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红沉——紫石砚（连载中）

七星海棠夜无香

第一章 檩香榭中忆旧事 楚州城外闻异香

    “此砚石质干腻，砚体薄重，确是佳品。”
    萧倦玉目光掠过案上一方极品端砚，砚上隐隐有青花透紫而出，其色如碧玉晶莹。
        凤微阁檩香榭前，一直战战兢兢伏在榭外白玉阶下的尹甘霖，听到那素来低淡却令人心神皆慑的声音，长时间紧窒的呼吸终于一松，这才发觉，虽是寒冬，面前的青石砖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他悄眼抬头看去，只见到白璧阶上低垂的玉帘后，那倚坐在长榻上一抹雪白的衣影。偶尔衣影一动，便有铃铛声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可是甘霖啊，我命你去楚州，就是为了这一块石头么？”
        尹甘霖大惧，颤声道：
        “公子明鉴！小的赶到姚园的时候，确确实实已满门尽亡，不见了那尊血瑙玉珊瑚啊！”
        “放肆！”一声清喝从帘后传来，“还不掌嘴！”
        尹甘霖全身一震，立即明白过来，抬手毫不留情的自掌耳光！要知道凤微阁上上下下讳着萧倦玉名中一个“玉”字，凡“玉”必改作“璧”；尹甘霖原也是牢记在心的，怎知刚才心慌之下，竟直呼了出来。
        萧倦玉看看侍立在侧的少女，微微一笑：       
        “素姜，罢了。他若说不出话来，你要我问谁去？”
        素姜咬咬嘴唇，这才对门外道：
        “住手——下次可没这么便宜。”
   
    尹甘霖面如死灰的退了下去。
    萧倦玉再看了一眼案上的青花紫石砚，对旁边道：
        “流岚，依你看来，那楚州姚家，真的被人灭门了么？”
        一直静坐在左侧的黄裳女子开口：
        “既无人亲见，又毫无先兆，只怕别有内情。”
        以楚州姚家名震一方四十年的实力，一夜之间满门尽丧，鸡犬不留，左邻右舍却不闻动静，除非是武功绝顶之人所为；而当今武林中有此实力的，除了凤微阁和鬼谷门，便只有人称“三尊二圣”的五大绝世高手了——事发之夜，据明枢堂密报，“禅圣”镜尘正在嵩山少林寺内与掌门云隐大师论禅；“药圣”简无方前去漠北寻药半载未归；而“三尊”之“剑尊”步霄练、“酒尊”兰陵、“乐尊”戚奠珠私交甚密，在戚奠珠的怂恿下，齐齐去了敦煌赏那传说中的“霓裳羽衣舞”；至于鬼谷门，虽然是近年来名震江湖的暗杀组织，一则鬼谷门出手前必先拜上“奈何帖”，二则鬼谷门之刀专取人命，从没听过兼杀鸡犬的——沈流岚深知此点，故言“别有内情”。
        萧倦玉自是洞烛一切，微微颔首。
        沈流岚续道：
        “如此看来，便是又出了一个不下于‘三尊二圣’的人物，一夜之间平了姚家——可那姚丞峻为人向来极守分寸，怎会去得罪如此大有来头的人物？况且那姚园中虽然尸横满地，面目却俱不可辨——谁都看得出，这不过是姚家监守自盗，想要隐瞒些什么罢了。”
        萧倦玉微微一笑：
        “流岚你如斯心智，应该统领承瑛堂才是——为何偏偏要在试玥堂做一名璧师？我萧倦玉岂不是屈人之才么？”
        沈流岚冷冷道：
        “和玉打交道，自然要比和人打交道舒服得多——况且一入承瑛堂便要签下十年死约，我不想和谁有约定。”
       
        她是凤微阁里唯一不避“玉”字的人，素姜却没有出声喝止。萧倦玉在某些方面对沈流岚无意间的宽纵已是上下皆知的事情，素姜甚至觉得那是公子故意如此——以弱冠之年处在如此俯视苍生的尊位上，也会感到寂寞，想要有一个可以平视的人吧？——否则以沈流岚一介璧师，怎可能整日里带剑在凤微阁来去自如，甚至在萧倦玉面前拂袖而去，而萧倦玉却不在意？
        虽然凤微阁中人当初对此颇有微词，但日渐发现沈流岚的厉害之处也就闭了嘴——不仅身手阁中无人能敌，聪慧也是一等一的，平日里筹算谋略，竟隐隐有萧倦玉之风。当然这“无人能敌”自不算碧落公子萧倦玉，只因萧倦玉自十五岁入主凤微阁以来，还从未有人见过他出手，甚至江湖中人私下里盛传，萧倦玉其实是不会武功的。传得多了，也就定了事实。
        但这并不妨碍凤微阁势顷天下，傲视江湖。
        现在沈流岚这三个字，在凤微阁里俨然已与四堂堂主平起平坐；江湖上提起“凤微阁的沈姑娘”来，也多是带了七分敬畏，三分羡慕的。她既与萧倦玉关系如此与众不同，许多人便把她当做了萧倦玉未过门的妻子。只有萧倦玉身边的“云间九秀”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明月未言有意，浮云也自无情。
       
        萧倦玉本也是戏谑之言，说了一句便不再提。他目光注视着那方紫石砚，缓缓道：
        “甘霖说他到姚园之时，事物俱损，唯有这方紫石砚完好无缺，端端的供在正堂香案上——这其中必有蹊跷。”
        沈流岚一言不发拿过紫石砚，翻覆细看，不见异样，蹙眉道：
        “便是普普通通一方紫石端州砚，只不过藏了青花，比寻常紫石砚贵重了些，也不值得日日供奉啊。”
        萧倦玉心思一动，向素姜吩咐道：
        “拿洗笔斝来。”
        素姜把一个通体洁白的洗笔斝放到案上，萧倦玉接了那方砚沉入水中。不多时，只见原本砚底的紫色中，渐渐透出青色，似是从砚中生出的萍藻；再过片刻，那丝丝青色竟纵横相接，连出四行文字来！
        拿在手里细看时，却是一首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是晚唐才子杜牧的七绝，意境清远，向负盛誉，此时居然在一方端砚上显了出来。流岚仅是惊异于这自然的造化之工，还没什么；萧倦玉却是面色一沉，眸中霎时清光一盛。
        沈流岚立即发觉，奇道：
        “有什么不妥么？”
        萧倦玉道：
        “这诗的最后一句，便是我的名字！”

[ 本帖最后由 七星海棠夜无香 于 2007-12-23 21:53 编辑 ]

寒雪牵魂箫

欢迎七星来到江湖，
我也很喜欢程灵素

七星海棠夜无香

上任凤微阁阁主萧隐秋，是三十年前名动京师的奇才子，家资万亿，富可敌国，偏偏生性率意不羁，自少年时便行走于北漠南疆、西域东海之间，交游甚众。后来娶得天竺女子婳笙为妻，情意缱绻，索性寻了一处地方隐居下来，平日里以吟诗弄玉为乐，这才有了碧落天的凤微阁。最初凤微阁还只因所藏之绝世珠玉闻名，虽为防人觊觎设了承瑛堂等四堂，却仅为自守，真正如日之东升光曜江湖的，还是萧倦玉接手凤微阁的十年后。
        萧隐秋为人任性，心思也不循常理。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世人皆言此诗隐含对江南风光的向往，兼有怀恋友人之意；萧隐秋却以之为厌倦红尘繁世之作，大合自己心意，故取末句“玉人何处教吹箫”之意，为其子取名为“萧倦玉”。
        取名之缘由，自然只有萧家人知道；而萧隐秋携妻婳笙早在十年前便西下天竺，自此音信杳杳；虽然其间萧倦玉多方打探，竟是再不见两人踪迹。
        如今这首诗居然在一方紫石砚上显了出来，又被送到萧倦玉手中，明显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萧倦玉略一沉吟，向素姜道：
        “召夙醒回来，明日随我至楚州。”
        沈流岚目光一动：
        “你要亲自去？就凭你现在的……”
        话未说完，萧倦玉已搁下紫石砚，倚回榻上阖了眼，神态中流露出一丝浅浅的倦意：
        “不是有你和夙醒在么。”
        江湖上提到花夙醒，只知他是凤微阁中人，却无人知晓他的师承来历。但他怀中藏着的“五音令”，一旦拿出来，却绝对可以号令天下——三十年前西域忉利教与高昌国王联手，试图颠覆中原；乱世之中，以一招 “挥弦手”收服中原各派，成为武林至尊的年轻男子，凭手中的“五音令”调动各路豪杰，历时四载，终将异族击退：高昌王命丧楼兰，忉利教也实力大损，退回天竺。如此手握天下之人，却不知何故,在声名正盛之时抽身而退，自此逍遥世外纵情山水，如今被称尊为沧澜主人。而花夙醒，正是沧澜主人唯一的弟子。
        没有人知道，以花夙醒的惊世绝才，手握“五音令”，为何肯屈于人下，然而花夙醒却的的确确成了萧倦玉的随身护卫，迄今已整整十年。
       
        ******
       
        楚州讲武巷。
        昔日车水马龙的宽阔青石板道上，如今连一辆驴车的影子都不见，寥寥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目不斜视，似乎生怕沾染到了什么；住在附近的人家虽多，如今却宁可绕道也决不从那长长的院墙外经过，小孩子更是被约束在家中不许外出；两边的布坊酒肆，虽说幌子仍在风中招摇着，十有八九早已闭了门。
        “嗨，雨燕你说，娘为什么不让我们到外面玩？”
        一个垂髫小童踮脚踩在墙角的大水缸沿上，两只手紧紧的攀住掉光了叶子的老柳树的树干，悄悄的问墙那边的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
        “我大哥说，对面那个大宅子里前几天夜里闹了鬼，所有人都死掉了！”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里露出恐惧，“文翔哥哥，雨燕好怕好怕啊，雨燕不想死掉，雨燕还要穿漂亮的花衣裳……”
        垂髫小童努力的装出一幅大人样：“雨燕别怕，文翔哥哥保护你！嘿！”冲动之下，试图拍拍胸膛的孩子松开了手，顿时脚下一滑，失足向一人多高的水缸内跌去！
        “啊！”小姑娘一声尖叫，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半晌，没有意料中的水花四溅声响起，小姑娘奇怪的睁开眼。
        墙头的柳树枝上，飘飘晃晃坐着一个一身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笑容满面的看着自己的手——本该落到冰冷水缸里的垂髫小童，被他轻轻巧巧的拎住了后领，此刻显然还处在惊愕之中。
        “小鬼头，在夸口要保护别人之前，至少要先学会自保吧？”年轻男子笑嘻嘻的说道。
        垂髫小童这才反应过来，手舞足蹈的拼命挣扎：“你是谁？放开我，快放开我！”
        年轻男子点点头：“哦，好啊。”他一伸手，便伸到了那水缸的正上方，“我放手了啊。”
        “啊——不要不要，不要放——”小童向下一望，扯着嗓子喊起来。
        “花总领。”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墙外响起。“公子马上就要到了，凤微阁的堂堂总领，却还有时间在这里和小孩子胡闹？”
        被称为总领的年轻男子回过头，笑容更灿烂了：“啊，燕堂主！你好早。”
        承瑛影堂堂主燕羡鱼，一脸足以让海水结冰的霜然冷意：“比起某些昨天半夜就在楚州城里上窜下跳的人，燕某的确要早一些。”
        花夙醒捋捋头发：“呀，早就被发现了么……”身形一动，人已不见，只剩下垂髫小童，莫名其妙的稳稳的坐在墙头。


ps:每次看到素素死掉都要伤心很久~金庸的小说里难得的不算漂亮的女性，却让诸多的绝色女子失色啊~

[ 本帖最后由 七星海棠夜无香 于 2007-12-16 09:09 编辑 ]

七星海棠夜无香

几在同时，街上唯一开张待客的酒楼——忆仙楼楼上，数名青衫剑客彼此对视一眼，齐齐掠到 窗边，向大路一端望去。看那装扮，应是华山派中人。
        空旷安静的青石板路上，由远及近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片刻，一黑一白两骑飞驰而至，奔到姚园大门前，也不见马上人如何喝令，双双蓦然而止。如此说停便停，全无半点先兆，若非骏品，实难做到。
        青衫剑客俱是识马之人，见那两匹马毛色纯粹，目如点漆，气息匀称，神采飞扬，心里不由得喝一声彩。
眨眼的功夫，又有四对黑白双骑连接驰来，悉数停在姚园门前。马上之人俱着黑衣，一并翻身下马，却不进门，垂手肃然而立。一时之间，人马俱静，竟不闻得一丝声响。  
       
        “沧海十刀！居然来齐了！”
        青衫剑客纷纷动容，心下更是骇然，如此看来，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沧海十刀”在凤微阁里，居然连人物都算不上，仅仅是探路使！凤微阁真正实力之可怕可见一斑。
        再过一盏茶的时间，青石路上又响起了马蹄声，这次却是不徐不急，清脆有声，中间夹杂着车轮辘辘——却是一乘雍容雅致的马车，在三骑簇拥下缓缓驶来——墨玉鞍鞯，象牙辔头，云锦玳瑁帐，沉香乌木辕，莫非世间极品——凤微阁竟奢华至此。只是细看来，却无出黑白两色。摒弃了这世上富贵人家皆有的金碧辉煌的庸俗，凤微阁的奢华中便俨然带有了隐而不发的高傲清冷、尊贵出尘的意味。
        透过如是车驾，便可略窥其主人的行事为人。青衫剑客们嘴上不说，却已不禁为之心折。凤微阁的碧落公子，果然是如传说中渊然莫测的人啊。
       
        马车停在姚园门口，纨素车帘一动，先出来一个白衣少女，唇边一颗小小黑痣，娇娆可人。她打起帘子，便有一名黄裳女子下了车，纵目四望，顾盼之间，清冷明艳，竟是绝色——策马随车的花夙醒走上前来，问道：“怎样？”
        黄裳女子看了车中一眼：“非要硬撑着跑这么远，还能怎样。”
        花夙醒懒懒的叹了口气：“连你都劝不回，旁人又有什么法子？”身形一纵，已然消失在了姚园墙内。
        那白衣少女唤作素姜，这黄裳女子，自然是沈流岚了。
        车内传出一个低低淡淡的声音：“夙醒最是性急，这便去了。”
        沈流岚不答，只将左手递到车门旁。只闻得铃声响动，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自帘后伸出，轻轻搭在上面。日光照耀下，那只手竟白皙得近乎透明。
       
        萧倦玉一身白衣，自车上下来，衣袂飘飘的站在风里，抬头打量眼前的姚园——普普通通的砖砌围墙，普普通通的长条石阶，普普通通的红漆大门，普普通通的匾额名牌——若非门匾上两个大字，再也想不到这便是赫赫有名的姚园。
    恰如姚丞峻其人的不事铺张，不逾分寸。就这样一个规规矩矩的门派，或真或假，却被灭了门。
        素姜自车内抱了两袭白裘下来，轻声道：“公子、沈姑娘，外面风大，添件衣服吧？”
        萧倦玉披了白裘，径直走进大门去，沈流岚披衣持剑随后，余人尽皆静候在门外——萧倦玉没吩咐，谁也不敢擅自跟上去。
       
        正值数九严冬，虽然已过了六日有余，遍地的死尸尚还保存完好。园中一个黑衣人正蹲在一具死尸前，正是花夙醒。
        “有何异样么？”萧倦玉细细打量脚下，血凝成冰，满园的红色映着日光，情景甚是诡异。
        花夙醒唤声“公子”，皱眉道：“不知怎的，虽说姚家八十二具尸体一具不少——我却总觉得，姚丞峻那老家伙不在这里。”他看看脚下那具死尸，“脸全毁了，欲盖弥彰。”
        萧倦玉沉声道：“可有人的左肩锁骨之上穿了一枚钢钉？”
        花夙醒立即答道：“有，是黔西赤焰门的破喉钉，从左臂穿入，透入左肩。”他掠到一具尸体前，“这便是了。”
        萧倦玉一瞥之下，微微敛眉：“看他尺泽穴。”
        花夙醒细细验查那死尸的手臂：“没什么不对。”
        沈流岚颦眉道：“既如此，那姚丞峻果然没死——至少不在这姚园之中。”
        花夙醒奇道：“为何如此确定？”
        萧倦玉道：“那年我命你上京的时候，姚丞峻中了破喉钉，来求采薇——采薇在他尺泽穴种入一枚蝶须针，这才留下他的性命——这蝶须针的事，姚丞峻却不知道。”
        凤微阁的钟离采薇，素有“灵台素手”之名，起手回春，当世无双，是以求医者甚众。只是采薇向来深居阁内，厌见外人，求医者必先饮下“八识散”，陷入昏睡之中，才得其出手相救——那蝶须针既细且微，入体绝无感觉，任姚丞峻如何动作运气，也不会察觉丝毫——现在这尸体臂上既无蝶须针，显然是假了。
       
        姚园正堂。
        就如大多数正堂一样，牌位香案，宗谱画像，一派庄严肃静的气氛。可惜满墙满地的血迹，昭示着曾经发生过的惨案。
        遍布血迹的香案上，歪七竖八的倒着先人的供奉牌位，燃尽了的香灰还堆积在案上，供品碟子翻了满地。
        萧倦玉目光扫过，问道：“甘霖说，他是在这香案上拿到那紫石砚的么？”
        沈流岚道：“是。”
        她一看之下，醒悟道：“莫非，那紫石砚是旁人事后放上去的么？不然，这案上不应当全是血迹啊——又是什么人呢？”
        萧倦玉忽地神色一冷，自案角隔绢拈起一根翎羽：“夙醒,彻查方圆二十里。”
        花夙醒应道：“是。”转身而出。
        那是一根半寸长的金色细羽，松针粗细，隐隐发出碧蓝色的光。
       
        忆仙楼。
        青衫剑客目送着凤微楼的车辇渐渐消失，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居然都一直紧紧的摒住呼吸。
        不论何人，在凤微楼的威势下，总是难以做到尽情呼吸的吧？
        为首一人低声道：“速向掌门传信，碧落公子已至楚州！”
       
        花夙醒手一扬，一只信鸽应声而落。
        “呵呵，果然是华山门下。”他捋捋头发，“忆仙楼上鬼鬼祟祟，哼！”
        “不过，这消息传出去也无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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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件奇事——”
        自楚州返回后第四日上，萧倦玉宣布了剿灭苍宸宫的命令。在旁人悉数退下后，他立在窗边，望着庭中数株含苞的萼绿华，难得的带了一丝难以理解的神情。
        “据我所知，苍宸宫的朔望宫主，从来不是喜动干戈之人——不像他父亲。”
        沈流岚把一个羊脂白玉的药碗递过去：
        “所以，你才放任了它这么多年。”
        那白碗中墨一般的药浆，比之寻常汤药苦了何止百倍，萧倦玉却象喝水一样喝了下去——再难喝的东西，连着喝上十几年，也没了什么感觉。
         萧倦玉搁了药碗道：“不过这次，却也不全是为那血瑙玉珊瑚。”
        对于凤微阁来说，一尊四尺高的血瑙玉珊瑚，实在算不得什么，身为试玥堂第一璧师的沈流岚心里当然清楚——定是有别的什么缘故，让萧倦玉下了决心。
        果然，萧倦玉从案上拿过两封书信。
        一封是明枢堂的呈书，细细报告了苍宸宫一年以来的大小事宜；另一封名鉴却是“鬼谷门上官离渚”。
        信仅寥寥数言：谷中突生大变，前任门主不幸身死，离渚已接任其职。
        如此风落尘花般毫不费力的语气，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居然易了主——又有谁知道这看似轻松的背后，洒了几何鲜血，丧了几何人命？
    “上官离渚？”沈流岚回想着这个名字，皱眉道，“不是鬼谷门的‘白无常使’么？怎会——”
        萧倦玉淡淡道：“那之前，离渚是我承瑛堂的堂主。”
        沈流岚心中一动——鬼谷门的“无常使”，早在六年前就已名动江湖，那么——在六年，不、恐怕更久以前，萧倦玉便已备下这枚棋子了吗么？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吧？从那时起，便已开始一步一步、逐渐将天下握在手里了么？
        鬼谷门之变的鲜血人命，在沈流岚看来毫不在意，但萧倦玉如此缜密的心思手段，却令她动容！不早不晚，唯一可以帮助苍宸宫对抗凤微阁的势力转为了苍宸宫的敌人，而苍宸宫恐怕还被蒙在鼓里吧？这样的棋局，胜负俨然已经注定。
        萧倦玉看着窗外，轻轻一笑，有洞烛一切的意味：
        “况且，那朔望宫主的未婚妻子，下个月就要过门了。”
        沈流岚一愣，随即也微微的笑了。苍宸宫既有喜事，一来门庭纷杂，事务繁复，对其他事情难免疏忽；二来苍宸宫弟子及友人齐聚宫中，正好可以一举铲平，不必再四处追寻——好一个碧落公子萧倦玉！
        只是，当她再向那白衣玉树的公子看去时，一直望着窗外萼绿华的眼眸中，分明带了一丝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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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佳人止步歌隐隐 公子微行道茫茫
       
        “小姐啊，可是乏了？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儿？”
        从衡阳到宁远的官道上，一列马车逶迤前行，看那风尘仆仆的样子，应是赶了很远的路。
        其中一辆马车上，一个仆妇打扮的老妪殷勤的询问着；然而被问的那个眸如点漆的娇美少女，却置若罔闻的盯着前方一晃一晃的竹帘。竹帘上画了工笔的山水，还题着两句诗：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老妪仍在一个劲儿的絮叨着：“姑爷也真是的，有什么大事比成亲还大？让新娘子孤单单自个儿上门，连迎一迎都不肯……偏生又赶上昨儿那么大的风，这路可怎么走？”
        一边的小丫鬟终于忍不住开口：“奶娘你就歇一歇吧，都说了一路了。”
        奶娘住了嘴，喉咙里还含糊不清的嘟囔些什么。少女却还是怔怔的盯着竹帘出神。
        月哥哥，月哥哥……这些年来不见，你还认得出清儿么？
       
        车身突然震了一下，然后，停住不动了。
        清儿的思绪猛然被打断，呆了一呆，随即车外便有管家来报：“小姐，前面道上拦了几棵大树，似乎是被风刮倒的。”
        清儿皱眉问：“过不去么？”
        管家道：“正想法子把它移开，但估计要耗上半日，小姐要不要透透气，找个地方用点东西？”
        清儿知道急亦无用，便索性掀帘出来。时值严冬，官道上来往没几个行人。只偶尔几只黑雁飞过，呦呦作响。
        瞧那黑雁飞去的方向，应该是京城吧？她的爹爹——当今的太常丞容玄甫以及娘亲邢氏，不知现在在做什么？
        有意无意的摩挲着左手腕上的青玉镯，似乎想要通过这样真实的触感来认清些什么，感悟些什么……
        记得上路的前一晚，邢氏捧了亲自下厨煲成的一品燕参如意汤送到她的房中，摒退了丫环乳母，面有忧色的看着唯一的女儿，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仅仅轻叹一声放下盖碗，从怀里摸出一个玉镯套在她的手上。那是个年代悠久的绣纹镶珠青玉镯，图案典雅，珠圆玉润。她就着烛光仔细端详，心里很是喜欢。
        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她大吃一惊——邢氏仔仔细细的拨了拨镯子上的一颗珠子，那珠子竟掉了出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空洞。洞中赫然是一枚极微小的钢针，泛着幽蓝的光——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是令她惶然失色——
        “清儿，你要看仔细了，”邢氏小心翼翼的把针尖探进案上的碎花白瓷盆里，只一眨眼的工夫，原本好端端游弋在水里的几条金鱼，居然悉数死去！白白的鱼肚漂浮在水面上，看起来很是诡异。
        “你要记住！”邢氏变了脸色，从未有过的郑重里，甚至带了一丝恐惧，“这镯子，叫做索命镯；这针上的毒，叫做五更返魂膏——只要轻轻刺破皮肤一下，任是华佗转生也救不活了——戴着她，任何时候都不许摘下来！”
        看到爱女迷惑的表情，邢氏再次叹了口气：
        “这次送你去和朔望成亲，本是两家早就订下，再好不过的喜事。可朔望毕竟是武林中人，虽说凭你们打小的感情，他自当尽力护你周全，但所谓江湖险恶，单凭他一人，也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
        她听在耳里，缓缓道：“娘的意思是——藉之自保？”
        邢氏道：“真正危急之时，不保——或许……”
        她恍然大悟：“娘，女儿明白了。”
       
        所谓江湖上所谓的险恶和明争暗斗，原来并不是她不曾接触，就不存在的事物。
    正一搭一搭的想着，突然间她全身一震，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女子的歌声，乍然之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平康坊的街巷中，那些倚门簪花的女子，用婉转如莺的歌喉唱着骚人才子的曲——但晃神过后,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如此荒凉远离京城的官道上，又如何会有杳杳的歌声？
  
   却只听得那女子悠悠唱道：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问，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
  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歌声凄婉动人，连绵不绝，如烟如缕直透到心里，却不知是从何处传过来的。婉清听在耳里，想到自己这次辞父别家，远嫁异乡，却茫然不知前途如何，一时间只觉得心中悲苦莫名，几百几千件原本压在心底的不如意事一起被翻出水面，竟然愁续缱绻不能自己，怔怔地便要落下泪来！她一时间神思摇荡，不能站稳，只得伸手扶住了车辕。
        那歌声愈转愈悲，唱到阕末，一句“未是断肠处”，尾音漫长，如泣如诉，哀苦不胜。婉清突然间觉得没来由的万念俱灰，右手慢慢移上左腕，指尖摸到了那颗珍珠，便要慢慢旋开——
       
        忽然一阵风吹过，车帘子被风吹起，露出里面那张清泉明月图来。婉清看到画上那轮明月，霎时间神志一清，手指的动作便缓了下来。她本就聪慧，知道自己怕是遇到了极危险的难处，万一那女子继续唱下去，只怕自己终究会被她的歌声引到死境里去。
        她一生中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盼着什么人来拦住自己，怎知抬眼四顾，丫鬟管家乃至车夫，全部都眼神涣散迷茫，委坐在地，动弹不得。
        心里面明明感到不是的，自己不要这样做，手指却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仍然一分一寸的移动！眼见那珠子已被旋开，就要向手臂上刺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丝竹之声响起，只闻得乐声琮铮，清越绵长，虽然低定，却自有一种生气，生生地将那诡异的歌声打断！
        歌声一止，小丫鬟便“唉呀”一声，似是从沉睡中惊醒。她左右瞅瞅，很是没有头绪：“小姐……我这是怎么了？——哪里来的琴声？”
       
        大道上，三骑一车缓缓行近，那绝世的琴声正是从车中传出来的——马是白马，人着黑衣，连那马车也尽是黑白两色——只有那驱车的位置上，赫然坐着一个黄裳女子，面罩轻纱，手中握着墨色缰绳，待离得丈余远，也不见她如何呼喝，车前四匹白马齐齐停步，俨然如一。
       
        黄裳女子向这边一望，微微侧头对车内说了些什么。只见得那车帘微微一动，露出一抹雪白的衣影。便有一个少年趋马上前，躬身听命，随即打马向这边驰来。
        管家这时也清醒了过来，忙不迭的将清儿推进车厢里——虽非寻常人家的女儿，成亲在即，嫌总还是要避的。但见那黑衣少年径直从旁掠过，在那几棵树前勒住马，上下打量。
        小丫鬟好奇的看过去——方才她被那诡异的歌声催眠，全然不知发生过什么：“小姐，那人跑过去干嘛？难不成他想自个儿移开大树？”
        清儿没说话。全家上下除了自己，都是安分的普通人，不曾见得江湖上的事情——而自己虽然拜在流芳门门下，功夫却微末到连行走江湖的资格都没有。
        但这已足以令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若不是这神秘车辇中传出的琴声相救，自己恐怕早就不是此处世间人了。
        那黑衣少年也不下马，只见寒光一闪，伴随着“嘭嘭”几声巨响，原本拦在路上的合抱粗的大树，赫然从中间断开，纷纷向两边飞去，砰然坠地，让出中间两车宽的路来。
        “小姐小姐！好——厉害！”小丫鬟看直了眼，“这就是江湖大侠吗？”
        黑衣少年一刀挥出，再不多看一眼，策马直驰回原处。管家显然也愣了神，呆站了半晌，直到那一车三骑缓缓从身边经过，这才追上去，扬声道：“多谢义士援手！”
        驱车的黄裳女子在面纱后一笑：“不必客气，只是咱们也要打这儿过罢了。”
       
        这一车三骑，自是凤微阁一行了。此次南征苍宸宫，大部人马一旬前已赶了过去，只余萧倦玉、沈流岚、花夙醒及两名承瑛堂的金刀护卫在最后。一来萧倦玉受不得长途颠簸，便算准了日子缓缓前行；二来巡视了沿途分堂，打理了些事务，故而拖延到如今。
        过了苏仙岭，前面便是桂阳。靳言枫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包下了小城里祥颐客栈的整个客房。怎知临近傍晚天色一变，沥沥的下起雨来。雨势渐大，好在已进了桂阳城，当即在客栈安顿下来。
        沈流岚揭了面纱出得客房，一眼看见萧倦玉撑了一柄湘竹素纸伞立在庭中，白衣肃肃，雨势如倾。她眉头一蹙，顾不得撑伞便掠到萧倦玉身边：“大冬天的站在雨里，你是在找死么？”
        萧倦玉看了她一眼，把半边伞移到她头上：“至少我还记得撑伞——”他转眼看着地上一个一尺高的竹筒，里面已接了三指高的雨水，“这样的雨再下个两三天，九嶷山上涔湘湖的水，怕是要装不下了罢？不知道朔望宫主的苍宸宫，还保不保得住？”
        沈流岚也看了一眼竹筒：“话虽如此，如此大的雨，怎会连接下那么久。最多过了今夜，怕是要转小了罢？”
        萧倦玉悠悠道：“平常自是如此——可湘南地境上已四个月不见雨，这一下，自然要下个透彻尽兴。”
        那般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语气，仿佛是他下了这一场雨——沈流岚微微一笑——自己甘愿投身凤微阁，听命于人，或许就是因为这种天下在握的强势罢？不然，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助自己完成多年的夙愿？
       
        刚回到廊下，雨势越发大了，水雾迷漫，甚至看不出三步远。庭中的花花草草全部伏倒，萎顿一地——恰在此时，听得客栈前堂里传来争吵之声。
        沈流岚道：“好大的雨，怎的来了生人？”
        萧倦玉略一听，微微笑道：“非也——曾有一面之缘。”
        沈流岚也辨出那与掌柜争吵的，正是日里喊“小姐”的小丫鬟，半奇半笑：“亏他们还赶了过来——我以为他们会在华塘铺打尖。”
        萧倦玉道：“恐怕是有要紧事。”收了伞向前堂走。
       
        隔着门板，争吵的声音已经听得分明。看来是这行人想在客栈落脚，掌柜却怎么也不同意——靳言枫必是给了相当的好处，他才会如此不遗余力的把上门的生意向外赶。可那小丫鬟不依不饶，硬是不走，掌柜的一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大费唇舌，讲得口干舌燥。
        正作没理会处，后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掌柜的看见萧沈二人进来，如同看见了救星，忙迎上去：
        “可是说话声音太大，惊扰二位了？只是这一干人前来投宿，小的百般解释，他们就是不肯走。您看——”
        小丫鬟气呼呼地说：“这么大的雨，你要咱们往那边走？再说这大堂上连个吃饭的人都没有，你说客满，谁信啊？”
        掌柜的赔笑道：“真是满了——这客栈里的全部房间，已经被这两位客官包了下来——小的既收了他们的银子，怎能出尔反尔呢？”
        小丫鬟这才看见了门边的萧沈二人，立即便惊讶的盯着沈流岚：“你、你不是——”
        一直站在一边低头不出声的清儿闻声看去，立即便愣住了——她一眼看到门边的那个人，执伞而立，白衣蕴光，人隽如玉，衣袂扬风，宛若天人——是的，她自幼读了无数的诗词，看到“白纡春衫如雪色”“唯有衣香染未销”“蓝田日暖玉生烟”“谁知沧海人如许”，总想着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绝世风华，而如今，她看到这人的第一眼，想到的第一个词便是“宛若天人”。分明人就在眼前，却仿佛远隔云端般难以触及，那一双淡定疏落的眼眸看过来，也是清冷如水的萧然若素。
       
        如此看着，竟一时失了神。好在她立即反应过来，忙收回目光，低眉敛衽深深一礼：“小女容氏，谢过公子道上相助之恩。”
        今日在道上，虽然没亲眼看见萧倦玉，却知道必是他吩咐下去劈木开道的——所以容婉清不谢旁人，单单谢他。
        萧倦玉微微一笑：“举手之劳，容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容婉清听他声音平缓温和，似乎脾气甚好，便又道：“小女不知公子等人在此处歇息，打扰了公子清静，心中实在不安，万望公子勿以为意。”
        沈流岚听着容婉清文绉绉慢悠悠的说话，心里已是不爽。她自幼涉足江湖，性情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说起话来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哪来如此多矫情，是以眉头一蹙。
        萧倦玉觉察到了，微微一笑。他虽然也是身在江湖，毕竟家世不同寻常，少年时曾在京城住过数年，见惯了皇亲国戚、豪门显贵，深知此等人说话行事，规矩礼数甚是繁复不堪。看这容姑娘的行为举止，应是大户书香门第的女子，自幼长在深闺，未曾经历世事的。因此并不以为意，仍是缓声问道：
        “不知容姑娘要往哪里去？”
        容婉清道：“正要往九嶷山去。”
        闻得九嶷山三个字，萧倦玉微微敛起了眉。他本是身份异常高贵的世家公子，天生带有藏不住的清傲决绝，但这一敛眉，便平生多了一抹清冷之色，一股清峭之气，一身清远之意，一丝清寂之神——这哪里是整日里缠绵温柔富贵乡，缱绻红尘繁华处的一般弱冠公子所能理会得的——
        容婉清见得如此神情，又是一愣——她自幼在京城长大，一个大家闺秀所能活动的范围，无非那么几个地方，见过的无非那若干些人，除了逢年过节走走亲戚进进宫，便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连师傅授艺，都是选在京城中普提寺的后院里——可是，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这神情自已曾经在哪里见过？
        似乎是——
        突然旁边小丫鬟扯扯她的衣角，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再次失神，忙正了神色，听得萧倦玉说道：“……那西边的六间厢房，虽然不甚宽敞，但情势所迫，还请容姑娘不要介意才好。”
        容婉清心中一喜，忙施礼道：“这便已经感激不尽了，小女再次谢过公子。”
        萧倦玉微微一笑：“这也没什么。”转身慢慢走回后庭去。
        隐隐的似乎那黄裳女子侧头说了些什么，萧倦玉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
        “……我并非存心帮她……”
       
        容婉清心头猛然一震，就如同被滔天巨浪打了个迎头。
        这语气，竟然是——
        *************
       
        京城长安。未央宫。
        从重玄门到清霄门的青石板道上，十几台精致华丽的轿子序贯前行，除了轿夫的整齐利落的脚步声，闻不得半点杂音。
        看这阵势，既不像官员觐见，亦不像后妃归省，一路上遇到的宫人内侍们，全都在心里暗自琢磨。
        临近清霄门，一排小轿贴着墙边停了下来，从人打起帘子，轿上之人纷纷下的轿来，打眼看去，却是一群八九岁大的女童，俱都粉雕玉琢，惹人喜爱。
        一名内侍模样的青服男子从清霄门内快步迎出，笑么呵呵的对着这群娃娃一揖：“各位小姐，请随小的这边来，皇上和皇后娘娘正在等着各位呢。”
        孩子们小小的脸全都一肃，闭紧了嘴巴跟着这位体态发福的公公向里走。其中有一个穿了翠绿衫子的小女童，不知为何很是奇异，虽然低顺着眉眼，却频频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然而当她的目光注意到十几名保护在侧的宫廷护卫时，脸上霎时间堆满了失望——真是讨厌，她容婉清才不要进宫当什么公主的侍读呢——她只要月哥哥一个人就够了！
        可是没人会把一个小女孩的别扭当回事，一到了选定的日子，她还不是天不亮就被拖起来，梳妆打扮，装裹得如同一个绸缎娃娃似的被送上了轿子。
       
        新射殿。
        当今圣上冷泉帝，自十七岁践祚，迄今已整二十年。皇后萧纻衣，乃乐游侯萧敛的独女，在冷泉帝还是太子时就被选为太子妃。虽说后宫佳丽三千人，可皇上唯独与这位自小玩到大的皇后感情最好，对其他的嫔妃反而淡淡的。是以冷泉帝七位皇子六位公主中，倒有三子一女是由皇后所出，而唯一的这位公主蒙圣上亲口赐名“绾月”，圣眷隆重，旁人莫及。
        如今绾月公主已经十CLOVER岁，冷泉帝因爱其天资聪慧，资质过人，特许其跟着一干皇子在文泰殿翰林书房念书，今日之宴，便是为了从贵胄朝臣之女中挑选公主的侍读而举办的。
        然而在新射殿东边某处宫殿的高墙边，正有一个穿绿衫的身影小心翼翼的贴墙而行——不是容婉清是谁？原来方才宴上，绾月公主的猫儿突然逃至庭中，席间登时一片混乱，趁着一干侍卫上墙捉猫的空隙，人小身微的她便趁乱跑了出来。
        想那未央宫占地上百里，宫室林立，复道错衡，殿阁交接，又怎是一个女童所能走得出的——是以大半个时辰过去，容婉清也不过从一座宫殿移到了另一座宫殿而已。
        为什么每个地方都是金碧辉煌，雕梁玉栋的呢，看起来一点分别也没有——已是深秋时节，到处却依然繁花似锦，万紫千红，这就更加令小婉清感到目眩神晕了——终于找到眼前这么个宫殿，没有了那些烦心的花花草草，只庭中一小片梅树，疏枝横斜，虽没花朵，看起来却一片清朗。
        婉清寻了一株梅树，倚根坐下，低头揉着自己酸痛的脚——还没揉得两下，就赫然发现自己的脚旁边多了一双鞋子！婉清大惊失色的抬头，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公子，穿着宝蓝色的押襟蜀锦长袍，戴着挖云宝相盘螭金抹额，俊逸的脸庞上满是居高临下的表情，就像是官差逮住了贼。
        “你，是那个宫的？”
       
        婉清一惊，还没带说什么，旁边另有一个悦耳如银玲的声音咯咯笑道：“二哥哥你真是昏愦，看她这身儿打扮，便知道决不是咱这里的，必定是外头进来的。”婉清闻声看去，却从梅树旁的影壁后，转出一个十来岁的美貌少女，穿一件红梅色的织罗锦袍，颈上一串珍珠洁白蕴光，更衬的整个人儿娇美无暇。
        小公子看了她一眼，笑问：“六妹，你怎么会在这里？今日不是……”
        话未说完，已被那少女脆生生的打断：“宴上无聊透了，你……又不在，人家说肚子痛，就逃出来找二哥哥玩儿啦。”
        这个少女婉清却认得，不是新射殿上的绾月公主是谁？
        如此说来，被她称作“二哥哥”的人，自然便是今上的二皇子徽宁CLOVER了。
            
        二皇子瞧着她笑道：“少拿我来做掩护！你若真的要找我，便该到我的承明殿，却为什么跑到清凉殿来？”
        绾月公主听出他话中别有用意，跺脚嗔道：“二哥哥！我不理你了？”
        二皇子微微一笑，显是极疼爱这个六妹，便不再说下去。
        绾月公主这时又注意到了婉清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婉清一阵犹豫，不知该不该如实回答，万一报出姓名，自己私逃的皇宴的事情，会不会给容家惹下什么麻烦？
        她这一踟蹰，绾月公主便耐不住性子了，眉头一蹙说道：“怎么不回答？莫非要我把你交给大理寺么？”
        婉清自然知道那大理寺决非什么好去处，登时急出一身冷汗。绾月公主见她这般样子，更加认定了其中有弊，便愈发CLOVER不放手，立即扬声喊道：“来人！”
        婉清知道难逃此劫，索性闭了眼睛，心想我便一句话不说，你奈我何？
        却在此时，一个低低淡淡的声音说道：“她不愿说便不说，你又吓她做什么？”
    婉清大奇，不知在这深宫大内，有谁会为了自己说话？况且绾月公主的身份如此尊贵，又深得圣眷，若是将她得罪了，岂不是自找苦吃？
    她抬眼一望，只见十步之外的一株梅树旁，立着一个少年公子，雪衫白裘，只腰间系着一块玉佩。再一细看，那缨络的颜色却是皇子才能用的明黄色。另有一个碧衫清丽少女，怀里抱着一架凤首箜篌，俏生生的立在一旁。
    绾月公主一见这少年，之前的盛气突然一下子烟消云散。她上前一步，轻声叫道：“倦哥哥，你来啦。”
    二皇子拍手笑道：“这下可好，把正主儿给扰了。”
        绾月公主睬了他一眼，不说话。
        那少年轻轻颔首道：“绾绾今天好兴致，倒在我的清凉殿审起案子来了？”
        绾月公主低声道：“倦哥哥你别生气，我原不知道你在里面。”这位娇贵无双的公主，居然小心翼翼的陪起不是来了，婉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少年微微敛眉道：“便是我不在里面，这清凉殿又岂容闲杂人等来来去去？”
        绾月公主也不再答，只是低了头不说话，神情甚是楚楚可怜。
        那少年见状容色一缓，柔声道：“罢了，绾绾，我原不为要说你。”他顿了一顿，缓缓道，“明日我应了你父皇在文泰殿下棋，你若无事也可来看看。”
        绾月闻言喜出望外，立即展颜为笑：“文泰殿么？多谢倦哥哥！”
        那少年也微微一笑，便如清夜开白梅，雪月交辉。
       
        突听得一阵细碎脚步声，却是一个内侍模样的殿下人，立在大门外向里张望，却不敢进来。那少年一眼瞧见，点点头，那人这才一路小跑着走近，躬身道：“小的参见各位主子——因奉了皇后娘娘的玉旨，请三位主子移步到永嘉宫去。”
        绾月公主“咯咯”笑道：“母后算得好准！她怎么知道我在倦哥哥这儿？”
        那内侍笑道：“皇后娘娘一见公主殿下不见了，便吩咐小的，只管出了新射殿向南找，最远到清凉殿里总能找着。小的遵命行事，果然不出皇后娘娘所料。”
        绾月点点头，方要移步，一眼瞥见婉清，皱皱眉头：“那她怎么办？”
        她嘴上说着，眼睛却望着那白衣少年，分明是在等他说话。
        白衣少年看一眼婉清，吩咐道：“燕容，到了申时，你把这位姑娘送出九仙门去。”
        婉清知道官眷出宫都从九仙门过，明白自己算是逃过一劫了，不禁长长出了口气。绾月公主微微带点撒娇的语气笑道：“倦哥哥要帮她，那就这样吧。”白衣少年已径自转了身向外走，闻言淡淡道：“我并非是帮她——绾绾，过了冬天你就要行及笄礼了，怎么还是这么任性呢……”
       
        ******
        容婉清全身一震，喃喃道：“清……凉殿？”
        小丫鬟奇怪的看着她：“小姐，你在说什么？”
        婉清摇摇头，略带疲惫的笑笑：“没什么，大家都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话虽这么说，她抬眼看了看屋外的如倾大雨，却知道恐怕是走不了的了。
    另一边，萧倦玉回到房内，凭窗坐下，沈流岚自在一边温药。金黄的火焰舔着被烧得发红的罐底，银色的药匙搅动着黑色的液体，药香袅袅从紫砂药罐中飘出，慢慢充盈了整个房间。
    沈流岚温好了药，倒进随身带来的白玉羊脂药碗里，抬眼向窗边一看，萧倦玉以手支额，像是睡了的样子。沈流岚知道他素来心神不济，一年里也没有几夜能安睡的，不忍叫他，便搁了药碗，走到门边，轻轻掀帘出去。
    站在廊下，风雨袭来，一阵冷意。沈流岚轻声唤道：“峻舒。”
        那挥刀劈木的黑衣少年影子般的站到她眼前：“沈姑娘。”
        沈流岚道：“今天来的路上，多了辆青蓬褐辕的车子一直迤迤的跟在前后，可入了桂阳了么？”
        黑衣少年沉声道：“就宿在斜对面的兴来客栈。”
        沈流岚看看雨势，笑道：“盯着点。”她神色一肃，“去查查看，那容家小姐是什么来路，和九嶷苍宸宫有什么干系。”
       
        峻舒领命而去。沈流岚转身进了屋，见萧倦玉仍无声息，便取了一张白貂绒大毡给他披上，自向案上的紫金香炉里去添安息香。
        却听得身后萧倦玉说道：“峻舒已去了么？”
        沈流岚也不回头，道：“去了。”
        萧倦玉缓缓道：“你要他去查那容家小姐，这很好。我第一眼见她时，也觉得眼熟，似乎曾在那里见过。”
        沈流岚冷笑道：“这容家小姐分明是头一次出门的官宦千金，听口音又是京城人，你怎么会见过？”
        她却不知萧倦玉原生在钟鸣鼎食的王侯之家，嫡亲的姑母正是当今皇后。什么大家闺秀，贵族名媛，那是整日里见惯了的。
        萧倦玉也不与她分辨——实际上，早在萧隐秋起办凤微阁时，便有心隐去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对外只称“凤微阁主”；而萧倦玉在进入凤微阁的十五岁之前，其为人行事，更是江湖上的一个多年未解之谜。
        沈流岚端过药碗来，看着萧倦玉喝尽，欲言又止。
        萧倦玉看了她一眼,目光清明如镜：“自从过了洞庭，你便一直在担心——是为了什么？”
        沈流岚道：“咱们这趟下九嶷，一点都没遮遮掩掩，光天化日下慢慢走了这么些日子，居然只有一路人跟在后面，岂不奇怪？”
        的确，以凤微阁如今的威势地位，一举一动莫不牵动于整个江湖。萧倦玉的车辇大大方方的出了碧落天，各门各派虽不敢明来，却必定暗地里想方设法的跟随打探。
        萧倦玉微微一笑：“确实只有一路人‘跟在后面’。”
        沈流岚立即醒悟：“莫非——”
她也一笑：“这么说来，最近一阵子，桂阳城里怕是要热闹得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