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书来,十年萍散,人间事,本匆匆。当时并辔,桃李媚春风.
几许少年俦侣,同游日,酒与情浓。而今看,斜阳归路,芳陌又飞红。
——百剑堂主 题《书剑恩仇录》
一
梁羽生先生葬礼,金庸致送挽联,署名“自愧不如者”,我很希望这里表达的,是查先生的真实感受。如其违心立论,就很不合适了。表面上是谦抑,骨子里,却是傲慢。‘大傲若谦’的姿态,待生者,可。对逝者,不妥。
坦白说,我不相信金庸真的自觉小说写得不及梁羽生。好在‘自愧不如’云云,仍可作多种解释,不见得唯一指向作品,也可能金庸自愧品格、涵养…不如梁先生。
此前我一直认为梁羽生的小说写得不够好。如今, 梁先生过世了。我仍是感觉:梁先生的作品,写得并不佳。
各说各话,实话实说。有朋友喜欢梁先生的作品,对其评价甚高,不是‘谀墓’。至若违心地把自己认为不好的说成很好把高的说成最高,写一堆谀墓文字,怕也不是对逝者表达敬意的恰当方式。
我看梁先生其文、其学、其诗,总体印象,一个字,“平”。再详细些,两个字,‘平平’。彻底说清,四个字,‘平平无奇’。
梁先生之‘平’,在水平线之上,而非以下。
二
南朝梁简文帝说的好,“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严,文章切须放荡。”
梁羽生立身谨严方正,无奈他的文章也过嫌‘谨严’,而‘放荡’不足,或者说根本放荡不起。所谓‘放荡’,也非仅指古龙那样满纸‘酥胸玉臂’,梁氏颇为自负的“小说没有出现邪正不分,是非混淆的问题”(《金庸梁羽生合论》),也是‘放荡不起’的表现之一。
梁羽生写小说,‘戴着镣铐跳舞’,并且,同时戴两副镣铐。一副,是他本人方正的天性给自己铸造的。另一副,是过分重视意识形态的工作环境所造就。
写小说,需要想象力,写武侠小说,尤其需要一份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梁羽生的想象力,似嫌不足。如写作文艺小说,成就可能更大些。历史小说,就不好说了,如果梁羽生受思想控制的状况没有改变,写历史,很可能成为第二姚雪垠。
古龙的学问,不及梁羽生。其小说成就,却高于梁氏。得力于:【一】想象力丰沛。【二】自由挥洒,放荡无碍。
三
真是奇了怪了!对梁羽生小说作佳评的朋友,说的写的,立论重点,多是夸誉其诗词造诣,恍惚看到甲、乙两人会话:
甲:梁羽生的小说写得真是好!
乙:好在哪啊?
甲:里面的诗词、回目写的太好啦!
这种话,怎么听着这么讽刺又这么熟悉呢?类似的话,我记得《天龙》段誉说过,“‘这一株(茶花),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干,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很美,很美。”
小说本身的内涵、文采、人物塑造,才是‘花’;作者自拟的书名、回目、诗词,只是‘栏’。后者,是‘椟’,前者,方是‘珠’。
武侠小说家中,梁羽生诗词写得最好;诗词作者中,梁羽生武侠小说写得最好,如斯而已。
假设(仅仅是假设):曹雪芹第五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增删’,头脑一发热,把书中的回目、诗词全给删了,书名,也改的滥俗无比,例如《一个男人与三八个女人的故事》,则《红楼梦》的文学价值势必降低,终不失为世界一流之艺术杰作。
当代还有一位畅销书作家,喜欢在小说里,夹带自己创作的诗词,那就是琼瑶女士。琼瑶的诗词,真是烂,比她的小说,更烂。假设(仅仅是假设):琼瑶请到了全宇宙最优秀的诗人,匿名为她创作诗词,顶替她小说里那些烂诗酸词,这些诗词,无疑将为其小说增色,但绝不妨碍未来的《文学史》作此定评:“琼瑶女士,超一流的诗人,不入流的小说家。”
说琼瑶小说‘不入流’,也许稍过。
她的小说,也很‘平平’,诗词,更‘平’。
梁羽生的诗词、小说之‘平’,在水平线以上。
琼瑶的小说、诗词之‘平’,在水平线以下。
四
网上某人《说剑录》,有云:“国学造诣,梁公是诸多武侠作家中公认的第一人,诗词联都可一读,金庸的《射雕》中郭靖黄蓉向一灯求医,过渔樵耕读四关,尽是沿袭前人笔记,初版《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解元身份也被革掉了,因为书中陈家洛的诗是歪诗,解元的诗怎么都不会写这么糟,因为金庸也知自己国学欠缺,强作解人反而贻笑大方,所以用了这个扬长避短的法子。可再怎么扬长,也不至于给人留下一个梁公国学不及金庸的概念。”
读讫此文,蘧然有悟:古来学问最大的中国人,是屈原、陶潜、李白、杜甫他们四位。何以知之?他们的诗,写得最好!
司马光老先生,就算拼了老命,也写不出秦少游那样妙趣天成的诗作,因此:秦观的学问,比司马光,高出太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呵呵。
随意打个比方,不是说金庸的学问直追司马君实,好在:同时,说梁羽生的词置入《淮海集》可以乱真,也是笑话。
《沧浪诗话》有云:“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
诗词,不是‘旧学’(‘国学’一词,易引发歧义,故以‘旧学’代之,不是我有意要偷换概念)的全部,连‘大部’也算不上。
诗词,梁羽生写得比金庸好,在对联(写及读)方面,也胜金庸一筹。除了这两项,梁羽生对古典诗歌的阅读量与鉴赏力高过金庸?对诸子百家比金庸更通透?对民间文化比金庸更谙知?读‘正史’比金庸更熟?读‘野史’比金庸更熟?对中国历史的总体把握与深入思索比金庸做得更好?对琴棋书画比金庸更了解?对汉语言文字的运用比金庸更自如?……
这位网友道是“国学造诣,梁公是诸多武侠作家中公认的第一人”,“公认”?最起码已故胡河清先生断乎不会认同。胡河清看金庸:“他有着一个古老的名宦世家的血缘。他的情感体验,尤其具有一种饱经沧桑的家世感,‘接通’到了中国文化传统的深处…… 和曹雪芹一样,金庸出身在一个破落的旧贵族家庭。他们都具有深远的家世感,从而从遗传密码和贵族生活方式中摄取了大量关于中国士大夫文化的隐蔽信息。同时‘破落’又使他们降入中国老百姓的生活之中,领略到了民间情感生活的深广天地。”
胡河清的看法,与我合拍,而其表达之精准,却非鄙人所堪达致,故长幅引录之。
胡河清的论点,对曹霑,适合。对金庸,适合。对高阳,也适合。对梁羽生,不合适。
梁先生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流于表面,未能深入。
2007年,我写过一篇《金庸国学,深浅几何?》,袭用‘国学’一词,现在看,不是很妥切。已经用了,也无意再改。那篇文字中的大的观点,今天仍不觉有修正必要,:
“‘国学’不是记诵之学,也不是混饭吃的工具。除了葆有中华文化的主体性、对故国历史深怀温情,还要能‘化’。 对故国文史,金庸从不缺乏温情,更贵在能‘化’。金庸于‘文’能‘化’,具见他的小说。 金庸于‘史’能‘化’,具见他的《明报》社论。以《资治通鉴》为范,他对当世中外情势的把握、预测,令人惊叹。论对典籍的把握,金庸比陈寅恪王国维钱基博他们自然远为不及,但金庸对历史、现实的穿透力、预知性,并不逊色于陈钱。”
金庸这些方面的优长,却不是梁羽生所能梦见的。
要论对旧典籍的通透、对老传统的温情、对民族性的理解,“接通到了中国文化传统的深处”,这些方面,这一甲子(60年)的小说家中,没有人比金庸、高阳达到更高的高度。
五
一个问题,严沧浪早就讲的很清楚了。“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的品质,或良或莠,不取决于诗人读书的多寡、学问的深浅。
诗词写得贼好,表明诗人的学问断乎不会差,不证明其学问如何博大。
梁羽生的诗、词,真的写得好?写得真是好?
六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当科举制度尚未取消,那时的蒙童入学,基本教材,就是所谓“《三》《百》《千》《千》”,此外,还有一项基本训练,就是:识平仄,对对子。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以这份‘童子功’为基础,坚持学下去写下去,不出十年,作出一首格律严整四平八稳的诗、词,根本不难。林语堂就指出:旧时代每个识字的中国人,无一例外,都是诗人(大意)!
从沈佺期、宋之问算起,千年来中国曾经出过多少位“准诗人”?有几百万人了罢?其中,得以‘名世’的诗人,有几多?而在名世的诗人的《全集》里面,足以‘传世’的诗作,又得几篇?
概括言之:古典诗词,易学而难工。
‘易学’云云,不是说三天五天便可成就,而是指:只要幼时有点基础,再坚持写下去,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写得似模似样。
梁羽生的外祖父,延续了以往的旧家风,梁曾追忆:“我是小时候就由外祖父教我诗词的’(梁羽生《笔花六照》116页)
金庸的诗词造诣,确实不及梁羽生。
金庸没有这样的外祖父。
梁羽生的诗、词,真的写得好?写得真是好?
梁氏诗词,写得‘像’诗词,也‘是’诗词,甚至是水平线以上的诗词,再高的评价,只怕不太好说罢?
从沈佺期、宋之问算起,“水平线以上”“可读”的诗词,上亿,多梁羽生的,不多,少梁羽生的,不少。
济慈说是:“如其诗之来,不像叶子长在树上一般自然,还是不来好。”而梁羽生诗,我总感觉:为作诗而作诗,并无多少真实自然的诗情诗意。当然,金庸的诗,也多如是。
因此,在《金庸国学》文中,俺说:“梁羽生的诗词,意境不高,他掌握了一门侪辈不懂的技术,至于艺术,谈不到的。其诗词倘能传世,要看一百年后还有多少人看他的小说。小说无人看,他的诗词也就归于悄寂。”
当然,梁先生的诗词,我所读有限。确实希望朋友们能帮忙找出梁氏一首数首诗作,将之放到《中国诗歌史》(或缩小范围:《中国现当代诗歌史》)中,仍自有其地位,足以独立传世。
如此,我很乐意修正自己的错误。
有吗?
七
然后,再来谈“郭靖黄蓉向一灯求医,过渔樵耕读四关,尽是沿袭前人笔记”等细节问题。
如果不“沿袭前人笔记”(及元人旧曲),由作者自己来写对联、出谜语、作散曲,效果更佳?
金庸自知非其所长,请老友梁羽生替他写对联、出谜语、作散曲,会比‘前人笔记’中的联、谜(及元人旧曲)更优异?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则古为今用,有何不可?
最起码,可以让读者尤其年轻读者见识华夏文明中比较优秀的部分,比作者自己填几首二流词作派到小说人物名下,似乎更为可取。
金庸,长于藏拙;梁羽生,拙于用长。
古典章回体小说,从来都是由作者来为书中人物作诗填词。然而,‘从来如此,便对么?!’
小说先是强调“此人是才子啊,会作诗!”,读者兴味大增,急读其诗,嗯,不错!比乾隆老儿的诗还要好,无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也不似才子之诗。
夏济安先生,便因为金圣叹大刀阔斧 “删去(《水浒》中)许多无聊的诗词,(使naration紧凑生动)”等原因,把金氏派定为“《水浒》的最大功臣”(上海三联书店,夏志清 《鸡窗集》 218页)
梁羽生代他的小说人物写的诗,有点多。删除一半,可能更好。此一问题,看他1966年那篇《金庸梁羽生合论》,分明自己已经意识到了。可惜,梁先生晚年,没能将旧著修改一过。
梁羽生对名声,尤其身后的‘千秋万岁名’,相对淡薄。
人各有志,各行其是,应该尊重,勉强不得。
八
古为今用,人为我用,如何用?
鄙见:第一,看合不合适;第二,再考虑合不合理。
《射雕》桃花岛上的对联,初版为“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台湾学者叶洪生评述:“借清人吴绮诗句,作为黄药师自况之用。其诗意境高远,饶有壮志消沉‘埋神剑’,英雄年迈‘老客星’,不堪回首之概。”),后面的事,或许就与梁羽生有点关联了。‘宋女唱元曲’,差百年,已经见笑于梁氏,这里可是‘宋亭挂清联’,隔了四百年,这笑话闹大了。修改后的正式版本,就变成了金庸自拟的“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
后联代前联,‘神剑’犹在,神韵失半。
仅仅是我的个人浅见:尽可保留前联,不必改换。
为避免误导读者,可在正文之下,加注:此联语,实为清人吴绮所作,姑且移用到此。
现代人,创作古代题材的小说,有些地方,如其实际效果相差很大,便无须拘泥。
以上,是我的个人浅见。当与不当,俺也没把握。姑妄言之罢。
[ 本帖最后由 刘国重 于 2009-11-1 04:46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