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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碧血剑(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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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12 15: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回  叹息生民苦 跋涉世道艰

斜阳将堕,归鸦阵阵,陕西秦岭道上一个少年书生骑了一匹白马,正在逸兴横飞的观赏风景。这个书生二十岁还不到,手执马鞭,高声吟哦:(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身后随着一名十多岁的书僮,骑着一匹瘦马,马臀上堆了一扎书,一卷行李,他见天色眼下就黑,公子还不加赶路,于是催道:「公子,这条道上很不太平,要是今晚赶不到宿头,遇上盗贼可不是玩的呢。」那书生笑了笑,马鞭一扬,放开马向前奔去。

这公子姓侯名朝宗,表字方域,河南商坵人氏,是世代书香之后。这年正是明崇祯五年,侯公子禀明父母,出外游学,其时逆奄魏忠贤已经伏法,但天下大乱,道路不靖,盗贼如毛,侯公子的父母本来很不放心,但他坚执要去,说大丈夫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才有经纬学问,他父母强他不过,只索吧了。侯公子才气纵横,甚有胆略,带了一名僮儿侯康,一路往西,沿途游山玩水,到了终南山脚下。他一路遇到的尽是面黄肌瘦的农民,道路边上常见饿毙的死尸,有的口中还塞满了青草,模样惨不忍睹。他起初还拿银子出来周济,但后来见路上都是如此,施不胜施,只好心中暗暗叹息。这时见山边景色奇佳,忘了贫民惨状,扬鞭赏玩起来。

他纵马驰了一阵,天色越黑,心中也有点焦急,催马急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镇上,主仆两**喜,想找客店借宿,那知道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侯康下马走到一家外面挂着「终南客栈」牌子的店外,高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里靠山,山谷响应,只听见:「喂,店家,店家」的回声,店里却丝毫没有动静。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有点毛骨悚然。侯朝宗拔出佩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内两具尸首倒在地上,流了一大摊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腐臭扑鼻而来,看来死尸已死去多日,侯康大叫一声,回身逃出店去。侯朝宗四下一瞧,到处箱笼散乱,门窗残破,似乎经过盗匪洗劫过的。侯康见主人不出来,又回进店去。侯朝宗道:「咱们到别处看看。」那知道市镇上没一家不是如此,有的女尸身上赤裸,显然是遭了强暴而被杀的。好好一个市镇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侯朝宗就算再大胆,这时也不敢停留了,急忙上马向西。

主仆两人一言不发,又奔了十几里地。两人又饿又怕,正狼狈间,侯康忽道:「公子,你瞧!」侯朝宗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点火光,喜道:「咱们借宿去。」两人离开大道,向那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崎岖,侯朝宗忽道:「要是那是贼窟,咱俩岂不是自投死路?」侯康吓了一跳道:「那么咱们别去吧。」侯朝宗眼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意,说道:「先悄悄去瞧。」于是下了马,把马缚在路边树上,轻轻向火光走去。走得临近,看到原来是两间茅屋,侯朝宗先放了心,想到窗口往里窥探,忽然一只大狗一面狂吠,一面向他们扑了过来,侯朝宗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乱叫。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中提了一盏油灯,颤巍巍的询问是谁。侯朝宗道:「咱们是过路的客人,因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借宿一晚。」老婆婆道:「那么请进来吧。」侯朝宗走进茅屋,见里面简陋异常,除了一个土炕之外,什么也没有。屋里还有一个老头,在不断咳嗽。侯朝宗叫侯康去把马牵来,侯康想起刚才见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一个人出去。那老头儿挨下炕来,陪着他去牵了回来。老婆婆拿出几个冷??来,烧了一壸开水给他们喝。侯朝宗那里吃过这种粗粝之物,咬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问道:「前面镇上杀了不少人,是什么匪帮干的呀?」老头儿叹了口气道:「什么匪帮?土匪有这么狠吗?那是官兵干的好事。」侯朝宗大吃一惊:「官兵?官兵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奸淫掳掠?他们长官不理吗?」老头儿冷笑一声:「你这位小相公大概是第一次出门,什么世情也不懂的了。长官?长官带头干的呀,好的东西他先拿,好看的娘们先给他。」侯朝宗道:「老百姓怎么不向官府去告?」老头儿道:「告有什么用?你不告自认晦气也就吧了,一告,十之八九还陪上自己的姓命。」侯朝宗道:「那怎么说?」老头儿道:「他们还不是官官相护,别说不会准你的状子,还把你打一顿板子收了监,你没钱孝敬他,那就别想出来啦。」侯朝宗不住摇头:「想不到陕西吏治之坏,一至于此。」又问:「官兵到山里来干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其实山里的盗贼,那一个不是被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官兵捉不到强盗,乱杀几个老百姓,拿了首级就上去报功,自己在地方上掳掠一阵,发了财,回去还好升官。」那老头儿越说越是切齿。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别说了,只怕侯朝宗也是官家,多说惹祸。侯朝宗听得闷闷不乐,他祖父是明朝的太常,父亲是司徒,都是大官,现在父亲告老归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听说辽东满洲人常常兴兵入寇,官兵不去抵御外侮,却在这在里残害小民,感叹了一会,就倒在炕上睡了。刚朦胧合眼,忽听见门外犬吠马嘶,好几个人怒喝叫骂,有人蓬蓬的猛力打门。

老婆婆下炕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对侯朝宗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侯朝宗和侯康走到后面,只闻到一阵新鲜的高梁杆气息,想来是堆柴草的地方,刚刚躲好,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茅屋的门已被打推倒,一个人粗声喝道:「干么不开门?」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被打了一记耳光。那老婆婆道:「上差老爷,我……我们老夫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没听见。」那知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就该打。快杀?,做四个人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那里有什么??」只听见「蓬」的一声,似乎老头儿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又听见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二十几两税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有用啊。」那老王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说到这二十几两银子,不是我打断那个乡下佬的腿,这些土老儿们肯乖乖拿出来吗?」又有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得十几岁的大姑娘还穿不起裤子,再逼实在也逼不出来啦,只是太老爷又得骂咱们兄弟没用……」正说到这里,忽然侯朝宗的马嘶叫起来。那几个公差一惊,出门查看,见到了那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的人一定在屋中借宿,那倒有一笔油水好捞,大家欢天喜地的进屋来搜寻。

侯朝宗大惊,一扯侯康的手,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亏所带的银两侯康背在背上。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来。主仆两人在大道上走了十多里,商量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侯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正骂得痛快,忽斜刺小路里走来了四个公差,手中拿了炼条铁尺,后面两人各牵了一匹马,侯朝宗和侯康面面相觑,那正是他们的坐骑。这时要避开已经不及,只得若无其事继续走路。那四个公差不住向他们打量,一个满脸横肉的公差斜眼问道:「喂,朋友,你们干什么?」侯朝宗一听声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个老王。侯康走上一步道:「那是咱们公子爷到终南山来游览的。」老王一把揪住侯康,挟手就夺过他背上的包裹,打开一看,见里面都是黄金白银,不由得十分眼红,喝道:「什么公子爷?瞧你就不是好东西!这些银子那里来的?多半是偷来骗来的,好,现在拿到贼赃啦,跟我见大老爷去。」他见这两人年幼好欺,想把他们吓跑,那知侯康道:「咱们公子是司徒大人的公子,见你们老爷去,那是再好也没有啦!」

那老王听他一说,倒吓了一跳,软了下来,笑道:「咱们说一下笑话,有什么要紧。」侯康见他软了,得意起来,道:「快把马还给我,回头我们公子见了你们大老爷,叫他每人给你一百板子。」一个中年公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心想这事恐怕还有后患,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雏儿,发一笔横财再说,突然抽出单刀,一刀向侯康劈来。侯康大骇,一缩头,那刀砍在肩上,鲜血淋漓,他倒有忠主之心,挡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侯朝宗转身就奔。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这次侯康有了防备,一偏身没有砍中,主仆两人舍命奔逃,四个公差手持兵刃追来。

侯朝宗是官宦子弟,平时养尊处优,加之心中一吓,那里还跑得快,眼见就要被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骑奔驰而来。那中年公差见有人来,高声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竟敢拒捕?」另外几个公差也大叫:「捉强盗,捉强盗。」他们诬陷侯朝宗主仆是盗匪,那么杀了谁敢前来过问。迎面那乘马越奔越近,马上乘客眼见前面两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以为真是捉拿强人,催马疾驰,奔到侯朝宗主仆中间,俯身伸臂,一手一个,拉住他们后领,提了起来。这时那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喘赶到,骑马的人把侯朝宗和侯康往地上一掷,笑道:「强盗捉住了。」随即跳下马来。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满脸浓须,大约三十余岁模样。那四名公差见他身手矫捷,气力巨大,不敢招惹,谢了一声,把侯朝宗主仆从地上拉起来。那人见侯朝宗一身儒服,侯康青衣小帽,是个书僮,那里像是强盗,刚呆了一呆,侯康叫了起来:「英雄救命,他们要谋财害命。」那人喝问:「你们干什么的?」侯康叫道:「这是我们公子,是侯司徒……」他话还未说完,已被一个公差按住了嘴。那中年公差对骑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路吧,莫管咱们衙门里的公事。」乘马客喝道:「你放开手,让他说。」侯朝宗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之力,岂是强人……」一个公差喝道:「你还要多嘴?」反身一记巴掌,向侯朝宗打来。乘马客大怒,马鞭一挥,鞭上革绳卷住那公差的手腕,这一掌竟未打着。乘马客用手一拉,公差扑地一交跌倒,碰落了两枚门牙,满口都是鲜血。乘马客道:「到底怎么回事?」侯康道:「我们公子出来游览,遇了这四个人。他们见我们的银子,就想杀害我们。」他说到这里,跪下叫道:「英雄救命!」乘马客问公差道:「这话可真?」老王站在他的背后,乘他不觉,一刀搂头砍了下来。

那乘马客听见脑后生风,更不回头,身子向左一挫,全身重量落在左足,右足一个「乌龙扫地」,横扫过来,一腿踢在老王足胫之上,把他踢出数步。另外那三名公差大叫:「真强盗来啦。」两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铁链,向乘马客围攻过来。侯朝宗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暗暗担忧。那乘马客挺然不惧,左躲右闪,三个公差的兵刃始终伤他不着。这时老王已站起身来,抡刀来砍。乘马客狂喊一声,老王吃了一惊,一刀没有砍准,乘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忘了伤人,只顾护痛,双手掩面,当啷一声,手中单刀跌在地下。乘马客行动迅捷,抢过单刀,回手一挥,已把一个手持铁尺的公差右肩砍伤。他兵刃在手,如虎添翼,刀光闪处,手挥铁链的公差左腿又被砍了一刀,跌倒在地。剩下一个公差不敢再战,也顾不得同伴死活,和老王两人撒腿就逃。乘马客哈哈大笑,把单刀往地上一掷,就要上马,侯朝宗忙过来道谢,请问姓名。乘马客见两名公差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视,于是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上马再谈。」侯康把马牵来,三人都上了马,并辔而行。

侯朝宗说了家世姓名,乘马客道:「原来是侯公子。在下姓杨,名鹏举,江湖上称为摩云金翅,是武会镖局总镖头。」侯朝宗道:「今日不是阁下相救,小弟主仆两人准是没命的了。」杨鹏举道:「公子最好急速回去,和令尊相商之后,了结这件公事。否则这些公差阴毒异常,莫被他们反咬一口。他们不知道我的姓名,一切事情怕要推在公子身上。」侯朝宗一想不错,游兴顿冷,说道:「杨兄指教得是,那么我和杨兄结伴东行吧。」杨鹏举点头说好,侯康这两天吓得心神不定,现在和一位镖客同行,大为高兴。

三人行了二十几里路,寻不到打尖的店家,杨鹏举身上带了干粮,拿出来分给两人吃了。侯康找到一个破瓦罐,检了些干柴,想烧些水喝,忽然听见身后有**叫:「强盗在这里了!」侯康吓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泼在柴上。杨鹏举回头,只见刚才逃走的公差一马当先,领了十多名军士,都骑了马赶来。杨鹏举叫道:「快上马。」三人急忙上马,杨鹏举让两人先走,抽出挂在马鞍旁的单刀,在后掩护。那些军士高叫:「捉强盗!」纵马猛追。杨鹏举等逃出一程,只见追兵越赶越近,军士纷纷放箭。杨鹏举挥刀拨打,忽见前面一条小岔路,忙叫:「走小路!」侯朝宗纵马向小路驰去,侯康和杨鹏举跟随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些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人分他的金银。」

杨鹏举见追兵将近,索兴勒转马来,大喝一声,挥刀砍去。老王吓得倒退,其余军士却挺枪攒刺,杨鹏举好汉敌不过人多,混战中腿上中了一枪,伤势虽然不重,但已锐气大减,双腿一夹,一提缰向前一冲,一刀将一名军士左臂砍断。其余军士吓得一退,杨鹏举已回马向前疾驰,众军士吶喊追来。不一刻杨鹏举已追上侯氏主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众军士畏惧杨鹏举勇猛,不敢十分接近。三人纵马奔跑了一阵,山道弯弯曲曲,追兵吶喊之声虽然清晰可闻,人影却已不见,急驰中前面突然出现三条小岔路,杨鹏举低喝:「下马!」三人把马牵到树丛中躲了起来,刚躲好,追兵也已赶到。老王略一迟疑,领着军士从一条小岔路赶了下去。杨鹏举道:「他们追了一阵不见,一定回头。咱们快走。」他撕下衣襟裹好腿伤,三人向另一条岔路上急奔而去。

过不多久,后面追兵声音又隐隐传来,杨鹏举很是惶急,只见前面有三间瓦屋,屋前有一个农民在地下操作,他下马走到农民身前,说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们,请你找个地方给我们躲一躲。」那农民慢慢在地上锄了几锄,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侯朝宗也下马求告。那农民突然一抬头,双目如电,向他们从头至尾打量了一眼。就在这时,前面树丛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转了出来。那牧童大约八九岁模样,头顶用红绳扎了一个小辫子,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讨人喜爱。那农民对牧童道:「承志,你把这三匹马带到山里去,给他们吃草吃个饱,等天黑了再回来。」小牧童望了侯朝宗三人一眼,说道:「好!」牵了三匹马就走。杨鹏举不知那农民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发言吐属,似乎有一股威势,自己竟不敢违抗。这时追兵声音更近,侯朝宗急得连说:「怎么办,怎么办?」那农民道:「跟我来。」带领三人走进屋内。侯朝宗见这屋中虽然放了农具等物,但收拾得甚是干净,不像是普通农家。那农民直入后进,那是一间卧房,他把帐子撩起,露出墙来。只见他在墙上两个地方一按,忽然轧轧作响,墙上出现一个洞来,侯朝宗和杨鹏举都惊得呆了。那农民道:「进去吧!」三人依言入内,原来是一个很宽敞的山洞。这屋倚山而建,刚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谁也不会知道这里原来有一个藏身之所。三人藏好,那农民又是一按,关上密门,自行出去锄地。不一刻,公差已率领军士追到,老王向农民大声吆喝:「喂,有三个人骑马从这里过去吗?」那农民向小路的一边指了一指道:「早就过去啦!」

那些公差奔出了七八里地,丝毫不见侯朝宗等人踪迹,掉转马头,又来问那农民,那农民装聋作哑,话也说不大清楚。一个军士骂道:「他妈的,这种傻瓜多问有屁用,咱们走吧!」一行人又到另一条岔路追了下去。

侯朝宗和杨鹏举、侯康三人躲在山洞内,隐隐听见马匹奔驰之声,过了一会,声音已听不见了,但那农民始终不来开门。杨鹏举等得集躁,用力推门,可是不知道机括所在,推了半天,石门纹丝不动,在山洞中黑蒙蒙的不知时间早晚,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杨鹏举创口作痛,不住咒骂公差军士。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石门忽然轧轧作响,透进淡黄的光来,那个农民手持烛台,说道:「请出来吃饭吧。」杨鹏举首先跳起,走了出去,侯氏主仆随后走到厅上,只见白木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两只肥?。厅上除了日间所见的农民和牧童,还有三个农民打扮的人站着等候。侯朝宗和杨鹏举拱手相谢,道了自己姓名,那几个农民听了摩云金翅杨鹏举的名头,似乎并不在意,但听侯朝宗是侯司徒之子,互相对望了一眼,仔细问了几句侯司徒的近况。侯朝宗据实说了,请问那几个农民的姓名。一个面目清?、大约五十余岁的农民道:「小人姓应。」指着日间引他们躲藏的人道:「这位姓朱。」另一个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称姓倪,一个肥肥矮矮的则说姓罗。侯朝宗道:「我还道各位是一家人,那知姓都不同。」那姓应的道:「嗯,我们都是好友。」侯朝宗见他们说话很少,可是神态举止,决不像普通农民。那姓朱的和姓倪的一言一动尤其威猛异常,而姓应的则气度高华,似乎胸中饱读诗书。侯朝宗用言语试探了他几句,姓应的不加回答,似乎不懂,可是瞧他模样,又不像真的不懂。

吃饭之后,姓应的问起官兵赶逐他们的原因,侯朝宗原原本本说了。他原本是绝世才人,描述途中所见惨状,以及公差诬良为盗的种种可恶,说来有声有色,使人有如目睹。那姓倪的气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须眉俱张,开口欲骂,姓应的望了他一眼,他就不言语了。侯朝宗谈到杨鹏举援救他们主仆的情形,把杨鹏举大大的恭维了一阵。杨鹏举十分得意,说道:「这算得什么,想我当年在山西独力杀死晋北三凶,那才教露脸呢。」于是他大谈起来,当时形势如何危急,他怎样英勇,如何败中求胜,力毙巨寇。杨鹏举越说越得意,把十年来自己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酱的说得自己英雄盖世,又说道上强人怎样见了他从来不敢招惹。他正说得高兴,谈得起劲,那小牧童在旁边忽然「嗤」的一笑。

杨鹏举横了他一眼,也不在意,继续谈论江湖上的事迹。侯朝宗对这种事闻所未闻,听得很有兴味,侯康更是小孩脾气,连连赞叹询问,杨鹏举后来谈到了武技,举手抬足,一面讲,一面比划。那几个农民似乎听得意兴索然,姓罗的胖子打了个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过去关上了门,姓朱的从暗处提出一块大石来放在门后。杨鹏举见了这块大石,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人好大的力气,瞧这块大石头至少有四百斤重,他居然毫不费力的提来提去。」姓应的见他面色有异,说道:「山里老虎很多,有时半夜里撞进门来,所以要用石头堵住门。」他语声未毕,忽然一阵狂风,树枝呼呼作响,门窗俱都震动,随即一声长啸,声音猛恶异常,接着门外牛马惊嘶起来,姓应的道:「孽障又到这里来撤野了。」

姓倪的站起身来,从门后取出一柄钢叉,呛呛啷一抖,说道:「今儿不能让牠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答应了,奔进右边里,随即出来,手上多了一个皮囊和一枝短短的铁枪。姓朱的把大石提开,一阵狂风砰的一声把门吹开,狂风夹着落叶直卷起来,蜡烛顿时熄灭。在侯康惊叫声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纵出门去。杨鹏举提起单刀,说道:「我也去!」他刚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挣,那知握住他的五指坚硬如铁,简直是一个钢抓般将他牢牢扣住,丝毫动弹不得。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嗓子道:「别出去,那大虫很厉害。」杨鹏举又是往外一夺,拉住他的人既没被他拉动,也没向里拉,只是抓着不放。杨鹏举无可奈何,坐了下来,拉着他的人也松开了手。

这时只听见姓倪的怒喝声、虎啸声、虎叉上铜环的呛啷声、风声、树枝堕地声,响成一片,偶然还夹着小牧童清脆的呼叫声,两人一虎,显然是在门外恶斗。过了一会,声音渐远,大概那虎受创逃走,两人追了下去。

姓罗的拿出火石火绒点燃了蜡烛,只见屋中满地树叶,侯康已吓得面无人色,侯朝宗和杨鹏举也满脸惊疑之状。众人在寂静中不作一声,忽然远处脚步声响,小牧童转瞬间冲进屋来,笑逐颜开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侯朝宗见他短枪头上鲜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无缚?之力,实在渐愧。正思念着,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进来,左手持叉,右手提着黄黑相间的一只大老虎,他抓住老虎头颈,往地上一掷,侯朝宗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缩,瞧那老虎一动不动,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脸一板,向小牧童道:「承志,刚才你打错了,知道么?」小牧童低下了头道:「嗯,我不该正面对着大虫放镖。」姓倪的这才和颜悦色的道:「正面放镖并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双镖齐发,同时打瞎牠两只眼睛,双镖脱手之后又须立刻横里跳开。现在你一镖打伤牠一只眼,大虫负痛之后,扑过来的势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这条小命还在吗?」小牧童不敢作声,姓倪的又赞了他几句:「你这几枝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是力道欠着一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自然会加添。」他提起那只大老虎,只见牠粪门上着了一镖,说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牠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生的命了。」小牧童道:「明儿我再用心练。」姓倪的点点头,把老虎拖进后堂。

杨鹏举见这两人这样轻而易举的杀了一只大虎,心中栗栗不安,起初以为他们不过是普通乡民,现下看来路道不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如果向自己动手,那决非是他们的敌手。侯朝宗却不以为意,极力称赞小牧童的英勇,抚着他的手问他叫什么姓名,那牧童笑而不答。

当晚侯朝宗和杨鹏举、侯康三人睡在炕上。侯康着枕之后立即酣睡,侯朝宗一时睡不着,过了一会,只听见书声朗朗,那小牧童读起书来。侯朝宗侧耳细听,牧童的读书声是广东口音,和中州山陕的语音不大相同,更加觉得奇怪。听那牧童所读的书,竟是自己所不曾寓目过的,似乎说的是兵阵战斗之事,当下好奇心起,披衣下炕,走到厅上来。只见桌上烛光明亮,小牧童潜心读书,姓应的坐在一旁教导,见侯朝宗出来,点了点头。侯朝宗走近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书面上写着「纪效新书」四个字,原来是本朝戚继光大将军所着的兵法。

侯朝宗向姓应的道:「看各位行径,迥非常人,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姓应的道:「我们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什么觉得奇怪?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读书吗?」侯朝宗见他言不由衷,知道再问无益,说了声「打扰」,又回房去睡了。

朦朦胧胧的睡了一回,忽觉有人推他,一醒坐起,只听见杨鹏举低声道:「这里是盗窟,咱们快走吧!」侯朝宗大吃一惊,低问:「你怎么知道?」杨鹏举点燃火折,走到一只大箱边,掀起箱盖,道:「公子,你看。」侯朝宗一看,只见满箱尽是金银珠宝,吃了一惊,做声不得。杨鹏举把火折交给侯朝宗拿着,把木箱搬开,下面又有一只木箱,他又去扭箱上的锁。侯朝宗道:「不要去看别人的隐私,别惹出祸事来。」杨鹏举道:「这里有点古怪气息。」

侯朝宗忙道:「什么气息?」杨鹏举道:「血腥气。」侯朝宗不敢再语言了,杨鹏举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火折子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得目瞪口呆。原来箱中赫然是两个首级,一个被砍去时间已久,血迹都已变成黑色,另一个却是新斩下的。这两个首级都用石灰、药料制过,所以须眉俱全,并不腐烂。杨鹏举饶是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侯朝宗那里还说得出话来。杨鹏举轻轻把箱子还原,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侯康,摸到厅上来。三人悄悄走到门边,杨鹏举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出尽了平生之力,也推不动分毫。忽然火光一亮,那姓朱的拿了烛台走到厅上,杨鹏举抽出单刀,准备硬起头皮一拚。那知姓朱的并不理会,说道:「要走了吗?」走近来把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门。

杨鹏举和侯朝宗不知吉凶祸福,低头出门,把马牵出来,向东疾驰,三人话也不敢多讲,拚命催马。奔了大约十几里地,心中正自一宽,忽然后面马蹄声响,一个人叫道:「喂,站住,站住!」他们那里敢停,纵马急行,突然黑影一晃,一个人从三人马旁掠过,抢在前面,手一举,杨鹏举的马一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杨鹏举提起单刀当头向那人砍去,那人展开空手入白刃功夫,拚斗起来,拆了数招,那人忽地一跃,伸左拳向杨鹏举右太阳穴打去。杨鹏举单刀「力劈华山」向他手臂一刀,那知那人这一拳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一个人跃起尚未落地,已勾住杨鹏举手腕,喝声:「下来!」把他拖下马来,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法,右手已把单刀夺过。他放开杨鹏举手腕,双手一折,喀喇一声,把那柄刀折为两段,拋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杨鹏举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朱的那个农民。姓朱的道:「跟我回去。」也不多话,回过身来,骑上自己的马的当先就走,根本不去担心这三个人敢于逃跑。杨鹏举到此地步,知道反抗也是无益,只得乘乘的上了马,三人跟着又回到了刚才借宿过的屋中。一进门,只见厅上烛火明亮,那小牧童居中而坐,其余三人分坐在两旁,大家面容严肃,一语不发。杨鹏举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说道:「杨太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不必多说。」姓朱的道:「应大哥,你说怎么办?」姓应的沉吟不语。姓倪的道:「把侯公子主仆放走,把那姓杨的宰了。」姓应的道:「这姓杨的保镖做有钱人走狗,本来是有余辜,但他今天见义勇为,就饶他一命,罗兄弟,把他两个招子废了。」

姓罗的站起身来,杨鹏举惨然变色。侯朝宗不懂江湖上的说话,不知道「把招子废了」就是剜去他的眼睛的意思,但见各人神情,想来必定是要伤害他,正想开口求情,忽然那小牧童道:「应叔叔,我瞧他怪可怜的,饶了他吧!」姓应的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顿了一顿,朗然对杨鹏举道:「既然有人给你求情,你能不能立一个誓,今晚所见的事不泄漏半个字?」杨鹏举道:「我并非有意窥探,但既然被我见了,自然怪我杨某有眼无珠,不识各位英雄好汉。从今以后我不再踏进陕西半步,各位的事我立誓守口如瓶,将来如违了誓,天诛地灭。」姓应的道:「好,我们信得过你是一条汉子,你去吧。」杨鹏举一拱手,转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来,厉声喝道:「你就这样走么?」

杨鹏举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惨然一笑,说道:「好,请借一把刀给我。」姓朱的从桌底下抽出一把利刃,向他横掷过去。杨鹏举手一抄接住,走近几步,把右手平放在桌上,飕的一刀,顿时砍下四个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与这姓侯的没干系……」众人见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还硬挺住,不禁也佩服他的气概。姓倪的大姆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这样了结。」他转身入内,拿出刀伤药和白布来给他止血缚好。杨鹏举不愿再事停留,等伤口缚好,转身对侯朝宗道:「咱们走吧。」

侯朝宗见他脸色惨白,想是痛极,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一转念,又说不出口。姓应的道:「侯公子说来和咱们本家有点渊源,这位杨朋友也很够光棍,我送你这个东西吧。」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块东西,交给侯朝宗。侯朝宗接过来一看,轻飘飘的是一竹牌,上面烙了「山宗」两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纹,看不出有什么用处。姓应的道:「现下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书生不宜在外面乱走,我劝你赶快回家。路上如果遇到什么危难,你拿出这块竹牌来,就可逢凶化吉。」侯朝宗再看一下这竹牌,丝毫不见有什么奇特之处,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侯康收在衣囊之中。三人告辞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这一番旧路再经,各人心中均是说不出的滋味。

走到天明,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侯朝宗找了客店,让杨鹏举安睡了一天。第二天经过那个被官兵屠掠过的小镇,侯朝宗不愿再见惨状,远远绕道而过。行到中午时分,打过尖,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声响处,一骑马迎面奔来,掠过三人身旁,向侯朝宗和杨鹏举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马蹄声又起,仍旧是那骑马追了上来。这次杨鹏举和侯朝宗都看得清楚了,马上那人青布包头,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掠过三人马旁,疾奔向前。

侯朝宗道:「这人倒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来。」杨鹏举道:「侯公子,待会你自行逃命。」侯朝宗惊道:「怎么?又有强徒么?」杨鹏举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过咱们退不得,只好闯上一闯。」三人心中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走了三里多路,「嗡」的一声,一枝响箭射上天空,三乘马拦在路上。杨鹏举催马上前几步,抱拳说道:「在下是武会镖局姓杨的,路经贵地,并非保镖,所以没有向各位当家投帖拜谒。这位侯相公出门游历,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抬贵手,让一条道。」杨鹏举在江湖上本来颇有名头,手上单刀也得自真传,不过刚断了手指,又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应的这一伙有联系,所以措词谦恭好言相求。三乘马中当先一人双手空空,笑道:「咱们少了盘缠,暂借一百两银子一用。」他说话是福建厦门口音,杨鹏举和侯朝宗愕然相对,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

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我们要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有?」杨鹏举见他们如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杨某在江湖上闯了十几年,还没见过这样横蛮的人。」当先那人喝道:「今日让你见见。」从背取出弹弓,叭叭叭,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势完落下时,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杨鹏举见他如此神弹子绝技,刚呆得一呆,只觉左腕一阵疼痛,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才知已被他用连珠弹手法打中。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杨鹏举腰间盘打。杨鹏举一勒马,避开这一招,那人软鞭乘势在地上一?,卷起单刀,抄在手中,纵马疾驰,掠过侯康身边时,白光闪动,把刀挥了两挥,已割断他背上包裹两端的布条。他割断包裹后并不停留,仍旧向前奔驰。打弹子那人随后追去,手臂一伸,不待包裹落在地下,已俯身提起,掂了一掂重量,笑道:「多谢了。」不一会三人已跑得没有影踪。

杨鹏举连遭挫折,心灰意懒,侯康急道:「我们的盘费银两都在包裹里,怎么回去呢?」杨鹏举道:「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经算不错的啦,咱们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骑马又行,过了半个时辰,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一望,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来。杨鹏举和侯朝宗都倒抽一口凉气,不知他们又要什么。

那三人驰到跟前,忽地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们不知道,冒犯了两位,请勿见怪。」另一个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侯康。侯康一时倒不敢接,眼望主人。侯朝宗点点头,侯康这才接了过来。使软鞭的人道:「请问两位高姓大名。」杨鹏举和侯朝宗据实说了,那人听见一个是镖客,一个是官宦子弟,和其余两人对望了一眼,相互都有诧异之色。那人道:「我姓张,这两位是兄弟,姓刘。侯公子,你见了我们,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幸亏没有误伤。」侯朝宗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块竹牌在这一带有很大效力,笑了一笑,也不答话。那姓张的又道:「两位一定也是到老鸦山去了,那么咱们一路走吧。刘家兄弟是褔建人,不会说北方话,不过你们的话他们听得懂。」刘氏兄弟点了点头。侯朝宗和杨鹏举认定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大盗,心中始终惴惴危惧。侯朝宗道:「我和这位杨朋友要回河南去,老鸦山是不去了。」姓张的脸带怒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六,咱们千里迢迢的赶到陕西来,你们到了这里,怎么不上山?」上山做什么,八月十六有什么干系,侯朝宗和杨鹏举两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承认。侯朝宗硬了头皮道:「兄弟家中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姓张的怒道:「上山也?搁不了你两天,你们过山不拜,还算得是什么山宗的朋友?」侯朝宗更加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山宗」是什么东西。杨鹏举究竟阅历多,见这情势,知道老鸦山是非去不可的了,再有危险,也只得闯上一闯,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丝毫没有恶意,于是说道:「咱们萍水相逢,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侯公子同上山去便是。」姓张的霁然色喜,笑道:「本来?,我想你们也不会这样不顾义气。」

六人结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张的出头,他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不明意义的话,沿途饭馆客店,都不收他们的钱,而且招待特别周到客气。走了两天,将近老鸦山脚,只见沿途劲装结束的人络绎不绝,肥肥瘦瘦,高高矮矮,各种各样的人都有,面目神色,举止之间,显得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张的以及刘氏兄弟大半熟识,见了面就欢然道故。侯杨两人抱定宗旨不再窥探别人隐私,所以见他们谈话,就故意站得远远的,但听这些人招呼的声音,南腔北调,江南两广,川陕云贵各都有。瞧他们的行装打扮,大都是来自远地,每个人都风尘仆仆。侯杨两人暗暗纳罕,猜想不出这些人赶来做什么。

这天晚上,侯朝宗等歇在老鸦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山。众人正要吃晚饭,忽然一人奔进来道:「祖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客店中十分之九的人都站了起来,一齐涌出店去。杨鹏举一扯侯朝宗的衣袖道:「我们也去瞧瞧。」两人走出店房,只见那些人夹道垂手肃立,似乎在等什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向着那边望去,只见一位二十七八岁的书生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前,跳下马来,人行中早有一名大汉抢上前去,挽住马缰。那书生一路过来,向众人逐一点头招呼。那书生走到侯朝宗跟前,见他也是书生打扮,双手一拱道:「这位是谁?」侯朝宗道:「在下姓侯,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书生道:「在下姓祖,名仲寿。」侯朝宗拱手说道:「久仰,久仰。」祖仲寿微微一笑,进店房去了。

杨鹏举把侯朝宗拉在一边,说道:「这姓祖的书生好象很有权势,侯公子你去和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大家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得通。」侯朝宗一想不错,踱到祖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门。这时听见房里有诵读诗文之声,他敲了几下,诵读声就停了,「呀」的一声,房门打开,祖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侯兄来谈谈,那是最好不过。」侯朝宗一揖进去,只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手抄书,一瞥之下,上面有似「平辽」、「宁远」、「臣」、「皇上」等等字样,似乎是一篇奏章。侯朝宗不敢再看,只怕又触人所忌,坐了下来。

祖仲寿先请问他家世渊源,侯朝宗据实说了。祖仲寿听说他是户部尚书侯恂之子,「哦」了一声道:「令尊大人是清流君子,我们敬佩得很。」侯朝宗连说:「不敢。」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箱内发现人头一事略去不提。祖仲寿笑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侯兄随小弟上山,结识一些英雄豪杰,也是平生快事。只要此行所见所闻,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担保侯兄决无危害。」侯朝宗听他说得爽快,放下了一大半心,于是两人随后谈些诗文。祖仲寿读书并不甚多,听侯朝宗谈来才气横溢,不觉十分心折,直谈到二更天,侯朝宗才告别回房。杨鹏举等得十分心急,在房中踱来踱去,不知是吉是凶,见侯朝宗面露喜色回来,才放下了心。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2 1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三尺托童稚 八方会俊英

 

次日正是中秋佳节,侯朝宗和杨鹏举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很严。查到侯杨三人时,祖仲寿点一点头,把守的人就不再问了。侯朝宗暗叫:「好险!」要是昨晚没有跟祖仲寿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在难料。傍晚时分,己到山顶,数百名高高矮矮的汉子排队相迎。中间一人又高又胖,身材魁梧异常,似乎是众人的首领,见袓仲寿上山,忙快步下来迎接,携手走入屋内。

侯朝宗见山上疏疏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乎是一所寺庙。这些屋宇模样很是普通,没有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实在不像是盗帮的山寨。杨鹏举在山下见了愈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什么大阵仗全见过,这一次却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件奇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他们神情十分亲密,都是知交好友,那知相见时却没有欢愉的神色,每人脸上都有悲戚愤慨之容。

侯杨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有人送进饭菜来。四盘都是素菜,还有二十多个馒头。当晚侯朝宗和杨鹏举悄悄议论,不知这些人到山上来干什么。第二日是八月十六,侯杨两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到处都是大汉。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都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侯杨两人怕多事惹祸,走了一会就回自己房里,一直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旧是素菜。杨鹏举肚里暗骂:「他妈的死了袓宗,叫老子吃这种淡出鸟来的素菜。」

傍晚时分,忽然钟声当当巨响,一个汉子走了进来,说道:「袓相公请你们到殿上观礼。」侯杨两人跟他出去,侯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摆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侯杨两人随着他绕过几所瓦屋,来到那座寺庙跟前。侯朝宗抬头一看,只见上面一块匾,写着「忠烈祠」三个大字,笔致英挺,心想:「原来这是一所祠堂,不知供的是谁。」随着领路的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只见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子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走到大殿,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侯杨两人暗暗心惊,怎么这荒山骤然聚集了这许多人。侯朝宗抬头一看,只见殿中塑着一个神像,像作武将装束,身披铠甲,头戴金盔,外面罩了一件锦袍,左手捧着一柄尚方宝剑,右手执令旗。

那神像脸容清瞿,三络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前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微带忧态。神像两侧又供着两排灵位,侯朝宗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楚神主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有的黄色镶红边,的是白色镶红边,上面弯弯曲曲的都是满州文字。侯朝宗满腹狐疑,这时见满殿人众脸色都悲戚异常,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人站了起来,点烛执香,高声叫道:「致祭。」众人全都跪下,侯朝宗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祖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什么,侯朝宗却愈听愈惊,全身冷汗直流。原来那祭文写得异常慷慨激烈,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崇祯皇帝也丝毫不留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之长城,甘为黄帝苗裔之罪人。」崇祯是当今皇上,那一个敢对他如此肆口痛诋?侯朝宗听得惊魂不定,那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把崇祯皇帝的列袓列宗也骂了个痛快,什么「功勋盖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酖」,那是说明太袓杀害徐达、蓝玉、刘基等功臣,后来又骂燕王争位,荼毒平民,熹宗任用奄珰,朝中清流君子,一时俱尽,像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功臣,都惨遭杀害。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侯朝宗心坎里去,祭文后半段说「我元戎威震宁远,歼彼巨酋,」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后来骂崇祯杀害忠良。侯朝宗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胆的辽东督抚袁崇焕。他抬头一望,只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乎痛惜异族入侵,而未能执干戈以御外侮。

这时祭文行将读完,侯朝宗却听得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元戎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元戎神像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叩首。」众人俯身叩头,一个幼童全身素服,站到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侯朝宗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那幼童就是他们那天所遇见的杀虎牧童。

众人叩拜己毕,站起身来,都是泪痕满面,十分悲愤。袓仲寿对侯朝宗道:「侯兄绝代才华,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予删削删削。」侯朝宗连称:「不敢。」袓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侯兄上山,就是要借重大手笔,使袁大元戎的勋业更增光华。」

侯朝宗心中好生为难,袁崇焕因崇祯中了满清皇太极的反间计而处死,天下都知道他的冤枉。可是他既是皇帝亲下圣旨而明正典刑,如说他冤枉,那等于诽谤今上,传扬出去就是杀头的罪名。但袓仲寿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他究竟是才子,微一沉吟,振笔直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袓仲寿见他笔走龙蛇,写下了这六句,很是高兴。他把袁崇焕比之诸葛亮和岳飞,那可以说是推崇备至的了,而袁崇焕的才略遭遇,和岳武穆也确有相似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袓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侯杨两人神态顿时亲密得多,不再把他们当外人看了。袓仲寿道:「侯兄文笔果然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侯朝宗作揖逊谢。

这时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某某营某将军」或「某某镇某总兵」,就有一人站起来大声报告。侯朝宗听他官衔,知道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袁崇焕被害之后,他们散处四方,定期在老鸦山相聚,追怀旧时主将。听他们所报告的话,却十九不懂,似乎他们还有什么图谋。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一人站起来,侯朝宗和杨鹏举都心头一震,原来那人就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民。杨鹏举心道:「原来他是抗辽的名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还值得。」只听见朱安国道:「幼主这一年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得很多,我和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袓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谁武功更高过你们这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吧。」朱安国道:「幼主聪敏得很,我们一点拨,他马上就会了。我们已经倾囊以授,的确要再请名师,以免?误他的功夫。」袓仲寿道:「好吧,咱们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

那姓倪的杀虎英雄站起来道:「那姓温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长安追到,这两人的首级在此。」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捧出两个人头来。众人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切齿痛骂。袓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跪下叩了一个头。侯朝宗这才知道,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的人头,其实是袁党的仇人,那一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又有一些人出来呈献首级,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

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竟是当朝的御史,侯朝宗听父亲侯尚书说过,这御史曾经参奏袁崇焕通敌卖国,颇为清流所不齿,今日竟为袁党所杀。各人禀告完毕,袓仲寿朗声说道:「咱们大仇未报,鞑子的皇太极和崇祯皇帝仍旧在位,怎么替太帅报仇雪恨,各位有什么高见。」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袓相公!」他这句话声若巨雷,侯杨两人绝对想不到这样小小一个身驱中,竟会发出这样大的声音,不由得吓了一跳。袓仲寿道:「赵总兵有什么话请说。」那矮子说道:「依我说……」

他话未说完,忽然门外一个汉子匆匆进来禀道:「李自成将军有使者求见。」众人一听,轰叫起来。袓仲寿道:「赵总兵,咱们先迎接李将军的使者。」赵总兵道:「对。」他首先抢了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大门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在陕西久闻李自成的名头,知道他杀官造反,威势极大,倒要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了一套棉袄裤,膝盖手肘处都已擦坏,露出黑黑的棉花来,脚下赤足穿了一双草鞋,完全是陕西的普通农民模样。他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面目英俊,皮肤白净,不像是种田的庄稼汉。另一个二十多岁,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农民模样。当先那人走进大殿,先不说话,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脸的人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头来。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三人拜毕,脸有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李自成将军知道袁大元帅在辽东打鞑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后来大元帅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愤得很。现在官逼民反,我们为了要吃饭,只好抗粮杀官,求袁大元师英魂保佑,我们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个个杀了,给袁大元帅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说完又拜了几拜。

众人见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们大元帅,都心存好感,听了他这番话,虽然语气粗陋,然而却是至诚之言。袓仲寿上来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那汉子说道:「我叫刘一虎,李将军知道今天是袁大元师的忌辰,各位要来拜祭,所以派我来和各位相见。」袓仲寿道:「嗯,在下姓袓名仲寿。」刘一虎道:「啊,你是袓大寿将军的弟弟,袓大将军的英名,我们一向是很拜服的。」正要叙话,刘一虎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

众人出其不意,不知发生什么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两个中年汉子道:「你们是曹太监的下人,到这里来干什么?」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原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和客氏之后,朝中逆党虽然一扫而空,然而皇帝性格多疑,对大臣全不信任,任用的仍是从他信王府里带来的太监,而最得宠的则是曹化淳。他统率皇帝秘密卫士,专门调查朝中臣子和各地的武官。曹太监的名头那时已可说是无人不知,所以那黑脸汉子一喝,大家都凛然心惊。

那两人一个满脸黄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面白无须,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你是说我吗?开什么玩笑。」那黑脸少年道:「哼,开玩笑!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进山宗来,然后去报告曹太监,派兵来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那黄须人拔出钢刀,就要扑上去撕拼,那白脸胖子却强自忍住,说道:「李自成想收并山宗的朋友,谁都知道,你想来离间我们,那可不成。」他说话声音又细又尖,俨然太监声口。可是他这几句话也发生了效力,袁党的人有许多侧目斜视,对李自成言三个使者真的起了疑心。刘一虎虽然是农民出身,但久经战阵,百炼成钢,为人十分精明,他见袁党许多人的神色,知道这个白脸人的话已使他们砰然心动,于是站起来喝道:「阁下是谁?可是山宗的朋友吗?」

他这话问中了要点,那人一时倒答不出来。袓仲寿也喝道:「朋友是袁大帅旧部么?我怎么眼拙没见过。你是那一镇那一位总兵手下?」那白脸人知道事已败露,向黄须人一使眼色,两人陡然跃起,双双落在门口,黄须人一刀「力劈华山」向黑脸少年砍来。那白脸人看似半男半女,那知动作迅捷己极,腕底一翻已抽出判官双笔,向黑脸少年胸口齐齐点到。黑脸少年因为是来拜祭袁崇焕,为表示尊崇起见,身上不带兵刃。众人见他双手空空,形势甚为危急,有七八个武功好的都要抢上去救命。那知那少年功夫硬极,左手如风,施展擒拿手手法,硬来抓黄须客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先点到白脸人的双目。他这两招虽然迟发,却已先到,众人还没有看清楚三人换招,那黄须客和白脸人都已退后收招。袁党的人见少年只一招便已反守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两人见冲不出门,知道身在虎穴之中,情势危急异常,刚退得一步,便又抢上。黑脸少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双笔之中穿梭来去,攻多守少,那两人几次想抢到门边,都被黑脸少年逼了回来。

那白脸人心中焦躁,笔法一变,双笔横打竖点,招招指向黑脸少年的要穴。黄须客施展出山西武胜门刀法,矮下身子,刀刀向黑脸少年下盘砍去。众人眼见危急,都想伸手,但向刘一虎一瞧,见他神色凝定,反而坐了下来观战,众人心想,他自己人尚且不急,一定是有恃无恐,且看一下动静再说。三人在大殿中腾娜来去,斗到酣处,那黄须客突然惨叫一声,一柄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朱安国跃起伸手一抄,已把单刀接在手中。就在此时,黑脸少年踏进一步,左腿起处,把黄须客一脚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人武功精湛,含胸吸气,双笔一先一后反点敌人胸口。黑脸少年右手快如闪电,突然抓住白脸人左笔笔端,使力一扯,已把一枝判官笔扭了过来,这时白脸人右笔跟着点来,不及收招,已被黑脸少年用笔梢砸了过去。双笔相交,当的一声,火星交迸,白脸人只觉虎口奇痛,右笔跟着脱手。黑脸少年长笑一声,右手抓住他的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裤腰,双手一分,只听见嗤的一声,白脸人的一条裤子已被扯了下来,裸出下身。

众人愕然怔住,那黑脸少年笑道:「你是不是太监,大家瞧瞧!」众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脸人的下身,果然他是净了身的。大家哗然大笑,围了拢来。众人眼见这黑脸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极,心中都很敬佩。

这时早有人拥上去把白脸人和黄须客按住。袓仲寿喝问:「曹太监派你们来干什么?还有多少同党?怎么能混进来的?」两人默不作声,袓仲寿一使眼色,罗参将提起单刀,随手把两人首级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袓仲寿拱手向刘一虎道:「不是三位发现奸贼,咱们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刘一虎道:「这也是碰得凑巧。我们在道上遇见这两个家伙,见他神色古怪,身手又很灵便,所以晚上到客店去一探,终于探出了他们的底细。」袓仲寿向刘一虎的两位从人道:「请教两位尊姓大名。」那面貌英俊的人自称姓田,那黑脸少年说姓崔。朱安国过去拉住黑脸少年的手,说了许多赞佩的话。

这时刘一虎和袓仲寿以及袁党中的几位首脑人物到后堂去密谈,刘一虎表示,李自成将军希望大家携手反明,共同结盟,袁党的人一时踌躇不决。最后袓仲寿道:「咱们的事已给曹太监知道,如不和李将军合盟以举大事,不但杀崇祯给袁大帅报仇的事难以成功,只怕曹太监还要派人到处截杀咱们。」袁党众人一想不差,于是结盟之议就成定局。

里面在商谈着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那杀虎的倪浩拉着黑脸少年崔秋山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然是第一天见面,可是一见如故,你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道:「两位大哥从前打鞑子,保护百姓,我一向是很钦佩的。今天能够见到山宗这许多英雄朋友,我实在是高兴得很。」倪浩道:「我想冒昧请问一句话,崔大哥的师承是谁?」崔秋山忽然眼睛一红,说道:「家师是一声雷张白野,他老人家己去世多年了。」朱安国和倪浩互相望了一眼,心中很是疑惑,倪浩性子直爽,说道:「一声雷张老前辈的大名我们是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张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远远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语。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的,但刚才我看崔大哥打倒那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崔秋山迟疑了一下,道:「两位是好朋友,我本来不敢瞒你们,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见我可怜,点拨了我一点武艺,他要我立誓不许说他的名号,所以要请两位大哥原谅。」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们因为有一件事想求,所以才这么相问。」崔秋山很是豪爽,说道:「两位有什么事,只要小弟做得到的,一定照办,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崔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谈一谈。」崔秋山见他神态很是郑重,不知求他的是什么事。朱安国与倪浩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姓应的道:「怎么?」朱安国道:「这人武艺之好,咱们这里没一个人能及得上他,听他谈话,性格也是十分正直豪爽。」倪浩道:「就是说到他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是把崔秋山的话覆述了一遍。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的谋士,当年宁远筑城,他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罗的名大干,是著名的炮手,宁远一战中,他燃点红衣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袁崇焕被冤枉处死后,部下军心涣散,他们都随大伙离军归田。应松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他,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这事最好先问过袓相公。」应松道:「不错。」于是他转到殿后,见袓仲和刘一虎正谈得十分投契,于是把袓仲寿请出来商量了几句。袓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气。」应松点头答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干三人同去见崔秋山。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能帮这个忙,所以……」

崔秋山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心中忍耐不住,说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什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命。」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咱们直说了。袁大帅被杀害之后,留下了一个儿子,那时还只有七岁。我们拼命抢救,和锦衣卫打了三次,死了两个兄弟,才保全了袁大帅这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又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他聪敏得很,一教就会,两年来,我们的本领差不多都已传授给他了。虽然他年纪小,有些功夫还不能领悟,但再跟着我们,进境一定不大。」

崔秋山已懂了他们的意思,说道:「你们要他跟我学?」朱安国道:「刚才我们见崔大哥出手杀这两个奸贼,功夫胜过我们十倍,如果崔大哥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那么袁大帅在天之灵,一定也很感激。」说罢四人都作揖下去。崔秋山连忙还礼,微一沉吟,说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来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在是在李将军军中,日夜来去不定,有时跟官军接起仗来,也不知能活到那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一则我怕没空教他,二则实在也太危险。」应松等四人一想,这确然也是实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然道:「有一个人功夫胜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他的造化了。」他忽然又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的道:「不成,不成。」应松与朱安国忙问:「那是谁?」崔秋山道:「那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奇人。他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他教了我六个月,兄弟只学到了他功夫的一点皮毛。」朱安国大喜,问道:「这位奇人是谁?」崔秋山道:「他脾气很是奇特,虽然教我武艺,可是不肯让我叫他师父,也不准我向人泄漏他的名字。所以求他收袁公子为徒,恐怕不能办到。」倪浩问道:「这位奇人住在那里?」崔秋山道:「他也没有一定的住居地方,到处都去,到什么地方,也从来不肯和我说。」应松等四人知道此事无望,只得作罢。

应松把袁承志叫了过来,和崔秋山相见。崔秋山见他唇红齿白,英秀可爱,心中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袁承志答了,忽然问道:「崔叔叔,你刚才抓住那两个奸细,用的是什么法子呀?」崔秋山笑道:「那是从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化出来的伏虎掌法。」袁承志说:「这样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学?」袁承志聪敏异常,一听这话,忙道:「崔叔叔,你教我。」崔秋山向应松笑道:「我跟刘将军说,在这里?几天,就把这路掌法传给他吧!」

刘一虎和袓仲寿把结盟之事谈妥,第二天众人在袁崇焕的神像前各各发下重誓,义同生死,决不相负。祖仲寿一早就替侯朝宗、杨鹏举等三人送行,分别时对侯杨两人道:「咱们相逢一场,总算有缘,这里的事只要两位泄露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说。」侯杨两人喏喏连声,袓仲寿每人赠了五十两银子的盘费,还派了两位兄弟送下山去。侯朝宗和杨鹏举经过这次凶险,一个在家折节读书,文章学问,终成明末大家;另一个则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天上有天,回去收束了武会镖局,终生不谈武事,改业务农,后来为清兵所杀。

刘一虎结盟之后,和那姓田的先下山去,袁党各路好汉,有的去参加李自成义军,有的各归故乡,筹备举事。袓仲寿、朱安国、倪浩、应松等留在山上,详商袁承志以后的出处。袁承志自崔秋山答应教他伏虎掌后,欢喜得一晚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大家忙着结盟,没功夫理会这事,下午大家纷纷下山,临行时每个人都来和幼主作别,又忙碌了半天。到得晚上,袓仲寿和应松命人点了一对红烛,设了交椅,请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师之礼。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见就很喜欢,他爱我这套伏虎掌,我就破费几天功夫传授一个大概。但到底能不能在这几天之中学会,学会之后能不能用,那就要看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切磋,师徒的名分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应松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终身为师,崔大哥何必太谦。」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无法相强,只得罢了。

众人知道武林规矩,崔秋山只答应传授袁承志一人,那么他传艺时别人就不便旁观,所以道了劳后,都告辞出来。崔秋山等众人出去,坐在椅上,正色说道:「承志,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辈高人传给我的,我虽然不能领悟到其中的精奥之处,但在江湖上对付普通敌人,也已足够应付。他传授这套掌法时,曾叫我立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袁承志很是聪明,当即跪下,说道:「弟子袁承志,学会了伏虎掌法之后,决不敢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道立誓的规矩,说道:「否则就给师父打死。」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袁承志急转身时,崔秋山又已绕到他的身后,在他肩膀上一拍,笑道:「你抓住我。」袁承志经过朱安国和倪浩两位明师的指点,武功也已颇有根基,突然一矮身,左手虚晃一招,右手圈转,竟不回身,听风辨形,向崔秋山腿抓来。

崔秋山喜道:「这招用得不坏!」话声方毕,手掌轻轻在袁承志肩头一拍,人影又已不见。袁承志依照倪浩所教的要旨,凝神静气,一对小掌伸了开来,居然也护住了身上各处要害,他见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于是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墙壁,突然转身,靠住墙壁,笑道:「崔叔叔,我瞧见你啦!」崔秋山不能再绕到他的身后,停住脚步,笑道:「好,好,你又聪明根底又好,这伏虎掌一定学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从头到尾教了他。

这路掌法一共有一百单八式,每式又有三种变化,奇正相生克,一共是三百二十四变。袁承志默默记忆,教了三遍,他已把全部招式学全。崔秋山于是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详细传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底,悟性又强,精微之处几乎能全部领会,只是练习未熟,不能使用而已。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两人直练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边散步,只见袁承志一人在旷地上练拳,把那伏虎掌一百单八招化来变去,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诀的精要居然也已能照顾到。崔秋山很是喜欢,在他练到入神时突然一跃而前,一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听背后风声,身体一侧,回手就拉敌人的右腿,一眼瞥见崔秋山,连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下去。」劈面一掌,袁承志借势打力,踏上一步,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那正是伏虎掌中第八十九招的「深入虎穴」。崔秋山赞道:「不错,正是这样。」他口中说着,手下丝毫不停,和袁承志对拆起来。袁承志有时用招错误,他就随时指点,两人翻翻滚滚,把伏虎掌三百二十四式翻来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无穷,运用起来愈出愈奇,真比检到一件异宝奇珍还要快活。崔秋山见他头上见汗,知道打得累了,就停住手,叫他坐下休息,一面给他讲解。讲了一个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

两人从早晨到深夜,除了吃饭之外,没浪费一个时辰。这样练了七天,到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功夫如何,以后全看你自己的练习了。临敌的时候,变招换掌,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打,决难取胜。」袁承志答应了。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以后你好好练习吧。」袁承志从小死了爹娘,崔秋山和他虽然只相处了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倾囊相授,教之切,显见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离,不觉眼眶红了,就要掉下泪来。崔秋山在军中杀人不眨眼,见这幼童对他情分很重,也不由得感动。

崔秋山抚摸一袁承志的头,说道:「像你这样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有机缘长期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样成?」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屋外什么野兽一声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什么?又不像老虎,又不像狼。」崔秋山道:「那是豹子。」他正要再说下去,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咱们去把这头豹子捉来,我有用处。」袁承志童心大起,忙问:「什么用处?」崔秋山笑而不言,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见崔秋山不带兵刃,又问:「崔叔叔,你用什么兵器打豹子?」

那知崔秋山并不从正门出去,反而走到内进袓仲寿的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你们都在这里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见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一下手,把外面那头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的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牲。」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干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枪想跟出去,袓仲寿道:「承志,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袓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望。只见他们三人拿了火把,在东西北三方站定,倪浩拿了一柄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只巨大异常的金钱豹翻翻滚滚的拼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过来,却也不去伤他。豹子见到火光,惊恐想逃,但崔秋山、朱安国、罗大干三人把牠的逃路阻住。豹子机警异常,见崔秋山一人手中没有兵器,大吼一声,突然向他扑来,崔秋山身子一晃,避开牠的利爪,右掌如铁,在豹子额头上掌,豹子登时翻了一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门大开,豹子很是聪明,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被众人逼住,无路可走。崔秋山忽然纵上,在豹子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笔直窜进屋去。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各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干随后把门关上,一只大豹已被关在殿内。

众人见把豹子关住,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那豹子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袓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着,这畜牲伤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把枪放下,空手进去!」

袁承志怔了一怔,随即会意崔秋山是要他使用刚学会的伏虎掌对付豹子,不禁有点胆怯。崔秋山道:「你怕么?」袁承志跃起拔开殿门上的插头,推门进去,只听见「胡」的一声巨吼,一团黑影当头扑来。袁承志右腿一挫,让开来势,反手一掌,打在豹子耳上,他虽然打中,可是手小无力,豹子丝毫不以为意,回头一抓,袁承志窜到牠背后,拉住牠尾巴一扯。这时崔秋山已站在一旁卫护,惟恐豹子突然发恶,袁承志制牠不住,但见他虽然小小年纪,伏虎掌已使得相当纯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终没碰到他的一点衣角,反受了他一掌一脚。

袓仲寿、朱安国、倪浩等见袁承志空手斗豹,虽说崔秋山在一旁照料,但终究关心,大家拿了火把,站在角落里旁观。朱安国和倪浩手中都扣住暗器,以便紧急时打豹救人。火光中只见袁承志腾挪起伏,身法快极。他初时还东逃西窜,不敢和豹子过份接近,但后来见手学掌法使展开来奥妙无穷,闪避攻击,得心应手,于是越打越有精神。他见自己手掌打在豹子身上毫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一掌出去击到豹子身上,回手时一定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袁承志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极快,豹子总是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被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抓去了不少锦毛,众人见这情形,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被抓去,但空手想制服牠却始终不成,酣斗中他突然一招「菩萨低眉」,身子一矮,正面向豹子冲去,豹子一怔,随即四腿离地,当面扑来,眼见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惊,镖飞出,那豹子竟有灵性,右脚一伸,把双镖拨落,这时袁承志却已不见。众人仔细再看时,只见他躲在豹子腹底,一双小腿勾住豹背,一个头顶住豹子下颏,使牠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在地上打滚,袁承志始终不放,一人一兽,僵持起来。他知道时间一久,自己力气不足,只要一松手脚,就得伤于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来。」崔秋山道:「取牠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一下把豹子的右眼挖了出来,豹子痛得狂叫,窜跳更烈。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连环两掌,已把豹子打得头昏脑胀,翻倒在地,崔秋山一把将袁承志抱了起来,笑道:「不坏,不坏,真难为你了。」回头瞧瞧袓仲寿等人,大家已惊得满头大汗。崔秋山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

众人以为那头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火光,刀枪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原来明兵大集,来围攻老鸦山了,幸好袁党众人已事先散去,可是看这声势,脱逃正自不易,在山下守望的党人想已都被杀害,所以事先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

袓仲寿等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但并不慌乱,众人中袓仲寿过去官阶最高,他当即发令:「罗将军,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上放火吶喊,作为疑兵。」罗大干应令去了。袓仲寿又道:「朱将军、倪将军,你们两人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过分逼近,射后立刻回来。」朱倪两人应令去了。袓仲寿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崔秋山道:「你要我保护承志?」袓仲寿道:「正是如此。」他说着和应松两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惊,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有话请说,快休如此。」这时只听见喊声大作,又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想来罗大干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钟抬出来大敲猛打,扰乱敌兵。袓仲寿道:「袁大帅只有这点骨血,请崔大哥护送他下山。」崔秋山道:「我必定尽力而为。」这时朱安国和倪浩已射完箭回来。袓仲寿道:「我和朱将军一路,会齐罗将军后,从东边冲下;应先生和倪将军一路,从西边冲下。咱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从后山冲下,大家将来在李将军那里会齐。」众人见他在危急之中指挥若定,很是佩服。袁承志经应松等数载教养,这时分别,心中十分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袓叔叔、应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喉中哽住了说不下去。袓仲寿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听他话。」袁承志点头答应。

这时山腰里明兵喊声大作,向上冲锋,应松道:「咱们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去。」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倪浩见崔秋山没带兵器,把虎叉向他掷去,说道:「崔大哥,接住。」崔秋山道:「我不用!」接住虎叉想掷还给他,倪浩已经跑得远了,于是拉着承志向后山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道有多少兵士。崔秋山见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又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袁承志,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往黑暗中窜去,不一会,明兵已发现两人踪迹,齐齐发喊,追了过来,数十枝箭同时射到。

崔秋山挡在袁承志后面,左手舞动锅盖,把来箭一一挡开,只听见登登之声不绝,许多箭枝都射在锅盖之上。两人直闯下山去,许多官兵上来拦阻,崔秋山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一时间打死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那柄短枪虽然不能伤人,但也尽可护身,转眼间两人已奔到山腰,刚喘得一口气,忽然喊声大作,一股明兵斜刺里冲到,当先一名千户,手持大刀,当头一刀向崔秋山砍来。崔秋山举叉一架,觉得他膂力颇大,右手一叉「毒龙出洞」,笔直刺了过去。那千户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崔秋山不敢恋战,举起锅盖向千面前一晃,千户向右一避,崔秋山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直插了进去,待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袁承志,心中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他大踏步挺叉赶去,明兵纷纷闪避,待得奔近,果然见袁承志被围在垓心。他手中一柄短枪已经跌落,一对小掌正展开刚学会的伏虎掌法,在和三名明兵对敌,只见他左支右绌,形势已十分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话,刷刷两叉,已把两名官兵刺倒,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兵大叫来赶,崔秋山斗然回头,使开回马枪法,把赶得最近的两名士兵刺倒,再踏上一步,叉杆抄起,把一名士兵挑了起来,直掼在山石之上,惨叫一声,跌得晕死过去。

众官兵见他如此神威,俱都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挟在胁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不一会,和官兵们离得远了。崔秋山把袁承志放下,问道:「你受了伤吗?」袁承志举手往脸上抹汗,只觉黏腻腻的,在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吃了一惊,看崔秋山脸上时,也是血迹斑斑,说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紧,那是别人的血,你身上有那里痛么?」袁承志道:「没有。」崔秋山道:「好,咱们再走!」

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下面钻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树丛将完,崔秋山探头一望,只见下面又是火把齐明,数百名官兵守在那里。崔秋山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两人转身来走了数百步,见有一个浅浅的山洞,洞前树木掩映,不易发觉,两人躲了进去。袁承志究竟年纪小,虽然身在险地,但十分疲累,坐下不久就躺在地上睡着了。崔秋山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见呼喊之声,连续不断。后来又听见辟啪火烧之声,山顶红光冲天,想是袁崇焕的祠堂已被明兵烧毁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听见官兵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的脚步声经身旁过去,崔秋山暗暗叫苦,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旁边。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2 1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重重遭大难 赳赳护小友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似乎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拿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边,只怕他梦中发出什么声响,凝神静听。只听见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他到那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拉着他,叫他别动。又听见那人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的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刀一枪打鞑子,岂怕你这种奸贼!」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轻轻叫了一声:「应叔叔!」那人又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大概已被他一刀砍伤,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下只见一人持刀叉要往在地下的人砍下去,他和身纵上,施展伏虎掌中「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打在那人眼上。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右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的肩头,虽然人小力微,没把他一条肩膀卸了下来,但也已痛得他头晕眼花。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但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

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震得奇痛,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明兵们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官兵中,立刻有四名好手跟踪上来,他们见崔秋山虽然胁下挟着袁承志,但仍旧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个人拿出三枝甩箭,使足手劲,掷了过去。崔秋山听得脑后风生,一矮身,三枝箭从头上飞了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枝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了两枝钢镖,正待发回,敌人袖箭、飞蝗石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边躲暗器,边向山下逃去。

这时他们离明兵大队已远,可是那四个敌人始终紧追不舍。其中一人叫道:「相好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最恨人口齿轻薄,一声不?,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等他追近,忽然一上一下,两镖疾如闪电,射了过去。那人「啊哟」一声,腿上着了一镖,登时栽倒。其余三人居然毫不理会,分头掩来。崔秋山见敌人已经迫近,对袁承志道:「那人的双刀好使,我去夺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上一插,突然反奔。那使双刀的一招「云龙三现」,刷刷连环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到袁承志身旁。

崔秋山见一时间双刀夺不下来,而那边袁承志却已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子,已欺到那铁鞭的人身后,一招「金龙探爪」,向那人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本已向袁承志腰后扫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迅捷异常,那人不及招架,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正踢在他臀部,那人怒吼一声,横鞭返击,但慢了一步,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与一个使鬼头刀的人三件兵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同时腿上中镖的人也已爬起身来,一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到。

此时危急四伏,好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紧急关头,居然轻重缓急估计得丝毫不乱,吭声吐气,「吓」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拳中的三大绝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仰天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跌了下去,幸得那人疾忙缩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有登时被花枪穿个透明窟窿。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

那四人见崔秋山一时之间夺鞭使掌,同时解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好到绝顶,不敢再追,站定身子,各自发暗器。崔秋山黑暗中听得飕飕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连连闪避,但究竟手中抱了一个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知道是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发痒,崔秋山心中大惊,知道这箭上有毒,不敢停留,奔跑更速,但这一来,毒发更快,终于左腿全腿发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后面四人黑暗中见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

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年纪虽小,却极有义气,双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准备迫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来保护我。」但心中也自感动,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使双刀和使鬼头刀的人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崔秋山右腿忽然撑起,半跪在地,一鞭笔直向使双刀的人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经不及,一枝铁鞭从他额头中插了进去。使双刀的人一呆,崔秋山毫不容情,和身扑上,十指如铁,已钳住他的喉咙。那人一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一挺臂受了这刀,手指用力,那人呼喊不出,登时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那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不止,右腿已毫无知觉。

崔秋山咬紧牙关,拾起刀撑在地上,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不久一定召集后援再来,当地势必不能多留,于是以手代脚,左腿腾空,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的向前赶路。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用右手支持,袁承志感到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虽然满头大汗,仍旧努力把崔秋山扶了前进。又走一阵,两人实在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们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到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下身来连叫:「崔叔叔!」这时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住一晚。」那农妇心地仁慈,叫出一个十八九岁旳男子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在炕上躺下。崔秋山虽然中毒甚深,但仗着武功精湛,神气内敛,心智倒并没有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到他伤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崔秋山叫那农家少年先裹好他肩头伤口,再用布条在他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随即流出来的血都成黑色。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始终够不到。袁承志一声不?,小嘴就在伤口,一口一口把黑血吸了出来,吐在地上,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承志,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边瞧着,不住念佛。

到第二天下午,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虽然渐消,却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袁承志一个小小孩童,一点没有主意。那农妇道:「你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一想不错,那农妇很是热心,借了一辆牛车,命那少年送他们到了镇上。崔袁两人出来时身上没带钱,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炕上的崔秋山发愁,店伴来问吃什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过了半?,崔秋山忽然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袁承志大喜,叫道:「这项圈成吗?」说着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是一个纯金的项圈,上面还镶着八颗宝石,项圈上刻着几个字。

崔秋山一看,上面写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弥月之庆」,一行是「祖大寿敬赠」才知道这是袁承志满月时,袁崇焕部下的第一员得力大将军祖大寿所赠。原来祖大寿年青时任侠尚义,放荡不羁,被蓟辽督抚孙承宗拿到后本来就要斩决,幸亏袁崇焕极力求情,方保全了这条性命,所以他对袁崇焕感激异常,两人之间交情非同泛泛。袁崇焕被冤枉磔死后,祖大寿大怒,领了部卒,不理会皇命,径自离开京师,当时京师中人心惶惶,以为这员大将兵权在手,要愤而反叛,幸亏祖大寿的母亲与妻子深明大义,一再劝告,说私恩为轻,抵御外侮为重,千万不可做天下罪人。祖大寿这才不反,继续抵抗清兵。他是明末勇将,当时是人人都知道的。这时崔秋山神智已很胡涂,也不及仔细考虑后果,就道:「你叫店伴陪着你到当铺去,把这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是他请客店中的伙伴同到镇上的当铺去。

当铺里的朝奉拿到这项圈,吃了一惊,说道:「小朋友,你等一下。」他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很久很久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伴等得焦躁,又过了良久,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伴人好,代他多争了五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伴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那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旧火烫,大夫还没到来,他心中焦急,走到店房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其中一人说道:「就是这孩子!」为头的公差说道:「喂,孩子,你是姓袁的吗?」袁承志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回答,说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条金项圈来,说道:「那么这条项圈你从那里偷来的?」袁承志急道:「那不是偷来的,这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焕是你什么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见外面公差们喊了起来:「老鸦山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他们逃了。」崔秋山忽地坐起,要想挣下地来,但那里能够,腿刚着地,已经跌倒。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门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客店中的伙计客人听说捉拿逃犯,都拥到院子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差对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发威,大众觉得很是奇怪。一名公差抖铁链往袁承志头上套来。

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旧拦在门外,不让公差们进门,那手持铁链的公差见小小一个孩子,居然身手十分敏捷,手抖铁链套人,本来是他吃了十多年衙门饭的拿手本事,那知道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他的小辫子。袁承志见对这许多公差声势凶凶,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侵犯,出于本性的头一偏,使用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怒火更炽,飞起一腿,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身子本矮,双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势外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驱,凭空飞了出去,结结实实跌在地上。袁承志本来没有这么大气力,完全是乘着那公差自己一踢之势,借力打力,把他猛摔一交。这一来,旁观的人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孩,现在见大人反而打败,而且败得如此精采,不由得喝起采来。

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楞,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大家一使眼色,手举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袁承志虽学了数年武功,究竟年幼,而且敌不过对方人多,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来,微微一纵,已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怎样,竟把这些公差的兵刃全都夺了下来。几个公差退得稍迟,被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来。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是来捉拿要犯的,你是什么人?快快滚开。」那条大汉根本没有听见,身子一晃,已站到他的面前,右手如铁,抓住他胸口往外一掷,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出墙外,砰蓬一声,跌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

那大汉走到袁承志跟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乎问袁承志的来历。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好,很是焦急,那大汉忽然一掌向上,一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第十招「避扑击虚」就收了手。袁承志会意,就从第十一招「踢肚腿」开始,接下去练了四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上去拉着他的手,把他很亲热的抱了起来。袁承志指指店房,告诉他里面有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只见崔秋山坐在地上,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把袁承志放下,走上前去。崔秋山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那哑巴点头,左手牵住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哑巴像抱小孩一样,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店中伙伴见他这副模样,那里敢来拦阻,那哑巴大踏步出店,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他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举拿捕。这时崔秋山早已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哑巴听不见身后的声息,袁承志人却机灵,他拉拉哑巴的手,嘴向后一呶,哑巴一回头,瞧见了公差,丝毫不予理会,继续向前。大约走了两三里路,越走越是荒僻,哑巴忽地把崔秋往地上一放,两三下一纵,已跃到那两名公差面前。两公差转身想逃,那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虽勉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路,已气喘连连。哑巴一笑,俯身也把袁承志抱在手中,这样他没了顾虑,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山腰中有二间茅屋,哑巴径向那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有一人已发现了他们,迎了出来,走到临近,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少妇。她和哑巴点了点头,看见崔袁两人,似乎很是讶异,领着他们进屋,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壸茶碗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声,提了一把粗茶壸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溜溜的转动,十分灵活。

那青年少妇虽然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十分灵秀。那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道她是哑巴的朋友,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那少妇听说崔秋山受了伤,忙拿出一只药箱来,从瓶子中倒出一些白色药粉和红色药粉,混在一起调成水给崔秋山喝了,又拿出一把锐利小刀来,把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一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末,这样洗敷了三次,崔秋山哼了出来,那少妇向袁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到内堂休息。那少妇一面收拾药箱,一面对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慧,你就?在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杀?飨客,袁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一晚,再也支持不住,就伏在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睡来,小慧拉着他手,带他去洗脸。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好了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惊道:「真的?」小慧点点头,袁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

袁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道:「别哭,别哭!」袁承志那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安大娘闻声赶来,小慧道:「妈妈,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了起来啦!」安大娘柔声对袁承志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暂时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不过时间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残废,所以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住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袁承志就这样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

他从小离开母亲,应松、朱安国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得十分周到,但这些叱喑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十分在行,现在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护,又有小慧作伴,这几天可说是他生平最温馨的日子了。安大娘曾叫他把过去学的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你了。」好象也是深通其中精奥。这样过了十多天,安大娘每天叫袁承志练武,可是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以指点,练的时候也极少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和袁承志在一起,等到他练武时,总被妈妈叫了开去。

一天合当有事。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准备剪几尺布来,给袁承志缝一套衫裤,因为他原来的衣服那天晚上在老鸦山连滚带爬,给山石树枝撕破了许多地方。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出门去,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安大娘走后,他们果然在屋里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我去买肉。」所谓杀?,是把一根萝葡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检野粟子。小慧去了一会,始终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始终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小慧已被一条大汉挟在胁下,正要向来路奔去。袁承志大喊一声,一叉向那大汉背后刺去,那大汉猝不及防,幸而袁承志人矮,没刺到背心,但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那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把一柄火叉照「岳家神枪」使了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起来。那大汉使的是少林派罗汉刀法,气力大,刀风劲。袁承志虽然人小身矮,但仗着身法灵便,枪法纯熟,居然也对付着拆了数十招。那大汉见战不下这小孩,心中焦躁,刀法一变,刀刀向袁承志腰腿上砍来。原来那大汉起初用的刀法,有一大半砍空了没有效用,因为袁承志身材矮小,大汉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惊觉到了这一点,连忙改用地堂刀法,不过觉得不必小题大做,所以并不躺下地来。这样一来,袁承志登时感到吃力,正在危急,忽然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大汉身上刺来。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来,他不想丧她性命,只想震去她手中长剑,那知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一个平花,一招「三宝莲台」回刺大汉后胯,同时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了过来,那大汉一时之间竟给这两个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心中很是焦急,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手便捷,居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很是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很紧。

这样一来,那大汉反而欣喜,他知道小孩力气微弱,这两人因得高明传授,枪法和剑法都不同泛泛,然而力气大小,却出自天授,于是他封紧门户,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有些支持不来。那大汉刀法一紧,对准小慧长剑劈了过去,小慧一个避让不及,长剑和刀一碰,她那里有大汉力大,一柄剑登时向天空飞去。袁承志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大汉面上一晃,大汉举刀一架,飞起一脚,已把小彗踢倒。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他心中慌乱,火叉使得已不成章法,大汉一声狞笑,忽然抢进一步,一刀「力劈华山」,直向他当头砍下,袁承志横叉一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头,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觉虎口剑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往地上一掷,奔到小慧身旁,右手一抄,已抱住了她的腰向前奔去。

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火叉向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把小慧交给左手抱住,右手挺刀回身再战,拆了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冒了出来。大汉笑道:「小鬼,你还敢来么?」那知袁承志很是勇敢,叫道:「你把小慧放下,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旧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纠缠不休。」双眉一竖,回身挺刀砍来,数合一斗,脚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绊倒,再不容情,举刀砍下。

小慧见这情形,双手把大汉手臂一拉,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汉吃痛,惊叫一声,袁承志乘机一个打滚,滚了开去。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一个耳括子,又举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侧身一避,被他刀尖在额上一带,左眉上登时划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大汉知道他再也不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那知袁承志这时如疯了一般,抱住大汉的左脚,百忙中还运用伏虎掌法,一个「倒扭金钟」,将大汉大腿扭了转来。要知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承志血液中秉承着广东人这点倔强拼死的精神,虽然情势危急,仍旧不肯让小慧被敌人抱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袁承志踢了一个跟斗,举刀正要砍下,忽然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回头一望,只见安大娘双手提起,站在那里。那大汉知道安大娘的厉害,舍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蛋接连向大汉面部打去。大汉东躲西闪,避开了两枚,第三枚再也闪避不开,「噗」的一声,正打在鼻梁正中,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篮中一掏,见还有一枚?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安大娘手劲奇重,虽然只是一枚?蛋,可是也打得他头晕眼花。那大汉拋下小慧,左手在眼上一抹,举起单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有兵刃,只得连连闪避,袁承志见她危急,一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遮拦挑刺,全然是「岳家神枪」的精妙枪法。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袁承志做衣服的一疋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一抖,随手拋在身后的小溪中,同时检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去。大汉又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连连的退了两三步,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疋,喝道:「胡老三,你乘着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的是那一门好汉。」喝声刚毕,一疋布己向大汉迎面打去。她运用「束湿成棍」的内家功夫,把一疋布当作了棍子使,大汉大骇,不敢怠慢,百忙中把袁承志一脚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

安大娘功力本来在那大汉之上,现在心中愤恨,一疋布更加使得招招紧密,虎虎生风,那大汉背上连被布端打中了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手上一慢,单刀突然被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一扯,大汉单刀脱手,他纵出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阴魂不散,总有一天找上你。」安大娘秀眉直竖,一疋湿布横扫过去,那大汉已防到她这一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袁承志。

小慧没有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良久,才扑在安大娘怀里,哭了出来。袁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沫干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袁承志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把刚才他舍命相救的事说了出来。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侠义心肠。咱们在这里是不能?了,我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安大娘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一下,今天晚上咱们就走。」小慧随着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奇怪。安大娘收拾了一下东西,打了两个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关门,似乎若有所待。

大约到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人飘然进来,原来是那个哑巴。他身材魁梧壮实,但走路却轻飘飘悄然无声,想见轻身功夫已练得颇有火候。安大娘站了起来,与他指手划脚的谈了一阵,哑巴点头表示同意。袁承志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安大娘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承志,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安大娘走到内室,坐在床沿上,袁承志跟了进来。安大娘拉着他的手,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当你是我自己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巴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要和你一起去。」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是你崔叔叔的记名师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学了几个月武艺,就这样厉害,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志听得悠然神往。安大娘又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又很善良,我想他一定欢喜的。哑伯伯是他的仆人,我要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的。」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又嫌你太笨没骨气,只好碰你的缘法吧。」她从腕上脱了一只金丝镯子来,给袁承志戴在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已经收子,不会再落下来,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安婶婶和小慧妹子吧!」袁承志道:「老前辈假使肯收我,安婶婶你有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大娘眼圈一红,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书信,交给哑巴,自己提了两个包裹,四人出门分道而别。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慧虽然相处没有多日,但一来他是至情之人,二来她们对他极为关切爱惜,所以分别时极为恋恋不舍。

哑巴知道袁承志身上受伤,流血甚多,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步,在山路上行走若飞。这样晓行夜宿,连接走了十多日,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食物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打手势问他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向前指指,又是行了三天,山路愈来愈是险陡,后来根本已无路可循,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绝顶上爬去。袁承志这时伤口已好,只左眉上留下了一个疤痕,他双手抱住哑巴的头颈,见山上形势如此凶险,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手粉身碎骨。这样走了一天,哑巴爬上了一座高山的绝顶,那山顶却是很大的一块平地,四周都是极高的松树,穿过松林,里面有五六座石屋。哑巴见了石屋,脸露笑容,似乎是久客在外,回归故乡一般。他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然是许久没有人住了,哑巴拿了一把大扫帚,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绝顶之上,也不知道粮食是如何搬运上来的。过了三天,袁承志焦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什么地方,哑巴指指山下,袁承志表示要下去,哑巴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一个人在山上寂寞异常。

一天晚上,袁承志睡得正熟,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忙翻身坐起,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他的床前,脸上笑容满面,似乎很是喜欢。袁承志福至心灵,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老人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您老人家可来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么知道我准收你这徒儿?」袁承志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给我添麻烦,好吧,瞧着你故了世的父亲份上,我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起来了。哑巴似乎知道老人已答应收他,喜得把他拋到空中,随手接住,连拋了四五次,那老人听见袁承志嘻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这样小小年纪,居然已知道行侠仗义,救人妇孺,你有什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你不让我瞧瞧你的功夫,我怎么教你啊?」袁承志这才知道师父并没和自己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传授给他的伏虎掌法一招一式,从头至尾练了起来。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等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相信,他只教了你几天,有这样成就,确是不错的了。」袁承志一听到崔秋山的名字,全心就贯注他的安危,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的话头,等他一停口,忙问:「崔叔叔在那里?他好吗?」那老人道:「他已经没事,回到李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这时哑巴已把香案放好,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位儒生,神态飘逸如仙,那老人点了香火烛,恭恭敬敬的磕了头,然后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过去磕头,他不知道应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那老人微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咱们华山派正式的弟子了。我以前收过两个徒弟,因为一直没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所以这十多年来始终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徒弟,也是我的关山徒弟,你可得好好的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那老人道:「我姓穆,江湖上朋友们叫我做八手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什么呀?啊哟,这个可不知道。」袁承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那知其实是一个很诙谐的人。

要知入手仙猿穆人清的武功深不可测,在江湖上纵横来去,近二十年来从未遇到手,因他与世无争,所以名头却不甚?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一个大大的忠臣,所以对他破例的青眼有加,又见他聪明活泼,更是喜爱,所以大反常态,与他有说有笑。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位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也许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袁承志道:「我一定要用功。」他又问:「崔叔叔是您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李将军打仗,没功夫跟我好好儿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他指指哑巴道:「像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偷了不少招儿啦,不过和我那两个徒儿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

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身手迅捷异常,但师父说自己两位师兄比他本领更要高强无数倍,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心中十分快慰。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敨多规条,什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在与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以做坏事,你懂吗?」袁承志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穆人清道:「好,现在咱们练功夫。你崔叔叔因为时间匆促,所以把伏虎掌法一古脑儿传给了你,其实这套掌法神妙莫测,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长拳十段锦。」袁承志道:「这个倪叔叔以前教过我的。」穆人清道:「呸,你学了几路势子,就算会了么?错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这套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你的人就已经不多了。」袁承志给他教训得喏喏连声,不敢再说。

穆人清于是把十段锦练了起来,式子拳路,和倪浩所教的一模一样。袁承志心中暗暗纳罕,心想这有什么特别?正在奇怪之际,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的衣服,只要你碰到我一片衣角,我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与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袁承志听说是教他功夫,于是抢上前去,伸手摸他师父长衫的后襟,那知手将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袁承志顺势上前,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袁承志一个「鹞子反身」双手反抱,那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他忙转身,见师父已离开他有两三丈远。他童心大起,心想:「我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似乎要他注意。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用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么能这样快?」于是一面追捉,一面暗记师父的身法,十段锦他练的本熟,但穆人清进退趋避,灵便异常,运用之中,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聪敏异常,一面追迷藏,一面暗学师父身法,捉到后来,他的追赶之中也用上了这灵巧的身法,果然登时迅捷了数倍。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这时袁承志赶得急,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越追越快,广场上只是两条人影,飞舞来去,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将承志抱了起来,笑道:「好徒弟,乘孩子!」袁承志见十段锦中有许多奥妙之处,心里也高兴异常。穆人清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的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己飘然入内。

袁承志把十段锦从头至尾的练了十多遍,除了把师父的身法牢记住之外,又悟出许多心得来。这一晚把他喜得抓耳爬?,一夜没好好的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等到天一微亮,他怕昨天学的忘记,又奔到广场上练了起来,越打越起劲,忽然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袁承志转过身来,见是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穆人清道:「你自己悟的这几招都还不错,就是这一招快是快了,但下盘露出了空隙,敌人如果是好手,他脚这样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他连说带比的教了起来,袁承志一点就通,这一天又学了不少巧招。

这样一晃过了三年,袁承志己经十二岁了。他从小练武,身体出落得壮健异常。穆人清有时有事下山,一去就是两三个月,临走时必定传授袁承志大套拳法,等他回山,袁承志也一定己融会贯通的把拳法学会。这一年的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忽然又把祖师爷的画像请了出来,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然后说道:「承志,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道为什么?」袁承志道:「不知道。」穆人清从内室捧出一只长长的木匣来,放在案上,把木匣一揭,只见精光耀眼,匣中躺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宝剑,袁承志心中突突乱跳,颤然说道:「师父,你是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宝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的话。」袁承志依言下跪,穆人清道:「剑是百兵之祖,最是难学不过,你人很聪明,悟性强,那是一定能学好的。不过咱们华山派的剑法,自历代祖师相传,各人凭了自己的聪明智能,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徒弟越到后来本领越差,咱们本派却不是这样,选徒弟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就是每一代都能青出于蓝。本派的剑法难固然是难到了极处,可是狠也狠到了极处,你只要练好,那就是天下无敌的了。今天我要你发一个重誓,决不许滥杀了一个无辜。」袁承志忙道:「师父今天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被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了起来,穆人清又道:「我也知道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很难分辨,只要你常存宽容忠恕之念,就不会误伤了。这一点你要牢牢记着。」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左手一捏剑诀,右手宝剑一翻,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2 1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穷年传拳剑 长日迷楸枰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只见一团白气滚来滚去,袁承志跟着老师练了三年,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但饶是如此,穆人清的身法步伐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岳峙野,轻灵处如回风拂柳,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最后一招时,穆人清大喝一声,长剑忽然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广场边的一株大树干中,那剑一直没到剑柄。袁承志知道那树质地致密,刚才见师父舞剑时,剑身常常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那知这一掷,一柄长剑竟全部没入,那么所用的手劲功力,实在是难以想象了,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忽听身后一**叫一声:「好!」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个人的话,虽然另外还有一个哑巴,可是哑巴是不会说话的,他忙回头,只见一个人在捻须微笑。

那道人穿著黄色道袍,脸上红光满面,满头白发如银,对穆人清道:「有十多年没见你用剑了,想不到已精进如此!」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木桑道兄,甚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承志,快快给道长磕头。」袁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不敢当。」用力一扯,把他扯了起来。凡是学武的人,遇到外力时自然而然会作势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袁承志双臂顺乎自然的用力一挣,木桑道人已经试出了他的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穆,这几年很少见到你,原来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临死了还找到这样一个人材。」穆人清和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袁承志,也不禁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也没带见面钱,可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怎么办呢?」穆人清听他这么说,灵机一触,心想:「这鬼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称为鬼影子,他如肯传点什么给袁承志,倒可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弟,倒要想法子挤他一挤。」于是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袁承志何等聪明,听师父这么一说,早就跪了下来。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就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样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着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上囊中掏出一团东西交给他。承志抖开一看,见是黑越越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重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心中正在疑惑,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种宝物怎么能给他?」

袁承志听师父如此说,知道那是一件异宝,双手捧住要交还木桑道人。木桑道人道:「我那里像你师父这样寒酸,送出了东西要收还,乖乖的给我拿去吧!」袁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然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袁承志连忙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化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穆人清纵到树前,用食中两根手指勾住剑柄,轻轻把剑拔了出来,说道:「这件背心是用白金丝、头发、和金丝猿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袁承志肩上刺去。这一剑迅捷无比,袁承志那里来得及避让,吓了一跳,却见剑尖碰到背心,就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给道人磕头。

大桑道人笑道:「你见这件东西乌墨墨的一点也不好看,第一次磕头只怕心中有点不大服气,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愿的了。」袁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木桑道人道:「当年这件背心确是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不过现在哪,只要你师父不来跟我为难,大概就算不穿这劳什子,天下也没人能伤我了吧。」说完哈哈大笑,自负之色,溢于言表。穆人清笑道:「老杂毛,别在小辈面前胡吹,我功夫是不及你,可是世人能人多着呢,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木桑道人微微一笑,说道:「来来来,咱们老哥儿俩不好意思动刀动剑,还是……」穆人清笑道:「还是在棋局上分个胜负吧。」木桑道人笑道:「不错,你是我肚里的蛔虫。」穆人清笑道:「要是不为了棋瘾大发,你也不会到这深山里来找我。你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道人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阴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道人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穆人清如何不是他的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由他胡吹。围棋是易学难精之事,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知道其中大要,这一局果然是木桑道人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一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道人是两胜一负,依他说还要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道人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

一连三天,木桑道人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到了第四天上午,穆人清道:「今天咱们休息一天,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木桑道人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这一天他过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

穆人清教剑教了半天,已颇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陪他,只怕他一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到布局将完时,已是处处受制,眼见自己一块黑子形势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下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耐不住,说道:「师父,你下这里,木桑师伯一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以冲出去了。」这一着果然十分精妙,穆人清素来恬退,不像木桑那么自负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黑棋真的冲了出来,反而把白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样一来一去,结局只输了三子。

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巧,让他六子,与他下了一局。袁承志虽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的是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的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将来再下苦功,也终是碌碌庸手。如苏东坡这样聪明的人,经学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普通的贩夫走卒,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说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要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这才可以得胜,如果抱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胸怀下去,作为陶情冶性,固无不可,不过那一定是「胜亦欣然」的时候少,而「败亦喜」的时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现在与承志一对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志于此道颇有天才,加以童心很盛,千方百计的要打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然仍是木桑获胜,可是中间险象环生,胜来颇不容易。第二天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出去下棋,承志连胜两局,从让六子改为让五子,不到十天,袁承志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一先,这才互有胜败。

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自然练武的时间灭小,穆人清碍于木桑的情面,起初还不说他,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这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袁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间都要用来练武。袁承志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十多天也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连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袁承志总说要练剑,没有功夫。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件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

袁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袁承志果真奔进去把木桑的话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要知木桑道人江湖上人称「鬼影子」,武功别成一派,颇有独得之秘,但生来脾气古怪,从来不肯授徒,现在他竟答应传授承志,武功,那么一定实在是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承志跪了下去,木桑一纵而起,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嬴。」穆人清道:「怎么嬴法?」

木桑道:「剑法拳法,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个孩子只要学到你功夫的二三成,江湖上已难见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穆人清道:「谁不知道你鬼影子的鬼崇崇本事,这一点倒不必自吹自擂啦!」木桑笑道:「你自以为是一派宗师,说什么都得正大光明,轻功暗器两门上就不肯多下功夫。这样,你让承志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嬴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要是他嬴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嬴两局,那么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你说这样公平不公平?」穆人清心想这老道果然滑稽刁钻,知道只要他话一出口,再无翻悔,说道:「好,就是这么辨。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误了功夫,现在既有这样的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听大喜,两人又去下棋去了。

木桑这天一胜一负,他下完棋后,对袁承志道:「今儿我教你一招轻身功夫,虽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无穷,你仔细瞧着。」他话刚说毕,也不见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斛斗,又站在承志面前。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木桑道人当下把这一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说只是一招,可是腰腿之劲,步法眼神,都有不少奥妙。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第三天上午,他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应该教他三招。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练会,说道:「你知道我对敌时用什么兵器?」袁承志摇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就是这家伙。」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铸成,那知竟是他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就是我的暗器!」随手一掷,数十颗棋子都向天空掷去。

木桑道人举起棋盘一接,只听见「当」的一声大?,数十颗棋子同时落在棋盘之上。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说不出话来。原来数十颗棋子拋上天空,落下来必定有个先后,铁棋子和银棋子碰到钢棋盘,必定是「叮叮当当」的乱?一阵,那知数十颗棋子落下来竟是不先不后,同时碰到棋盘,那么拋掷上去时手力的平均,实在到了惊人的地步。更奇怪的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竟不弹开,只见木桑道人右手微微一沉,已把棋子下落之势抵消,一颗颗棋子就像用手来摆那样放在棋盘之上。木桑道人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之后,才谈得到准不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

话休絮聒,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与这位小朋友对奕,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他一身轻身功夫和打围棋子的心法,在这大半年中也毫无藏私的传给了他。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奕。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执白子,让袁承志先打,那更是胜少败多了。这天木桑教袁承志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撒出去十多颗棋子,要颗颗都打中敌人的穴道,这种上乘武功当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袁承志在这一门上已下了四个月苦功,可是同时发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能有一二颗打中。木桑做了一个木牌,牌上画了一个人形,叫哑巴举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袁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穴,肩贞一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太赫。」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他正要再喊,忽然听见袁承志惊叫一声,抢上去把哑巴一把拉住,向后一扯,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见一头猩猩站在身后,作势要扑。哑巴举木牌劈头向猩猩打下,突然感到手上有一股力量一托,已被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他!」袁承志知道这是木桑试他本领,答应了一声,双掌一错,轻飘飘站在猩猩面前。猩猩见了人,转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声,在牠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忽觉身后生风,似乎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一点,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的原来是另一头大猩猩。袁承志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从未与人当真对过招,两头猩猩虽然狞恶,他毫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两兽斗了起来。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他见袁承志力斗两头猩猩,手掌一着到猩猩身上,这猩猩无不痛得哇哇大叫,心中也暗自欣喜,心想:「这孩子也不枉了我一番心血。」两头猩猩吃了苦头,不敢过份接近,窜来跳去,俟机进扑。穆人清知道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牲,但是他究竟功力不足,一掌打着,只能使猩猩疼痛,却不能使牠受伤,因为掌力大小要靠多年锻炼,非数年之间所能收功。于是奔进去取宝剑,叫道:「接剑!」把剑掷了过去。

袁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一剑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猩猩肩上刺了过去。那猩猩疾忙后退,袁承志一柄剑使了开来,寒气迫人,登时把两个猩猩裹在剑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别伤牠们性命。」袁承志答应一声,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他要刺杀猩猩,易如反掌。两头猩猩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袁承志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伤到即止。两头猩猩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也就收招,知道他有意饶牠们性命,忽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珠角碌碌的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

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两头畜牲,高兴得拍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绳来,把两头猩猩缚住。猩猩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手力奇大,用力一捏,猩猩骨节奇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的受缚。木桑道人和穆人清都过来称赞袁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袁承志很是高兴,采些果子给猩猩吃了。养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渐渐驯服,虽然解去绳子,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给雄的猩猩取名「大威」,雌的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这样毛茸茸的庞然大物竟是这样小巧玲珑的一个名字,都不禁好笑。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袁承志一发命令,他们马上照做。这天机缘巧合,两头猩猩忽然兴发,攀到了山顶旁的一个绝壁之上采果子吃。这绝壁较斜,还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毫无可容手足之处,小乖一个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绝壁离地四十多丈,一掉下来当然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小乖竟末掉下,两只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个洞穴年深月久,本来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壁上乱抓乱爬,无巧不巧,刚刚抓破封泥。手臂伸到洞里勾住。可是牠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分狼狈。

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找承志。袁承志正在练剑,见牠满身被荆棘刺得都是斑斑血迹,神态狼狈异常,口中吱吱乱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去找了哑巴,一起跟大威出去。走不多远,大威指着削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才见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一转念,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绝壁,把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这才把牠拉了上来。

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幸喜受伤不重,但牠吱咕叫着,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见牠手掌上钉着两个奇形暗器,伸手一拔,竟拔不出来,小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下面生着倒刺。袁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来的?小乖指手划脚,表示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袁承志觉得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山洞素不露形,而且离山顶离地下都这样远,怎么会有暗器藏在里面,心中大惑不解,忙带了哑巴和两头猩猩去师父和木桑道人。两人听袁承志说明情由,见了这两枚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种一条蛇一样的东西却从来没见过。老穆,这次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你把牠起出来再说。」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开小乖掌上的肌肉,把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幸而小乖颇通灵性,知道这是给牠治伤,竟没反抗。木桑给他敷上药,用布包扎好。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牠搔痒捉虱,拚命讨好,表示安慰。

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諯分成三叉,每一叉都是一个倒刺。蛇身黝黑,外面积满了青苔污秽。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细细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渐渐灿烂生光,原来是黄金打成。木桑道:「怪不得这么小的东西有这样重,原来是金子打的。用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几两银子。」穆人清突然一惊,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他沉吟了一下道:「你是说夏雪宜?听说他早已死了十多年啦!」他话刚说完,忽然惊叫起来:「不错,正是他。」他把金蛇一翻,蛇腹上刻着一个「雪」字。再看另一条蛇,同样有着这一个字。袁承志忙问:「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长,你说他的暗器怎么会藏在洞里?」木桑沉吟不语,默默出神。

穆人清与木桑道人见人这两枚金蛇,神情很是严肃,袁承志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等的事,还有一些隐语。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了避仇而到这里了?」穆人清道「照他的本领,似乎又不必远远的从江南逃到这里,躲在这穷荒僻壤。」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上这些年,只听见他的名头,从来没见过他的面。听人说他己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了一口气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找他都没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这山洞去瞧瞧。」

第二天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顶上。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要小心。」把绳索绑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住,慢慢把木桑放下去。木桑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见脚底云雾迷漫,看不见地,虽然他平素滑稽梯突,游戏人间,这时也暗暗心惊。他向洞里一望,黑越越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一看洞穴大小,自己身体是钻不进去的,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忽然碰到一枚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他一摸就知道是金蛇锥,轻轻的拔了出来,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他再伸手进去,直到自己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什么。他怕上面拉的人手酸,高声叫道:「拉我上来。」穆人清听见了,慢慢收索,把他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他把一大把金蛇锥拿给穆人清看,笑道:「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许多金子。」

穆人清脸色却更显得沉重,沉吟道:「这魔头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什么意思。洞里还有什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饶,洞口太小,铁不进去。」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袁承志忽道:「师伯,我成么?」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袁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道:「这个江湖异人把他的防身至宝放在这里,必定有什么用意,如不探个明白,实在不妥。但说不定洞内有什么危险,让这孩子孤身去犯险,令人颇为担心。」于是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袁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啦。」

穆人清见他一副毫不畏惧,跃跃欲试的神情,就点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在前,如果火熄,那千万不可进去。」袁承志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因为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得干干净净,所以火把并不熄灭。袁承志慢慢爬了进去,只见前面是一条狭窄甬道,大约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起身来。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宝剑握得更紧,走了两三丈远,前面出现一个石室,他用火把一照,吓出一身冷汗,只见一副骷髅膝坐在中间一块岩石上。那骷骸全身骨格排列得整整齐齐,双手平放在膝上。

袁承志看见这副情形,心中卜卜乱跳,一看石室中再无其它可怖情形,于是用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几把金蛇锥,骷髅身旁插着一柄剑,他不敢去碰,再看壁上时,有几百幅用利器刻成的人形,每个人身形都不大相同,举手踢足似乎是在练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中大惑不解,不知这些图形有什么用意。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字,也是用利器深深刻在石上,凑过去一看,见那几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绿,入我门来,遇祸莫怨。」

他正想再看,听见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见木桑在叫他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木桑也缒下去查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承志爬出来,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把两人拉上去,只见袁承志满脸都是灰土青苔,脸现惊惶之色,知道他必有所见。袁承志定了神,才把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穆人清道:「那骷髅一定是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侠,毕命于此,实在可叹。」木桑道:「他留的这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呢?」穆人清微一沉吟,说道:「看这样子金蛇郎君在洞中埋了什么宝物,他的绝世武功,大概也用什么法子留传在内,以待有绿的人。只是这人生来古怪,好象谁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有什么祸患。」木桑道:「照字面上说来,应该这样,但不知这怪人还有什么奇特花样。」穆人清歇了一口气道:「咱们也不觊觎他的异宝武功,承志,明儿你爬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再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就对得起他了。」袁承志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没有危险,所以没和他们同去。袁承志心想在洞中?搁的时间长,所以身上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先用锄头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洞,将火把竖起插在洞里,四面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心想:听师父说,这堆白骨生前是一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后骸骨都无人殓埋,想来很是-恻然。于是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与大侠遗体相遇,今日给大侠落葬,请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祷祝方罢,一阵寒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冷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多所停留,忙用锄头在地下挖掘,他生怕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挖不下去,那只有把白骨检出来埋葬了。那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很是松软,袁承志大喜,忙加劲挖掘,正挖得起劲,忽然「叮」的一声,锄头碰到了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一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原来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他好奇心起,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轻飘飘的不见沉重,似乎中间并没有藏着多少东西。他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深仅一寸,袁承志很是奇怪,一只这样高的盒子,怎么盒里却这样浅?盒中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他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白笺,因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为焦黄。笺上写道:「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须先葬我骸骨。」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

袁承志这才知道那铁盒原来共有两层,举起盒子一摇,果然里面还有东西。他心想:「我是怜他暴尸荒山,所以来给他收葬,又不是贪得他的东西。」于是拆开那个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一张白笺,上面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他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下挖掘,这次又向下挖掘,这次泥土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袁承志虽然此时武功已颇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看看又快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件东西。这次他有了经验,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只有一尺见方。袁承志暗想:「这位怪侠真的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什么东西。打开盒盖,又见一信,一看之下,只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盒中有一张白纸,上面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盒中书谱地图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内。」袁承志不敢多看,把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盖上泥土,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到洞口时,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的,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后再行用石封住。承志将石块搬开,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进来查看。出洞后,哑巴将他拉了上来。他拿了铁盒,去见师父。

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奕棋,见他过来,忙停奕不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木桑看了几封书柬,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那封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白纸,上面写着:「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开。」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算是检回来啦,要是他贪心一点,不先葬他骸骨而想开这只盒子,只怕毒箭不肯饶他。」他叫哑巴搬了一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把铁盒打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厚板盖住木桶,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自己与袁承志各拿住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见「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的盖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袁承志听箭声已停。正要揭板来看,穆人清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隔了良久再无声息,穆人清把木板揭开,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枝短箭,枝枝深入木内,穆内清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

木桑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不死,把毒箭分作两次射。」拿出铁盒,只见盒子第二层已经打开,里面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把钢丝钳去,下面是一本书,上面写着「金蛇秘籍」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上面写着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再打开小铁盒一看,里面有一本一式一样的书,字体装订无一不同,一对内容却完全两样。穆人清道:「金蛇郎君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的人,不惜化无数功夫写这样一本伪书,做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因为想不开,所以落得如此下场。」穆人清点头叹息,叫袁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金蛇郎君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袁承志答应了。经过这一件事后,他练武更加用功,木桑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之后,就飘然下山去了,匆匆数年,这时已是崇祯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岁了。

他经过华山派掌门人、拳剑天下独步的穆人清十多年调教,武功自是桌绝非凡,加之又从木桑道人那里学到了绝顶的轻身功夫与打围棋子本领,一身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多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世事固然茫然不知,江湖上也不知道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个能手。

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和大威小乖两只猩猩一起练武,哑巴忽然从室内走出来,向他做做手势,袁承志知道师父叫他,走到室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个大汉。这华山绝顶之上除木桑之外,从来没来过外客,袁承志见了这两人,很感诧异。穆人清道:「承志,这位是王大哥,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忙过来拜倒,口称「师叔。」那两人连忙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起来。」袁承志听他们叫他师叔,十分奇怪。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袁承志站起身来,见那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英悍矫捷,只是一脸不好意思的神气。穆人清笑道:「你从来不跟我下山,也不知道你自己辈份多大,别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按辈份要叫人穆人清师叔,他们年纪大虽大,算来还比袁承志小一辈。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李自成将军之命赶到这里,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袁承志道:「师父,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师父下山,都没得到准许,这次又求。穆人清微微一笑,那王高两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商量,就告退出去。

穆人清道:「现在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就可入我军手里,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好机会。你一直求我同你去刺死崇祯皇帝,我始终没准,你知道是什么原因?」袁承志道:「大概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人清道:「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慢慢说。」袁承志依言坐下,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异常紧急,满洲人野心叵测,无日不想入寇关内。崇祯皇帝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比较前嘉靖、天启那些皇帝,总算还是励精图治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把他刺死,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在宦官权奸手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断送,这样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满兵、收复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一定也要怒你不忠不孝吧。」袁承志听师父一言提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报仇,就是这个道理。但现在情形不同了,闯王已经占有秦晋,一两年内或许就可进取北京,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全国上下一心,那里还怕辽东满洲人入寇。」袁承志听得血脉偾张,兴奋异常。穆人清道:「现在你武艺已经颇有根底了,虽然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经全部传授了你,以后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你现在不必同去,一个月后,你动身到山西闯王军中来找我。」袁承志答应了,听师父答应让他下山,非常欢喜。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江湖上各种禁忌、规矩、切口、门派都说了给他听,这时又择要提了一提,最后说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只是你血气方刚,在『色』字一关可要特别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因为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要牢牢记住我这话。」袁承志凛然受教。

第二天天没亮,袁承志就起来帮哑巴烧水做饭,等到一切弄好,到师父房里时,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在半夜里走了。袁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指手划脚的把这好消息告诉哑巴。哑巴凄然不乐,转身走出。袁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

忽忽过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练武用武,想到不久要离开这里,对山上一草一木加意的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检了师父的一本藏书了一个时辰,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指手划脚的做手势,说山中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哑巴一把拉住,表示他已前后查过,这时却已不见踪迹。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猩猩山前山后去查看,黑夜中果然没发现什么异状,也就回来睡了。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外房的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袁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是什么动静,忽然甜香扑鼻,暗叫:「不好!」闭气纵出,那知脚下无力,一个踉跄,险险跌倒。这时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一条黑影窜了进来,黑暗中刀风飒然,当头砍到。袁承志只感到头脑发晕,但他武功深湛,强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击一掌。

那人一刀直劈下来,想削袁承志的手。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夜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这一掌用了十成力,那人不料他中了**仍有如此功力,肩头一疼,不由自主直掼出去。外面又有一人,一把拉住,说道:「点子爪子硬?」袁承志正想扑出,只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方才醒来,只感混身酸软,手足一挣,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已被绳子缚住。只见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翻箱倒箧的到处搜检。

他知道已遭人暗算,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被人掩上山来拿住,那还说什么江湖报父仇。他闭住眼睛,假装昏倒未醒,眼睛微微睁开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大约五十多岁,面容干枯,另一个却是和尚,又肥又大,瞧他身形,就是刚才与自己交手的那人。他想:「山上有什么宝贵东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只有师父留下给我作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他们决不是普通盗贼,这和尚武功极好,瞧那瘦子也非弱者。要说是来报仇,为什么又不杀我,却到处搜寻东西?」一面疑惑,一面暗运功力想把绳子迸断。那知来的敌人是大行家,知道他武功好,在他双手之间插入了一根空竹,只要他一用力,竹子先破,马上发出声?,袁承志微微一挣立即发觉,于是停手不动,寻思脱身之计。和尚忽然高兴得大叫起来:「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大铁盒来,原来那就是金蛇郎君所留下的。瘦子脸露喜容,与和尚坐在桌边,打开藏盒,取出一本书来,见上面写着「金蛇秘笈」四字。和尚哈哈大笑,说道:「果然是在这里,师哥,咱们这十五年功夫可没有白费。」他揭开秘笈,见里面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支。

廋子忽道:「咦,那人要逃!」说着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惊,和尚回过头来,那瘦子疾如闪电,腕底一翻,「波」的一声,一柄匕首插进了和尚背脊,直没到刃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剑,护住门面。和尚一愕,忽然惨笑,说道:「咱们师兄弟寻找十五年,今日才得到这宝贝,你要独吞,下这毒手……哈哈…哈哈……」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袁承志只感到汗毛直竖。那和尚反手去拔匕首,总是够不到,忽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袁承志见他对自己师弟如此心狠手辣,暗暗心惊。那瘦子「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么?」又在和尚身上踢了两脚。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2 15: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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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毒我砍脑袋,嘿嘿)
Ps:头回发帖,没经验,望各位大侠给予支持。。
发表于 2008-10-12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重新校对了吗?
发表于 2014-4-8 20:14 | 显示全部楼层
尼玛 这是旧版的碧血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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