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以一音演说法,
众生各个随所解。
——《维摩诘所说经》
前几天看到网友步蒂斯《金学末路之二——走火入魔》的帖子,断言现今的‘金学’研究已是‘走火入魔’,行进‘末路’。孰令致此?据他说来乃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人在其中起了很不好的带头作用。‘上梁’由步兄派给了孔庆东,可也没让我闲着,委派我作了‘中梁’,既‘不为祸首’,已是万分祈幸。再加这几天本打算写完一篇长文,且自知涵养太差,写驳论文字一不留神便要言语伤人,将步兄的帖子看完,也就罢了。
一位J5210155朋友在回帖中为我辩白了几句,步兄立马起兴:“严重怀疑楼上是某刘兄之马甲。当然,怀疑而已,结论是不敢妄下的。怀疑对了呢,谈不上就有什么好;倘错了,还望楼上和某刘兄不要见怪。”
曾经朋友们送我好多好多马甲,就在2007年的夏天,张三刚被李四发现是我的马甲,随即又有王二哥揭发李四才是俺的马甲,闹半天那个论坛上就我一个,再没别人了,而马甲遍地。
网友情重,却之不恭。于是将一件件马甲一层层地披挂上身,虽臃肿不堪溽热难奈,也知:此寿徵也!搔首镜前,居然大有‘千秋万载’‘寿与天齐’的气势,诵孟德《龟虽寿》之句,其乐何如!
好景总是不长,寒冬已届,反倒再也收不到马甲了,不免多受冻馁之苦,第六根火柴也将烧尽,忽见荡悠悠自英国特务织造的破网上飘下一件崭崭新的马甲,馈我者何人?步兄蒂斯也!
冲这份雪中送炭的隆情厚谊,再装聋作哑下去,未免太不厚道。敬答如下:
步兄谓“金学之说,大抵源自红学”,这个,我无异词。却难苟同步兄“金庸作品确然有着《红楼梦》的伟大”之宏论。金庸十五部小说加在一块,价值仍远不及曹翁半部《红楼》——仅仅是我个人感觉,不敢夸称麻衣神相铁口直断,也还不曾将中国衡器协会的那把铁尺,握在自己手里。
我一直自觉地避免使用‘金学’一词。因为:不配!
不是金庸不配,而是深感自己不配。先有过得去的研究成绩,才好挂起‘XX学’的招牌。一旦竖起‘金学’的大旗,而自己正在旗下,做不得‘梁上’君子,也尽不妨跳梁于‘中梁’与‘下梁’之间,沐猴而冠,施施然好歹也像个‘学者’了,这种事我是做不来的,也许别人有此资格,我没有。半个世纪以来,‘学者’称谓急遽贬值,内心深处我仍愿保留对这一词汇的小小敬意。
如果这篇文字频繁出现‘金学’字样,仅仅为了入乡随俗,讨论起来方便些,绝不是我的本意。
我向来极爱汉乐府一首短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假设鄙人花上十几年时间来专门研讨这四句诗十六个字,也算个人爱好,与人无涉。不过要哪天挂起一面‘白兔学’的大纛,就太可笑了。盖世间堪称“XX学”者,要看研究者本人的学术水准如何,更得看所选择的研究对象是否真正体大思精、意涵深闳。
金庸作品价值,不及《红楼》,也仅仅不及《红楼》。我同意董千里的观点:“金庸作品也能够做到雅俗共赏,层次或不如《红楼梦》之多而且高,亦已为以后所仅见。”
论单部作品的价值,金庸小说也没有一本及得上《水浒传》,好在差距不大,以量取胜,15部作品摞一起,金庸的文学成就应该不低于施耐庵——仅仅是个人感觉,不敢夸称麻衣神相铁口直断,也还不曾将中国衡器协会的那把铁尺,握在自己手里。
作为研究对象,金庸作品当得起‘金学’称谓,这一点,想来亦不难为步兄所认可.至于对金庸小说的研究,也就是所谓‘金学’,我感觉目前尚处于草创时期,刚刚‘上路’,何谈‘末路’?步兄这份超前眼光、忧患意识,着实令老刘钦佩。
也仅仅是个人观感。轩辕黄帝那辆‘指南车’并未出土,更没收藏在俺家。而‘全人类的指路明灯’久已熄灭,我也不是他的转世灵童,绝不敢东施效颦作什么“指路专家”。
偷换概念的手法,步兄玩得极纯熟,也非常漂亮。《金学末路之二——走火入魔》一篇宏文,题目说的是“金学”,前文谈的也是‘金学’,我还以为“金学”指的是对金庸其人其书的评论与解读,哪知由步兄说来,可满不是这么回事:“这些东西(指我写的东西—刘注)其实是与武侠的精髓没有任何的联系之处的,他(也就是俺)所说的,只是武侠以外的事情,武侠这个文本本身只是他的垫脚石和敲门砖,此外不再具有任何的意义。武侠本身最动人的地方,他没有抓住任何一点,是游离于武侠研究之外的另外一种文字。——自然,更是与金庸没有什么联系的。”
谈了一年多金庸,写了几十万字,居然都“与金庸没有什么联系”,还很‘自然’!有名将某某,遭遇败绩即刻要被敌军擒杀之际,幸为神祗救出重围.救人者,"靶神"是也,自言:贵将军在练习射箭时,从未伤及靶子分毫,感恩图报,这才特来相救——看来鄙人也大有如此名将风采.
步兄这节文字如果逻辑没有问题思维不曾紊乱,则我只能理解为:金庸作品约等于(或‘只属于’)‘武侠小说’,而‘金学’约等于(或'只能是')‘武侠评论’或‘武侠研究’。
我确实从来不曾写过“武侠评论”,以后也不打算做什么‘武侠研究’——我不看‘武侠小说’好多年了。
金庸作品是‘武侠小说’吗?
先试问:《红楼梦》是‘言情小说’吗?
当然是!不就是三角恋爱嘛!并且曹雪芹在书中写得清楚:“(空空道人)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其中大旨谈情……”
‘谈情’与‘言情’有何区别?
而《红楼梦》包罗万有,又怎一个‘言情’了得?
《红楼梦》虽“大旨谈情”,不是言情小说。
《金瓶梅》满篇渲染奸淫之事,不是色-情小说。
《水浒传》饱蘸笔墨记述杀人越货,不是‘诲盗’小说。
金庸十五部作品在在皆讲‘武’述‘侠’,却不是武侠小说。
是个啥子?是小说啊。且是中国小说史上最优秀的有数几部作品。
(说点题外话:在天涯社区看过一张讨论帖,比较《水浒》与金庸作品,多数网友对金书嗤之以鼻:“写得再好也终究是通俗小说,如何得与‘四大名著’相提并论?!”我的天!‘四大名著’?!《水浒》问世之初,读者已然不少,几个人把它当“名著”来读?彼时不特‘武侠小说’,所有的‘小说’都被认定为绝对‘通俗’,完全不登大雅之堂。《水浒传》被提升到‘文学名著’的高度并得到大众普遍认可,已经是施耐庵先生逝世五百多年以后的事了。今天视《水浒》为‘巨著’的朋友,倘若早出生一二百年,未必会把这什么玩施耐庵放在眼里。)
穿越《红楼梦》‘大旨谈情’的数仞宫墙,我们望见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故《红楼梦》成其大,而《红楼梦》研究成其‘学’。若一味注重男女感情纠缠,则曹翁与琼瑶有何区别?‘红学’正不妨改称‘红噱’。若是金庸作品只着眼于江湖恩怨、‘武侠’故事,则古今武侠作家成千论万,何以步兄等人要特为标举出‘金学’一说?称作‘金謔’便可。
“武侠评论”当然是通向“金学”之域的重要途径,却非唯一路径。陈世骧先生谈《天龙八部》的那两封短信,才真正是堪称“金学”的大文字。40多年前陈先生便已警示:“盖读武侠小说者亦易养成一种泛泛的习惯,可说读流了,如听京戏者之听流了,此习惯一成,所求者狭而有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此为读一般的书听一般的戏则可,但金庸小说非一般者也。”
假如金庸作品只适合也只能从“武侠研究”的方向解读,其价值也就可怜的很了,而所谓‘金学’,也就像我前面假设的“白兔学”一样,根本不成立。
如果“游离于武侠研究之外”、“与武侠的精髓没有联系”,便“自然,更是与金庸没有什么联系的”,势将被摒于“金门岛”门墙之外.则一旦游离于‘情爱研究’之外,与“大旨谈情”的“精髓”缺乏深入联系,依步兄逻辑,更自然与曹雪芹无关,八竿子也打不到‘红学'之高标.‘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可惜步兄晚生了一二百年,王国维、蔡元培、胡适先生、俞平伯、吴世昌、冯其庸等新旧红学家未得步兄耳提面命,虽然也多少也讨论《红楼》人物的情感问题,更多时候却偏离了“大旨谈情”的《红楼》“精髓”,‘红学’到今天也还没走出葫芦庙,良有以也:天晚生步兄,百年如痴梦!
然而,也不尽然.像步兄自以为抓住了金庸小说的‘武侠精髓'一样,多年之前有大人物也抓住了<红楼梦>(虽非指"谈情')的精髓:“《红楼梦》里阶-级斗争很激烈,有好几十条人命.....只有用阶-级分析,才能把它分析清楚。《红楼梦》写出来二百多年了,研究《红楼梦》的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可见问题之难……”
与步兄不同,这位大人物身具大能大力,足以令举国红学家随之起舞,结果如何?“红学”是走出了“末路”?还是走进了“末路”?
忆往昔峥嵘岁月,‘华山派气宗'指"剑宗'为‘邪魔外道’,剑宗则怕‘气宗'的‘走火入魔’,各自坚执己见,为真理而斗争到你死我活。结果怎样?华山派‘武学’因此昌盛?还是就此衰落?
世路多岐,本不足惧。一旦走上“唯一正确道路”,才真正是‘末路’‘死路’‘绝路’。
“参差多态乃是一切幸福的本源”,这句罗素名言因为王小波先生的揄扬而更为国人所知.岂止“幸福”?泰山不辞抔土,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一切学术要发展,要壮大,皆须鼓励而非扼杀这种“参差多态”.
于吾国学术之弊,吴老头子稚晖先生乃以“一道同风”概括之。我们被统一思想已经尽够了,难道在金庸评论上也要自觉地定于一尊、整齐步调,摒弃‘末路’、偕行大道?
金庸小说的‘精髓’,鉴于政府有关部门工作严重滞后,尚未明确作出统一界定。所有读者,正不妨各自理解把握。天造庐山,我辈对之,或远看或近观,或仰瞻或俯瞰,皆无不可。何必自许独食过锦绣谷石髓,探得了《仙人洞秘籍》,喧呼:唯寡人获睹庐山真面目,尔等所见皆为蜃楼海市,出于幻觉?
“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就像大多数小说一样”,金庸本人并不强调他的作品中有一根筋,叫做“武侠的精髓”,似乎也无意点醒:我写的是“武侠小说”,千万切记!只可从“武侠”的角度去阅读、去研究。
我谈《笑傲》人物,成文二十篇。写得不好,我自己知道。但所注目的确为“人性”,尤其关注“人性”在“政治”“权力”的压制与诱惑下,如何被扭曲、而异化。
《笑傲》本身即是“政治寓言”,自不消说。所谓“武侠”,又何曾与政治脱离过干系?唯恐最高当政者受丁点儿委屈的韩非子先生早就警觉:“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乱’谁的‘法’?‘犯’何者‘禁’?司马迁笔下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样的“卿相之侠”固然牵涉政治极深,而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布衣之侠’就能与政治绝缘?更不要说荆轲、聂政之徒了。
小说写的是古代人物、故事,作者金庸仍是现代人。拿破仑认为:“政治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毒瘤”,金庸身上尤其有着强烈的现世关怀,自言:后期的几部小说相对用心些,融入了自己对政治问题的思索。
我对理论性的东西既乏兴趣,也无力写出真正学术性文字。拉杂而谈,散漫不羁,是基本态度。步兄认为它们脱离文本,自有其道理的,没“完全”脱离就是了。一则,尺度很难把握到恰恰好,再则,“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没有人(包括金庸本人)可以完全复原金庸创作时的心路。鄙人不求绝对契合,只要自觉与金庸当年(而非晚年)的想法并无龃龉,往往率意命笔。职此之故,我才写在去年的《破译金庸密码。题记》:“猜中了,是运气,猜错了,是丧气。如此而已。 知我罪我,我还是我!”
步兄所担心的还是‘金学’的出路,旁及于我。前段时间一位朋友更对我个人的成长关怀备至:“走得太偏了,离金庸的主题和本来意义越来越远。希望这位刘老师早日回到正题和正路子上来 。”
自然知道自己的解读总是存在讹误,从来不奢望自己的观念为所有人认同,而这位朋友语气中透露出的那种自以为掌握了绝对真理、攻乎异端务必让他者与自己保持高度一致的心态,才真正令我恐惧。
自己走在‘正路’,并不同时意味着他人一定步入‘歧途’。“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庸》),“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易。系辞》),这个道理,我们的远祖还是知道的。
安坐”十字街头的塔上”为人指路,何如自己开辟新路?一味指责他人做的“无用功”,何不珍惜时间发力去做‘有用功“?
金庸说他“想写人性",而后期作品有融入了自己的政治观念,而鄙人论说<笑傲>,所探讨的正是‘人性"与"政治".这也并不意味着鄙人把守住了优入'金学'圣域的唯一正路、不二法门.作者比读者当有更大的发言权,但不能天然地成为争论的最终裁定者.作品一旦完成,读者自可各凭本心做多角度的分析理解.以<笑傲>为例,有人把它当闲书来读,有人把它当”名著’研究,有朋友喜欢谈说其中的武功家数、侠义精神、男女情感、文学技巧....在在皆是'正路',有什么不可以?
虽然我不能苟同所有网友的所有观点,但自己既然没有‘超凡入圣’的良好感觉,也从来没想过,更不敢断言:尔等久已“走火入魔”!观点尽可讨论,“指路”大可不必。用王朔的话来说:谁又比谁傻多少!
“通俗”思想家房龙指出:唯一不应该被宽容的,是“不宽容”本身.
1917年,新文化运动发轫之初,胡适先生认为:“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相比之下,陈独秀就斩截坚决多了:“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此中隐约透漏出陈独秀的“教主”心态,而思想专_制的根芽,此时便已埋下.这种人一旦掌握大权,其治下群氓只好学习“鵰侠”上官云的讴歌:“教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万民...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布于天下...教主胸有成竹,神机妙算,当世无人能及万一。教主座前,属下如何敢参末议?”
猗欤盛哉!
深可哀矣....
2007\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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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刘国重 于 2007-12-19 13:4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