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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夜雨秋窗——一、如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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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5 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如梦令

词曰:
暮雨烛熄叶动,憩入诗云墨汞。醒处泪寒面,不见草城青冢。如梦!如梦!一笔夏凉秋重。

记忆中,小的时候似乎从没做过什么梦。那时的所谓“入睡”给我的感觉,就是头沾到枕头,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吊着的灯泡,闭上,须臾后再睁开,此时窗外已经有了阳光。我所感到的眼睛由闭到睁的间隔,则确确实实只有短暂的一霎,仿佛睡觉于我,仅仅是眨了一回眼睛。不知道时间是否就从我的两片眼皮之间悄悄溜走。仿佛眨眼之间,窗外就由夜晚变作了黎明,而墙上石英钟的时针——那根在我心中永远静止不动,每一次看它却又总在变化着位置的时针,一下子就转过了大半圈。
后来又听人说,其实人在睡眠中总是不断地做着梦,所谓做与未做,不过是醒来的人记得与记不得夜里的梦罢了。
若依此论,那么我所能够记得自己的梦应该是始于十四岁那年一个春天的夜晚。时至今日,我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还在不断找寻那种奇妙的感觉,可惜再也不能找到。

春的黄昏,天气晴朗,我和吴霏站在过街天桥上,抬眼向西就能望见天边的火烧云。
当我写下这几行文字的时候,凑巧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春的、晴朗的、有着美丽火烧云的黄昏。这种时候,在街边能轻易嗅到空气里弥漫的温暖、甜糯而又略带暧昧气息的味道。对于我而言,饱受一冬的寒冷及鼻炎之苦后,往往会在回家路上被这股味道熏得中人欲醉,情不自禁放慢脚步……
惭愧的是,我每年这个季节的处境无不辜负了这种甜糯的味道,从小学一年级入学,直至大四毕业离校,前后十六年,莫不如是。
下午五点钟是小学放学的时候。一条接一条的放学路队从教学楼里钻出,排与排在校园里并行,每个排头都是手持一块“让”字牌,排在队尾的孩子则拿着三色旗,在穿出校门时,同一个班的几十张嘴里会一齐吼出两声口号:“老——师——再——见——值周生——再——见!”各队的口令整齐划一,节奏铿锵,一时间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
向母校、园丁、标兵们道别之后,花朵儿们涌出窄小的校门,在人行便道上铺开,并将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父母或是隔辈儿人湮没于其中,头顶的小黄帽在夕阳下连成一片,晃着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被黄帽军团耀得难受——我在他们的上方,过街天桥上,静静地俯瞰下去。
“你每天都来?”我问吴霏。
“差不多吧。礼拜六礼拜天寒假暑假除外,轮到我做值日除外,下雨下雪除外……”后者平静地答道。
我冷笑,却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他。即使除去他说的这些日子,一年当中至少也有一百多天,在这一百多天里,这家伙只要一放学,就会例行公事似的骑车来到这里,直捱到日落西山。
那个时候,我们在明志中学的初二(一)班,由此推算,如果事实确如他所说,自打上初中开始他就有此嗜好,那么这种放学不回家的“坏毛病”,吴霏已然养成了将近两年。
此时的过街天桥已完全被放学大军所占据,几百顶小黄帽将桥上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却仍然不知疲倦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追逐嬉戏,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字来。我早已不为“他妈的”大惊小怪,却无法容忍这些字眼出自十岁上下的孩子口中,肆无忌惮,脸上竟全然是一副炫耀的表情。
我们开始推车下桥,一路按着车铃,在人群的缝隙中缓缓前进,勉强走到台阶前。阶边为推车人预备的窄窄斜坡上,几个孩子在玩着滑梯,被我吼了声“靠边儿”,周围的人全吓了一跳,父母们急忙把自己的孩子拽到一边。一个女人尖声尖气地骂了一句,眼光随后落在我胸前明志中学的校徽上,就不再作声,瞥了我一眼后扯着孩子走开。
——小时候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依稀记得里边有一句“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他”,说的一定就是这样吧?
我觉得自己像给人抽了个耳光,环顾四外,只看见一旁的吴霏似笑非笑的嘴角。

※ ※ ※ ※ ※

“十三年了。”
叶江离凝望远方,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斟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水。他端杯的手很稳定,没有一丝颤动,酒面漫过杯口,微微凸起一个球面,却一滴也不见溢出。
酒香入鼻,叶江离脸上总算现出一丝笑容。这个人即使是在会心而笑的时候,却也不自禁地皱着眉头,仿佛他的眉头永远也解不开似的。一仰脖,杯子已空,胸腹中暖烘烘生起一团火来。“好酒呵!——酒就是酒,喝下去就是须得如刀割喉,似火灼心。什么‘芬芳馥郁’,什么‘浅斟低酌’,那叫什么酒来?”
一缕微风不合时宜地飘进这圈高可没顶的野草丛。草中只有一两成绿色,倒有八九分的白,在这燥春季节就更显得苍白黯淡。叶江离轻声叹了口气,又斟上一杯,酒杯尚未倒满,便听见草丛外的脚步声。脚步很轻,距此又远,中间还隔了厚厚一层野草,不过在他听来还是清楚已极。叶江离的嘴角现出一丝冷笑,双手在空中凝住,倾斜的酒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塞子堵住了嘴,内中酒水一滴也流不出来。
草丛外的脚步顿了一顿,少顷又是一两声,算来这位不速之客大约在丛外十余步处,那是三块石碑立着的地方。
酒落杯底的水声再度响起,叶江离望向旁边,一柄长剑孤零零竖在那里,连鞘插在空荡荡的丛间土内,好似一块墓碑——
“笑冢,笑冢,既为坟冢,又怎能少得了墓碑呢?”
杯中的酒满了,他的目光定在那柄满布尘埃的剑上,酒壶却恰到好处地收住,而后将满满一杯酒洒在地上。微风拂草,丛间彼此相摩,轻响阵阵,和着酒水洒落,其声如波。
“我今日以酒酹你,却无泪相应,这一‘酹’一‘泪’……呵呵,看来当年造这‘酹’字的先贤当真是个聪明人呐。”
又留意起草丛外的脚步声,不时踱动一步半步,却仍不离石碑左近,步子洋洋散漫,自在从容,像是在自家的庭院里缓缓踱着。“难道真是在注目去看碑上的文字?那可实在是难得得紧了。”叶江离心里想着,手中斟酒不停,也就乐得将这脚步声当作了伴酒的曲子——十数年来,莫湲峰上早已难得响起如此体面的脚步声了。
忽然听见那人开口说道:“风……走……”这个字拖得老长,却没了下文,却已听出这人年纪不大。叶江离摇头笑笑,这碑上的诗文写得未免太过潦草,也难怪这孩子不识得。
那少年就此不语,好半天才复又磕磕绊绊地念道:“断肠……断肠时节断肠雪,断肠人谱断肠吟。”叶江离陡然听到这最末两句,心中登时像被重锤狠命撞了一下。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他才稳住心绪,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就不容我一日的清静。”
那少年在丛外冷笑道:“也不知是谁碍了谁的清静。”
叶江离轻轻一笑,再不开口。
那少年停了片刻,又道:“‘叶江离’……又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文人?”叶江离冷冷一笑,道:“既上了莫湲峰,却不知叶江离,唬谁来着!”
少年大声说道:“大川掠景,名山揽胜,古往今来天底下酸文假醋做诗留名不知丑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的,难道还要我全都知道不成?”
叶江离放声大笑,连呼几声好,道:“残碑陋句,观来无趣,不妨进来草丛一叙。”少年冷冷一哼,道:“可惜好意难领,这草丛高密,好不难得,现如今给你我进进出出践来踏去,岂不可惜?”
叶江离叹道:“我道那造化神奇,如何生出你这张好嘴,生出这一副好心肠!”于是斟上一杯酒,同时身子一晃,便已到了草丛之外,酒杯这才斟满,纵跃腾挪之间,酒水一滴也不曾溅出。他身子站定,凝目望了那少年一眼,原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遂扬头一杯饮下。
这少年双眼睁得大大的,紧盯住叶江离手中的酒杯。叶江离暗笑:“这倒是个有眼力的。”自顾自饮了两杯,望着少年缓缓地道:“你有本事上到峰来,反怕它受着进出践踏?”少年一脸茫然。叶江离又道:“不践不踏,未见得便不能进出。”少年微微摇头。叶江离笑道:“不试上一试,便说不成。”少年这才说道:“我不知道。”叶江离意兴萧索,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少年又是摇头,接着仍是那句:“我不知道。”
叶江离刀尖似的眉梢一扬,不再追问,倾壶斟酒,这才见壶中酒水已不盈杯,遂苦笑着饮尽残酒,颓然长叹:“最为难得是糊涂。倘使我也能这般一无所知,一无所晓,那可要比现下快活万倍了。”顿了一顿,又道:“总不至于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吧?”
少年微一迟愣,答道:“申步凭。”叶江离“哦”了一声,不再答言。
申步凭忽然大声指着身旁的石碑说道:“我还知道,你就是叶江离。”叶江离目光如炬,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叶江离,你却知道?”少年却仍旧摇头道:“我却知道……”待说罢,却也觉实在滑稽,两个人一齐哈哈大笑。

※ ※ ※ ※ ※

小学临街的校门前,“黄帽军团”几已走尽,那两排充当门神的值周生们也开始背起书包准备回家了。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孩子不紧不慢地踱出门去——“是被老师留下的吧。是不是又要请家长呢?”看着他们我心里想。回想自己那时的日子,其实借此机会躲过一窝蜂放学的闹剧,不必呲喽呲喽地排着整齐队伍,是幸运的——我打心眼里恨透了排队齐步走——可以悠闲地踱出校门,当然,要以不请家长为前提。
远远地,我终于望见了金子,我和吴霏六年级时的班主任。从字面上看,其名字倒与某经典著作的女主角相同,只不过约定俗成似的后边这个“子”念出来并非轻声,致使听起来颇像是个东洋娘们儿。此时,她正一边推车向校门外走,一边够着与侧面的同事说话,于是车前轮狠狠撞中前边学生的小腿肚子。那孩子一个趔趄,又给她圆睁二目吼了声什么,低着头摇摇地走开。
走到我们近前时,金子脸上的一切表情在刹那间消失了,她几乎是目不斜视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几乎”,因为她终于禁不住瞥了我一眼;而与她眼光相对的一霎,我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眼光。
金子的脚步明显加快,继而骑上车,绕过立交桥下的大转盘往南去了。在她骑上车远去时,我听见身边有一声恶狠狠的冷笑。
我把视线移到吴霏脸上,吓了一跳。那已绝然不是一张我所熟悉的脸了——他的两眼射出刀子一样的光芒,咄咄逼人;一侧的嘴角微微上扬,咧开一条细缝,构成一丝冷笑,并露出些许白森森的牙齿,衬着红润的唇。这种鲜艳的红白搭配一点也勾不起我对白雪红梅之类的想象,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雪地上淌着猎物鲜血的狼牙——这决不应是一张属于十四岁少年的脸。
“菜货!”吴霏低声骂道。我为我那一下目光躲闪的胆怯而羞愧,却又为自尊心的受挫而恼火不已,于是反唇相讥:“谁菜货?”
“谁不敢看她谁是菜货。”
“你才他妈菜货呢!有种就上去弄死她,你敢么?一年多了你天天来这儿目送人家下班,你他妈向遗体告别呐?有本事你把她看死!”
吴霏呼地向我举起了拳头。我冷笑着与之对峙。老实说,我对他拳头的分量心里没底。在明志中学这种“大拨轰儿”的学校里,没向人动过拳头的男生少之又少,吴霏恰恰是其中一个。不少同学在背后议论,都觉得凭他的个头和体重,打架绝对是一把好手,至于从不见他动手,猜测原因有二:一是他外强中干,胆小怕事;或者就是此人深藏不露,杀法高强。大家既觉得欺负一个熊包有失身分,又怕真的捋虎须讨不着便宜,所以自从上初中以来,鲜少有人找他的麻烦。
相持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吴霏缓缓地收敛起架式,低下头去。我听见他在喃喃自语:“总有一天,你给我记着,我把话撂这儿,总有一天……我能弄死她……你给我记着……”

※ ※ ※ ※ ※

峰立突兀,山起平川,四周尽为峭壁石崖,直上直下,毫无半点枝藤,纵是猿猱欲上也自艰难。峰顶倒有一片密林生在中央,算是为这块硬梆梆的硕大顽石添上了一抹绿意,林外西边一大片高可没人的野草直铺到崖边,那便是叶江离的“笑冢”了。
石碑立在崖边不远,上面缺了一角,断面光滑,似是用开山大斧斜劈出来的。西边一面刻的是“莫湲峰”三字行书,下笔潇洒利落;东边的碑面上却满是削刮痕迹,原先的碑文已被人狠狠除净,却在这残面上又另刻了文字。
“这莫湲峰是你的家么?”申步凭问道。
“我没有家。”叶江离缓缓吐出这四个字。
一只大蝴蝶不知何时落在碑上,两片翅膀缓缓扇动了几下,又蓦地飞起,翩然而舞。申步凭与这蝶子近在咫尺,看得清楚,见它双翼一色灰白,不禁说道:“好丧气的模样,可惜了这么大的翅膀,到得晚上,定与那扑灯的蛾子无异。”
叶江离静静地听他笑语,待申步凭言毕,方才开口说道:“到得晚上,它非但不来扑灯,便算你举着灯火寻也寻它不着。除非机缘巧合给人碰上,却也要秉烛紧追不舍,方能得见这蝶的妙处。”申步凭道:“难道夜晚灯火之下,这蝴蝶就变了模样不成?”
叶江离的大袖无声无息地鼓张开来,那灰蝶便径自飞来落在他掌心上,扇动翅膀,却再不飞起。叶江离凝目望着灰蝶,那仿佛天生锁着的眉头这时方得一展,眼中露出光芒,轻声道:“淡夜莫湲风景,危崖壁立,罗布星天。悄走擎烛,随子入蕙出兰。翼流光、琼园黯淡,衣滚色、闺馆伤怜。卷峨冠,蕊间孤枕,寂寞潸然……”
申步凭轻声笑道:“好不香艳,若依这阕《玉蝴蝶》,灯火照耀之下,它倒真能放出异彩不成?那可真应了那句‘无奇不有’了。索性今晚你我便也效它来个掌灯寻蝶,如何?”叶江离淡淡地道:“可惜今日的莫湲峰上仅此野草残碑,难觅兰蕙,昔时的弄蝶人恐怕也早没有那份心境了。”申步凭听来无趣,说道:“还说什么‘入蕙出兰’,难道这石峰上也曾有些个蕙兰不成?”
叶江离手掌一托,灰蝶这才轻轻飞起,说道:“不单蕙兰,着实的好花不少。只不过十三年前一场大雪过后,来年春天便再难找出一朵花来。”申步凭笑道:“又是故事。”叶江离再不多言,背靠着石碑席地而坐,远远望那灰蝶在长草丛上空盘旋。
两人默默地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申步凭喃喃地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叶江离低沉着声音说道:“小小年纪,就读这个。”申步凭笑道:“读不得么?”叶江离笑道:“人生数载,浑然一梦,我梦为蝶,蝶梦为我,生梦死,死梦生,环回而已。你我碌碌而过,纵有所得所悟,也不过徒然烦恼,有甚么意思?”申步凭听他什么“我梦为蝶,蝶梦为我,生梦死,死梦生”,只听了个不明不白,索性不再开口,复向草丛看去,那灰蝶却已不知到何处去了。
忽听叶江离说道:“不来就不来,来就扎着堆儿地来。”申步凭一愣,只听身后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道:“大哥,久违了。四处寻你不着,敢情又猫在这儿了。”申步凭由愣转惊,猛一回头,谁知身后并无人影。脸上微微变色。
叶江离笑道:“朋友呢,怕她什么!”那女子笑道:“不敢,不敢。‘我没有朋友’——也不记得当初是谁说的来着?”
申步凭明知这女子作怪,终觉芒刺在背,好不别扭,接连左右转了几回身,奈何对方行动无声无息,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背后,终于泄了气,大声道:“你这里有客,我告辞了。”那女子在他身后咯咯笑道:“好大的气性。”
叶江离从始至终含笑看着这两人捉迷藏,这时才开口道:“也不小了,还是这样爱捉弄人。”那女子笑道:“你也还是这样的自寻烦恼。”叶江离笑道:“这孩子陪我说了阵子话,我很开心。”那女子道:“早这样多好。”叶江离便又是一叹。
申步凭当下拱了拱手,朗声道:“告辞。”说着转身走到崖边,正欲下峰,耳听那女子道:“不送送你这小朋友?”叶江离道:“正应如此。”话音方落,申步凭已被他一把扯住了手,向前一冲,身不由己地随着叶江离由山崖上坠将下去。
申步凭虽曾攀过此崖,毕竟由下而上,量力而为,如此百尺高空飞坠而下的凶险事,平生可是从未经过。这当儿也顾不得其它,只得双目紧闭,但觉身子凌虚,耳边生风,头脑里空无一物,但不过须臾,脚下忽地一实,好半天才敢睁开眼睛,竟已踏在了莫湲峰下的土地之上,直至此时,胸中一颗心却还怦怦怦跳个不停。侧目望望叶江离,这人倒神定气闲,好似这不过是送将归之客走出了自家大门的槛外。

莫湲峰下一条大河蜿蜒东去,两岸好树荫荫,却也算得一派秀丽景致。申步凭在岸边向叶江离大咧咧地一拱手,说道:“改日再来看你。”叶江离笑了一声,喃喃道:“改日……改日……”伸手由怀中取出一只半尺来长、两握粗细的信炮递给申步凭,说道:“下次来时燃它报信,自当恭迎。”申步凭笑道:“恭迎是不敢当的了,我也学了个乖,可不敢再做不速之客,扰你清静。”
叶江离放声大笑,笑得好生开心,又道:“这信炮小心收着,留神伤了自个儿。”申步凭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随后,便在叶江离的笑声中转身而去。叶江离看着申步凭背影渐渐走远,才敛回笑容,那眉头又习惯似的锁了回去,轻轻说道:“这就走了么?”
那女子轻声笑道:“我怕你请我喝酒,做客的没醉,请酒的倒高了,最看不得你的那样儿。”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到了数丈之外。叶江离临空一拱手,道了声:“保重。”遥望远方已缩成一点的背影,回身上峰,往崖边石碑上一靠,想想方才的白衫少年申步凭与那故交女子,这二人说来就来,要去便去,此时俱都各归各处,巍巍然一座莫湲峰上又只余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 ※ ※ ※ ※

小学门口北首高大粗壮的白色石柱上,冲东写着红色的校名,漆色发暗,有点儿像半凝的血,晚霞映在了背面,使这几个字相对醒目。围墙是西式的白栏杆,上面一排玻璃球灯破了大半,站在外边就能看见校园里干涸的水池中几块笨重的太湖石,石上的喷泉眼裹着一层铁锈。两尊粗制滥造的纯白色玻璃钢雕塑并排而立:横眉立目的女红领巾手持羽毛球拍,瞄着面前探头缩脑的梅花鹿。
教学楼门口左右高挂两盏褪了色的硕大灯笼。东边相邻综合楼一层的校办印刷厂生意兴隆,到了这个钟点仍有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站在东北方看这座综合楼,是清一色的茶色玻璃窗临街;绕到南边,则会发现冲着校外居民区的白墙上烟迹斑斑,那是去年火灾留下的纪念。
吴霏已经回家,他就住在那片居民区里,据他说,着火那天每个窗户里都探出几个小脑袋来喊“救命”——
——“幸亏咱们早毕业两年,要不然挨烧的指不定是谁呢。”
校门口一左一右两尊石狮子每天张牙舞爪地迎接莘莘学子。时下这二位身上披红挂彩,像是作了新郎倌儿,底座上分别贴着“欢度”和“五·一”的红字。
我把车倚在南边那只石狮子的底座上,就听见时任小学教导处主任的王×叫我。这矮瘦女人住在我家隔壁,自打记事起,我便叫她作“王主任”,仿佛她自打出了娘胎就姓王名主任似的。从小学毕业前的夏天开始,我对她的称谓改作了其姓氏后边加上一个脏字。我于是循声冲她睨去,她问我还不回家在这儿干吗呐,我继续睨着她看,她这才去了。
漫步在小学校园里,我又看见了那块打着密密麻麻格子、评比各班纪律的黑板。大片红色的“10”里边,两三个零星散落的黄“9”分外显眼,好像满口牙齿被打掉了几颗,预示着谁家的孩子要倒楣。那时我还发不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类感慨,只是看着这黑板有些恶心,于是避过眼去不看,却又瞥见教学楼门口果皮箱上趴着的狮子,通体涂抹着蛤蟆绿,和它校门口那两个石头亲戚一般的张牙舞爪,遂破口大骂:“你们他妈要吃人呐?”
传达室里探出一颗既秃且老的脑袋,远远张了我一眼,便又缩了回去。当时小学尚自只有石狮子吓人,缺少真正有本事对老幼妇孺施以拳脚的保安,否则,想必我是要吃苦头的。
那日傍晚,就在我一个人对着小学校门口两尊石狮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在我家楼下,王某遇见了我父亲。她定是在大段儿家常里短的闲话之后假作无意道出下班时遇见了我。从那以后,我果然不再去小学门口看金子和石狮子了。

当我独自在小学门口看夕阳西下时,决不会想到这一天会有什么历史性的意义。当天晚上,我开始做梦了,或者说,我史无前例地在醒后仍能够记住自己的梦。不知这次改变究竟是馈赠还是嘲弄,唯一能够断定的只有那天的确切日期:四月三十号,因为当时小学门口石狮子的底座上贴着“欢度五·一”的红字,而那天恰恰是劳动节放假前的最后一个上学日。
之所以这样肯定这个具体的日期,是因为记忆中尚自保留的若干蛛丝马迹由点到面、集腋成裘,联成史志中的大事记:
四月三十日,放学后同吴霏到小学校门外看金子下班;
五月一日,和父亲照例去了爷爷家,在午饭的饭桌上拍了筷子;
五月二日,去看樱花,遇见小学同学崔蔚。
五月三日,返校上课,杨老师找我谈话。
……
其实,记得太清楚了,真不是什么好事。

※ ※ ※ ※ ※

申步凭从地上爬起身来,用力掸了几下衣衫,立时尘土四散。他身上数处皮肉在火辣辣的发疼,左边手肘关节里更加痛得钻心。
这不是他挨过的最重一次打,可面前这汉子却绝对是打过他的人里边最会打人的。这汉子尚未用出自己一半的气力,这一点申步凭倒看得出来,他虽然不是打人的行家,却总可算得上是个挨打的老手了。
那汉子鼻子下边的血迹干了,看着这血迹,申步凭略略感到些许欣慰——这顿打不算白挨,总算还给对方留下了点儿记号。
那汉子的拳头又来了,申步凭蹲身用肩去撞他双腿,却被人一脚踏住后背仆倒在地,想必是一旁那老者下的黑手。申步凭想骂:“两个打一个,不算英雄好汉!”又一只脚踩在头上,没有骂出声来,反吃进一嘴尘土。
申步凭奋力挣扎,头上身上仿佛压上两座山峰,动弹不得。那两只脚踩了一阵便抬起来,申步凭用力打了个滚,习惯性地用手护住身上要命的部位。那两个人倒并没有踢他,径自走开。
申步凭这时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他仰卧在莫湲峰顶笑冢草丛外,虽然没有镜子照,也能感到头脸上满是泥土,与汗水和在一起,腻腻的难受。正午明晃晃的阳光灼目,申步凭微微侧过脸眯起眼睛——或许他斜睨着看人的习惯就是在这时养成的也说不定——天上的白云飞鸟、地上的山石树木,左近崖边的断角石碑,都横歪着倾压过来,仿佛世间万物一齐落足把他踩倒在地。
那两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只听那壮汉说道:“大哥,叶江离不在。”那老者应了声“嗯呐”:“看来那人还真不是跟咱扯呢。”这一声“嗯呐”,申步凭就听出他们口音里那一股关外的玉米茬子味,忍不住骂了声“狗日的”。
脚踝一紧,便被那老者抓住倒提起来,看不出这个干巴巴的糟老头子竟有这样的气力。那老者提起申步凭,忽然像甩布袋一般将他向旁边一甩,申步凭只觉拳风猎猎从自己头边掠过,刮得他脸上发疼。那壮汉喝道:“大哥,你让我捶死这烂了嘴的臭小子!”那老者随手又将申步凭往地上一摔,道:“老三,你这熊脾气啥时候才能改改,忘了那人是咋说的?”那壮汉气呼呼地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听他这一晌骂了多少难听的?他妈的,像这样的就不能留着他!”那老者说道:“办正事要紧,要是那人说的果真成了,到时你要杀什么人不是跟捻死个臭虫似的?”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不再理会申步凭,走到笑冢丛边,那壮汉从怀中摸出火石火绒,咔咔地打起火来。
申步凭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力气,爬起来大声叫喊:“我看你敢!你们老子娘……”向那二人扑去,随即被那壮汉一记肘锤撞中,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重重跌倒在地。申步凭浑身上下像散了架,连再张口骂上几句的力气也没有,朦胧只见笑冢外的长草丛中腾然升起火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灰白色的大蝴蝶,倏然扑入火中。随后,眼前的一切越发模糊难辨,昏了过去。
申步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两上莫湲峰,前后相隔不过寥寥数日,境遇竟是如此不同。

※ ※ ※ ※ ※

……脖颈上一缕冰冷的细流沿颈而下,而后凉意把整个头颅也裹在其中,仿佛卧于湖面,脑袋扎进一泓清水,四周激出圈圈涟漪,水波鼓荡我的四肢,全身随之摇曳,安详惬意……

※ ※ ※ ※ ※

申步凭醒来时已是黄昏,朦胧间只见笑冢草丛已不复存在,叶江离正从一地焦土之间捡起那柄被随手弃下的长剑,轻轻送入鞘内。
申步凭用胳臂撑地勉力爬起身,叶江离看了他一眼,神情甚是颓唐。这时从崖边急匆匆跃上两人,申步凭只道是那老者与壮汉去而复返,近时才见这两人一个着黑,一个穿素,俱是文士装束。那穿白衣的两只脚刚刚踏到峰上,便忙不迭地道:“这是怎么搞得?好端端没来由怎么着起火来?”那穿黑衣的忙拉了拉他衣袖,走到叶江离近前说道:“叶兄,咱们兄弟一见火光便急忙赶来,终究难解燃眉,惭愧惭愧,还望见谅。”那白衣人又道:“也不知是哪里的肖小,居然胆大包天,当莫湲峰是什么地方!”那黑衣人道:“日后给咱们找出那鼠辈,不劳叶兄动手,我兄弟便径去将他的贼窝端了。”
他二人一唱一和说个不休,叶江离仿佛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却走到申步凭面前,拍了拍他肩头,轻声道:“挨打了?”
申步凭的心口如同被这三个字重重敲击了一下,一时间眼眶便已湿了。他生怕泪水流出,急忙强自一笑,但笑声刚一出喉咙便随即哽住。叶江离又是一声轻叹,伸掌在他脊背上轻轻拍了几下,申步凭这才觉得气息顺畅了许多。
叶江离转回头向那两人说道:“二位霍兄此番所托之事,江离幸不辱命,天色将晚,荒山僻壤无酒无肴,不便款待,就不留二位了。”
那二人脸上俱都现出赧然神色,那白衣人方才说话嗓门倒大,此时却只有张大了嘴一言难出的份儿,那黑衣人愣了片刻,讪讪地道:“叶兄此番前去援手,本是给咱家兄弟老大面子;若不是你不在峰上,也断不会……只是,这个,大家俱都是朋友交情,人托人,话儿赶话儿,难以推辞,无奈之下才巴巴地来劳动叶兄金身大驾,又谁知会如此……罢了罢了,归根到底都是兄弟的不是,叶兄……”他说了老半天,却见叶江离满面阴云,脸色沉得怕人,只好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便多加打搅,暂且别过,日后候兄闲暇,小弟做东……”那白衣人忙道:“正是正是,他日少不得还有相求之事,叶兄切莫推……”他的那个“辞”字尚未说出口,便给那黑衣人一扯袖子,两个人又连说了几个“留步”,悻然下峰而去。
叶江离负手立于崖边,远望红日西坠,半晌方才说道:“若是能教这哥儿两个什么时候消停一阵子,连我这莫湲峰上也要繁花锦簇了。”话未言毕,他转头看看申步凭,脸上总算现出些许笑意。
申步凭望着叶江离难得的一笑,自己身上的疼痛也减了几分,道:“原来你也是个会骂人的。”
叶江离闻言一叹:“时应若此,怨不得旁人。”申步凭道:“什么时候教那两条臭狗落在我手里。”叶江离却只是摇头叹气,喃喃地还是那句:“时应若此,怨不得旁人……”
两人缓缓踱到化为灰烬的笑冢旁,叶江离道:“十几年前,这峰顶遍生兰蕙,一场大雪过后,好花不复,独留荒草,这便是时数所至,非人力所能阻的。”申步凭道:“天要下雨下雪,我管不了;人要作孽,半分也饶不得。”叶江离叹道:“这十数年来,叶江离纵在千里之外,无人敢带剑上莫湲峰。殊不知‘时过境迁’这四个字是铁打的道理。今天他们在这里动火燃草,倒还趁我不在时下手,谁晓得明朝又会怎地?看来一个人若是在峰上吹凉风吹得久了,便也要和那坐井观天的蛙儿一般见识。”
申步凭道:“我不管什么铁打的道理还是火烧的道理,我是宁可留着一片好端端的笑冢。”叶江离黯然地道:“好端端的笑冢……再也回不来了。”
申步凭的视线从叶江离的眉头移到了他的眼睛。
日后忆起这时情状,申步凭才发现那原来是自己平生第一次从眼睛里读到他人的心意。有很多的“第一次”他已并不记得,譬如第一次迈步走路,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学会用筷子……但此时此刻,这个失去了笑冢的叶江离的眼神深深印在他脑子里,自那日起,每当申步凭试图从眼神中去窥探旁人的思绪,总会想起这对解不开的眉头,这双流不出一滴泪水的眼睛。

“为不相干的野草挨打,委屈你了。”
申步凭强自笑笑,没说出什么。叶江离又道:“他们终究不算太过,好歹没下重手伤你。”申步凭给他这一说,伤处又作痛起来,心里暗骂,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言非虚。
叶江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下回总要学得聪明些才好,岂能教你次次走运,碰上好人?”申步凭双眼一翻,冷冷地道:“好人?我这辈子没遇上过几个好人……遭人算计,受人欺凌……”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只呆呆地望着西边红彤彤的半个日头发愣。

回过神来,已是夕阳将尽,如同是刚刚经过一场酣睡,疲乏解尽醒来,眼前尚且朦胧时,便听见了埙声。那声音清空高远,并无忒多起伏回转,轻得若有若无,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似在里许之外。
他从书中也曾读到过埙之为物,平生却从未听过埙曲,初时甚至只道是山中吹来的风声,直到转头看见叶江离襟袂随风飘舞,捧着一只埙呜呜咽咽地吹,此情此景,观之如画。
待他欲细听时,埙声却微微一沉,旋即收住,远处仍有一丝乐音悠悠扬扬,少顷方散,也不知是山间的回音,还是远方另有人和着。申步凭仿佛失了凭依,身子竟也随着埙声消散向前一倾,这才恍然。
叶江离侧过头来,脸上映着今日最后一缕残霞,凝目望向申步凭许久,走过来一扯他胳臂说道:“请你喝酒。”

※ ※ ※ ※ ※

五月一号,我在爷爷家的饭桌上拍了筷子。
大年初一、“五一”、“十一”,这几个“一”是一定要在爷爷家聚齐儿的。这个大家庭喜好营造那种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说是“聚齐儿”,实际上也只能达到大部分成员的地步。母亲早已不登爷爷家的门槛了,她节假日不休息,我那时还找不到这种正当理由,所以只好跟着父亲去。
大姑进门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忙不迭将两个女儿的情况通报一番,随后静下来等待我回对。这是又一惯例,久别重逢后决不忘先将自己的近况表上一表,随后对方就该识趣地回应以自己的近况。直至若干年后不再一窝蜂似的聚齐儿了,也少不得要将近来的鸡毛蒜皮当作谈资一一说给我爷爷听,而后便不用操心这些事情如何宣传出去。我曾有一阵子将这里说成“情报中转站”,皆因此故。
言归正传罢,前面提到,在刚刚过去的那天夜里我史无前例地做了一个梦,直至第二天上午到了爷爷家,我依然迷迷糊糊,于是便愚蠢地忘记了这里的规矩,教我的大姑乐呵呵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我主动交待。她等不及了,才直截了当地问我期中成绩,我说班里第一,年级第一。
她果然随即有了反应:“哼!明志的第一。”
我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看得出,大姑对我这一眼十分不满。
午饭时,餐桌的座位照例供不应求,大姑将我遣到了前屋沙发上端着饭碗坐吃,并笑称:“吃自助去。”
我离开之后,其余十六个人围坐在巴掌大的圆桌边,亲密无间,缩手缩脚,继续着你问我答的游戏。
爷爷问父亲:“关系还没转到局里?”父亲答了个“嗯”。
大姑于是续问:“还算借调?”父亲答“对”。
“他姥姥的病怎么样了,好点儿了么?”这次是我的老叔问父亲。
“脑血栓,今年越来越不行了,过去瘫在床上还能认个人儿,现在……”
“饭桌上说这干嘛?怪恶心的!”大姑甚是不满,于是没有人再说话。
此时我碗里的饭刚好吃完,于是走到饭桌边把手里的筷子在桌面上一拍,发出响亮的一声。

那天晚上出门时大姑拉着父亲说了好一阵,害得我在下一层的楼梯上等了好一会儿,被五月的头茬儿蚊子一通好咬。大姑叙说的内容大致是:本人不止一次阐述过“不上好初中就上不了好高中,更休提好大学”的道理,以本人的两名宝贝女儿为例,她们千真万确是凭借自己优异成绩保送市重点,就从未教自己的双亲操过心,云云。

五月二号,我一个人骑车去看樱花。明知根本不是看樱花的时候,大山樱早就谢了,眼下的晚樱也已不鲜,可我在家里呆不下去,所以去了。
从公园北门进去,迎面就碰上了崔蔚。我们见面都很高兴。我自然是很高兴的,如果说小学多少还给我留下了一点美好回忆的话,他应该在这块回忆里占上不小的一部分。至于他见到我为什么高兴,当时我不甚清楚,也并没有去多想——高兴嘛,高兴了就不去多想。其实我们始终都算不上是什么要好的朋友,只是我总把他当作是我小学时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他算是我小学时代唯一的朋友吗?现在的我总是不那么敢于把话说得十分绝对,生怕日后再举出反例来——而他,则未必把我当作好朋友。或许以平常眼光来看,我们只不过是同学,仅此而已。可我实在回忆不出除去他之外,小学那个班的五十几号中,还有谁人不曾欺侮轻蔑过我。
我还是尽量避开再说小学的事情罢。那天我和崔蔚谈了一些各自的处境,我说得多,他则总是静静地听。我问他过得如何,他一个劲地说“凑合”。
崔蔚小学毕业时的分数上了推荐线——你看,我说我要尽量避开再说那时的事情,无奈又一再提起。只因为我从小受到的语文教育,从来就是要求叙事必须完整连贯,前因后果定要交待清楚,这已是改不了的了。
我尽量长话短说。作为教育改革试点,我所在的这个区每年各种升学考试总在不停地“改革”和“试验”。改革哟,试验呀,不过是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排着队地往笼子里钻,等着像狗或是小白鼠之类去作为实验对象。具体到我小学毕业的那一年,试验的课题变作了“推荐制”,即全区统一出题,学校自行阅卷,设置推荐分数线一条,上线者参加重点中学复试,其余尽数“拨儿轰”。为了切实体现“长话短说”,这里不再赘述本人接受试验的结果,单说崔蔚。他通过了推荐线,而后折在附中的复试上,分进了劣于附中而优于明志的花中。
对于花中,我了解的并不比他少,这学校和我家的院子只一墙之隔,坐在家里就能听见那边的上课铃声。上小学的六年中,我被花中的学生劫过三次,其中两次是亏邻居肖爷爷解围,最后一次是反击成功,受了些皮肉伤。这样的一个学校,居然在所有地球人的印象里比明志还要强些,为此我大为不平。
我向崔蔚询问几个人的近况,在每个人的名字前后无一例外地加上了脏字。起初他听得不顺耳,就说这样不好,不让我这样评价别人。我笑问他那么哪样好,他低头无言。
我们只顾着说话,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公园南门,他要到门外取车,我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也忘了自己的车放在北门。我们沿着公园西墙边走边聊,终于把所有该说的话题全都说完。
“最近你没回去过吧?”一段沉默之后,他问我。我说回哪儿去,他说:“回小学呀,看看金老师。”我用一声“哼”回答了他。当然,当时的崔蔚是定要叫上一声“金老师”的,毕竟金子对他这种凡事听话的好孩子还算不错。
我们沿着公园西墙绕到北门,这才分手。临走时,他突然对我说了句:“以后别忘了我。”这句道别说得我很是莫名其妙,毕竟此明志的名声远不如彼花中,而“大拨儿轰”到明志的我,又有何德何能,能令参加过附中复试的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着他的背影,我猜想他在花中的日子多半不大好过。
之后,我顶着正午的太阳取车回家,在家门外,就闻见了屋里的煎鱼香。

这就是我关于那年“五·一”的所有记忆。放假的两天里,我没有去看过姥姥,母亲不许我去。自姥姥这一次住院后,我已经半年多没见到她了。我问过母亲她的境况,母亲总是含糊其辞。具体是怎么说的,我已不记得了。
不过记得后来没多久父亲有一次骂我,一时把能用的词汇都用得尽了,突然冒出一句:“你姥姥都那样了,你也不去看看,白疼你了。”接着又骂了些“白眼儿狼”“狼心狗肺”以及“姥姥家的狗,吃完了就走”之类的话。之后我说要去看姥姥,母亲却无论如何不让我去,我学说出父亲的话,她说:“他说话你还不知道?你姥姥没事儿,快期末了,眼看就上初三,过一阵子再说罢。”
就这样的一句“过一阵子再说”,我也就把姥姥的事暂时放下了——也许这正是我顺水推舟地放下了姥姥的事,以求良心上的安宁。这样看,父亲并没有骂错我。

※ ※ ※ ※ ※

长形的铺子,门脸极小,纵向倒深,屋里窄得只能并排摆下两张四人桌,中间的过道将够一人走过。门外炭炉上蒸包子的笼屉摞得老高,冒着腾腾热气,店家操着川中口音吆喝“牛肉米线儿——肉包子哎!”“米”字拖得老长,“包”字声调微微上挑。这不是一家专门卖酒的铺子。小店没有掌柜先生,老板兼顾了跑堂与收钱,这当口儿生意清闲下来,他便掇条凳子坐在门外嘬烟袋;愣头愣脑的小伙计看上去至多不过十二岁,不停地在沾满油污的大围裙上抹着手,进进出出也不知忙些什么。
叶江离就找了这么一个地方,请申步凭,喝酒。
天色已黑,店中空空荡荡,只有最深处西北角坐着个客人。申步凭一进门,径奔另外一个角落里的位子,叶江离默默地坐在他对面。
酒端上来,没有壶,没有杯,整坛上桌,拍开坛口的封泥,倒进大碗,酒气飞翻而出,就连申步凭这个白黄不分的人也闻得出这劣酒值的是什么价钱。叶江离将碗端至面前,说道:“我是头一遭与你喝酒。”申步凭也将碗端起,回道:“我是头一遭喝酒。”叶江离闻言一愣,转而一笑,两只碗碰了一下,各自干掉。申步凭果然是头一遭喝酒,不知空腹喝酒的厉害,冒冒失失一大碗酒下肚,立时燃起一团火来,眼前发花,头上一阵阵发昏。
他闭住气尽量不让自己咳嗽,好容易缓过劲来,却终于忍不住打了个闷声闷气的嗝儿。赶忙看看周围,叶江离已然开始喝下一碗酒,店老板在门口悠闲地抽着烟袋,只有邻桌那个客人两只眼睛直瞪瞪盯着自己面前空空荡荡的桌面,脸上却分明是一副不屑的笑容。
“他在笑我了。”申步凭心中颇不是滋味,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便重新将碗倒满,这次他再不敢大口喝酒,只用嘴唇在碗沿上轻轻抿上一口,教酒水在口中缓缓冲淡。折腾了这半日,他本也有些饿了,加上酒意一冲,内里更加一阵阵发虚,汗粒从鬓边悄然滚下。
叶江离仿佛全然不见申步凭的窘态,自顾自接连不断地喝着,却也不再劝酒。一坛酒下去了多半,他才停下来,双眼微微眯着,反比平时更加熠然:“这酒如何?”申步凭道:“不好不坏。”随后又补上一句:“我喝不出好坏的。”
叶江离一笑,放下了手中的酒碗,道:“我既然说‘请你喝酒’,就要掏自己的腰包,不能去熟识的地方蹭白食。我一个穷光蛋,也只请得起这样的酒了。”申步凭心中一热,禁不住又去伸手端碗,却被叶江离用掌捂住碗口,轻轻按了下去:“不能喝就放下罢。”申步凭讪讪地笑,抬眼却见叶江离正侧目望向一旁,顺着他眼光看去,只见那边角落里的客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酒碗,喉头动了两动。这时小伙计端着一碗牛肉米线走来,按在碗沿上的两根拇指指尖已触着碗里的热汤,沾的尽是红油,放在那人面前。那汉子忙不迭地抽出双筷子去挑米线,却仍不忘往邻桌的酒碗看上几眼。
忽听叶江离朗声说道:“我请你喝酒。”那汉子闷头吸了一口米线,随后又扬起头来张嘴吸凉气,想来是米线烫嘴,对叶江离并不理睬。叶江离也不再说,只垂下眼皮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申步凭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又何必去讨这没趣!”
谁知叶江离这一叹,倒招来那人冷冷地一声笑:“你喝你的,我吃我的,谁也碍不着谁,找什么闲事!”
申步凭笑道:“这倒怪了,人家明明要请我喝酒,这是哪里来的野人乱搭碴儿?”
叶江离和那人仿佛都没听见申步凭的话,前者又喝了一口酒,后者往嘴里丢进小小一粒牛肉。叶江离道:“酒虽不好,倒还有些力气。”那人道:“我要喝酒,自己不会去筛?”叶江离道:“人生在世,率意而为,心里想酒,管它是谁筛来的!”那人沉声说道:“再想酒,也轮不着你在这里大方。”叶江离苦笑道:“我口袋里这几个钱,又能大方到哪儿去?”那人望了他一眼,也是一笑:“大家都只剩下这几个钱,你是只够喝酒,老子这几个铜子儿可只够填饱肚子。”申步凭笑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食嗟来之食……”
那人吸了吸鼻子,咳的一声,向地上啐了口痰,喝道:“少他妈的拿这些说事儿,没的倒了老子胃口!”申步凭脸上一阵发热,正要借着酒意发作起来,却给叶江离将他的手掌轻轻按在桌面上。
那人哼了一声,扭脸看着申步凭说道:“你挨过饿么?”申步凭冷笑道:“谁没挨过饿呢?”那人紧紧接着他话音说道:“饿了你几天没得着奶吃?”申步凭忍无可忍,用力一拍桌子,正要开骂,视线恰与那人冷森森的眼光一对,心下登时便凉了半截,终于没有开口。那人哼了一声,随即转成一阵急促的咳嗽。
店里的人们又不再言语,只听见那人呼噜呼噜地吃米线,喝汤,咳嗽。申步凭初时看着他如狼似虎的吃相,只觉反胃,到后来却也实在饥饿,又不好意思去叫吃食,侧眼去看叶江离,见他神情专注,眼珠不错地看那人狼吞虎咽,不禁说道:“很好看么?”叶江离轻轻叹气,摇了摇头。却听那人又是一声冷笑,道:“你看我吃肉,我馋你喝酒。他妈的!”
叶江离哈哈大笑。申步凭听惯了这人长吁短叹,乍一听见他大笑连声,反倒觉得别扭。
小伙计又给那人端上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此时米线碗里的干货几已捞净,那人便夹起一个包子咬上一口,端碗喝一口热汤,吃得津津有味。
叶江离手中端着酒碗,一边喝酒一边看那人吃喝,那神情仿佛是在观赏一派秀丽的湖光山色。申步凭见他这副情形,脑中闪过“不可理喻”这四个字,一时好不难耐。却听叶江离缓缓地道:“这种包子,川人叫做‘龙眼儿包’,取精致小巧之意,和北方的大包子不同。馅儿里边姜多葱少,更多一味剁碎的辣椒皮和馅儿,别有风味。只是吃时务需小心,万一把辣椒皮儿呛得贴在气管上,又痒又辣,管保你咳出眼泪来。”
申步凭暗笑,忙应和道:“看来可真要小心。”
叶江离又道:“这龙眼包子还有一个奇处,就是每屉必定有十一个,不多不少。”申步凭道:“那是为什么?”叶江离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诺大一个四川,各家人口不同,饭量各异,家家的笼屉也不一般大,但只要是蒸这龙眼包子,每屉必然是十一个,多了剩下,不够再蒸,从没听说过一屉蒸上九个十个或是十二个十三个的。各种缘由,你去问一百个川中人,恐怕倒有五十对儿说不明白,这便是多少辈人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申步凭道:“可这规矩立得好怪。”
叶江离重重地说道:“规矩……规矩……”
申步凭又道:“八个,有讲头儿;九个,有讲头儿;十个有讲头儿,十二个更有讲头儿,独独十一没有……”叶江离笑道:“你这话听着耳熟,很多年前有人说过。”申步凭道:“可为什么不是九个,不是十个,不是十二个,偏偏是个十一?”
只听叶江离呵呵一笑,说道:“是啊,为什么偏偏是个十一?偏偏是个……”申步凭终于听出他口气有异,猛一抬头,见叶江离目光呆滞,远没了日间神采,却还在一大碗一大碗地往腹中灌酒。
眼见一坛酒饮尽,叶江离唤了声:“上酒!”申步凭冲店家道:“不用上了,我们喝好了。”
一只空酒坛“呼”地飞出店外,乒乒乓乓摔碎,又是一声呼喝:“上酒!”
小伙计面无表情地托上一坛新酒,坛子往桌上一放,坛口封泥也已同时被叶江离拍开。邻座那人几声冷笑:“让他喝罢。天底下,有谁能拦得住这个人喝酒?——算了老哥,这孩子有什么错处?”
申步凭用目往门外张了张,望见店家松开了捏住小伙计耳朵的手,回到门口坐下,在鞋底重重敲了两下烟袋杆,小伙计吸溜着鼻子,猫腰开始收拾酒坛碎片。申步凭把眼光收回,见叶江离脸已惨白,挂着大滴大滴的汗。
“没有了……”叶江离终于放下了酒碗。申步凭一愣,看了看酒坛里面的劣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叶江离惨然一笑:“一干二净。我现下是一无所有了。”
一声响亮的饱嗝,那人推开面前的空笼屉,又将碗里的残汤一口喝净,大声说道:“场光地净,舒坦!”
申步凭忍无可忍,腾然站起。忽听叶江离分外悠长地叹了口气,那人也同时冷笑了一声。这一晚,叶江离叹过多少次气,那人冷笑过几声,申步凭早已数不过来,但这次两人不约而同地一叹一笑,却与从前全然不同,听得申步凭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颓然坐下。
小店里压沉沉的寂静,谁也不再言语。已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却也不见店家上板打烊。蓦地里夜风吹进屋来,春夜虽暖,毕竟申步凭年少,加上腹内半日无食,给风欺得打了个寒战。
屋外一阵沙沙响动,想必是夜风吹落了枝头的细花。忽听叶江离半吟半歌地说道:“花易落……”申步凭心想:“这人醉了,大醉而特醉。”终于后悔陪他来喝这顿酒。却不料叶江离这个“落”字长长不断,老半天又续道:“……梦易醒……泪易干……”
这时那人也总算结束了这顿美餐,把几个铜钱一枚一枚地按在桌上,拍了一下大腿站起身,叉腰一字一顿地说道:“人难做。钱难挣。屎难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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