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俚曲好唱歌难尽，人到伤怀喜直白

夏小屿

歌曲名 ：一送涯郎去过番 (增城山歌)
演唱：陈菊芬

最近开始觉得山歌风情倾国，俗俚直白，最难得是一个有趣。从小一就开始翻武侠，“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有的情节其实已经不分明了，但是，里面的几段山歌，情调不一，倒是给那几份有始无终或结局寂寥的爱情勾了个余音杳杳的极致。好似钩子把蛊惑力利用到尽境。

△“妹妹，上山采茶去”
岳灵珊死的时候，还在唱小林子教她的福建山歌，依稀是“妹妹，上山采茶去”，眼角带笑直唱到咽气，因为这个，所以我就牢牢记住了小林子辣手杀妻的很厉。实在是对比太鲜明，破庙，哀月，将死之人，已死之情，血沫子还在往外喷，令狐大师兄激动欲狂，盈盈肯定是闻之黯然心情复杂。感同者身受，入境者身临，而最中心的缔造者却已经无视这一切，柔情无限，全心地要沉沦进自己幻造的美梦中，并将永久的沉浸进去了。
那首欢快明媚的“妹妹，上山采茶去”，从当初令狐冲在华山思过崖隐隐听到，我就觉得有一种相思扶摇而上，小妹子多半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了，令狐大哥纵然会独孤九剑，悟出以无招胜有招，却不知道天下间并不是什么样令人动容的招数都是有迹可循，无招也并不高明。不管什么方向，只有从来不下场比试的人，才是永远的赢家。否则，即便你打赢了，其实你也不明白为什么你总还是输。
令狐总觉得小师妹是因为他生性顽劣，不及林平之稳重端雅，不像他师傅那般君子所以才不爱他。其实，距离产生美。他们混在一起没大没小十几年，异性间广阔的美早给磨损成近镜头。他又一味扮演着吃苦耐劳不抵抗不抱怨的好大哥形象，领着岳灵珊捉捉萤火虫，当当好陪练，这些在小师妹看来，虽然亲近却全部不引遐思，怎能对他生出别样的心思？小林子出马就不一样了，相遇时英雄救“丑”，逃亡时美女救落网公子，表面上挑衅他骂他其实心中正得意，暗地里护着他想他又有种深深的怜惜，他的笨拙，他的努力，他的俊美，他的无助，他嘴角噙笑教她唱山野情歌的清朗，这一桩桩一件件，一程又一段，哪里不都是产生传说中奸情的引子。
大师兄，你输就输在你不先对她唱情歌，你不唱出来，人家怎么知道，你不唱出来，怎么能够搅乱小妹子心中的一池春水。
说到这，《明清民歌时调集》里，倒是有首很有趣的歌，适合大师兄的心境，“桃子儿生得多清秀。红又红。白又白。长在枝头。几番要采你不能勾。墙高人又矮。欲要偷一偷。等待你熟时也。方才好下手。”最喷的是旁边还有个批注，待到熟了，已被蛀了。窃以为，这真是最贴切令狐大师兄悲愤心情的注解呀。

△“过路的大哥你回来，为什么口不开？逃得快？人家洗澡你来偷看，我问你哟，这样的大胆该不该？”
△“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地下，悠悠的风儿阵阵地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地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吓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张张地怕。”
前一首是陈家洛初次撞见香香在湖中洗澡沐浴，吓得转身就逃，香香嘲弄他的。后面是他打算送香香进宫安抚乾隆，最后一天独处时，什么也不知道的香香要求他找首歌唱给她听，据他说是幼时从下人使女那里偷听来的。倒是贴情入景。香香的确是后来入宫，被乾隆几番逼笑调戏，恍惚中觉得他们面容相似，却又知道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心上人，又愤又怕。眼前虚虚伪伪的乾隆，绝不是心中标标致致的陈家洛。
后面这首就在《明清民歌时调集》里，源出“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地下” 【寄生草】。
其实我老觉得前面这首歌不太像香香的手笔，虽然符合她回民泼辣率真的形象，但是这种口吻倒是很像那种无拘无羁心中怀春刻意挑逗的乡野女子，而香香在书中胸无成府，按金老的形容，没有世故般有着婴儿的纯真，真难以想象既然把她推到了圣洁的祭坛上，又能拥有世俗的活色生香。要么这就是在反映男人的YY心理：圣女魔女合该归一体，要么这其实说明了香香远非其姐其族人所认知的不经世事心无点尘。至少在洗澡时被陌生美男人撞见而反过来唱热辣俚歌调戏对方的事，同为回女的霍青桐是绝对做不出的。陈家洛也真虚伪，你爱她的风情美貌热辣就是爱她的风情美貌热辣嘛，还要说什么是爱她的全然纯真无暇，不喜霍青桐的心思灵慧智计卓绝。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这首软语凝滞的歌，是夏雪宜抓走温仪后在山洞唱给她听，夏雪宜死后，温仪又在温青青面前唱了一二十年，凄凉哀婉，祸国殃民。整部《碧血剑》就记住了这首缠绵悱恻的离歌。不仅适合金蛇郎君这对苦命的情侣，也适用于阿九对袁承志生出的一段无缘情思。独臂者孤力难成碎绮翼，双飞者纵使歌声嘹亮到底意难平。不管看上去是如何欢喜的摸样，这次第都是同等的凄凉。
源出《明清民歌时调集•霓裳续谱•卷八》“从南来了一群雁 ”
[打枣竿]“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雁密密杂杂实好看，孤单雁飞来飞去飞的慢，只看成双，不看孤单，看孤单，惹起奴的心头愿。”改了之后，的确气韵更好。而且把“只看成双，不看孤单”改成了“不看成双，只看孤单”，从怨天怨地的闲愁闺情，到同生同伤沦落天涯的荡人心魄。境界不止上了一个档次，语句也更凄艳难绝，色泽细微之变，便是改天换地的一番乾坤。
比起爱得深恨得绝的何红药，敢为情郎舍身偷秘宝，身做身受，温仪真是虚软得站不住脚。
最不耐烦她，老是哭哭啼啼动辄感伤，全世界就你一个善良就你一个人柔弱，还满口絮絮叨叨跟个唐僧样，金蛇郎君如果不是被她拖累，也不至于惨死于温氏贼寇之手。明明知道夏雪宜多半已绝无生理，却也在杀夫堆里安然活到二十年后。她亲口劝他放下屠尽仇人血的金蛇剑，她亲手端给他那碗下了药的迷汤，还要他搞什么三媒六聘上自己的仇敌的门提亲，天真不是所有事的借口。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首洞庭湖边的情歌，是王铁匠唱的，意味甜蜜又嘶哑沧桑，本意是要唱醒胡斐懂得程姑娘一片心，结果却唱的是胡斐终于负了程灵素，他始终没有待她很好，他也始终没有把她挂在心上每天十七八遍。她活着，他天天十七八遍颠倒的是娇俏的袁紫衣，她死了，他伤心愧疚一阵子，后来天天又十七八遍挂心头的大概是已早有前缘的美貌苗若兰。这个黄瘦苍白的小妹子，要不到他的温存，要不到他的低声下气，要不到他的眉目含情，只是要到了他的恩情深。

△倚天里，小昭给张无忌唱过小曲，书里没有详细写。电视剧里自己配了个《两两相忘》，大概是考虑到小昭的波斯身份，前奏很有点波斯味道，歌词就是地道的中原风格了。倒也应景。其他的书里还有些什么曲子，再想不起来了。
这些活生生的事例告诉我们，闯荡江湖，不仅要带把好刀好剑，还要带个好嗓子。这样，有配乐能上，没有配乐更能上。

最后再摘录七首《明清民歌时调集》里的俚歌，很潮很大胆。
△“荷叶上露水儿一似珍珠现。是奴家痴心肠把线来穿。谁知你水性儿多更变。这边分散了。又向那边圆。没真性的冤家也。活活的将人来闪。”
-------看看，这才是活泼泼的市井版含嗔带笑，打情骂俏。

△正抬头
【寄生草】正抬头。忽见那衡阳雁至。一行行。一队队。嘹呖南飞。眼见得你是个薄情夫婿。你知道他回来便。竟没有半行书。等待那鸿雁春归也。我也无书寄与你。
-----------其实，打下鸿雁烤火鸡，肚饱便无凭多怨。

△得了一颗相思印
【寄生草】得了一颗相思印，领了一张相思凭，相思人走马去到相思任，相思城尽都害的相思病，新相思告状，旧相思投文，难死人，新旧相思怎审问。难死人，新旧相思怎审问。
-------相思也分前后任，这么忙。

△小尼姑天生的俏
【寄生草】小尼姑天生的俏，身穿一领素道袍，僧鞋儿僧袜还是僧家的帽，素珠儿只在胸前吊，人人说我和你有相交，有相交无相交，只有天知道，阿弥陀佛，只有天知道。
--------好一个古代的制服诱惑。

△桃叶桃叶儿心改变
【寄生草】桃叶桃叶儿心改变，杏叶杏叶儿想团圆，竹叶儿尖，相思害的实可叹，藤叶儿牵牵连连割不断，茶叶儿清香流落在那边，荷叶儿说藕断藕断丝不断。
--------这么含蓄，小心唱出来人家也听不懂。

△喜只喜今宵夜
【扬州歌】喜只喜今宵夜，愁只悉明日难别，今夜晚鸳鸯揉碎梅花卸，谯楼上鼓打三更交半夜，月照纱窗影儿西斜，恨不能双手托定天边月。
---------最后一句想得妙。

△解的开的连环扣
【番调】解的开的连环扣，放的下的挂心钩，钝刀儿割的断的连心肉，咱二人虚情假意全都透，海誓山盟尽付东流，实对你说罢，再要想我来也是不能够。
-------有环才叫扣，能扣也能收。

[ 本帖最后由 麒麟小妖 于 2009-2-27 18:19 编辑 ]

碧海潮生

用心写了的帖子啊，像令狐冲和岳灵珊这样的也算是套路了吧。徐峥和马春花也是，只是福康安并非林平之可比，不过徐峥不是主角，结局更是冤屈。

豆瓣有人回复说民歌粗俗直白，其实正如小屿所说，如此才有力量。我从前看过一些陕西那边男女对唱的歌词，现在若是发到豆瓣上，只怕要要被和谐掉了。

夏小屿

是啊，看过一个故事，两恋人纠结于世俗的伦理与责任要分手，心中有爱口难开，结果分的时候，正听到两山野乡民对唱山歌，又直白又震撼，又原始又粗犷，完全唱出这两个不敢说的人的心声。
一时震撼之下，两人觉得不能连这点勇气也没有，正准备开口吐露真情，抵抗现实。歌声停了，现实又逼回来了。两人勇气顿失，最后仍然默默分手。
好像张爱玲《封锁》一样的情节，写的是人活在现实里的退让与放弃。
山歌我以前也不能欣赏它的美，但是，后来发觉，它最大的美点就在于直露，逼到你面前来，让你无法回转头去回避的情感。

雪蓝

写的很有味道的哦
O(∩_∩)O哈！

屿琳灵

山歌不但是一个地方浓郁的民俗风，淳朴真实，更是蕴含着无比丰富的情感。
武侠中的山歌，别有一番滋味。
尤其读到“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的时候，心被深深触动，而程灵素对胡斐的爱，也在王铁匠的歌声中悄然升华，以最简单却又最含蓄的方式表达出来，震撼读者。
楼主题目简单明了，一语道破文章主题，佩服一个！

柳沐轻风

在下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连城诀》第五章里的那段俚曲，想起来就很揪心～～～

夏小屿

《连城诀》山歌奉上啊，谢谢楼上的提醒呢，找了下，真的有。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你嫁人莫嫁富家郎，王孙公子良心坏！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是首湖南山歌，狄云想起戚芳时唱的，他们的故事的确也是太凄惨了。

夏小屿

这首歌不似其他山歌那般缠绵，就像狄云与戚芳远比其他武侠小说男女主角要显得平凡简单，他们的故事一样也是话本小说里最常见的套路，富家公子设计拆散鸳偶，但这个旧故事却罕见的凄凉，正因为知道这个世上有如此多真实的无奈，才有如此直口道尽心的情怀。

碧海潮生

呵呵，据说老金本人最喜欢的男女角色分别是狄云和灵素，都是湖南人，当然这话是在湖南台采访时说的，未必能全信。读初中时看连城诀觉得很无谓，当时喜欢的是精彩的故事传奇，神奇的武功招数。后来慢慢接受了这本书。

小屿挖掘这些山歌，确实很别致，从前倒没有想过这些。印象中还记得在小舟上小昭唱给张无忌的那首，只是不是山歌，歌词如下：

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夏小屿

恩，我最初看《连城诀》也不喜欢，但是有种莫名的亲切。大概是因为狄云就算武功再高，心肠再好，也不会被世人抬高到郭靖，萧峰那样义薄云天的高度吧。他始终是一个山间小子，有些本领却很倒霉，被人肆意欺压，到最后几乎还是失去所有。亲切可能也来源于，觉得他很真实。
挖掘倒算不是上啊，提到的，都是我印象比较深的，被忽略了的，就是忘记了的。你说到的小昭唱的那首，虽然文了一点，但也可以算是山歌吧，很有点浪花淘尽英雄，时飞瞬逝两茫茫的感觉。

碧海潮生

呵呵，四年前我进这个论坛时，曾问一位侠友最喜欢哪部金庸的小说，侠友答曰连城诀，让我大惑不解，后面发现很多到了他们那个年岁的人都更喜欢连城诀和鹿鼎记，而非其它的英雄诗篇。大概其中道理，只有阅历渐长的人方能领悟出来吧。

小昭那曲子太文雅，不过配上当时的情景，倒是很好，似乎欲诉无言，所有的心思愁绪，都在这一首曲子之中，教人断肠。

夏小屿

我最喜欢《笑傲江湖》，一来是喜欢大师兄和盈盈，二来么，为了里面的一半糊涂一半清醒，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一半悲情一半噱笑，一半世俗一半自我。

碧海潮生

呵呵，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喜欢岳灵珊。

只是到最后，怕是糊涂躲过清醒，黑暗淹没光明。笑傲江湖，是个有点奢侈的梦想

夏小屿

岳家小妹子挺可爱的啊，只是觉得令狐师兄比较配盈盈，要是娶了小师妹，他就没时机与空间来发展他的个性了，估计会是个世俗意义的好丈夫好父亲，但是就不能像风筝样一飞冲天了。盈盈就是那根最适合拉住他的线，仪琳可以是环绕着他的清风，但是很容易任它乱飞迷了方向，小师妹是挂风筝的杆子，适合不想飞的风筝。

柳沐轻风

这样林平之就是锯子，连挂着他的杆子也锯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