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啊，江湖

懿惬邃缘

　　杜小雪伏在深草之中，一阵秋风吹来，心中瑟瑟生出一股寒意。抬头稍望，黑沉沉的古道上仍然略无灯火，该来的人还没有来。他轻轻的吐了口气，捏紧千里雪的手指松了一松，顿时感到指节的麻滞。他缩了缩身子，把头埋到荒草丛里，尖而细锐的草叶轻轻割着他的肌肤。他告诉自己：不要抖，不要抖。但他身周的一片草丛仍然颤动不休。一轮明月静静的照在杜小雪身上，照出千秋万世一个害怕。
　　
　　“我在这里。”左前边草丛里一个浑厚的声音轻轻的说。师兄弟四人，夏初晴是大师兄。从小到大，他最知道杜小雪。四个人都到了十八岁那年，师父发下银饷叫兄弟四个去玉柳楼。他看见杜小雪面对一个巧笑倩兮的美人讷讷的手足无措，那时侯，他宽阔的背影就映在杜小雪眼里，他也是这么说的，“我在这里！”
　　
　　谁也不知道，当那粉雕玉琢的肉体玉山倒颓在夏初晴怀里，这个当年也是十八岁的少年，心中蓦然浮起的也是无边的惊悸。
　　
　　徐急雨伏在夏初晴身旁，师兄弟四个，他排第三，生性最急，最火，最暴。他虎背熊腰，满面虬髯。喜烈酒，好结交。接到师门密发出来的“蚊令”那时他正在回日楼上喝酒，同座的少年，衣冠如雪，尽是一时俊彦。他接令，大笑，举起一坛烈酒轰隆隆的一饮而尽，大声道：“各位兄弟，急雨有些须小事，先走片时。等各位兄弟慢慢追上我这坛酒，我就回来了！然后他飞身，破窗，一跃而出，落到也不知甚人的马背上，长刀一出如雪练，斩断栓马木桩，绝尘而去。
　　
　　在他心里，这就是传奇！这就是想成为传奇人物的他该做的事情。
　　
　　墨惊风远远的隐在草里。嘴唇抿的紧严。他临行的时候，家里老母病倒在床，口边无药，膝下无粮。他穷，极穷，但高傲。他从不信自己一身本领竟会沦落一世，但他更不需要别人的怜悯的眼光。他要走的路，是他自己决定了的。
　　
　　所以这次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杜小雪，夏初晴，徐急雨，墨惊风。这四个青年就是方今剑湖山庄座下名头最响锋芒最锐最能拼最敢拼的湖中四剑。他们共同的偶像就是他们的师父，剑湖山庄的庄主文止战。文止战文武全才，交接四海，义薄云天，江湖中谁听了都要竖大指说一声：好！
　　
　　也就是文止战发下蚊令召集了四兄弟，在这草长风高夜一齐出动，去截杀一个人！
　　
　　截杀近年来象新星般崛起于江湖的刀笔双绝秋梦痕。
　　
　　文止战是这样说的，“这个人，必须杀！（他炯炯有神的眼眸缓缓扫视四兄弟）再过三月，江南折枝会上，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就要选举出来。你们知道，这个位子，我并不稀罕，但我的一个挚友最近对它很有兴趣。秋梦痕方今正如日中天，他的存在，实在对他，对你们，威胁都太大了！”
　　
　　他停了一停，语重心长的说，“这也是为你们好。有秋梦痕横在上边，你们何时才能出头啊？”
　　
　　杜小雪颤抖着同意。夏初晴默默的同意。徐急雨豪笑的同意，墨惊风坚定的同意。
　　
　　这个行动，就叫：吸血！
　　
　　
　　二
　　
　　等了许久，古道上仍无踪迹。
　　
　　徐急雨心中焦躁起来，再耽搁下去，回日楼头那坛酒早被同伴们追上了。他低声问大师兄，“情报是否有误？”
　　
　　“绝不会”。夏初晴慢慢的说，“不单是我们剑湖山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士无情僧有情，天下四大奇门都会参与这次吸血行动，师父不是跟我们说过？只要拖秋梦痕到中夜，四大奇门跟江南各镇的高手就会赶来应援。所以，他来的越晚，对我们越有利。”
　　他补了一句“情报是关外狐家送来的。”
　　
　　徐急雨闭上了嘴，关外狐家是武林中最善搜索情报的基地，据说，他们家里随便一个女孩儿一搭眼就能算出对面孕妇肚里孩子的性别。百无一失。他们的情报，绝对靠的住。
　　
　　杜小雪听着两位师兄对答，心里慢慢的，似乎没那么怕了。
　　
　　墨惊风不动。
　　
　　忽然间
　　
　　只听得
　　
　　远远地
　　
　　马蹄声！
　　
　　师兄弟四人同时一震，两个人同时轻呼道：“来了！”夏初晴微一摆手，三个人立即伏低。
　　
　　墨惊风仍不动，只是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象两团燃烧的火焰！
　　
　　只见古道上远远驰来一队人马，前边数骑各执火把，照的道路通明，中间一辆大车，车闱深垂。
　　
　　那队人马约到目前，忽然之间，草丛里微微一动，“砰”的一声，炸出一朵花来。
　　
　　银色的花朵在夜月下乍然展开，说不得多么诡异。那朵花一展开来，马队当先几个骑士立即摔落下来。身后一个高大骑士颇为冷静，虽惊不乱，手中长鞭抖起，大大小小画了几个圆圈，只听得叮叮当当无数细碎的声音，震飞了漫天撒开的无数细小银针。
　　
　　那朵花，就是银针攒成的花！
　　
　　那骑士翻身跃下马来，一手运劲，将身边座骑偌大的身躯运起，远远摔向针花。只听得嗤嗤针响，萧萧马鸣，那骑马落下的时候已被射成筛子。粉碎的血肉洒了半天。那朵针花却也已被死马挡开。
　　
　　蓦然间只听大车里一个清隽的声音响起，“小心！此时花落，那时花开！”
　　
　　言犹未止，那已被死人跟死马挡落在地，或被众骑士兵刃拨落在地的无数银针，忽然间“活”了过来。从四面八方跃起飞射众人。但那车中既已发声警告，后边接应过来的骑者竟然都是硬手，兵器挥舞，将这第二轮银针尽数挡开。
　　
　　徐急雨皱了皱眉头，四兄弟之中，他最粗豪。
　　但他偏偏使针！细如牛毛的银针！
　　
　　他皱眉头不是因为对手人多势众，武功强劲，而是因为那车中的人，竟然似乎很了解他！
　　
　　即使是亲如四兄弟一般的手足，也没有人见过他的银花落了再开。见过那时花开的只有两种人：教他这针法的人和——死人！
　　
　　三
　　
　　徐急雨一击不中，但这本是计划中的事，若是秋梦痕一行能被徐急雨的针花一击歼灭，那也不至于如此名动江湖了。
　　
　　所以墨惊风终于动了。他一站起身来，就是一杆长枪。从那行人的背后杀出！一个人对上了七个骑士，只攻不守。
　　
　　不拼命，他就不能活！
　　
　　拼命是墨惊风的天性，他少小无父，跟寡母相依为命，经常受一群坏小子欺负，直到有一次他拼了命，他一拳打碎了骑在他身上那胖孩子的鼻梁。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挺身站起来，一手一脚，将那胖孩子打落河里。周围一群少年看向他的眼光顿时变为了惊恐。他慢慢的往家里走，没人敢拦！
　　
　　那时候他就知道，只有拼命，才能有站起来的机会。不然就一辈子被人骑着。所以他喜欢拼命的感觉。他愿意拼命，肯拼命，敢拼命！
　　
　　七个骑士武功都很不弱，其中一个剑光霍霍，竟然连向传为武当镇山剑法的真武玄宗剑都使得中规中矩。但合七人之力，仍然困不住他，围不住他，拦挡不住他。
　　
　　墨惊风一杆长枪矫如惊龙，风雨不透，从七人的合阵中硬生生的杀了出来。忽然身前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横了过来，两手空空，虚使一招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竟然顺势将长枪推开！
　　
　　墨惊风就是一惊！什么人，才有这样的功力？
　　
　　身后七人立即冲上，各施兵器，又把他围在核心。那使太极拳的人静静的站在外边，双手环抱当胸，冷眼观瞧。
　　
　　墨惊风既已被困住，夏初晴只得出手。真的出手！
　　
　　他的武器，就是他的一对手！
　　
　　他从草丛中大踏步走出，一路走来，一步也不停，拦截在他跟大车中间的所有骑者全倒了下去，手上无余将！
　　
　　所谓初晴，就是久暗荒原上的一声奔雷！
　　
　　忽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人，双手环抱当胸，冷眼看他。
　　
　　这人就是拿马鞭荡出徐急雨针花，空手挥开墨惊风大枪的那高大汉子。夏初晴踏上一步，两人同时出手！
　　
　　擒拿，锁扣，格挡，抓撕，拆卸。四只手无声的在暗夜里化成一千只手，一万只手。夏初晴咬住牙齿，一招不落，一步不退。这人的功力，竟然高的出奇！看来即使强如自己也只能尽量拖住他。现在，四兄弟中唯一的希望，就只在，杜小雪！
　　
　　
　　一滴滴冷汗从杜小雪额头渗出来，滴到草丛里。他抖个不停。他心里大声的跟自己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但他仍然怕。只是有些事，虽然怕也要做。一定要做！
　　
　　宁静的天空，忽然下起雪来，一片片厚如鹅毛的大雪，在晴朗的夜空跟皎洁的月光下，飘然而落！
　　
　　这就是杜小雪的暗器：千里雪。一夜雪千里，明朝盼日晴！
　　
　　这时候，夏初晴拖住了那高大的人，墨惊风一杆枪对上了对方仅剩的七个骑士，而这片雪，就奔着那辆大车落下。
　　
　　就在刹那间，大车忽然裂了。从车中跃起一个矮矮的，胖胖的身影，脚尖一点就冲上天空，冲进那团雪里。紧接着，雪里就爆出一团人形的金芒，在夜空中幻化出一尊极庄严的佛像！
　　
　　杜小雪一见之下，心就凉了。他认得那团金芒，那是举目江湖唯一能破而且专破他千里雪的极乐佛陀。想不到那车里不但是有他们要杀的秋梦痕，而且连极乐佛宗百年来最诡异的高手洪老板都现身了。
　　
　　这个人，他们杀不了！
　　
　　四
　　
　　洪老板冲到千里雪中，就祭起极乐佛陀冲破半空中的六月雪，然后折身飞下。直奔墨惊风。他一掌就拍在与墨惊风苦战的一人身上。那人挨了这一掌，眼珠突出，登时气绝！连手里双钩一起前扑，嗤的一声，尸首被枪尖刺个透穿，洪老板更不迟疑，抢上去又是第二掌，掌力贯尸而出。
　　
　　墨惊风只能撤枪，后退！有些事情，拼命也是没有用的。
　　
　　洪老板和身而上，势挟劲风的拍出第三掌。墨惊风举掌相交，身子如断线风筝般的飞出，一条血线漫漫洒在地上。
　　
　　就在同时，一柄长剑穿透夏初晴胸腔刺了出来。夏初晴眼望着胸膛上突出的明晃晃的剑尖。慢慢的折回头去，一个人撤剑，退后。友好的微笑，笑容温润如玉。
　　
　　“我就是秋梦痕，你们不是要杀我么？”他说。然后他转头向那跟夏初晴拆手的人道：“木掌门，辛苦了。”
　　
　　那人退后一步，静静的看着夏初晴胸口慢慢的鲜血溢出。微笑道：“不敢当，武当上下，皆以为秋公子效劳为荣！”
　　
　　也就在同时，一面铁伞忽然张开，挡在洪老板的第四掌前。执伞的徐急雨一把抱住口吐鲜血的墨惊风。
　　
　　也就在同时，一柄快刀鬼魅一样的闪出，杜小雪咬唇出血，拼命三刀，将那高大的武当掌门逼退一步，横身当在夏初晴身前，冷冷的看着秋梦痕跟木掌门这两大高手。
　　
　　这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害怕了。
　　
　　他气满胸臆！
　　
　　
　　四
　　
　　月正中天，月已中天！
　　
　　忽然间，大地上响起阵阵奇异已极的啸吼。夜空中四面八方远远传来曼长的吟唱，“东边日出……西边雨……道士无情……僧有情……”
　　
　　四兄弟虽然被分别隔成两队，心中却轰然涌起一股喜悦。“四大奇门的援队果然到了。”
　　
　　“师父果然没有骗我们！”
　　
　　“撤！”徐急雨跟杜小雪不约而同的做了个决定。然而撤并不容易，在洪老板，秋梦痕跟木掌门这等高手的眼皮底下救人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们只有自残！两人同时各向胸口猛击一掌，喷出漫天纷纷的血雾。
　　
　　这一招只有他们两个才用得出——“雨雪霏霏”。
　　
　　然后四个人同时消失在夜色里。
　　
　　秋梦痕惘然抚着脸庞，轻声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一招，果然好美。”
　　
　　
　　五
　　
　　四兄弟逃出半里，立刻汇合在一起，彼此止了止伤，但夏初晴跟墨惊风受伤深重，而徐急雨跟杜小雪自击一掌，受的则是内伤。都非一时可以痊愈。所以四个人只能——逃命！身后的事，自有四大奇门料理。
　　
　　忽然间迎面奔来一个道士，气喘吁吁的，劈面跟他们说：“湖中四剑，得手了么？”正是四大奇门中的“道士无情”无情道士。
　　
　　杜小雪大喜，疾道：“没有，道长……”忽然那道士起手一掌，拍在他心上。杜小雪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空！空虚，而冷。一团热腾腾的肉从他心腔震飞出来，落在地上。
　　
　　他身后的三个人脸色全变了！徐急雨抢上一步，护在三人身前。夏初晴一伸手，抱住晃身跌倒的杜小雪，只听得他低低的说道：“大师兄……我，好冷，好怕啊……”
　　夏初晴恍惚听得自己嘴里跳出句很熟悉，很熟悉的话，“我在这里！”
　　杜小雪似乎听到了，听得真切，他脸上慢慢绽开一个从容的，安定的笑容。他死了。
　　
　　刹那间，三兄弟只觉得身体最冷的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夏初晴狠狠的张大眼睛瞪着无情道人，泪水却从怒目圆睁的眼中倾泻而出。
　　
　　血泪！
　　
　　刹那间，三人齐动。夏初晴手如奔雷，徐急雨铁伞幻成一道黑气，墨惊风没有招数，他拼命！手撕！牙咬！
　　
　　无情道人一飘身向后退去。忽然间一个太阳从徐急雨眼前爆起，“东边日出”！那团烈火瞬息间攻破铁伞轰了进来。砰的一声，徐急雨上半段身子被生生轰碎，双脚兀自直立，深深钉进土里。
　　
　　夏初晴猛地回身，一群刀手团团围着墨惊风疯狂的砍，他雷霆般大喝一声，死冲过去，挥臂将刀手们赶开，扑在墨惊风已血肉模糊的身上，颤声道：“师弟，师弟！”
　　
　　“师兄……”墨惊风向来倔强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茫然无助的神情，他轻声道：“师兄……我拼了命的……我娘在家里，还没人喂药呢。……”
　　
　　夏初晴呆呆的，木然的看着墨惊风慢慢的阖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的站起来，身后，秋梦痕，洪老板，木掌门跟四大奇门的众人站在一起，用一种极悲悯，极奇怪的神情看着他。
　　
　　只听得秋梦痕惨然道：“你们这又何苦，身入魔教，万劫不复。若非剑湖山庄文庄主大义灭亲，通报我说你们魔教将来行刺，只怕我也……唉……只怪你们一时失足……”
　　
　　夏初晴似乎什么都听到了，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不管秋梦痕犹然低叹，他缓慢的爬过去，地上趟了一路血泊。费尽全力，将杜小雪跟徐急雨的尸首拖到墨惊风身边，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他的三个兄弟——他的兄弟！
　　
　　他低下头去，就此再没起来。
　　
　　
　　六
　　
　　三月之后，江南折枝会上，秋梦痕众望所归，被选为当届武林盟主。副盟主是江南剑湖山庄的庄主文止战。翌日，二人举杯共祝，言笑甚欢。
　　
　　
　　
　　七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秋凉啊，江湖……

柳沐轻风

小人得志！还真现实啊！

如玉

这文写的真好，但是很悲。
楼主你多写些，以后标明楼主作品的一定要看一下。
这四兄弟，人心太险，信任太廉，阴世路途也许比人生好走。

如玉

很惨烈，与之相比，这四人情谊无比珍贵

如玉

这篇文章如果换个题目也许更能吸引人。

合欢教主

如果加些波折和人物，写成20万字左右的，会很好。目前的文字会是很好的结局。如果结局不是小人得志，就会很“古龙”。

张八丰

貌似有所指在文外，呵呵，也许是我想多了

合欢教主

看了几个短篇还是喜欢这个，再来顶下，顺便测试一下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