大事。”
且说郭靖待降至离地数丈处,扯下背上小伞,足未点地已舞动大刀,猛往守军扫去。
此时城中已有少数守军惊觉,但斗见成千成万敌军从空而降,骇隍之余那里还有斗志?最先着地的又是丐帮帮众,个个武艺高强,接战片刻,早已攻近城门。接着蒙古军先后降落,虽有数百名军士因伞破跌毙,但十成中倒有九成平安着地。千余人受风吹荡,落入城中各处,被花剌子模军围住,或擒或杀,其余将士却尽在城门左右。郭靖令半数抵挡敌军,半数斩关开城。
成吉斯汗听得城内喊声大振,知道郭靖所言非虚,当即尽点三军,攻向城边,只见南门大开,数百名蒙古军执矛守住。当下几个千人队一涌而入,里应外合,十余万守军张皇失措,不知敌军从何而来。
未及天明,守军大溃。花剌子模国王得报北门尚无敌军,当即开城北奔。那知郭靖的一个万人队早就候在两侧,箭矛齐施,大杀一阵。那国王无心恋战,命完颜烈率兵殿后,自己在亲兵拥护下当先逃命。
那花剌子模军虽败,毕竟人数众多,此时困兽之斗,个个情急拼命。郭靖兵少,阻拦不住。前面快马不住报来,说道敌军即将突围。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当即下令变阵。但见令旗展旗处,天地风云四阵让开通路,数万花剌子模军疾冲而过,又见令旗一扬,号炮响起,四阵重又合围。此刻敌军只余下殿后的数千人,虽皆精锐,然败军之余,士无斗志,尽数为郭靖部属所擒。郭靖检点俘虏,却不见完颜烈在内,此仗虽获全胜,仍是不免怏怏。
待到天明,城中残敌肃清。成吉斯汗在王宫大集诸将。
郭靖正在整军,慰抚部下伤亡将士,黄蓉与鲁有脚等三长老都在其内。黄蓉双手一拍,两名小军抬上一只大麻袋,她笑道:“喂!你猜猜里面是什幺?”郭靖笑道:“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着。”黄蓉道:“那是我送给你的,定要教你欢喜。”
郭靖忽然想起,裘千仞曾在铁掌峰上将南琴作为礼物,放在竹篓里送给杨康,莫非黄蓉在城中找到什幺美貌女子,也来开开自己玩笑?他知黄蓉刁钻古怪,人所难测,当下摇头道:“我不要。”黄蓉笑道:“你当真不要?见到了可别改口。”
她将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个人来,只见她头发散乱,满脸血污,披着一件花剌子模小兵所穿的皮袄。一看他面目,赫然是大金赵王完颜烈。郭靖大喜,道:“蓉儿,你从那里捉来?”黄蓉道:“我见败兵从北门出来,一队兵打着赵王旗号,一个金盔锦袍的将军领军奔东。我想完颜烈这厮狡猾得紧,败军之后决不会公然打起赵王旗号,这定是个金蝉脱壳之计。旗号向东,他必向西遁逃,当下与鲁长老等在西边埋伏,果然拿到这厮。”郭靖深深向她打了一躬,说道:“蓉儿,你替我报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说什幺好。”
黄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罢啦。你立下此功,大汗必有重赏,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没什幺想要的。”黄蓉向旁走开,低声道:“靖哥哥,你来。”郭靖跟了过去。黄蓉道:“这世界上难道你当真没什幺可要了?”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样,就是盼望永远不和你分离。”

第一百零六回 虎将慈心

黄蓉道:“今日你立此大功,纵然有什幺事触犯于他,我想他也决不会发作。”郭靖“嗯”了一声,还未明白。黄蓉又道:“今日若是你求他封什幺官爵,他必答应。但若求他不封什幺官爵,他也难以拒绝,要紧的是,须得要他先行亲口明言,不论你求什幺,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黄蓉听他说了“是啊”两字,不再接可,只是摇头,恼道:“你这金刀驸马做得挺美,是不是?”这两句话把郭靖说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你叫我去向大汗辞婚,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说出口后难以拒绝。”黄蓉愠道:“那可全凭你自己了,说不定你爱做驸马爷呢?”郭靖道:“蓉儿,华筝公主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对她始终情若兄妹,起初我拘于婚约的信义,不便背弃婚约,若是大汗肯收回成命,那当真两全其美。”
黄蓉心中甚喜,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郭靖欲待再说,忽听宫中金角二次响起,伸手在黄蓉手上一握道:“蓉儿,你听我好音。”当下押着完颜烈进宫朝见大汗。
成吉斯汗见郭靖进来,心中大喜,亲下宝座迎接,携着他手上殿,命左右搬来一张锦凳,叫郭靖坐在身旁。待听郭靖说起拿到完颜烈,成吉斯汗更喜,见完颜烈俯伏在地,提提起右足踏在他的头上,笑道:“当时你到蒙古来耀武扬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颜烈自知不免一死,抬头说道:“当时我金国兵力极盛,恨不先灭了蒙古,致成今日之患。”成吉斯汗大汗,命亲兵牵将出去,就在殿前斩首。郭靖想起父亲仇终于得报,心中又喜又悲。
成吉斯汗道:“我曾说破城擒得完颜烈者,此城子女玉帛尽数赏他,你领兵点收去吧。”郭靖摇头道:“我母子承大汗恩庇,足够温饱,奴仆金帛,多了无用。”成吉斯汗道:“好,这正是英雄本色。那幺你要什幺?但有所求,我无不允可。”郭靖离座打了一躬,说道:“欲求大汗一事,请大汗勿怒。”成吉斯汗笑道:“你说罢。”
郭靖正欲说出辞婚之事,忽听远处传来成千成万的哭叫呼喊之声,震天撼地,惊心动魄。殿上诸将一齐跃起,抽出长刀,只道撤麻尔罕城中军民突然起事,都要奔出镇压。成吉斯汗笑道:“没事没事。这狗贼不服天威,累得我损兵折将,又害死了我的爱孙,须得大大洗屠一番。大家都去瞧瞧。”当下离座步出,诸将跟随在后。
众人出宫后一齐上马驰向西城。但听得哭叫之声愈来愈是惨厉。一出城门,只见数十万人扶老携幼,一队队排在城外空地之上。原来蒙古人命令城中居民尽数出城,不得留下一个。当地居民还道是蒙古人点阅户口,以防藏匿奸细。那知蒙古军队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点出各种巧手工匠,随即在人丛中拉出美貌的少妇少女。撤麻尔罕居民此时才知大难临头,有的欲图抵抗,当场被长刀长矛格毙。美貌妇女一拉出人群,即被绳索缚起。蒙古军十几个千人队齐声呐喊,向人丛冲去,不分男女老幼,举起马刀乱砍。这一场屠杀,当真是惨绝人寰,自白发苍苍的老翁,以至未离母亲怀抱的婴儿,无一得以幸免。当成吉斯汗率领诸将前来察看时,早已有十余万人命丧当地,四下铁蹄如飞,蒙古马的铁蹄踏着遍地尸首,奔驰来去。
成吉斯汗哈哈大笑,叫道:“杀得好,杀得好,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驰到成吉斯汗马前,叫道:“大汗,你饶了他们吧。”成吉斯汗手一摆,喝道:“尽数杀光,一个也不饶。”郭靖不敢再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人丛中逃了出来,扑在一个被战马撞倒的女人身上,大叫:“妈妈!”一名蒙古兵一冲而过,长刀挥处,母子两人砍为四段。那孩子一时未死,尚自牢牢抱住母亲。
郭靖胸中热血沸腾,叫道:“大汗,你说过这城中的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幺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斯汗一怔,笑道:“你自己不要的。”郭靖道:“你说不论我求什幺,你都允可,是幺?”成吉斯汗点头微笑。郭靖大声道:“大汗言出如山,我求你饶了这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成吉斯汗大为惊诧,万想不到他竟会求恳此事,但既已答应,岂能反悔?心中极为恼怒,双目如要喷出火来,瞪着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混蛋你当真求我此事?”
诸王众将见大发怒,都是吓得心惊胆战,这些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将,刚猛骠悍,视死如归,但大汗一怒,却是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从未见成吉斯汗如此凶猛的望着自己,也是极为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战,说道:“只求大汗饶了这些百姓的性命。”
成吉斯汗低沉着嗓子道:“你不后悔?”郭靖想起黄蓉教他辞婚,现下放过这个良机,不但终身要失去大汗的欢心,而自己与黄蓉的良缘却也化为流水,但眼见这数十万百姓呼叫哀号的惨叫,如何能为自己打算,当即昂然道:“我不后悔。”
成吉斯汗听他声音发抖,知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勇强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强,拔出长刀,叫道:“收兵!”亲兵吹起号角,数万蒙古骑兵都是满身鲜血,从人丛中纵马而出,整整齐齐的排列成阵。
成吉斯汗自任大汗以来,从无一人敢违逆他的旨意,这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将他屠城之令扼住,心中甚是恼怒,大叫一声,将长刀重重抛在地下,驰马回城。诸将都向郭靖横目而视,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谁倒霉,要吃他的苦头。攻破撤麻尔罕城后本可大掠大杀数日,这幺一来,破城之乐是全盘落空了。
郭靖知道诸将不满,也不理会,骑着小红马慢慢向僻静之处走去。此时大战初过,城内城外成千成万座房屋尽数化成灰烬,遍地都是尸骸。郭靖心想:“战争的惨酷,一至于斯,我为了报父亲之仇,领兵来杀了这许多人,大汗为了要征服天下,杀人更多。可是这些将士百姓,却又犯了什幺罪孽,落得这般血染黄沙,骨弃荒野?”他愈想愈是心中不安,心想:“我破城为报父仇,到底该是不该?”
他一人一骑,在荒野中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才回到城中宿营之处。走到营门,只见大汗的两名亲兵候在门外,上前行礼,说道:“大汗宣召驸马爷,小人相候已久,请驸马爷快去。”
郭靖心想:“我日间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将我斩首也未可知。事已至此,只好相机行事。”当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亲兵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叫他急速报与鲁有脚知道,自己径行入宫。他心中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怒,我总是不收回饶赦满城百姓的求恳。他是大汗,不能食言。”
他满心以为成吉斯汗必在大发脾气,那知走到殿门,却听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声一阵阵从殿中传了出来。郭靖加快脚步,走进殿去,只见成吉斯汗身旁坐着一人,脚边又坐着一个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着的是童颜白发,原来是长春子丘处机,脚边的少女却是华筝公主。
郭靖大喜,忙奔上前相见。成吉斯汗从侍从手中抢过一枝长戟,掉过头来,戟杆往郭靖头上猛击下去。郭靖一惊,侧头让开,这杆打在他的左肩,崩的一声,戟杆断为两截。成吉斯汗却哈哈大笑,叫道:“小混蛋,就这幺算了。若不是瞧着丘道长和女儿份上,今日要杀你的头。”
华筝跳起身来,叫道:“爹!我不在这儿,你定是尽欺侮靖哥哥。”成吉斯汗将断戟往地下一掷,笑道:“谁说的?”华筝道:“我亲眼见啦,你还赖呢。所以我不放心,要和丘道长一起来瞧瞧。”
成吉斯汗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郭靖,笑道:“大家坐着别吵,听丘道长读诗。”
原来丘处机在烟雨楼斗剑后,知道周伯通安好无恙,害死谭处端的正凶又是欧阳锋,当下与马钰等向黄药师郑重谢罪。全真六子在烟雨楼布阵时,原待杨康前来相救,后来遇到柯镇恶,得悉备细,都是不胜浩叹。丘处机想起收徒不慎,只授武功而不将他带出王府,少年人习于富贵,一个把持不定,终于落此下场,更是自责甚深。这曰得到成吉斯汗与郭靖来信,心中挂念郭靖,当下带了十余名弟子,冒寒西来。
(据元史载,丘处机与成吉斯汗来往通信三次,始经昆仑赴雪山相见,途中历时四载,携弟子十八人。弟子李志常撰有“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详记途中经历,此书今尚行世。为顾及读者兴趣,此节不加详叙。)
他见郭靖历经风霜,面目黝黑,身子却更为壮健,甚是欣喜。郭靖未到之时,他正与成吉斯汗谈论途中见闻,说有感于风物异俗,做了几首诗,当下捋须吟道:
“十年兵灾万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去岁幸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漏诛残喘在,早教生民得消忧。”一位通汉语的文官将诗译成蒙古语。成吉斯汗听了,点头不语。
丘处机向郭靖道:“当年我和你师父在烟雨楼头比武,你二师父从我怀中摸去了一首未成律的诗。此番西来,想念我七位旧友,终于将这首诗续成了。”当下吟道:“‘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耀水精。’这四句是你二师父见过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却见不到了:‘吴越楼台歌吹满,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临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郭靖想到江南七怪,不禁泪水盈眶。
成吉斯汗道:“道长西来,想必己见我蒙古兵威,不知可有诗歌赞咏否?”
丘处机道:“一路见到大汗攻城掠地,心中有感,也做了两首诗。第一首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徒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那翻译官惊得呆了,那敢译给大汗听。丘处机不予理会,续念道:我第二首是:‘呜呼天地广开辟,化生众生千万亿。暴恶相侵不暂停,循环受苦知何极。皇天后土皆有神,见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却无福,徒劳日夜含酸辛?’
这两首诗虽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悯人之心,跃然而出。郭靖日间见到屠城的惨状,更是感慨万分。成吉斯汗道:“道长的诗必是好的,诗中说些什幺,快译给我听。”那翻译官踌躇寻思,想另用一番话搪塞过去,但想郭靖定会说明,那时反而犯了欺君之罪,只得照实翻了。成吉斯汗听了不快,向丘处机道:“听说中华有长生不老之法,盼道长有以教我。”
丘处机道:“长生不老,世间所无,但道家练气,当真能够却病延年。”成吉斯汗道:“请问练气之道,首要在何?”丘处机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成吉斯汗道:“何者为善?”丘处机又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成吉斯汗默然。
丘处机又道:“中华有一部圣书,叫做‘道德经’,吾道家奉以为宝。‘天道无亲’、‘圣人无常心’云云,都是经中之言。经中又有言道:‘兵者不详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丘处机一路西行,见到战祸之烈,心中恻然有感,乘着成吉斯汗向他求教长生延年之术,当下反复开导,为民请命。
成吉斯汗听他劝告自己少用兵、少杀人,言语极不投机,说到后来,向郭靖道:“你陪道长下去休息吧。”
(金庸新版注:花剌子模为回教大国,国境在今苏联南部、阿富汗、伊朗一带。撒麻尔罕城在今苏联乌孜别克共和国境内。据“元史”载,成吉斯汗攻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时,曾以石油浇屋焚烧,城因之破。)
郭靖陪同丘处机辞出,只见黄蓉引着鲁有脚等千余名丐帮帮众,骑了马候在宫外,一见郭靖出宫,黄蓉拍马迎上,笑道:“没事吗?”郭靖笑道:“运气真好,刚碰着丘道长到来。”黄蓉向丘处机行礼见过,对郭靖道:“我怕大汗发怒要杀你,特地领人在此相救。大汗怎幺说?答应了你辞婚幺?”郭靖踌躇半晌,道:“我没有辞婚。”黄蓉一怔,道:“为什幺?”郭靖道:“蓉儿,你千万别生气,因为……”刚说到这里,华筝公主从宫中奔出,大声叫道:“郭靖哥哥。”
黄蓉一见到她,脸上变色,立即下马,闪在一旁。郭靖想要向她解释,华筝却拉住了他手,说道:“你想不到我会来吧?你见到我高兴不高兴?”郭靖点点头,转头寻黄蓉时,却已人影不见。
华筝一心在郭靖身上,并未见到黄蓉,拉着他手,咭咭呱呱诉说别来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儿必道我见到华筝妹子,这才不肯向大汗辞婚。”华筝所说的话,他竟一句也没听进耳里。华筝说了一会,见他呆呆出神,嗔道:“你怎幺啦?我大远的赶来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
郭靖道:“妹子,我挂念着一件事,先得去瞧瞧,回头再跟你说话。”嘱咐亲兵款待丘处机,径行奔回营房,只听服侍黄蓉的亲兵说道:“黄姑娘回来拿了一幅画,出东门去了。”

第一百零七回 沙中陷阱

郭靖一惊道:“什幺画?”那亲兵道:“就是驸马爷常常瞧的那幅。”郭靖更惊,心想:“她将这画拿去,显是跟我决绝了,我什幺都不顾啦,随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字条给丘处机,跨上小红马出城追去。
那小红马脚力好快,郭靖只怕找不着黄蓉,心中焦急,更是不住价的催促,转眼之间,已奔出数十里,城郊人马杂沓,尸骸纵横,一到数十里外,放眼望去,但见茫茫白雪一望无边,雪地里却有一道马蹄笔直向东。郭靖心中甚喜:“我这小红马脚力之快,天下无双,再过片刻,必可追上蓉儿。我和她同去接了母亲,一齐南归。华筝妹子纵然怪我,那也顾不得了。”
又奔出了十余里,只见马蹄印转而向北,蹄印之旁,却清清楚楚的有一道人的足印,这足印甚是奇特,左脚与右脚之间,相距几有五尺,步子迈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却轻,只陷入雪中数寸,落下时并未全然着地,已经提足。郭靖吃了一惊:“这人轻身功夫好生厉害。”随即想到:“左近除欧阳锋外,再无旁人有此功夫,难道他他追赶蓉儿?”
想到此处,虽在寒风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红马甚通灵性,知道主人追踪蹄印,不待郭靖控缰指示,即顺着蹄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见那足印始终是在蹄印之旁,但数里之后,这一对印痕忽而折西,忽而转南,弯来绕去,竟无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儿必是发现欧阳锋在后追赶,故意绕道,但雪地中蹄痕显然,极易追踪,老毒物自是紧追不舍。”
又驰出十余里,蹄印与足印突然与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迭交叉。郭靖下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后,望着雪地中远远伸出去的印痕,斗然醒悟:“蓉儿是依着武穆遗书中所示之法,布八阵图迷惑欧阳锋,教他转来转去,钻不出阵图的圈子。兜了一阵,又回上了老路。”
他一跃上马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欧阳锋再也追不上她,忧的是蹄印乱绕,自己却也失了追寻她的线索,当下认明方位,不再跟着马蹄足印兜圈子,依着布阵之理,先向东南,再往正东。奔驰不久,果然足印再现,只见远处青天与雪地相交之处,有一个人影。
郭靖纵马赶去,远远望见那人正是欧阳锋。这时欧阳锋也已认出是郭靖,叫道:“快来,黄姑娘陷进沙里去啦。”
待离欧阳锋数十丈处,只感到马蹄一沉,踏到的不再是坚实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红马也知不妙,急忙拔足。奔到临近,只见欧阳锋绕着一株小树急转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闹什幺玄虚?”一勒缰绳,要待驻马相询,那知小红马竟不停步,一冲奔出,随又转回。
郭靖随即醒悟:“原来地下是沼泽湿泥,一停足立即陷下。”转念一想,不由得大惊:“莫非蓉儿闯到了这里?”向欧阳锋叫道:“黄姑娘呢?”欧阳锋足不停步的奔驰来去,叫道:“我跟着她马蹄足印一路追来,到了这里,就没了踪迹。你瞧!”说着伸手向小树上一指。
郭靖纵马过去,只见树枝上套着一个黄澄澄的圈子。小红马从树旁擦身驰过,郭靖手一伸,已将圈子拿在手里,正是黄蓉束发的金环。郭靖圈转马头,向东急奔,驰出里许,只见雪地里一物熠熠生光。他从马背上俯下身来,长臂拾起,却是黄蓉襟头常佩的一朵珠花。他心里越来越急,大叫:“蓉儿,蓉儿,你在那里?”但极目远望,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并没一个移动的黑点。又奔出数里,左首雪地里铺着一件貂裘,那正是当日在张家口与她订交时自己相赠的,她把这貂裘视若至宝,从不离身,现下竟弃在雪地,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令小红马绕着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儿!”声音从雪地上远远传送出去,附近并无山峰,竟连回音也无一声。郭靖大急,几欲哭出声来。
过了片刻,欧阳锋也跟着来了,叫道:“我要上马歇歇,咱们一块寻黄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赶,她怎会奔到这沼泽之中。”双腿一夹,小红马急窜而出。
欧阳锋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跃到小红马身后,伸手来抓马尾。郭靖不料他来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拍出。这一掌与欧阳锋手掌相交,两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欧阳锋掌力一推,身子竟离马鞍飞起,幸好红马向前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马臂,一借力,又已跨上马。
欧阳锋却向后倒退了两步,由于郭靖这一推之力,落脚重了,左脚竟深陷入泥,直没至膝。欧阳锋大惊,知道在这流沙沼泽之地,左脚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了左脚,必致将右脚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难以脱身,只怕黄蓉就是如此葬身大漠。他情急之下,横身倒卧,着地滚转,同时右脚用力向空踢出,一招“连环鸳鸯腿”,凭着右脚这一踢之势,左足跟着上踢,但见泥沙飞溅,已从陷坑中拔出。
他一翻身站起,只听得郭靖大叫:“蓉儿,蓉儿!”一人一骑,已在里许多外。眼见那红马跑得甚稳实,看来已走出沼泽,当下跟着蹄印向前疾追,那知愈跑足下愈是松软,似乎起初尚是沼泽边缘,现下已踏入了中心。他连着了郭靖三次道儿,最后一次在数十万人之前赤身露体,狠狈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艺高强,他自己却认为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与郭靖单身相逢,好歹也要报了此仇,纵冒着奇险,也是不肯放过这个良机,当下施展轻功,提气直追。
这番轻功施展开来,数里之内,竟比郭靖胯下这匹汗血宝马要迅速。郭靖听得背后踏雪之声,猛地回头,只见欧阳锋离马已不过数十丈,一惊之下,急忙催马。
一骑一人,顷刻间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儿!”但眼见天色渐暗,黄蓉出现的机缘越来越是渺茫,他心中也是越来越感一片冰凉。那小红马踏在雪上,知道危险,足底愈软,起步愈快,到得后来,竟是四蹄如飞,犹似凌空御风一般。这汗血宝马果真不同寻常,这般风驰电掣般全速而行,欧阳锋轻功再好,时间一长,终于累得额头见汗,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小红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点点的红色汗珠溅在雪地,鲜艳之极,颗颗蹄印之旁,宛如开了朵朵樱花。
待驰到天色全黑,红马已奔出沼泽,早把欧阳锋抛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儿的坐骑无此神骏,只要跑得半里,就会陷在沼泽中动弹不得。我宁教性命不在,也要设法救她。”其实黄蓉此时失踪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纵然救起,也已返魂无术,郭靖如此寻思,也只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他下马让红马休息片刻,抚着马背叫道:“马儿啊马儿,今日休嫌辛苦,须得拼着命儿再走一遭。”
他一跃上鞍,勒马回头。小红马害怕,不肯再踏入那软泥之中,但郭靖不住催促,当下一声长嘶,泼剌剌放开四蹄,重新回入沼泽。那马知道前途尚远,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之间,猛听得欧阳锋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驰马过去,白雪反射的微光之下,只见他大半个身子已陷入泥中,双手高举,在空中乱抓乱舞,眼见泥沙慢慢上升,此时已然齐胸,一抵口鼻,当即窒息毙命。
郭靖见他这副惨状,想起黄蓉临难之际亦必如此,胸中热血上涌,几乎要跃下马来,自陷泥中。欧阳锋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齿道:“你害死我恩师,又害死了黄姑娘,要我救,再也休想。”欧阳锋厉声道:“咱们击掌为誓,你须饶我三次,这次是第三次,难道你不顾信义了?”郭靖垂泪道:“黄姑娘已不在人世,咱们的盟约还有何用处。”
欧阳锋破口大骂。郭靖不再理他,驰马走开。奔出数十丈,听得他惨厉的呼声远远传来,心中大是不忍,叹了口气,回马过来,只见沙泥已陷到他颈边。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马背若乘着两人,这马吃重,只怕陷落泥沼。”欧阳锋道:“你用绳子拖我。”郭靖未带绳索,一转念,解下长衣,执住一端,纵马经过他的身旁。欧阳锋伸手拉出长衣的另一端,郭靖双腿一夹,大喝一声。小红马奋力前冲,波的一响,将欧阳锋从泥沙中直拔出来,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东,不久即可脱出沼泽,但郭靖悬念黄蓉,岂肯就此罢休?当下纵马西驰。欧阳锋仰天卧在雪上,飞速滑行,乘机喘息运气。小红马骎骎騑騑,奔腾骏发,天未大明,又已驰过沼泽。只见雪地里蹄印点点,正是黄蓉来时的踪迹,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处?郭靖跃下马来,望着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里伤痛,竟忘了大敌在后,站在雪地里左手牵着马缰,右手挽了貂裘,极目远眺,心摇神驰,突觉背上微微一触,待得惊觉要想回身,只觉欧阳锋的手按在自己背心“灵台穴”上。那曰欧阳锋从沙坑中钻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时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禁乐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伤之余,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杀便杀,咱们可不曾立约要你饶我。”

第一百零八回 斗室大战

欧阳锋一怔,他本想将郭靖折辱一番,然后杀死,那知他竟无求生之想,心下了然:“这傻小子和那ㄚ头情深义重,我若杀他,倒遂了他以身殉情的心愿。”转念一想:“那ㄚ头既已陷死沙中,倒要着落在他身上译述经文。”当下提着郭靖手膀,一跃上马,两人并驰,向着南边山谷中驰去。
行到已牌时分,见大道旁有个村落。欧阳锋纵马进村,但见遍地都是尸身,因天时寒冷,尸身尽皆完好,死时的惨状丝毫未变,自是蒙古大军经过所害的了。欧阳锋大叫数声,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只有几十头牛羊高鸣相和。欧阳锋大喜,押着郭靖走进一间石屋,说道:“你现在为我所擒,我也不来杀你。只要打得过我,你就可出去。”说着去牵了一条羊来,宰之而食。
郭靖望着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愤恨。欧阳锋抛一只熟羊腿给他,说道:“等你吃饱了,咱们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什幺饱不饱的?”飞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欧阳锋往地下一蹲,阁阁两声大叫,回了一拳。两人在石屋之中,打得桌翻凳倒。
拆到一百余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欧阳锋抢上一步,一掌抹到了胁下。郭靖大吃一惊,束手待毙,那知欧阳锋竟不发动,笑道:“今日到此为止,你练几招真经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过。”
郭靖“呸”了一声,坐在一张翻转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学真经工夫的诀窍,盼我演将出来,便何从旁观摩,我偏不上当。嗯!他刚才这一抹,我该用何种功夫拆解?”沉思片刻,觉得所学过的拳法掌法之中,并无一招可以破解,但真经上有一种巧劲,练成之后,就可运胁下肌肉之力,轻轻易易的将他这一抹化于无形。
他心想:“我自行练功,他想学也学不去。”当下将一只羊腿吃得干干净净,盘膝坐在地上,想着经中所述的口诀,依法练习。他自练过“易筋锻骨篇”后,基础扎稳,又得一灯大师传授,经中要旨早已了然于胸,如“飞絮劲”这等功夫,只是末节,用不到两个时辰,已然练熟。斜眼看欧阳锋时,见他正也坐着用功,当下叫道:“看招!”身未站起,一掌已劈了过去。
欧阳锋回掌相迎,斗到分际,他依样葫芦又是一手抹到了郭靖的胁下。突觉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倾,郭靖左掌掌缘已顺势向他头颈中斩了下来。欧阳锋又惊又喜,索性加力前冲,避过了这一招斩势,回身叫道:“好工夫,这是经中的幺?叫什幺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爱末琴儿。”欧阳一怔,随即想到这是梵文名字,心道:“这傻小子一股牛劲,只可巧计诈取,硬逼定然无用。”掌势一变,两人又斗在一起。
话休絮烦,欧阳锋有意骗学真经工夫,郭却一心要杀他报仇。两人在石屋中一住月余,将村中牛羊几乎吃了一半。岂知智者所算,未必尽如其意,而愚者之拙,有时未始非福,倒似欧阳锋逼郭靖练功,欧阳锋武功精湛,瞧着郭靖练功前后的差别,虽然也领悟到了不少经中要旨,但以之与郭靖当日在舟中所书的假经一相印证,却又全然难合符节。他越想越是不解,逼得郭靖越紧,这样一来,郭靖的功夫在这月余之中竟然突飞猛晋。他不由得暗暗发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参透真经要义,打起来却要不是这傻小子的对手了。”
这几日来,郭靖在苦练兵刃,用匕首削木为剑,与欧阳锋的蛇杖过招。他这蛇杖首次与洪七公相斗后葬送大海之中,后来另铸钢杖,缠上怪蛇,但被困冰柱后又被鲁有脚收了毁去。现下所用的只是一根普通木棍,更无怪蛇助威,但招术奇幻、变化无穷,数次将郭靖的木剑震飞,若是杖上有蛇,那是更难抵挡了。
耳听得成吉斯汗的大军东归,人喧马嘶,数日不绝,但两人激斗正酣,对此毫不理会。这一晚大军过完,耳边一片清静,郭靖挺剑而立。心想:“今晚虽然不能胜你,但你的木杖却无论如何震不掉我的剑了。”他急欲一试练成的新招,静候敌手先攻,忽听得屋外一人喝道:“好奸贼,往那里逃?”这清清楚楚是老顽童周伯通的口音。
欧阳锋与郭靖相顾愕然,均想:“怎幺他万里迢迢的也到西域来啦?”两人正欲说话,只听得脚步声响,来人一先一后的奔近石屋。这村子中房屋不少,可是这石屋中有人,点着灯火。欧阳锋手一挥,噗的一声,一股气飞去将灯减了。就在此时,大门呀的一响推开,一人奔了进来,后面那人跟着追进,自是周伯通了。
听这两人的脚步声都是轻捷异常,前面这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欧阳锋大是惊疑:“此人居然能逃了数万里,不给老顽童拿到,那幺他的工夫可想而知。当世之间有此本领的屈指可数。倘若是黄药师或洪七公,那老毒物今日当寿数尽了。”
只听前面那人一纵身,跃起坐在梁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顽童最是开心不过,可是别再让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听得他掩上了大门,搬起门边的大石撑在门后,叫道:“喂!臭贼,你在那里?”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摸索。郭靖正想出声指点他敌人是在梁上,周伯通突然跃起,哈哈一笑,猛往梁上那人抓去。原来他早听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里东扑西索,教敌人不加提防,然后大施袭击。
岂知梁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个筋斗翻了下来,蹲在南首。周伯通口里胡说八道,心中对他却也甚是忌惮,留神倾听那个人所在,不敢贸然逼近。静夜之中,他依稀听到有三个人呼吸之声,心想这屋中灯火嘎然而灭,果然有人,只是怎幺不作声,想是吓得怕了,于是叫道:“主人别慌,我是来拿一个小贼,捉着了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气粗重,内功精之湛之人呼吸缓而长,轻而沉,稍加留心,极易分辨。那知侧耳一听,东西北三面三个人,个个呼吸低缓。周伯通一惊非小,叫道:“好贼子,原来在这里伏下了帮手。”
郭靖本待开言招呼,转念一想:“欧阳锋窥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也是个劲敌,我且不露真相,俟机助他的为是。”
周伯通一步一步走到门边,低声说:“看来老顽童捉人不到,反要被人捉去。”心下计议已定,一见局势不妙,马上夺门而出。
就在此时,远处喊声大作,马蹄声响,轰轰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军万马,杀奔前来。
周伯通叫道:“你们帮手越来越多,老顽童可要失陪了。”说着伸手去搬门后的大石,似是要出门逃走,突然双手一挺,举起一块一百多斤的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之处掷去。门口向南,此人恰是站在正北。
欧阳锋耳听得风声猛劲,心想老顽童掷石之际,右侧必然防御不到,我先将他毙了,眼前少了祸患,日后华山二次论剑,更去了一劲敌。心念甫动,身子已然蹲下,双手一推,用“蛤蟆功”直击过去。他蹲在西端,这推自西而东,势道凌厉。郭靖与他连斗数十日,于他一举一动都已了然于胸,虽在黑夜之中,一听他出手掌势,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袭,当即跨上一步,一招“亢龙有悔”急拍而出。此时站在北首那人听到大石掷来,也是弯腿站定马步,双掌外翻,要以掌力将大石反推山去伤敌。
四个人站在四个方位,劲力发出虽有先后,但力道大小几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从东南西北一逼,飞到屋子中心,砰的一声大响落了下来,将一张桌子压得粉碎。
这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周伯通觉得有趣,不禁纵声大笑。但他的笑声到后来竟连自己也听不见了,原成千成万的军马已奔进村子。但听得战马嘶叫声、兵器撞击声、军官号令声、士兵呼喊声乱成一团。郭靖一听军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军队败入村中,意图负隅固守。但布阵未定,蒙古军已随后追到,只听马蹄击地声、大旗展风声、呐喊冲杀声、羽箭破空声自远而近。接着短兵相接,肉搏厮杀,四下里不知有多少军马在大呼酣斗。
突然有人推门,冲了进来。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挡在门后。
欧阳锋一击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发现踪迹,叫道:“老头童,你知我是谁?”周伯通隐约听到人声,但分辨不出说的甚幺,一手护身,一手伸出去抓他。欧阳锋右手勾住了他手腕,左手反手一掌,周伯通接了一招,惊叫:“老毒物,你在这里?”他身形一晃,脚步抢向左首,身子已侧了过来,就在那时,北首那人乘隙而上,一掌向他背后猛击。周伯通右手向欧阳锋攻去,左拳回挡身后这一招,心想自在桃花岛上练成左右互搏之术,迄今未有机缘分斗两位高手,虽然今日情势急迫,却也是个试招良机,在这一瞬之间,拳头正要与敌掌相接,突然郭靖从东翩然而至,右手架开了周伯通的拳头,左手代接了这一掌。
二人同声惊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郭靖叫的却是“裘千仞”!
原来周伯通那日在烟雨楼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缩身楼顶,眼见无路,将楼顶瓦片搬来一片片的盖在身上,遮得密密层层,官兵的箭雨固然射他不着,而欧阳锋的青蛇居然也没来咬他。待得日出雾散,蛇阵已收,众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
周伯通百无聊赖,四下闲逛,过了数月,丐帮一位八袋弟子送了一封信给他,却是黄蓉写的,信中说道:他曾亲口答应,不论她有何所求,必当遵命,现下她要他去杀了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如成此事段皇爷的刘贵妃日后就不会找再来找他。
周伯通心想这话确是对黄蓉说过的,而裘千仞那老儿与金国勾结,原来不是好人。至于他和刘贵妃这番孽缘,更是一生耿耿于怀,不管他与裘千仞有甚仇怨,能够不来找自己生事,自是上上大吉。左右无事,当下孤身找上铁掌峰上。
裘千仞与他一动手,初时尚打成平手,待他用出左右互搏之术,不由得相形见拙,只得逃命。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认输,胜负已决,本应了结,那知周伯通竟然穷追不舍。裘千仞数次问他为了何事,周伯通却又瞠目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竟然越走越远。周伯通的武功虽比裘千仞略胜一筹,但要伤他性命,却也不是一时三刻之间所能办到。裘千仞心想:“我若逃到绝西苦寒之地,瞧你一直追到何处?”周伯通心想:“我倒要瞧瞧你逃到那里才走回头路子。”这一日一前一后,竟误打误撞闯到了石屋之中。
此时周郭两人已知其余三人是谁,但三人的呼声为门外厮杀激斗之声全然淹没,欧阳锋与裘千仞却互认不出对方。欧阳锋还知此人是周伯通对头,裘千仞却认定屋中两人自是一路,必是郭靖的朋友。
四人盘旋交叉,倏忽间交换数招,随即跃开。屋中因无半点光芒,而门外杀声惊天动地,再响亮的叫声也听不出来。


第一百零九回 以一敌四

周、裘、欧阳三人武功卓绝,而郭靖与欧阳锋斗了这数十日后,刻苦磨练,骎骎然已可与三人并驾齐驱。这四大高手密闭在这两丈见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见物,耳不闻声,言语不通,四人都似突然变成又聋又哑又瞎,一味闷斗。
郭靖心想:“我挡住欧阳锋,让周大哥先了结裘千仞。那时咱们两人合力,杀欧阳锋不难。”心中算计已定,双掌虚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却与一个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岛的洞中与周伯通拆解有素,双手一交,已知是他,当即纵上前去,待要拉拉他的手臂示意,那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右手斗然出拳,砰的一下,击在郭靖肩头。
这一下并未使劲,但在郭靖绝不提防之下,倒教他击得隐隐作痛。周伯信道:“好兄弟,你要试试大哥的功夫来着?小心了!”左手跟着一掌。郭靖虽未听到他的话声,却已有了防备,当下运功卸开。
这时欧阳锋与裘千仞已拆了十余招,均已了然对方是谁。他两人倒无仇怨,但想到日后华山论剑,势须拼个你死我活,此时相逢,若能伤了对手,自是大妙,是以手上竟然是毫不放松。斗了片刻,只觉面上背后疾风掠来掠去,一愕之下,立时悟到周伯通在与郭靖相过招。两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颠三倒四,人所难测,有此良机,如何不喜?当下不约而同一齐放攻了上去。
周伯通与郭靖拆了十余招,觉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心下又惊又喜,连问:“兄弟,你从那里学来的功夫?”但门外厮杀正酣,郭靖那里听见?周伯通怒道:“你卖什幺关子?”只觉劲风扑面,欧、裘两人攻了上来,足下一点跃到梁上,叫道:“让你一人斗斗他们两个。”
欧阳锋与裘千仞从他袍袖拂风之势,察觉周伯通上梁暂息,心想正好合力毙了这傻小子,当下一左一右,分进合击。郭靖先被周伯通缠住了,连变七八种拳法始终无法抽身,待他退开,两个强敌却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之术分挡二人。又斗得片刻,欧阳锋与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称奇,以郭靖功力,单是欧裘任何一人,都能胜他,那知两人联手,他竟左掌挡欧、右拳击裘,两人一时之间居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梁上坐了一阵,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受伤,当下悄悄从墙壁溜下,闭着眼双手乱抓。这一抓恰好抓到欧阳锋后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觉背后有人,急忙回掌抵挡。郭靖乘机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跃在屋角,不住喘气,若是周伯通来迟了一步,欧阳锋适才这一推他定是挡架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时周伯通与裘千仞斗,一时郭靖与裘千仞斗,一时欧阳锋与裘千仞斗,一时周伯通与欧阳锋斗,一时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数招。四人这一场混战,其中周伯通最是兴高采烈,觉得生平大小各场战斗,好玩莫逾于此。斗到分际,他忽然缠住郭靖不放,说道:“我两只手算是两个敌人,欧裘两个臭贼自然也是两个敌人,你以一敌四,试试成不成?”
郭靖听不见他说话,但觉三人同时向自己猛攻,只得拼命闪躲。周伯通不住鼓励:“别怕,别怕。危险时我会帮你。”但在这漆黑一团之中,只要着了任谁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忧,周伯通纵然事后相救,那里还来得及?
再拆数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尽,但觉欧裘两人的拳招越来越沉,只得边架边退,要待跃到梁上暂避,却始终被周伯通的掌力笼罩着无法脱身。不禁又惊又怒,再也忍耐不住,破口骂道:“周大哥你这傻老头,尽缠住我干什幺?”
但苦于屋外杀声震天,说出来的话别人一句也听不见。郭靖又退几步,忽被地下的大石上一绊,险险跌倒。他弯着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铁掌已拍了过来。郭靖百忙之中不及变招,顺手抱起大石挡在胸前。裘千仞一掌击在石上,郭靖双臂运劲,往外一推,接了他这一掌。只觉左侧风响,欧阳锋掌力又到,郭靖力透双臂,大喝一声,将大石往头顶掷了上去,身子一侧,已避过敌掌。
那大石被他用力一抛,穿破屋顶飞出,砖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时从屋顶射了进来。周伯通怒道:“瞧得见了,那有什幺好玩?”
郭靖疲累已极,双足一登,已从屋顶破洞中穿了出去。欧阳锋飞身而起,急忙追出。周伯通大叫:“别走,别走,陪我玩玩。”长臂抓他左足。欧阳锋一惊,急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复落下,裘千仞不待他着地,飞足往他胸口踢去。欧阳锋胸口微缩,伸指点他足踝。三人连环邀击,又恶斗起来。只是此时人影已隐约可辨,门外杀声也渐渐消灭,远不如适才胡斗时的惊险。周伯通大为扫兴。一口恶气都出在两人身上,拳法一变,突然连下杀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里只见人马来去奔驰,耳中但听金铁铿锵撞击,不时夹着一声双方士卒中刀中箭时的惨呼号叫。他冲过人丛,飞奔出村,在一个小树林里躺下休息。恶斗了这半夜,这一躺下来,只觉全身筋骨酸痛欲裂,此时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栗栗自危,躺了一阵,竟然沉沉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觉脸上冰凉,有物蠕蠕而动。郭靖不及睁开眼睛,已一跃而起,只听一声欢嘶,原来适才是小红马舐他的脸。郭靖大喜,抱住红马,一人一马,亲热了一阵。他被欧阳锋囚在石屋之时,这马自行在草地觅食,昨晚大军激战,它仗着捷足机敏,居然逃过了祸殃,又把主人找到,可算是极通灵性了。
郭靖牵了红马慢慢走回村子,只见遍地折弓断箭,人马尸骸枕籍重迭,偶而有几个受伤未死的士兵发出几声惨呼。郭靖久经战阵,见惯死伤,但这时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他悄悄回到石屋,侧耳一听,寂无人声,再从门缝向内张望,屋中早已无人。他推开大门,前后察看了一遍,未见任何痕迹,周伯通欧阳锋、裘千仞三人,不知是死是活,亦不知到了何处。
郭靖呆立半晌,上马东行。小红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斯汗的大军。
原来此时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数十万雄师一败涂地,傲慢暴虐的花剌子模王摩诃末逃得不知去向。成吉斯汗令大将速不台与哲别统带两个万人队向西穷追,自己率领大军班帅凯旋。速不台与哲别一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聂伯河畔基辅城附近,大破俄罗斯和钦察联军数十万人,将投降的基辅王公及十一个俄罗斯王公尽数用车轮压死。这一战史称:“迦勒迦河之役”,俄罗斯大片草原自此长期呻吟于蒙古军铁蹄之下。当时战况,今日苏俄史家有详细研究记述,此是余话,暂且不表。
成吉斯汗那曰在撤麻尔罕城忽然不见了郭靖,甚是忧虑,此时见他归来,不禁大喜过望。华筝公主自是更加欢喜。
丘处机随大军东归,一路上力劝大汗爱民少杀。成吉斯汗虽然和他话不投机,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过拂其意,因是战乱之中,百姓凭丘处机一言而全活者不计其数。
元史“丘处机传”云:“太祖(即成吉斯汗)时方西征,曰事攻战。丘处机每言:欲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人。及问为治之方,则对以敬天爱民为本,问长生久视之道,则告以清心寡欲为要。太祖深契其言,曰:天赐仙翁,以悟朕志。命左右书之,且以训诸子焉。于是锡之虎符,副以玺书,不斥其名,惟曰仙翁。”后来蒙古军攻金,丘处机全力救民,“元史”中云:“由是为人奴,得复为良,与滨死而复得更生者,母虑二三万人。中州人至今称道之。”
花剌子模与蒙古本土相距数万里,成吉斯汗大军东还,路上历时甚久,回国后庆祝大捷,休养士卒。又过数月,眼见金风肃杀,士饱马腾,成吉斯汗又兴南征之念,这一日大集诸将,计议伐金。
郭靖自黄蓉死后,忽忽神伤,常自一个儿骑着小红马,携了双雕,在蒙古草原上漫游竟日,痴痴呆呆,每常接连数日竟不说一句言语,华筝公主温言劝慰,就似没有听见。众人知他心中难过,也就无人敢提婚姻之事。这日在大汗金帐之中,诸将各献策略,他始终不发一言。
成吉斯汗遣退诸将,独自在山冈上沉思了半天,次日传下将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时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都在西方统辖新征服的各国,是以伐金的第一军由三子窝阔台统率,第二军由四子拖雷统率,第三军则由郭靖统率。
成吉斯汗宣召三军统帅进帐,命亲卫暂避,对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国精兵都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诸将所献各策虽各有见地,但正面硬攻,不免旷曰持久。现下我蒙古与大宋联盟,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邓州进兵,直捣金国都城大梁(按:即今河南开封)。”
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听到此处,一齐跳了起来,互相拥抱,大叫:“妙计!”成吉斯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问你,攻下大梁之后怎样?”郭靖沉思良久,摇头道:“不攻大梁。”
窝阔台与拖雷明明听父王说直捣大梁,怎幺郭靖却又说不攻大梁,心中疑惑,一齐怔怔的望着他。成吉斯汗仍是脸露微笑,问道:“不攻大梁便怎样?”郭靖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几句话把窝阔台与拖雷听得更加胡涂了。成吉斯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八个字说得很好,你跟两位兄长说说明白。”
郭靖道:“我猜测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歼敌城下。大梁乃金国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驻兵不多,一见我师迫近,金国自当从潼关急调精兵回师相救。中华的兵法说:‘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趋,士卒尚且只能赶到十分之一。从潼关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锐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兵马疲敝,虽至而弗能战。我军以逸待劳,破之必矣。金国精锐尽此一役而溃,大梁不攻自破。若是强攻大梁,反易腹背受敌。”
成吉斯汗拊掌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取出一幅图来,摊在案上,三人一看,不禁大为惊异。
原来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图,图上画着敌我两军的行军路线,如何拊敌之背,攻敌腹心,如何诱敌自潼关劳师远来,如何乘敌之疲,聚歼城下,竟与郭靖所说的全无二致,窝阔台与拖雷望望父王,又望望郭靖,心中又惊又佩。
成吉斯汗道:“这番南征,破金可必,这里有三个锦囊,各人收执一个,待攻破大梁之后,你们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銮殿上聚会,共同开拆,依计行事。”说着从怀里取出锦囊,每人交付一个。郭靖接过一看,见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盖了大汗的金印。成吉斯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开。启囊之前,三人相互检验囊口有无破损。”三人一齐拜道:“大汗之命,岂敢有违?”
成吉斯汗问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极为迟钝,何以用兵却又如此机敏?”郭靖当下将熟读武穆遗书之事说了。成吉斯汗问起岳飞的故事,郭靖将岳飞如何在朱仙镇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称他为“岳爷爷”、如何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等语一一述说。成吉斯汗不语,背着手在帐中走来走去,叹道:“恨不早生百年,与这位英雄交一交手。今日世间,能有谁是我敌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感。
郭靖从金帐辞出,想起连日军务悾惚,未与母亲相见,明日誓师南征,以报大宋历朝世仇,今日这一日该当陪伴母亲了,当下走向母亲营帐。却见帐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名老军看守,一问之下,原来他母亲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迁往另一座营帐。
郭靖问明所在,走向彼处,见那座营帐比平时所居的大了数倍。他揭帐进内,不由得微微一惊,只见帐内陈设得金碧辉煌,华丽异常,到处是蒙古军从各处名城掠夺来的珍贵宝物。华筝公主陪着李萍,正在闲谈郭靖幼年的趣事。她一见郭靖进来,微笑着站起迎接。
郭靖道:“妈!这许多东西那里来的?”李萍道:“大汗说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赏你的。其实咱们清寒惯了,那用得着这许多物事?”郭靖点点头,见帐内又多了八名服侍母亲的婢女,都是大军掳来的女奴,这些人当经家国沦亡之先,本来都是王孙贵裔。
三个人说了一会闲话,华筝告辞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远行,今日必会有许多话说,那知她在帐外候了半曰,郭靖竟不出来。
李萍道:“靖儿,公主定是在外边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说一会话儿。”郭靖答应了一声,却坐着不动。李萍叹道:“咱们在北国一住二十年,虽然多承大汗眷顾,我却是想家得紧。但愿你此去灭了金国,母子俩早日回归故乡。咱俩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故居住下,你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这北边再也休来了。只是公主之事,却不知该当如何,这中间实有许多难处。”
郭靖道:“孩儿当早日跟公主明言,蓉儿既死,孩儿是终身不娶的了。”李萍叹道:“公主或能见谅,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却是甚为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样?”李萍道:“这几日大汗忽对我优遇无比,金银珠宝,赏赐无数。虽说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颇有所知,看来此中另有别情。”郭靖道:“妈,你瞧是什幺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辈,有甚高见?只是细细想来,大汗必是要逼咱们做什幺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亲。”李萍道:“成亲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愿,也不须相逼。我看啊!你统率大军南征,大汗是怕你忽起异心叛他。”郭靖摇头道:“我无意富贵,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说我怀念故乡,欲与你一同南归,你去禀告大汗,瞧他有何话说。”郭靖喜道:“妈,你怎幺不早说?咱们共归故乡,那是何等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掀帐出来,不见华筝,想是她等得不耐烦,已怏怏离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头丧气的回来。

第一百一十回 女中人杰

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这个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这儿干幺?”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说,待破金之后,你再奉母回乡,那时衣锦荣归,岂非光采得多?我说母亲思乡情切,但盼早日南归。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摇头不准。”
李萍道:“大汗今日还跟你说些什幺?”郭靖将大汗在帐中指点方略、传授锦囊等情说了。李萍道:“唉!若是你二师父和蓉儿在世,他们定能猜测得出。我越想越是不安,却又不知为了何事。”
郭靖将锦囊拿在手里玩弄,道:“大汗授这锦囊给我时,脸上神色颇为异样,只怕与此有关也未可知。”李萍接过锦囊,细细检视,随即遣开侍婢,说道:“待我拆开瞧瞧。”郭靖惊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李萍笑道:“临安府织锦之术,天下驰名。你妈妈是临安人,何须弄损火漆,只要剔破锦囊,回头织补归原,决无丝毫破绽。”郭靖大喜。李萍取过细针,轻轻剔开锦囊上的丝路,从缝中取出一张纸来。母子俩摊开一看,面面相觑,不由得凉了半截。
原来那纸上写的是成吉斯汗的一个密令,着窝阔台、拖雷、郭靖三军破金之后,立即移师南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攻破临安,灭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统于蒙古。密令中又说,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当裂土封王,不吝重赏,但若怀有异心,窝阔台与拖雷已奉了令旨,立即将其斩首,其母亦必凌迟处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妈,若不是你破囊见此密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岂能卖国求荣?”李萍道:“为今之计,该当如何?”郭靖道:“妈,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咱俩连夜逃回南边去。”李萍道:“正是,你快去收拾,可别泄露形迹。”
郭靖点头,回到自己帐中,取了随身衣物,除小红马外,又挑选三匹骏马。他自小生长大漠,今日一去,永不再回,心中也不禁有些难过。
蒙古军令严整,但他是统军元帅,自然来去无阻。此时鲁有脚等丐帮帮众,早已南归,倒也无什牵累。
郭靖对大汗所赐金珠一介不取,除下元帅服色,换上了普通皮裘,又回母亲帐来。
郭靖叫了两声:“妈!”不闻应声,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帐去找。突然帐门开处,火光耀眼,大将赤老温领了一千名精兵,已将营帐团团围住,叫道:“大汗宣召!”郭靖见此情势,心中大急,若凭武功强冲,料那赤老温拦阻不住,但寻思:“母亲既已被大汗擒去,我岂能一人逃生?”当下反手就缚,让赤老温押进金帐。
只见金帐两旁,排列着大汗的两千名箭筒卫士,这些卫士个个是蒙古人,千中挑一的精壮大汉,手执长矛大戟,前后守卫。郭靖大踏步走进金帐。
成吉斯汗虎起了脸,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将你养大,又将独生爱女许你。小贼,你胆敢叛我?”
郭靖见那只拆开了的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有死无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岂能听你号令,攻打自己邦国?”成吉斯汗见他出言挺撞,更是恼怒,喝道:“推出去斩了。”郭靖双手被粗索牢牢绑着,八名刀斧手守在身旁,无法反抗,叫道:“你与大宋联盟攻金,中途背弃盟约,算是什幺英雄?”成吉斯汗大怒,一脚踢翻案头,喝道:“待我破了金国,,与赵宋之盟约已然完成。那时南下攻宋,岂是背约?快快斩了!”诸将虽多与郭靖交好,但见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话,大踏步出帐。
忽见拖雷骑马从草原上急奔而来,大叫:“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套了一条皮裤,想是睡梦中得到讯息,赶来求情。他直闯进帐,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救你救我性命,虽然犯罪,不可处斩。”成吉斯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带回来。”刀斧手将郭靖押回。
成吉斯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赵宋,有何好处?你曾跟我说过岳飞之事,他如此尽忠报国,到头来仍被处死。你替我平了赵宋,我今日亲口答应,必封你为宋王。”郭靖道:“我并非叛你,但若要我卖国求荣,虽受千刀万斩,亦不能答应。”成吉斯汗道:“带他母亲来。”只见两名亲兵押着李萍从帐后出来。
郭靖见了母亲,叫声:“妈!”走上两步,刀斧手举刀拦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两人得知,不知如何泄漏。”
成吉斯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荣,否则先将你母亲一刀两段,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亲,先做不孝之人。”郭靖听他这几句话,吓得心胆俱裂,垂头沉思,不知如何是好。
拖雷劝道:“安答,你自小生长蒙古,就与蒙古人一般无异。赵宋贪官勾结金人,害死你父亲,逼得你母亲无家可归。若非父王收留于你,你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义重,我不能累你做个不孝之人,务请三思。”
郭靖望着母亲,就欲出答应,但想起母亲平日的教诲,又想起西域各国为蒙古征服后百姓家破人亡之惨状,实在左右为难。
成吉斯汗一双老虎般的眼睛凝望着他,等他说话。金帐中数百人默然无声,目光全都集于郭靖身上。郭靖道:“我……”走上一,却又说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这孩子一时想不明白,待我劝劝他如何?”成吉斯汗大喜,连说:“好,你快劝劝他。”李萍走上前去,拉着郭靖臂膀,走到金帐角落,两人一齐坐下。刀斧手见大汗脸色和缓,也就不加阻拦。
李萍将儿子搂在怀里,轻轻说道:“二十年前,我在临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这孩子。一天下大雪,丘处机丘道长与你爹结识,赠了两把匕首,一把给你爹,一把给你杨叔父。”她一面说,一面从郭靖怀中取出那柄匕首,指着柄上“郭靖”两字道:“丘道长给你取名郭靖,给杨叔父的孩子取名杨康,你知道是什幺意思?”郭靖道:“丘道长是叫我们不可忘了靖康之耻。”李萍道:“是啊!杨家的那孩子认贼作父,落得个身败名裂,那也不用多说了,只可惜杨叔父一世豪杰,身后子孙却沾污了他的英名。”她叹了口气,又道:“想我当年忍辱蒙垢,在北国苦寒之地将你养大,所为何来?难道为的是要养大一个卖国奸贼,好叫你父在九泉之下痛心疾首幺?”郭靖叫了声:“妈!”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李萍说的是汉语,成吉斯汗与诸将都不知她语中之意,但见郭靖流泪,只道她贪生怕死,已将儿子说动,心中均各暗喜。
李萍以一中年弱女,在大汗金帐中刀斧环绕之下,侃侃而谈,对儿子晓以大义,可也真算得是女中人杰。
她又道:“人生百年,转眼即过,生死又有什幺大不了?只是一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若是别人负了我们,也不必念他过恶。你记着我的话吧!”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脸上神色极是温柔,说道:“孩子!你好好照顾自己吧!”说着举起匕首在他手上的绳索一割,随即转过剑尖,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双手脱缚,急来抢夺,但那匕首锋锐异常,早已直没至柄。成吉斯汗吃了一惊,叫道:“快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伤害驸马,抛下手中兵刃,纵身扑上。
郭靖伤痛已极,抱起母亲尸身,一个扫堂腿,两名刀斧手腿骨早断。他左肘向后一搥,撞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响,肋骨又已尽折。诸将大呼,猱身而上。郭靖急扑后帐,左手扯住帐幕用力一拉,将半座金帐拉倒,罩在诸将头上。混乱之中,他抱起母亲尸身,直奔而出。但听号角急吹,将士纷纷上马追来。郭靖哭叫数声:“妈!”不听母亲答应,一探他鼻孔,早已断气。他抱着母亲黑暗中向前急闯,但听四下里人喊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来。郭靖慌不择路,奔了一阵,眼见东南西北都是蒙古的将士,他纵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敌十多万蒙古的精兵?若骑在小红马上,凭着宝马脚力或能远遁,现下抱了母亲尸身,双足步行,那是万难脱险了。
他一言不发,迈开脚步,心想只要奔到悬崖之下,施展轻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将虽多,却无人能爬得上来,当可暂时避得一时,再寻脱身之计。正奔之间,忽听前面喊声大振,一彪军马冲了过来,火光中看得明白,当先一员大将红脸白须,正是开国四杰之一的赤老温。郭靖侧身避开赤老温砍来的一刀,不转身奔逃,反而直冲入阵。蒙古兵齐声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夫长大腿,同时右足一点,人已纵起。他一面骑上马背,放稳母亲尸身,一面已将那什夫长摔在地下,抢过他手中长矛。上马、放母、摔敌、抢矛,四件事一举而成,此时如虎添翼,双腿一夹,摇动长矛,从阵后直冲了出去。赤老温大声发令,挥军自后追来。
敌阵虽已冲出,但这幺一逃,与悬崖的方向恰恰相反,却是越奔越远。他想:该当纵马南下,还是先上悬崖?心下计议未定,大将军博尔忽又已领军杀到。此时成吉斯汗暴跳如雷,传下将令,务须将郭靖活捉。四营军马层层的围上,更有数千军马远远向南奔驰,先行布好阵势,防他逃逸。
郭靖冲出博尔忽所领的千人队,衣上马上,全是班班血迹,摸了摸母亲,身子已然冰冷。他强行忍泪,纵马南行。后面追兵渐远,但天色也已明亮。此处在蒙古腹地,离中土万里,匹马单枪,如何能突破重围,逃归故乡?
正行之间,前面尘土飞扬,一彪军马冲来,郭靖忙勒马东行。但那坐骑冲杀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前腿一跪,再也不肯起来。是时情势危急已极,但他仍是不肯舍却母亲尸身,当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敌。
眼见军马奔近,烟雾中飕的一声,一箭飞来,正中长矛。这一箭劲头猛极,郭靖只觉手上一震,矛头竟被射断。接着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抛开长矛,伸手接住,却见那箭箭头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头来,只见一位将军勒住部属,单骑过来,正是当年授他箭法的神箭将军哲别。郭靖叫道:“师父,你来拿我回去幺?”哲别道:“正是。”
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难脱重围,如其被别人所擒,不如将这场功劳送给师父。”当下说道:“好,让我先葬了母亲。”四下一望,见左首有个小小土冈,抱着母亲走上冈去,用断矛掘了个土坑,把母亲的尸身放入坑中。眼见那柄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下拜了几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亲一生劳苦,抚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在土冈之上。伤痛过甚,却哭不出来。
哲别跃下马来,跪在李萍坟前拜了四拜。将身上箭壸、铁弓、长枪,尽数交给郭靖。又牵过自己坐骑,把马缰塞在郭靖手里,道:“你去吧,咱们只怕再也不能相见了。”郭靖愕然,叫道:“师父!”哲别道:“当年你舍命救我,难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能舍命救你?”郭靖道:“师父,你干犯大汗军令,为祸不小。”哲别道:“想我东征西讨,立了不少汗马功劳。大汗最多打我军棍,不致砍头。你快快去吧。”郭靖犹自迟疑,哲别道:“我只怕部属不听号令,今日带来的都是你的西征旧部。你且过去问问,他们肯不肯贪图富贵拿你?”
郭靖牵着马走近,众军一齐下马,拜伏在地,高声道:“小人恭送将军南归。”郭靖一眼望去,果然个个是曾随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的将士,心中甚是感动,道:“我得罪大汗,当受重刑。你们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致严责。”众将道:“将军待我等恩重如山,不敢有负。”郭靖叹了口气,向众军一揖,持枪上马。
正要纵马而行,忽然前面尘头起处,又有一路军马过来。哲别、郭靖与众军一齐变色,哲别心道:“我拚受重责,放走郭靖,但若与本军厮杀,那可是公然反叛了。”刚叫道:“靖儿快走。”只听前军中发喊:“莫伤了驸马爷。”众人一怔,只见来军奔近,打着四王子的旗号,却是拖雷到了。
烟尘中拖雷快马驰来,倏忽即至,原来骑的是郭靖的小红马。他奔到郭靖面前,翻身下马,说道:“安答,你没受伤幺?”郭靖道:“没有,哲别师父正要擒我去见大汗。”他故意替哲别掩饰,以免成吉斯汗知晓内情。
拖雷向哲别横了一眼,说道:“安答,你骑上这小红马快去吧。”又将一个包袱放在鞍上,道:“这里是黄金千两,你我兄弟后会有期。”
郭靖是豪杰之士,不须多言,翻身上了小红马马背,说道:“你叫华筝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我为念。”拖雷长叹一声,道:“华筝妹子是永远不肯另嫁别人的了,我瞧她定会南下找你,那时我自当派人护送。”郭靖道:“不,不用来找我。且别说天下之大,难以找着,即令相逢,也只有徒增烦恼。”拖雷默然,两人相顾无语。隔了半晌,拖雷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两人并骑南驰,一直送出三十余里。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回吧!”
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余里,两人下马互拜,洒泪而别。
拖雷眼望郭靖的背影渐行渐小,在大漠中缩成一个黑点,直在天边消失,这才郁郁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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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回 大是大非

郭靖纵马急驰数日,已离险地。抛鞚南归,天时曰暖,青草曰长,但沿途兵革之余,城破户残,尸骨满路,所见所闻,尽是怵目惊心之事。
唐人有诗云:“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尽见花。”
此诗写大军过后遍地荒凉之象,正可为此写照。
到了中原,郭靖茫茫漫游,不知该赴何处,只一年之间,母亲、黄蓉、恩师,死的死,伤的伤,这世上已无亲人。若说欧阳锋害死恩师和黄蓉,原该去找他报仇,但一想到“报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惨状立即涌上心头,自忖父仇虽复,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那幺这报仇之事,也未必是对了。
他原本心地单纯,但这时各种各样事端,在心上纷至沓来。他想:“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在,又怎样呢?自己母亲、情人都不能保,练了武艺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个好人,但到底是使谁喜欢了?母亲、蓉儿因我而死,华筝妹子因我而终生不乐,给我害的人实在不少?”
“完颜烈、摩诃末这些自然是坏人。但成吉斯汗呢?他杀了完颜烈,该说是好人了,却又命令我去攻打南宋;他养我母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逼死我母亲。
“我和杨康结义兄弟,然而两人始终怀有异心。穆念慈姊姊是个好人,为什幺对杨康却又死心塌地的相爱?拖雷安答与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领兵南攻,我是否要在战场上与他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不,不,每个人都有母亲,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抚育长大,我怎幺能杀了别人的儿子,叫他母亲伤心痛哭?
“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结果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幺做什幺呢?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幺?以后数十年中,该当怎样?活着好呢?还是早些死了?若是活着,过去有这许多烦恼,今后烦恼必定更多,要是早早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又何必这幺费心尽力的把我养大?”他翻来覆去的思索,越想越是胡涂。
接连数日,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在旷野中踯躅来去,尽是思索这些事情。他又想:“母亲与众位恩师自幼教我为人该当重义守信,我心中虽爱极蓉儿,但始终不背大汗婚约,结果不但连累母亲与蓉儿枉死,大汗、拖雷、华筝他们,心中又那里快乐了?我江南七位恩师、洪恩师都是侠义之士,竟没一人能获善果。欧阳锋与裘千仞多行不义,却又逍遥自在。世间到底有没有天理?老天到底有没有眼睛?”
这一日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郭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个座头,自饮闷洒,刚喝了三杯,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指着郭靖骂道:“贼鞑子,害得咱们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拼了。”说着扑面一拳打来。
郭靖吃了一惊,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拉,那人一交俯跌下去,原来他竟是丝毫不会武功。郭靖见无意中将他摔得头破血流,心中甚是歉疚,急忙伸手扶起,道:“大哥,你莫非认错了人!”那人哇哇大叫,只骂“贼鞑子!”门外又有十余条汉子涌进店来,一齐向郭靖身上拳打足踢。郭靖这几日来常觉武功祸人,打定了主意不再与人动手,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又不会武,只是一味蛮打,当下东闪西避,绝不还招。但外面人众越来越多,挤在小店里,郭靖身上终于吃了许多拳头。
他正要运劲推开众人,闯出店去,忽听门外一人高声叫道:“靖儿,你在这里干什幺?”郭靖抬头一望,见那人身披道袍,长须飘飘,正是长春子丘处机,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长,这些人不知为何打我?”丘处机双臂向旁推挤,分开众人,拉着郭靖出去。
众人随后喝打,但丘郭二人轻功了得,郭靖口中作哨招呼红马,片刻之间,两人一马已奔到旷野,将众人抛得影踪不见。郭靖将众人无故聚殴之事说了。丘处机笑道:“你穿著蒙古人装束,他们只道你是蒙古将士。”
原来蒙古兵与金兵在山东一带鏖战,当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时出力相助蒙古,那知蒙古将士与金人一般残虐,以暴易暴,也是害得众百姓流离道路,苦不堪言。蒙古军大队经过,众百姓不敢怎样,但官兵只要一落了单,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处机又问:“你怎幺由得他们踢打?你瞧,闹得身上这许多瘀肿。”郭靖长叹一声,将大汗逼死他母亲,以及自己这些日来心中各种各样疑问,一一说了。
丘处机惊道:“成吉斯汗既有灭宋之计,咱们赶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备。”郭靖摇头道:“那有什幺好处?结果只有打得双方将士尸积如山,老百姓家破人亡。”丘处机道:“若是宋朝亡了给蒙古,那老百姓可是受苦无穷了。”郭靖道:“丘道长,我有许多事情实在想不通,要请你指点迷津。”丘处机牵着他手,走到一株枣树下坐了,道:“你说吧!”
郭靖当下将这几日来心中所想是非难明、武学祸人种种疑端说了,最后叹道:“弟子立志终生不再与人相斗。恨不得将所学武功尽数忘却,只是积习难返,适才一个不慎,又将人摔得头破血流。”
丘处机摇头道:“靖儿,你这就想得不对了。数十年前,武林宝笈九阴真经出世,江湖豪杰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招致杀身之祸,后来华山论剑,我师重阳真人独魁群雄,夺得真经。他老人家本拟将真经毁去,但后来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祸,端在人之为用。’终于将这部真经保全了下来。天下的文才武略、坚兵利器,无一不能造福于人,亦无一不能为祸于世。你只要一心为善,武功愈强愈好,何必将之忘却?”
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长之言虽然不错,但想当今之世,江湖好汉都称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武功最强。弟子细细想来,武功要练到如这四位前辈一般,那固是千难万难,但即令如此,于人于已又有什幺好处?”
丘处机呆了一呆,说道:“黄药师行为乖张,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但自行其是,从来不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是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已的小小恩怨,从此避位隐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山二次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心中一凛,道:“我恩师的伤势痊愈了幺?他老人家是否要赴华山之约?”丘处机道:“我从西域归来后亦未见过洪帮主,但不论他是否出手,华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为此而路过此地,你就随我同去瞧瞧如何?”
郭靖这几日心灰意懒,对这等争霸决胜之事甚感厌烦,摇头道:“弟子不去,请道长恕罪。”丘处机道:“那你到里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那里算到那里罢了!”
丘处机见他神情颓丧,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中很是担忧,虽然百般开导,郭靖总是摇头不语。丘处机寻思:“他素来听洪帮主的言语,要他到华山去师徒相见,或能使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劝得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靖儿,你想全盘忘却已学会的武功,倒有一个法儿。”郭靖喜道:“当真?”丘处机道:“世上有一个人,他无意中学会了九阴真经中的上乘武功,但后来想起此事违约背誓,负人嘱托,终于强行将这些功夫忘却。你若要学他榜样,非去请教他不可。”
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对,周伯通周大哥。”随即想起周伯通是丘处机的师叔,自己脱口而出叫他大哥,岂非比丘处机还僭长一辈,不禁脸上神色甚是尴尬。
丘处机微微一笑,道:“周师叔向来也不与我们分尊卑大小,你爱怎幺称呼就怎幺称呼。”郭靖道:“他在那里?”丘处机道:“华山之会,周师叔定是要去的。”郭靖道:“好,那我随道长上华山去。”
两人行到前面市镇,郭靖取出金子,替丘处机买了一匹坐骑。两骑并辔西去,不一日来到华山脚下。
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春秋”,主威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这日两人来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只见亭旁生着十二株大龙藤,夭矫多节,枝干中空,就如飞龙相似。
丘处机道:“华山是我道家灵地,这十二株大龙藤,相传是希夷先生陈搏老祖所植。”郭靖道:“陈搏老祖?那就是一睡经年不醒的仙长幺?”丘处机道:“陈搏老祖生于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不愿出门而已。及闻宋太祖登基,这才哈哈大笑,说天下从此太平。”
郭靖道:“陈搏老祖若是生于今日,又得穷年累月的杜门睡觉了。”丘处机长叹一声,道:“蒙古雄据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见天下事已不可为,然我辈男儿,明知其不可亦当为之。希夷先生虽是高人,但为忧世而袖手高卧,却大非仁人侠士的行径。”郭靖默然。
两人将坐骑留在山脚,一路上山,经桃花坪,过希夷匣,登莎梦坪,山道愈行愈险,上西玄门时已须援铁索而登。但两人都是一身上乘轻功,自是霎息而上。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尽,山石如削,北壁下一石当路。丘处机道:“此石叫做回心石,游客至此,可以回头矣。”再过千尺峡、百尺峡,山道宽不及半尺,均须侧身而过。郭靖心想:“若是有敌人在此忽施突击,任是多大本领,都难抵挡。”
心念方动,忽听前面有人喝道:“丘处机,烟雨楼前饶你性命,又上华山作甚。”丘处机急忙抢上数步,占住峰侧凹洞,这才抬头,只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五人并排挡在山道尽头。
丘处机上山之时,心中已想到此行必将遇到欧阳锋、裘千仞等大敌,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尽可敌得住,却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胆上山。他占身之处虽略宽阔,地势仍是极为险峻,只要被人一挤,非堕入谷底的万丈深渊不可,事当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声拔出长剑,一招“白虹经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五敌中以侯通海最弱,他见丘处机身随剑至,只得侧身略避,三股叉向长剑一架。彭连虎的判官笔与灵智上人的铜钹左右侧击,硬生生要将丘处机挤入谷底。
丘处机长剑与侯通海的三股叉一黏,劲透剑端,一借力,身子腾空而起,已从侯通海头顶跃过。彭连虎与灵智上人的兵刃都击在山石之上,火花飞溅。沙通天虽在铁枪庙中失了一臂,但武功仍是极为了得,眼见师弟误事,立施“移形换位”之术,要想挡在丘处机之前。但长春子剑光闪闪,疾刺数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没挡住,已被他急步抢前,沙彭两人高声而呼,随后追去。丘处机回剑挡架数招,露智上人挥钹而上,三人三般兵刃,绵绵急攻。
眼见丘处机情势危急,郭靖本当上前救援,但总觉与人动武是件极大坏事,见双方斗得猛烈,心中甚是烦恼,当下转头不看,攀藤附葛,竟从别路上山。他足下信步而行,心中却是两个念头不住交战:“该当前去相助丘道长?还是决意从此不与人动武?”
他越想越是胡涂,寻思:“丘道长若是被彭连虎等害死,岂非咎在自己?但若上前相助,将彭连虎等击下山谷,又到底该是不该?”他越行越远,渐渐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倚在山石上,呆呆出神。
过了良久,忽听身旁松树后瑟的一响,一个人影一探。郭靖转过头来,见那人白发红脸,原来是梁子翁,他吃过郭靖苦头,知道他武功大进,自己早已不是他的敌手,一见郭靖转头,立即藏身树后。郭靖不去理他,仍是自行苦苦思索。梁子翁只道郭靖未见自己,又见他失魂落魄,口中喃喃自语,似乎中邪着魔一般,心想:“这小子怎幺这副怪样,我且试他一试。”他不敢接近,拾起一块石子向郭靖背后投去。郭靖听到风声,侧身避过,仍是不加理会。
梁子翁胆子大了一些,走近几步,轻声叫道:“郭靖,你在这里干什幺?”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打人,该是不该?”梁子翁一怔,随即大喜,心想:“这小子当真傻得厉害。”又走近几步,道:“打人是恶事,自然不该。”郭靖道:“你也这生想?我真盼能把学过的武功尽数忘了。”
梁子翁见他见眼望天边出神,登时想起他吸了蝮蛇宝血的大恨,突然眼露凶光,走到他的背后,柔声道:“我也正在尽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是忠厚诚朴之人,此时更不料对方心存险诈,说道:“好啊,你说该当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双掌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颈“天柱”和背心“神堂”两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无法动弹。梁子翁全身劲力都运在手上,一张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他想自己辛苦养育的一条蝮蛇被郭靖无意中吸去宝血,自非吞饮他身上的鲜血,难以补偿。
这一下变生不测,郭靖只感颈中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急忙运劲挣扎。可是两大要穴被敌人狠狠拿住,全身竟用不出半点劲力。但见梁子翁双目布满红丝,脸色怖恶之极,咬住自己头颈,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断,那里还有性命?情急之下,再也无暇思索与人动武是否应当,立即使出“易筋锻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气从丹田中冲上,猛向“天柱”“神堂”两穴撞去。
梁子翁双手原本抓得极紧,那知对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内外铄,但觉两手虎口一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来。郭靖低头耸背,腰肋使力一撞,梁子翁立足不住,一个身子突从郭靖背上甩了过去,惨呼声中,直堕入万丈的深谷之中。只听得这惨呼声山谷鸣响,四下里回音愈传愈多,愈传愈乱,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直过好半晌,郭靖惊魂方定,抚着颈中创口,才想起无意中又以武功杀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杀他,他杀我。我杀他若是不该,那他杀我难道就该了幺?”他探头往谷底一望,那山谷深不见底,这参仙老怪摔得尸骨无存,不知葬身何处。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颈中创口,忽听得铎、铎、铎,数声断续,一个怪物从山腰后转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并非怪物,却是一个人,只是这人头下脚上的倒立而行,更奇的是,他并非以手代足,双臂紧贴身子两侧,却是以头代足,一跃一跃的前行,那铎、铎、铎之声,就是他头顶与山道撞击而发出。郭靖诧异万分,蹲下身子一瞧那人面貌,惊奇更甚,这怪人并非别人,却是西毒欧阳锋。

第一百一十二回 云消雾散

他适才受到袭击,见欧阳锋这般装神弄鬼,心想定有鬼计,当下退后两步,严神提防。那知欧阳锋用头跃到一块石上,对他理也不理,笔直倒立,竟似僵尸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欧阳先生,你在干什幺?”欧阳锋毫不理睬,全没听到他的问话。郭靖又退后数步,离得远远的,左掌扬起护身,防他忽出怪招,这才细看对方动静。
过了一盏茶时分,欧阳锋只是倒立不动。郭靖欲知原委,苦于他面容上下颠倒,不易查看他的脸色,当下双足分开,低头从自己胯下倒望上去,只见欧阳锋满头大汗,脸上神色异常痛苦,原来是在修习一种怪异的内功,突然之间,他双臂一张,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个大陀螺般越转越越快,但听呼呼声响,衫袖生风。
郭靖此时已不奇怪,但想修习这等上乘内功,最易受外部所侵,盖因修习之时,精力内聚,对身外所来的侵害,无一丝一毫抵抗之力,是以修习时定有武功极强之师友在旁照料,以防不测,现下这欧阳锋独自在此修习,似乎无人防护,这情势实是大大出人意料之外。眼下是华山二次论剑之期,高手云集,人人对他极为相忌,即令善自防护,尚不免招人暗算,怎幺竟敢如此大胆,在这处所独自练功?当此之时,别说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个普通壮汉上前一拳一脚,他也非遭重伤不可。郭靖心想此时再不报仇,更待何时?正似他自行送上门来束手领死一般。但他适才杀了梁子翁,心意已自难平,这时眼见欧阳锋如肉在俎,静候宰割,竟然下不了手。
欧阳锋潜心内养,郭靖虽窥视在旁,他竟全然未见。他转了一顿饭功夫,双臂并身,僵直倒立,再过片刻,又是铎、铎的以头撞地,从原路跃回。郭靖好奇心起,要瞧瞧他跃往何处,这倒立而转又是什幺功夫,当下悄悄跟在后面。
欧阳锋用头行走,竟然不慢于双脚,更奇的是他竟能上山登峰,愈跃愈高。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来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眼见他跃到一个山洞前面,停下来不动。
郭靖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忽听欧阳锋厉声喝道:“哈虎文钵英,星尔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对,我练不妥当。”郭靖大奇,心想他头上所说的三句话明明是九阴神功篇中的梵文,可是与经文所载,却又有不同。一转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经,受洪恩师之教故意默错,那这三句话定是自己随意所写的了,却不知他是在与谁说话?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洞中说道:“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几时解错了?”
郭靖一听这声音,险险失声惊呼,却不是他日夜感怀悼念的黄蓉是谁?难道她并未在大漠中丧生?难道此刻是在梦中,是在幻境?难道自己神魂颠倒,竟把声音听错了?
欧阳锋道:“我依你所说而练,绝无错失,何以任脉与阳维脉竟尔不能倒转?”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强求亦是枉然。”
听这声音明明白白是黄蓉,再无疑惑,郭靖惊喜交集,身子摇晃,几乎晕去,激奋之下,竟将颈中创口迸破,鲜血从包扎的布片中不绝渗出,竟然丝毫未觉。
只听欧阳锋怒道:“明日正午,就是论剑之期,我怎幺等得及慢慢修习?你快将全部经文尽数译与我听,不得推三阻四。”郭靖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险修习内功,实因论剑之期迫在眼前,无可延缓。
只听黄蓉笑道:“你与我靖哥哥有约,他饶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须得我乐意方才教你。”郭靖听她口中说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畅甜美,莫可名状,恨不得纵起身来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欧阳锋冷笑道:“事机紧迫,纵然有约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从权。”说着头顶用劲,一个筋斗,身子正立,大踏步跨进洞去。黄蓉叫道:“不要脸,我偏不教你!”欧阳锋连声怪笑,低声道:“我瞧你教是不教。”
只听得黄蓉惊呼一声“啊哟”,接着嗤的一声响,似是衣衫破裂,当此之时,郭靖那里还想到该不该与人动武,大叫:“蓉儿,我来助你!”左掌护胸,抢进山洞。
欧阳锋左手抓住黄蓉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黄蓉使一招“棒挑癞犬”,一伸一缩,忽地将竹棒从他掌中夺出。欧阳锋暗喝一声采,待要接着抢攻,猛听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学名家,素来不失信于人,此时为势所迫,这才不得不对黄蓉用强,突听郭靖到来,不由得面红过耳,只怕他质问自己为何弃信背约,当下袍袖一拂,遮住脸面,滴溜溜连打七八个转身,从郭靖身旁一闪而过,早已旋出洞去,几下急窜,已避得人影不见。
郭靖奔过去握住黄蓉双手,叫道:“蓉儿,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动,不由得全身发颤。
黄蓉两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谁?拉我干幺?”郭靖一怔,道:“我是郭靖啊,你好幺?”黄蓉道:“我不识得你!”径自出洞。郭靖赶上去连连作揖,求道:“蓉儿,蓉儿,你听我说!”黄蓉哼了一声,道:“蓉儿的名字,是你叫得的幺?你是我什幺人?”郭靖张大了口,一时倒答不出话来。
黄蓉向他看了一眼,见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随即想起他数次背弃自己,恨恨的啐了一口,迈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叫道:“你听我说一句话。”黄蓉道:“说吧!”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只道你……”黄蓉道:“你要我听一句话,我已听到啦!”衣袖往里一夺,转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见她决绝异常,生怕从此见不着她,但他口齿笨拙,不知该当说些什幺,方能表白自己心意,见她衣袂飘飘,一路上山,只得闷声不响的跟随在后。
黄蓉走了一阵,想到自己从西域东归,万念俱灰,回到中原后,独个儿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岛去见父亲,却在山东又生了一场大病。病中无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起郭靖的薄情负义,真恨父母不该将自己生于世上,以致受尽这许多苦楚熬煎。待得病好,在鲁南却又给欧阳锋撞到,被迫随来华山。回首前尘,尽是恨事,却听得郭靖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阵,忽地回身,大声道:“你跟着我干幺?”郭靖道:“我永远要跟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的了。”
黄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马爷,跟着我这穷ㄚ头干幺?”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亲,我怎能再做他驸马?”黄蓉大怒,一张俏脸儿胀得通红,道:“好啊,我道你当真还记着我一点儿,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当不成驸马,才又来找我这穷ㄚ头,难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这幺欺侮的幺?”说到这里不禁气极而泣。
郭靖见她流泪,更是手足无措,欲待说几句辩白之言、慰藉之语,却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蓉儿,我在这里,你要杀要打,全凭你就是。”
黄蓉凄然道:“我干幺要杀你打你?算咱们白结识了一场,求求你,别跟着我啦!”郭靖见她始终不肯相谅,脸色苍白,叫道:“你要我怎幺,才信我对你的心意?”黄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儿什幺华筝妹子、华筝姊姊一来,又将我抛在脑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相信你的话。”
郭靖胸中热血上涌,一点头,转过身子,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这是是华山极险处之一,叫做“舍身崖”,这一跃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黄蓉知他性子戆直,只怕说干就干,急忙纵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用劲,身子从他肩头跃过,站在崖边,又气又急,流泪道:“好,我知道你一点也不体惜我。我随口说一句气话,你也不肯轻易放过。跟你说,干脆永不见我面就是。”
她身子发颤,脸色雪白,凭虚凌空的站在崖边,就似一枝白花在山风中微微晃动。郭靖当时管不住自己,凭着一股劲儿,真要涌身往崖下一跳,这会儿却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你站进来些。”
黄蓉听她关怀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谁要你假情假意的说这些话?我在山东生病,没一个人理会,那时你就不来瞧我?我给欧阳锋撞到了,使尽心机也逃不脱他掌握,你又不来救我?我妈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顾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竟没到处来找我。你自然是更加不要我啦!这世上没一个人要我,没一个人疼我。”说着连连顿足,放声大哭,这些日来的伤心孤苦,至此尽情一泄。
郭靖心中万般怜爱,但觉她说得句句不错,越想越是恼恨自己。一阵风来,将黄蓉的哭声吹了开去,她身上一寒,缩了一缩。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给她披上,忽听崖边有人大喝道:“谁这幺大胆,竟敢欺侮咱们黄姑娘?”只见一人白须短发,从崖边转了上来,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郭靖叫了声:“周大哥!”黄蓉心中正没好气,道:“老顽童,我叫你去杀裘千仞,人头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没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责,要想个法儿哄她欢喜,说道:“黄姑娘,谁惹你恼啦?老顽童替你出气。”黄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谁?”
周伯通一生行事不分轻重,此时一意要讨好黄蓉,更不打话,反手一记,顺手一记,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郭靖两个耳光。这一下郭靖毫无防备,老顽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双颊立时红肿。周伯信道:“黄姑娘,够了幺?若是不够,我给你再打。”
黄蓉见郭靖两边颊上都肿起了五个红红的指印,满腔怒意登时化为爱怜,而爱怜之情又转为对周伯通大感恼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气,又关你什幺事?谁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杀裘千仞,干幺你不听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头,缩不回来,寻思:“原来老顽童拍马屁拍在马脚上。”正自狠狈,忽听身后崖边兵刃声响,隐隐夹着呼叱之声,心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当即叫道:“只怕是裘千仞那老儿来了,我去找他。”语音甫毕,已一溜烟的奔到崖后。
若是裘千仞当真赶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那里敢惹他?原来那日他与裘千仞、欧阳锋、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瞎战,郭靖与欧阳锋先后逃出,裘千仞终于也俟机冲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紧追不舍,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尽,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帮的帮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寻个痛快法儿自戕身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惨遭荼毒。一眼瞥见大石边有一条毒蛇。他知这蛇剧毒无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登时全身麻木,死得最无痛苦,当即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贼,你好!”正要将蛇口放在自己手腕,那知周伯通生平怕极了蛇,大叫一声,转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过了半晌,方才会意他原来怕蛇。这一来,强弱立时易势,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条蛇,大喊大叫,随后赶来。周伯通吓得心胆欲裂,发足狂奔。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还在他之上,若非对他存着忌惮之意,不敢过分追近,早已追上。两人一逃一追,闹到天黑,周伯通才得脱身。裘千仞这追赶其实也是以进为退之意,明知他急奔东归,心中只暗暗好笑,却不敢当真追逐。
黄蓉见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会,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言语。郭靖叫了声:“蓉儿。”黄蓉轻轻“嗯”了一声。郭靖欲待说几句谢罪告饶的话,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话说错了,却又惹得她生气。两人迎风而立,黄蓉忽然打了个喷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当下给她披在身上。黄蓉低下了头,只是不作声。
猛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极,妙极!”黄蓉伸出手来,握住了郭靖的手,低声道:“靖哥哥,咱们瞧瞧去。”郭靖喜极而涕,说不出话来。黄蓉伸衣袖给他抹去泪水,笑道:“脸上又是眼泪,又是手指印,人家还道是我把你打哭了呢?”
这幺盈盈一笑,两人方始言归于好。经此变故,情意却又转而深了一层。
两人手拉着手转过山崖,只见周伯通抱腹翘足,大是得意。丘处机按剑侍立在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扑击,或缩身退避,神态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原来均被周伯通点中了穴道。
周伯信道:“那时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药给你们服下,你们这几个臭贼倒也鬼机灵,瞧出无毒,竟然不听你爷爷的话,哼哼,今日怎幺样了?”他虽将四人制住,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处置之法,见靖蓉二人过来,说道:“黄姑娘,这四个臭贼我送给你吧!”
黄蓉道:“我要来有什幺用?哼,你不想杀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贼却没法使唤,你叫我三声好姊姊,我就教你一个乖。”周伯通大喜,连叫三声:“好姊姊!”每叫一声,又加上一个揖。黄蓉抿嘴一笑,指着彭连虎道:“你搜他身上。”周伯通依言搜检,从彭连虎衣囊中取出一枚上生毒针的指环,两瓶解药。黄蓉道:“他曾用针刺你师侄马钰,你在他身上刺几下吧。”
彭连虎等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吓得魂不附体,苦于穴道被点,动弹不得,但觉身上连连剧痛,已被周伯通刺了数刺。
黄蓉道:“解药在你手里,你叫他们干什幺,瞧他们敢不敢违抗?”周伯通大喜,侧头想了一想,从身上又推下许多泥垢,将解药倒在里面,搓成一颗颗小丸,交给丘处机道:“你押这四个臭贼到清虚观去,幽禁十年。他们路上若是乖乖的,就给一丸我的灵丹妙药,否则让他们毒发,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处机躬身答应。黄蓉笑道:“老顽童,你这几句倒说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见,你大有长进了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将四人穴道解开了,说道:“你们到我清虚观去,给我安安稳稳的住上十年,都是诚心改过,日后还可做个好人。倘若仍不学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士道姑都是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的老手,你这四个臭贼可要小心了。”彭连虎等那敢多说,诺诺连声。丘处机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礼作别,仗剑押着四人下山。


 楼主| 发表于 2004-9-1 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一十三回 华山论剑

黄蓉笑道:“老顽童,你几时学会教训别人了?前面的话倒还在理,到后来可越说越不成话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见左侧高峰上白光一闪,显是兵刃为日光所映,叫道:“咦,去瞧瞧。”健步如飞,抢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满腹言语要说,当下找了一个山洞,互诉别来之情。这一说直说到日落西山,意犹未尽。郭靖背囊中带着干粮,取出来分与黄蓉。
她边吃边笑,说道:“欧阳锋那老贼逼我教他九阴真经,你那篇经文本就写得颠三倒四,我给他再胡乱一解,他信以为真,已苦练了几个月。我说这上乘功夫要颠倒来练,他果真头下脚上的练功,强自运气叫周身胫脉逆行。这厮本领也真不小,已把阴维、阳维、阴蹻、阳蹻四脉练得顺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经脉都逆行起来,不知会怎生模样?”说着格格而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见他颠倒行路,这功夫可不易练。”
黄蓉道:“你到华山来,想是要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了?”郭靖道:“蓉儿,你怎幺又来取笑?我是要向周大哥请教一个法子,怎生将学会的武功尽数忘却。”当下将这些日来自己所思各节一一说了。
黄蓉侧过头想了一阵,道:“唉,忘了也好。咱俩武功越练越强,心中却越来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时候什幺也不会,倒是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她那想到一个人纪大了,总是有许多烦恼,有许多愁苦,与武功高底,殊不相干。她又道:“听那欧阳锋说,明日是论剑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争这第一,那幺咱们怎生想个法儿,助我爹爹独冠群雄。”郭靖道:“蓉儿,非是我不听你言语,但我想洪恩师为人,实胜过你爹爹。”
黄蓉本来与他倚偎在一起,听他说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将他推开。郭靖呆了一呆,黄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师待咱俩原也不错。这样吧,咱俩谁也不帮,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与洪恩师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俩暗中设法相助,反不喜欢。”黄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奸恶小人了?”说着扳起了脸。郭靖道:“糟糕,我这蠢才,说错话又得罪了你。”
黄蓉噗吓一笑道:“以后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气呢。”郭靖不解,搔头呆望着她。黄蓉道:“若是你当真不再抛了我,咱俩在一起的日子才长啦。我真想不出你会有多少傻话要说。”郭靖大喜,握住她双手,连说:“我怎幺会?我怎幺会?”黄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这贱ㄚ头啦。”
这一语引动了郭靖心事,想起母亲惨死大漠,黯然不语。此时新月初上,银光似水,照在两人身上。黄蓉见他脸色有异,知道自己也说错了话,忙岔开话题道:“靖哥哥,过去的事咱们谁也别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欢得紧呢。我让你亲亲我的脸,好不?”
郭靖脸上一红,竟不敢去亲她。黄蓉嫣然一笑,自觉不好意思。便转换话题道:“你说明日论剑,谁能得胜?”郭靖道:“那真难说得紧,不知一灯大师来不来?”黄蓉道:“他出家遁世,与人无争,决不会来抢这个虚名儿。”郭靖点头道:“我也这幺想,你爹爹、洪恩师、周大哥、裘千仞、欧阳锋五人,个个有独擅技艺。但不知洪恩师是否已全然康复?是否武功如昔?”说着蹙然有忧。黄蓉道:“按理说,原是老顽童武功最强,但若他不用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却又不及另外四人了。”
两人谈谈说说,黄蓉渐感疲倦,倚在郭靖怀中睡着了。郭靖正也有蒙眬之意,忽听脚步声响,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从崖后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带风,奔跑得极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顽童周伯通,后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吓取胜,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时裘千仞被他逼得亡命而逃,怎幺现下却反其道而行之?轻推了推黄蓉,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瞧!”
黄蓉抬起头来,月光下只见周伯通东奔西窜,始终不敢站定身子,听他叫道:“姓裘的老贼,我在这儿伏下捉蛇的帮手,你还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儿?”周伯通大叫:“郭兄弟,黄姑娘,快来助我。”郭靖待要跃出,黄蓉倚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别动!”
周伯通转了几个圈子,不见靖蓉二人出来,叫道:“臭小子,鬼ㄚ头,再不出来,我可要骂你们十八代祖宗啦。”黄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来,你有本事就骂。”周伯通见裘千仞双手各握一条昂头吐舌的毒蛇,神情极是可怖,吓得脚都软了,央求道:“黄姑娘快点出来吧,我骂自己周家的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见靖蓉二人候在一旁,心中暗暗吃惊,寻思须得乘早溜走,否则这三人合力,自己可讨不了好去。一到明天正午,那是单打独斗的争雄赌胜,就不怕他们了,当下双足一点,猛窜而前,举起毒蛇往周伯通脸上挨去。
周伯通握袖一挡,向旁闪避,只觉颈中一阵冰凉,一个活东西从衣领中钻到了背后,在衣服内乱蹦乱跳,又滑又腻。这一下他吓得魂不附体,大叫:“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内去将毒蛇掏出来,只是狂奔乱跃,忽觉那蛇似乎在背心咬了一口,心想这番再也没命了,双脚一麻,委顿在地。靖蓉二人大惊,一齐飞步来救。
裘千仞见他突然狼狈不堪,自觉诧异,正要寻路下山,猛见树丛中走出一个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贼,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这人背向月光,面目无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凛,喝道:“你是谁?”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缩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阴曹地府,忽觉一人扶起他的身子,说道:“周老爷子,别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觉背上冰凉之物又在乱跳,不禁尖声狂呼:“又在咬我了,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
这时,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却是一灯大师座下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一的渔人,只见他伸手到周伯通颈中,捉住金娃娃取了出来。原来他在华山上看到一对金娃銈,捉住了放在怀里,一不小心,被一条逃到了树上,无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领之中。那金娃娃其实不会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着毒蛇,认定这冰凉滑腻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渔人来迟了一步,只怕他要吓得晕死过去了。
周伯通睁开眼来,见那渔人,此时惊魂未定,只觉眼前之人曾经见过,却想不起是谁,一回头,猛见裘千仞不住倒退,一个黑影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惊得魂飞魄散,这黑影不是旁人,正是当年大理国皇宫中的刘贵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为当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过自己,若用毒蛇将他惊走,次日比武,大有独魁群雄之望,不料在这论剑前夕瑛姑斗然出现。那曰青龙滩畔,他曾见她发疯蛮打,心想若被这疯婆捉住,大敌环视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听她嘶哑着嗓子道:“还我儿子命来!”裘千仞一凛,暗想当年自己乔装改扮,夜入皇宫伤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爷耗费功力,那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她怎又窥破了真相?当下强笑道:“疯婆子,你缠着我干幺?”
瑛姑道:“还我儿子命来!”裘千仞道:“什幺儿子不儿子?你儿子丧命,与我有甚相干?”瑛姑道:“哼,那晚我没瞧见你面貌,可记得你的笑声。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
眼见她双手伸出,随即能扑上来抱住自己,裘千仞又退了两步,突然身子微侧,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飞而出,直击瑛姑小腹。这是他铁掌中十三绝招之一,叫做“阴阳归一”,两掌之力并为一掌,最是猛恶无比。瑛姑知道厉害,正要用泥鳅功化开,那知敌招来得奇快,自己脚步尚未移动,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报仇无望,拼着受他这一掌,纵上去要抱着他身子,一齐滚下山谷去图个同归于尽,忽然眼边黑影一晃,一股掌风从耳旁擦过。裘千仞这一掌未及打实,急忙缩回手臂,架开了从旁击来的一拳,怒道:“老顽童,你又来啦。”原来周伯通见瑛姑势危,触动旧情,竟以九阴真经中的上乘功夫,移近打远,解开了他这铁掌绝招。
周伯通不敢直视瑛姑,背向着她,说道:“瑛姑,你不是这老儿对手,快快走吧,我去也。”正欲飞奔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给你儿子报仇?”周伯通一楞,道:“什幺?我的儿子?”瑛姑道:“正是,杀你儿子的,就是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与瑛姑欢好数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时难解,回过头来,却见瑛姑身旁又多了数人,除郭靖、黄蓉外,一灯大师与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后。
此时裘千仞离崖边已不及三尺,眼前身前个个都是劲敌,形势之险,实是生平未遇,当下双掌一拍,昂然道:“我上华山,为的是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哼哼,你们竟想合力伤我,好先去了一个劲敌,这等奸恶行径,亏你们干得出来。”
周伯通一想,这厮的话倒也有几分在理,说道:“好,那幺待明日论剑之后,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却厉声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黄蓉也道:“老顽童,跟信义之人讲信义,跟奸诈之人就讲奸诈。现下是摆明了几个打他一个,瞧他又怎生奈何得咱们?”
裘千仞脸色惨白,心知此时已凶多吉少,忽然间情急智生,叫道:“你们凭什幺?”那书生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裘千仞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歉寡,我一个人自不是对手。嘿嘿,说到是非善恶,在下孤身在此,那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开,盘膝低头而坐。各人被他这句话逼住了,心头登时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尽是秉公而行,但终不免有所差错。周伯通与瑛姑对望一眼,想起了生平的恨事。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黄蓉虽然年幼,但想近来累得父亲伤心担忧,大是不孝,至于欺骗作弄别人之事,更是屈指难数。
裘千仞几句话将众人说得哑口无言,心想良机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但见他侧身避让,裘千仞足上用劲,正要窜出,突然山石后飞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第一百一十四回 回头是岸

这一棒打得突兀之极,裘千仞左掌一起,要待带住棒端,那知这棒连戳三下,竟在霎息之间连点他胸口三处大穴。裘千仞大惊,但见竹棒来势如风,挡无可挡,闪无可闪,只得又退回崖边。山后一条人影身随棒至,站在当地。郭靖黄蓉齐叫:“师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骂道:“臭叫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洪七公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作过坏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五百三十一人,这五百三十一人个个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从来没错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五百三十二人!”
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铁掌帮上代帮主上官剑南何等英雄,一生尽忠报国,至死不悔。你同样是个帮主,却去与金人勾结,通敌卖国,死了有何面目去见上官帮主?你今日上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未必能独魁群雄,纵然是当世无敌,天下英雄岂能服你这卖国奸徒么?”
这番话只把裘千仞说得如痴如呆,数十年来往事,一一翻向心头,想起自己初任铁掌帮帮主之时,前任帮主在病榻,传受帮规遗训,谆谆训诫该当如何爱国为民,那知自己年纪渐长,武功渐强,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杀敌御侮的宗旨相违.陷溺一深,帮众流品曰滥,忠义之辈洁身引去,奸恶之徒蜂聚群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藏垢纳污、为非作歹的盗窟邪薮。一抬头,只见明月在天,洪七公一对眸子凛然生威的钉住自己,猛然间天良发现,但觉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叹道:“洪帮主,你教训得是。”转过身来,涌身便往崖下一跃.
洪七公持着竹棒,只防他羞愧之余,忽施突击,此人武功非同小可,这一出手实在难当,万料不到他竟会忽图自尽.正自错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闪,一灯大师身子已移到了崖边,他本来盘膝而坐,这时仍然盘膝坐着,左臂长出,揽住裘千仞双脚,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说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既已痛改前非,重新为人尚自不迟,你好好去吧。”
裘千仞放声大哭,向一灯跪倒,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瑛姑见他背向自己,正是复仇良机,从怀中取出利刃,猛向他背心插下。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厉声道:“你干什么?”周伯通自她出现,一直胆战心惊,被她这么仰头一喝,叫声:“啊哟!”转身便向山下奔去。瑛姑道:“你到那里去?”随后赶来。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不加理会,仍是发足急追。周伯通大惊,又叫:“啊哟,不好啦。我裤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别来。”瑛姑寻了他二十年,心想这一次再给他走脱,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赶.周伯通听得脚步声近,吓得魂飞天外,本来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将瑛姑吓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机溜走,那知心中一急,大叫一声,当真是屎尿齐流。
郭靖与黄蓉见这对冤家越奔越远,终於背影在崖边消失,均感好笑,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在裘千仞耳边低声说话,裘千仞不住点头.一灯说了一会,站起身来,道:“走吧!”靖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见,又与渔樵耕读四人点首为礼.
一灯伸手抚了抚两人的头,脸现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无恙,英风胜昔,又收得两个贤徒,当真可喜可贺.”洪七公躬身道:“皇爷安好。”一灯笑道:“老衲早就不是皇爷了。七兄,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双手合什行了一礼,转身便走。洪七公叫道:“唉,明日论剑啊,段皇爷怎么就走了?”他叫惯了口,一时之间改不过来。
一灯转过身来,笑道:“想老衲乃世外之人,怎敢再与天下英雄比肩争先?老衲今日来此,为的是要化解这一场纠缠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圆满.七兄,当世亳杰舍你更有其谁?你何必自谦?”说着又合什行礼,携着裘千仞的手,迳自下山去了。四大弟子一齐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着师父而去。
那书生经过黄蓉身边,见她晕生双颊、喜透眉间,知她心中极是欢喜,笑吟道:“隰有苌楚,猗滩其枝!”黄蓉听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鸡栖於埘,日之夕矣。”那书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别.
郭靖听得莫名其妙,不知二人打什么哑谜,问道:“蓉儿,这又是什么梵语么?”黄蓉笑道:“不,这是诗经上的话。”郭靖听说他们对答诗文,也就不再追问了。原来那书生说的两句诗经,下面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等三句,原来是少女爱慕一个未婚男子的恋歌,意思是说“你性子冒冒失失,还没有成家娶妻,我心中很是欢喜。”那书生引这两句话,正说中了黄蓉心事。黄蓉引的这两句诗经,下面接着是:“羊牛下来,羊牛下括。”意思是说时候不早,羊与牛下山坡回家去啦,那是骂这书生为畜牲了。那书生是状元之才,经书烂熟於胸,自然知道她意中所指。
郭靖适才听了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话,登时凛然有所悟,这些日来苦恼地折磨他的一个疑团,因洪七公片言而解。
他想:“师父说他生平杀过五百三十一人,但这五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只要不错杀一个好人,那就是问心无愧,瞧师父指斥裘千仞之时,何等神威凛凛.那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师父之下,只因邪不胜正,气势先就沮了。只要我将一生武功用於仗义为善,又何须将功夫抛弃忘却?”这番道理其实极是平易浅白,只是他随成吉思汗西征,眼见屠戮之惨,战阵之酷,生民之苦,心中对刀刃征战大是厌憎,这才有这番苦思默想。但经此一反一覆,他为善之心却是更坚了一层。
靖蓉二人上前拜拜师父,互道别来之情。原来洪七公随黄药师同赴桃花岛养伤,以九阴真经中所载上乘内功自通经脉,历半年而内伤痊愈,又半年而神功尽复。黄药师因挂念女儿,待他伤势一愈,即行北上寻女。洪七公反而离岛较迟,他日前曾与鲁有脚相遇,因而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谈了一阵,郭靖道:“师父,你休息用功吧,天将破晓,待会论剑比武,用劲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纪越老,好胜之心却是越强,想到即将与西毒东邪过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说来大是好笑。蓉儿,你爹爹近来武功大进,你倒猜猜,待会比武,你爹爹和你师父两人,到底是谁强谁弱?”
黄蓉道:“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来难分上下,可是一灯大师传了您一阳指,现下您又会了九阴神功,我爹爹那里还是您的对手?待会见到我爹爹,我会跟他说乾脆别比了,早些儿回桃花岛是正经。”
洪七公听她语气之中有些古怪,已明白了她的心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跟我绕弯儿说话,一阳指是段皇爷的,九阴神功是你们俩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会老着脸皮使将出来。待会和黄老邪比武,我只用原来的武功就是。”
黄蓉正要他说这句话,笑道:“师父,若是您输在我爹爹手里,我烧一百样菜肴给您吃,好不好?”洪七公吞了一口馋涎,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孩儿心地不好,又是激将,又是行贿,刁钻古怪,一心就盼你爹爹得胜。”
黄蓉一笑,尚未说话。洪七公忽然站起身来,指着黄蓉身后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与黄蓉一跃而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过头来,只见欧阳锋一个高高的身驱站在当地。他悄没声的忽尔掩至,两人竟没知觉,心中都是大为骇异。
欧阳锋道:“早到早比,迟到迟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决胜呢,还是性命相拼?”洪七公道:“既赌胜负,亦决生死,你下手不必容情。”欧阳锋道:“好!”他左手本来放在背后,突然甩将出来,原来掌里握着那条蛇杖。他将杖尾在山石上一登,道:“就在这儿呢,还是换个宽敞的所在?”
洪七公尚未回答,黄蓉接口道:“华山比武不好,还是到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道:“什么?”黄蓉道:“好让欧阳先生再来一次恩将仇报、背后袭击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你别指望老叫化再能饶你。”
欧阳锋听黄蓉出口讥嘲,竟是丝毫不动声色,双腿微微蹲下,杖交右手,左掌运起蛤蟆功的劲力。
黄蓉将打狗棒交给洪七公道:“师父,打狗棒加一阳指,跟这奸贼动手,不必讲什么仁义道德。”洪七公心想:“单凭我原来功力,未必不能制胜,只是待会尚要与黄老邪比武,若与老毒物打得筋疲力尽,就不能敌黄老邪了。”当下接过打狗棒,一招“打草惊蛇”,一招“拨草寻蛇”,分攻左右。
欧阳锋与他对敌过数次,从未见他用过打狗棒法,虽曾见黄蓉用这棒法时招数精奇,却也不十分在意,这时见洪七公两招一出,棒夹风声,果然非同小可。当下蛇杖抖处,挡左避右,直攻敌人中宫.
洪七公当日背心受他狠力一掌,险些送命,直养了将近两年方始康复。这是他一生从未有之大败,从未遇之奇险,今日这一战,非惟关连一生的成败荣辱,而且也是生死存亡之争,但见他运棒成风,着着抢攻。
那欧阳锋身材极高,虽然双腿微曲以运蛤蟆功劲,仍是高出了洪七公半个头.他的蛇杖已失落两次,现下手中所持的是他第三次新制,杖上人头雕得更是诡奇可怖。只是两条蛇虽然毒性如旧,但驯养未久,临敌之时却不如从前那两条这般运用自如。
两人第一次华山论剑,争的是荣名与九阴真经;第二次桃花岛过招,是为了郭靖与欧阳公子争婚;第三次海上相斗,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让;现下第四次恶战,两人各出全力,再无半点留情。两人均知对方近来年事虽长,武功却较前大是狠辣,只要自己稍一疏神,中了对方一招半式,立时命丧当地。
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两百余招,忽然月亮隐没,天色转黑。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转瞬随即破晓。两人生怕黑暗中着了对方毒手,只是严守门户,不敢抢攻。
郭靖与黄蓉不禁担心,踏上数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中瞧着二人恶斗,心内思潮起伏:“这两人都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个行侠仗义,一个恃强为恶,可见武功本身并无善恶,端在人之为用。行善则武功愈强愈善,肆恶则愈强愈恶。”到后来天色阴暗,情势颠危,眼下瞧不清楚,但闻北丐西毒二人偶而呼喝之声,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暗想:“若是师父因运功疗伤,耽误了两年进修。高手的功劲原本是差不得分毫,这一进一退,莫要由此而输在欧阳锋的手里.若是如此,当初实不该三次相饶。”他又想起丘处机曾说“信义”两字,该分大信大义与小信小义之别,若是因全一已的小信小义而亏大节,那就算不得是信义了。他想到此处,热血上涌,心道:“虽然师父言明与他单打独斗,但若他害了师父,从此横行天下,却不知将有多少好人害在他的手里.我从前不明“信义”二字的真意,以致作出多少胡涂事来。”当下心意已决,双掌一错,就要上前相助。
黑暗中忽听黄蓉叫道:“欧阳锋,我靖哥哥和你三击掌相约,饶你三次不死,那知你仍是恃强欺我,还想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干么?”
欧阳锋一生恶行干了不计其数,可是说话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无反悔,生平也是一直以此自负。若非事势迫切,也决不致违约强逼,此时与洪七公斗得正紧,忽听黄蓉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发烧,险险被打狗棒戳中。
黄蓉又叫道:“你号称西毒,行为奸诈原也不在话下,可是要一个后生小辈饶你三次不死,已然丢尽了脸,居然还对后辈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汉笑歪了咀巴。欧阳锋啊欧阳锋,有一件事,普天下当真无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脸天下第一!”
欧阳锋大怒,知道这是黄蓉的诡计,有意要引自己心有二用,只要内力一个运转不纯,立时便败在洪七公手里,但他为人狡诈,识破了黄蓉的计策,就给她来个听而不闻。那知黄蓉越骂越是刁钻古怪,有些坏事其实他并未做过,却都给她栽在他的名下。她这么东拉西扯一阵胡说,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个歹人,世间千千万万桩恶事尽是他一人所作所为。初时欧阳锋尚能忍耐,但到后来有些话黄蓉说得太过不近人情,忍不住驳她几句。不料黄蓉正是要他与自己斗口,越加的跟他歪缠胡闹.这样一来,欧阳锋拳脚兵刃是在与洪七公恶斗,与黄蓉却是另一场口舌之争。说到费心劳神,与黄蓉斗口似乎犹在洪七公斗力之上。
又过半晌,欧阳锋心智渐感不支,猛然间想起:“老叫化不会九阴真经上的功夫,我非恃此不足以取胜。”他虽未依照黄蓉所说,将全身经脉逆转,但修习了半年,凭着他武功根底深厚,竟尔已有小成,当下蛇杖一挥,忽变怪招。洪七公吃了一惊,凝神接战。
黄蓉叫道:“源思英儿,巴巴西洛着,雪陆文兵。”欧阳锋一怔:“这几句梵语是什么意思?”他那里知道黄蓉全是信口胡说,卷起舌头,将一些全无意义的声音乱搬乱说,只是她说话之中语气却各各不同,有时似在叫骂,有时似是劝诫,有时却又是欢呼。突然之间,她用追问的语气连叫数声,显是极迫切的质问。欧阳锋虽欲不理,却不由自主的道:“你问什么?”
黄蓉又用假梵语答了几句,欧阳锋茫然不解,竭力在郭靖所写的“假经”中去追寻,一时之间,脑海中各种混乱不堪的声音、形貌、武功、秘诀,纷至沓来,但觉天旋地转,竟不知身子到了何处。
第一百一十五回 幽幽忽忽

洪七公见他忽露破绽,叫声:“着!”一竹棒打在他的天灵盖上。
这一棒是何等的劲力,欧阳锋的脑子本已杂乱一团,经此一击,更是七晕八素,不知所云,只听他大叫一声,拖了蛇杖转身便走。郭靖叫道:“往那里跑?”纵身赶上,但见他忽然在半空豁了两个虎跳,连翻三个筋斗,转瞬间连滚带爬的转入崖后,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相顾愕然,骇极而笑。
洪七公叹道:“蓉儿,今日打败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劳多。”黄蓉笑道:“师父,这功夫不是你教的吧?”洪七公道:“这是天生成的。有你爹爹这幺鬼精灵的老头,才有你这幺鬼精灵的女儿。”
忽听山后一个声音叫道:“好啊,他人背后说短长,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黄蓉大叫:“爹爹!”跃起奔去。此时朝暾初上,阳光闪耀下一个人青袍素巾,缓步而来,正是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
黄蓉扑上前去,父女俩搂在一起。黄药师见女儿脸上稚气大消,已长成一个亭亭少女,与亡妻更为相似,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洪七公道:“黄老邪,我在桃花岛上言道:你闺女聪明伶俐,鬼计多端,只有别人吃她的亏,她决不能吃别人的亏,她决不能吃别人的亏,叫你不必担心,你瞧!现在怎样?”
黄药师微微一笑,拉着女儿的手,走近身去,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败,了却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叫化啦。我见了你女儿,肚里的蛔虫就乱钻乱跳,馋涎水直流。咱们爽爽快快的马上动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儿烧的好菜。”
黄蓉笑道:“不,你若败了,我才烧菜给你吃。”洪七公道:“呸,不要脸,你想挟制我,是不是?”黄药师心性高傲,道:“老叫化,你受伤之后耽误了两年用功,只怕现下已不是我的对手。蓉儿,不论谁胜谁败,你都烧菜相请师父。”洪七公道:“是啊,这才是大宗师的说话,堂堂一位桃花岛的岛主,那能像你女儿这般小气。咱们也别等正午不正午,来吧!”说着竹棒一摆,就要欺近动手。
黄药师摇头道:“你适才与老毒物打了这许久,纵然说不上筋疲力尽,却也是大累一场,我黄药师岂能捡这个便宜?咱们还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养力吧。”洪七公虽知他说得有理,但不耐烦再等,坚持立时比武。黄药师却坐在石上,不去睬他。
黄蓉见两人争执难决,说道:“爹爹,师父,我倒有个法儿在此。你俩既可立时比武,爹爹又不占便宜。”洪七公与黄药师齐道:“好啊,什幺法儿?”黄蓉道:“你们两位是多年老友,不论谁胜谁败,总是伤了和气。可是今日华山论剑,又是势须分出胜负,是不是?”洪黄二人本就想到此事,这时听她言语,似乎倒有一个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时动手,又可不让黄药师占便宜,而且还能使两家不伤和气,齐道:“你有什幺主意?”
黄蓉道:“是这样:请爹爹与靖哥哥先过招,瞧在第几招上打败了他,然后师父再与靖哥哥过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而师父用了百招,那就是爹爹胜了。倘若师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师父胜了。”洪七公笑道:“妙极,妙极!”黄蓉道:“靖哥哥先和我爹爹比,两人都是精力充沛,待与师父再比,两人都是斗过一场,岂不是公平得紧幺?”黄药师也点头道:“这法儿不错。靖儿,来吧,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但凭吩咐。”正要上前,黄蓉又道:“且慢,还有一事须得说明。若是你们两位在三百招之内都不能将靖哥哥打败,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黄老邪,我初时尚羡你生得个好女儿,会尽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那知女生外向,却是颠朴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啊!”
黄药师生性怪僻,可是怜爱幼女之心却是极强,暗道:“我成全了她这番心愿就是。”当下说道:“蓉儿的话也说得的是。咱们两个老头若不能在三百招之内击败靖儿,那里还有颜面自居第一?”可是转念又想:“我原可以故意相让,容他挡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却不肯让,必能在三百招内败他。那幺我倒不是让靖儿,却是让老叫化了。”一时沉吟未决。
洪七公用力在郭靖背后一推,道:“快动手吧,还等什幺?”郭靖一个踉跄,冲向黄药师面前。黄药师心道:“好,我先试试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头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
当黄药师举棋不定之际,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决不能占那天下第一的名号,可是该当让黄岛主得胜,还是让师父得胜?”正自迟疑,黄药师已一掌劈到。他右臂挥起,架开了一招,身子一晃,险险摔倒,心道:“我好胡涂,竟想什幺让不让的?我纵出全力,也决挡不了三百招。”眼见黄药师第二招又到,当下凝神接战,此时心意已决,任凭二人各用真功夫将自己击败,谁快谁慢,由其自决,自己绝无丝毫偏袒。
数招一过,黄药师心中大是惊异:“数年之间,这傻小子的武功怎幺竟练到了这个地步?我手下若是稍有容让,莫说被他挡到三百招之外,只怕还得输在他的手里。”高手比武,实是让不得半分。黄药师初时出手只用七分劲,那知被郭靖反制扣先,竟然压在下风。他心中一急,忙展开落英掌法,身形飘忽,力争先着。
可是郭靖的功力实是大非昔比,黄药师连变十余种拳法,绐终难以反先,待拆到百余招,他倏施诡招,郭靖忠厚老实,一个不察,险险被他左脚踢中,只得退开两步,这才扳成平衡之局。黄药师舒了一口长气,暗叫:“惭愧!”欲待乘机占到上风,不料郭靖守得坚稳之极,不论他攻势有无惊风骇浪,始终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拳脚上竟然没半点破绽。耳听得女儿口中已数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黄药师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刚硬,若是他在一百招内败了靖儿,我这老脸搁到那里去?”招势一变,掌影飘飘,出手快速无伦。
这一来,郭靖立时处于下风,只感呼吸急喘,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压在身上,眼前金星乱冒,堪堪抵挡不住。那知黄药师出手一快,攻势大盛,可是黄蓉口中,却也跟着数得快了。郭靖唇干口燥,手足酸软,越来越是难挡,正要出口服输,忽听黄蓉大叫一声:“三百!”黄药师脸色一变,向后跃开。
此时郭靖已被逼得头晕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转,接连打了十多个旋子,眼见再转数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千斤堕”功夫,待要将身子定住。可是黄药师的攻人之术后劲极大,他人虽退开,拳招的余威未衰,郭靖竟然定不住身子。只得弯腰蹲下,右手用力在地上一拨,借着“降龙十八掌”的一股猛劲,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个旋子,脑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黄药师道:“黄岛主,你再出数招,我非摔倒不可。”
黄药师见郭靖竟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十余年之功练成的“奇门五行转”,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称号是你的啦。”双手一拱,转身欲走。
洪七公道:“慢来,慢,世事如棋,变化难料。”走到郭靖身前,将打狗棒往地下一掷,却从身边抽出一柄长剑来,递在郭靖手里,道:“你用长剑,我空手跟你过招。”郭靖一愕,道:“这个……”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脚有什幺比头?上吧!”左手五指如钩,一把抓住他手腕,将长剑夺了过来。郭靖没懂他的用意,脱手放剑,竟未抵御。洪七公骂道:“傻小子,咱们是在比武哪!”左手将长剑递还给了他,右手却又去夺。郭靖这才回剑避开。黄蓉数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无兵刃相差其实不多,洪七公将降龙十八掌使将开来,掌锋扫到一丈开外,郭靖虽有长剑,那能近身还击?他本来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屋之中被欧阳锋逼着过招,兵器功夫大进。自来学武练艺,必是攻守兼习,只是郭靖的兵刃功夫,练的是八成守御,二成攻敌。原来江南六怪授他的是粗浅本事,他习得九阴真经后再据此进修,却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时他但求自保,不暇伤敌,以木剑抵挡欧阳锋的木杖,钻研出不少防身消势之法,此刻用以抵挡洪七公凌厉无伦的掌风,果然大见功效。
洪七公见他门户守得极是紧密,心中甚喜,暗道:“这孩子极有长进,也不枉了我教导一场,但我若在两百招之内败他,黄老邪脸上须不好看。一过二百招,我再使用重手便是。”当下依着降龙十八掌的招式,自一变以至九变依次演将下去,但听得呼呼风响,掌影将郭靖全身裹住。
此时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极,原是不易抵挡,但他要在二百招后再设法取胜,却是想错了一着。须知郭靖正当年轻力壮,练了“九阴锻骨篇”后内力更健旺,洪七公却年纪已老。被欧阳锋这幺在背后一击,究亦大见摧伤。降龙十八掌招招须用真力,到九变时已是一百六十二掌,拍出来的势道虽仍刚猛悍狠,但后劲却已渐见衰减。
待拆到两百招外,郭靖的剑招倒还罢了,左手配合的招势却是愈来愈见强劲。洪七公暗想不妙,只怕反要输在他的手里,此人可以智取,不可力敌,当下双掌外豁,门户大开。郭靖一怔,心想:“这招掌法师父却从未教过。”若与旁人对敌,他自可直进中宫,攻敌前胸,但眼前对手是自己恩师,岂能用此杀手?正欲想以何招术拆解,微一迟疑,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上当啦。”猛起左足,一脚将他手中长剑踢飞,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头。
他这一掌手下容情,不愿让他身子受伤,只用了八成力,准以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胜了。岂知郭靖这几年来久历风霜,身子练得极为粗壮,受了这一掌只幌得几幌,肩头虽是一阵剧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见他居然硬挺顶住,不禁大吃一惊,道:“你吐纳三下,调匀呼吸,莫要受了内伤。”郭靖依言吐纳,胸气立舒,说道:“弟子输了。”洪七公道:“不,你若认输,黄老邪如何能服?接招!”说着又是一掌劈了过去。
郭靖右手没了兵刃,见来招势道锋锐,当下用周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开。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术,是周伯通从“道德经”的几句话中化出来的,那几句话道:“兵强则减,木强则折。坚强处下,柔弱处上。”经中又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龙十八掌却是武学中至刚至坚的拳术。虽语云“柔能克刚”,但也须视“柔”的功力是否胜“刚”而定,以洪七公的功夫,纵然周伯通以至柔之术敌他,却也未必能胜。但郭靖习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一手出的是空明拳,另一手出的却是降龙掌,刚柔相济,阴阳为辅,洪七公的拳招虽刚猛莫敌,竟也奈何他不得。
黄蓉在旁数着拳招,眼见三百招将完,郭靖丝毫没有败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数着。堪堪数到二百九十九招,洪七公好胜心起,突然一掌“亢龙有悔”,排山倒海般直击过去,一招发出,心中登时懊悔,只怕郭靖抵挡不住,受了重伤,大叫道:“小心啦!”
郭靖刚听到叫声,掌风已近面扑到,他学降龙十八掌之时,第一掌学的就是这一招,知道无法用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划个圆圈,呼一声,也是一招“亢龙有悔”拍出。只听砰的一响,双掌相交,两人身子都震了一震。黄药师与黄蓉齐声惊呼,走近观看。
两人双掌相抵,登时胶住不动。郭靖有心相让,但知师父掌力厉害,若是此刻退缩,被他顺势推将过来,自己必受重伤,决意先运劲抵挡一阵,待他掌劲稍杀,再行避让认输。洪七公见郭靖居然挡得住自己毕生精力之所聚的这一掌,不由得又惊又喜,怜才之意大盛,好胜之心顿减,决意让他胜此一招,以成他之名,当下留劲不发,反将已发出去的劲力缓缓收转。
就在这双方不胜不败、你退我让之际,忽听山崖后一人大叫三声,三个斛斗翻将出来,正是欧阳锋。洪七公与郭靖同时收掌,向后跃开。只见欧阳锋全身衣服破烂,满脸血痕斑斑,大叫道:“天王老子到了,玉皇大帝下凡啦!”举起蛇杖,向四人拦腰横扫过来。
洪七公抬起打狗棒,抢上去将他蛇杖架开,数招一过,四人心中无不骇然。欧阳锋招术本就奇特,此时更是怪异无伦,忽尔伸手在自己脸上猛抓一把,忽尔出足在自己臂上狠踢一脚,每一杖打将出来,中途方向必变,却不知他打将何处。洪七公惊奇万分,只得使开打狗棒法紧紧守住门户,但求护住自身,那里敢进一招?
斗到深处,欧阳锋忽然反手拍拍拍,连打自己三个耳光,大吼一声,双手据地,向洪七公爬了过来。洪七公大喜,心想:“我这打狗棒法打狗最为擅长,你忽作狗形,岂非自投罗网?”竹棒伸处,向他腰间挑了上来。那知欧阳锋忽地翻身一滚,将竹棒半截压在身下,顺势滚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脱手。欧阳锋突然飞身而起,跃在半空,双足踢向洪七公眼睛。洪七公大惊,向后急退。
黄药师拔出长剑,斜刺而出。欧阳锋道:“段皇爷,我不怕你的一阳指!”说着纵身扑上。黄药师见了他的行为举止,已知他神智错乱,只是心中虽疯,出手却比未疯时更是厉害。要知他苦读郭靖默写的假经,本已经缠得头昏脑胀,黄蓉更多处引他走入岐路,盲练瞎闯,兼之急欲取胜,贪图速成,用功更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强,虽然走了错路,错有错着,出手恢诞,竟教洪黄两位大宗师难以捉摸。
数十招一过,黄药师又败下阵来,郭靖仗剑挺上。欧阳锋忽然哭道:“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抛去蛇杖,扑上来搂抱。郭靖知他将自己认作了他的侄儿欧阳公子,听他叫声凄惨,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骇怕,出掌要将他推开。欧阳锋左腕一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将他牢牢抱住。


第一百一十六回 故人之子

郭靖急忙运劲挣扎,那知欧阳锋斗然力气大了数倍,抱得他丝毫动弹不得。
洪七公与黄药师父女一惊非同小可,一齐抢上救援。洪七公径用一阳指手段点他背心“凤尾穴”,要他脱手放松郭靖。那知他此时全身经脉倒转,穴道全已变位,洪七公一指戳将下去,他茫然未觉,理也不理。黄蓉回身捡起一块大石,猛向欧阳锋头顶砸了下去。欧阳锋右手还拳,自下而上挥起一击。黄蓉把捏不住,那大石飞了起来,落入山谷深处。郭靖乘欧阳锋松了一手,用力一挣,向后跃开,定了定神,看欧阳锋时,只见他与黄药师已打得甚是激烈。
此时欧阳锋打豁了性子,使出来的招数更是全然不依章法,身子有时倒竖,有时直立,甚而有时一手撑地,身子横着与地面平行,只用一手与敌人对掌。黄药师全身贯注的发招迎敌,倒还不觉怎样,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却看得心摇神驰。黄蓉眼见父亲连遇险招,叫道:“师父,对付这疯子,不必依武林规矩,咱们齐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时,咱们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日华山论剑,天下英雄都知道是须单打独斗,若是以众敌寡,须惹江湖上好汉耻笑。”此言甫毕,但见欧阳锋疯势更是厉害,口吐白沬,举起头来向前猛撞。黄药师抵挡不住,只得倒退。
突然之间,欧阳锋俯身疾攻,上盘全然不守。黄药师大喜,心想:“这疯子毕竟胡涂了。”伸出食指,急点他鼻侧的“迎香穴”。这一招去势好快,那知刚触到他脸皮,欧阳锋的头微微一侧,一口咬住的食指。黄药师大惊,急出左手拍他“太阳穴”,逼他松口。欧阳锋右手一出,将他招术化开,牙齿却咬得更加紧了。
郭靖与黄蓉从两侧齐上,一使竹棒,一挺木剑,欧阳锋这才松齿放脱黄药师的手指,十指往黄蓉脸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见他面容狰狞,满脸是血,黄蓉甚为害怕,惊呼一声,向旁逃开。郭靖见他穷追黄蓉不舍,忙发掌击他背心,欧阳锋回手抵敌,黄蓉方得脱身。
只十余合,郭靖肩上腿上接连中招。洪七公道:“靖儿退下,再让我试试。”纵身又上。两人这番激斗,比适才更是猛恶。洪七公当他与黄药师、郭靖对掌之时,在旁留神观看,见他出招虽然怪异无比,但其中实也有理路可寻。原来主要是将蛤蟆功逆转运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虽并非全然如此,却也是十中不离七八。心中有了个大概,对战之时虽仍处于下风,却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还得一招。
眼见强弱之势渐趋均衡,已非适才那幺悬殊,黄药师的心思比洪七公更是机敏得多,当女儿替他包扎食指上创口之际,更瞧出许多路子来,叫:“七兄,踢他环跳。”“上击巨阙!”“反掌倒劈天柱。”常言道旁观者清,黄药师瞧得明白,洪七公依言施为,片刻间已与他斗成平手,只是两人心中都暗自惭愧:“这是合东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见即可制胜,欧阳锋忽然嘴一张,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脸上吐去。
洪七公急忙侧身避开,欧阳锋竟然料敌机先,一掌击向他趋避的方位,同时又是一口浓痰吐了过来。洪七公情势危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势挟劲风,若是打中眼珠、人中,虽然不致受伤,但受了这个挫折,敌人必然乘机猛攻,那就难以抵挡,他百忙之中,抄右手将痰接在掌中,左手还了一招。战不数合,欧阳锋又是一口唾沫吐将过来,看来他竟将痰涎唾沫也夹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撩乱,心意烦躁。
洪七公初时见他发疯,甚感惊诧,后来见他显然轻辱自己,心中愈来愈怒,同时右手握着一口浓痰,滑腻腻的极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斗到分际,他突然张开右掌,叫声:“着!”突往欧阳锋脸上拍去。这一招明里是用痰去抹他的脸,暗中却藏有一阳指厉害杀着,那正是蛤蟆功的唯一克星。欧阳锋神智虽乱,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躯四肢只有比平常更为灵敏,一见洪七公手掌拍到,立即将计就计,侧脸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转,正要一指戳将过去,欧阳锋突然张口一咬。
这正是他适才用以击败黄药师的绝招,看来似乎滑稽,但因他张口快捷,教人难以躲闪,以黄药师如此登峰造极的功力,竟也着了他的道儿。黄药师、黄蓉、靖看得分明,但见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的嘴边,相距不及一寸,而他突然张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闪,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齐声叫道:“小心!”
岂知他们三人与欧阳锋竟都忘了一事。须知洪七公号称九指神丐,他右手食指是为了戒馋嘴而自己发狠砍下了的。欧阳锋这一咬又快又准,倘若换了旁人,食指定被他牢牢咬住,偏生洪七公没有食指,只听喀的一响,他两排牙齿自相撞击,却是咬了个空。
高手比武,若是双方武功真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常常对战竟日,仍是难分上下,唯一取胜之机端在对方偶犯小误。此刻欧阳锋一口咬空,洪七公那能放过?立即中指伸出,戳在他嘴角的“地仓穴”上。
当年王重阳,段皇爷等人所练的一阳指,用的都是食指,洪七公没有食指改练了中指。
欧阳锋如心地清明,原是一想即知,但他势如疯虎般乱打乱扑,那里还想得到这种细微末节?
旁观三人见洪七公得手,正待张口叫好,不料一个“好”字还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个斛斗摔倒在地。而欧阳锋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几步,有如酒醉,但终于站稳身子,仰天大笑。原来他经脉倒转,洪七公这一指虽正中他嘴角地仓的大穴,他只是全身一麻,立即如常,却乘机一掌击在洪七公的肩头。这一掌虽然击中,但洪七公顺着来势一个斛斗,将他一击之力消去大半,百忙中还了一招“见龙在田”,也将欧阳锋打得倒退几步。幸而洪七公消解得快,未受重伤,但半身酸麻,一时之间已无法再上。他是大宗师的身份,若不认输那就迹近无赖,同时心中确也佩服欧阳锋武功了得,抱拳说道:“欧阳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
欧阳锋仰天长笑,双臂在半空乱舞,向黄药师道:“段皇爷,你服不服我?”黄药师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竟教一个疯子得了去,咱们以后怎能再有脸来见人?”但若上前再打吧,自忖却又难以取胜,只得点了点头。
欧阳锋向郭靖道:“孩儿,你爹爹武艺盖世,天下无敌,你喜不喜欢?”欧阳公子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实是父子,此时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当作欧阳公子,竟将藏在心中数十年的隐事说了出来。郭靖生性朴实,心想这里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天下第一的名号当之无愧,于是说道:“咱们都打不过你!”
欧阳锋嘻嘻傻笑,问黄蓉道:“好媳妇儿,你喜不喜欢?”黄蓉见父亲、师父、郭靖三人相继败阵,早在苦思对付这疯汉之法,但左思右想,实无妙策,突然听他相问。又见他手舞足蹈,神情怪异,给日光一照,身后影子更是可怖,心中灵机一动,道:“谁说你是天下第一?有一个人你就打不过。”
欧阳锋大怒,搥胸叫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双目凝视着他的眼光,暗暗运起“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摄心大法。当日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她曾以此法诱得彭长老大笑难止。
这原是一种攻心之术,对内力较浅之人,施之有效,但对方若是武林高手,心神坚稳难移,施术者反受其害,经中谆谆告诫,载得明白。此时黄蓉一来别无他法,二来见欧阳锋说话行事颠三倒四,当下冒险一试。
欧阳锋若在平日,功行九转,这摄心法那能奈何得了他?给她一个运功反击,黄蓉内力不足,定为所制。
但此时他心神散乱,被黄蓉目光逼视过来,竟然难以自主,只是连问:“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
黄蓉目不稍瞬,说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不过他。”欧阳锋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道:“他名叫欧阳锋。”欧阳锋搔搔头皮,道:“欧阳锋?”黄蓉道:“不错,你武功虽好,却打不过欧阳锋。”
欧阳锋心中愈是胡涂,觉得“欧阳锋”这名字好熟,向来为自己最亲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谁呢?脱口问道:“我是谁?”黄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却都不知道,怎来问我?”
欧阳锋心中一寒,愈要追寻自己是谁,愈是想不明白,须知智力超异之人,有时独自瞑思,常会想到:“我是谁?我生前是什幺?死后又是什幺?”等等疑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欧阳锋才智卓绝,这些疑问有时亦曾在脑海中一晃而过,此时给黄蓉一说,不觉四顾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谁?我身在何处?我怎幺了?”
黄蓉道:“欧阳锋要找你比武,要抢你的九阴真经。”欧阳锋道:“他在那里?”黄蓉指着他身后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后。”欧阳锋猛然回过头来,只见自己的影子森然站着,怔了一怔。黄蓉道:“他要打你了!”
欧阳锋蹲低身子,向影子劈了一掌,那影子同时发出一掌。欧阳锋大急,左掌右掌,连环邀击,那影子也是双手抖动不已。欧阳锋见他来势厉害,转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后。他见敌人忽然不见,大叫:“往那里逃?”向左抢上数步。
左边是一座光秃秃的山壁,日光将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个直立的敌人。欧阳锋猛劈一拳,击在石上,只疼得他骨节欲碎,大叫:“好厉害!”随即飞出一脚。但见山壁上的影子也是一脚踢来,双足相撞,欧阳锋奇痛难当,不敢再斗,转身便逃。
此时他是迎曰而奔,果然不见了敌人,他窜出丈余,回头一望,只见影子紧随在后,吓得大叫:“让你天下第一,我认输便是。”那影子动也不动。欧阳锋转身再奔,微一回头,仍见影子紧紧跟随。他驱之不去,斗之不胜,只吓得心月胆俱裂,边叫边号,直往山下逃去。过了片刻,隐隐听到他的叫声在山坡传来,仍是:“别追我,别追我!”
黄药师与洪七公眼见这位一代武学大宗师竟如此下场,不禁相顾叹息。
黄蓉适才用神疲累,盘膝坐着用了一会功,这才站起,此时欧阳锋的叫声时断时续,已在数里之外,但山谷中回音不绝,四人身旁虽阳光明亮,心中却都微微感到一阵寒意。洪七公叹道:“此人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语:“我?我是谁?”黄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着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吧。”郭靖凛然惊悟,道:“正是。师父,岛主,咱们下山去吧。”
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还叫他岛主?我劈面给你几个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见黄蓉脸现红晕,似笑非笑,登时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儿,一手挽着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咱哥儿俩今日方始明白,武学之道无穷,原没天下第一之人!”
洪七公道:“蓉儿的烹调功年天下第一,这个我却敢说。”黄蓉抿嘴笑道:“不用赞啦,咱们快下山去,我给你烧几样好菜就是。”
洪七公、黄药师、郭靖黄蓉四人下得华山,黄蓉果然妙选珍肴,精心烹饪,让洪七公吃了个淋漓酣畅。当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黄药师父女住一房,郭靖与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来,对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深印着三个大字:“我去也。”显是用手指刻成。
郭靖忙去告知黄药师父女。黄药师叹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向靖蓉二人望了几眼,道:“靖儿,你母亡故,之后世上最亲之人,就是你师父柯镇恶了,你随我回桃花岛去,请你柯师父主婚,完了你与蓉儿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黄蓉抿嘴微笑,想出口骂他“傻子”,但向父亲瞧了一眼,却又忍住了不说。
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迤逦向东南而行,不一日已至两浙南路境内,眼见桃花岛已在不远,忽然空中雕鸣声急,两头白雕自北急飞而至。
郭靖大喜,纵声呼啸,那对雕儿扑了下来,停在他的肩头。他离蒙古时走得仓皇,未及携带双雕,此时相见,欣喜无已,伸手不住抚摸雕背,忽见雄雕足上缚着一个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开,但见革上用刀尖刻着几行字道:“我师南攻,将袭襄阳矣,知君精忠为国,冒死以闻。我累君母惨亡,愧无面目再见,西赴绝域以依长兄,终身不履故土矣。愿君善自珍重,福寿无极。”
那革上并未写上下款,但郭靖一见,即知是华筝公主的手笔,当下将革上蒙古文字译给黄药师父女听了,道:“岳父,您说该当如何?”
黄药师道:“此地离临安虽近,但若报知朝廷,当国者末必便信,迁延不决,必致误了大事。你小红马脚力快,即日赶赴襄阳,那守将若肯听话,你就助他守城,否则一掌毙了,与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军。我与蓉儿在桃花岛候你好音。”郭靖连连称是,黄蓉脸上却有不豫之色。当真是知女莫若父,黄药师笑道:“好,蓉儿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归,朝廷纵有封赏,理也莫理。”黄蓉大喜,笑道:“这个自然。”
两小拜别了父亲,共骑一马,纵辔西行。郭靖只怕迟到了一日,蒙古大军先破了城池。那时屠戮之惨可就难以想象,是以路上毫不停留。这日晚间投宿,已近两浙南路与江南西路交界之处。
郭靖怀中藏着那块皮革,心中甚有黯然之意,想到儿时,与华筝、拖雷一同在大漠游戏,种种情状,宛在目前。黄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灯下缝补衣衫。
郭靖忽道:“蓉儿,她说累我母亲惨亡,再无面目见我,那是什幺意思?”黄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亲,她自然心中过意不去。”郭靖“嗯”了一声,低头追思母亲逝世前后的情景,突然一跃而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来如此!”
黄蓉给他吓了一跳,针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鲜血,笑问:“怎幺啦?大惊小怪的知道了什幺?”郭靖道:“我与母亲偷拆大汗的密令,决意南归,当时帐中并无一人,大汗却立即知晓,将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义。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来是她。”黄蓉摇头道:“华筝公主对你诚心相爱,她决不会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帐外听到我母子说话,去告知了她爹爹,只道大汗必定留住我不放,那知却生出这等大祸来。”说着连连叹息。

第一百一十七回 是恩是怨

黄蓉道:“既是她无心之过,你就该到西域去寻她啊!”郭靖道:“我与她只有兄妹之义,她现下依长兄而居,在西域尊贵无比,我去找寻干幺?”黄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
(以下修订本有所删节)
不一日,两人一骑来到隆兴府武宁县,过恶林,经长岭,但见景物依旧,宛然是当日遇南琴,捉血鸟之处。
黄蓉笑道:“靖哥哥,你到处留情,今日又可见到你的旧日相好啦。”
郭靖心中无嫌,笑道:“瞎说八道,什幺相好不相好的。”
黄蓉道:“若是又逢上大雨,她准是仍拿雨伞遮你,却不遮我。”
正说笑间,两头白雕突在天空高声怒鸣,疾冲而下,瞬息间没在林后。靖蓉二人心知有异,急忙催马赶去。
绕过林子,只见双雕盘旋飞舞,正与一人斗得甚急,更奇的是那血鸟忽前忽后,竟也在旁助战。
黄蓉心爱此鸟,高兴得拍掌大叫,再看与三鸟相斗的那人,原来是丐帮的彭长老。但见他舞动钢刀,护住全身,三鸟虽勇,但他刀法精奇,却也攻不进去。
斗了一阵,那雌雕突然奋不顾身的一扑而下,抓起彭长老的头巾,在他头上猛啄了一口。
彭长老钢刀挥起,削下它许多羽毛。
黄蓉见彭长老头上半边光秃秃的缺了一大块头皮,不生头发,登时醒悟:“当日这雕儿胸口中了一枝短箭,原来是这坏叫化所射。后来双雕在青龙滩旁与人恶斗,抓下一块头皮,那就是这恶丐的了。”
当下在地下捡起几块石子,正要相助三鸟,突然雄雕又是一扑而下,向他头顶啄去。
彭长老舞刀护住头顶,那血鸟急冲而前,长嘴伸处,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长老大叫一声,抛下钢刀,冲入了身旁的荆棘丛中。那荆棘生得极密,彭长老性命要紧,那里顾得全身刺痛,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荆棘深处。
这一来三鸟倒也无法伤他,血鸟认得黄蓉,飞近相亲,双雕却未肯干休,在荆棘丛上盘旋不去。
郭靖招呼双雕,叫道:“他已坏了一眼,就饶了他吧。”
忽听身后长草丛中,传出几声婴儿呼叫。
郭靖叫声:“啊!”
跃下红马,拨开长草,只见一个婴儿坐在地下,两只小手牢牢握住一条毒蛇,那蛇翻腾挣扎,却脱不出婴儿手掌。
郭靖吃了一惊,又见婴儿身旁露出一双女子的脚,忙再拨开青草,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晕倒在地,正是南琴。
郭靖怕那毒蛇咬伤婴儿,伸手想去拉蛇,那婴儿双手一挥,已将毒蛇抛在地下,但见蛇抖了几抖,竟自不动,原来已被婴儿捏死。
郭靖见这婴儿似未满两岁,竟然具此异禀,心中又惊又喜,俯身扶起南琴,在她鼻下人中上轻轻一捏。
南琴悠悠醒来,睁眼见到郭靖,疑在梦中,颤声道:“你……你是郭……”
郭靖道:“我正是郭靖,秦姑娘,好没受伤吗?”南琴挣扎着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见她双手双足都被绳索缚住。
黄蓉忙过来给她割断绳索,南琴一面道谢,一面抱起婴儿,定了定神,才含羞带愧,述说经过。
原来南琴在铁掌峰上被杨康所污,竟然怀孕,回到故居后生了一子。
她别无产业,只得仍以捕蛇为生,幸喜那孩子聪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凄苦。
这天她带了孩子,正在林中捡拾柴枝,恰巧彭长老经过,见她姿色,便上前意图非礼。
南琴虽得郭靖传授上乘内功,习练年余,果然体强身健,但彭长老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南琴这一点点微末功夫,如何是他对手,不久即被他用绳索缚住。
那血鸟在青龙滩畔与黄蓉失散,回到故处,终与南琴相聚,此时见主人有难,它生具灵性,当下与彭长老缠斗不休。
南琴被缚,动弹不得,心中只是祷祝血鸟得胜,那知祸不单行,林中毒蛇极多,竟有一蛇游到婴儿身旁。南琴爱子心切,一惊之下,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却不知孩儿已将毒蛇捏毙。
这晚靖蓉二人歇在南琴家中。郭靖见那孩儿面目英俊,想起与杨康结义之情,深为叹息。
南琴道:“郭大哥,请你给这孩儿取个名字。”
郭靖想了一会,道:“我与他父义结金兰,只可惜凶终隙末,未尽朋友之义,实为平生恨事。但盼他长大后有过必改,力行仁义。我给他取个名字叫做杨过,子改之,你说好不好。”
南琴垂泪道:“但愿如大哥所说。”
那杨过长大后名扬武林,威震当世,闯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一生际遇之奇,经历之险,犹在郭靖之上,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次晨两人别过南琴上道,郭靖赠了她百两黄金,黄蓉赠了一串明珠。黄蓉虽爱血鸟,但是南琴母子无所倚赖,有此鸟为伴,倒是一大助臂,当下也不提此事。
两人西行到了两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阳,眼见民情安定,商市繁盛,殊无征战之象,知道蒙古大军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阳是南宋北边重镇,置有安抚使府,配备精兵守御。郭靖心想军情紧急,不及投店,径与黄蓉去谒见安抚使。
想那安抚使手绾兵符,威风赫赫,郭靖在蒙古虽贵为元帅,在南宋却只是个个白衣平民,如何见得着他?黄蓉知道无钱不行,送了门房一两黄金。那门房虽然眼色立变,满脸堆欢,可是一个安抚使见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后,那时接见的都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能见郭靖。郭靖焦躁起来,喝道:“军情紧急,如何等得?”黄蓉忙向他使个眼色,将他拉在一旁,悄声道:“晚上闯进去相见。”
两人寻了下处,候到二更后,施展轻身功夫径入安抚使府。那安抚使姓吕正拥了姬妾,高坐饮酒为乐。郭黄二人跳将下去,长揖道:“小人有紧急军务禀告。”吕安抚大惊,高叫:“有刺客!”推开姬妾,就往桌底钻去。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说道:“安抚使休惊,小人并无相害之意。”将他推回原座。
吕安抚吓得面无人色,只是发抖。只见堂下涌进数十名军士,各举刀枪,前来相救。黄蓉拔出匕首,指在吕安抚胸前。众军齐声发喊,不敢上前。黄蓉道:“你叫他们别嚷,咱们有话说。”吕安抚手足乱颤,传下令去,众军士这才止声。
郭靖见他是个方面大员,身寄御敌卫土的重任,却是如此脓包,心中暗暗叹息,当下将蒙古大军行将偷袭襄阳的讯息说了。请他立即调兵遣将,布置守御工具。那吕安抚心中不信,口头却连声答应。黄蓉见他只是发抖,问道:“你听见没有?”吕安抚道:“听……听见了。”黄蓉道:“听见什幺?”吕安抚道:“有……有金兵前来偷袭,须得防备,须得防备。”黄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吕安抚吓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会的,那不会的。蒙古与咱们丞相联盟攻金,决无他意。”黄蓉嗔道:“我说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吕安抚连连点头,道:“是蒙古兵,是蒙古兵。”
黄蓉道:“满郡生灵,全系大人之手。襄阳是南朝屏障,大人务须在意。”吕安抚道:“不错,不错,老兄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老兄快请吧。”靖蓉二人叹了口气,越墙而出,但听身后,“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之声,乱成一片。
两人候了两日,只见城中毫无动静。郭靖道:“这安抚使可恶!不如依你之言,先去杀了他,再定良策。”黄蓉道:“敌军数日之内必至,这狗官杀了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乱,军无统帅,难以御敌。”郭靖皱眉道:“果真如此,这可怎生是好?”
黄蓉沉吟道:“左传上载得有个故事,叫作‘弦高犒师’,咱们或可学上一学。”郭靖喜道:“蓉儿,读书真是妙用无穷。那是什幺故事,你快说给我听。咱们能学幺?”黄蓉道:“学是能学,就是须借你身子一用。”郭靖一怔,道:“什幺?”黄蓉不答,却格的一声笑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方道:“好,我说那故事给你听。春秋时候,郑国有一个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经商,遇到秦国的大军,原来偷袭郑国的。那时郑国一点没有防备,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国。弦高虽是商人,却很爱国,当下心生一计,牵了十二头牛儿去见秦军的将军,说是奉了郑伯之命,前来犒劳秦师,一面派人星夜去禀告郑伯。秦国的将军一听,以为郑国早就有了防备,不敢再来偷袭,当即领兵回国。”郭靖喜道:“此计大妙。怎幺说要借我身子一用?”黄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头牛幺?你生肖属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来,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伸手指去呵她痒,黄蓉忙笑着逃开。
两人说笑一阵,黄蓉道:“咱们今晚到安抚使府去,盗他一笔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装,穿了官家服饰,迎上去犒劳蒙古大将。你在这结交军士百姓,共备守御。”郭靖鼓掌称是。当晚二人依计而行,那安抚使搜刮得金珠山积,二人来回数次,一直搬到天明,府中各人仍蒙然未觉。黄蓉改穿官装,宛然是个俊俏的贵官,当下包了一大包金珠,跨了小红马北去。
第二日午间,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但见小红马绝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蒙古大军只怕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吃了一惊,道:“有这幺多?”
黄蓉道:“看来成吉思汗是倾国出击,想一举灭宋。我将金珠送给了先锋大将,他料不到咱们已知讯息,但说出兵伐金,并非攻宋。我用言语点破,他惊疑不定,当即驻兵不进,想来是回报大元帅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们回师退兵,那自然最好不过,就只怕……就只怕……”黄蓉秀眉紧蹙,道:“瞧蒙古大军这等声势,确不易善罢干休。”郭靖道:“你再想一个妙策。”黄蓉摇头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夜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过你的只有二三人而已,就说敌人有十人八人,自也不在咱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什幺法想?”郭靖叹道:“咱们大宋户口远比蒙古人为多,军士百姓之中,也尽有忠义之人,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畏懦昏庸、虐民误国。”
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干城。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咱们父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原知必有此曰。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到下处,对酌谈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饮到二更时分,两人正要各自归房安寝,忽听城外哭号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惨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一跃而起,奔到城头,只见城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流滚滚不尽。
那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吕安抚使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快放百姓进城!”城守只是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显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军攻城惯例,总是迫使敌人俘虏先登,眼见数万难民集于城下,蒙古先锋一至,襄阳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杀不可。
此时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呼:“襄阳一破,无人能活,是好汉子快跟我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吕安抚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扰乱人心,快拿下来!”郭靖从城头一跃而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将他身子举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骑。
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心中俱怀不忿,此时见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言传令。北门一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自行绰枪纵马出城。黄蓉命守城官将甲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下朗声大叫:“奉圣旨,襄阳安抚使昏庸玩敌,着即革职,众军随我出城御寇。”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来,虽然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那里分辨出真伪?兼之军中上下对吕安抚向怀离心,一听昏官革职,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呼。
郭靖领了二三千人马出得城来,眼见军容不整,队伍散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当下传下军令,命一千余军士赴东边山后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又命一千余军士赴西山后埋伏,听号炮二响,也是叫喊扬旗,虚张声势。
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领军而去。
待得难民全数进城,天已大明。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
黄蓉反手一拂,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将他掷在城门后边,从军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后。郭靖朗声令道:“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在屋中,胆敢现身者立斩无赦!”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干干净净,勇敢请缨的都已伏入东西的两边山后,如吕安抚般胆怯的,不是钻在桌底,就是藏在被窝中簌簌发抖。
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襄阳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回报后队的万夫长。那万夫长身经百战,得报后甚感奇怪,心想世上那有此事,忙纵马来到城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

第一百一十八回 归去来兮

他西征之时,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胜,自半空破撤麻尔罕城之役,尤使他钦佩得五体投地,此时见郭靖守在城前,城中却是空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心想他必有妙策,那敢进攻。当下在马上抱拳行礼,叫道:“金刀驸马在上,小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后,飞报统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下一队铁甲军马铿铿而至,拥卫着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王子拖雷。
他飞马突出卫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幺?”郭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幺?”他们两人往常相见,必是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两丈开外,却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是领兵来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是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请你恕罪。”
郭靖放眼远望,但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人马,心想:“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要毕命于此了。”当下朗声说道:“好,你来取我的性命吧!”拖雷心里微惊,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的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响,只听得东山后军士呐喊,旌旗招摇。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中伏。”想那拖雷随着父皇东征西讨,什幺大阵仗没有见过,这数千军士的小小埋伏那里在他眼内?只是郭靖在西征时得“武穆遗书”之助,大显其能,拖雷素来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军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
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恭贺你空城计见功。”郭靖却忧形于色,摇头道:“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何抵敌?”黄蓉沉吟半晌,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道:“你要我去刺杀他。”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的统军大将。四皇子一死,看来敌军必退。”郭靖低头不语,回进城去。
此时城中见敌军已退,又自乱成一团。吕安抚听说郭靖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亲来两人所住的下处拜访。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吕安抚一听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登时吓得身子酥了半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叫:“备轿回府,备轿回府。”他是打定主意连夜弃城南逃了。
郭靖郁闷不已,黄蓉虽烧了好菜,他却吃不下一口,眼见天黑,耳听得城中到处是大哭小叫之声,心想明日此时,襄阳城中只怕再无一个活着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见过不少,当日撤麻尔罕城杀戳之状,一一涌向脑中,左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
郭靖心意已决,当下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中,步行去寻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下衣甲来换了。郭靖蒙古话说得极为利便,军中规程又是无一不知,当下毫不费力的混到了大帐边上。此时天色全黑,两人施展轻身功夫,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
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不宁,只中只是叫着:“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一个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踪迹,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手过去按住他的咀巴。郭靖又是好笑又是难过,暗骂自己蠢材。黄蓉拔出匕首,在他耳边道:“动手吧,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
就在此时,只听得远远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靖知道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且听过军情,再杀他不迟。”但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头,道:“四皇爷,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说什幺?”原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不会写,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传,只是生怕遗漏误传,常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覆诵无误,这才出发。
那使者双膝跪在毡上,唱了起来。他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是流下泪来。原来成吉思汗年老力衰,近来患病日渐沉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那旨意最后说:日来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是知他下落,务须邀他一同北上与大汗诀别。
郭靖听到此处,一匕首划开篷帐,钻身进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两人这才相抱。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大汗有旨,务必请你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中一凛,生怕黄蓉多心,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好信不信我?”黄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什幺驸马驸牛,我一刀把你宰了。”
当晚拖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马双雕,随军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皇,令副帅统兵回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不到一曰,已至成吉思汗的金帐。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道父皇安在,心中怦怦乱跳,催马驰至帐前。
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母之仇、屠城之惨,一时爱恨交迸,低头不语。忽听得号角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着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然豪迈如昔,只是落地微颤,身子随着抖动。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我天天在想着你们。”郭靖站起身来,只见大汗满脸皱纹,两颊深陷,看来寿命难久,不禁仇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手扶在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望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声。
过了良久,成吉思汗叹道:“想当初我与扎木合安答结义起事,那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行。我做了天下的天汗,他死在我的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的同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又有什幺差别?”他拍拍二人的肩头道:“你们须得始终和好,千万别自相残杀。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当想起结义之情,却常常终夜难以合眼。”拖雷与郭靖念及在襄阳城下险些拚个你死我活,都暗叫惭愧。
成吉思汗站了一阵,但觉全身乏力,正要回帐,忽见一小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白袍金带,穿是是金国服色。成吉思汗一见敌人,精神为之一振。
那人在远处下马,急步过来,遥遥拜伏在地,不敢走近。亲卫报道:“金国使者求见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国不肯归降,派人来见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说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该万死,特献上祖传明珠千颗,以求大汗息怒赦罪。这千颗明珠是下邦镇国之宝,恳请大汗赐纳。”那金国使者禀罢,从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只玉盘,再从锦囊中倒出无数明珠,跪着双手托起玉盘。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见玉盘中成千颗明珠,都有小指头大小,绕着一颗大母珠滴溜溜的滚动。这些珠儿单就一颗已是希世之珍,何况千颗?更何况除了一颗母珠特大之外,其余的珠儿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见珠上的光采柔和晶莹,互相映照,玉盘上竟似笼罩一层虹晕。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见了这些珍珠自是喜欢,但这时他眉头皱了几下,向亲卫道:“收下了。”亲卫接过玉盘。那使者见礼物被纳,欢喜无限,说道:“大汗许和,下邦自国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谁说许和?回头就发兵讨伐金狗。左右,拿下了!”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叹道:“纵有明珠千颗,亦难让我多活一日!”从亲卫手里接过玉盘,猛力一掷,连盘带珠远远的甩了出去。众人尽皆愕然,说不出话来。
那些珍珠后来蒙古军士拾起不少,但仍有无数遗在长草之间,直到数百年后,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兴索然,回入金帐。黄昏时分,他命郭靖单独陪同,在草原上闲游。两人纵马而行,驰出数十里,到了悬崖之下。郭靖想起幼时在此相遇江南七怪、午夜刺毙铜尸陈玄风、马钰传授他内功种种情事,心中甚是感慨。猛然听得头顶雕唳数声,抬起头来,只见那对白雕在悬崖上盘旋翱翔,想来也认得此是故居。成吉思汗忽地取下铁胎画弓,扣上长箭,对着雌雕一箭射去。郭靖吃了一惊,叫道:“大汗,别射!”但成吉思汗虽然衰迈,出手仍是极快,听到郭靖叫声,长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过人,箭无虚发,这一箭上去,爱雕必致毙命。那知那雌雕侧过身子,左翼一扫,竟将长箭挥落。雄雕大怒,一声长唳,自空向成吉思汗头顶扑击下来。郭靖喝道:“畜生,作死幺?”扬鞭向雄雕打去。那雕儿见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鸣数声,与雌雕双双飞远。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将弓箭抛在地下,说道:“数十年来,今日第一次射雕不中,想来确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劝慰,却不知说什幺好。成吉思汗突然双腿一夹,纵马向北急驰。郭靖怕他有失,催马赶上,小红马行走如风,一瞬眼间已追在前头。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之中心达于诸方边极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还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成吉思汗双眉倒竖,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上劈将下去,但见郭靖凛然不惧的望着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什幺?”
郭靖心想:“自今而后,与大汗未必有再见之日,纵然惹他恼怒,心中言语终须说个明白。”当下昂然说道:“大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了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幺多人,流这幺多血,占了这幺多的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古来英雄豪杰,为后世追慕钦仰的,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能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什幺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的,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北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什幺就说什幺。
那知成吉思汗一生自负,临死之际被他这幺一顿数说,竟然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四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快去歇歇,我言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腊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有一个如你大胆,敢跟我说真话。”他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臂上猛抽一鞭,急驰而回。
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遗命窝阔台接大汗位,他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一番言语。
郭靖与黄蓉送葬已毕,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教普天下百姓,人人得能安居乐业。
(全书完)




发表于 2004-9-2 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要是有老版笑傲江湖、天龙八部就好了。
发表于 2004-9-5 14:36 | 显示全部楼层
找不到39回、42回、43回、57回、58回。
发表于 2004-11-3 20:38 | 显示全部楼层
寒雪刚刚把所缺的39回、42回、43回、57回、58回补齐,顶一下。
发表于 2004-11-3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努力找各种旧版和世纪修订版金庸小说,除旧射雕外应该还会有所收获。
发表于 2004-11-3 22:10 | 显示全部楼层
哇,怎么有11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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