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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旧版鹿鼎记第1-3集:第6-1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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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30 11: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旧版鹿鼎记第一集第一至五回已发表完,全书共七集146回(中原出版社)。其第一集六至十回在节后即将贴出来。在文本转换过程中,第100-101页应是扫描时丢失了,如那位有此一页,请贴出来吧,一共颀赏!!

[ 本帖最后由 顶峰 于 2007-10-12 10:31 编辑 ]
发表于 2007-9-30 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辛苦哈。。。

偶米有,就看了
发表于 2007-9-30 17:22 | 显示全部楼层
顶峰兄所缺之页,我或可补上,我找找!!!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07-9-30 19:18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发表于 2007-10-3 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拿到的图片版都没有100-101,如果有人有的话请贡献一下
发表于 2007-10-8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多谢楼主!
按计划大约什么时候能够贴完呀?
能不能先把旧版《鹿鼎记》《侠客行》《飞狐外传》《连城诀》扫描版共享一下?
万分期待呀!!!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0 1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摔跤勇士

    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老爷,原来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王爷勇不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是知道的。」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字,他听得极熟,又道:「你何不早说?我若是早知云南沐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对那後生便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又是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一直是沐府的家将,祖先随着黔宁王平服云南。天波公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後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来。天地会陈香主送了他们四面蓝边小白旗,号令天下,凡是见到这四大家将的後人,都须一体保护。所以我见了这两批人,这等……这等客气,难道是怕了他们?要知忠良之後,人人尊敬。若是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韦小实道:「原来如此,见到忠良之後卜自然是要客气些。」
    茅十八道:「跟你相识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韦小宝道:「我可不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得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谁不敬仰。」茅十八问道:「什么叫铜角渡江,火箭射象?」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只知道敬仰云南沐府,原来不短道沐王爷是多大的英姓。你可知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谁不知道?」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
    茅十八是草莽豪杰,於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固然听见过,却不知他们是什么王,也不知中山、开平的王爵。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传」听得滚瓜烂熟。须知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下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证书先生讲述各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铺演明朝开国、驱逐鞑子的「英烈传」。明太租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却是如何将蒙古鞑子赶出塞外,如何打得众鞑子落荒而逃。大家听的虽是明太祖打鞑子,心中听想这鞑子却变成了满清,汉人大胜而鞑子大败,自然志得意满。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鞑子之时,加油添酱,如火如荼,听众也便听得眉飞色舞,如醉如痴。   
    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歧阳王李文忠,宁河王邓愈,东瓯王汤和,黔宁王沐英。汤和是明太祖皇帝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就结识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则是太祖的义子,本来姓朱,叫做朱英,後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後,只有云南、贵州的梁王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乃是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贵州,不肯投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剌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谗,称之为叽哩咕噜花,反正茅十八也不知道,虽觉奇怪,也不敢反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三十万军马,命沐王爷和傅友德、郭英带头前去攻打,来到云南曲靖,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人身高子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鞑子自然生得比咱们汉人高大些,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曲靖白石江边哇啦啦一声大叫,便如半空中连打三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响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麽事?」茅十八道:「不知道,是什么事?」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声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兵给他吓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沫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得几声,我军纷纷堕江,不战自溃,於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片刻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南的故事来,学的是说书先生口吻,粗话固是一句也没有,偶然还来几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语。他继续说道:「沐王爷眼见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达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白石江,直向达里麻的大嘴射到。那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一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头,避了开去。只听得後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同头一看,只见十名将军胸口都穿了个洞,鲜血狂喷,却原来沐王爷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胸口射出,背後出来,又射入了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摇头道:「那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也穿不了十人。」韦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同凡人?这一箭一穿十,有个名堂叫做『穿云箭』。」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後来怎样?」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沐王爷叫声:『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将箭挟住。正在此时,天空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穿第三只雁儿的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是不易,怎地还分左眼右眼?」抬头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一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极!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元兵八名大将。那些鞑子身上多毛,当时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沐王爷连接三箭,射死了毛军一十八员大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麽?」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说到这裏—忍不住格格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绕着弯儿在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生,沐王爷又怎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挥军渡江,忽然听得隔江响号,元兵已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爷又生一计,派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後,大吹铜角。」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说道:「不对,那四员大将,乃是周吴陈王。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身边。」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兵士,齐声呐喊,同时将小舟木筏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假作渡江之状。元兵眼见明兵要渡过江来,更是没命的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渡江,元兵又再放箭。白石江中,也不知石射死了多少鱼龟虾蟹。」   
    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极细,螃蟹甲鱼,身上有甲,又怎射得它死?」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买一只虾儿,用绳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茅十八心想:「咱们赶路要紧,那有这等闲功夫去胡闹。」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後来怎样?」韦小宝道:「後来沐王爷手下的兵士,从白石江中拾起十八只身上有毛射死了的老甲鱼,煮来吃了,便没事了。」
    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绕着弯儿骂人。我说沐王怎生渡江信。」韦小宝道:「沐王爷一见鞑子兵放箭,便命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如此多次,却并不真的渡江。只听得鞑子兵阵後铜角之声大作,知道周吴陈王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千子兵阵後,这才下令杀将过去。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鞑子兵放了大半天箭,弩箭已放了十之八九,听得阵後敌人杀来,主将又中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沐王爷一马当先,冲将过去,鞑子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沐王爷眼见鞑子兵阵中有一人横卧马上,许多鞑子兵前後保护,知道必是达里麻,当即拍马追去,喝道:「鞑子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里麻道:「我………我不是达里麻!」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挥着一根羽箭,箭梢有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麽?那裏还肯客气,轻伸猿臂,一把抓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道:「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实实。这一仗鞑子兵大败,溺死在白石江中的不计其数。白石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鞑子的尸首,从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茅十八觉得他又在骂自己了,□了一声,却也不敢确定,或许白石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韦小宝道:「沐王爷在曲靖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
    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中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中写着『免战』二字。」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要投降,我若下令攻城,城破之後,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便由於沐王爷爱护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在军营之中,挑灯夜看春秋。」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道还要看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和关王爷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麽东西,点首称是。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所赐的金夜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是马嘶。沐王爷一听,暗叫不好………」
    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几个鞑子,好像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吼叫。」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沐王爷一听之下,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将便壶放在桌上?」韦小宝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的便壶,你道是寻常便壶吗?所以沐王爷放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郎击鼓升帐,召集众将宫,取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刘将官听着,命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捉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泄漏 ?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的将军若是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帐外斩首。你若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给沐王爷教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不得吗?」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令前,叫白将官听令,说道:『命你带领二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一里,宽二丈,深三丈,漏夜赶掘,不得有误。」白将宫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得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八变成沐王爷了。次日清晨,刘白二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余只,长坑也已掘成。沐王爷说道:「很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午时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报:「启禀元帅,大事不好!」沐王爷一拍桌子,喝道:『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说道:『启禀元帅,鞑子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王爷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探子太混蛋,大象不识,叫什麽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只大象头上缚了尖刀,狂奔而来,象尾上都是火光。却原来云南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只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了火。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大象皮坚肉厚,弩箭难伤,明军若是一乱,鞑子兵便可跟在象後,掩杀过来。明军都是北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茅十八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冷笑,待得大象冲到十丈外,喝道:『放田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大象不怕狮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要知道那老鼠若是钻入了大象的耳朵之中,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众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入鞑子兵阵中,只踏得鞑子将官兵卒头破手断。有些大象继续冲将过来,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爷叫道:『放火箭!』他老人家一声号令,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道:「怎么箭上会发火?」韦小宝笑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麽?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那时明军之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下令,命军士用火药做成烟火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嘭嘭的响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的奔跑,鞑子的阵势被大象冲得个稀巴烂,希里呼卢,一塌胡涂。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兵将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城去。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过来。梁王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里呜的,叫些什麽?」韦小宝道:「他是鞑子,叫的自然是鞑子话了,他是说:『啊哟,不好,大象起义了!』拖了妃子。走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目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啊哟不好了!孤王半天吊!』」茅十八道:「怎么他这次不叫鞑子话了?」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鞑子话,反正你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王爷一马当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龙袍,头戴皇冠,知道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了起来,只闻得其臭扑鼻,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屎尿直流!」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原来沐王爷平云南,全仗智勇双全。」韦小宝道:「那还用说麽?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那是半斤八两,有可不何?」茅十八摇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用计策是可以的。咱们一刀一枪,行走江湖,却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上的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给韦小宝听,最後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付,千万不可冒充,反而吃亏。」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这陆上功夫嘛,却不怎麽考究。」茅十八又是哈哈大笑。此後迎面每有车马过来,他便细心察看,却不见沐家的人南下,一路行来,茅十八的腿也渐渐好了。
    不一日到了北京,茅十八叫韦小宝一齐小心,这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不可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一老一小。那老的约六十余岁,小的只有十一二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往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的道:「拿酒来!」店中酒保对宫中人物十分害怕,诺诺连声,忙取过酒来。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嗅了一嗅,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裏,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
    那小太监喝道:「走开些。在这裏罗裏罗唆的干什么?」那酒保哈腰陪笑,连声诺诺,走了开去,却不住的打量二人。老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是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起来,—桌上杯筷一件件掉在地下。小太监心中慌了,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正要打开。太监尖声叫道:「别………别…………别动!」脸上神色甚是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只听得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来。
    这些大汉都是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预,全身油腻不堪,晶光发亮,显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个人个个肌肉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嚷:「快拿酒来,牛肉肥鷄,越快越好!」酒保应道:「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官,吃什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另一名大汉突然一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转臂一挺,将酒保举了起来。酒保手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下。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是齐声大笑。茅十八低声道:「这是学摔跤的。他们抓起了人,一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身边,立即反攻。」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当真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韦小宝道:「那么你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微笑道:「眼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你们七个。」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那知道韦小宝最爱的就是惹事生非,眼见郡七名大汉无缘无故的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中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教训教训他们。
    七名大汉一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道:「小娃娃,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这位朋友说,你们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奸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都是学摔跤的满洲人,本来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他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了出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酒壶上的力道奇劲,喀喇一声,酒壶撞在他手臂之上,那大汉手臂险险打断,「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起一脚,向他踢去。满洲人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将他一个庞大的身子踢得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帐王八蛋」的乱骂,一齐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一伸手抓住他的後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的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捣得他脑浆进裂。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踹在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下去,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右臂,喀喇一声响,那大汉右手折断,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便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坍,这一退之势,连韦小宝也摔了出去,咕咯一声,恰好跌入一只大水缸中。韦小宝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得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於适才之事,浑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邪术,否则武功纵比自己为高,也决不致高到这个地步,竟会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原有「借力反打」之术,「四面拨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决无将小力化为大力之理!他是个粗中有细之人,既摸不清对方来头,一转身,从水缸中将一个湿淋淋的韦小宝提将起来,便向後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太监又站在面前。茅十八大骇,足底使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後翻出。这一下功夫实是武功中的上乘手段,似前实後,手中又提着一个小孩,翻得如此轻巧迅捷,大是不易。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般轻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手一掌击出,却已迟了,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的身上。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都是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中的手法,将他牢牢擒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原来背心穴道已被人封住。
    他背脊朝天,看不见身後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的在责备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唉,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老太监道:「还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几天,咳…咳…咳…」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个反贼。」老太监道:「你们这些人,是那裏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小人是郑王爷府裏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咱们的脸可丢得大了。」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机缘凑巧。」原来满洲人喜爱摔跤,亲王贝勒府中多养摔跤的勇士,称为布库」,这些大汉便是郑王府中的布库。老太监道:「你们也不必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忙应道:「是,是!」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0 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诡计杀人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须得脚底抹油,免被一网打尽。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後堂,眼见谁也没注意到他,那知只跨出三步,那老太监在桌上一弹,一根筷子飞将出来,戮在他右腿的腿弯之中。韦小宝大腿一软,摔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喃喃骂道:「真是邪门,这老鬼定是会使妖法,多半是个痨病乌龟精!」
    老太监也不理他,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了一乘轿子。小太监走了进来,说道:「公公。轿子到啦!」老太监咳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跟随在後。
    七名大汉中有二人只折断了胳臂,一双腿行走如常;当即去招呼同伴,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牢牢绑住。韦小宝初时口中还在不乾净,但两个重重耳括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作声。众大汉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块,再用黑布蒙住了眼,放入轿子之中抬走。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去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心下只好自己安慰:「他妈的,老子好久没坐轿子了,今日孝顺儿子服待老子坐轿,总是乖儿子、乖孙子!」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来,有人盘问,总是同答:「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去的。」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颇有权势,一提他的名头,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问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苦於口中被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要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人说道:「海公公要的人已送到啦。」一个小孩的声音说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裏便是。」韦小宝听他声音,便是那个小太监。只听先前那人又道:「咱们回去禀告郑王爷,王爷必将派人来谢海老公。」小太监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和王爷磕头请安。」那人道:「不敢当。」他二人在对答,便有人将韦小宝从轿子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耳听得众人渐渐远去,却听得老太监海老公的几下咳嗽之声。韦小宝鼻中间到一股极浓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几日。我和茅大哥撞在他的手裏,也真叫倒足了大霉。」
    这时四周静悄悄地,除了海老公的几下咳嗽之外,更无别般声息。韦小宝手足被绑,手指脚趾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过了良久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轻声叫了一声:「小桂子!」那小太监应道:「是!」韦小宝心想原来你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中有一个『小』字相同。」只听海老公道:「将他二人松了绑,我有话问他们。」小桂子应道:「是!」
    韦小宝但听得喀喀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脚上的绳索,过了一会,自己手脚上的绳子也被割断,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一睁眼,见置身之所是在一间大房之中,房中物事稀少,唯有一桌一椅,桌上放了几本书。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陷,眼睛也是半开半闭。
    小桂子将茅十八口中所塞的布块取出後,又去取韦小宝口中的布块。海老公道:「这小孩子嘴裏不乾不净,让他多塞一会。」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却不敢自行挖出口中布块,心中所骂的污言秽语,其难听可想而知。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来,给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裏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身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宝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海老公向茅十八道:「阁下是五虎断门刀姓茅的吧?」茅十八心中一惊:「原来你早认得了我。」说道:「正是!」海老公道:「听说阁下在扬州一带,打家刦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撞。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有何图谋,能跟我说吗?」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由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汉子,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想逼供,那可是看错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逼供可是不敢。听说阁下是平西王的心腹亲信………」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道:「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有什么干系了了?你这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豪杰的名头。」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道:「平西王有大功於大清,主子对他甚是倚重,阁下若是平西王亲信,咱们瞧着王爷的面子,小小过犯,也不必计较了。」茅十八大声道:「不是,不是!茅十八眼吴三桂这臭贼黏不上半点边儿,姓茅的决不沾这汉奸的光,你要杀便杀,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致明室沦亡之事,韦小实在市井之间也常听人说,人人提起吴三桂来,都是加上几个「汉奸」,「臭贼」、「直娘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龟的口气,只要茅大哥冒认是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他。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承认。但骨头硬,皮肉受苦了,不妨胡说八道一番,出去之後,再骂吴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他手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将嘴裏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海老公正注视着茅十八的脸色,没看见韦小宝在暗中捣鬼。他见茅十八说得声色俱厉,微笑道:「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茅十八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说道,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什么拳毙疯牛,手搏虎豹,说得天花乱坠,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跟他比划比划。」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如果会和阁下动手?」
    茅十八自在酒店中一战,锐气已挫,他初时还当海老公使的邪术,後来背心穴道被点,直到此刻才缓缓解开,已信这是极上乘的内功武术。这种功夫先前只是听人说过,自己只道是武林中故神其说,世上决不可能真有如此神异武功,那知今日却亲身遇上了。瞧这老太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满人,如果鳌拜真是满洲第一勇士,自己连一个满洲老病夫都打不过,还说什麽去向满洲第一勇士挑战?
    茅十八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众侍卫之时,虽是情势危急,毫不气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太监,竟然不由得豪气尽消,忽然叹了口长气。海老公问道:「阁下还想眼鳌少保比武吗?」茅十八道:「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驾几成?」海老公微微一笑,道:「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富贵极品,荣华无比。我只在宫中执奔走之役的下贱人。与鳌少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如何能够相比?」他说的是二人身份地位,於武功一节竟是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鳌拜的武功若有你一半,我就不是对手。」海老公微笑道:「阁下说得太谦了。以阁下看来,在下的粗浅功夫若和陈永华相比,却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说道:「你………你………你说什么?」海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大香主。听说陈大香主练有『龙卷罡气』,内功之高,,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下贱人,没福拜见陈大香主。」茅十八心下好生讶异,只觉得眼前这老太监越来越是高深莫测,不但武功惊人,而且对自己的底细似乎摸得明明白白。他张大了口,一时答不出来。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像你这等好身子,却为何不跟皇家效力?将来做提督、将军,也不是难事。跟着大香主谋乱造反,唉……」说着摇了摇头,又道:「那总是没有好下塲。我良言相劝,你不如临崖勒马,退出了天地会吧。」茅十八道:「我……我………什麽天地会,我………我可一概不知。」他这人不善说谎,这句话声音极低,明知是谁也骗不了,突然间放大喉咙,说道:「不错,我是天地会的兄弟,咱们同心协力,反清复明,那有反投满清去做汉奸的道理?你既已知,那就一掌把我杀了吧!」海老公道:「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对。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今日便不杀你,请你带一句话去给陈大香主,便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龙卷罡气』功夫,到底是怎样厉害。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大香主再不到北京来,我是见他不到了。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没能见上一见,当真是死有余恨。」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了起来,却不就走。海老公道:「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茅十八道:「是!」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想要说几句话交代,却不知说什麽话才好。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人,这一点规矩也不懂。你不留点什麽东西,就想一走了之?」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大意了。小兄弟,借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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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1 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愿提供帮助

顶峰兄:
感谢提供。可惜节奏有些慢。
能否提供些图片给我,我尽快文字化,与老兄一同上传?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2 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9 锈刀 的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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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乾。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禁「啊」的一声,海老公道:「你………你是不是想活……活着出去……」刚说到这「去」字,突然间喀喇一声响,椅子倒坍。他身子向桌上一伏,这一伏之劲,力道奇大,喀喇、喀喇两声,桌子又坍,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小桂子大惊,大叫:「公公,公公!」抢上去扶,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小实一跃而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插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扭动。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插下。
    便在此时,海老公抬起头来,说道:「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这一匕首那还敢插下去?海老公转过身来,一伸手,抓住了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刚才的药没弄错?」韦小宝含含糊糊的道:「没……没弄错……」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一股,奇痛入骨,但知道只要叫出一点声音,给海老公警觉自己不是小桂子,便有十条性命也不在了。   
    海老公又是不断的咳嗽,道:「快……快把蜡烛点起来,黑漆漆一团,什麽也瞧不见。」韦小宝大奇,心想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突然之间想起:「莫非他眼睛瞎了,瞧不见东西?」便道:「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见吗?」他和小桂子口音虽然都是孩子声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宫腔,他是扬州口音,相差甚远,一面说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发觉。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起来!」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的手腕。韦小宝道:「是,是!」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伸手动了动烛台的铜圈,发了些叮当之声,说道:「点着了!」海老公道:「什么?胡说八道!为什麽不点蜡……」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阵扭动,仰天摔倒。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韦小实心想:「两个人一起走,不易脱出险境,还是分开走的好!」连打手势,叫他先走。茅十八兀自犹豫,却听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韦小宝应道:「是,我在这儿!」左手连挥。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双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间和腿上穴道,劲力使将去,便如泥牛入海,没半点影踪,心想:「我双腿无法动弹,只好爬了出去,确是难以带同韦小宝同行。这人鬼精灵,一个小孩儿家,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自己脱身不难,若是跟我在一起,遇上敌人,反而连累了他。」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吟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海老公发觉小桂子已死,声张起来,他手下出动围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脱罗网。心想:「茅大哥这次祸事,都是我给惹出来的。他双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裏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乌龟不发觉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这老乌龟病得神智不清,等他昏过去时,我一刀杀了他,就可以逃走了。」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却是已交初更。韦小宝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他见到小桂子的尸首直挺挺的躺着,心裏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难以脱身了,须得半夜裏乘黑逃走才是。」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韦小宝胆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将下去,知道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尖碰到他的肌肤,他一掌打将过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了一会,另外两枝蜡烛也都熄了。
    海老公双眼不能见物,但在黑暗之中,韦小宝就跟他没有什么分别了,又想到小桂子的尸首便在身旁触手可及之处,心中害怕之极,只盼尽早逃出房子,但只要他身子一动,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这裏麽?」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这裏!」过了大半时辰,他悄悄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你到那裏去?」韦小宝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道:「为什么不在房裏小便?」韦小宝道:「是,是。」
    他走到内室,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一头撞在一只柜子上。海老公在外边问道:「小……桂子,你……在干什麽?」韦小宝道:「没……没什麽!」伸出手去摸索,先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纸媒,见桌上放着十几根蜡烛,当即点燃一根,插在烛台之中。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的住处了。房中有几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并无什么物件,看来海老公的日子,过得甚是简朴。只是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从窗子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你干麽还不小便?」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从我的声音之中已听出了破绽,心中已然起疑?否则我小便不小便,管他什么事?」当即应道:「是!」从小床底下摸便壶,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见窗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缝都是用棉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生怕受寒,连一丝冷风也不让进来。若是用力打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自己还没逃出窗外,便给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要找寻一个可资逃脱之所,但房中连狗洞、老鼠洞也没一个,若是从外房逃走,又定然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间,见到小桂子床上脚边,放着一袭新衣,突然心念一动,已有了主意,急忙脱下身上农眼,将那袭小太监的新衣披在身上。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你在干什么?」韦小宝道:「来啦!来啦!」一面结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枝。」回到内室,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顺手拿起自己脱下来的衣服。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2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冒名顶替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燃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 ?」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实在……太苦,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但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於……终於眼睛出了毛病。」韦小宝心中一宽。寻思:「他不知我在他酒中下了重剂,还道是服药多日,积了下来,这才发作。」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只有你……你一个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 ?」这几句话中说得颇有凄凉之意。
    韦小宝道:「我……自然不会。」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是真的。」这人说谎原有天才,惯会无中生有,颠倒是非,凭空会捏造一番言语,教人听得深信不疑。海老公如此相问,他回答得毫不犹疑,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会好的,那也不用躭心。」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麽办?」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罗唆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的找寻。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叫你开抽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那裏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那裏都不知道。」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裏害怕得紧。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胡涂了。」说到後来,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了马脚,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打什麽紧了?你又不是没杀过人。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裏。」韦小宝道:「是了……,我……我怕得很。」却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麽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却原来并末锁上,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倘然仍不知道,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锁,打开箱子,只见箱中放看许多说不出名目的杂物,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出来。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瓶上并无标签,也不知那一包是化尸粉,说道:「是那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胡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晴……会……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实热切无比。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的,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极是珍贵,只要挑一点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
    韦小宝道:「没见什么。」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裏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 !」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裏古怪,连说话声音也大大不同了。」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有一些烟雾升了起来,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是越流越多,眼见那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
    但见尸身的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而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韦小宝只看得桥舌不下,提起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之上,又见自已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之中。约摸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韦小实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间也教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巳换上了这身衣服,便是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忽然海老公说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冲冲乾净,这气味不大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入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和他们睹钱去。」韦小宝大是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
    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麽?」韦小宝不明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不……不是不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那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还是没长进。」
    韦小实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与人掷骰子,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早巳算是一流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见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吗?」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裏放着六粒骰子。他便如遇见了老朋友,忍不住欢呼一声,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声欢呼,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六粒骰手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一个人在这裏不怕寂寞么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罗唆,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北京与扬州掷骰子睹钱的法子倒无分别,均用六粒骰子,掷成四粒相同之後,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天』,那太也小觑老子了。」提起一掷,叮玲玲一声响,四粒正是六点,说道:「运气倒好,一掷便掷了出来。」海老公道:「莫非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两点,两粒六点。   
    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韦小宝提骰子,正要掷下去时,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若是掷什么有什么,不免引起老乌龟的疑心。」於是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後叹了口气。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三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麽一点儿,梅花变成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假意试了十来次,终於掷成了「梅花」。海老公摸清楚後,颇为高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吧。今天带五十两银子去。」韦小宝适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他赌钱本事太精,扬州市井之间,人人知他是个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当。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当真是甫出地狱,便上天堂,只是不知对手是谁,上何处去赌,若是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出出了马脚,那可是个难题。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嗄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吧。」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裏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韦小宝道:「来啦!」他原有应变之捷才,当即回到内室,取了一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了一只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卅来岁的太监,低声道:「你怎么啦 ?」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後,那人道:「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到了。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韦小宝道:「今天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廻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主真有钱,起这麽大的屋子。」眼目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裏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走了好一会,来来小花园的一间偏屋之中,穿过了两间房,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是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叮玲玲,叮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说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干么啦?」带他进来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的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後,见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他拿出一只元宝来,买了五十枚银子的筹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韦小宝道:「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他本想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起,只是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和他们太也不像,骂人更易露出马脚。他打定了主意,一面少说话,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只见各人正在下注,带着他进来的那汉子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韦小宝心想:「最好别让人家注意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於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人不来理他。
    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之中有一人叫作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乎掌中一阵抖动,喝道:「通杀!」将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一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韦小宝每见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放心。要知共赌的七人之中,若有一个「行家」在内,那麽他掷骰子的手势就须大变,免得给他知觉。这样手势一变,赢钱的把握便少了许多,而且如果这个「行家」眼光当真厉害,还是能够发觉。
    轮到韦小宝掷骰之时,他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忍不住要笑将出来,原来这些人掷的本来便是一副灌铅的骰子。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中途,便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後,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将出来。掷假骰子的手法果然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出换入,也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之人一般,先得引开旁人的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倒翻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櫈瞧茶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当然,若是真正第一流的高手,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韦小实在妓院之中,市井之间,遇到的往往是极厉害的对手,他早将换骰子的手法练到出神入化,能在手腕间藏六粒骰子,手指中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去时,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一合手便转入左掌,揣入怀中。水银和铅均极沉重,落入碗中之时,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硬物,水银却是不住流动,所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须知骰子灌铅後易於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对方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要什么点子,势须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常人所能。至於真正的好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出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爽,这种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却也未曾遇上过。
    他骰子入手,知是灌铅,料想那是小桂子,以前拿来掉了包的,既然对手都是羊牯,赌来赌去都是这几个人,那也不必每次掉出掉入,以免掉包时出毛病而给人捉住,心中暗骂:「小桂子这小贼真是没用,掷铅骰子也要输钱。」忽然又想:「他既常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後赢,免得引人疑心。」掷了几把,掷出一只么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个性最是好胜,当即添了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心道:「我若是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韦小宝心中一惊,暗道:「不对,我若是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四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赌到中午时分,已赢了二十几両,只是每一注进出甚小,谁也没加留神。老吴却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韦小宝赌钱时定然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无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生平有机会充好汉,也只在借赌本於人之时。旁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跟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二三十両,塞在他的手裏,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只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手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连拍他肩头,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庄家平威气正旺,最怕人输乾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是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麽小气啦!」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十几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忽忽将筹码换成了银子。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那裏吃饭去?」老吴将借来了二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和老乌龟一起吃饭,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时?」
    眼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裏又是大厅,又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什么地方。」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我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裏去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巳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从来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三四个字之中也难得认识一字,所识的多半只是「一」、「三」、「水」之类。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是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儿洞门,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闻到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涎欲滴,轻轻推门,探头一张。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有些点心还在直冒热气,韦小宝饥火难熬,顺手牵羊偷些东西,更是家常便饭,眼见屋内无人,便即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本来天下闻名,妓院中欵待嫖客,点心也是做得十分考究,韦小宝往往是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龟奴打駡,他还是偷吃不误。但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是此妓院小的细点精致得多。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要知他偷食的经验极丰,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这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卖後,又去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见屋中空空洞洞,除了一张桌子外别无他物,只是桌子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便郎钻入了桌底。只听得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人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沬去浸湿烧饼,浸软了便可吞咽。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实心想:「也是个偷食的,我大叫一声,冲将出去,这小鬼定是吓得逃定,我便可大嚼一顿了。」转念又想:「刚才我真笨,该当取过几碟点心,到花园中去大吃。这裏又不是丽春院,难道不见了东西,总是把帐算在我头上吗? 」   
    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韦小宝好奇心起,探头一张,只见那男孩约摸十五六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在击打一个皮人。这皮人却是成人大小,通身牛皮所制。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了皮人之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舘中所见到那些摔跤的满人一般。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说道:「皮人是死的,有什麽好玩?我来跟你玩。」   
    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听他说来陪自己,登时脸现喜色,道:「好,你上来!」韦小宝猱身而上,扑将过去,便去扭男孩的双臂。那男孩一侧身、右足一勾,韦小宝站立不住,立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跤。」韦小宝道:「谁说不会?」一跃而起,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韦小宝身子甚是灵活,一闪之下,那男孩便抓了个空。韦小宝记得,酒舘中几名大汉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击那男孩下颚,砰的一声,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跤!」那男孩一言不发,左手虚晃,韦小宝斜身一让,那男孩手肘撞在他的腰裏。韦小宝痛得蹲了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後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後颈,将他上身越压越低。韦小宝右足反踢,那男孩双手一推,将韦小宝身子送出,拍的一声,教他跌了个狗吃矢。
    韦小宝大怒,一个打滚,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使劲一拖,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来。
    这一倒下来,正好压在韦小宝的身上。这男孩的身材比韦小宝高木得多,他一压在上面。立即以手肘逼住韦小宝的後颈。韦小宝呼吸一窒,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於翻到上面,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轻,压不住对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韦小宝极是滑溜,放开男孩的双腿,钻到他身後,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脚。那男孩一反手,抓住他的右腿,使劲一扯,韦小窦仰面便倒。那男孩扑上去叉住他的头颈,喝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左足鈎转,在那男孩腰间擦了几擦,.那男孩怕痒,嘻的一笑,手上劲力便即松了,韦小宝乘机跃起,抱住他的头颈。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抓住韦小宝後领,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韦小宝一阵晕眩,动弹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说道:「服了么?」韦小宝猛地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声,倒退几步。韦小宝冲将上去,那男孩身子一斜,伸手一钩,韦小宝倒将下来,却狠命抱住了他大腿。两人同时跌倒。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个滚,终於两人互相扭住,均感筋疲力尽,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都觉这塲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开了手。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麽?」韦小宝吃了一惊,便欲伸手去夺,但想对方既已看到了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也是无用,笑道:「包住了脸,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那男孩站起身来,笑道:「好啊,原来你时时到这裏偷食。」韦小宝道:「时时倒也不见得。」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轩昂,对他颇有好感。那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迟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那一个公公手下的。」韦小宝道:「我跟海老公公。」小玄子点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大嚼起来。韦小宝不肯服输,心想你大胆偷食,我的胆子也不小於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肆无忌惮的放入口中。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跤,可是手脚很灵,我居然压你不住,再打几个回合,你便输了。」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咱们再打一会试试。」小玄子笑道:「很好!」两人又扭打起来。
    小玄子会一些摔跤之技,力气又此韦小宝大得多,这一次扭打几回合,韦小宝终於给他骑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韦小宝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起来。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但你不是我对手,再打也没用。」韦小宝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说道:「明天再打,不过要赌钱,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小玄子一怔,道:「好,咱们打一个彩头。明天我带银子来,中午时分,在这裏再打过。」
   

    第九回  赌钱使诈  
   
    韦小宝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不错,一言既出,……马难追。」说着出屋而去。韦小宝抓了一大把点心,放在怀裏,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与人订约比武,虽在狱中,也要越狱赴约,自己这约会可不能不到,否则还称什么英雄奸汉?   
    他想起茅十八虽然身受重伤,仍是誓守信约,在得胜山下等侯两位高手,这等气概,当真令人神往,他听说书先生说英雄故事。听得多了,时时幻想自己也是个大英雄、大豪杰,今日与人订下比武之约,岂可不到?心想明日要来,今晚须得回到海老公处,於是顺着原路,慢慢觅到适才赌钱之处。先前向着右首走,以致越走越远,这次折而向左,走过两道回廊,依稀记得庭园中的花木曾经见过,一路寻将过去,终於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门口,便听到海老公的咳嗽之声,说道:「公公,你好些了吗?」海老公沉声道:「好你个屁!快进来!」韦小宝走进屋去,只见海老公坐在椅上,一张倒塌了的桌子已扶在一旁。海老公问道:「赢了多少?」韦小宝道:「赢了三十两银子,不过………不过………」海老公道:「不过怎么?」韦小宝道:「不过都借给了老吴。」海老公脸一沉,道:「借给老吴这小子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御书房的。怎么不借给温家哥儿俩?」韦小宝不明缘由,道:「温家哥儿没向我借。」海老公道:「没向你借,你不会想法子借给他吗?我吩咐你的话,难道都忘了?」韦小宝道:「我………我作晚杀了这小孩子,吓得什么都忘了。要借给温家哥儿,不错,不错,你老人家确是吩咐过的。」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杀一个人,有什么了不起啦?不过你年纪小,没杀过人,那也难怪。那部书,你有没有忘记?」韦小宝道:「那部书………书………我……我………」海老公又哼了一声道:「当真什么都忘记了?」韦小宝道:「公公,我………我头痛得很,怕………怕得厉害。什………什么都胡涂了。」海老公道:「好,你过来!」韦小宝道:「是 !」走近了几步。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若是再不记得,我杀了你。」韦小宝道:「是,是。」心想:「你只要再说一遍,我便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海老公道:「你去赢温家哥儿俩的银子,他们输了,便借给他们,借得越多越好。过得几日。你便要他们带你到御书房去。他们欠了你的钱,不敢不依,若是推三推四,你就说    要去告诉御书房的总管乌老公。温家兄弟还不出钱来,自会乘皇上不在……」韦小宝道:「皇上 ?」海老公道:「怎么?」韦小宝道:「没……没什麽。」海老公道:「他们一定问你,到御书房干什么。你就说人望高处,盼望见到皇上,能够在御书房当差,温家兄弟不会让你见到皇上的,带你过去时,皇上一定不会在书房中,你就得设法偷一部书出来。」   
    韦小宝听他又说皇上,又说御书房。突然间心念一动:「难道这裏便是皇宫?啊,是了,若不是皇宫,那有这等富丽堂皇?唔,这些人定是服待皇帝的太监了。」太监的形貌声音,与常人大不同,本来一眼便分辨得出。韦小宝无甚知识,虽然听人说过皇帝皇后、太子公主,以及宫女太监,但宫女太监到底是什麽样子,却是半点不知。他和海老公相处一日,又和老吴、温氏兄弟赌了半天钱,可不知他们便是太监,此刻听海老公这麽说,这才渐渐省悟。心道:「啊哟,这麽一来,我岂不是变了小太监?」海老公厉声道:「你听明白了没有?」韦小宝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的书房去。」
    海老公道:「到皇上书房去干什么?去玩吗 ?」韦小宝道:「是去偷一部书出来。」海老公道:  「偷什麽书?」韦小宝道:「这个……这个……什么书……我……我记不起了。」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好好记住了。那是一部佛经,叫做『四十二章经』,这部经书极是陈旧,一共有好几本,你要一起拿来给我。记住了吗?叫什么?」韦小宝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经。」海老公听出他言语中的喜悦之意,问道:「有什么开心?」韦小宝道:「你一提,我便记起了,所以高兴。」原来他听海老公说要他到御书房「偷书」,「偷」是绝不困难,「书」却难倒了人。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两担,要分辨什麽什麽书,可真杀了头也办不到,待得听说书名叫做「四十二章经」,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经」是什么东西不得而知,「四十二」三字却是识得的,五个字之中居然识得三个,自己也不禁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御书房巾偷这部书,手脚可得乾净利落,若是教人瞧见了,你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在了。」韦小宝道:「这个我理会得,偷东西袷人抓住了,还有好戏唱吗?」海老公道:「拿到书後,你就邀温氏兄弟到这裏来,说我有两件值钱的玩意儿送给他们。」韦小宝道:「那是什么?」海老公道:「到那时你自然知道。你骰子掉回来没有?」韦小宝道:「掉回来了。」海老公道:「别躲懒,左右闲着没事,便多练练。」韦小宝应了,走进房中,只见桌上放着碗筷,四菜一汤,没人动过,忙道:「公公,你不吃饭?我装饭给你。」海老公道:「不饿,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韦小宝大喜,来不及装饭,挟起一块红烧肉便吃,虽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饥肠,却是说不出的美味,心想:「这些饭菜不知是谁送来的。这种小事还是别问,自己睁大了眼睛瞧着,慢慢的自会知道。」又想:「倘若这裏真是皇宫,那么老吴,温家哥儿,还有那个小玄子都是太监了。却不知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是怎么一副模样,见上一见倒是不坏。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宫去?赌钱时没听到他们说起拿住了人,想必是逃出去啦。」
    吃完饭後,只怕海老公起疑,便拿着这六颗骰子,在碗裏叮玲玲,叮玲玲的掷个不休,其实骰子中既灌水银,要出什么点子便是什么点子,两年前早巳练得熟极,何用再练?他掷了一会,只觉眼皮渐重,昨晚一夜没睡,这时实在疲倦得很了,不多时便即睡着。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才醒,跟着便有一名粗工太监送饭菜来。这人呆头呆脑,一言不发,放下饭菜,收起午间的碗碟便走。韦小宝服侍海老公吃了半碗饭,又服侍他上床睡觉,自己睡在床上,心想:「明日最要紧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赢他才好。」闭上眼睛,回想酒店中满洲武士和茅十八打架时所用手法,却模模糊糊的记不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大哥要教我武艺,我偏不肯学,这一路上若是学了来,小玄子力气虽此我大,又那裏是我对手?明天若再给他骑住了翻不过来,岂不是大失面子?我这『小白龙』韦小宝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突然心想:「满洲武士打不过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乌龟的对手,何不骗得老乌龟教我些本事?」
    他想到此节,便道:「公公,你要去御书房拿部书来看看,这中间却有一桩难处。」海老公道:「什么难处?」韦小宝道:「今儿我赌了钱回来,遇到一个小……小太监,拦住了路,要我分钱给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说道我胜得过他,才放我走。我跟他斗了半天,所以……所以连饭也赶不及回来吃。」海老公道:「你输了,是不是?」韦小宝道:「他又高又壮,力气也比我大得多,他说天天要跟我比武,那一日我赢了他,他就不来缠我。」海老公道:「这小娃娃叫什么名字?那一房的。」韦小宝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他是那一房的。」
    海老公道:「一定是你赢了钱,神气活现的惹人讨厌,否则别人也不会找上你来。」韦小宝道:「我不服气,明儿再跟他斗过,就不知能不能赢。」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说过不教,便是不教,你再绕弯儿也没用。」韦小宝心中暗骂:「老乌龟倒聪明,不上这当。」说道:「这小玄子又不会武功,我要赢他,也不用学什么武艺,谁要你教了?今儿我明明已骑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力气大,翻了过来。明天我出力掀住他,这家伙未必就能乌龟翻身。」他这一天中已然小心收敛,不说粗俗的言语,但终於忍住说了一句。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过来,那也容易。」韦小宝道:「我想也没什麽难处,我明天一定牢牢掀住他肩头。」海老公道:「哼,掀住肩头有什麽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间之力,你须用膝盖抵住他後腰的穴道,你过来,我指给你看。」韦小宝一骨碌从床上跃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後腰一处所在,轻轻一按,韦小宝便觉全身酸软无力。海老公道:「记住了吗?」韦小宝道:「是,明儿我便去试试,也不知成不成?」海老公怒道:「什么成不成?那是百发百中,万试万灵。」又伸手在他头颈两侧轻轻一按,韦小宝「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觉胸口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海老公道:「你若是出力拿他这两处穴道。他也就无力和你相斗。」韦小宝大喜,道:「成了,明日我定能赢他。」回到床上,心下十分得意。
    次日老吴又来叫他赌钱。那温家兄弟一个叫温有道,一个叫温有方,轮到两兄弟做庄时,韦小宝使出手段,赢了他们四十几而银子。他兄弟俩手气又坏,不到半个时辰,一百多両本钱已输乾了。韦小宝借了五十而给他们,到停赌时温家兄弟又将这五十而银输了。韦小宝心中记着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赌局一散,便奔到那间屋去。
    只见桌上仍是放着许多碟点心,他取了几块,吃了,听得靴子声响,只怕来的不是小玄子,先钻入桌底再说,却听得小玄子在门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韦小宝一跃而出,笑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也笑道:「死约会,不见不散。」韦小宝见他穿的是一身新衣,甚是华丽,心想:「看来小玄子是皇帝得宠的小太监。」心下不禁颇有妒意,寻恩:「待会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气不得!」一声大叫,便向他扑了过去。
    小玄子喝道:「来得好。」扭住他双臂,左足横扫过去。韦小宝站立不定,一交跌倒,拉着小玄子也倒了下来。
    韦小宝一个打滚,翻身压在小玄子背上,记着海老公所教,便欲伸手去拿他後腰的穴道,可是他没练过打穴拿穴的功夫,这穴道岂能一拿便着?拿的部位稍偏,小玄乎已然翻了过来,抓住他的左臂,用力向後拗转。韦小宝叫道:「啊哟,你不要脸,拗人手臂麽?」小玄子笑道:「学摔交就是学拗手臂,什么不要脸了?」韦小宝乘他说话之时一口气浮了,用力向后一撞,将背心撞在他的头上,右手从他臂腋裏穿了过来,用劲向上一甩,小玄子一个身子从他头顶飞过,拍的一声,掉在地下。
    小玄乎翻身跳起,道:「原来你也学这一招『飞云手』。」韦小宝实在不知「飞云手」是什么手法,刚才只是误打误撞,胜了一招,不禁暗自得意,道:「这『飞云手』算得什么,我还有许许多多厉害手法没使出来呢。」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就来比划此划。」韦小宝心道:「原来你是学过躜交的,怪不得我打你不过。可是你使一招,我学一招,最多我给你多摔几交,你的法子我总能学了来。」眼见小玄子又扑将过来,便也猛力扑去。不料小玄子这一扑却是假的,待韦小宝扑到,他早巳收势,顺着韦小宝这一扑的劲道,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扑了个空,本巳收脚不住。再给他顺力一推,登时砰的一声,重重摔倒。小玄子一声大叫,跳过来骑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起,突觉腰间一阵酸麻,後腰两处穴道已被小玄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虽然学会了,却给对方抢先用出,制了机先。韦小宝挣了几下,始终难以挣脱,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
    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韦小宝突然伸足一绊,小玄子斜身欲跌,韦小宝伸手在他腰裏一拳。小玄子痛哼一声,弯下腰来,韦小宝自後扑上,双手拿住他头颈两侧的穴道。小玄子一阵晕眩,伏倒在地。韦小宝牢牢不放,问道:「投不投降?」小玄子哼了一声,突然间双肘向後力撞,韦小宝只感胸口肘骨痛得便欲折断,大叫一声,仰天倒下。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这一回合又是胜了,只是气喘吁吁,也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服了没有?」韦小宝道:「不服,一百个不服。」小玄子道:「你不服便起来打过。」韦小宝双手撑地,只想使劲弹将起来,但胸口要害处给他伸手按住了,什麽力气都使不出来,僵持良久,只得又投降一次。
    小玄子站起身来,只觉双臂酸软。韦小宝勉力站起,身子已是摇摇摆摆,说道:「明儿再来打过,非叫你投降不可。」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次,你也是输,你有胆子,明天就再来打。」韦小宝道:「只怕你没胆子呢,我为什么没胆 ?死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道:「好,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松平常。」海老公道:「没出息,又打输了。」韦小宝道:「若是用我自己的法子,虽然不一定能赢,也不见得准输,可是你的法子太也脓包,人家也是会的,又有什么希奇?」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这法子?你试给我瞧瞧。」
    韦小宝心想:「你眼睛瞎了,试给你看看,难道你看得见么?」突然心念一动,寻思:「也不知他是真瞎还是假瞎,可得试他一试。」当即双肘向後一撞,道:「他这么一撞,只撞得我七窍生烟。」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么一撞,我又怎瞧得见?」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道:「你试着学他的样。」韦小宝心下暗喜:「这老乌龟是真的瞎了。」背心向他,双肘缓缓向後撞去,道:「他用手肘这样撞我。」待得手肘撞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使力。
    海老公嗯了一声,道:「这是『腋底锤』,那也算不了什么。」韦小宝道:「还有这样。」拉住了海老公左手,放到自己右肩,道:「他用力一甩,你身子便从他头顶飞了过去。」海老公道:「这是『飞云手』。」韦小宝道:「原来你早知道了。」跟着拉住他手臂向後拗转,只是拗得极慢,不会拗痛了他,海老公道:「嗯,这是『倒折梅』中的第三手。还有什麽?」韦小宝心道:「原来小玄子这些手法都有个名字,我跟他乱打乱滚,那些手段可也得有几个好听的名字才成。」说道:「我向他扑过去时,这小子身旁一让,却在我背上顺势一推,我就………」海老公不等他说完,便问:「他推在你那一处所在?」韦小宝道:「他一推我便摔得七荤八素,那裏还记得推在什麽所在。」海老公道:「你记记看。是推在这裏麽?」说着伸右手按在他左肩背後。韦小宝道:「不是。」海老公道:「是这裏麽?」按在他右肩背後。韦小宝仍道:「不是。」海老公连按了六七个部位,章小宝都说不是。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问道:「是这裏麽?」说着轻轻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立时记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这个所在,大声道:「是了,一点不错,正是这裏。公公,你怎么知道?」海老公不答,凝思半晌,道:「我教你的两个法子,你说他居然也会,这话不假吧?」韦小宝道:「自然不假。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小子不但会按我後腰,还揪住了我胸口这个地方,我登时气也透不过来,只好暂且投降一次。这叫做……」海老公不理他叫做什麽,伸出手来,说道:「他按在你胸口什么地方?」韦小宝拉过他手来,按住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道;「这里。」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这是『紫宫穴』,这孩子的师父,可真是位高人哪。」韦小宝:「那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我韦……我小桂子今日输了一仗,明日去赢他回来,也非难事。」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五指屈了又伸,伸了义屈,不断的沉思,过了好一会,说道:「他会『小擒拿手』,那倒没什么,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舍穴』上,这是武当派的『绵掌』手法。後来他按你『筋缩穴』,再按你『紫宫穴』,更是武当派嫡传的打穴手法了。原来咱们宫中暗藏着一位武当高手,此人是何居心,这可大费疑猜。你说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纪?」韦小宝道:「比我大着一两岁,想是十五六岁吧,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他打架输了,不能不认,好在对手年纪大,身材高,这一架输了也不算太过丢脸,若不是要海老公传授武艺,比武败阵之争那是决计不说的,回来势必天花乱坠,说得自已是大胜而归。
    海老公沉吟道:「这小子十五六岁年纪,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时候才输?」韦小宝道:「少说也有一个多时辰。」海老公脸一沉,道:「别吹牛,到底多少时候?」韦小宝道:「就算没一个时辰,也有大半个时辰。」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我问你,你便好好的说。这人学过武功,你没学过,打输了又不丢脸。跟人打架,输十次八次不要紧,就是输一百次,二百次,你年纪还小,又怕什麽了?只要最後一次赢了,赢到对手再也不敢跟你打,那才是英雄奸汉。」韦小宝道:「对,当年汉高祖百战百败,最後一次却把楚霸王打得乌江上吊………」海老公道:「什麽乌江上吊,是乌江自刎。」韦小宝道:「上吊也罢,自刎也罢,都是输得自杀。」海老公道:「你总是不肯认输。我问你,今儿跟小玄子打,一共输了几次?」韦小宝道:「也不过一两次,两三次。」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韦小宝道:「真正输的,也不过两次,另外两次他赖皮,我不算输。」
    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时候?」韦小宝道:「我算不准时候,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海老公道:「胡说八道,什么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韦小宝道:「拉矢便慢些,撤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时候。」
    海老公微微一笑,心想这小子比喻虽然粗俗,说得倒是明白,寻思半晌,道:「你没学过武功,这小玄子须得跟你缠上一会,才将你打倒,那么他这功夫便是新学的。不用怕,我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记住了,明天去跟他打过。」韦小宝大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们使大擒拿手,以大压小,自然是必胜无疑。」海老公道:「那也不一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长,要瞧谁练得好。要是他练得好过你,小擒拿便胜过大擒拿。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每一手各有七八种变化,一日之间你也记不全,先学一两手再说。」
    当下站起身来,摆开架式,演了一遍,道:「你先练熟了,跟我拆解。」韦小宝聪明过人,看了一遍便已记得,练了七八次,自以为十分纯熟,说道:「练熟啦!」
    海老公坐在椅上,左臂一探,便往他肩头抓去,韦小宝伸手一格,却是慢了一步,已被他抓住肩头。海老公道:「熟什麽?再练。」韦小宝又练了几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时,海老公左臂一探,姿式招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韦小宝早就有备,只见他手一动便伸手去格,岂知仍是慢了少许,还是给他抓住了肩头。海老公哼了一声,道:「小笨蛋!」韦小宝心中駡道:「老乌龟!」不住练那格架的姿式,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给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不知是什麽缘故。
    海老公道:「我这一抓,你便是再练三年,也避不开的。我跟你说,你不能避,我来抓你肩头,你就须得用手掌劈我手腕,这叫做以攻为守。」韦小宝大喜道:「原来如此。」待得海老公一手抓来,韦小宝右掌发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并不缩手,手掌一偏,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大怒,也是一记耳光打了过去。海老公左掌一翻,抓住他的手腕,顺势一甩,便将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蛋,记住了吗?」韦小宝这一下摔倒,额头撞中墙脚,几乎晕了过去。
    韦小宝大怒之下,一句「老乌龟」刚到口边,总算及时收住,随即心想:「这两下好得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很可学来用一下。」当即爬起身来,将海老公这两下手法想了一下,记在心裏,跟着又再去试演。试到十余次後,海老公本来神秘莫测的手法,瞧在眼裏已不觉太过奇怪,终於练到肩头已不会给他抓中,但那一记耳光,却始终避不开,只不过海老公打他耳光时已不如第一次时出力。轻轻用手指在脸上一拂,便代替了一记耳光,这一拂虽然不痛。但每一次总是给拂中了。
    韦小宝道:「公公,你这一记怎样才避得开 ?」海老公微微一笑,道:「我若是要打你,你再练十年也躲不开,那小玄子却也打你不到。咱们练第二招吧。」当下站起身来,将第二手「大擒拿手」试演了一逼,又照式拆解。
    韦小宝一心要胜过小玄子,学得极是用心,海老公居然也并不厌烦。这天午後直到晚上,两人不停的拆解手法。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够任意伸缩一般,只要随意一动,韦小宝身上使中了一记,总算他下手极轻,每一招都末使力,但饶是如此,当晚韦小宝睡在床上,自头至腿,周身无处不痛,这大半天中,少说也挨了七八百下。
    次日上午韦小宝赌完钱後,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见他又换了件新衣,妒意大盛,一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一声响,将他衣襟撕了一条大缝,这一来忘了新学的手法,给小玄子一拳打在腰裏,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伸指一戳,戳中在他左腿的穴道之中。韦小宝左腿登时动弹不得。一膝跪地,给小玄子在後一推,立时伏倒。小玄子骑在他的背上,又制住了他的「意舍穴」,韦小宝只得投降。
    他站起来时,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扑将过来,便即使出「大擒拿手」,去拗对方手腕。小玄子一缩手,伸拳欲打,这一招已给韦小宝料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扭了过来,跟着以左肘在他背心一撞,小玄子大叫一声,难以反抗,这一回合却是韦小宝胜了。
    两人比武以来,韦小宝首次得胜,心中的喜悦不可言喻。他虽在杨州得胜山下杀过一名侍卫,在宫中又杀过小桂子,但两次均是使诈。他生平和人打架,除了欺侮八九岁的小孩子战无不胜之外,和大人打架,那是必输无疑,偶然占一两次上风,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撤泥沙等等卑鄙手段。以真本事获胜,这一役可说是生平第一次。他心中一喜,不免心浮气粗,第三回合却又输了。   
    第四回合上韦小宝留了神,使出「大擒拿手」」,和对方扭打良久,竟是僵持不下,到後来两人都没了力气,搂住了一团不停喘气,只得罢斗。小玄子笑道:「你今天时本事长进了,跟你比武有些味道,是谁教你了?」韦小宝道:「这本事我早就有的,前两天没使出来而已,明天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你要不要领教?」小玄子哈哈大笑,道:「自然要领教的,可不要是大叫投降的手段。」韦小宝道:「呸,明天非要你大叫投降不可。」
    韦小宝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我扭拄了那小公子的手腕,再用手肘在他背上这么一撞,这小子只好服输。」
    海老公问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几个回合?」韦小宝道::「打了四塲,各赢两塲。」海老公道:「你说话七拆八扣,若是打了四场,你最多只赢一场。」
     

    第十回  潜入禁宫   
        
    韦小宝笑了笑,道:「第一塲我没赢。第二场却的的确确是我赢了,若有虚言,天诛地灭。第三塲他不算输。第四塲打得大家没了气力,约定明天再打过。」海老公道:「你老老实实说给我听,一招一式,细细比来。」
    韦小宝记心虽好,但毕竟对於武术所知太少,这四塲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却说不完全,他只记得第三塲取胜的那几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败。韦小宝只是含糊其辞的想混过去,最後总是给他逼问到了真相。小玄子用以取胜的招式,海老公一一举出,便如亲见一般,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他这麽一提,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说道:「公公,你一定有大,教他不防,我就翻上来压住你。那知你不上!」   
    海老公低头沉思,喃喃的道:「果真是武当高手,果真是武当高手。」韦小宝又惊又喜,道:「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我能跟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的一声,道:「别臭美啦!谁说是他了?我是说教他拳术的师父。」韦小宝道:「你是什么派的,咱们这一派武功天下无敌,自然要比武当派厉害得多,那是不用说的了。」他还不知海老公是何门派,已在大肆吹嘘。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韦小宝大喜,道:「那好极了,武当派的武功一遇上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夹着尾巴便逃。」海老公哼的一声,道:「他使的既是武当嫡传正宗擒拿手,咱们只须以少林嫡傅正宗擒拿手法对付,否则非其之敌。」韦小宝道:「是啊,我打输了事小,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威名,却是大大的不值得了。」他并未拜师入门,居然自称起「咱们少林派」起来。   
    海老公道:「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本意只在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不再料缠不清,你便可以去御书房取书。可是眼前局势有变,这小子果是武当嫡系,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须一招一式的从头教起。你会不会弓箭步?」韦小宝道:「弓箭步吗,那当然是弯弓射箭时的姿式了。」海老公脸一沉,道:「要学功夫,便得虚心,不会时就说不会。学武的人,最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称为『弓足』;前腿斜挺,其形如箭,称为『箭足』,两者合称,就叫做『弓箭步』。」韦小宝道:「这个我理会得,那也不难。」   
    海老公哼了一声,当即自「连环手」开始,将推肘、反背贴身靠、前倒扒、白马翻蹄、鲤鱼托鳃、迎风屈柳、踢顺脚、劈捶、通天炮、金丝攀眉、撑滑前倒扒、猴坐毫、缠丝、捶腰、滚蹄、撑手、贯耳、填虚等一十八手拆解的方法都教给他。那是第一路的一十八式,每路十八式,十八路便共有三百二十四种变化。这天海老公的教法和昨天已然不同,不再急求速成?和韦小宝拆解之时,不住叮嘱解释,不似昨日那般又打耳光,又劈头颈。韦小宝少吃了许多苦头,又明白了每一手擒拿拆解的道理,学得津津有味,不住赞美:「这一手真是妙极,那小子说什么也不能抵挡。」一直学到吃饭时,韦小宝居然将第一路擒拿手的一十八式变化都学全了。海老公道:「小子油腔滑调,记性倒好。」言下颇有赞许之意。晚饭过後,两人又再反覆练习。只是这一路擒拿手拆解之时,须得弯腰转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却不跟他来这一套,只是出声指点,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式手法是否有误。
    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手比武,自忖昨天四塲比赛,输了两塲,赢了一塲,今日多学了这许多功夫,自非四塲全胜不可。那知一动手,这些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时,往往并不管用,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了开去,一上来两塲连输。韦小宝又惊又怒,在第三塲中小心翼翼,才以一式「迎风屈柳」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後力扳,小玄子翻不过来,只得认输。
    韦小宝一得意,第四塲心浮意粗,便又输了,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双腿挟住了项颈,险险窒息。他投降之後,站起身来,骂道:「他妈的,你………」小玄子脸一沉,喝道:「你说什么?」神色之间,自有一股凛然之威。韦小实吃了一惊。寻思:「不对,这裏是皇宫,可不能口出粗言,别要拆穿了西洋镜。」忙道:「我说我这一招『他妈的』式打你不过,只好投降。」小玄子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这一招手法叫做『他妈的』?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道:「还好,还好!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不懂外边骂人的言语。」便胡诌道:「这式『踢马蹄』本来是学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他不防,我就翻上来压住你。那知你不上当,这「踢马蹄』式便用不出了。」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么踢马蹄,就是踢牛蹄也赢不了我。明天还打不打?」韦小宝道:「那还用多说,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宝宝,不能瞒我。」小玄子道:「什么话 ?」韦小宝道:「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
    小玄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么名堂?」韦小宝道:「这有何难处?这是武当派嫡传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大擒拿手』,你终於是差了一级。」小玄子哈哈大笑,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韦小宝道:「胜败兵家常事,不以输赢论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败论英雄。」
    韦小宝道:「输赢就是成败。」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是「成败」二字太难,一时想不起来,却给小玄子说了出来,心下微感佩服:「你也不过比我大得一两岁,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叹了口气、道:「公公,我在学功夫,人家也在学,不过人家的师父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说自己不成,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塲全输了,混小子不怪自己,却来埋怨旁人。」韦小宝道:「我今天问过了,人家的师父的的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海老公道:「他认了吗?」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韦小宝道:「我问他:『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说:『咦,你怎麽知道?』那不是认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但随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难之事,过了良久,道:「今日咱们来学大擒拿手的第二路。」
    这第二路少林擒拿手,分为横擂拳、滚蹄、天秤手、顺手牵羊、倒栽葱、千斤坠、盘肘、卷手、三拆腰、偷桃、翻掌、倒拔垂杨、坐腿三截、虾蟆纵等一十八式。这一路擒拿手中,已渗杂了拿穴的手法。如使「天秤手」时以四指扣住对方掌心,而以大指在对方掌背骨缝闾钉牢,使敌方手掌觉痛,不得不顺我之势;又如「顺手牵羊」一招须以大指钉住对方虎口,再拉动其身。其中扳揩拗掌等等小小功夫,倒颇似韦小宝平时与人打架时所用,只是加上了拿穴的手段,再乘势借力,使出时的威力,与他原来的混打乱抓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次日韦小宝和小玄子相斗,第一二路擒拿手一起使用,已有三十六种招式可使,变化自是繁复得多。可是他招式增加,小玄乎的招式也相应增加,打来打去,五塲比赛中韦小宝还只赢了两塲。输了三场。   
    话休絮烦,每日上午,韦小宝便是去和老吴、平威、温有道、温有方等太监们赌钱。初起几日,他用白布蒙脸,後来渐渐越蒙越少。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一来赌得兴起,二来他不住借钱於人,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的习以为常,居然无人相询。赌罢局散,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饭後学习武功,直至夜深方休。   
    那擒拿法越是学到后来越是艰难,一路手法须分四五日方能学完,而演习拆解,更须七八日方才稍见纯熟。海老公的咳嗽时凶时缓,咳得厉害时无法教导,只好由韦小宝自行温习。时日忽忽,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近二月,他亲眼见到海老公制住茅十八时武功的厉害,知道得能受他指点,那是终身受用不尽,是以学艺时十分用心,何况每日有钱可赌,日子过得虽不逍遥,却是十分快乐。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肆意谩骂,又不敢在皇宫中偷鷄摸狗,撒赖使泼,未免是美中不足。海老公每日督促他习武,而对小玄乎功夫的进展,更是查问得详细异常。韦小宝初时对小玄子心怀敌意,但两个月斗了下来,日日见面,竟然越来越是投机。比武之时,韦小宝也已不是老吃败仗,虽然仍是输多赢少,但偶尔也有几日能占到上风。韦小宝最是好胜,这一来,习武之心更是热切了。
    这两个月赌钱赌了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这一日没赌完钱,温有方已输得乾乾净净,温有道也只剩下几钱银子。两兄弟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韦小宝道:「桂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说话。」韦小宝道:「好,要银子使,拿去不妨。」温有方道:「多谢了 !」两兄弟走出门去,韦小宝跟着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厢房。   
    温有道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韦小宝最喜戴高帽子,给他这麽一奉承,登时心花怒放,说道:「那裏,那裏?自己哥儿们,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麽紧!」说着取过三十两银子,递了过去。温有道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欠下你的钱子着实不少,你兄弟虽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却是十分不安。」
    温有方道:「现下银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气越来越旺,我哥儿却是越来越霉,照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这样一笔债背在身上,做人也没有味道。」韦小宝笑道:「欠债不还,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两位以後提也休提。」温有方叹了口气,道:「小兄弟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老实不客气说,咱哥儿的债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是欠一百年不还也不打紧,是不是?」韦小宝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三百年年却又如何?」
    温有方道:「二三百年吗?大夥儿都没这个命了。」说到这裏,转头向兄长望去,温有道点了点头,温有方续道:「可是咱哥儿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却厉害得紧。」韦小宝道:「你说海老公?」温有方道:「可不是吗?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过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温家老大老二便吃不了要兜着走啦。因此咱们得想一个法子,怎生还这一笔银子才好?」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海老公这老乌龟果然是料事如神。这些日子来我只记着练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御书房偷书的事给忘了。我且不提,听他们有何话说。」当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温有方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们这笔债,别向海老公提起。以後咱哥儿赢了回来,自然连本带利,一起奉还,不会拖欠分文。」韦小宝心头暗骂:「你奶奶的,你两只臭乌龟当我韦小宝是不懂事的大羊牯?凭你这两只臭乌龟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赌钱还有赢回来的日子?」当下面有难色,说道:「可是我已向海公公提起了,他老人家说,这笔银子嘛,还总是要还的,迟些日子倒也不妨。」
    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尴尬,他二人显然对海老公十分忌惮。温有道道:「那么小兄弟可不可帮这样一个忙?以後你赢了钱,去交给海老公,便说………便说是我们还你的。」韦小宝心中又再暗骂:「越说越不成话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儿麽?」说道:「这样虽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
    温氏兄弟听他口气松动,登时满面堆欢,一齐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帮忙。」温有方道:「小兄弟的好处,我哥儿俩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韦小宝道:「倘若这麽办,我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没口子的答应:「成,成?什么事都成。」
    韦小宝道:「我在宫裏这许多日子,连皇上的脸也没有见过。你二位在御书房服侍皇上,我想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温有道连连搔头,温有方道:「这个………这个………这个………」连说了七八个「这个」,再也接不下去。韦小宝道:「我也不想对皇上奏什么事,只不过到御书房去躭一会儿,能见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做奴才的福气,要是没有福见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温有道忙道:「这个容易,今日申牌时分,我到你那儿来,便带你去御书房。这个时候,皇上总是在书房裏做诗写字,你多半能见到,别的时候,皇上在殿上办事,那便不易见着了。」说着斜头向温有方霎了霎眼睛。韦小宝何等几灵,立时瞧在眼裏,心中又是「臭乌龟、贼王八」的乱駡一阵。
    韦小宝寻思:「这两只臭乌龟听说我要见皇帝,神色为难得很,他们说申牌时分皇帝一定在御书房,其实是一定不在御书房。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我又何尝想见了?他奶奶的皇帝若是问我什麽话,老子又怎答得出?一露出马脚,那还不是满门抄斩?说不定连老子的妈妈也要从扬州给拉来杀头。海老乌龟教我武功,也不知教得对不对,为什么打来打去,总是打不过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经』还是『四十二章经』,从御书房裏偷了出来,给了海老乌龟,他心裏一喜欢,说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道谢,道:「咱们做奴才的,连万岁爷的金面也见不着,死了定给阎王老子大骂乌龟王八蛋。」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这两个多月下来,已学了一口京片子,虽然偶尔还露出几句扬州土话,但旁人听来,已是毫不起疑了。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後,同到屋裏,只和海老公说比武之事,心想待我将那部经书偷来,好教海老公突然惊喜一塲。
    未牌过後,温氏兄弟果然到来。温有方轻轻吹了声口哨,韦小宝便溜了出去。温氏兄弟打个手势,也不说话,向西便行。韦小实跟在後面,有了上次的经历,他一路上便留心穿廊过户时房舍的形状,以免回来时迷失了道路。从他住屋去御书房,比之去赌钱的所在更远,直走了一顿饭时分,温有道才轻声道:「御书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韦小宝道:「我理会得。」
    两人带着他绕到後院,从旁边一扇小门中挨身而进,再穿过两座小小的花园,走进一间大房间中。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摆满了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卷。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暗叫:「糟糕,糟糕,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养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裏摆了这许多书,整天见的都是书,还能赌钱麽?海老公要的这部书,我可到那裏找去?」他生长市井,一生之中可从来没见过书房是什么样子,只道一个人房中放得有七八本书,也就是个书房了。从七八本书之中,检一本写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几个字的书,倒还不是难事,此刻眼前突然出现了千卷万卷书籍,当真令他眼花缭乱,不由得手足无措,当下转身便想逃走。
    温有道低声道:「皇上还得一会,便进书房来了,坐在这张桌边读书写字。」韦小宝见那张紫檀木的书桌极大,桌面金镶玉嵌,一见便知是十分华丽之物,桌上摊着一本书,左首放着砚台笔筒。椅子上披了锦缎,绣着一条金龙。韦小宝虽然大胆,见了这等气派,心中也不禁怦怦乱跳,寻思:「他奶奶的,这乌龟皇帝倒会享福!」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缕缕青烟,烧着檀香。
    温有道道:「你躲在书架後面,悄悄见一见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读书写字的时候,不许旁人出声,你可不得咳嗽打喷嚏。否则皇上一怒,说不定便叫侍卫将你拖出去斩首。」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喷嚏,更加不得放晌屁。」温有道脸一沉,道:「小兄弟,御书房不比别的地方,可不能论不恭不敬的胡话。」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不敢说了。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一个拿了抹布,到处抹拭。书房中本就一尘不染,但他二人还是细心收拾。
    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後,各人从一只柜子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白布,再在各处揩抹,揩一会,拿起白布来瞧瞧当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直抹了大半天,这才歇手。温有道道:「小兄弟,皇上这会儿不来後书房,今天是不来啦。躭会侍卫大人便要来巡查,若是见到你这张生面孔,大夥儿可吃罪不起。」韦小宝:「你们先去,我再等一会就走。」温氏兄弟齐声道:「那不成!」温有道道:「宫裏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之处,该由谁侍候,是半分也乱不得的。宫裏太监宫女几千人,若是那一个想见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还成体统吗?」温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儿不肯帮忙,咱二人能够进御书房,每天只有这半个时辰,打扫揩抹过後,立刻便须出去。不瞒你说,别说是你不能在御书房裏多一躭。便是咱哥儿俩,过了时不出去。给侍卫大人能查到了,那也是重则抄家杀头,轻则坐牢打板子。」
    韦小宝道:「那有这么厉害?」温有方顿足道:「皇上身边的事,也开得顽笑麽?小兄弟,你想见皇上,咱们明日这时再来试试运气。」韦小宝道:「好,那麽咱们走吧!」温氏兄弟如释重负,一个挽住他左臂,一个挽住他右臂,恐他不走似的,挟了他出去。韦小宝突然道:「其实你们两个,也从来没见过皇上,是不是?」
    温有方一怔,道:「你………你………怎么………」他显是要说「你怎么知道?」温有道比较机灵,忙道:「我们怎么没见过?皇上在御书房读书写字,那是常常见到的。」韦小宝心想:「每天这时候,你们进御书房来揩抹灰尘,这时侯皇帝自然不会来,难道你两个王八蛋东摸西摸抹灰尘的孙子德性,皇帝爱瞧得很麽?」温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应还银子给海公公,我兄弟俩日後必有补报。要见皇上嘛,那是一个人的福命,命中若是注定没这个福气,可也勉强不来。」
    说话之间,三个人已从侧门中出去。韦小宝道:「既是如此,过几天你们再带我来碰碰运气吧!」二人连说:「奸极,好极!」三人就此分手。韦小宝快步回去,穿过了两条走廊,离温氏兄弟已远,便在一扇门後一躲,过得一会、料想他二人已经去远,便悄悄从门後出来,循原路回到御书房去,去推那侧门时,不料裏面已经闩上。韦小宝一怔,心想:「只这么一会儿,裏面便已上了闩,看来温家兄弟的话不错,侍卫们当真来巡查过了。不知他们走了没有?」
    附耳在门上一听,不闻有何声息,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庭院中并无一人,他想了一想,从怀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来。这匕首便是当日用来刺死小桂子的,他潜身皇宫,自知危机四伏,自从那日起,这匕首便始终没离过身。当下将匕首叶子从门缝中插了进去,轻轻拨得几拨,门闩便向上拾起。他将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先抓住了门闩,不让落地出声,这才推门,闪身入内,反身又关上了门,上了门闩,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一步步的挨过去,探头在御书房中一张,幸喜无人,等了片刻,这才进去。
    他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龙綉锦缎的椅子,心中忽有个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妈的,这龙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当即坐入了椅中。他初坐下时心中怦怦乱跳,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怎麽舒服,他妈的,做皇帝也没有什麽了不起。」毕竟不敢久坐,便去书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经」,可是书架上几千部书一部叠一着部。那些书名一百本中难得有两三个字识得。他拼命去找「四」字,那「四」字倒找到了好几次,可是下面却无「十」字「二」字,原来他找到的全是「四书」,什么「四书集注」,「四书正义」之类。找了一会,看到了一部「十三经注疏」,识得了「十三」二字,欢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终究不是「四十二章经」。
    正自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了进来,韦小宝大吃一惊,要想溜出,已然不及,急忙贴墙而立,缩在一排书籍後面。只听那人进了书房,却不坐下,只在房中慢慢踱步,韦小宝暗叫:「糟糕,定是侍卫们在房中巡视了,莫非我从後门进来。给他们发现了踪迹?」想到若是给侍卫拿住,势非立刻砍头不可,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皇上,己在御书房外侯旨。」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这人便是皇帝。那鳌少保便是茅十八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听说此人号称满州第一勇士,却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样。非得偷瞧一下不可。」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重,一人走进书房,说道:「奴才鳌拜叩见皇上!」说着跪下磕头。韦小宝急忙探头一张,只见一个魁梧的大汉爬在地下磕头。他不敢多看,只怕鳌拜一抬起头来便见到了自己,忙将头缩回,但将身子稍稍移出,对准鳌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头,又在向老子磕头。什麽满洲第一勇土,第二勇士,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在向我韦小宝磕头?」
    只听皇帝说道:「罢了!」鳌拜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苏克萨哈蓄有异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处极邢不可。」皇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鳖拜又道:「皇上刚刚亲政,苏克萨哈这厮便上奏章,说什么『兹遇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如綫余息  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藐视皇上吗?皇上不亲大政,他可以生,皇上一亲大政,他就要死了,难道皇上对奴才们真是这等残暴?」皇帝仍是嗯了一声。
    鳌拜道:「臣和王公贝勒大臣会议,都说苏克萨哈共有廿四项大罪,怀抱奸诈,存蓄异心,欺藐幼主,不愿归政,实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应与其长子内大臣察克旦一共凌迟处死;养子六人,孙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斩决。其族人前锋统颌白尔赫图、侍卫额图等也皆斩决。」皇帝道:「如此处罪,只怕太重了吧?」
    韦小宝心道:「这皇帝说话声音像个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当真好笑。」鳌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纪还小,於执政大事恐怕还不十分明白。这苏克萨哈奉先皇遗命,与奴才等共同辅政,听得皇上亲政,该当欢喜才是,他却上了奏章,讪谤皇上,显是包藏祸心,请皇上准臣下之议,立加重刑。皇上亲政之初,应该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惧。倘若宽纵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日後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首不敬,行事无体,皇上的事就不好办了。」韦小宝听他说话的语气很是骄傲,心道:「你这老乌龟自己先就出言不敬,行事无礼。他说皇帝年幼,难道皇帝是个小孩子吗?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说话声音有些像小玄子。」只听得皇帝道:「苏克萨哈虽然不对?不过他是辅政大臣,跟你一样,都是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亲政之初,就……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先帝在天之灵,只怕不喜。」
    鳌拜哈哈一笑,说道:「皇上,你这几句可是小孩子的话了。先帝命苏克萨哈辅政,是嘱咐他好好侍奉皇上,用心办事。苏克萨哈若是体念先帝的厚恩,该当尽心竭力,赴汤蹈火,为皇上效犬马之劳,那才是咱们做奴才的道理。可是这苏克萨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讪谤皇上,说什么致休艺命,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紧,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紧了。那是这厮对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对不起这厮,哈哈,哈哈!」


    第一一回  权臣欺主
   
    他在皇帝面前哈哈大笑,显得肆无忘惮之极,其实这几句话也不见得有什么可笑。
    皇帝道:「鳌少保有什么好笑?」鳌拜一怔,知道自己笑得失态,忙道:「是,是,是,是。」皇帝道:「就算不是朕对不住苏克萨哈,但如此刻杀了他,未免有伤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就会说先帝无知人之能。朝廷将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布於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来苏克萨哈这厮如此罪大恶极,这样的坏蛋,先帝居然会用做辅政大臣,和你鳌少保并列,这这……岂不是太没见识了麽?」韦小宝心想:「这小孩子皇帝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鳌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爱怎么想,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谅他们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有谁敢编排一句先帝的不是,瞧他们有几颗脑袋?」皇帝道:「古书上说得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一味杀头,不许百牲说出心头的话来,终究不好。」鳌拜道:「汉人书生的话,是最听不得的。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怎么汉人的江山,又会落入咱们满人手裏呢?所以臣奉劝皇上,汉人的这许许多多书,还是少读为妙,只有越读脑子越胡涂了。」皇帝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鳌拜又道:「想奴才当年跟随太宗皇帝和先帝爷东征西讨,从关外打到关内,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汉字不识一个,一样杀了不少南蛮。这打天下,保天下嘛,还是得用咱们满洲人的法子。」
    皇帝又哼了一声,道:「少保的功劳当然极大,否则先帝也不会这样重用少保了。」鳌拜道 :「奴才就只知道赤胆忠心,跟皇上干事。打从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皇上都是一样。皇上,咱们满洲人办事,讲究有赏有罚,忠心的有赏,不忠的处罚,这苏克萨哈非但不是忠臣,而且是个大大的奸臣,臣以为非处以重刑不可。」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我单听你的声音,就知你是个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杀苏克萨哈,到底自己有什麽原因?」鳌拜道:「我有什麽原因?难道皇上以为臣有什么私心?」他声音越说越响,语气也越来越是凌厉,顿了一顿,又厉声道:「臣为的是咱们满洲人的天下。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可不能让子孙给误了。皇上这样问臣,臣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听他说得这样凶狠,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一个魁梧的大汉满脸横肉,双眉倒竖,凶神恶煞般的走来,双手握了拳头,身上骨骼中格格的直响。一个少年「啊」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中跳了起来。这少年一侧头间,韦小宝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少年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天天和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韦小宝见到皇帝的相貌,纵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决不会呼喊出听,但一见到居然是小玄子,这一下惊诧直是非同小可,呼声出口,知这大事要糟,当即转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电转:「小玄子武功比我为高,这鳖拜更是厉害,我说什么也逃不出去。」灵机一动,便即纵身而出,挡在皇帝的身前,向鳖鳌喝道:「鳌拜,你干什么?你胆敢对皇上无礼麽?你要打人杀人,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鳌拜是满清身经百战的大功臣,功大权重,对康熙皇帝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裏。康熙讽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於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疮。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倒也无犯上作乱之心,突然间见书架後面冲出一个小太监来,挡在皇帝的面前。叱责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胁皇帝,急忙倒退数步,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说着又倒退了两步,垂手而立。   
    原来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正是当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烨,眼见韦小宝不识得自己,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就说是「小玄子」,这是孩童心性、原不足异。他秉承满洲人习性,喜爱角骶之戏,只是练习摔角这门功夫,必须扭打跌扑,扳颈拗腰。侍卫们虽教了他摔角之法,却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粗鲁无礼?有谁敢去甩力扳他的龙头,扼他的御颈?被逼不过之时,只好装模作样,皇帝一腿扫来,扑地便倒,一手扭来,跪下投降,勉强要还击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边缘,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嘱,必须真打,众侍卫没一个有此胆子,最多不过扮演得像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拼,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最後关头方输,这摔角之戏,却是万难假装,就算最後必输,中间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交?
    康熙对摔角之技兴味极浓,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拼时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对手,便战战兢兢,死样活气,心下极不痛快,後来换了太监做对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可是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却万难办到,有时真想微服出宫,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这样做究竟太过危险,在少年皇帝心中,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这天和韦小宝相遇,比拼一场,韦小宝出尽全力而仍旧落败。康熙心中不胜之喜,生平以这一架打得最是开心。韦小宝约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从此两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终不揭破自己身份,比武之时。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心想这小太监一知道自己是皇帝,动起手来便毫无味了。
    此後康熙(作者按:康熙本是年号,但通俗小说习惯,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以便读者)的武功日有长进,韦小宝居然也是蒸蒸日上,两人打来打去,始终是旗鼓相当,而韦小宝却又是稍逊一筹。这一来,康熙须得努力练功,才不致落败。他是个十分要强好胜之人,练功越有进步,兴味越浓,对韦小宝的好感也是大增。这日鳌拜到御书房来启奏要杀苏克萨哈,他早知鳌拜为了镶黄旗和正白旗两旗换地之争,与苏克萨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杀苏克萨哈,乃是出於私怨,因此迟迟不肯准奏。那知鳌拜嚣张跋扈,盛怒之下,显出武人习气,捋袖握拳,便似要上来动手。鳌拜身形魁梧,武功甚高,康熙见他气势涌涌的上来,不免吃惊,一众侍卫又都侯在御书房外,呼唤不及,何况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没做理会处,恰好韦小宝跃了出来。康熙心下大喜,寻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待见鳌拜退下,更是宽心。韦小宝情不自禁的出声惊呼,泄露了行藏,只得挺而走险。出来向鳌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不由心中大乐,大声道:「杀不杀苏克萨哈,自当由皇上拿主意,你对皇上无礼,想拔拳头打人,不怕杀头抄家吗?」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适才行事实在太过鲁莽,当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乱语,奴才是个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亲大政,对鳌熙原是十分忌惮,眼见他已有退让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脸,须得装作害怕他的权势,慢慢再设法收拾,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韦小宝躬身道:「是!」退到书桌之旁。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冲锋陷阵惯了的,原不如读书人那样斯文,我也不来怪你。」鳌拜大喜,道:「是,是。」康熙道:「苏克萨哈之事,便依你办理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赏忠罚奸。」鳖拜更是喜欢,说道:「皇上这才明白道理了。臣今後总是努力给皇上办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禀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赏。」鳌拜喜道:「多谢皇上。」康熙道:「还有什麽事没有?」鳌拜道:「没有了。臣告退。」康熙点点头,鳌拜笑容满脸,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跳了下来,笑道:「小桂子,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韦小宝道:「皇上,我这……这可该死,一直不知你是皇帝,跟你动手动脚,大胆得很。」康熙叹了口气,道:「唉,你知道之後,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极了。」韦小宝笑道:「只要你不见怪,我以後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汉。」说着伸手出来,韦小宝一来不知宫廷中的规矩,二来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惫懒人物,当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後若不真打,不是好汉。」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康熙在母亲和众大臣眼前,一直循规蹈矩,装作少年老成的模样,见了一众宫女太监,也始终摆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但少年人爱玩爱闹,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只有和韦小宝在一起,他才无拘无束,生平无此之乐。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自幼的抚养教诲,就与常人大大不同,一哭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众目所视,当真是没半分自由。一个囚犯关在牢中,还可随便说话,在牢房之中,总还得以任意行动,但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负责教读的师保,服侍起居的太监宫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麽乱子,整日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师傅便谆谆劝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宫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唯恐太子着凉感冒。一个人自幼至长,日日夜夜,受到如此严密看管,实在殊乏生人乐趣。历朝颇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实由皇帝一得行动自由之後,当即大大发泄历年所积的闷气。种种行径,令人觉得匪夷所恩,其实也不过是发泄过份而已。   
    康熙自幼也受到严密看管,直到亲政,才得时时叫宫女太监去得远远地,不必跟随左右,由此而得享与韦小宝扭打之乐。在寻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与游伴乱叫乱跳,乱打乱闹,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方得有此「福缘」。
    他拉住韦小宝的手,道:「在有人的时候,你叫我皇上,无人之时,咱们仍和从前一样。」韦小宝笑道:「那再好没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还道皇帝是个白胡子老公公呢。」康熙心想:「就算先帝在世之日,也不是白胡子老公公,你这小家伙怎地什么也不知道?」问道:「难道海老公没跟你说起过我麽?」韦小宝摇头道:「没有,他便是教我练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谁教的?」康熙笑道:「咱们说过无人之时,还是和从前一样。怎么叫我皇上了?」韦小宝笑道:「对,我心裏可有点慌。」康熙叹了口气,道:「我早料到。你一知我是皇上之後,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跟我比武了。」韦小宝道:「我尽力而为,不过只怕不大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谁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说。你问来干什么?」韦小宝道:「那鳌拜自以为武功了得,对你磨拳擦掌想要打人一般。我想你师父武功很高。不妨请你师父来对付他。」康熙微微一笑道:「不成的。我师父怎能做这种事?」韦小宝道:「可惜我的师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则请他来打鳌拜,多半也赢得了他。啊,有了,明儿咱二人联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这鳌拜虽说是满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联手而斗,也未必会输给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但随即知道此事决计难行,摇了摇头,叹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话了。」韦小宝道:「你不是皇帝就好了!」康熙点了点头,一霎时间,颇有些羡慕韦小宝这小太监,爱干什么便干什麽,虽在皇宫之中,倒也逍遥自在。给韦小宝一提鳌拜,适才他横眉怒目,气势汹汹,大踏步走上前来的神态,康熙思之犹有余悸,寻思:「这人对我如此无礼,他要杀谁便非杀谁不可,半点也不将我瞧在眼裏,到底他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只是朝中宫裏的侍卫,眼下都由他统率,八旗兵将也归他调动,我若是下旨杀他,他作起乱来,只怕先将我杀了。我须得先换侍卫统领,再撤他的兵权,然後再罢他他辅政大臣的职位,最後才将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方泄我心头之恨。」
    但转念又想,此计也是不妥,只要一换宫内侍卫的首领,鳌拜便知自己要对付他了,此人大权在握,若是给他先下手为强,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暂且不动声色,须得想个妥善的法子来对付才是。他不愿在韦小宝面前显得没有主意,说道:「你回海老公那裏去吧,好好的用心学本事,明日咱们仍在那边比武。」韦小实应道:「是。」康熙又道:「你见到我和鳌拜的事,可不许跟谁提起。」韦小宝道:「是。这裏没有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请安磕头了。」康熙哈哈一笑,道:「不用了。」   
    韦小宝虽然没偷到那部「四十二章经」,但发现日日与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当今皇上,实是兴奋万分。幸好海老公双眼盲了,瞧不出他神情有异,只是觉得他今日言语特多,不知遇上了什麽高兴事情,试探了几句,韦小宝却十分机警,不露半点口风。
    次日韦小宝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颇想和平日一样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卫时尽管守得严密,反击的招数却不知不觉间疲弱无力。康熙明白他的心意,进攻时也不出尽全力,心想对方既有顾忌,自己若是使劲攻击,未免胜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韦小宝已输了两个回合。康熙叹了口气,道:「小桂子,昨天你到我书房去干什么 ?」韦小宝道:「温有道昨天发烧。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御书房去帮着打扫收拾。我没做惯,手脚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随口撒谎原是他的特长,说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而且几乎连自己也相信确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後,咱们再不能真打了。」韦小宝道:「我也觉得今日打来没什么劲道。」康熙道:「我倒想了个法儿在此。咱们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别人打,过过瘾也是好的。来,你跟我去换衣服,咱们到布库房去。」韦小宝道:「布库房是什麽地方?放布匹的库房吗?」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库房是武士们练武摔跤的地方。」韦小宝拍手笑道:「那好极了!」   
    原来康熙每日来跟韦小宝比武,总是换了便服,以防给他瞧破真相,当下回去更衣,韦小宝跟在後面。康熙一换了袍服,十六名太监前呼後拥,到布库房去瞧众武士摔跤,那就神色庄严,再也不跟韦小宝说笑了。   
    众武士见皇上驾到,无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会,叫了一名胖大武士过来,说道:「我身边有个小太监,也学过一点摔跤,你教他几手。」转头向韦小宝道:「你跟他学学。」说着左眼夹了一夹。他二人均已见到,这武士虽然身材魁梧,却是笨手笨脚,看来不是韦小宝的对手。
    两人下塲之後,扭打几转,韦小宝使出一招「顺水推舟」,借力打力,将那武士推出去跌了个狗吃矢。众武士和太监齐声喝采,康熙甚是喜欢,命近侍太监赏了一锭银子给韦小宝,暗想:「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这胖大家伙,我自然也能。」他心痒难骚,跃跃欲试,但碍於万乘之尊,总不能下塲动手,叹了口气,向近侍太监道:「你去选三十名小太监来,都要十四五岁的,叫他们天天到这裏来练功夫。那一个学得快的,像这小桂子那样,我就有赏赐。」那太监答应了,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韦小宝回到屋中,海老公问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韦小宝倒是说得有声有色,似乎一番大战,双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细问之下,立刻发觉了破绽,沉着脸问道:「小玄子怎么啦?今日生了病吗?」韦小宝道:「没有啊,不过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从头到尾,一招一式的说给我听。」   
    韦小宝情知瞒他不过,只得照实将今日比武的情形细细说了。海老公抬起了头,缓缓道:「这一招你明明可以用『苦海回头』,将他脑袋扳向左方,你却用『挟山超海』,想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败。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在让他,那是什么缘故?」韦小宝笑道:「我也没故意让他。只不过他打得客气,我出手也就容情些。我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过份了。」他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心下不自禁的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过你的打法不是手下容情,而是不敢碰他。你……你……你终於知道了?」韦小宝心中一惊,道:「知道什么?」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发见的?」韦小宝道:「说什么啊?我这可不懂了。」海老公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说来!你怎么知道小玄子的真实身份?」一伸手,已抓住了他左腕。韦小宝登时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响,似乎即便欲折断,叫道:「投降,投降!」海老公道:「你怎样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劲。韦小宝道:「我已叫了投降,你还不放手?」海老公道:「我问你话,你就好好的答。」韦小宝道:「好,你若早知道小玄子是谁,我就跟你说其中的原因。否则的话,你就是捏死了我,我也不说。」海老公道:「那有什麽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第一天教你武功之时,早就知道了。」韦小宝喜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可瞒得我好苦。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於是将昨天在御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讲到今天在布库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又是眉飞色舞起来。
    海老公听得甚是仔细,不住插口查问。韦小宝说完後,又道:「皇上吩咐我不许跟你说的,你若是泄漏了出去,我两个人都要杀头。」海老公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会杀你,只会杀我。」韦小宝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沉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监一起练武,那是干什么来着?多半他是技痒,跟你打得不过瘾,再找些小太监来挨他的揍。」他站起身来,在屋中绕了十来个圈子,说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讨好皇上?」韦小宝道:「他是我好朋友,让他喜欢,那也是做朋友之道啊。」海老公厉声道:「我有一句话,你好好记在心里。今後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什么的,你无论如何不可应承。你是什麽东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还是个小孩子,说着高兴高兴,这岂当真的?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韦小宝甚是聪明,原知这种话不能随口乱讲,经海老公这么疾言厉色的一点醒,伸了伸舌头,道:「以後杀我的头也不说了。不过人头落地之後,是否还能说话,倒得研究研究。」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
    韦小宝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这样一身好武艺,不收一个徒儿传了下来,岂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阴险奸诈的多,忠厚老实的少。收了坏徒儿,反来谋害师父,却又何苦?」韦小宝心中一动:「我弄瞎他的眼睛,他也早知道了么?」但见他神色木然,并无恼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过,又对你忠心的,原也不大易找。公公,你道我到御书房去干什麽?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想去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你。只不过皇上书房裏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海老公突然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识字 !」
    韦小宝心中突的一跳:「啊哟,不好!不知小桂子识字多不多。倘若他识得很多字,我这么说,那可是露出马脚了。」忙道:「我找来找去,也寻不着那部『四十二章经』。不过不要紧,以後我时时能到御书房去,总会教这部书成为顺手牵羊之羊,叶底偷桃之桃。」海老公道:「你没忘了就好。」韦小宝道:「我怎么会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没得说的,我若是下想法下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海老公喃喃的道:「嗯,我若是不想法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这两句话说得冷冰冰地,韦小宝听在耳里,不由得背上一阵发毛,偷眼瞧他脸色,却无丝毫端倪可寻,心想:「这老乌龟厉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却不露半点口风。我可须得小心在意,他若知道自己双眼是我下手弄瞎的,随时随地可致我死命。」两人默然相对。韦小宝半步半步的移向门边,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立即飞奔出外,决意逃出宫去,从此不再同来。却听得海老公道:「你以後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再学下去,都是分筋错骨之法,脱人关节,断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我今天教你一门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干叶手』!」韦小宝道:「这名倒怪,我只听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海老公道:「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韦小宝道:「千手观音?我见过的,观音菩萨身上生了许许多多手。每只手裏拿的东西都不同,有的是个水瓶,有的是根树枝,还有蓝子、铃子,真好玩得紧。」
    海老公道:「你是扬州庙裏见到的麽?」韦小宝道:「扬州庙里?」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一个箭步,窜到门边,便欲夺门而出。海老公道:「你从扬州来到宫裏,是六岁呢还是七岁?小时候见到的菩萨,现在倘还记得?」韦小宝暗叫一口长气,心道:「原来小桂子也是扬州人,那可真巧极了。」忙道:「是七岁了,别的都忘了,观音菩萨身上手这么多,倒还记得。」海老公嗯了一声,道:「你冷吗?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韦小宝道:「我不冷。」海老公道:「怎麽你说话声音有点发抖?」韦小宝道:「刚才给吹了阵冷风,现下好了。」海老公道:「门边风大,别站在门口。」韦小宝道:「是,是!」走近几步,却总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边。
    海老公道:「这『大慈大悲千叶手』是佛门功夫,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却不会杀人伤人,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
    韦小宝喜道:「这门功夫不会杀人伤人,跟皇上动手过招,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海老公道:「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共有一千招,你若是记性好,每天学得十招,也须三个多月才能学全。」韦小宝道:「我用心学就是了。」海老公道:「你走过来。」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离开海老公仍有数尺。海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吗?」韦小宝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扬起,突然拍出。韦小宝吃了一惊,向右一避,忽然背上拍拍两声。已被海老公打中,登时跪在地,动弹不得。他心下大骇:「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海老公道:「这是『大慈大悲千叶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礼佛』。你背上给打中的两处穴道,一处是『天宗穴』,一处是『志堂穴』,可要记住了。」说着伸手在他背心两处穴道上按了按。韦小宝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来,心道:「原来老乌龟是教我功夫,可吓得我魂灵出窍。」
    这一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别难些,以後你若是用心,便可慢慢的赶上去。」
    韦小宝第二天也不去赌钱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的糕点是为皇帝而设,也就不敢再偷。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竟不再来。韦小宝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没味,不来玩了。」於是迳到御书房中,只见康熙伸足在踢一只皮凳,踢了一脚又是一脚,神色气恼,不住吆暍:「踢死你,踢死你!」韦小宝心想:「他是在练踢腿功夫麽?」不敢上前打扰,静静的垂手站在一旁。


    第一二回  计智救驾

    康熙踢了一会,抬头见到韦小宝,露出笑容,道:「我闷得很,你来陪我玩玩。」韦小宝道:「海老公在教我一门新功夫,叫做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此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厉害得多了。他说我学会之後,你一定斗我不过了。」康熙道:「那是什麽功夫,你使给我瞧瞧。」韦小宝道:「好!」拉开招式,双掌飞扬,「南海礼佛」、「如牛负重」、「金玉瓦砾」、「纨素敞帛」、「人命呼吸」,一共五招,在康熙背心、肩头、左胸、右腿、咽喉的五处穴道之上,都用手指轻轻拍了一拍。这「大慈大悲千叶手」变化极是精微,果真和「大擒拿手」大不相同。康熙猝不及防,连一招也未能躲过。韦小宝出手极轻,自然没打痛他,但若是当真搏斗,只一招间便已令他受伤。康熙「咦」的一声,道:「这门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来,我也去请师父教教上乘武功,跟你此过。」韦小宝道:「好极,好极!」
    他回到住处,将康熙的话说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师父教的是什么功夫,今日你再学几招千叶手。」这一日韦小宝又学会了六招,乃是「镜裏观影」、「水中捉月」、「浮云去来」、「水泡出没」、「梦裏明明」、「觉後空空」。这六招都是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招数,虚式多而实式少,韦小宝只是硬记招式,於其中奥妙之处,一时也难以尽解。次日来到御书房外,只见门外守了四名侍卫,正迟疑间,一名侍卫笑道:「你是桂公公吗?皇上命你即刻进去。」韦小宝一怔,心道:「什麽桂公公?」但随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这侍卫知道我是皇帝亲信,对我加意客气。」   
    当即笑着点了点头,道:「幸会,幸会,你四位贵姓啊?」他在宫中这些时侯来,已把北京话学了八九成,虽不能说字正腔圆,却也已十分纯熟。四名侍卫跟他通了姓名,韦小宝客气了几句。一名侍卫笑道:「你这可快进去吧,皇上已问了你几次呢。」
    韦小宝走进书房。康熙从椅中一跃而起,笑道:「你昨天这五招,我师父已教了破法,咱们这便试试去。」韦小宝道:「你师父既说破得,自然是破得了,也不用试啦。」康熙道:「非试不可?你先悄悄到咱们比武厅去,别让人知道了,我随後就来。」韦小宝答应了,迳去那闻小房。
    康熙初学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间就来了。两人一动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将韦小宝第一天所学的五招拆解了。韦小宝见他所出招数十分高明,心下也是佩服,问道:「你这套功夫叫什么名堂?」康熙道:「这是『八卦游龙掌』。我师父说,你的『大慈大悲千叶手』共有一千招,招式太多。我们的『八卦游龙掌』只有八八六十四式,但反覆变化,尽可敌得住你这一千式千叶手。」韦小宝道:「那麽那一门功夫厉害些呢?」康熙道:「我也问过了,师父说道,这两门都是上乘的拳法掌法,说不上那一门功夫厉害。谁的功力深,用得巧妙,谁就胜了。」韦小宝喜道:「这样打起来才有味道,否则你老是赢,我老是输,我也不想学啦。」康熙道:「你不用担心。」韦小宝道:「我昨天又学了六招,你倒试试。」
    当下将「镜裏观影」、「水中捉月」、「浮云去来」、「水泡出没」、「梦裏明明」、「觉後空空」这六招使将出来,康熙全不知抵御之法,一连给他拍中了十几下。康熙年纪虽小,但生性坚毅,一败之下毫不浮躁,点头道:「你这六招妙得很,我这就去学拆解之法。」
    韦小宝回到住处,将康熙学练「八卦游龙掌」的事说了给海老公听。海老公点了点头,道:「我少林派的千叶手,原只武当派这路八卦游龙掌敌得住。你若够聪明,何不将他这路功夫也学了来?只是皇上不给你细细讲解,你看了之後未必记得。」韦小宝出身微贱,生平听恃的便是聪明机警,海老公说他恐怕不够聪明,却是犯了他的大忌,心道:「老乌龟说我不够聪明,我偏将他这路掌法都学全了。」
    此後他每天去和康熙比武,对康熙这路掌法细细请问,却丝毫不露也要学练之意。康熙绝不藏私,韦小宝所问的,只要自己知道,便都说给他听。两人的武功所学渐深,拆解时只是比拟手法,印证招术,不像从前摔角那麽扭头扳颈,韦小宝自不须有何顾忌。数月之後,韦小宝已将「千叶手」的一千式招数学全,康熙的「八卦游龙掌」更比他早了一个多月就已学会。两人一动上手,成千种招式反覆运使,日日各有新颖变化,实是兴味无穷。
    两人都是第一等的聪明人物,所遇师父又是当世高人,学武只不过半年,相互切磋琢磨之下。进展迅速异常。
    这几个月中,康熙除了和韦小宝比武外,每日带他到书房伴读。皇宫中侍卫太监,都知尚膳监的小太监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个红人,大家见到他时,都不敢直呼「小柱子」,无不桂公公长,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亲熟。
    韦小宝要讨好海老公,每日出入御书房,总是想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给他,可是寻来寻去,始终不见。这几个月中,海老公除了教他武功,每天教他认几个字,这「章」「经」二字,很早就教了他。韦小宝在满壁图书中留神察看,不见有这部书,可也决不敢向康熙提及。
    这日和康熙练过武後,只见他脸色郑重,低声道:「小桂子,咱们明天要办一件大事,你早些到书房来等我。」韦小宝应道:「是。」他知道这个少年皇帝不爱多说话,他不说是什麽事,自己就不能多问。
    次日一早,他便到御书房侍候。康熙低声道:「我要你办一件事,你有没有胆子?」韦小宝道:「你叫我办事,我还怕什么?」康熙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办得不妥,你我俱有性命之忧。」韦小宝微微一惊,道:「最多我有性命之忧。你是皇帝,谁敢害你?」康熙道:「鳌拜这厮横蛮无礼。心有异谋,今日咱们要拿了他,你敢不敢?」韦小宝在宫中已久,除了练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极少玩耍,近几个月来练武的时间越来越长,连赌钱也没功夫,正感气闷,听得要拿鳌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极,妙极!我早说咱二人合力斗他一斗。就算他是满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已练得差不多了,决不怕他。」康熙摇头道:「我是皇帝,不能亲自动手。鳌拜这厮身兼内侍卫大臣,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会造反。众侍卫同时动手。你我固然性命不保,连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会遭难。所以这件事当真危险得紧。」
    韦小宝一拍胸脯,道:「那么我到宫外等他乘他不防,一刀刺死了他。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康熙道:「这人武功十分了得,你年纪还小,未必是他对手。何况在宫门之外他卫士众多,你难以近身,就算真的剌死了他,只怕你也会给他的卫士们杀了。我倒另有个计较。」韦小宝道:「是。」康熙道:「待会他要到我这裏来奏事,我先传些小太监来,在这裏等着,你见我手中的茶盏跌落,便扑上去制他穴道。十几名小太监同时拥上,拉手拉脚,让他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还是不成,我只好上来帮忙。」韦小宝道:「此计妙极,你有刀子没有?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住,我便一刀将他杀了。」康熙点了点头,从靴桶中摸出两把匕首来,一把交了给韦小宝,一把又插入自己靴桶之中。韦小宝道:「你放心好啦!」
    康熙道:「你去传十二名小太监来。」韦小宝答应了。出去传呼。这些小太监在布库房中练习扑击已有数月,虽然没什麽武功,但拉手扳腿的本事却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监说道:「你们练了好几个月,也不知有没有进步,待会有一位大官进来,这人是咱们朝裏扑击的好手,我让他试试你们的功夫。你们一见我将茶盏摔在地下,便一拥而上,冷不防的十二个打他一个。要是能将他按倒在地,令他动弹不得,我重重有赏。」
    说着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十二只五十两的元宝,道:「赢得了他,每人一只元宝,若是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这种懒惰无用之辈,留着何用?」最後这两句话说得声色俱厉。
    十二名小太监一齐跪下,说道:「奴才们自当奋力为皇上办事。」康熙笑道:「那又是什麽办事了,我只是考考你们,看谁学得用心,谁在贪懒。大家起来吧。」韦小宝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监面前也不露半点口风,以防这些小鬼们沉不住气,在鳌拜面前露出了马脚。」众小监起身後,康熙翻开一本书来观阅。韦小宝听他在低声吟哦,居然声不颤,手不抖,面临大事,镇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却是出了一阵冷汗又是一阵,心下暗骂:「韦小宝,这一下你可给小玄子给比下去了,你武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转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胆子该比我大些。倘若我做皇帝,当然又胜过他了。」但内心隐隐又觉得未免难以自圆其说。   
    过了好半晌,门外靴声响起,一名侍卫叫道:「鳌少保见驾,皇帝万福金安。」康熙道:「鳌少保进来吧!」鳌拜一掀门帷,走了进来,跪下磕头。康熙笑道:「鳌少保,你来得正好,我这十几名小太监在练扑击。听说你是我满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来指点他们几招如何?」鳌拜微笑道:「皇上有兴,臣自当效力。」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卫们下去休息,不听传呼,不用进来伺候。」说着笑了笑,向鳌拜扮们鬼脸,鳌拜哈哈一笑。韦小宝走出去吩咐。康熙低声道:「鳌少保,你劝我别读汉人的书,我想你的话很对,咱们还是在书房裏摔跤玩儿的好,不过别让人听到了,要是说给皇太后知道,可又要逼我读书啦。」鳌拜大喜,连声道:「对,对,对!汉人的书本儿,读了有什么用?」
    韦小宝同进书房,道:「侍卫们多谢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康熙笑道:「好,咱们玩咱们的。小监们,十二个人分成六对,打来瞧瞧。」十二名小太监卷袖束带,分成六对扑击起来。鳌拜笑吟吟的观看,见这些小太监功夫平平,笑着摇了摇头。康熙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鳌少保,小孩儿们的本事还使得吗?」鳌拜笑道:「将就着瞧瞧,也过得去!」康熙笑道:「跟你鳌少保此,那自然不成!」身子微侧,手一松,跄啷一声,茶盏掉在地下,口中叫了声「啊哟!」
    鳌拜道:「皇上………」只叫得两个字,身後十二名小监已一齐扑了上来,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时进攻。康熙哈哈大笑,说道:「鳌少保留神。」鳌拜兀自未悟,还道少年皇帚指使小太监试他功夫,他天生神力,双臂一分,四名小太监向後跌了出去。他还不敢使力太过,生怕伤了众小监,左腿轻轻一扫,又扫倒了两名。余下众小监记着皇上「若是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的话,出尽了吃奶的力气,牢牢抱住他腰腿。
    韦小宝早已闪在他的身後,奋力一挥,打在他的「意舍穴」上。若是寻常武师中了这一拳,当即晕倒,但鳌拜天赋异禀,武艺高强,只感穴道上一阵酸麻,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那裏来了这样一个高手?」左臂倏地扫出,将三个小太监猛推出去,转过身来,胸口一痛,又吃了韦小宝一指。他见偷袭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贴身的小太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毕竟不信皇帝是要这些小孩儿来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韦小宝右肩按了下去。韦小宝沉肩侧身,左掌右指,同时攻击。
    韦小宝使一招「觉後空空」,左掌在鳌拜面前晃了几晃。鳌拜一低头,砰的一声,胸上已吃了一腿。韦小宝却「啊」的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一腿踢在他的胸口,便如踢中了一堵墙壁一般。自己脚上反是一阵剧痛。鳌拜见他连使杀着,又惊又怒,混斗之际,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开众小监的纠缠,先将韦小宝收拾了下来。可是众小监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脱了几名,余下的又扑将上来。康熙拍手笑道:「鳌少保,只怕你要输了。」
    鳌拜奋起一拳,正要往韦小宝头顶打落,听得康熙这麽说,心想:「原是跟我闹着玩的,怎能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手臂一偏,劲力稍收,拍的一声响,这一拳打在韦小宝右肩,只是使了三成力。但他力大无穷,当年战阵之中,与明军交锋,双手抓起敌军官兵四下乱掷,来去如风,当者披靡。韦小宝只学过几个月武功,又是个小孩,虽有众小监相助,却如何擒他得住?这一举打下来,韦小宝一个踉跄,险险摔倒,当即左肘撞出,撞正在鳌拜腰眼之中。鳌拜一声怒吼,双手伸出,已叉住了韦小宝的脖子。   
    康熙眼见势道不对,拔出匕首,一刀插入了他的背心。鳌拜大叫一声,此时那裏还有怀疑,知道皇帝要取自己性命,将韦小宝提起来用力一掷,回身一拳便向康熙打来。他势如疯虎,出拳劲力奇大。康熙侧身一避,鳌拜抓住两名小监,将他们脑袋对脑袋的一撞,二人登时头骨破裂。他跟着左手一拳,直打进一名小监的胸膛之中,右脚连踢,将四名小监踢得撞上墙壁,一个个筋折骨断,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死去,接着左足用力一踹,踹在一名抱住他腿的小监肚上,立时肚破肠裂,他霎时之间连杀八人,余下四名小监都吓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章小宝拔匕首在乎,向他扑去。鳌拜左拳直击而出。韦小宝只感一股劲风扑面而至,气也喘不过来,挥匕首向他手臂扫落。鳌拜更不闪避,噗的一下,匕首插中他的手臂,但这一拳也打中了韦小宝左肩。他身不由主,飞了出去,掠过书桌,一交摔在一只香炉之上,登时炉灰飞扬。康熙始终十分沉着,使开「八卦游龙掌」和他游斗,这路掌法虽妙,但遇到了鳌拜这等天生神勇的勇士,竟然并无多大用处。鳌拜被他打中两掌,毫不在乎,一脚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鳌拜叫道:「大家一起死了吧 !」双拳同时往他头顶击落。
    康熙一个打滚,滚到了书桌底下。鳌拜左脚飞起,将书桌踢开,右腿连环,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间尘灰飞扬,双眼中都是细灰。原来韦小宝见事势紧急,从香炉中抓起两把炉灰,向鳌拜撒去。这香炉平时烧的都是檀香,香灰甚细,鳌拜双眼被迷,伸手乱揉。韦小宝奋力端起青铜香炉,往他头顶砸将下去。这香炉是唐代之物,重近百斤,鳌拜目不见物,难以闪避,砰的一声响,正中头顶。鳌拜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晕了过去。只见香炉的炉身破裂,鳌拜居然头骨不碎。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备下牛筋和绳索,忙在倒翻了的书桌抽屉中取将出来,把鳌拜手足都绑住了。鳌拜不多时便即醒转,大叫:「我是忠臣,我无罪,这般阴谋害我,我死也不服。」
    韦小宝喝道:「你图谋不轨,造反作乱,带刀来到御书房,罪该万死。」鳌拜叫道:「我并未携带刀剑!」韦小宝喝道:「你身上明明不是带着两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还说没带刀?」韦小宝强辞夺理,鳌拜那裏辩得他过?何况鳌拜背上给插了一刀,虽非致命,却也是受伤不轻,情急之下,更是气急败坏,只是大叫大嚷的份儿。   
    康熙见十二名小太监中死剩四人,说道:「你们都亲眼瞧见了,鳌拜这厮犯上作乱,竟想杀我。」四同小监惊魂未定,脸如土色,有一人连称「是,是!」其余三人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康熙道:「你们出去,宣我旨意,召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二人进来。刚才的事,一句话也不许提起,若有泄漏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四名小监答应了出去。鳌拜兀自在大叫:「寃枉,寃枉!皇上亲手杀我顾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饶你!」康熙脸色沉了下来,道:「想个法儿,叫他不能胡说!」韦小宝答应了,走过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鳌拜的鼻子。鳌拜张口透气,韦小宝右手拔下他手臂上的匕首,往他口中一绞,割断了他舌头。鳌拜喉头荷了几声,晕了过去。韦小宝又拔下他背上的匕首,将双匕并排插在书桌之上。
    康熙眼见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见到鳌拜雄壮的身躯和满脸血污的狰狞神情,不由得暗自惊惧,又觉适才之举实在太过鲁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学了这许久武艺,两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练过摔角的小太监,定可收拾得了鳌拜,那知道乃上真正的勇士,几名小孩子毫无用处,若不是小桂子用计,此刻自己已被鳌拜杀了。这厮一不做二一不休,多半还会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这厮若是另立幼君,无人敢问他之罪。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待了良久,四名小监已宣召康亲王和索额图进来。二人一进御书房,眼见死尸狼藉。遍地血污,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康熙道:「鳌拜大逆不道,携刀入宫,胆敢向朕行凶,幸好祖宗保佑,尚膳监小监小桂子会同众监,力拒凶逆,将其擒住。如何善後,你们瞧着办吧。」   
    康亲王和索额图二人向来和鳌拜不睦,受其排挤已久,陡见宫中生此大变,又惊又喜,跪下向皇帝请安,自陈疏於防范,罪过重大,幸得皇帝洪辐齐天,百神呵护,鳌拜凶谋得以不逞。康熙道:「行刺之事,你们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惊,传了出去,反惹汉官和百姓们笑话。鳌拜这厮罪大恶极,就无今日之事,也早巳不罪容诛。」康亲王和索额图都磕头道:「是,是!」他二人心下暗暗怀疑:「鳌拜这厮天生神勇,是我满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剌皇上,,怎能为几名小太监所擒?这中间定然另有别情。」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处分鳌拜,有什么内情,也不必深究。康亲王道:「启奏皇上。鳌拜这厮党羽甚多,须得一网成擒,防有他变。让索大人在这裏护驾,不可有半步离开圣驾。我去下传旨意,将鳌拜的党羽都抓了起来。圣意以为如何 ?」康熙点头道:「很好!」
    康亲王退了出去。索额图细细打量小桂子,笑道:「小公公,你今日护驾之功,可当真不小啊?」小桂子道:「那是皇上的福气,咱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功劳?」
    康熙见韦小宝并不居功,对适才这番激斗更是一字不提,心下暗暗喜欢,暗想自己出手在鳌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若是传了出去,颇失自己为人君者的风度。又想:「小桂子今天的功劳大得无以复加,可说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个净了身的太监,不论我怎样提拔他,也总是个太监。我祖宗定下严规,不许太监干政,看来只有多赏他些银子了。」
    康亲王办事倒是十分迅速,过不多时,已领了几名亲信的王公大臣齐来请安,回禀说鳖拜的羽党已大部成擒,宫中原有侍卫已奉旨全体出宫,不留一人,请皇上另派侍卫统领,另选亲信侍卫护驾。康熙甚喜,说道:「辛苦你啦!」几名亲王贝以勒下文武大臣见到御书房中八名小太监被鳌拜打得脑盖碎裂,肠穿骨断的惨状,无不惊骇,一齐惊駡鳌拜大逆大道。当下便有刑部尚书亲自将鳌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们说了许多恭颂圣安的话,便要退出去商议,如何定鳌拜之罪。康亲王杰书禀承康熙之意,嘱咐众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杀戮太众,惊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所以鳌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於朝,只须将他平素把持政事,横蛮不法的罪状,一桩桩的列出来便是。」王公大臣齐声称颂圣德。原来行刺皇帝的事非同小可,鳌拜固然要凌迟处死。连他全族老幼妇孺,以及同党的家人族人,无一能幸免,这一件大案办下来,牵累一广。少说也要死数千之众。康熙虽恨拜鳌跋扈,却也不愿乱加罪名於他头上。
    他亲政时日已经不浅,但一切大小政务,向来都由鳌拜处决,朝中官员一直只听鳌拜的话办事,今日拿了鳌拜,因王公太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对自己恭顺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为君之乐,又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缩在一角,一言不发,心想:「这人的大功倒是不易报答。」
    众大臣退出去後,索额图道:「皇上,御书房须得好好打扫,请皇上到寝宫休息更衣。」康熙点头,由康亲王和索额图伴向寝宫。韦小宝不知是否该当跟去,正踌躇间,康熙向他点了点头,道:「你跟着我来。」
    韦小宝本来料想皇帝的寝宫定是金碧辉煌,到处镶满了珍珠宝石,那知进了寝宫,也不过是一间寻常屋子,只不过被褥枕头之物都是黄绸所制,绣以龙凤花纹而已。康亲王和索额图在寝宫外数百步处便已告辞。这皇宫的内院,除了后妃王子,太监宫女之外,外臣向来不得涉足。   
    康熙喝了宫女端上来的一碗参汤,吁了口长气,笑道:「小桂子,你跟我去见皇太后。」其时康熙尚未大婚,寝宫和皇太后昕居相距不远。到得皇太后的寝宫,康熙自行入内,命韦小宝在门外相候。
    韦小宝等了良久,忽然觉得无聊起来,心想:「海老公教的这套『大慈大悲千叶手』已经学全,皇上的那套『八卦游龙掌』也已学到了手,在皇宫中没什么好干了,老是假装太监,向小玄子磕头,那可气闷得很。鳌拜已经成擒,小玄子也没什么要我帮忙了。明日我就溜出宫去,再也不回来啦。」正在思量如何出宫,一名中年太监走了出来,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进去磕头。」韦小宝肚中暗駡:「他奶奶的,又要磕头!你辣块妈妈的皇太后干麽不向老子韦小宝磕头 ?」但他还是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是!」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穿过两重院子後,那太监隔着门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见驾。」轻轻掀开门帷,将嘴努了努。韦小宝走进门去,迎面又是一道帘子。这帘子全是珍珠穿成,发出柔和的光芒。一名宫女拉开珠帘。韦小宝低头进去,微抬眼皮,只见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美妇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的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当即跪下磕头。   
    皇太后微笑着点了点首,道:「起来!」待韦小宝站起,说道:「听皇上说,今日擒拿叛臣鳌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劳。」韦小宝道:「回大后,奴才只知道赤胆忠心,保护主子。皇上吩咐怎麽办,奴才便奉旨办事。奴才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他在皇宫中不到一年,但生性聪明,陪钱时听得众太监说起宫裏和朝廷的旧事,一一记在心裏,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你功劳越大,越是要装得没半点功劳,主子这才喜欢,若是稍有骄矜之色,设不定便有杀身之祸,至於惹得主子憎厌,不加宠幸,那自是不在话下了。
    果然他这样回答,皇太后很是喜欢,道:「你小小年纪,倒识得大体,比那做了少保的鳌拜还强。孩儿,你说咱们赏他些什么?」康熙道:「请太后定夺吧。」皇太后沉吟道:「你在尚膳监,还没品级吧?董监是五品,赏你个六品的品级,升为首领太监,就在皇上身边随侍好了!」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的六品七品,就是给我做一品太监,老子也不做。」心中这么想,脸上却堆满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
    原来清宫定例,宫中总管太监共十四人,副总管八人,首领太监一百八十九人,太监则无定额,清初千余人,自後增至二千余人。有职司的太监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监则无品级。韦小宝从无品级的太监一跃而升为六品,在宫中算得是少有的殊荣了。
    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好好的尽心办事。」韦小宝连称:「是,是!」站起身来,倒退出去,一瞥眼,只见太后身旁桌上摊着一本书,摊开的书旁有一只黄绸子的书函,函上标签赫然题着「四十二章经」五个大字。韦小宝一呆,心想:「老子在御书房裏找了几十天,没找到你这部臭书,却原来在这裏,教老子怎么找得着?」
   

    第一三回  抄家得宝

    皇太后见他望着经书,微笑道:「小桂子,你识字吗?」韦小宝道:「奴才没读过书,只识得几十个字。」皇太后道:「闲着就跟识字的太监们学学。」韦小宝道:「是!」躬身退了出去。那宫女掀起珠帘时,韦小宝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极白,目光烱烱,但眉头微蹙,似乎颇有愁色,又似在想什么心事,寻思:「她身为皇太后,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死了老公,总不会开心。」   
    他回到住处,将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说了。海老公竟然并无兴奋之意,淡淡的道:「原该在这两天中动手的了。」韦小宝大奇,道:「公公,你早知道了?」海老公道:「皇上学摔角,还说是小孩子好玩,但用心学那『八卦游龙掌』,自然另有用处了。他直等到你将『千叶手』演成,才向鳌拜下手,谋定而後动,耐心倒是不差。」
    韦小宝侧头瞧着海老公,心中充满了惊佩:「这老乌龟盲了一双眼睛,却什么事情都预先见到了。」海老公问道:「皇上带你去见皇太后了吧?」韦小宝道:「是!」心想:「你又知道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赏了你些什麽?」韦小宝道:「也没赏什么,只是给了我个六品的衔头,升作一个首领太监。」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此我低了一级。我从小太监升到首领太监,足足熬了十三年时光。」
    韦小宝心想:「明日我就要离开你了。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却毒瞎了你一双眼睛,未免有点对你不住,本该将那部经书偷了来给你,偏偏又在皇太后屋裏。她正在翻看,那是无论如何偷不到手了。不如跟你明言,好教你死了这条心。」便道:「公公,刚才我在皇太后屋裏,见到了一样奇怪东西。」海老公道:「那是什么?」韦小宝道:「便是你所要的那部『四十二章经』!」
    海老公叫道:「当真?」跳起身来,已抓住了韦小宝的双手,这一下犹似电闪,韦小宝身子只微微一动,半尺也没让开,双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韦小宝吓了一跳,道:「我骗你干什么?那本书摊在皇太后桌上。我见到有个黄绸子做的书套,上面写道『四十二章经』五个字。公公,要到皇太后屋裏偷这部书,那可难得很了。不如跟皇上说了,几时等皇太后瞧完,就赏给你吧。」海老公厉声道:「不行,千万别说!」隔了半晌,沉吟道:「难道………难道………」他慢慢放开了韦小宝的手,坐回椅中,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韦小宝见了他弯腰大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这老………老头儿真是古怪。」本来在心裏一直叫他「老乌龟」的,这时却有些不忍。
    这一晚海老公始终咳嗽不停,韦小宝便在睡梦之中,也不时听到他的咳声。
    次日韦小宝到御书房去侍候,只见书房外的守卫全已换了新人。康熙来到书房後,不久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进来启奏,说道会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鳌拜大罪一共三十欵。康熙颇感意外,道:「三十欵?有这么多?」康亲王道:「鳌拜罪孽深重,原不止这三十欵,只是奴才们秉承皇上圣意,从宽究治。」康熙道:「这就是了,那三十欵?」康亲王取出一张白纸,念道:「鳌拜欺君擅权,罪一。引用奸党,罪二。结党议政,罪三。聚货养奸,罪四。巧饰供词,罪五。擅起马迩赛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杀苏克萨哈等,罪七。擅杀苏纳海等,罪八。偏护本旗,将地更换,罪九,轻慢圣母,罪十。」他将鳌拜的罪状一条条的读下去,直读到第三十条大罪是:「以人之坟墓,有碍伊家风水,勒令迁移。」康熙道:「原来鳌拜这厮做下了这许多坏事,你们拟了什么刑罚?」康亲王道:「鳌拜罪大恶极,本当凌迟处死,臣等体念皇上圣意宽仁,拟革职斩决。其同党必隆、班布尔善、阿思哈等一体斩决。」康熙沉吟道:「鳌拜虽然罪重,但他是顾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革职後拘禁,永不释放,抄没他的家产。所有同党,可照你们所议,一体斩决。」康亲王跪下磕头,说道:「圣上宽仁,古之明君也有不及。」韦小宝心下暗自好笑:「鳌拜背上中了这一刀,早晚必死,乐得宽宏大量些了。」   
    这日众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处置鳌拜及其同党之事。(金庸按:据「清史稿·圣祖本纪」,康熙八年「上久悉鳌拜专横乱政,特虑其多力难制,乃选侍卫拜唐阿年少有力者,为扑击之戏。是日鳌拜入见,即令侍卫等掊而絷之,於是有善扑营之制,以近臣领之。庚申,王大臣议鳖拜狱上,列陈大罪三十,请族诛。诏曰:鳌拜愚悖无知,诚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迭立战功,贷其死,籍没,抅禁。」)这些大臣们说了许多镶黄旗和正白旗如何争执的事,韦小宝也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约略知道鳌拜是镶黄旗的首领,苏克萨哈是正白旗的首领,两旗为了争夺良田美地,势成水火。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後,正白旗所属的很多财产田地为镶黄旗所并,现下正白旗众大臣求皇帝发还原主。
    康熙道:「你们自去秉公议定,交来给我看。镶黄旗是上三旗之一,鳌拜虽然有罪,不能让全旗受到牵累。咱们什么事都得公公道道。」众大臣磕头道:「皇上圣明,镶黄旗全旗人众均沐圣恩。」康熙点了点头,道:「下去吧,索额图留下,我另有吩咐。」待众大臣退出後,康熙对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後,他家裏的财产都给鳌拜占去了吧?」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都没入了内库,不过鳌拜当时曾亲自领人到苏克萨哈家裏搜查,金银珠宝等物,都饱入了鳌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领几个亲信,到鳌拜家中瞧瞧,查明苏克萨哈的财物,都发还他的子孙。」索额图道:「皇上圣恩浩荡。」他见康熙没再什么话说,便慢慢退向书房门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爱念佛经,听说正白旗和镶黄旗两旗旗主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不由得全身为之一震。只听康熙续道:「这两部佛经,都是用绸套子套着的,正白旗的用白绸套子,镶黄旗的是黄绸镶红边套子。皇太后她老人家说,要瞧瞧这两部经书,是不是跟宫里的佛经相同,你到鳌拜家中清查财物,顺便就查一查。」索额图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办。」他知道皇上年幼,对太后又极孝顺,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无有不听,皇太后交下来的事,比之皇上自己要办的更为重要,查两部佛经,那是轻而易举之极,非立即去办妥不可。康熙道:「小桂子,你跟着同去。查到了佛经,两个人一起拿回来。」韦小宝大喜,忙答应了,心想这佛经之中,必有古怪,非得去瞧瞧不可,再说在宫中这许多时候,从未出去逛逛,气闷无比,虽然预定明日溜出宫去,从此不回来了,但能早一日去,也是好的。」索额图知道小桂子是皇上眼前十分得宠的小太监,救驾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两部佛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派遣此人。他老於朝政,一转眼间,便巳明白:「是了,皇上要给他些好处。鳌拜当权多年,家中的金银财宝,自是不计其数。皇上派我去抄他的家,那是最大的肥缺。这件事我本来无功,为什么要提拔我发财?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经为名,监视是实,这小太监面上,说不定要重重出手一笔了。反正又用不着我自己掏腰包,咱们慷鳌拜之慨便是。」当下两人携手出宫,宫门外已有马匹随从侍候。
    索额图的父亲索尼,是康熙初立时的四名顾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後,索图额升为吏部侍郎,其时鳌拜专横,索额图不敢与抗,辞去吏部侍郎之职,改充一等侍卫。康熙知他和鳌拜素来不洽,所以这次特加重用。
    两人来到宫门外,素额图笑道:「桂公公,上马吧!」心想这小太监只怕不会骑马,倒要照料着他些,别摔坏了他。那知韦小宝武功已学得颇有根基,轻轻纵上马背,虽然骑术不能与索额图这等武士相比,竟也骑得极稳。
    两人到得鳌拜府中,索额图对韦小宝十分客气,「桂公公」之声前後不离口,说道:「桂公公,你瞧着甚麽好玩的物事,尽管拿了去。皇上派你来取佛经,乃是酬你的大功,不管拿甚麽,皇上都不会问的。」韦小宝眼见鳌拜府中珠宝珍玩,不计其数,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觉每件东西都是好的,扬州丽春院那些器玩陈设与之相比,筒直如泥土一般。初时他甚麽东西都想拿,但瞧瞧这样很好,那样也不错,不知拿那一件才是,又想明日就要出宫溜走,东西拿得多了,携带不便,只有拣几件特别宝贵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额图手下的官吏正在查点物品,一件件的记在单上。韦小宝拿起一件珠宝一看,写单的书吏便在单上将这件珠宝一笔划去,表示鳖拜府中从无此物。待韦小宝摇了摇头,又将珠宝放下,那书吏才又添入清单之中。二人一路查点进去,忽有一名官员快步走了出来,向索额图和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启禀二位大人,在鳌拜卧房之中,发现了一个藏宝库,卑职不敢擅开,请二位移驾查点。」索额图喜道:「有藏宝库吗?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问:「那两部经书查到了没有?」那官吏道:「这几十间屋中,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几十本帐簿。卑职等正在用心搜查。」他携着韦小宝手,走进鳌拜卧室。鳌拜府中金银珠宝虽多,但他卧室却半点也不华贵,地下铺满了虎皮豹皮,墙上挂满了不少弓矢刃剑,仍是不脱满洲武士的粗犷本色。那藏宝库是地下所挖的一个大洞,上用铁板掩盖,铁板之上又盖以虎皮,这时虎皮和铁板都已掀开,两名卫士守在洞旁。索额图道:「都搬出来瞧瞧。」
    两名卫士跳下洞去,将洞裏所藏的物件递将上来,两名书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边的一张豹皮之上。索额图笑道:「鳌拜最好的宝物,一定都藏在这洞裏。桂公公,你便在这裏挑心爱的物事,包管错不了。」韦小宝笑道:「不用客气,你自己也挑吧。」刚说完了这句话,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只见一名卫士递上一部书来,书外用白绸子套着,忙伸手接过,见书函上赫然写着「四十二章经」五字。索额图大喜,叫:「道在这裏了。」接着那待卫又递上一部书来,书函果是黄绸所制,镶以红绸的边。只是审套甚为陈旧,尤其是白绸子已然发黄,倒如是淡黄绸子一般。
    索额图喜道:「桂公公,咱哥儿俩办妥了这件事,皇太后一喜欢,定有重赏。」韦小宝道:「那是什麽佛经,倒要见识见识。」说着便去开那书函。索额图心中一动,笑道:「桂公公,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之中给人呼来喝去,「小畜生,小乌龟」的骂不停口,但自从得到康熙的眷顾之後,宫中不论什麽人见到他,都是恭谨异常。他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平生那裏受过这样的尊敬?眼见索额图在鳌拜府中威风八面,文武官员见到了,尽皆战战兢兢,可是这人对自己却是异常客气,不由得大为受用,对这人更是十分好感,说道:「索大人有何吩咐,尽管说好了。」索额图笑道:「吩咐是不敢当,不过我年纪痴长几岁,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这两部经书,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鳌拜又放在藏宝库中,可见非同寻常。到底为什么这样要紧,咱们都不明白。我倒也很想打开来瞧瞧,就怕若是其中记着什麽重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欢给咱们做奴才的见到,这个………这个………嘻嘻………」韦小宝聪名伶俐,经他一提,立时省悟,心中暗吃一惊,忙将经书放还桌上,说道:「是极,是极,索大人,多承你指点,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险些惹了大祸。」索额图笑道:「桂公公说那裏话来?皇上差咱哥儿俩一起办事,你的事就是我的,那还用分什么彼此?我若不当桂公公是自己人,这番话也不敢随便出口了。」韦小宝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个小………小太监,那裏能跟你当自己人?」
    索额图向屋中的众官挥了挥手,道:「你们到外边侍候。」众官员躬身道:「是,是!」都退了出去。索额图拉着韦小宝的手,道:「桂公公,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你若是瞧得起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结为兄弟如何?」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我…我跟你结拜?怎…怎配得上啊?」索额图道:「桂兄弟,你再说这种话,那分明是损我了。不知甚麽缘故,我跟你一见就十分投缘。咱哥儿俩就到佛堂之中去结拜了,以後甚麽事情都当亲兄弟一般,只要不让皇上知道,谁也别说出去,又打甚么紧了?」他紧紧握着韦小宝的手,说得极是诚恳。原来索额图极是热中,眼见鳌拜已倒,皇上势必要任用几个亲信来做大臣。这一次皇上对自己神态甚善,看来指日就能高升。但在朝中为官,要得宠幸,自须明白皇帝的脾气心情,这小太监日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御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便己受益无穷,就算不说好话,只要将皇帝喜欢什麽,平时多多透露,办起事来便事半功倍。他生长於官宦之家,父亲索尼是顾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诀窍,最难的就是这一件,眼前正有一个良机,只要将这位小太监好好笼络住了,日後飞黄腾达,封候拜相,均非难事,是以灵机一动,要去和他结拜。
    韦小宝虽然机伶,毕竟於朝政官塲中这一套半点不懂,只道这个大官当真是喜欢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说道:「这个…这个,我可真是想不到,」索额图拉着他手,道:「来,来,咱们到佛堂去。」满洲人崇信佛氏,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当下两人来到佛堂之中,索额图点着了香,拉韦小宝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几拜,说道:「弟子索额图,今日与………与………与……」转头道:「桂兄弟,你大号叫什么?一直没请教,真是荒唐。」韦小宝道:「我………我………我叫桂小宝。」索额图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宝!」
    韦小宝心想:「在扬州之之时,人家都叫『小宝这小乌龟』,小宝二字,又有甚麽好了?」只听索额图道:「弟子索额图,今日和桂小宝兄弟义结金兰,此後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是不顾义气,天诛地灭,永世无出头之日。」说着又磕下头去,拜罢,说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吧!」韦小宝心道:「你年纪此我大得多,倘若我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岂不是我太也吃亏?」一转念间,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宝,胡说一通,有什么用?」於是在佛像前磕了头,朗声道:「弟子桂小宝,向来是在皇帝宫中做小太监的,人人都叫为小桂子,和索额图索大人索老哥结为兄弟,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是小桂子不顾义气,小桂子天诛地灭,小桂子永世无出头之日。」
    他一切灾祸,都推在小桂子头上,又接连说了两个「同月」,将「同年同月」说成「同月同月」,顺口说得极快,索额图也没听出其中的花样。韦小宝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紧。你若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後的三月初三归天,也不吃亏了。」
    索额图听他说完,两人对拜了八拜,一起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索额图笑道:「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十倍。今後你要哥哥帮你什么事,尽管开口,不用客气。」韦小宝笑道:「那还用说?我自出娘肚子,就不懂『客气』二字是什么思意。」索额图哈哈一笑,道:「咱二人拜把子的事,可不能跟旁人说,免得旁人防着咱们。照朝廷规矩,我们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内官的太过亲热。但咱们只要自己心裏有数,也就是了。」韦小宝道:「对对,哑子吃馄饨,心裏有数。」索额图又是一笑,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还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过几天你就到我家裏来,做哥哥的陪你喝酒听戏,咱兄弟俩好好的乐一下子。」韦小宝大喜,他酒是不大会喝,「听戏」两字一钻入耳中,可比什么都喜欢,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我最爱听戏。你说是那一天?」索额图道:「兄弟既然喜欢,我时时请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尽管吩咐好了。」韦小宝道:「就是明天怎样?」索额图道:「好极!明天酉时,我在宫门外等你。」韦小宝道:「我出宫来不打紧吗?」索额图道:「当然不打紧。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晚上,谁也管不着你了。你己升为首领太监,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又有谁敢来管你?」
    韦小宝笑逐颜开,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宫,再也不回去了,但听索额图这么说,自己身份不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为定,咱哥儿俩有福共享,有戏同听。」索额图拉着他手,道:「咱们这就到鳌拜房中挑宝贝去。」
    两人同到鳌拜房中,索额图细看地洞中取出来的各种物事,说道:「兄弟,你爱甚么?」韦小宝道:「甚麽东西最贵重,我可不懂了,你给我挑挑。」索额图道:「好!」拿起两串明珠,一只翡翠雕成的玉马,道:「这两件珠宝,可值钱得很。兄弟要了吧。」韦小宝道:「好!」将明珠和玉马揣入了怀裏,顺手拿起一柄匕首来。
    韦小宝拿在手中,只觉极是沉重,那匕首连柄不过一尺五寸,套在一个鲨鱼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寻常的长刀长剑无异。韦小宝握住剑柄。拔了出来,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声,打了个喷嚏,再看那匕首时,剑身如墨,半点光泽也没有。他本来以为鳌拜既将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藏宝库中,定是一柄宝刃,那知模样竟是此难看,便和一柄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随手往旁边一抛,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这匕首竟是直插入地板之中,直没至柄。
    韦小宝和索额图都「咦」的一声,颇为惊异。韦小宝随手这么一抛,丝毫没使劲力,而且是平抛出去,并未将剑尖对准地下,料想不到剑尖竟会比剑柄更重,自行堕下,插入地板,而其锋锐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了烂泥一般。他俯身将匕首拔了起来,道:「这把短剑倒有些奇怪。」索额图见多识广,道:「看来这是柄宝剑,咱们来试试。」从墙壁上摘下一柄马刀,拔出鞘来,但见白光耀眼,乃是一柄极锋锐的利刃。他将马刀横持手中,说道:「兄弟,你用短剑往这马刀上砍一下。」韦小宝提起匕首,一剑往马刀上斩落,擦的一声,那马刀应手断为两截。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好!」这匕首乃是世所罕见的宝剑,自无疑义,奇怪的是斩断马刀之声,竟如砍断木材一般,全无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音。
   

    第一四回  瓜分赃银
   
    索额图笑道:「恭贺兄弟,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鳌拜家中的宝物,自以此剑为首。」韦小宝甚是喜欢,道:「大哥,你若是要,我让给你好了。」索额图连连摇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後做文官,不做武官啦。这柄宝剑,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韦小宝将匕首插回剑鞘,系在衣带之上。索额图笑道:「兄弟,这剑很短,还是放在靴桶子裏好啦,免得入宫时给人看见。」要知清宫的规矩,若非一等侍卫,入宫时不许携带武器。韦小宝道:「是!」将匕首收入靴中。
    他得了这柄匕首,其他宝物再也不放在眼裏,过了一会,忍不住又将匕首拔了出来,再在墙壁上取下一根铁矛,擦的一声,又将铁矛斩为两截。他是小孩子心性,初得宝剑,见到鳌拜各种各样物品,顺手挥去,无不应手而破。他用匕首之尖在檀木桌面上画了只乌龟,刚刚画完,拍的一声响,一只檀木乌龟从桌面上掉了下来,桌子正中却空了一个乌龟形的空洞。
    索额图却在用心查点鳌拜宝藏中心的其他物事。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银光闪闪的衣服,提了起来,入手却是甚轻,衣质更是甚为柔软,非丝非毛,不知是何物事所织。他一意要讨好小宝,说道:「兄弟,这件衣服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吧。」韦小宝道:「这又是什么宝贝了?」索额图道:「我也识他不得,你穿上吧!」韦小宝道:「我穿着太大。」索额图道:「衣服软得很,稍为大一些,打一个褶就不打紧了。」韦小宝接了过来,觉得这衫子甚是轻软,他去年求母亲做件丝棉袄,母亲张罗几天,没筹到钱,终於没做成,这件衣衫可比丝棉袄好得多了,心想:「好,将来我穿回扬州,去给娘瞧瞧。」於是除下外衫,将这件衣衫穿了,再将外衣罩在上面,那衣衫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软又薄,袖子一卷,也没什么不便。
    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藏,命手下人进来,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不由得伸了伸舌头,说道:「鳌拜这厮倒真会搜括,他家财此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不止。」他挥手命下属出去,对韦小宝道:「兄弟,他们汉人常言说道:『千里为官只为财。』这一次皇恩浩荡,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来着。这张清单吗,待会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万面银子,你说该报多少才是?」韦小宝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凭大哥作主便是。」
    索额图笑了笑:道:「单子上开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零头仍是照旧,咱们给抹去个『一』字,戏法一变,变成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一』字呢,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你……你说………」索额图笑道:「兄弟嫌不够麽?」韦小宝道:「不,不!我……我是不大明白。」索额图道:「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每个人五十万两。兄弟若是嫌少,咱们再计议计议。」韦小宝脸色都变了,他在扬州妓院中之时,手边只须有五六两银子,便如是发了横财一般,在皇宫之中和人睹钱,进出大了,那也只是几百两银子的事,突然听到一分便分到五十万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他的手裏,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鳌拜财产的真相。须知皇上对他极是信任,只要他稍露口风,不但自己吞下的赃欵要尽数吐出,断送了一生全程,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他见韦小宝脸色有异,忙道:「兄弟要怎麽办,我都听你的主意便是。」韦小宝舒了口气、道:「我说过一切凭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给我五十万两银子,未免太……太多了。」
    索额图如释重负,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点儿不多。这样吧,这裏所有办事的人,大家都得有些好处,做哥哥的五十万而银子之中,拿五万两出来,给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万两出来,宫裏的妃子,管子太监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来,就谁也没闲话说了。」韦小宝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样分法。」索额图道:「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谁也得罪不了,人人都会说桂公公年纪轻轻,办事可真够朋友。钱是拿来使的,你我今後一帆风顺,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韦小宝道:「是,是!」索额图又道:「这五十万两银子呢,鳌拜家裏也没这么多现钱,咱们尽快变卖他的产业,一切做得乾手净脚,别让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宫裏,这许多金元宝、银元宝也没地方存放,是不是?」韦小宝陡然间发了五十万两横财,一时头晕脑胀,不知如何是好,不论索额图说什么,他都只有回答:「是,是!」索额图笑道:「过得几天,我叫几家金铺打了金票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五十两一张的。兄弟放在身边,什么时候要使,到金铺去兑成金银便是,又方便又稳妥。除非有人来摸你的口袋,否则谁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纪,竟是咱们北京城裏的一位大富豪呢,哈哈,哈哈!」韦小宝跟着他打了几个哈哈,心想:「真的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真的是四十五万两?」
    他心想:「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怎样花法?大吃大喝用不了多少银子,他妈的天天吃蹄膀、红烧全鷄,一生一世也吃不完这四十五万两银子。辣块妈妈的,老子到扬州去开十家妓院,家家比丽春院漂亮十倍。」要知韦小宝自幼「心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後,要开一家比丽春院更大更豪华的妓院,扬眉吐气,莫此为甚。他和丽春院的老鸨吵架,往往便说:「辣块妈妈的,你有一家丽春院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大了发了财,在你对面开一家丽夏院,一家丽秋院再开一家丽冬院,抢光你的生意。嫖客一个也不上门,教你喝西北风。」想到妓院一开便是十家,手面之濶,扬州人士无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额图那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计,说道:「兄弟,皇太后和皇上吩咐了要这两部佛经,咱们这就先给送了去。鳌拜的财产,慢慢清点不迟。」韦小宝点头称是。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锦缎,将两部佛经包好了,一人捧了一部,来到皇宫去见康熙。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交下来的差事,甚是欣喜,便叫韦小宝捧了跟在身後,亲自到太后宫中。索额图不能入宫,告退後又去清理鳖拜的家产。
    康熙在路上问道:「鳌拜这厮家裏有多少财产?」韦小宝道:「索大人初步查点,他说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银子。」他将这个数字说成是索额图点出来的,将来万一给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个推委抵赖的余地。韦小宝旁的不会,这种营私舞弊,偷鷄摸狗的勾当,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五岁那一年上,一个妓女给他五文钱,叫他到街上买几个桃子,他落下一文买糖吃了,用四文钱买了桃子交给那个妓女,那妓女居然并未发觉,还赏了他一个桃子。在韦小宝看来,银钱过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只不过若是给人查到,却总得有些理由来胡赖一番。
    康熙哼了一声,道:「这混蛋。搜到了这许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几万两,可了不起。」韦小宝心下暗喜:「还有个『一』字给二一添作五了。」说话之间,已到了太后宫裏。
    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脸上登时现出喜色,伸手从儿子手中接了过来,打开锦缎,见到书函後更是笑容满面,说道:「小桂子,你办事可能干得很哪!」韦小宝跪下请安,道:「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太后向着身边一个小宫女道:「蕊初,你带小桂子到後边屋裏,拿些好吃的蜜饯果子赏给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宫女约摸十三四岁年纪,容貌甚是秀丽,微笑着应道:「是!」韦小宝又请安道:「谢太后赏,谢太后赏。」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吧,我在这裏陪太后用晚饭,不用你侍候啦。」
    韦小宝答应了,跟着蕊初走进内堂,来到一间小小的厢房之中。蕊初打开一具纱橱的门,只见橱中放了几十种糕饼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吧。」说着取出一盒松子糖来,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闻着极是受用。小桂子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赏给你吃的,又没赏给我吃,咱们做奴才的怎能偷食?」韦小宝笑道:「悄悄吃些,又没人瞧见,打什麽紧?」蕊初脸上一红,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吃。」
    韦小宝道:「我一个人吃,你站着旁边瞧着,可不成话。」蕊初微笑道:「这是你的福气。我是服侍太后的,连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却来服侍你吃糖果糕饼。」韦小宝见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来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饼,那就两不吃亏。」蕊初格的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罢,太后若知道我跟你在这裏说笑话,可要生气呢。」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丽春院中莺莺燕燕,见来见去的都是女人,进了皇宫之後,今日还是第一次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心下灵机一动,道:「这样吧!我把糖果糕饼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後,便出来和我一起吃。」蕊初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韦小宝道:「深夜有什麽打紧?你在那裹等我?」
    蕊初她在太后身畔,其余宫女都此地年纪大,平时说话并不投机,眼见韦小宝一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诚,不禁有些心动。韦小宝道:「在外边的花园裏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没有人知道。」蕊初犹豫着点了点头。韦小宝大喜,道:「好,一言为定。快给我蜜饯果儿,你尽拣自己爱吃的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个儿吃,你自己爱吃什麽?」韦小宝道:「姊姊爱吃什么,我都爱吃。」他一张嘴很甜,说得蕊初十分欢喜,当下拣了十几种蜜饯果子和糖包糕饼,装在一只纸盒之中,韦小宝低声道:「今晚三更,在花园的亭子裏等你。」蕊初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韦小宝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纸盒,兴匁红的回到住处。他年纪尚小,还不懂男女情爱之事,本来和假装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极为有兴,真相揭露之後,再也不能跟他玩了。这几日在皇宫之中,人人对他大为奉承,虽觉得意,却无玩耍之乐。此刻约了一个小宫女半夜中相会,好玩之中带着三分危险,觉得最是有趣不过。
    海老公问起今日做了甚事,韦小宝将到鳌拜家中抄家之事说了,至於吞没珍宝、金银、匕首等事,自然绝口不提,最後道:「公公,太后命我到鳖拜家裏拿两部『四十二章经』,那两部经书便和太后桌上的一模一样……」海老公突然站起,说道:「鳌拜家裏也有两部『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未必知道。」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道:「很好,很好!」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起了头只是想心事。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海老公呆呆的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他既有心事,便睡得不沉,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悄悄起身,生怕惊醒了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拨开了门闩,再轻轻打开了一扇门,突然间海老公说道:「水桂子,你到那里去?」韦小宝大吃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麽不在房裏小便?」韦小宝道:「我睡不着,到花园裏走走。」生怕海老公阻事,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出一步,只觉后领一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
    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心中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龟知道我要去见那个小姑娘,他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跟我闹着玩麽?好几天没教我功夫了,这一抓是什麽招式?」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做『瓮中捉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你这只小甲鱼。」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捉小甲鱼!」可是他毕竟不敢说出口来,眼珠骨溜溜的乱转,寻思个脱身之计。他那一盒蜜饯糕饼一直揣在怀中,给海老公这么重重一摔,纸盒受压,只怕许多糕点已给压得扁了。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之上,轻轻的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然不肯踏实,总也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韦小宝笑道:「公公,可惜什么?」海老公不答,只是叹了口气,过了半晌,又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八个月之前,若是你就会说这样的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之间全身汗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天晚上说的话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渐减,道:「我……我是十四岁吧。」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什么是『十四岁吧?』」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这句话倒是真话,他妈妈胡裏胡涂,小宝到底是几岁,也说不大准。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道:「我当年练功夫,练得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近来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有好。我胸口痛得很,只是没跟你说,你不知道罢了。」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了口气,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很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作为的。你没有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要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韦小宝可不懂「净」是甚麽意思,只觉他今晚说话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轻的道:「公公,的确是很晚了,你这就睡吧。」海老公道:「睡吧,睡吧!唉,睡觉的时候以後可多得很呢。朝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永远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得难过,那不是挺美麽?」韦小宝吓得不敢作声。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裏还有些什么人?」这平平淡淡一句问话,韦小宝登时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本来有些什麽人,若是胡乱回答,只怕立时露了马脚,但实逼处此,只盼海老公本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裏只有个老娘,其他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在答话中拖上这样个尾巴,若是小桂子还有父兄姊妹,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个字来推搪一番。
    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
    韦小宝又是大吃一惊,心想:为甚麽他问我福建话?难道小桂子是福建人?本来不说他也是扬州人吗?莫非老乌龟已知道我是冒充的?那麽他两只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口中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麽?」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还是像你妈?」韦小宝嘻嘻一笑,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很坏。」
    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後,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实心中暗暗叫苦:「原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了。他早知道我没净身,这可快得设法脱身才是。」只听得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他在八岁那年就死了。若是活到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吧?」韦小宝颤声道:「不是,辣块妈妈的,当然不是。」他心中一急,扬州话就冲口而出。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的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韦小宝苦笑道:「就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是『大擒拿手』,第二套是『大慈大悲千叶手』,这两套功夫,你都练得很熟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再教我一套功夫。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若是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好呢。」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那裏敢当?世上武功强的,可不知有多少。」他顿了一颉。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样?」韦小宝依言摸到了听说之处,用力一掀,登时痛彻心肺,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的喘气。
    海老公阴恻恻的道:「很有趣吧?」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口裏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海老公道:「你每天上午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来了。我觉得这汤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裏加了些料,只加这麽一点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体不大妥当。你这人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一点也不疑心吗?」韦小宝毛骨悚然,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裏有了毒药,虽然份量极轻,可是天天喝下去,时间久了,总是有点危险,是不是?」韦小宝知道早着了他的道儿,愤然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练那『大慈大悲千叶手』,同时要练呼吸吐纳之术,这种内功可以压制住你腹内『搜骨捣髓绞肠丹』的毒性,那就可以越服越多。否则早在三四个月之前,你就已肚子痛得抵不住了。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这才放你出宫,那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後越痛越厉害,痛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之後,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大撞,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的咬下来。」
    海老公说到这裏,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韦小宝知道已然无幸,恐惧之心反而渐减,慢慢筹思脱身之策,心想:「他武功虽高,毕竟是个瞎子。我怎地躲了起来,让他找我不到?」突然之间灵机一动:「今日得来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怎不用它一用?」便道:「公公,原来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所以想了这个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他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之柄,极慢极慢的从剑鞘中拔出来,不让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微声,也教笑声给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麽大当?」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道:「汤裏有毒药,第一天我就吃了出来。我跟小玄子一商量,他说你在下毒害我……」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韦小宝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动声色,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後都吐在碗裏,反正你又瞧不见。」他一面说,一面将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将剑尖缓缓对准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将他刺死,纵然剌中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韦小宝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当此生死关头,虽然说话不免发颤,却也并不慌乱,已算难得之极了。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若不喝汤。为什麽一按左腹,又会大痛?」韦小宝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没有嗽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裏。」说到这裏,又将匕首移近数寸。离海老公的心口已不过尺许。他暗暗运劲於臂,只待一声大笑。便全力戳出,然後滚入床角,从床脚边窜出。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搜骨掏髓绞肠丹』无药可治,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的苦头只有更大。」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於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的心口。海老公陡然一阵冰冷的寒气扑面,微感诧异,他武功何等了得,反应之速,无与伦比,料到韦小宝忽施袭击,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一挥,便往戳来的兵刃上一格,右手一掌,砰心一声,将韦小宝打得身子飞了起来,撞破窗格,直摔到外面的花园之中,跟着觉得左手剧痛,却原来四根手指已被匕首从中切断。若不是韦小宝这柄匕首上寒气大盛,那麽他事先没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他心口不可。但如是寻常刀剑,他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如铁,击在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了自己手掌。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然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声无息的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韦小宝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就算是成名的英雄好汉,也决计禁不起这一掌之力,料得定韦小宝早巳五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他冷笑一声,道:「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撕下床单,将左手包扎了起来,又想:「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此厉害?」
    海老公越想越是奇怪,寻思这小鬼手中所使,必是一柄旷世罕有,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否则以自己手掌上内劲既运,坚如钢铁,纵然为利剑所伤,这小鬼手中的兵刃也必立即震飞,怎能将四根手指一齐割去?他想了一想,随即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跌落之处摸去,要找那柄宝剑。那知摸索良久,竟是什么也没有摸到。他眼睛虽瞎,自己窗外的花园却是早巳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於胸,否则也不敢贸然纵跃。他明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而且估计自己适才这一掌之力,正好将他击得落在该处,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怎么突然不见 ?又摸索了几下,摸到了那棵芍药花,只觉枝干全已压得稀烂。海老公吃了一惊:「这小鬼的尸体给人移去了?是谁有这样身手,移去他尸体之时,我竟会不知?」
    他只道自己一掌击出,当者立毙,这小鬼决无幸免之理,岂知这小鬼偏偏就没有死。韦小宝中了这一掌,当时气为一窒,胸口剧痛,百肢百骸似乎巳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险些儿便即晕去。他知道眼前生死系於一綫,既然没能将海老公刺死,老乌龟定然会出来追击,当即一个打滚,奋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的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去。
    海老公倘若手指没给割断,韦小实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只是他重伤之余,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这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止,他站了起来,慢慢走远,周身筋骨仍是痛楚不堪,幸好那柄匕首还是握在手中,不由得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匕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运气好极。」
     

    第一五回  宫闱之中
   
    於是匕首放入了靴桶,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这皇宫中是不能住了。只可惜四十五万面银子变成了一塲空欢喜。他奶奶的,一个人那有这样好运气,横财一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濶绰,一晚之间,就花了个精打光。你说够厉害了吧?」他自己肚裏吹牛,不禁得意起来,又想:「那小宫女还巴巴的在等我,反正半夜裏也不能出宫,啊哟……」一摸怀中那只纸盒,早己一塌胡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说我摔了一交,将蜜饯糖果压得稀巴烂,变成了一堆牛粪,不过这堆牛粪又甜又香,可以入口。哈哈,辣块妈妈的,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没有?老子就吃过。」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走向太后所住的宫院,来到宫外,只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如何进去?」正没做理会处,那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小姑娘的头探了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着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进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裏等了许久。」韦小实也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上绊到一只又臭又硬的老海龟,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园裏有大海龟么?我倒没见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  
    他一鼓作气的走来,没想到身上的疼痛,给蕊初这麽一问,只觉全身筋骨,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那裏?」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鹰,从墙头飞了进来,轻轻落在地下。他大吃一惊,险些儿骇呼出声,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一凝神间,月光下看得清楚,原来不是大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是谁?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头来。
    韦小宝应变奇速,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右手急摇,示意不可作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宝这才慢慢放开了左手,目不转腈的瞧着海老公,只见他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向前走去。韦小宝见他不是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能追到这裏来。」
    他又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只见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之间,他身子向上拔起,也不知使的是什么身法,已落在他的跟前,左手一探,已叉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惊叫,但咽喉被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韦小宝可不是什么侠义之辈,绝无怜香惜玉,挺身而出的念头,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此时和海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是一动也不敢动,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手指,就给他听了出来。
    只听海老公低声道:「别响!不听话就卡死了你。轻轻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小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裏干什麽?」蕊初道:「我……我在这裏玩儿!」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惨淡的月光下看来,反显得更为阴森可怖。海老公问道:「还有谁在这裏?」侧过了头,倾听旁人的呼吸之声。原来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以致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韦小宝和他相距虽近,呼吸极微极微,他一时便未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那裏?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道这个老太监捉住了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无用。不带我去,立时便叉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胀得通红。韦小宝惊惶之下,终于撒出尿来,从裤裆裏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没有留神,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给自己吓得撤尿。他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   
    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叫他快走,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
    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去跟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我。他为甚么不去禀报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对我好,恐怕告状告不进,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半夜三更的,宫中大门已闭,如付逃得出去?只要过得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是插翅难飞。」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海大富,你终於找上我来啦!」这声音阴森森地,但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太后的说话之声,他吃了一惊,便想拔脚就逃。
    却听得海老公道:「正是,奴才正是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来啦。」这声音也是阴森森地,显然很不怀好意,韦小宝大奇,心想:「老乌龟是甚麽东西,胆敢对太后如此无无礼?」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乘机眼他胡辩一番?反正在宫中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这一着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了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眼珠,那也算不了甚麽大罪,真的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弟索额图出头说情。自己若是拍腿一走,甚麽话都给海老公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成有罪了。
    他心下又想:「太后若是问我为甚麽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嗯,我说我听到小桂子和海老乌龟在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语,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所以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乘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於说甚麽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比赛打架,我打不过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那裏是老子的对手?」他想想得意起来,登时胆为之壮,反而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自己,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所以待会在太后跟前辩论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 ?半夜三更的到来,成何体统?」海老公道:「我有件密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泄漏出去,那可不大稳便。」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开始告状了。我且让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不迟。我躲在那裏好?」他看了看周遭的形势,登时选中了一个所在,一步步走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後,心想:「老乌龟若是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先必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的房中,老乌龟便有天大的胆子,料他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甚麽机密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说的话,可机密得很哪!」大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也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一会儿又仗了谁之势啦?胆敢这等放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海老公道:「奴才不敢!」
    只听太后又哼了一声,道:「你……你早就没有将我瞧在眼裏,今晚忽然摸了柬,可不知捣什么鬼。」韦小宝更是关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有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是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有什么,奴才去了!」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括括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
    却听我太后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麽?」语音有些发颤。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太后待会一定更加动怒,他再要告我的状,那可是千难万难。」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麽人 ?」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的晕穴,好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有杀她!」但内心深处,隐隐又有一点点失望,只觉海老公不杀蕊初,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只听太后又道:「五台山?你为什麽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只因为五合山上有一个人,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颤声道:「你…你说他到了五台山上?」海老公道:「太后若想知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裏大声嚷嚷的,这种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之声,她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望,只是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时她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是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没有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是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人,他…他在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裏麽?」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从听得海老公说到五台上有一个人之後,就气急败坏,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个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太后舒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我终於……终於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啊?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寻思:「难道这人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果是父亲兄弟,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别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她的把柄,若是一定要她杀我,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的话,这可有点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裏听到了,老婊子若是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来,大夥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的不算英雄好汉。」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算是肚裏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烂婊子,臭婊子」的乱叫乱駡。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之中人人都是污言秽语,大家习以为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到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乌龟」的对骂一塲而己。
    只听皇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他…在清凉寺干什麽?」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是…只是思念着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後,我们母子,他…他更是不放在心上了。」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甚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 ?老乌龟又叫那人作『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大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太后怒道:「他为甚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毫毛。我…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而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舌尖锐,渐渐响了起来。韦小宝听着,心中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人实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么也不可泄漏了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不登基,天下太不太平,他又有甚么放心不放心了?」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洽皇帝早巳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小皇帝另外有个爸爸?」他於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顺冶皇帝之外,其余可说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再说得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实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道,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同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韦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裏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狸,不爱太后,所以太后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气呼呼的喘息,道:「他……他说那狐媚子怎样?」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这狐媚子死了之後,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谧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还大发脾气哪。又叫胡兆龙、王熙这两这个奴才学士,编篡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後,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太后大怒,喝道:「你……你…你…」但随即明白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心中一凛。忽然嘿嘿一笑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那裏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於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金庸按:胡兆龙、王熙二学士奉旨编篡「端敬后语录」等节,系当时实事,具见近人孟森所著「世祖出家事考实」一文。)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麽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後,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查的是荣亲王是怎样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公道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顾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甚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足阳明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甚麽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亲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信你的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後来奴才试给他看,一个月之中,先後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后临终之时一模无异。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节是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来查明白,害死荣亲王和端敬后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身手?」海老公道:「那总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若是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拼了老命,也要护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是忠心耿耿,他用了你这样的奴才,也是他的福气。」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保护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端敬皇后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他顿了一顿,慢吞吞的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太后哼了一声。海老公道:「启禀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是一件。那知道无意之中。另外又探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甚麽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是跟贞妃有关的。」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干甚麽?」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上的主意,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於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就只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本师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时奴才海大富,一共五个人知道这个大秘密。」
    韦小宝听到这时,方始恍然,原来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竟然便是顺冶皇帝。天下都道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竟然伤心之极,到五台清凉寺去做了和尚。这个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太后派遣一个武功高手将她害死的。他得悉了这个大秘密,不禁颇为得意,心想:「老乌龟只知道这大秘密天下只有五个人知道,那知道还得加上我韦小宝,天下可有六个人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着便害怕起来,本来在太后跟前还可胡说八道一番,跟海老公斗斗口,但此刻若给他二人发觉自己在这裏偷听,就算海老公杀不了自己,太后也决计不肯放过。只听得喀喀两声轻响,竟是自己牙关相击,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声。只听海老公续道:「当时贞妃自杀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了不得,但也有许多人悄悄的说,贞妃是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也没有全错,贞妃并不是甘心情愿自杀的。」太后道:「你也说贞妃她是给我逼杀的?」海老公道:「这个『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说甚麽?」海老公道:「贞妃是给人杀死的,不是逼得自杀。奴才曾详细问过给贞妃殡殓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颔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种杀人的功夫,叫做『化骨绵掌』是不是?」太后道:「我怎麽知道?」海老公道:「奴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之後,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三年五载之後,尸体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断碎裂。但功夫练得没有到家,他初给贞妃的尸体整容收拾时,并没有何特异,到得傍晚入殓,忽然尸体变得如同没有骨头了一般,全身绵软。他吓得甚麽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你圣断,这种『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後,两三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太后阴森森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些用处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康皇后!」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甚么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此咱们丽春院裏的小娘们还多。」以皇后的数目来和妓院裏的妓女相比,也只有韦小宝才想得出。
    原来顺治皇帝共有四位皇后。两个是真皇后。第一个历史上称为废后,「清史稿」说她「丽而慧」,是顺治的母亲的侄女。「清史稿」载称:「上好简朴,后则奢侈,又妬,积与上忤。」那时顺治对董鄂妃十分宠爱,皇后喝醋,和皇帝不断吵嘴。顺治大怒之下,就下旨废她。王公大臣一致反对,争执了很久,结果还是於顺治十年被废。顺治心中,当然想立董鄂妃为皇后,但董鄂妃不是出身於皇亲国戚的大贵族之家,所以顺治另立母亲家族中的一个少女为后,後世称为孝惠皇后,立这个皇后,一定是出於他母亲的主张,顺治心中很不喜欢。「清史稿」载称:「顺治十一年五月,聘为妃,六月册为后。贵妃董鄂氏方幸,后又不当上旨。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责皇后礼节疏阙,命停应进中宫笺表,下诸王贝勒大臣议行。三月,以皇太后制,如旧制封进。圣祖即位,尊为皇太后。」顺治对董鄂妃的爱情很专,一心要找皇后的麻烦,母亲生病,就怪皇后服侍得不好,又要废她。但他母亲极力维护娘家这个小辈,皇后方得保全。待康熙做了皇帝,这皇后便升为皇太后了。
    另外两个不算是真正皇后。一个是康熙的亲生母亲,她父亲佟图赖是汉人,所以康熙有一半是汉人血统。她本来只是妃子,母以子贵,康熙做了皇帝後,也尊她为皇太后,但她在康熙二年二月就死了。历史上称孝康皇后。另一个就是董鄂妃。「清史稿」说:「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宠冠後宫。」死後追封为皇后,称为孝献皇后,又称端敬皇后。韦小宝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听得皇太后语音大变,只感诧异,不明其中原由。只听海老公又道:「殓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殓葬董鄂贞妃的那个仵作。」皇太后道:「那个该死的仵作,又胡说八道甚麽了?这人诬陷宫事,罪该族诛。」海老公道:「皇太后要杀他,这时候却是迟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海老公道:「不是,一年多以前,奴才已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由禀告主子知道,然後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身大祸。」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皇太后默然半晌,道:「他今晚来见我,有何用意?」
发表于 2007-10-12 20:11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辛苦了,支持
发表于 2007-10-13 21:19 | 显示全部楼层
对顶峰兄致以十二万分的敬意!
发表于 2008-11-17 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虽然是迟来的谢谢,还是要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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