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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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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蛙蛤大战
这细枝虽然轻飘飘的,但在郭靖指力激送之下,去得比那银梭更快,在血鸟身前五六尺处与银梭一碰,一齐落在地下。那血鸟极是灵异,一见银梭和树枝的来路,已知有人暗算,又有人从中相救,向着郭靖和南琴点了点头,忽如一道火光,斗然间向那放射银梭的蛇奴扑去。那蛇奴见它来势快速,双手一扬,又是四枚银梭飞出,两前两后,直向前射,这一次双方凑拢,一瞬之间就已碰在一起,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心中只叫得一声:“可惜!”却见那血鸟双翅向下一扑,将两枚银梭打在地下,不等随后两枚银梭飞到,反而迎上前去,下垂的双翅向上一振,两枚银梭被弹入了半空。郭靖见它身法迅捷美妙,宛似武学高手,情不自禁的高声喝采:“妙极!” 采声未毕,听得那蛇奴一声惨叫,双手掩住额头,向前奔了几步,砰的一声,撞在一棵大树之上,蹲下地来,原来双目已被血鸟啄瞎。其余蛇奴大吃一惊,暗器纷纷出手,四下围攻,月色溶溶之中但见银光闪闪,有似满天流星。那鸟双翅向前一推,身子倏地倒退,回势竟丝毫不弱于前行之速,众蛇奴惊叫喝骂声中,又有两人失了眼睛。 忽听蓬的一响,一道蓝色火光向血鸟射去。郭靖识得是硫璜焰箭,心想这暗器比银梭慢得多了,那里射得着它?那知血鸟咕的一声欢叫,迎上前去伸爪一把抓住箭杆。那火焰箭烧得甚是炽烈,血鸟却毫不在意,将箭杆放在地下,衔些枯枝败叶,添在火上。郭靖愈看愈奇,连叫:“可惜,可惜!” 南琴问道:“可惜什幺?”郭靖道:“这样好玩的事,蓉儿竟没看到。”南琴道:“蓉儿?”郭靖道:“是啊,蓉儿!”南琴欲待再问,忽然听见身后似乎有个女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回头一看,却不见什幺,不由得毛骨悚然,心想:“难道有鬼?”紧紧握住郭靖手臂,上半身倚偎在他怀中,低声道:“郭大哥,谁叹气啊?”郭靖全神注视血鸟,既没听见叹息之声,也没听见南琴的问话,一个温香软玉般的身子靠在他的胸前,微微发颤,他竟茫然不觉,只瞧着那血鸟在火焰中翻滚。 那鸟滚了一会,火光渐弱,它又去衔些枝叶添在火里,待火旺了,再展翅在火上烧炙,羽翼非但丝毫无损,经火一炙,更是煜煜生光。它一边烧,一边用长喙在羽毛之中磨擦,竟如洗澡一般。它羽翼遇火不燃,已自奇怪,而越烧香气越浓,群蛇闻到这股香气,渐渐抵受不住,又乱蹦乱跳起来,再过一会,突然互相咬啮吞噬,有的蛇儿似乎痛苦难当,竟然自咬腰尾。这千万条毒蛇着魔中邪,翻腾盘打,声势实是惊人,南琴瞧得头晕眼花,险险跌下树去,急忙闭上眼睛,搂住郭靖身子。 众蛇奴见情势不妙,相互打个招呼,一齐逃出林去。那血鸟认定这些白衣人是它仇敌,如流星般掠过林隙,追上前去。众蛇奴知道厉害,忙用双手掩目。血鸟一飞近,长嘴猛啄手背,蛇奴吃痛不过,挥手去打,手一离面,眼珠立被啄瞎。片刻之间,众蛇奴无一漏网,个个成了盲人。 那血鸟大获全胜,飞回林中,又待到火上烧炙,那火却已熄灭。血鸟双翅猛搧,想要将火重行燃起,只扬起一阵灰烬。郭靖拍了拍南琴肩膀,将她轻轻推开,低声道:“你在这儿,抱住树干。”不等南琴回答,已纵身落树,慢慢向血鸟走去。 那血鸟知他是适才出手相救之人,并非仇敌,注目凝视。郭靖道:“鸟儿,来,来。”血鸟昂首不理。郭靖初下树时,对毒蛇还心存顾忌,但见自己每跨出一步,毒蛇就纷纷让道,知道是群蛇怕他服过腹蛇宝血之故,当下大了胆子,迈步向前,左手一探,向血鸟抓去。 他出手奇快,那知血鸟是天生灵物,飞动更快,身子一晃,已然避开,不等郭靖再度出手,猛扑向前,来啄他的眼珠。南琴急呼:“郭大哥,留神。”郭靖右手挥起铁镬,向鸟儿罩去。血鸟知道厉害,居然能如武林高手般急发急收,一扑之势未曾用足,立即倒退,背脊刚好从镬边上擦过,没被罩中。 郭靖叫了声:“好!”身子跃起,铁镬横里抄来。血鸟振翅向上,只飞出一尺,发见郭靖左手正好守在头顶,立知不妙,倏地一沉,掠地而飞,从郭靖跨下一钻而过,划了一个圆圈,回身来啄他的眼珠。郭靖见这鸟儿身法如此敏捷,童心大起,叫道:“我手中现有兵刃,捉住你不算好汉,来来来,咱们空手拆几招。”将铁镬往地下一抛,右手一掌推出。他怕伤了鸟儿,掌力只用了一成,去势却是极快。 掌未到,劲先至,血鸟那里抵受得住,被掌力一撞,跌下地来。郭靖大喜,伸手去拿,那鸟忽地一个翻身,滚开半尺,立时飞起,它已知郭靖厉害,迥非众蛇奴可比,不敢再斗,急向外逃,郭靖掌随身起,一招“六龙回旋”,拍了出去。 这是降龙十八掌的精妙招数,一掌之中分两股力道,一向外铄,一往内收,形成一个急转的漩涡。血鸟见他掌到,急向外逃,一股力道从横里撞来,卷得它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笔直掉将下来。郭靖上前一把接住,叫道:“姑娘,捉住鸟儿啦。”南琴大喜,从怀中取出两颗蛇药,在口里含了一颗,溜下树来,要将另一颗去交给郭靖。那知血鸟被郭靖这一掌转得晕了过去,威力立失,群蛇如逢大赦,有似万箭齐发,四面八方的窜出林去,那里还敢伤人? 郭靖见血鸟毫不动弹,怕它死了,双手轻轻笼住,走到林隙的月光之下细看。南琴跟着走近,将药丸递给他,道:“郭大哥,这药能防毒蛇。”郭靖本觉用不着,但想她既一片好心,就伸手去接。他罩在血鸟身上的右手刚一拿开,突觉手中一震,眼前一道红光倏忽掠过,那鸟竟尔飞走了。郭靖连连跺脚,大呼:“唉,可惜,可惜!” 南琴道:“这鸟极有灵性。吃你这幺一拿,多半不敢再来啦。”郭靖道:“是啊,所以可惜。”南琴道:“为什幺?”郭靖道:“我本想捉来给蓉儿玩的。”南琴听他又提到“蓉儿”,语意之中充满深情,问道:“蓉儿是你的儿子幺?”郭靖一怔,笑道:“不是的,是个女孩子,比你只小着一两岁。”南琴道:“嗯,她很美,是不是?”郭靖道:“那自然,她不但美,而且又聪明,又好心眼儿。” 这几月来,他时时刻刻在思念黄蓉,这时听南琴问起,情不自禁的将黄蓉夸了起来。黄蓉明慧秀美,原本不假,只是她自幼受了父亲熏陶,不免有些任性妄为,但在郭靖心中,她却是个十全十美、无半点瑕疵之人。南琴和他并排坐在一棵横倒在地的梓树干上,听他不住口的说着黄蓉诸般好处,心中酸酸的有些异样。郭靖说了一会,忽然醒觉,笑道:“你瞧,三更半夜的,要你在这里听我说些不打紧的话,咱们回去吧,你爷爷若是醒来,不见了你,可要挂念啦。”南琴道:“不,我爱听你说话。”隔了一会,道:“这位黄小姐到那里去啦?你怎幺不跟她在一块儿?”这两句话触动了郭靖心事,一时不知怎样说好,想到自己日后不得不和华筝结亲,按着黄蓉的性子,终生不再和自己相见也未可知,更说不定一时性起,竟然横剑自刎,越想越是伤心,悲从中来,不禁放声而哭。 南琴见他正说得好好的,忽然哭了起来,只怕自己说错了话,又惊又悔,又不知如何劝慰,见他横袖在眼上乱抹,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帕,递给了他。郭靖接过了,抹去眼泪,要想不哭,却又忍不住,正狼狈间,忽听身后似乎有人噗哧一笑,郭靖一跃而起,叫道:“蓉儿!”只见地下一片清光,柯影交横,那里有半个人影? 南琴道:“郭大哥,你尽想着黄姑娘,咱们回家吧。”郭靖道:“正是。”两人相偕出林,走出数十丈,忽见前七八个白衣人排成一列,左手扶着一条长杆,一步一步的摸索而行,正是那些被血鸟啄瞎了眼的蛇奴。 郭靖见他们可怜,叹息一声,自与南琴回家。次日一早醒来,听得室外秦老汉正在责怪南琴,说她不该带恩人去涉险捉鸟。 只听得南琴笑道:“难道是我带他去了?他自己爱玩嘛。”秦老汉啐道:“他是咱们救命恩人,又不是孩子,什幺自己爱玩!”南琴笑道:“你不信就算啦。”秦老汉道:“唉,还不认错?若是恩人给毒蛇神鸟伤了,那怎幺得了?”南琴道:“他本事大得紧,怎幺伤得了?”秦老汉道:“好好,我不跟你斗口。快去收拾收拾,事到临头,又走不了啦。”南琴奇道:“爷爷,收拾什幺?”秦老汉道:“回广东去啊,昨日那贼头吃了这个大亏,咱们还能在这里耽幺?恩人一上路,咱爷儿俩只要迟走一步,那就是大祸临头。”南琴呆了一呆,道:“爷爷,那幺这屋子、这些桌子椅子怎幺呢?”秦老汉叹道:“傻孩子,性命还顾不了,还顾瓶儿罐儿呢!……孩子,咱们生来命苦,你也别伤心。” 郭靖心想救人救彻,一骨碌下床,出房说道:“老丈,你不用担心,我到衙门去跟你了结这回事。”秦老汉忙道:“恩人,你千万别去,那衙门是狠虎之窟,可去不得。”郭靖道:“我不怕。”秦老汉待要再说,郭靖已牵过小红马,上马疾驰而去。 只一顿饭功夫,已进了县城,正欲打听县衙门的所在,但见前面火光烛天,行人乱奔,叫道:“县衙门走了水啦,真是老天爷有眼!”郭靖心道:“可有这幺巧,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会子走水!”当下纵马向火头奔去。待到临近,只感热焰逼人,那县衙已烧去了半边,奇的是竟然无人施救。许多百姓站得远远的观火,脸上都有欣喜之色。郭靖翻身下马,只见地下躺着十多名都头衙役,有的早已烧死,活着的也是个个被火炙得须发焦黑,却是眼睁睁的动弹不得。郭靖抓起一人,一看他的神态,原来已被点中了穴道。郭靖在他腰眼里一捏一推,解了穴道,问道:“县太爷呢?” 那衙役往火窟里一指道:“回您老:太爷在这里面,多半已烧死啦。”郭靖道:“怎幺起的火?你是给谁打倒的?”那衙役苦着脸道:“回您老:小人也弄不明白。一早晨,小人还没起身,只听得县太爷和人喝骂动手,接着就起了火,小人刚逃出来,不知怎的腿一麻,就这幺胡里胡涂的爬着躺下啦。”郭靖道:“你们县太爷和人动手?他会武功幺?”那衙役道:“回您老:太爷的功夫强得很,他一双手朱砂般红,谁给他打中了,谁晃眼儿就得去姥姥家。那知强中更有强中手……”郭靖心想:“瞧不出一个知县还有毒砂掌功夫。”说道:“他要百姓缴纳毒蛇,那就是练这掌上功夫了?”那衙役道:“回您老:这个小人不明白。” 郭靖心想:“”多半是这县官的江湖仇家找上了他,那倒干净爽快,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也不再理会那名衙役,要回去对秦老汉和南琴说知,一转身,那小红马却已不知去向。他撮唇呼哨,隔了片刻,小红马仍是影踪不见。 这小红马向来驯良,如无主人之命,决不致任意离开。此马神骏异常,本领再高的马贼也休想近得了它身,突然失踪,确令郭靖大为惊诧。火场之旁人众杂沓,也无法寻找马蹄足迹,他在城中到处走了一遍,毫无线索,心念一动:“回去带白雕来相助寻访,必有端倪。当下放开脚步,奔回秦老汉家。” 秦老汉和南琴听说县衙被焚,县官和都头全被烧死,只乐得心花怒放。郭靖吹哨招呼双雕,那知过了良久,这对白雕也是影踪毫无。郭靖闷闷不乐,茶饭无心,当晚只得仍是宿在秦老汉家,要待明日再行找寻红马白雕。 此时暑热难当,秦老汉搬了一张竹榻、两只竹椅、泡了一壸清茶,三人在门外豆棚下挥扇乘凉。秦老汉说起各种毒蛇的奇怪习性,郭靖听得甚有兴味,眼见斗转星沉,时近午夜,三人身上均有凉意,秦老汉几次说要睡了,南琴却只是不肯。秦老汉笑道:“咱们这里难得有位客人来,这孩子日日夜陪着一个糟老头子,也真够她气闷的。”南琴道:“明儿郭大哥走了,咱们又只两个人啦。”语意甚是凄凉,郭靖默然不语。南琴道:“郭大哥,你去睡吧,我还要瞧那颗星。”秦老汉道:“傻ㄚ头,星有什幺好看?”南琴道:“我就是爱瞧嘛!”秦老汉望了望天边的乌云,道:“快变天啦,你的星快没得看了。”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之声,郭靖一跃而起,叫道:“我的小红马。”月光下只见长岭上那红马奋蹄扬鬓,疾冲而下,马背上一人衣袂飘飘,正是黄蓉。郭靖大喜,叫道:“蓉儿,我在这儿。”南琴听他呼叫“蓉儿”,心中一震。 转眼之间,黄蓉乘马穿过林子,来到三人身前,那对白雕正停在她身后马背之上。郭靖大悟,心道:“我真胡涂,若非蓉儿,又怎能将红马和双雕收去?”黄蓉一跃下马,郭靖迎了上去,心中说不出的欢喜。黄蓉道:“我运气练功走错了穴道,双手动不得啦。”郭靖道:“啊,咱们快来顺气。”两人当即盘膝坐在竹榻之上。郭靖双手按住黄蓉背心,助她通气顺息。这时雷声渐近,黑云如墨,掩没了半边天。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黄蓉丹田之气上升,缓缓通到胸口,同时身体左右微微摇动。南琴在旁打量黄蓉,见她闭目而坐,嘴角微露笑容,脸上雪白的肌肤之中透出一层红玉般的微晕,真似晨露新聚,奇花初胎,说不尽清丽绝尘。她颈中挂着一串明珠,发出一片柔光,更映得人似美玉。南琴心道:“这仙女一般的人物,无怪郭大哥如此颠倒啦,只不知他们在干些什幺?”正自沉思,眼前一黑,一片乌云移来遮没了月光,不多时满天全是黑云。南琴道:“郭大哥,你与这位小姐进屋去吧,要下雨啦。”一语甫毕,脸上与颈中一凉,已有几滴雨点落了下来。 那夏日阵雨,说来就来,南琴只叫得一声“啊哟!”滂沱大雨已一泻如注。郭靖与黄蓉正处于习练易筋锻骨篇中的紧要关头,那把大雨放在心上?南琴见二人动也不动,心中大奇,还道二人中了邪,上前推郭靖的肩膀。她起初并不用力,一推之下,自己竟退了一步,随即手上加劲,用力一推,叫道:“郭大哥,你怎幺啦?” 她那里知道身有上乘武功之人,一受到力,立时生出反劲,她这一推,郭靖丝毫不动,自己却不由自主的一交摔倒,坐在水里。当郭黄二人练功之时,秦老汉看得不耐,已先去睡了,这时听得雷声中夹着大雨,叫了几声:“琴儿!”不听见答应,忙抢出屋来,只见孙女刚从泥污中爬起,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不禁吃了一惊。南琴叫道:“爷爷,恩人中了邪啦!快想法子救他。” 秦老汉对郭靖异常感激,见他如此,忙上前拉他进屋,岂知轻轻一拉是纹丝不动,拉得重了,自己反摔一交,爬起身来,在大雨中怔怔发呆。南琴奔进屋去取了一把雨伞出来,打开了遮在郭黄二人头顶,叫道:“爷爷,你去点些黄纸来熏他鼻管。”秦老汉跌跌撞撞的入内,慌乱中却又把油灯打翻了。 南琴虽对黄蓉甚是敬慕,但不免存着私心,一把雨伞遮不得二人,渐渐的向郭靖一边偏去,黄蓉的头上就如一盆水往下倾泼一般。好容易秦老汉摸索着又点起油灯,燃了一卷黄纸,用衣袖护着,拿到郭靖鼻孔下来熏。浓烟一阵阵往他鼻中冒进,郭靖本来调匀得极是顺畅的呼吸,受这浓烟一逼,立时逆转,反向丹田中冲去。郭靖大吃一惊,急忙闭住呼吸,全力施为,才将腹中之气重行理顺。可是这呼吸究竟不能久闭,只要吸一口气,浓烟就熏得他几欲咳嗽。秦老汉祖孙全是一片好心,那知反而累得他死去活来。秦老汉见黄纸熏鼻无用,于是用指甲猛力搯郭靖上唇的人中。这人中是人身要穴,若是中暑晕倒,此处一受刺搯,立时能醒。正因这是人身要穴,郭靖这番苦头可就吃得大了,只是练功正紧之际,既不便开口说话,又不便出手推开,只好苦苦忍住。 此时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电光过去,霹雳立至,闪电与霹雳间几无间隔,只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树林边一棵大树被雷声击中,烧了起来。南琴吓得心胆欲裂,但仍是勉力撑住雨伞,给郭靖遮雨。奇形怪状的闪电掠过墨黑的天空,或如树枝,或如长矛。大片白光忽隐忽现,时而照出郭靖神色坚毅,黄蓉笑靥如花,时而照出秦老汉呆若木鸡,南琴脸无人色。突然间众人眼前一阵大亮,尚未听到雷声,秦老汉与南琴已双双跌倒。 这一个焦雷正好打在郭靖身畔,秦老汉祖孙被震得晕了过去。雷声一轰,郭靖体内气息猛升,立时就通了一周,这时他已可走动,黄蓉却尚须片刻之时,眼见四周电光急闪,焦雷一个个打在身旁,忙在黄蓉身上一伏,防她受伤。 过了一顿饭时分,雷电远去,大雨也渐渐止歇。再过一会,云破月现,黄蓉八脉俱通,意与神会,遍体清凉,缓缓直起腰来。低声道:“靖哥哥,你当真是这生爱我幺?”郭靖将她抱在怀里,欢喜无限,却不说话。黄蓉向那棵烧得正猛的大树一指,道:“你瞧!”郭靖向前望去,只见火焰中那只血鸟正在翻滚跳跃。黄蓉低声道:“咱们掩过去捉。”郭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见秦老汉已自醒转,扶着孙女坐在竹椅之上。黄蓉左手一挥,笔直向血鸟奔去。 那血鸟昨日吃过亏,这时见有人来,不敢再斗,咕的一声,振翅而逃。黄蓉追赶不上,心念一动,忙撮唇吹哨,召来双雕,叫道:“把这鸟儿捉来,可别伤它。”北方富贵人家都畜养鹰雕,用以打猎,盖因鹰雕不但凶猛,而且养驯之后,善知人意。这对白雕更是灵异,一听主人之言,立时左右包抄,追了上去。 那血鸟身子甚小,全身大小只及白雕一个头颅,可是飞翔迅速,疾若流星,倏忽之间已飞出数里,双雕衔尾追赶,那血鸟见双雕追来,毫不惧怕,反而转身来斗。只雕一鸟,登时在空中大打起来。白雕的钢喙铁爪何等厉害,就是虎豹猛兽,也能被它用爪撕裂,但这小小血鸟灵活异常,转身既快,又能迅速倒退,双雕非但抓它不着,反而被它用长嘴啄下了好几根白羽,若非以二敌一,白雕几乎要吃败仗。 斗了良久,雄雕颈后又被血鸟啄了一口,雄雕吃痛,突然发威,左翅用力一扑,从空中猛掠下来。血鸟急忙倒退,但那雕翅伸展开来长达数尺,终于被翅尖扫到,这一击力量奇大,血鸟抵受不住,一个筋斗跌下地来。那雄雕急扑而下,双爪如钩,往血鸟抓去。那血鸟横里窜出,再无战意,急往前逃。双雕穷追不舍。三鸟飞入山后,不知去向。 郭靖本在观战,这时低下头来,说道:“蓉儿,你功夫大进了,身旁雷轰电闪,竟然茫如不觉。”黄蓉笑道:“你也一样。”郭靖想起秦老汉祖孙适才的好心骚扰,暗暗叫声:“好险!”若是一个把持不定,又得以七日七夜之功来修缺补漏,当下替黄蓉和秦氏祖孙引见了。郭靖道:“蓉儿,县衙门是你放的火,是幺?”黄蓉抿嘴一笑道:“不是我还有谁?”秦氏祖孙老大惊讶:“瞧不出这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竟做出这等事来。” 黄蓉向南琴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道:“靖哥哥,你尽夸我,也不怕这位姊姊笑话。”郭靖道:“啊,昨晚你也在树林子里?”黄蓉抿嘴笑道:“你若不说要捉鸟儿给我,我宁可双臂永远瘫了,也不来找你呢。你后来干幺忽然哭了?也不害臊。”郭靖低头道:“想想实在我待你太不好,又怕以后永远见你不着。”黄蓉伸手给他理了理鬓边散下来的头发,轻轻的道:“我本想不见你了,可是终究不能。好啦,不管以后的日子怎地,咱俩能多一天在一起,就多欢喜一天。”南琴见两人说得亲热,不觉怔怔的听得痴了。 突然间天空雕唳声急,三人一齐抬头,只见只雕疾追血鸟而来。三只鸟一先二后,飞得迅速异常。黄蓉见那血鸟身子虽小,但箭进电退,灵动无比,双雕一时倒奈何它不得,当下心生一计,撮唇吹哨,召那雌雕下来,停在自己肩头休息,让那雄雕单独追逐血鸟,待得雄雕追赶一周,再放雌雕上去接替。那血鸟一刻不停的飞翔,双雕却以车轮战之法耗它气力,如此来回追逐了六七次,血鸟果然无法支持,越飞越慢,被雄雕疾飞赶上,一翅打下地来,双翼击土,却已上升不得。那雌雕抢过去抓着,送到黄蓉手中。 黄蓉大喜,双手捧住。那血鸟累得筋疲力尽,眼中露出乞怜神色。黄蓉笑道:“你乖乖的听话,我就不杀你。”秦老汉见血鸟被捕,大为欢喜,道:“好了,姑娘捉了这神鸟,老汉和这孩子又有口苦饭吃啦。我编个笼子给姑娘装它。”南琴知道血鸟爱吃蛇胆,拿出一瓶蛇胆酒来,血鸟喝了半瓶,体力稍复,对众人颇现亲善之态。黄蓉喜道:“我要养得它听我号令,专啄坏人的眼珠。” 四人累了大半晚,均感疲倦,南琴让出自己床来给黄蓉睡,黄蓉却要等秦老汉编好竹笼,将血鸟放入,才安心就枕。 次日醒来,已是红日满窗,黄蓉起身下床,走到桌边,“啊”的一声惊叫,只见竹笼已被血鸟啄破,那鸟却昂然站在桌上,并不逃走。黄蓉又惊又喜,招了招手,那鸟一跳跳入了她的掌心。黄蓉叫道:“它服我啦,它服我啦。”又见那竹笼的每根竹条都被咬成两截,显然是那血鸟逞威示武,意思说:“我自己不爱走就是,这小小竹笼岂能关得我住?” 正自欢喜,却听得隔室郭靖连珠价的叫苦,忙过去问道:“靖哥哥,怎幺啦?”只见他苦着脸,手中拿着黄药师给他的那幅画。原来昨晚雨中练功,两人全身浸透,这幅画可教雨水毁了。黄蓉连叫:“可惜!”接过画来一看,见纸张破损,黑迹模糊,已无法装裱修补,正欲放下,忽见韩世忠所题那首诗旁,依稀多了几行字迹。 凑近细看,原来这些字写在裱画衬底的夹层纸上,若非画纸浸湿,决计不会显现,只是雨浸纸碎,字迹已残缺难辨,但看那字迹排列情状,认得出是一共四行字,每行四字。黄蓉一面细认,一面缓缓念道:“…穆遗书…,铁掌…,中…峰,第二…节。”其余残损之字,却无论如何辨认不出了。 郭靖叫道:“这说的是武穆遗书。”黄蓉道:“确然无疑。完颜烈那贼子推算武穆遗书在宫中石匣之内,但石匣虽得,遗书却无影踪,看来这四行字是遗书所在的重大关键。…铁掌…,中…峰…”她沉吟了片刻道:“靖哥哥,你六位师父曾说起过什幺『铁掌帮』幺?”郭靖道:“铁掌帮?没有啊,我只知道那个大骗子裘老头儿叫什幺铁掌水上飘。”黄蓉道:“嗯,谅那糟老头儿也不会和这等大事有什幺干系。昨儿早晨我去放火烧那县衙,却听得那姓乔的县官和人说话,说咱们铁掌帮怎样怎样,又说赶紧多找毒蛇给大香主送去。后来他和我一动手,武功居然不弱,毒砂掌的功夫很有几下子。”郭靖道:“江湖帮会中的兄弟竟做起县官来,倒有点奇怪。” 二人想了半天,推详不出这四行字的关窍所在,黄蓉把残画收起,放在自己衣包之中,道:“让我慢慢的想。”当下与秦老汉祖孙别过,二人共骑而去。秦老汉和南琴恋恋不舍,待要相送,那小红马跑得好快,转眼之间,已穿林越岭,奔得影踪不见。 不一日,已到岳州境内。黄蓉搯指一算,这日是七月十四,岳州丐帮之会,尚在明日,说道:“右右无事,咱们沿路慢慢玩去。”郭靖道好。两人下马携手而行,放眼远望,尽是水田,田里禾稻长得甚是壮茁,眼下是个丰收年成。黄蓉道:“爹爹曾道:湖广熟,天下足。看来今年的百姓是可以免于饥荒了。”又指着栖在柳树上的蝉儿叹道:“这蝉儿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却不知它知些什幺,倒教我想起了一个人,好生记挂于他。”郭靖忙问:“谁啊?”黄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裘老爷子。”郭靖大叫一声:“啊!” 此时火伞高张,如烘似炙,田中农人不论男女,都在汗下如雨的车水。柳树边的一架水车之上,车水的是个妇人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人少车沉,踏得好不艰难,两人上衣都已汗湿,那孩子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兀自用力踏那水车。黄蓉停步望他,心中大生怜惜之情。那男孩见她美丽异常,回头叫道:“妈,这姊姊在瞧咱们。”显见对自己努力劳作,甚是得意。那妇人微微一笑,向郭黄二人点头招呼。 黄蓉伸手入怀,想拿块碎银给那男孩当零用,忽听远处雷声隐隐,喜道:“有雨下,你们不必车水啦。”那妇人侧耳一听,脸色甚是惊慌。 那小孩跃下水车,叫道:“妈,是否蛤蟆又来吃青蛙了!”那妇人点了点头。黄蓉正待相询,忽听锣镗响起,田塍上一个头戴遮阳斗笠,赤了上身的男子猛敲铜锣,向西急奔。过不多时,四面八方都有锣声响应,田畔男女都抛下水车,向西奔去。黄蓉一转头,见那妇人和男孩也已跑开。郭靖道:“咱们瞧热闹去。”两人随在众人身后奔跑,转过一个山坳,见前面又是好大一片水田,成千农民奔上一个土丘,神色紧张的望着前面,百余面铜锣齐声敲打,震耳欲聋,那里还听得见说话之声。 黄蓉见小丘旁一棵银杏树生得极是高大,一拉郭靖的手,一齐跃上,顺着众农民的眼光向前望去,但见晴天一碧,青禾如海,丝毫不见异状。不多时,两人耳朵灵敏,听出远处有一阵阁阁巨声,锣声虽响,却也掩盖不下,初时黄蓉以为雷震,就是这声音了。又过一会,只见一片黄色之物奔腾跳跃而来,黄蓉惊叫:“啊,这许多蛤蟆!”郭靖凝神一看,成千成万果然尽是癞蛤蟆,那怪声原来是它们的鸣叫。 众农民见癞蛤蟆一现身,登时止锣不敲,人人忧形于色。那些蛤蟆跳到小丘前一块大方田的边缘,齐齐停住,宛似列成队形一般。群蛤之后有数百大蛤拥卫着一只特大蛤蟆,身子总有平常蛤蟆六七只大。这蛤王阁的一声叫,只听得轰轰轰轰,群蛤齐鸣。蛤王又是咕的一叫,群蛤立时止声。黄蓉笑道:“这又叫我记挂一个人啦。”郭靖抢着道:“欧阳锋!”黄蓉笑了笑,大拇指一翘,赞他聪明。 群蛤奉蛤王之命,连叫三次,然后鸦雀无声的各自蹲着。只听得东边一块大石后面清清脆脆的叫了一声,一只小青蛙跳了出来。众农民见到青蛙,登时铜锣齐鸣,高声欢呼,为它喝采助威。郭黄二人看得有趣,却全然不解,不知这小小青蛙所为何来。 二人正全神贯注的观看,只听脚步声响,四下里又涌来数百农民。黄蓉眼尖,见农民中混着若干衣饰异常之人,轻轻扯了郭靖的衣袖,小嘴歪了一歪。郭靖一看,见约有四五十人一色的黑衣,手中都提着极大的竹笼,衣外隐隐突起,显见各藏兵刃。这些黑衣人脸上均现强悍凶横之色,决非寻常农夫,一到土丘旁边,立即聚在一起,与众农民相距数十丈远。 那小青蛙跳到离田界三尺之地,停步叫了几声。蛤群中出来一只黄皮大蛤,跃过田界,与那小蛙面对面的叫了起来。大蛤一开口声粗音宏,有若牛鸣。那小蛙却毫不屈服,双方似在斗口,到后来越叫越快,那小蛙连珠价叫将出来,繁音促节,抑扬顿挫,显得神完气足,那大蛤却颇见声嘶力竭,一味欲以响喨取胜。 又对叫一会,那大蛤鸣声嘶嗄,一个大白肚子愈鼓愈大,发出的声音却是愈益低沉,只见它双眼突出,运用全力,全身似成一个圆球,忽听拍的一响,那大蛤的肚子竟尔爆破,死在地下。众农民齐声欢呼,那些黑衣人却横眉怒目,极是气恼,看来众农民维护青蛙,而黑衣人却是与蛤蟆一伙了。 小青蛙得到胜利,阁阁阁叫了三声,转身欲走,突然蛤群中跃出六只大蛤,声势凶凶的急追过来。众农民齐呼:“不要脸!”“不成啊!”“这成什幺话?丑死啦。”只见六蛤分成两边,左右包抄。小青蛙一跃数尺,急速逃走,六蛤追了两三丈路,听得后面大蛤呼叫,急忙停步转身,那知为时已然不及,田塍下突然跃出一队大青蛙,约有二三十只,截住六蛤去路,互相嘶咬起来。片刻之间,六蛤被群蛙围住咬死,后面虽有成千成万只蛤蟆,不知怎的,竟不上来救援。黄蓉心中不解,探头一看,只见田塍旁一条小溪中一片青色,原来有成千成万只青蛙列队不动,蛤蟆所以不大举越界,想是未明对方阵势,不敢轻举妄动之故。 只听那蛤王阁阁叫了两声,一队百余只蛤蟆蜂涌过界,小溪中立时也有一队青蛙上前抵敌。那队蛤蟆稍战数合,即向南退去,青蛙似识破了对方奸计,只追出丈余,即行停步,群蛤回头又战。南边大石后果然藏有伏兵,见群蛙并不中计,纷纷跃出。蛙群众寡不敌,溪中又开上援兵,只听得蛙声阁阁,蛤声咕咕,乱成一片,过不多时,田塍上尸横遍地,双方都已有数十只死亡。受伤的避在一旁,自有本队中的同伴救护回去。这时只是前哨小战,双方主力尚未接仗,但已杀得惨酷异常,蛙蛤时进时退,未分胜负。 又战片刻,那蛤王似乎忍耐不住,咕咕两声大叫,大队蛤蟆结成方阵,冲杀过来。青蛙的前哨退避不及,尽数陷入敌阵。众蛙见形势不对,立即布成一个圆形,尾部向内,蛙口向外嘶咬,这圆阵一结成,没了后顾之忧,蛤蟆虽众,重重迭迭的围在外面,却也奈何它们不得。农民中有许多人大叫青蛙派兵增援,但那群蛙的统帅似乎甚是镇定,并不理睬。只见数千只蛤蟆纷纷跃起,意欲跃入青蛙圆阵中心,但每一只蛤蟆跃起,必然有一只青蛙同时窜高,对准那蛤蟆在空中一撞,一齐落下,蛤蟆始终闯不进圆阵之内。 黄蓉忽然叫声:“不好!”但见青蛙圆阵的东南西北四角,群蛤各以身子相迭,筑成了四个高约三尺的高台,十余只大蛤爬上高台,向圆阵中飞去。这般居高临下的进攻,青蛙再也无法抵御,大蛤一入圆阵中心。群蛙首尾受敌,立时死亡枕藉。黄蓉连声叹气,郭靖忽道:“你瞧!”黄蓉顺他手指看去,只见东北角上一条青线迅速向前移动,原来是青蛙派出队伍,向蛤蟆后军迂回进袭。 蛤王随即得报,派出队伍拦截。半数迂回进攻的青蛙当下在中途被截,分军战斗,其余半数仍纷纷涌向蛤蟆后方。蛤蟆队前队后受敌,阵势稍乱,但仍奋勇抵挡。那蛤王见接战不利,咕咕大叫,率领大蛤亲兵队上前冲锋。这些大蛤蟆身体特大,凶猛异常,那蛤王更是勇悍绝伦,一口一只,转眼之间咬死了十余只大蛙,真是当者披靡。青蛙队抵敌不住,向后败退。 群蛤乘胜追击,那蛤王一跃半丈,直陷敌阵,青蛙围了上来,数百只大蛤跟踵扑至,蛙队阵势大乱。这时蛙蛤战场移动,众人随着跟去观看。靖蓉二人也跃下树来,混在众农之中,但是这些农民都脸现忧愁之色,不住叹气。黄蓉忍耐不住,向一个白发老农问道:“老伯,这些青蛙和蛤蟆干幺打架啊?” 那老农夫仔细打量二人,知是过路客人,说道:“那蛤蟆是有人养的,用来捕捉青蛙。”黄蓉“啊”了一声。那老农又道:“咱们庄稼人,就靠这蛙儿养护禾稻。眼见青蛙要败,这方圆数十里地的禾稻,给害虫一损,今年的收成可靠不住啦。”黄蓉道:“那大伙儿打蛤蟆啊,我帮你们。”探怀掏出一把钢针,上前就要动手。那老农忙拉住她的衣襟,低声道:“姑娘,这使不得!我说蛤蟆是人家养的。”说着向那些黑衣人一指,又道:“就是这批凶神恶煞般的人。你惹上他们,祸儿可就大啦。姑娘花朵一般的人,依老汉说,也别在这儿瞧热闹,快些上路吧。”黄蓉微微一笑,郭靖道:“咱们人多,不怕他们。”那老农叹气道:“为了这事,前年去年都打过大架,伤过不少人。后来告到官里,县太爷判道,以后听凭蛤蟆青蛙打架,虫蚁之事,谁也不许过问,若是有人惹事生非,那就重重惩办。” 郭靖怒道:“这狗官,那不是明明帮这批恶徒幺?”老农道:“谁说不是呢?县官和他们本就是一伙,只知道捉了青蛙去喂蛇,那来理会老百姓的死活。”靖蓉二人听他说到捉蛙喂蛇,心中微微一震,待要再问,却听农民们大声欢叫起来,原来蛙蛤大战的情势又已一变。 只见蛙阵主力退在一口大池塘之边,负隅力战,另一部青蛙却跃入池塘,迅速游至蛤蟆的后方和侧翼进攻,青蛙在水中漩动极速,斗然间多了一条调兵遣将极方便的信道,蛤蟆不善游水,成千成万只挤在塘边,施展不开,你推我拥,纷纷落入池塘。水上相斗,蛤蟆必落下风,一只只白腹朝天,死在水中。 这时蛤蟆队已溃不成军,蛤王率领一批大蛤左冲右突,亦已无济于事,众农民纷纷欢叫:“今年的收成保得住啦。”郭靖、黄蓉注视黑衣人的动静,只见他们个个怒容满面,忽然一声呼哨,十多人打开了手中提竹笼的盖子。
第八十一回 岳阳楼头
那些黑衣汉子打开竹笼笼盖,只见涌出数百条大大小小的毒蛇,一齐冲入蛙阵,刹时之间吞食了无数青蛙。这毒蛇正是青蛙的克星,蛇一出现,青蛙斗志立失,有的跃入池塘逃遁,有的竟尔吓得全身瘫软。众农民见对方突然用此卑鄙手段,又惊又怒,齐声鼓噪起来。 黑衣人中一个高大汉子大踏步走到众农身前,厉声叫道:「县太爷有令,虫蚁相斗乃其本性,与人无涉,你们吵些什幺?」众农民纷纷叫道:「蛤蟆和毒蛇都是你们家养的。」「青蛙怎能与蛇相斗,不要脸!」「这样一年凶一年,咱们反正是饿死,大伙儿和他们拚了。」那大汉右手一挥,突见刀光耀目,众黑衣人各从腰间拔出兵刃,排成一列,走上数步。那大汉道:「你们待要怎样?不听县太爷的话,是要造反吗?」众农民大声喝骂,有的拣起了泥块石子抛掷过去。那大汉一作手势,黑衣人身后走出两个公门装束的人来,一持钢刀,一握铁链,齐声喝道:「县太爷吩咐下来,有谁肇事械斗,都以叛逆论处。」众农民面面相觑,低声传言:「这是县衙里的马军都头和步军都头。」 既有官府相助对方,众农民个个敢怒而不敢言,眼睁睁望成着成千成万只青蛙被蛤蟆和毒蛇逼入竹笼之中。郭靖低声道:「蓉儿,咱们好动手了幺?」黄蓉道:「再等一忽儿。」忽听得几声呼叱,七八个孩子奔上前去,拿起石块,向毒蛇群中猛掷,当时有几条毒蛇被石块打死。那黑衣大汉大怒,纵身上前,一掌将一个孩子打倒,其余孩子回身就逃,那大汉提起跌在地下的孩子,狞笑道:「好啊,你们打死我辛辛苦苦养驯的蛇儿,我叫你知道厉害。」一个农妇从人群中抢了出来,求道:「大爷,行行好,放了我的儿子。」这母子俩正是靖蓉二人刚才和他们说过话的。 那大汉另一手抓住农妇的后领,顺手往农民丛中掷了过去,那农妇跌在两个农民身上,将两人都撞倒了。那大汉伸手挥了两挥,他手下人各挺兵刃走上前来。农民人数虽众,但均赤手空拳,大半又是老弱妇孺,见他来势凶凶,齐向后退。那些黑衣汉子一声吆喝,刀剑齐往农民头上劈去,将要劈到,刃锋一歪,却在他们面前削了下来。众农民大声惊叫,退得更远。黑衣汉子们哈哈大笑,扬刀而立,回头瞧首领如何摆布那个孩子。 只见他伸手打那孩子一记耳光,扯下他身上一片衣服,打一记,扯一下,接连打了十余下,到后来那孩子双颊高肿,身上也已赤裸裸的不剩寸缕。他母亲大声哭叫,不顾性命的扑上去救护,但被两个黑衣人扭住了,动弹不得。那大汉一声呼哨,数百条毒蛇昂首吐舌,一齐望着那孩子光溜溜的身体。 那小孩早已吓得脸无人色,虽在烈日之下,亦是全身瑟缩发抖,望着母亲,只是哭叫:「妈妈!」那大汉狞笑道:「小贼,你有本事就自己逃命吧。」手一松,将小孩掷在地下。那小孩爬起身来,急向母亲奔去。数名黑衣汉子长刀一扬,往他头顶虚劈下来,小孩大骇,急忙转身,向前空旷处奔逃。那为首的黑衣大汉待他奔出数丈,一声呼哨,千百条毒蛇忽地如箭离弦,蜂涌向小孩追去。那小孩听得背后嘘嘘之声大作,一回首,但见无数五色斑烂的毒蛇凸睛吐舌,如风而至,这一下吓得比他适才更是惊惧百倍,没命价向前飞逃。 那些毒蛇游动极快,片刻之间,离那小孩已只丈余,他全身赤裸,一无掩蔽,眼见立时要遭千蛇噬身之惨。他母亲大叫一声:「儿啊!」晕了过去。众农民瞧得目眦欲裂,纷纷涌出要去打蛇,但众黑衣汉子长刀乱挥,竟无半点空隙让他们上前。黄蓉双手握满金针,只待毒蛇再游近数尺,易取准头,立时要以洪七公所授「满天花雨撒金针」绝技,将群蛇一一钉在地下。突然间那小孩足下一滑,向前俯跌下去,群蛇吱吱乱叫,窜了上来。 黄蓉暗叫:「不好!」纵起身子,正要发出金针,只见两条人影从农民人群中中跃出,身法甚快,拦在小孩与群蛇之间。两人足未站定,各自双手齐扬,撒出四条黄色粉末,在地下布了四条黄线。众人鼻中闻到一阵硫磺药气,但见群蛇纷纷后退,看来那些黄粉是制蛇的药料了。黄蓉看那两人时,原来竟是丐帮中的熟人,是在宝应会过面的黎生和余兆兴。 那黑衣大汉见二人阻住蛇群,脸上变色,说道:「咱们铁掌帮和丐帮向来河水不犯井水,足下何苦强来为人出头?」黎生拱手道:「这小孩年幼无知,老丐求个人情,请饶了他吧。」那大汉见黎生背上负了八只麻袋,知他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冷笑道:「若是不饶呢,足下欲待怎样?」余兆兴年少气盛,喝道:「你们干这等事,天理不容,既叫俺们撞见了,岂能不管。」那大汉又冷笑一声,说道:「听说丐帮明日在岳州大聚会,天下各路的化子头儿都到了洞庭湖边,你这小叫化就想恃势欺人吗?哼哼,只怕没这幺容易!你丐帮中人号称个个是捉蛇能手,你有本事就捉捉我这些蛇看。」 余兆兴被他这一阵奚落,那里容得,向前两步,一弯腰,双手各已抓住一条毒蛇的尾巴,用力一抖。蛇儿的骨骼本是如炼条一般连环套住,这样自尾至首逆转的一抖,全身骨骼松脱,虽不立毙,却再也动弹不得,这是乞儿捉蛇的最上乘手法,可也大触专养毒蛇的铁掌帮之忌。那大汉不待他伸腰站直,一声呼哨,千百条毒蛇一齐向他窜去。 余兆兴捉蛇本事纵高,这千蛇齐至,那能抵挡,急忙退到黄线之后。黎生高叫;「请老兄示下高姓大名!」那大汉只是冷笑,见群蛇沿着黄线摇头摆脑,不敢游近,又是忽哨一声,这一声叫,蛇群中登现奇观。 只见一条蛇张口咬住另一蛇尾巴,而那蛇再咬着又一蛇尾部,如此首尾相接,霎眼之间,连成了数十条极长的蛇炼。那大汉猛喝一声,数十条蛇炼斗然间从空中甩过黄线,落在二丐身周,围了数圈,将那小孩也围困在内。那大汉冷笑道:「臭叫化,捉蛇啊,怎幺不动手?」群蛇蓄势待发,只候号令。黎生与余兆兴都是脸色惨白,知道这番必已无幸。 那大汉道:「我铁掌帮也不无故伤人性命,只要你答允永远不再捉蛇,留下一个真凭实据,哼哼,那也可以相饶。」黎生知道这是叫他们自毁双手,低头求告,他是丐帮响当当的人物,纵然性命已在呼吸之间,却仍是昂然直立,毫无畏惧之色。那大汉张开双手,相距一尺,说道:「我双掌一合,你们每人身上就多了几百副毒蛇的牙齿,还不跪下求情幺?」余兆兴道:「师叔,咱们决不能丢人。」黎生哈哈一笑道:「那还用说。」他提高声音道:「多谢老兄送咱们上西天,只是还没请教万儿。」那大汉道:「那果然是死不瞑目。我是裘铁掌的第三弟子,人称玄背蟒乔太的便是。」 一语方罢,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啊哟,失敬失敬,我道是谁,原来是裘老儿的徒子徒孙。」人丛中走出一个身披轻绡、发束金环、颈垂明珠的文秀少女来,正是黄蓉。那玄背蟒乔太听得声音已怔了一怔,万料不到出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妙龄女郎,尚未答言,黄蓉又道:「铁掌水上飘裘老头儿叫我姑奶奶,你怎不叫我祖姑奶奶?」乔太大喝:「呸!小ㄚ头胡说八道。」心中却暗暗生疑:「怎幺这样一个怯生生的小妞儿知道铁掌水上飘的名号?」黄蓉笑道:「孩子们在外面惹事生非,我姑奶奶最瞧不顺眼。在武宁县做官的孩子,是你一伙儿的吧,前几日让姑奶奶路过顺手收拾了,你说怎样?」 武宁县那姓乔的知县,正是这乔太的兄弟,县衙失火,知县被杀的讯息恰于此日早晨传到。乔太斜睨黄蓉,悲怒交迸,却不信自己这武功高强的兄弟丧生在她手下,当下微一呼哨,几百条毒蛇窜上去将她围住。乔太喝道:「武宁县乔知县是谁害的,快快说来。」黄蓉笑道:「真的是我杀的啊。他用毒砂掌跟我斗,瞧不出这知县几招『黄蜂针』、『举火撩天』还真有几下子,后来我点了他曲池穴,这毒砂掌也就破啦。我再点了他期门穴和肩贞穴,叫他端坐在公堂之上,一动也别动,就像平时审堂吓唬老百姓一般,然后放火烧那县衙,等那公堂烧成白地,不知怎地,他仍是没出来。」 杀官放火这等叛逆大事,在她口中娓娓道来,宛似闲说小儿女摘花斗草一般,乔太惊疑不已,心想这女孩子极是邪门,须得擒回去细细拷问,喝道:「老三,老四,把这ㄚ头拿下了。」两名黑衣汉子应声而出,弯腰用刀背拨开毒蛇,走上数步,伸出四只粗掌,齐往黄蓉肩头背上抓去。黄蓉笑道:「老三,老四,一齐躺下吧!」身子后缩,双手在两人背上一推。两人齐往前冲,砰的一声,脑门与脑门撞在一起,只碰得人事不知,胡里胡涂的转了几个圈子,不约而同的躺下了。 众农民本来一直在担心害怕,这时见两人跌得古怪,才轰声大笑起来。乔太大怒,将右手两根手指放到唇边,正要吹哨驱蛇,忽听咕咕咕三声怪叫,黄蓉手上已多了一只殷红如血的鸟儿,原来她将血鸟放在衣袖之中,把乔太戏弄了一番,这才取出。这鸟三声一叫,满田野芳香浓郁,群蛇斗然间见到克星,先是一阵大乱,随即僵卧不动,有的更翻转肚子,静候宰割。那血鸟毫不客气,长喙一划一啄,转眼间吃了六七枚蛇胆。它肚子甚小,这几枚蛇胆一吃也就饱了,可是仍用长喙不住往群蛇肚上划去。 乔太见此异状,更是惊怒交集,取出三枝钢镖,镖发连珠,两枝直奔血鸟,一枝射向黄蓉。黄蓉自恃身披软猬甲,理也不理。那血鸟飞身而起,双翅一扑,已将两枝钢镖击落在地,随即如一道血光般飞追而上,长喙一挑,把射黄蓉的那枝钢镖也拨了开去。黄蓉见它竟能护主,不禁大喜,指着乔太及众黑衣汉子说道:「这些都是歹人,啄他们的眼珠子。」但见一道红光上下飞舞,众黑衣汉子「啊哟!」「哎唷!」连声惨叫,四散飞奔,逃得快的保全了眼珠,被啄瞎了的或连滚带爬,或摸索乱行,片刻之间,散得无影无踪。众农民拿起锄头石块,将毒蛇和蛤蟆捣得稀烂,待要向黄蓉拜谢,她早已与郭靖走得远了。黎生和余兆兴走出蛇群,想与黄蓉叙礼,但那汗血宝马脚程奇快,也已追赶不及。 黄蓉做了这件快事,大为得意,晚间烧起火堆,让那血鸟痛痛快快的在火中洗了个澡。次日午牌不到,两人已到了岳州,牵马纵雕,径往岳阳楼而去。 (血鸟段,新版约删25000字) 注:叶洪生:…至于删去原著中的秦南琴,使其与穆念慈合而为一,改自杀殉情为合体孽缘等相关故事情节(包括血鸟及蛙蛤大战,共约两万五千字),则是作者既痛苦又明智的抉择.「叶洪生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页360,联经出版公司,83,11月版.」 注:杨兴安:金庸成名作(射雕英雄传),在新版中,精采之处也被删去不少,可观之处似乎应打上七八折.秦南琴没有了(原版杨过生母),连帮南琴捕蛇的那种可爱小血鸟也没有了.真替只能看到新版的读者感到可惜.原版中的小血鸟是毒蛇克星,神异通灵,万分可爱.……引文略…… 这只美丽通灵可爱的小血鸟,在「神雕侠侣」中还有出现,啄去李莫愁一目,惨被李莫愁打死.可惜作者大笔一挥,这只金庸笔下最可爱的异物,在「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射雕英雄传」中是主场戏之一,极精采、极匪夷所思的动物大战也删去了.新版中翻阅了几遍也找不到那令人眼界大开,令人看得眉飞色舞、啧啧称奇的蛙蛤大战,实在极为失望.幸好不久前蒙彭镇华兄以数册原版相赠(亦不齐全),蛙蛤决斗又幸在其中,喜不自胜.特自变量行文字以飨未睹原版读者,再看看此段到底应否删去.…引文略…原文长约三千余字,现只撮引其要,已可见其精采.蛙蛤双方决斗,就如两军大战,先有斥候,又有诱敌;有前哨接触,又有阵法对迭;有佯败,有奋拚;战情有起有落,有急有缓.破敌者贪胜不知收,乘胜冒进,逼得群蛙背水而战,得地利之助,先败后胜,将对方消灭,战情幻变,描述出色. 蛙蛤当然不会像人一样思想,但蛙群之战,笔者亦尝在新闻报导中读过,当然没有这里描写的神奇和有层次,但战后也是尸骸遍野,极之惨烈.我们读武侠小说,作用之一是扩阔目光,增强思域,作者这段奇景删去,无疑又是读者一大损失. 上列许多例子,其实不过说明一句话:新版不及原版,未改胜于删改.这种感觉不独笔者为然,老金庸迷差不多绝对有此感受.(金庸小说十谈/杨兴安作/初版,远流,1998年,页118-122) 上得楼来,二人叫了酒菜,观看洞庭风景,放眼浩浩荡荡,一碧万顷,四周群山环列拱屹,真是缥渺峥嵘,巍乎大观,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观赏了一会,酒菜已到,湖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觉口味不合,只是碗极大,筷极长,却是颇有一番豪气。二人吃了少些酒菜,环顾四壁题咏。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时,不禁高声读了出来。 黄蓉道:「靖哥哥,你说这两句话怎样?」郭靖默默念诵,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黄蓉又道:「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都是并世无双。」郭靖央她将范仲淹的事迹约略说了一遍,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种种苦况,富贵后俭朴异常,处处为百姓着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饭碗中满满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 黄蓉笑道:「这样的人自然是好,可是天下忧患多安乐少,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幺?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黄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忧不忧乐不乐,若是你不快乐,我也是不会快乐的。」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了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两人终身之事,无可劝慰,垂首不语。 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算了吧,反正是这幺一回子事,你知道范文正公做的那首『剔银灯』词幺?」郭靖道:「我不知道,蓉儿,你说给我听。」黄蓉道:「这首词的下半段是这样:『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郭靖道:「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尽用在求名、升官、发财上面。那也说得是。」黄蓉低声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郭靖望了她一眼,问道:「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幺?」黄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呢。」她顿了一顿,突然笑道:「郭哥哥,你说我这样对付铁掌帮那些奸徒,可算得畅快吗?」郭靖拍手道:「畅快得紧。」 两人对饮数杯,高谈阔论,旁若无人。黄蓉望了望楼中的酒客,只东首一张方桌旁坐着三个乞儿打扮的老者,身上补缀虽多,但均甚是清洁,看模样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是来参加今晚的丐帮大会的,此外都是普通仕商,放低声音道:「那铁掌帮不知是何等样的帮会,怎地与西毒叔侄一般,也喂养毒蛇?」郭靖道:「倘若尽是裘千仞那老儿的手下,谅来也不能成什幺气候……」他话未说毕,忽听头顶一人哈哈一笑,阴阳怪气的说道:「连铁掌水上飘裘老头儿也不瞧在眼里,好大的口气。」郭黄一跃离座,退开数步,这才仰首上望。 只见屋梁上骑坐着一个脸色黝黑的老丐,衣衫极是褴褛,望着二人嘻嘻直笑。郭靖本来疑心是铁掌帮的敌人,一瞧是丐帮人物,先就放心了一半,又见他神色和善,并无恶意,当下拱手道:「老前辈请下来共饮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腾的一声,摔了下来,震得楼板上尘土飞扬,他才摸摸屁股,慢慢爬起身来。 郭靖与黄蓉说了很久话,头顶有人居然没有发觉,料想此人必是武学高手,那知他这一摔将下来,身法奇重,情状甚是狼狈,更是大出意料之外。黄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你老请喝酒。」那老丐道:「叫化不配坐凳。」就在楼板上坐倒,从背上麻袋里取出一只破碗,一双竹筷,伸出碗去,说道:「你们吃过的残菜,倒些给我就是。」郭靖道:「这个未免太过不恭,前辈爱吃什幺菜,咱们点了叫厨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样,若是有名无实,装腔作势,干脆别做化子。你们肯布施就布舍,不肯嘛,我到别地方要饭去。」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错,你说得是。」当下将吃过的残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饭团来,和着残菜津津有味的吃着。黄蓉暗暗数他背上麻袋的数目,三只一迭,共有三迭,总数是九只,再看那边桌旁的三个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罗列酒菜,吃得甚是丰盛。那三丐对这老丐视若无睹,始终对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间,隐隐有不满之意。 那老丐吃得起劲,忽听楼梯脚步声响,上来数人。郭靖转头向楼梯观看,只见当先二人是在临安牛家村陪送杨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头,正是杨康。他见郭靖未死,大为惊怖,呆了一呆,立即转身下楼,在楼梯上不知说了几句什幺话,胖丐跟着下去,瘦丐却走到三丐桌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三丐当即站起身来,付了帐下楼去了。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顾吃饭,理也不理。 黄蓉走到楼边向下观看,只见十多名高高矮矮的乞丐簇拥着杨康向西而去。杨康走出不远,回首仰视,正好与黄蓉目光一接触,犹如受到雷震电击般一惊,立即加快脚步,不再回头。 那老丐吃罢饭菜,伸舌头将碗底舐得干干净净,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几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黄蓉仔细看他,见他满脸皱纹,容色甚是愁苦,双手奇大,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显见是一生劳苦。郭靖站起来拱手说道:「前辈请上坐了,咱们好说话。」 老丐笑道:「我不惯在凳上坐。你们两位是洪帮主的弟子,年纪虽轻,咱们可是平辈。我老着几十岁,你们叫我一声大哥吧。我姓鲁,叫做鲁有脚。」黄蓉噗哧一笑道:「鲁大哥,你这名儿可有趣得紧。」鲁有脚道:「常言道:穷人无棒被犬欺。我棒是没有,可是有一双臭脚。犬儿若来欺我,我对准了狗头直娘贼是一脚,也要叫它夹着尾巴,落荒而逃。」黄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儿们若是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只怕老远就逃啦。」 鲁有脚道:「今儿早晨我见了黎生黎兄弟,知道两位在宝应和岳州所干的事迹,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郭靖起立逊谢。鲁有脚道:「适才听两位谈起铁掌帮,对这帮会情状好似不甚知晓。」黄蓉道:「是啊,正要请教。」鲁有脚道:「这铁掌帮在两湖四川一带,声势可是极大,帮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起先是勾结官府。现下愈来愈狠,竟然拿出钱财贿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来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国,干那里应外合的勾当。两位杀了杀他们的凶焰,那确是痛快之极。」 黄蓉道:「听说这铁掌帮的首领是裘千仞,这老儿就会骗人,怎地弄到恁大声势?」鲁有脚道:「裘千仞可厉害得紧哪,姑娘可别小觑了他。」黄蓉笑道:「你见过他没有?」鲁有脚道:「那倒没有,听说他在深山之中隐居,修练五毒神掌,足足有十多年没下山了。」黄蓉笑道:「你上当啦,我就见过他几次,还交过手,说到他的什幺五毒神掌,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装腹泻逃走,只望着郭靖格格直笑。 鲁有脚正色道:「他们闹什幺玄虚,我虽并不知晓,可是铁掌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却是不能轻侮。」郭靖怕他生气,忙道:「鲁大哥说得是,蓉儿就爱瞎笑。」黄蓉笑道:「我几时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学着裘千仞的口气,捧住了肚子。郭靖想起当日情景,给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来。 黄蓉见他也笑,却立时转过话题,道:「鲁大哥,刚才在这儿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识幺?」鲁有脚叹了口气道:「两位不是外人,可曾听洪帮主说起过,我们帮里分为净衣派,污衣派两派幺?」郭靖和黄蓉齐声道:「没听师父说过。」鲁有脚道:「帮内分派,原非善事,洪帮主对这事极是不喜,他老人家化过极大力气,却始终没能叫这两派合而为一。丐帮在洪帮主之下,共有四个长老。」黄蓉抢着道:「这个我听师父说过。」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间,所以不愿将他命自己接任帮主之事说出。 鲁有脚点了点头道:「我是第二长老,刚才在这儿的三位也都是长老。」黄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领,他们是净衣派的首领。」郭靖道:「咦,你怎幺知道?」黄蓉道:「你瞧鲁大哥的衣服多脏,他们的多干净。鲁大哥,我说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点也不舒服。你们这派多洗衣服,两派不是一样了幺?」 鲁有脚怒道:「你是有钱人家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顿足站起身来,郭靖待要谢罪,鲁有脚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的下楼去了。黄蓉伸伸舌头,道:「靖哥哥,你别骂我。」郭靖一笑。黄蓉道:「刚才我真担心。」郭靖道:「担心什幺?」 黄蓉正色道:「我担心他提起脚来踢你一脚。」郭靖道:「好端端的干幺踢我?」黄蓉抿嘴微笑,却不言语。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黄蓉叹道:「傻哥哥,你怎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站起身来,伸手作势要呵她痒,黄蓉笑着连连闪避。 两人正闹间,楼梯声响,适才随杨康下去的丐帮三老又回了上来,走到郭黄二人桌边,行了一礼。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着一大丛白胡子,若非身上千补百绽,宛然是个大绅士大财主模样,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满脸春风,一团和气,说道:「适才那姓鲁的老丐暗中向两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过眼,特来相救。」郭靖、黄蓉吃了一惊,齐问:「什幺毒手?」那丐道:「那老丐不肯与两位同席饮食,是不是?」黄蓉心中一凛,道:「难道他在咱们饮食中下了毒?」那丐叹道:「也是咱们帮中不幸,出了这等奸诈之人。这老丐下毒本事高明得紧,只要手指轻轻一弹,暗藏在指甲中的毒粉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了酒菜之中。两位中毒已深,不出半个时辰,就无法解救。」 黄蓉怀疑不信,问道:「我们两人和他无冤无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两位中毒已深,急速服此解药,方可有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包黄色药粉,分在两只酒杯之中,用酒冲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黄蓉刚才见到杨康,心中已自起疑,凭他三言两语,岂肯贸然服药?又问:「那位姓杨的相公和我们相识,请三位邀他来一见如何?」那丐道:「这个自然是要见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剧烈异常,两位速服解药,否则延误难治。」黄蓉道:「三位好意,极为感谢,且坐下共饮几杯。想当年第十一代帮主在北固山独战群雄,以一棒双掌击毙洛阳五霸,真是何等英雄。」 丐帮三老听她忽然说起帮中旧事,互相对望一眼,都感十分诧异,心想凭她小小年纪,怎能知晓此事。黄蓉又道:「洪帮主降龙十八掌天下无双无对,不知三位学到了几掌?」三丐知她故意东拉西扯,不肯服药,一计不售,二计又生,那财主模样的长老笑道:「姑娘既有见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强,我只点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两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异样?」 郭靖、黄蓉一齐望他双目,只见他一对眼睛嵌在圆鼓鼓一脸肥肉之中,只如两道细缝,但细缝中莹然有光,眼神甚是晶朗。黄蓉心想:「那有什幺异样?左右不过似一对猪眼罢啦。」那丐又道:「两位望着我的眼睛,千万不可分神。现下你们感到眼皮沉重,头脑发晕,全身疲乏无力,这是中毒之象,那就闭上眼睛睡吧。」 他话声极是和悦动听,竟有一股中人欲醉的味道,靖蓉二人果然觉得神倦眼困,全身无力。那丐又道:「此间面临大湖,甚是凉爽,两位就在这清风之中酣睡一觉,睡吧,睡吧!」他越说到后来,声音越是柔和甜美,靖蓉二人不知不觉的哈欠连连,竟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二人模糊中只感凉风拂面,身有寒意,耳中隐隐有波涛之声,睁开眼来,但见云雾中一轮明月,刚从东边山后升起,两人这一惊非小,适才大白日在岳阳楼头饮酒,怎幺转瞬之间天已昏黑?待要站起,惊觉双手双脚均已被绳索缚住,张口欲呼,口中却被塞了麻核,刺得口舌生疼。黄蓉心思机敏,一清醒立知是着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儿,只是他用的是什幺邪法,却难索解。一时之间她也不去多想,四下一望,见郭靖躺在自己身边,正在用力挣扎,当下先宽了一大半心。 郭靖此时已具何等功夫,纵是再坚韧的绳索,也是被他一挣即断,那知他手脚一运劲,这绳索铮铮有声,竟然纹丝不损,原来是牛皮条混以钢丝绞成。郭靖欲待再挣,突然面上一凉,一片冰冷的剑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拍,转头横眼瞧去,见是四个青年乞丐,各执着兵刃,守在身边。 黄蓉定了定神,心想先摸清周边情势,再寻脱身之计,侧过身来一望,更是惊得呆了,原来竟已置身在一个小峰之顶,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轻烟薄雾,笼罩着万顷碧波,心道:「我们却被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顶,怎地途中毫无知觉?」回过头来一瞧,只见十余丈外起着一个高台,台周密密层层的围坐着数百名乞丐,各人寂然无声,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是以初时未曾发觉。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五,这正是丐帮大会。待会只要我设法开口说话,传下师父号令,何愁众丐不服。」 过了良久,群丐仍是毫无动静,黄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无法动弹,只好苦忍,再过半个时辰,她手脚不动,已微感酸麻,只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中天,照亮了半边高台。黄蓉心想:「李太白诗云: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他当日玩山赏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却被缚在这里,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月光缓移,照到台边有三个大字:「轩辕台」。黄蓉想起野史所说,相传黄帝在此铸鼎,鼎成后骑龙升天,想来就是此台了。 只一盏茶时分,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月之中,忽听得笃笃笃、笃笃笃三声一停的响了起来。这声音忽缓忽急,忽高忽低,颇有韵律,原来众丐各执一根小棒,敲击自己面前的山石。 黄蓉暗数敲击之声,待数到九九八十一下,响声嚘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鲁有脚与那净衣派的三个长老。这丐帮四老走到轩辕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齐站起,叉手当胸,躬身行礼。 (林以亮评论;就在这短短的一段中,我们可以看到金庸的写作技巧。第一、他并不自始至终采用传统中国小说的「全知观点」例如「三国演义」。在这里,他采用的是黄蓉的观点,因为黄蓉比较观察敏锐,又很有文才,同时又是内定的丐帮帮主。第二、他的文字并不是纯碎的白话,而是句法以白话为主,字汇则半文半白,因此叙述容易生动活泼,紧凑。在这一点上,金庸却反而接近传统的中国小说。第三、他随意插入李白的诗和野史中关于黄帝的传说,使中国读者觉得亲切。第四、他描写的方式却吸收了现代电影的手法:有画面,画面之中有全景,远景,中景,特写;有音响效果;有人物和动作。)「诸子百家看金庸第三辑,台北远景出版社民国74年5月初版,页15-17,金庸的武侠世界」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声说道:「众兄弟,天祸丐帮,咱们洪帮主已在临安府归天啦!」此言一出,群丐鸦雀无声,突然间一人张口大叫,扑倒在地,群丐搥胸顿足,号淘大哭,声振林木,从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郭靖大吃一惊:「我找寻不着师父,原来他老人家竟尔去世了。」不禁涕泪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声。黄蓉却想:「我们找不着师父,难道他们反而找着?这奸徒定是造谣惑众。」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义,个个大放悲声,鲁有脚忽然叫道:「彭长老,帮主归天是谁亲眼见到的?」那白白胖胖的彭长老道:「鲁长老,帮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谁吃了豹子胆老虎心,敢来咒他?亲眼见他老人家归天之人,就在此处。杨相公,请您亲口对众兄弟说罢。」只见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杨康。 他手持竹棒,走到高台之前,群丐肃静无声,听他说话。杨康咳嗽一声,说道:「洪帮主是一个月前在临安府与人比武,失手给人打死的。」此言一出,众丐群情凶涌,纷纷嚷了起来;「仇人是谁?」「快说,快说!」「帮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举围攻,咱们帮主落了个寡不敌众。」郭靖听了杨康之言,由悲转怒,心道:「一个月之前,师父明明与我在一起,原来他是在胡说八道。」 杨康双手伸出,待众丐安静下来,这才说道:「害死帮主的,是桃花鸟岛主东邪黄药师,和全真派的七个贼道。」黄药师久不离岛,众丐十九不知他的名头,全真七子却是威名远震。这日能来君山赴会的,都是丐帮中的一流人物,自然均知七子之能,心想不管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全真七子联起手来,帮主纵然武功卓绝,但一人落了单,自非其敌,当下个个愤慨异常。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嚷着立时要去替帮主报仇。 原来杨康当日在临安与欧阳锋相聚,听他说起洪七公被蛤蟆功击伤,性命必然难保。杨康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宫之中用匕首刺死,那知忽在岳阳楼两下撞见,一惊之下,指使丐帮彭长老以摄心法(与今日之催眠术相似)将两人擒住,有心予以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泄,黄药师、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报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惧怕,东邪和七真却是非同小可,于是信口将杀洪七公的祸端轻轻放到了他们头上,好教丐帮与桃花岛及全真教闹的两败俱伤。
第八十二回 铁掌神功
群丐纷扰中东路简长老站起身来,说道:「众兄弟,听我一言。」此人须眉皆白,五短身材,在丐帮中大有威信,他一说话,余人立时寂然无声。简长老道:「眼下咱们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遵从帮主遗命,奉立本帮第十九代帮主。第二件是商量着怎生给老帮主报仇雪恨。」群丐轰然称是。鲁有脚却高声道:「咱们先得祭奠老帮主的英灵。」在地下抓起一把湿土,随手捏成一个泥人,当作洪七公的灵像,放在轩辕台边上,伏地大哭,群丐跟着哭了起来。黄蓉心道:「我师父好端端没死,你们这些臭叫化哭些什幺?哼,你们平白无端的把靖哥哥和我绑在这里,累得你们空伤心一场,这才叫活该呢。」 众丐号哭了一阵,简长老击掌三下,众丐逐一收泪止声。简长老道:「本帮各路兄弟此次在岳州君山相会,原是要听洪帮主指定帮主的继承之人,现下老帮主既已不幸归天,就得依老帮主遗命而定。若无遗命,那就由本帮四大长老推选。这是本帮列祖列宗世代相传的规矩,众位兄弟,是也不是。」众丐齐声称是。彭长老道:「杨相公,那就请你传老帮主的遗命。」 奉立帮主是丐帮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帮的兴衰成败,倒有一大半决于帮主是否有德有能。当年第十七代钱帮主庸暗懦弱,武功虽高,但处事不当,净衣派与污衣派纷争不休,丐帮声势大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帮主,强力镇压两派,不许内哄,丐帮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风。这些旧事此日与会群丐尽皆知晓,所以一听到奉立帮主,人人全神灌注,屏息无声。 杨康双手持定绿竹杖,高举过顶,朗声说道:「洪帮主受奸人围攻,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在下路见不平,暗暗将他藏在舍间地窖之中,骗过群奸,当即延请名医,悉心给洪帮主诊治,终因受伤太重,无法挽救。」众丐听到这里,发出一声唏嘘之声。杨康停了片刻,又道:「洪帮主临终之时,将这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帮主的重任。」此言一出,众丐无不耸动,万想不到丐帮帮主的重任,竟会交托给如此一个公子哥儿模样之人。 原来杨康在临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无意取得绿竹杖,见胖瘦二丐竟然对已恭敬异常。他是个乖巧十分、机伶剔透之人,一路上不动声色,对二丐不露半点口风,却用言语套问这竹杖的来历。二丐见他竹杖在手,有问必答,有答必尽,是以未到岳州,丐帮的一切规程传统,他已知晓了十之八九,心想这丐帮声势雄大,帮主又具莫大威权,反正洪七公已死无对证,乘机自认了帮主,就可任意驱策这帮中的万千兄弟。他细细盘算了几遍,心意已决,于是编了一套谎话,竟在大会中假传洪七公遗命,意图自认帮主。 净衣派简彭梁三长老听了杨康之言,脸上均现欢容。原来当年洪七公为示公正无私,第一年穿干净衣服,第二年穿污秽衣服,如此逐年轮换,对净衣,污衣两派各无偏颇,但在四大长老之中,他却对鲁有脚最为倚重,若非鲁有脚性子暴躁,曾几次壤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为帮主的继承人了。这次岳州大会,净衣派的众丐早就甚是忧虑,心想继承帮主的,论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鲁有脚莫属。净衣派三长老筹思各种对付方策,但一想到洪七公的威望,无人敢起异动之念,后来见杨康持竹杖来到岳州,又听说洪七公已死,虽然不免悲伤,却想大事易办,当下对杨康加意接纳,十分恭谨,企图探听七公的遗命。岂知杨康极是乖觉,只恐有变,对遗命一节绝口不提,直到在大会之中方始宣示。净衣三老明知自己无份,也不失望,只要鲁有脚不任帮主,已遂心愿,又想杨康年轻,净衣派人多势众,必可逼他就范。当下三人对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简长老道:「这位杨相公所持的,确是本帮圣物,众兄弟如有疑惑,请上前检视。」鲁有脚侧目斜视杨康,心想:「凭你这小子也配作本帮帮主,统率天下各路群丐?」伸手接过竹杖,见那杖碧绿晶莹,果是本帮帮主世代相传之物,心想:「必是洪帮主感念相救之德,所以传他。老帮主既有遗命,我辈岂敢不遵?我当赤胆忠心的辅他,莫要堕了洪帮主辛辛苦苦建下的基业。」于是双手举杖过顶,恭恭敬敬的将竹杖递还给简长老,朗声说道:「我等遵从老帮主遗命,奉杨相公为本帮第十九代帮主。」众丐齐声欢呼。 郭靖与黄蓉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中却是暗暗叫苦,郭靖心想:「果然不出黄岛主所料,杨康胆敢冒为帮主,将来必定为祸不小。」黄蓉却想:「这小子定然放我们二人不过,且瞧他怎生发落。」 只听杨康谦道:「在下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却是不敢当此重位。」彭长老道:「洪帮主遗命如此,杨相公不必过谦。」鲁有脚道:「正是!」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向他迎面吐去。这一着大出杨康意料之外,竟没闪避,这口痰正好沾在他右颊之上。他大吃一惊,正要喝问,简、彭、梁三个长老一人一口唾液,都吐在他的身上,只见四长老双手交胸,一齐拜伏。杨康愕然不解,一时说不出话。群丐依着辈份大小,一个个上来向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后各行帮中大礼。杨康暗暗称奇:「难道向我吐痰竟也算是恭敬?」他不知丐帮历来规矩,奉立帮主时必须向帮主唾吐,盖因化子四方乞讨,受万人之辱,为群丐之长者,必得先受帮众之辱,其中实是颇含深意。 好半天,群丐礼敬方毕,齐呼:「杨帮主请上轩辕台!」 杨康见那台也不甚高,有心卖弄本事,双足一点,飞身而上,姿形灵动,甚是美妙。他这一跃身法虽坐,但四大长老武功均高,都瞧出他功夫华而不实,根基尚浅,只是他年纪极轻,有此本领,显是曾得高手传授。四大长老在丐帮中位次仅逊于洪七公,论到武功,纵不及丘处机之精纯、梅超风之骠悍,却也不在马钰、王处一诸人之下,是以杨康一纵一跃,立即瞧出他的深浅。 杨康登上轩辕台,朗声说道:「害死老帮主的元凶虽然未曾伏诛,可是两名帮凶却已被我擒获在此。」群丐一听,又是尽皆哗然,大叫:「在那里?在那里?」「快拿来乱刀分尸。」「别一刀杀了,叫狗贼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什幺帮凶给他擒获了,倒要瞧瞧。」杨康厉声道:「提到台前来!」彭长老飞步走到郭黄二人身边,一手一个,将二提了起来,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郭靖这才醒悟,心中骂道:「好小子,原来是说我们。」 鲁有脚见是靖蓉二人,大吃一惊,他曾听黎生说起过这二人的来历,忙道:「启禀帮主,这二人是老帮主的弟子,怎能加害师尊?」杨康恨恨的道:「正因如此,更加可恼。」彭长老道:「帮主亲目所睹,那能有什幺错?」黎生和余兆兴在人丛中抢上前来,叫道:「启禀帮主,这两位是侠义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老帮主被害之事,决与他们无干。」梁长老瞪目喝道:「有话要你们长老来说,这里有你们插嘴的地方幺?」原来黎余二人属污衣派,由鲁有脚该管。二人辈份较次,不敢再说,愤愤的退了下去。鲁有脚道:「非是小的敢不信帮主之言,只因此是本帮复仇雪恨的大事请帮主详加审询。」 杨康心中早有算计,说道:「好,我就来问个明白。你也不必答话,我说得对的,那就点头,不对的就摇头。若有半点欺瞒,休怪我刀剑无情。」手一挥,彭梁二长老各抽兵刃,顶在靖蓉二人背心。彭长老使剑,梁长老使刀,两柄都是利器。黄蓉怒极,脸色气得惨白,不禁想到在牛家村隔室听陆冠英向程瑶迦求婚时点头摇头之事,当时何等风光旖旎,今日落到自己头上,却受这奸徒欺辱。 杨康知道郭靖老实,易于愚弄,将他身子提起,放在一旁,大声问道:「那女子是黄药师的亲生女儿,是不是?」郭靖闭目不理。梁长老用刀在他背心上一顶,喝道:「是也不是,点头还是摇头?」郭靖本待不理到底,转念一想:「纵然我口不能言,总也有个是非曲直。」于是点了点头。群丐认定黄药师是害死洪七公的罪魁祸首,见他点头,轰然叫了起来;「还问什幺?快杀,快杀!」「快杀了小贼,再去找老贼算帐。」 杨康叫道:「众兄弟且莫喧哗,待我再行问他。」众丐一闻此言,立时静了下来。杨康又对郭靖道:「黄药师将他女儿许配了给你,是吗?」郭靖心想这是事实,又点了点头。杨康弯腰在他身上一摸,拔出一柄晶光耀目的匕首,问道:「这是全真七子中的丘处机赠给你的,那丘老道还在匕首上刻了你的名字,是吗?」郭靖点头。杨康又问:「全真七子中的马钰曾传过你的功夫,王处一曾救过你的性命,你不可不能抵赖?」郭靖心道:「我何必抵赖?」又点了点头。杨康道:「洪七公洪帮主当你们两人是好人,曾把他的绝技相传,是不是?」郭靖点头。杨康再问:「洪七公受敌人暗算,身受重伤,你们两人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是幺?」郭靖又点了点头。 众丐听杨康声音愈来愈是严峻,郭靖却不住点头,只道他直认罪名,殊不知这些问话与暗算洪七公之事其实绝无干系,全是杨康奸计陷害。这时连鲁有脚也对靖蓉恨之入骨,走上前来,在郭靖身上踢了几脚。杨康叫道:「众兄弟,这两个小贼倒也爽快,那就免了他们再吃零碎苦头。彭梁二位长老,动手吧!」郭靖与黄蓉凄然对望。黄蓉忽然笑了一笑,心想:「是我和靖哥哥死在一块,不是那个华筝公主!」 郭靖抬头看天,只记着远在大漠的母亲,凝目北望,但见北斗七星煜煜生光,心念一动,想起了全真七子与梅超风、黄药师剧斗时的阵势,人到临死,心思特别敏锐,那天罡北斗阵的一招一式,一吞一吐,清清楚楚的宛在目前。彭梁二长老挺持刀剑,走到靖蓉二人身边,正待下手,鲁有脚忽然抢上,叫道:「且住!」取出郭靖口中麻核,问道:「老帮主是怎生被害的,你给我明明白白的说来。」杨康忙道:「不必问啦,我都知道。」鲁有脚却道:「帮主,咱们问得越细越好。凡是与此事有关连的奸贼,不能放走了一个!」杨康暗暗着急,心想给他一说真相,只怕有变,只是鲁有脚的逼问理所该当,却也不便拦阻。 岂知郭靖口中的麻核虽给取了出来,他却仍是不言不语,抬头望着北方的天空,呆呆出神。鲁有脚连问数声,郭靖全然没有听见,原来他全神灌注,却在钻研天罡北斗阵的功夫,此时正当勇猛精进、如痴如狂的境界,那里还来理睬鲁有脚的说话。黄蓉与杨康见他竟然不乘此良机自辩,都是惊异万分,只是一个暗悲,一个暗喜,心境自是迥异。 杨康一挥手,彭梁二人举起刀剑,忽听得嗤的一声,一道紫色光焰,掠过湖面。 彭梁二人愕然回顾,又见两道蓝色光焰冲天而起,这光焰离君山约有数里,发自湖心。简长老道:「帮主,有贵客到啦。」杨康一惊,问道:「是谁?」简长老道:「铁掌帮的帮主。」杨康不知铁掌帮的来历,只道:「铁掌帮?」简长老道:「这是川湘的大帮会,他们帮主前来拜山,须得好好接待,这两个小贼,待会发落不迟。」杨康道:「也好,就请简长老延接宾客。」简长老传令下去,砰砰砰三响,君山岛上登时飞起三道红色火箭。 过不多时,来船靠岸,群丐点亮火把,起立相迎。那轩辕台是在君山之顶,从山脚至山顶尚有好一程路,来客虽然均具轻功,也过半晌方到。靖蓉二人已被带至人丛之中,由彭长老命弟子看管。黄蓉打量郭靖,见他神色呆滞,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幺,心中极为诧异,正自寻思,只见来客已到,火把照耀下数十个黑衣人拥着一个老者来至台前。这老者身披黄葛短衫,手挥蒲扇,不是裘千仞是谁? 简长老迎上前去,说了一番江湖套语,神态极是恭谨,然后替杨康引见,说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帮主,神拳无敌,威震当世,两位多亲近亲近。」杨康在太湖归云庄上曾亲眼见他出丑露乖,心中瞧他不起,暗想这个大骗子原来还是什幺帮会的帮主,心念一动,当下假装不识,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去和他拉手。双掌相握,杨康立将全身之力运到手上,存心要捏得他呼痛叫饶,心想:「人人信你武功卓绝,却要你栽在我的手里。这真是天赐良机,正好借你这老儿,让我在众丐之前示武立威。」 那知他刚一用劲,掌心立感烫热无比,犹似握到了一块红炭,急忙撤手,手掌却已被对方牢牢抓住,这股烫热宛如一直烧到了心里,忍不住大叫一声:「啊唷,痛死我啦!」登时脸色惨白,双泪直流,痛得弯下腰去,几欲晕倒。 丐帮四大长老见状大惊,一齐抢上。简长老是四长老之首,将手中钢杖在山石上一顿,铮的一响,火花四溅,说道:「裘老帮主,我们杨帮主年纪轻着,你怎能考较起他功夫来啦?」裘千仞冷冷的道:「我好好跟他拉手,是贵帮帮主先来考较老朽啊。杨帮主存心要捏碎我几根老骨头。」他口中说着话,手上丝毫不松,说一句,杨康「哎唷」一声,等他这几句话说完,杨康声音微弱,痛得晕死了过去。裘千仞松手外挥,杨康知觉已失,直跌出去。鲁有脚急忙纵上扶住。简长老怒道:「裘老帮主,你这是什幺用意?」裘千仞「哼」的一声,左掌往他脸上拍去。简长老钢杖一举,挡开他这一拍,裘千仞变招快极,左手往下一压,已抓住钢杖杖头。 他掌绿甫触杖头,尚未抓紧,已向里夺。简长老武功殊非泛泛,一惊之下,抓杖不放。裘千仞竟没将杖夺到,右掌似风,忽地向左横扫,铛的一声,击在钢杖腰里。简长老双手虎口震裂,鲜血长流,再也把持不住,被他一夺而去。裘千仞横杖一挑,同时架开彭梁二老的刀剑,收杖之际,右肘乘势撞向鲁有脚面门。他在片刻之间,同时将丐帮四老逼开,群丐相顾骇然,各取兵刃,只待帮主号令,就要拥上与铁掌帮拼斗。 裘千仞左手握住钢杖杖头,右手握住杖尾,哈哈一声长笑,双手暗运劲力,大喝一声,要将钢杖折为两截。那知简长老这钢杖千练百锤,极是坚韧,这一折竟没折断,只是被他两膀神力拗得弯了下来。裘千仞劲力不收,他这铁掌功夫初发时尚不甚厉害,愈是持久,后劲愈足,只见那钢杖宛似变成一根粗藤,被他拗得一圈一圈的缠在左臂之上,直到杖尾也成圆圈,方始放手。群丐又惊又怒,忽见他左臂向后一缩,随即向前一送,那折成圈圈的钢杖倏地飞向空中,翻了一个小小筋斗,头前尾后,急向对面山石飞去,铮的一声巨响,杖头直插入山石之中,深陷数尺,没至钢圈而止,钢石相击之声,嗡嗡然良久方息。 他显了这手功夫,群丐固然个个惊服,黄蓉更是骇异,心道:「这老儿明明是个没本事的大骗子,怎地忽然变得如此厉害?实是令人大惑不解。」顶上月光照耀,旁边火把相衬,瞧瞧明明白白,确是他在归云庄、牛家村两地相遇过的裘千仞,岂难道刚才所显功夫,又是什幺骗局?她转头向郭靖一望,见他仍是仰首上望,在这当口竟然观起天象来,又不知在闹什幺玄虚。 只听裘千仞冷然说道:「铁掌帮和贵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闻得贵帮今日大会君山,在下好意前来拜会,贵帮帮主何以一见面就给在下一个下马威?」简长老为他威势所慑,心存畏惧,听他言语之中敌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帮主误会了。老帮主威震四海,我们素来是十分敬仰的。今日蒙老帮主光降,敝帮上下全感荣宠。」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气之间骄气逼人,过了良久方道:「听说洪帮主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个,可叹啊可叹。贵帮奉立了这样一位新帮主,唉,可叹啊可叹!」此时杨康已然苏醒,听他当面叽刺,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觉自己一只手仍是如火烧炙,五根手指根根肿得如山药一般。 丐帮四老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道:「在下今日拜会,有两桩事要向贵帮求恳,还有一份重礼奉献。」简长老道:「不敢,但请裘老帮主示下。」裘千仞游目四顾,在人群中缓缓扫去,见到郭靖、黄蓉二人,当下停目瞪视。 黄蓉和他目光相接,毫不回避,也是向他瞪目直视,嘴角上挂着一丝轻蔑微笑,心道:「任凭你如何装作腔作势,我总认得你是个大骗子。」裘千仞转过头来,向简长老道:「这小姑娘和那小子伤害了我几名徒子徒孙,老朽斗胆想求去处治。」简长老不敢作主,问杨康道:「帮主,您说该当怎生发落?」杨康道:「这两人原是敝帮的大仇人,岂知又得罪了裘老帮主,咱们今日联手将他们宰了便是。」裘千仞点头道:「那也爽快,这是第一件。第二件呢?昨日敝帮有几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办事,不知怎生惹恼了贵帮两位朋友,将他们眼睛弄瞎啦。」他向靖蓉二人一指道:「听说这两个小贼也曾出手相助。敝帮兄弟学艺不精,原本没有话说,只是江湖上传扬开来,铁掌帮这个脸却丢不起,老朽不识好歹,要领教领教贵帮这两位朋友的手段。」 杨康对丐帮兄弟原无丝毫爱护之心,岂肯为了两名帮众而再得罪于他,当下说道:「是谁擅自惹事,和铁掌帮的朋友动过手啦?快出来向裘老帮主陪罪。」丐帮自洪七公接掌帮主以来,在江湖上从未失过半点威风,现下七公一死,新帮主如此软弱,群丐无不愤恨难平。黎生和余兆兴从人丛中挺身而出,走上数步。黎生朗声道:「启禀帮主,本帮帮规第四条言道,凡我帮众,须得行侠仗义,救苦扶难。昨日我们两人路见铁掌帮的朋友纵蛇害民,忍耐不住,是以出头阻止,若非这位小爷和这位姑娘援手,我们两人也都丧生于毒蛇之口了。」 杨康道:「不管怎样,还是向裘老帮主陪罪吧。」黎生和余兆兴对望一眼,气愤填膺,若不陪罪,那是违了帮主之命,若去陪罪,这口气实在难咽。黎生大声叫道:「众位兄弟,若是老帮主在世,决不能让咱们丢这个脸。今日小弟是宁死不辱!」顺手从里腿中抽出一把攘子,一刀插在心里,立时气绝。余兆兴扑上前去,抢起攘子,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 众丐见二人不肯受辱自刎,群情凶涌,只是丐帮帮规极严,若无帮主号令,谁也不敢有什幺异动。裘千仞淡淡一笑,说道:「这第二件事也了结啦。现在我要给贵帮送一批礼物。」左手一挥,他身后数十名黑衣大汉打开携来的箱笼,各人手捧一盘,躬身放在杨康身边,盘中金光灿然,尽是金银珠宝之属。 众丐见他们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诧异,裘千仞道:「铁掌帮虽然还能有口饭吃,但也决计拿不出这等重礼,这份礼物是大金国赵王爷托老朽转送的。」杨康又惊又喜,忙问:「赵王爷他在那里?我要见他。」裘千仞道:「这是数月之前,赵王爷差人送到敝处的,命老朽有话转告贵帮。」 杨康「嗯」了一声,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却不知他送礼给这批叫化儿们作甚?」只听裘千仞道:「赵王爷敬慕贵帮英雄,特命老朽亲自前来献礼结纳。」杨康欣然道:「有劳老帮主贵步,何以克当?」裘千仞笑道:「杨帮主年事虽轻,竟然通情达理,那是远过洪帮主的了。」杨康在燕京时未曾听说完颜烈要与丐帮打什幺交道,此时急欲知道他的用意,问道:「但不知赵王爷对敝帮有何等差遣,要请老帮主示下。」 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决不能提。赵王爷只对老朽顺便说起,言道北边地脊民贫,难展骏足……」杨康心思极是机敏,接口道:「赵王爷是要我们到南方来?」裘千仞笑道:「杨帮主聪明之极,适才老朽实是失敬得紧。赵王爷言道:两广、福建地暖民富,丐帮众兄弟何不南下歇马?那可胜过在北边苦寒之地多多了。」杨康笑道:「多承赵王爷与老帮主美意指点,在下自当遵从。」裘千仞想不到对方竟一口答应,脸上毫无难色,倒也颇出意料之外,只怕他日后反悔,说道:「大丈夫一言而决。丐帮众兄弟撤过大江,今后是不再北返的了?」 杨康正欲答应,鲁有脚忽道:「启禀帮主,咱们行乞为生,要金珠何用?再说,我帮足迹遍天下,岂能受人所限?还请帮主三思。」杨康这时已然明白完颜烈的心意,知道丐帮在江北向来与金人为敌,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帮必在金兵后方扰乱,或刺杀将领,或焚烧粮食,若将丐帮人众南撤,自然大利金人渡江南征伟业,于是说道:「这是裘老帮主的一番美意,咱们若是不收,倒显得不恭了。金珠宝物我不要半分,四位长老,待会请尽数分与众兄弟吧。」 鲁有脚急道:「咱们洪老帮主号称『北丐』,天下皆闻,北边基业,岂能轻易舍却?我帮忠义报国,世世与金人为仇,礼物决不能收,撤过江南,更是万万不可。」杨康勃然变色,正欲答话,彭长老笑道:「鲁长老,我帮大事是决于帮主,不是决于你吧?」鲁有脚凛然道:「若要忘了忠义之心,我是宁死不从。」杨康道:「简、彭、梁三位长老,你们之意如何?」三人齐道:「但凭帮主吩咐。」杨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帮撤过大江。」此言一出,丐帮群雄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来。 原来丐帮中分为净衣、污衣两派。净衣派除身穿打满补钉的丐服之外,平日起居与常人无异,污衣派却严守戒律,不得行使银钱购物,不得与外人共桌而食,不得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两派各持一端,争执不休。四大长老中虽有三人是净衣派,但低辈群丐,却大多是污衣派。 杨康见众丐喧嚷,一时不知所措。简、彭、梁三老大声喝止,但彭噪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对三老都不加理会。简长老喝道:「鲁长老,你是要背叛帮主不成?」鲁有脚凛然道:「纵然千刀分尸,我也不敢尊灭长、背叛帮主,只是列祖列宗遗训,我鲁有脚更加不敢背弃。金狗是我大宋世仇,洪老帮主平日对咱们说什幺话来?」简、梁二长老垂头不语,心中颇有悔意。 裘千仞见形势不佳,若不将鲁有脚制住,只怕此行难有成就,当下冷笑一声,对杨康道:「杨帮主,这位鲁长老跋扈得紧哪!」一语方罢,双手暴发,猛往鲁有脚肩上拿去。鲁有脚当他冷笑之时,已有防备,知他手掌厉害,不敢硬接,猛地里身形一矮,已从他胯下钻过,腰未伸直,拍拍拍三脚往他臀上踢来。他名字叫鲁有脚,这腿上功夫果然非同小可,出足快捷无伦。裘千仞见他从自己胯下一钻而过,心想此人招数好怪,觉得身后风响,急忙回掌力拍,鲁有脚第三脚若是将劲用足,原可踢中他的后臀,只是对方手掌一击,自己足胫却也经受不起,足到中途,硬生生收转,一个筋斗,从他身旁翻过,突然一口浓痰,吐在裘千仞的脸上。 饶是裘千仞见多识广,却也万料不到他有这种绝招,这口浓痰斜斜飞来,正中面颊,虽然不痛不痒,却不免怔了一怔。杨康喝道:「鲁长老不得对贵客无礼!」鲁有脚一听帮主喝声,不敢再使恶招,裘千仞却是手下毫不容情,双手犹似两把铁钳,往他咽喉扼来。鲁有脚暗暗心惊,翻身后退,只听得敌人「嘿」的一声,自己双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 鲁有脚身经百战,虽败不乱,用力一提没将敌人身子挪动,立时一个头锤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练就铜锤铁头之功,一头能在墙上撞个窟窿。某次与丐帮兄弟赌赛,和一头大雄牛角力,两头相撞,他的脑袋丝毫无损,雄牛却晕了过去。现下这一撞纵然不能伤了敌人,但双手必可脱出他的掌屋,那知头顶一与敌人肚腹相接,只觉相触处柔若无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后缩,敌人的肚腹竟也跟随过来。鲁有脚用力挣扎,裘千仞那肚皮却有极大吸力,牢牢将他脑袋吸住,只觉脑门渐渐发烫,同时双手也似落入了一只熔炉之中。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幺?」鲁有脚骂道:「臭老贼,服你什幺?」裘千仞左手用劲,格格几响,将他右手五指指骨尽数捏断,再问:「服了幺?」鲁有脚又骂:「臭老贼,服你什幺?」格格几响,左手指骨又断,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却仍是骂声不绝。裘千仞道:「我肚皮运劲,把你脑袋也轧扁了,瞧你还骂不骂?」语声未毕,丐群中忽地跃出一人,身高膀宽,正是郭靖。 只见他大踏步走到鲁有脚身后,高举右掌,在他后臀拍拍拍连打三下,清脆可闻。这三下虽然打在鲁有脚后臀之上,裘千仞只觉一股力道从鲁有脚头顶传向自己肚腹,腾腾腾连撞三撞,这三撞一撞重似一撞,自己肚上的吸力登时全被化解。鲁有脚斗然觉得头顶一松,急忙站直身子,但双手仍被对方紧握不放。郭靖叫道:「你不是裘老前辈敌手,走开吧!」横扫一脚,正好踢在他的肩头。这腿仍和适才一般,着力之处虽在他的身上,但受力之点却是传到裘千仞双臀。那老儿但感虎口一震,抓紧对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一松。鲁有脚得此良机,借着郭靖一腿之力,斜里窜出,那知头顶被吸得久了,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倒在地下。 裘千仞见郭靖露了这三掌一腿,不由得暗暗心惊,心想这「隔山打牛」的神拳功夫虽曾听人说起,却是从末见过,怎幺此人小小年纪,武功居然练到了如此出神入化之境,当下潜将全身功力运于铁掌之上,紧紧守住门户,并不抢先进攻。他识得对方深浅,群丐却不明就里,但见鲁有脚被郭靖一腿踢倒,认定他是杀害帮主的凶手,发一声喊,一齐拥上。 郭靖双手双脚被钢丝和生皮绞成的绳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怎能突然挺身而出,解救了鲁有脚的危难?原来他仰观北斗,潜思全真七子当日在牛家村所用的阵法,再和心中记得滚瓜烂熟的九阴真经经文一加参照,许多疑难不明之处,忽地里豁然而解。当裘千仞与杨康、简长老、鲁有脚等人一问一答之际,他正自全神思念真经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缩骨法」。这缩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窃狗盗的打洞穿窬之术,但练到上乘,却能任意使全身筋骨缩成极小的一团,一个长大汉子竟能卷成一球,就如刺猬箭猪之属遇敌蜷缩一般。郭靖在明霞岛上遵洪七公之嘱,起手习练「易筋锻骨篇」,此时已有小成,基础既佳,一经依法施为,不知不觉间就手将脚上束缚的绳索卸去。 彭长老本在郭靖身畔,忽见他脱缚而出,一惊非小,伸臂一把抓他没有抓住,俯首但地下空余一团绳索,仍是牢牢的互相钩结,而缚着的人却如一条泥鳅般滑了出去,待要上前追赶,只见他已用「隔山打牛」之法将鲁有脚救出。彭长老老奸巨滑,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讨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住这小贼!」双足却钉在地下不动。 郭靖被缚得久了,甚是气愤,体念黄蓉心意,想她小孩脾气,必然恼怒更甚,虽知群丐受杨康欺蒙,但见众人高呼攻来,心道:「今日不好好打你们一顿,难消蓉儿胸中之气!」有心要试试刚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阵法,双臂一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权」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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