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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旧版《雪山飞狐》big5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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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 19: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从好读网电子书中合法提取,有极少量错别字,请自己修改。

稍后我会陆续转贴好读网的金庸其他旧版

[ 本帖最后由 春秋大义 于 2009-5-3 23:3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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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 19:42 | 显示全部楼层
需要向版主申請附件權限
 楼主| 发表于 2009-5-1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明教中人 于 2009-5-1 19:42 发表
需要向版主申請附件權限

谢谢,已经申请,等结果,呵呵
发表于 2009-5-3 19:16 | 显示全部楼层
已经开通权限~谢谢楼主分享~期待ING
 楼主| 发表于 2009-5-3 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尔雅 于 2009-5-3 19:16 发表
已经开通权限~谢谢楼主分享~期待ING

多谢!附件已经贴在1楼,呵呵
发表于 2009-5-4 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乱码呢???乱码呢
 楼主| 发表于 2009-5-5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ycfl1 于 2009-5-4 10:36 发表
乱码呢???乱码呢

选择细明体(mingliu)或其他big5码字体即可。内码最好不要转成GBK,以免增加错误,失去原汁原味,呵呵
发表于 2009-5-6 09:59 | 显示全部楼层
转成mingliu字体了还是乱码啊。。。。
发表于 2009-5-6 10:06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帮我们转好了字体再传上来吧?我又换了细明体,还是乱码啊,晕S
发表于 2009-5-6 14:47 | 显示全部楼层
询问一下这里的朋友。现在的旧版金庸作品(完整完成的10多部),都是从台湾网站转载的吗?然后再据手上的港版,作修订?
发表于 2009-5-7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是乱码乱码乱码
发表于 2009-5-8 00:3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来很多人不知道何为大五码,说乱码的朋友,其实很好解决问题,用IE打开就可以了
发表于 2009-5-8 00:41 | 显示全部楼层
big5码的文件,需要在word里面插入文件,就可以阅读了。
发表于 2009-5-8 00:4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这里可以看,也能帮忙制作成简体word能看的doc文件。

但繁体不要随意用word转换成简体,会出现问题的。

[ 本帖最后由 三英二云 于 2009-5-8 00:50 编辑 ]
发表于 2009-5-8 02:5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转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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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長空飛羽
第二回 盒中有箭
第三回 雪山飛狐
第四回 缺回漏目
第五回 舟中喋血
第六回 斗室密談
第七回 金面佛
第八回 切磋武功
第九回 缺回漏目
第十回 奇珍異寶
第十一回 白衣男子
第十二回 缺回漏目
第十三回 一張白紙
第十四回 釵中秘密
第十五回 黃金小筆
第十六回 金面佛上峰來
第十七回 缺回漏目
第十八回 缺回漏目

《舊版雪山飛狐》金庸

《二○○六年十一月十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回 長空飛羽


  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東邊山坳後面射了出來,劃過長空。這箭破空之聲甚是勁急,顯見發箭之人腕力極強。但見那箭橫飛而至,正好穿入空中一頭飛雁頸中。那大雁帶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幾個觔斗,落在雪地。

  西首十餘丈外四騎馬踏著皚皚白雪,奔得正急,聽得箭聲,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四匹馬都是身高膘肥的良駒,受到約束,立時止步。乘客的騎術既精,馬匹也都是久經訓練的名種。四人眼見那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聲采,要瞧瞧發箭的是何等樣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終無人出來,只聽得馬蹄聲響,射箭的人竟自走了。四個乘客中一個身材瘦長、神色精幹的老者微微皺眉,縱馬奔向山坳,其餘三人跟著過去。一轉過山邊,只見前面五騎馬已奔出里許之外,鐵蹄濺雪,銀鬣乘風,眼見已追趕不上。那老者一擺手,說道:「殷師兄,這可有點兒邪門。」

  那被稱為「殷師兄」的也是個老者,身形微胖,留著兩撇髭鬚,身披貂皮外套,氣派是個富商模樣,聽那瘦長老者如此說,點了點頭,勒馬回到大雁旁邊,馬鞭在空中一抽,啪的一聲,打在大雁身上,待得馬鞭揮起,鞭梢已將大雁捲了上來。他左手拿著羽箭的箭桿一看,失聲叫道:「啊喲!」

  那三人聽到叫聲,一齊縱馬馳近。那「殷師兄」連雁帶箭向那老者擲去,叫道:「阮師兄,請看!」那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過來,一看羽箭,大叫:「在這裏了,快追!」勒轉馬頭,當先追了下去。這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並無行人,追蹤最是容易不過。其餘二人都是壯年,一個身高膀闊,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更是顯得威武;另一個中等身材,臉色青白,一個鼻子卻凍得通紅。三人呼哨一聲,三匹馬噴氣成霧,忽喇喇放蹄趕去。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錦,在這關外長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卻是積雪初融,毫無春日氣象。東方紅日甫從山後升起,淡黃的日光照在身上殊無暖意。山中雖是嚴寒,但馬上這四位乘客身負絕藝,縱馬急馳,不久人人頭上冒汗。那高身材的男子首先將外氅脫了下來,放在鞍頭。只見他身著青綢面的皮袍,腰間掛著一柄長劍,眉頭深鎖,眼中如要噴火,不住價的催馬狂奔。

  原來這人是遼東天龍門北宗的掌門人騰龍劍曹雲奇,天龍門掌劍雙絕,他都已窺堂奧。那白臉漢子是他師弟迴龍劍周雲陽,劍法上有獨到造詣。那高瘦老者是他們師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龍門中向稱第一把高手。那富商模樣的老者卻是天龍門南宗的掌門人威震天南殷吉,這次是應北宗之邀,千里迢迢,北上赴援,共同對付強敵。

  四人胯下所乘的都是關外牧場中的良馬,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後,前面五乘馬已隱約可見。曹雲奇高聲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理也不理,反而奔得更快。曹雲奇厲聲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們無禮了!」只聽得一人舌頭打滾,嘟的一聲,勒馬相待,其餘四人卻仍是不停蹄的向前奔跑。曹雲奇一馬當先,但見那人彎弓搭箭,箭尖正指著自已胸口。曹雲奇藝高人膽大,哪把他利箭放在心上,揚鞭大呼:「喂,是陶世兄麼?」那人面目英俊,雙眉斜飛入鬢,二十三四歲年紀,一身勁裝結束,聽得曹雲奇叫聲,縱聲大笑,叫道:「看箭!」颼颼颼連響,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連珠射到。曹雲奇不料他三箭來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驚,馬鞭疾甩出去,打掉了上路與中路射來的兩箭,接著一提馬韁,那馬向上一躍。第三枝箭貼著馬肚子從四腿間穿了過去。那青年哈哈一笑,撥轉馬頭向前便跑。

  曹雲奇鐵青著臉,縱馬欲趕。七星手阮士中叫道:「雲奇,沉著氣,不怕他飛上天去。」縱身下馬,拾起雪地裏的三枝羽箭,果然與適才射雁的一般無異。威震天南殷吉沉著臉,哼了一聲,說道:「果真是這小子!」曹雲奇道:「等一下師妹,瞧她更有何話說?」四人候了一頓飯功夫,不聽見來路上有馬蹄聲響。曹雲奇焦躁起來,道:「我瞧瞧去!」拍馬往來路趕去。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道:「也真難怪得他。」殷吉道:「阮師兄,你說甚麼?」阮士中搖了搖頭,卻不答話。

  曹雲奇奔出里許,只見一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裏,一個白衣少女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探尋甚麼。曹雲奇叫道:「師妹,甚麼事?」那少女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黃澄澄的東西,在日光下閃閃發光。曹雲奇走近身去,接了過來,見是一枝黃金鑄成的小筆,長約三寸,筆尖十分鋒利,筆桿上刻著一個「安」字,不禁微微皺眉,問道:「哪裏來的?」

  那少女道:「你們走後,我隨後跟來,奔到這裏,忽然聽到有一乘馬從後面急奔追到,倏忽之間,那馬從我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一揚,飛出一枚暗器,將我——將我——」說到這裏,忽然臉上暈紅,嚅囁著說不下去了。

  曹雲奇凝望著她,只見她凝脂般的雪膚之下,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雙睫微垂,一股女兒羞態,嬌艷無倫,心中疑竇更甚,問道:「你知道咱們追的是誰?」那少女道:「誰啊?」曹雲奇冷冷的道:「哼,你當真不知?」那少女抬起頭來,說道:「我怎麼知道?」曹雲奇道:「是你的心上人。」那少女衝口而出:「陶子安?」曹雲奇眉間登時有如罩上了一層黑雲,叫道:「我一說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說陶子安!」

  那少女聽他這等說,臉上更紅,一雙明澄清澈的眼中淚珠滾來滾去,頓足叫道:「他——他——」曹雲奇道:「他——他怎麼?」那少女道:「他是我未過門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曹雲奇大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那少女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種就將我殺了。」曹雲奇咬著牙齒,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臉,心中柔情頓起,叫道:「罷啦,罷啦!」回手一劍,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少女出手好快,反手拔劍,迴臂疾格,噹的一聲,雙劍相交,迸出了數星火花。曹雲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將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楚?」那少女緩緩的還劍入鞘,低聲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將我許配給他,難道我自己作得主麼?」曹雲奇劍眉一揚,說道:「我寧願跟你浪跡天涯,在荒島深山之中隱居廝守,可是你怎又不肯?」那少女嘆了一口氣道:「師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心中不念著你的好處。只是你是我天龍門北宗的掌門,做出這等事來,天龍門威風掃地,在江湖上顏面何存?」

  曹雲奇大聲叫道:「我就是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願。天塌下來我也不理,管他甚麼掌門不掌門。」那少女微微一笑,輕輕握住他的手道:「師哥,我就是不愛你這個霹靂火爆、不顧一切的脾氣呢。」曹雲奇給她這麼一說,再也發作不得,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怎麼又把他私下相贈的玩意兒,當作寶貝似的?」那少女道:「誰說是他贈的?我幾時見過他來?」曹雲奇道:「哼,這金筆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

  那少女嗔道:「你既愛這麼瞎疑心,乘早別跟我說話。」縱到灰馬身旁,一躍上馬,韁繩一提,那灰馬放開四蹄便奔。曹雲奇忙上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騎肚腹,剎時間趕到了灰馬之旁,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馬的轡頭,叫道:「師妹,你聽我說。」那少女舉起馬鞭,一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開,給人家瞧見了成甚麼樣子?」曹雲奇卻不放手,啪的一聲,手背上登時起了一條血痕。那少女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來惹我?」曹雲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罷!」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動啦。」曹雲奇笑道:「我跟你搥搥。」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少女迎頭一鞭。曹雲奇頭一偏,這一次把鞭子躲開了,笑道:「你手怎麼不酸啦?」那少女板起了臉,說道:「我叫你別碰我。」

  曹雲奇陪笑道:「好,那麼你說這金筆到底是哪裏來的。」那少女笑道:「是我心上人給的。筆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麼?」曹雲奇心頭一酸,熱血上衝,又要發作,但見那少女笑靨如花,紅脣微微顫動,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齒,怒氣登時沉了下去。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柔聲道:「師哥,你從小盡心盡力的照顧我,真比我親生哥哥還要週到,我又不是全無心肝之人,豈不想設法報答?只是——只是,我實在好生為難。你一向當心我,愛護我,現下爹爹不幸慘死,天龍門面臨成敗興亡的重大關頭,你怎麼反而不肯體諒我了?」曹雲奇獃了半晌,再無話說,左手一揮道:「你總是對的,我總是錯的,走罷!」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塊手帕,伸手給他抹去滿額汗水,道:「大雪地裏,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涼。」曹雲奇心中甜甜的說不出的受用,滿腔怒氣登時消於無形,揮鞭在那少女的坐騎臀上輕輕一鞭,二人雙騎並肩馳去。

  那少女名叫田青文,年紀雖輕,但在關外武林中已頗有名聲。因她生得美貌,性又機伶,江湖上人稱玉面狐,她父親田歸農逝世不久,是以她一身縞素,戴著重孝。

  兩人急奔一陣,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雲陽三人。阮士中向曹雲奇橫了一眼,說道:「你去了這麼久,見到甚麼了?」曹雲奇臉一紅,道:「沒見甚麼。」雙腿一夾,縱馬快跑。

  又奔出數里,前面山勢陡峭,道上雪積得厚厚,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馬,鬆韁緩行。轉過兩個山坳,山道更是險峻。忽聽左首一聲馬嘶,曹雲奇雙足在馬蹬上一點,飛身而起,落在一株大松樹後面,先藏身形,再縱目向前望去。只見山坡邊的幾株樹上繫著五匹馬,雪地裏一行足印,筆直上山。曹雲奇叫道:「兩位師叔,小賊逃上山啦!咱們快追。」

  威震天南殷吉極是精細,道:「他們若是故意誘引咱們來此,只怕山中設了埋伏。」曹雲奇道:「就是龍潭虎穴,咱們今日也是有去無回!」殷吉聽他說得魯莽,心中頗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師兄,你說怎地?」阮士中還未答話,田青文搶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師叔在此,就有再厲害的埋伏,咱們也不怕。」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們神情,走得極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設伏。這樣罷。」他手指右首道:「咱們從這邊繞道上山,轉過來攻他們一個出其不意。」曹雲奇叫道:「好,此計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馬,將馬匹繫在大松樹下,翻起長衣下襟,用帶子縛了,展開輕功提縱術,從山坡右首上山。這一帶樹木叢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層掩蔽,卻不易為敵人發覺。五人初時魚貫而行,一個緊接一個,時候一長,功夫漸漸分出高下。殷吉與阮士中並肩在前,曹雲奇墮後丈餘,田青文與周雲陽又在後數丈。曹雲奇心想:「殷師叔是南宗掌門,號稱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與我北宗到底誰高誰低?今日倒要領教領教。」一提氣,足下加勁,倏忽搶在殷阮二人前頭。

  只聽殷吉讚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當真是英雄出在少年。」曹雲奇怕他追上,不敢回頭,只道:「請殷師叔多加指點。」口中這麼說,腳下絲毫不停,奔了一陣,似乎不聞腳步聲息,回頭一望,不禁嚇了一跳,原來殷吉、阮士中兩人就在他身後三四尺之外,忙加快腳步,一衝數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快不慢的跟在後面。這一路上山,比之平地行走更費力數倍,只過了半枝香功夫,曹雲奇奔跑漸漸慢了下來,忽覺後腦中微微溫熱,似有人呼氣,正要回頭,右肩被人一拍,聽得殷吉笑道:「小夥子,加快勁兒!」曹雲奇一驚,提氣向前猛衝。這一衝雖把殷阮兩人拋下了數十丈,但不由得心浮氣粗,頭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額上汗水,想起適才田青文給自己擦汗的情景,嘴角間不由得露出微笑。忽聽得背後踏雪之聲,殷阮兩人又趕了上來。

  殷吉見曹雲奇這麼一衝一緩,早知他輕功遠不是自己對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聲不響的與自己並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腳步,輕功造詣確是不凡,心道:「你們師叔侄倆今兒考較老兒來看。」當下猛吸一口氣,施展登萍渡水輕功絕技,在白雪上似乎足不點地般滑了上去。

  天龍門創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間,因掌門人的兩位大弟子不和,待掌門人一死,分為南北兩宗。南宗以輕捷剽悍為尚,北宗卻注重沈穩狠辣。兩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時,卻頗有異處。這上山的輕功原是南宗的拿手,殷吉人雖肥胖,將輕功一施展開來,竟然矯捷於猿猴,片刻之間,已趕出曹雲奇一里有餘。那阮士中卻仍是不即不離的與他並肩而行。殷吉數次放快,要想將他拋落,但每次只搶前數丈,阮士中又穩穩追了上來。

  眼見離峰頂只兩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師兄,咱倆比比腳力,瞧誰先上峰頂。」阮士中道:「我哪裏趕得上殷師兄?」殷吉道:「別客氣啦!」話一出口,如箭離弦疾衝而上,不到一頓飯功夫,離峰頂已只數丈,回頭見阮士中在自己身後約有五尺,一提氣,正要衝上,阮士中突然一縱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聲道:「那邊有人聲!」伸手向峰左樹叢中一指。

  殷吉心中一寒:「我天龍南宗的輕功向稱獨步江湖,瞧來阮師兄猶在我之上。」見阮士中彎腰低頭,輕輕向樹叢中走去,當下跟在他的後面,兩人走到樹後,躲在一塊凸出的大石後面,探頭向前一望,只見下面山谷中刀劍閃光,有五個人圍在谷底。三個人手執兵刃,守住三條通路,似是怕人闖進,另外兩人一揮鋼鋤、一舞鐵鏟,正在一株大樹下用力挖掘。兩人心知強敵跟隨在後,時機迫促,是以四隻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異常。

  殷吉低聲道:「果然是飲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誰?」阮士中輕聲道:「飲馬川的三個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適,五個對五個。」阮士中道:「殷師兄,你我與雲奇自然不怕,雲陽、青文兩人卻弱了。先攻其無備,宰他一兩個,餘下的就好辦。」殷吉皺眉道:「若是江湖上傳聞出去,說我天龍門暗施偷襲,豈不教天下英雄恥笑?」阮士中冷冷的道:「為田師兄報仇,斬草除根,一個也不留下。咱們自己不說,沒有人知道。」殷吉道:「陶氏父子當真這麼難對付麼?」阮士中點點頭,隔了半晌道:「平手相鬥,小弟無必勝把握。」殷吉素知他是北宗第一把高手,掌門人田歸農在日,也忌憚他三分,適才與他上山較勁,似乎他有意相讓,才成了個不勝不敗之局,若是如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輸,於是點了點頭道:「此事自然由阮師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當下不再說話,這時曹雲奇已經趕到,再過半晌,周雲陽、田青文兩人也先後來了。阮士中低聲道:「殷師兄、雲奇和我各發毒錐,幹了把風的三人,再圍攻陶氏父子。雲陽與青文待咱們出手之後,再行上前。」四人應了,各各放輕腳步,彎腰從山石後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後,低聲叫道:「阮師叔!」阮士中停步道:「怎麼?」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雙眼一翻,露出一對白睛,低沈著嗓子道:「你還迴護陶子安那小賊?」田青文道:「我總覺得不是他。」阮士中臉色鐵青,將插在腰帶上的那支長箭拔了出來,遞在她的手裏,道:「你自己比一比去,這是那小賊適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過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兩手發顫。曹雲奇一直在她身旁,雙目直是望她的時候多,瞧敵人的時候少,見她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見陶子安性命難保,怒的是她對那小賊顯然情意甚深。他脾氣極是暴躁,越想越惱,正待出言譏刺,阮士中在他肩頭一拍,向在東首望風的那人背後指了一指。

  這時田青文與周雲陽已伏下身子,停步不進,阮殷曹三人各自認定了一名敵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錐,悄悄走近。那毒錐是天龍門世代相傳的絕技,發出時既準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見血封喉,被打中了一個時辰斃命,無藥可治,端的厲害無比,江湖上送它一個名號,叫做追命毒龍錐。曹雲奇心想:「我用毒錐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賊的性命,既報師門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釘。若是待會將他活捉,夜長夢多,不知師妹又生出甚麼古怪來。」心中算計已定,越走越近,眼見離敵人已不足百步,當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揮手發號,三錐立時激射而出。

  忽聽錚的一聲,陶子安的鋼鋤撞了土中一件鐵器,阮士中高舉左手,正要下落,突聽嗤嗤嗤數聲連響,對面雪中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到。陶氏父子武功卓絕,這器雖近身而發,但仗著眼明手快,各舉鋤鏟打落。望風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滾在山溝之中,兩枚袖箭從項頸邊擦過,僥倖逃得性命。其餘兩人卻哼也沒哼一聲,一枚鋼鏢一柄飛刀都正中後心,撲在雪地裏再不彈動。

  這一下變起倉卒,陶子安等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連阮士中等也是驚愕不已。陶子安的父親鎮關東陶百歲罵道:「鼠輩,敢施暗算!」這一聲宛若憑空起了個響雷,威猛無比,只見對面雪地中刀光閃動,躍出四人。原來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處,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了數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樹枝蓋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幾個小孔透氣,旁人哪裏知曉?

  陶氏父子拋下鋤鏟,各從身邊取出兵刃。陶百歲使的是一根五十斤重的鋼鞭,陶子安則用單刀。那滾在山溝裏的馬寨主怕敵人跟著襲擊,在溝中連滾數滾,這才躍起,他手中本來拿著一對練子錘。看敵人時,見當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團,認得是北京平通鏢局的總鏢頭熊元獻,此人以地堂刀功夫稱雄河朔。飲馬川山寨曾劫過他鏢局的一枝大鏢。熊元獻雖使盡心機,始終沒能要回,是以雙方結下梁子。另一個女子,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馬寨主識得她是雙刀鄭三娘。她丈夫本來是平通鏢局的鏢頭,在飲馬川眾寨主劫鏢時刀傷殞命。此外是一個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個紫膛臉漢子,使一對鐵拐,均不相識。想來都是平通鏢局邀來的好手,埋伏在這裏以報昔日之仇了。

  陶百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夫手下敗將。除了姓熊的鼠輩,武林中原也沒誰能做這等下賤勾當。」他這話雖是斥罵熊元獻,但殷吉聽了,臉上不禁發熱,斜眼看阮士中時,只見他雙目凝視谷中敵對雙方,對這番話竟如不聞。

  熊元獻細聲細氣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見引見。這位是山東百會寺的靜智大師。這位是京中一等帶刀侍衛劉元鶴劉大人,是在下的同門師兄。你們多親近親近。」陶百歲身材魁偉,聲若雷震,熊元獻恰恰與他相反,一個陽剛,一個陰柔,兩人當真一副生相就是對頭。

  陶百歲罵道:「好小子,一齊上罷,咱們兵刃上親近親近。」鋼鞭在空中虛擊一鞭,震得呼呼風響,足見膂力驚人。熊元獻不動聲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敗將,不敢跟你動手,只求見賜一物。」陶百歲怒道:「甚麼?」熊元獻向他們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這裏的東西。」

  陶百歲一捋滿腮的灰白鬍子,更不打話,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獻閃身避過,叫道:「且慢動手。」陶百歲喝道:「又有甚麼話說?」熊元獻道:「在下已在此處相候三日三夜,專等陶寨主到來。若是不瞧尊駕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這裏的東西本來不是飲馬川之物,一向由天龍門經管,現下換換主兒,亦無不該。」陶子安道:「熊鏢頭說得好漂亮的話兒。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們若是早知埋藏之處,還不早就取了去?」

  那鄭三娘一心要報殺夫之仇,叫道:「多說無益,動手罷!」話聲未畢,三柄飛刀刷刷刷接連向馬寨主射去。馬寨主鏈子雙錘飛起,將兩柄飛刀打落,第三柄來得更是勁急,直取胸口。馬寨主兩手一崩,雙錘之間的鐵鏈橫在當胸,正好將這飛刀擋落。他左錘一縮,右錘已撲面打出。鄭三娘身形靈動,矮身低頭,雙刀一招旋風勢,直撲進懷。馬寨主左錘飛出,消去了這招。

  這兩人一動上手,那和尚揮戒刀直取陶百歲。鎮關東不避反迎,鐵鞭橫打,刀鞭相交,迸出無數火花,和尚只覺手臂酸麻,刀上已被打掉一個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獻。六人分作三對,在雪地裏性命相撲。劉元鶴手執雙拐,在旁掠陣,眼見那和尚不是陶百歲對手,叫道:「大師退下,讓我來會會鎮關東。」那和尚兀自戀戰。劉元鶴跨上一步,右膀在靜智和尚肩頭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覺金刃劈風,一刀在頭頂削過,急忙縮頭躲閃,原來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靜智嚇出一身冷汗,微一凝神,挺刀與熊元獻雙鬥陶子安。

  那劉元鶴武功比師弟強得多,陶百歲鐵鞭掃去,他竟硬接硬架,鐵拐一立,鞭拐相交,噹的一聲大響。劉元鶴不動聲色,右拐一沉,拐頭鎖住敵人鞭身,左拐摟頭蓋了下來。陶百歲與他數招一過,已知今日遇到極強的勁敵,當下抖擻精神,使開六合鞭法,一招一式的相搏。

  時間一長,馬寨主漸佔上風,陶百歲卻已是招架多,還手少。陶子安以一敵二,更是形迫勢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馬寨主速下殺手擊斃鄭三娘,將熊元獻接過,自己就能俟機殺了和尚。但鄭三娘也已瞧出形勢,只要自己盡力支撐,陶氏父子必至先後送命,當下只守不攻,雙刀守得嚴密異常,馬寨主雙錘雖如狂風暴雨般連環進攻,卻始終傷她不得。

  再拆數十招,鄭三娘究是女流,愈來愈覺力氣不加,不住向後退避。馬寨主大踏步上前追擊,突見鄭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個空門,不禁大喜,搶上一步揮錘擊下,哪知右足足底突感虛空,竟已踏在熊元獻等所掘用以藏身的土坑之中。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沒。鄭三娘有意引他過去。這一足踏空,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躍起,鄭三娘一刀疾砍,登時將他左肩卸落。

  馬寨主慘叫一聲,暈了過去,鄭三娘右手補上一刀,將他砍死在坑中。陶子安聽到馬寨主叫聲,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獻與靜智兩人纏住了,自顧尚且不暇,哪能分手救人?鄭三娘喘了幾口氣,理一理鬢髮,取出一塊白布手帕包在頭上,舞動雙刀上前夾擊陶百歲。

  那陶百歲若是年紀輕上二十歲,劉元鶴原不是他的敵手。他專以力大招猛見長,現下年事一高,精力究較衰退,與劉元鶴單打獨鬥已相形見絀,再加上一個鄭三娘在旁偷襲騷擾,更是險象環生。鬥到酣處,劉元鶴叫一聲:「著!」一招龍翔鳳舞,雙拐齊至。陶百歲揮鞭擋住,冷不防鄭三娘雙刀圈轉,也是兩樣兵刃同時攻至。

  陶百歲一條鞭架不開四般兵刃,大喝一聲,飛左腿將鄭三娘踢了個筋斗,但左脅上終於被她刀鋒劃了一個大口子。

  片刻之間,雪地上被他傷口流出的鮮血染得殷紅一片。但這老兒勇猛異常,舞鞭酣戰,毫不示怯。

  陶子安一見情勢如此,心知今日有敗無勝,當下疾攻三刀,乘靜智退開兩步,隨即向後一躍,叫道:「罷啦,我父子認輸就是。你們要寶還是要命?」

  鄭三娘手上揮刀向陶百歲進攻,口中叫道:「寶也要,命也要。」

  熊元獻心裏卻另有計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鏢,賠得傾家蕩產,心想與其殺他父子,不如叫飲馬川獻出金銀贖命,於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話說。」

  劉元鶴為人精細,鄭三娘一向聽總標頭的吩咐,聽他如此說,各自向旁躍開。那靜智卻是個莽和尚,鬥得興發,哪裏還肯罷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風車相似,直向陶子安逼將過去。

  熊元獻連叫:「靜智大師,靜智大師。」靜智宛如未聞。陶子安一聲冷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拋,挺胸道:「你敢殺我?」

  靜智舉起了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見他如此,不禁一獃,戒刀舉在半空,卻不落下。陶子安罵道:「狗賊禿﹗」迎面一拳,正中鼻樑。靜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滿手都是鼻血。這一來叫他如何不怒,一聲吼叫,爬起身來,向陶子安猛撲過去。熊元獻伸臂拉住,叫道:「大師且慢!」

  只見陶子安躍入坑中,揮動鋼鋤掘了幾下,隨即拋開鋤頭,捧著一隻四尺來長的長方鐵盒縱身而上。劉元鶴等臉上各現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幾步。

  阮士中低聲向殷吉道:「殷師兄,你與雲奇發錐傷人,我去搶寶。」殷吉低聲道:「傷哪一邊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間三指捲曲,伸出拇指與小指,做個「六」字的手勢。意思說六個人全傷。殷吉心道:「好狠毒!」點了點頭,扣緊手中的毒錐,斜眼看曹雲奇時,只見他雙眼緊盯著陶子安,看來這些時候中他眼光始終未有一瞬離開過此人。

第二回 盒中有箭


  陶子安捧著鐵盒,朗聲說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詭計,這武林至寶麼,嘿嘿,自當雙手獻上。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領教。」熊元獻瞇著一雙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們怎知道這鐵盒埋在此處?又怎知我們這幾日要來挖取?」熊元獻道:「天龍門田老掌門封劍之日,大宴賓朋,少寨主是田門快婿,定是光臨的了。」陶子安點了點頭。熊元獻指著劉元鶴道:「我這位師兄當日也是座上賓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沒把劉師兄放在眼裏。」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請好朋友,原來請到了奸細。」

  熊元獻並不動怒,仍是細聲細氣的道:「言重了。劉師兄久仰尊駕英明,不免對少寨主多看了幾眼,那也是飲馬川威名遠播之故啊。那日少寨主一舉一動,沒曾離了劉師兄的眼睛。」陶子安道:「妙極,妙極!這盒兒該當是獻給劉大人的了。」雙手一伸,將鐵盒遞了出去。

  劉元鶴眉不揚,肉不動,伸手要接。陶子安突然在鐵盒邊上一掀,颼颼颼三聲,三枝短箭從鐵盒中疾飛而出,向劉元鶴當胸射去,兩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間哪能閃避?

  好劉元鶴,身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順手拉住靜智在身前一擋,只聽一聲慘呼,兩枝短箭一齊釘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時氣絕。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卻射入了熊元獻左肩,直沒至羽,受傷也自不輕。

  這個變故,比適才熊元獻等偷襲來得更是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劉元鶴一聽背後有人,顧不得與陶氏父子動手,躍至山石,先護住背心,這才轉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動手!」縱身撲了下去。曹雲奇手一揚,三枚毒錐對準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他的心意,一見他發錐,右肩在他左肩一撞,曹雲奇身子一側,三錐準頭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殷吉的毒錐本擬射向劉元鶴,只是田青文出聲被他知覺,此人見事又快,竟然無機可乘。阮士中大叫:「物歸原主,物歸原主。」左手五指如鉤,抓向陶子安雙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鐵盒邊緣。

  劉元鶴鐵拐一立,與殷吉的長劍搭上了手。兩人在田歸農的筵席中曾會過面,都知對方是武學名家,此刻數招一過,心中各自佩服。周雲陽挺劍奔向熊元獻,田青文的單劍與鄭三娘雙刀戰在一起。曹雲奇長劍閃動,不去鬥閒在一旁的陶百歲,卻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貫日,竟是狠辣異常,陶子安沒持兵刃,只得放手鬆開鐵盒,後躍避開,俯身搶起單刀,反身來奪。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陰沈著臉罵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父,原來是看中了我天龍門的至寶。」陶子安叫道:「誰說我害了岳父?」揮刀猛攻,急切要奪回鐵盒。

  但這盒兒一到了七星手阮士中手裏,莫說是曹雲奇在旁仗劍相助,就是單憑阮士中一雙肉掌,陶子安也休想用武力奪回。陶百歲叫道:「姓阮的,這鐵盒是田親家親手交與我兒,你是不服還是怎地?」一面大聲叫喊,一面揮鞭向阮士中頭頂擊去。阮士中一躍丈餘,縱到田青文身旁,舉盒向鄭三娘迎面一揚。鄭三娘適才見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急忙矮身閃避。哪知阮士中只是虛做手勢,要田青文擺脫糾纏,當即將鐵盒交在她手中,說道:「你護住盒兒,讓我對付敵人。」

  阮士中手中一空,立即返身來鬥陶百歲。這天龍門的第一高手果然身手不凡,陶百歲雖然鞭沈力猛,卻被他一雙空手逼得連連倒退。熊元獻肩頭中箭,被周雲陽一柄長劍逼住了,始終緩不出手來去拔箭,那箭留在肉裏,一用勁半邊身子劇痛難當。只有劉元鶴卻與殷吉戰了個旗鼓相當。

  田青文抱住鐵盒,施開輕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舉手向曹雲奇一刀猛劈,見他提劍封門,這一刀竟不劈下,轉過身子向田青文追去。曹雲奇大怒,隨後趕來,只追出數步,斜剌裏雙刀砍到,原來鄭三娘從旁截住。曹雲奇心中焦躁,連進險招,哪知鄭三娘的武藝雖不甚精,卻練就了一套專門守禦的刀法,只要這套鐵門閂刀法使開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內,對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勝。曹雲奇連變三種劍術,一時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許,見陶子安隨後跟來,正合心意,轉過一個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幹麼?」陶子安道:「妹子,咱們合力對付了那幾個奸賊,自己的事總好商量。」田青文道:「誰是你的妹子?你幹麼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裏雙膝跪倒,指天立誓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龍門田老掌門,教我日後萬箭攢身,亂刀分屍!」

  田青文心中一陣溫暖,伸手拉著他臂膀,柔聲道:「不是你就好啦。我也早知不是你,他們——他們——」陶子安一躍而起,握住她左手手掌道:「妹子——」剛叫得一聲,忽見田青文臉上變色,知道背後來了人,急忙轉身,只聽一人喝道:「你們兩個,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做甚麼?」田青文怒道:「甚麼鬼鬼祟祟,你給我口裏乾淨些。」

  陶子安一回頭,見是曹雲奇趕到,叫道:「曹師兄,你莫誤會。」曹雲奇圓睜雙目,喝道:「誤會甚麼?」提劍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舉刀招架。兩人鬥了數合,雪地裏腳步聲響,鄭三娘如風奔來。曹雲奇罵道:「臭婆娘,纏個沒完沒了。」反手就是一劍。鄭三娘左刀擋架,右手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鄭三娘,咱倆併肩子上,先殺了這蠻漢再說。」

  他一語甫畢,一招抽樑換柱,左手虛托,刀鋒從橫裏向曹雲奇反劈過去。曹雲奇以一敵二,絲毫不懼,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賣弄本事,劍走偏鋒,反而連連進招。陶子安讚道:「好劍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陰,向曹雲奇跨下揮去。鄭三娘心想他定然豎劍相架,上盤勢必空虛,當即雙刀向曹雲奇肩頭砍落,哪知陶子安這一招運到中途,突然轉為退步斬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鄭三娘腿上,喝道:「躺下。」這一招毒辣異常,比鄭三娘再強數倍的高手,也是難以防備,教她如何閃避得了?她腿上一痛,向後便跌。陶子安搶上一步,舉刀往她頸中砍下。呼的一聲,曹雲奇長劍遞出,將他單刀架開,叫道:「你要不要臉?」

  陶子安笑道:「兵不厭詐,我是有心助你。」曹雲奇正要答話,劉元鶴、殷吉、陶百歲、阮士中等已先後趕到。原來他們都掛念著鐵盒,一見田青文抱著盒兒奔開,不願無謂戀戰,一待敵人攻勢略緩,都抽空追來。陶子安叫道:「爹,天龍門是好朋友。你別跟阮師叔動手。」

  陶百歲尚未答話,曹雲奇高聲叫道:「你害死我恩師,誰跟你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劍。陶子安擋開兩劍,第三劍險險避不開去,身子向左一閃,劍刃在右頰上貼面而過,只要差得兩寸,那就是穿頭破腦之禍。他嚇得臉無血色,正要說話,忽聽田青文叫聲:「啊喲!」一枚暗器從自己身旁飛了過去,緊接著風聲微響,後臀上已吃了一刀。原來鄭三娘受傷後一直躺在地下,暗想:「這小賊素來詭計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話,不加提防?」忽見陶子安避劍後退,正是偷襲良機,奮身一躍,一刀往他頭上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急發一錐,搶先釘中她的左胸。幸得這一錐,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鄭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後臀。

  鄭三娘身中毒錐,又向後跌。陶子安罵聲:「賤人!」單刀脫手,對準她的胸口猛擲下去,這一擲勢勁力疾,相距又近,旁人萬難解救。眼見得一刀要將她釘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聲急響,一枚暗器從遠處飛來。正好打在刀上,噹的一聲,單刀盪開,斜斜的插入鄭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劉元鶴、阮士中等均正目注鐵盒,或擬劫奪,或擬守護,忽聽這暗器破空之聲響得怪異,都是一驚,但見這暗器從數十丈外飛來,竟分毫不差的將單刀打在一旁,發暗器者武功之高,實是深不可測了。各人一驚之下,齊向暗器來路望去,只見一個白鬚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唸珠,唸道:「善哉!善哉!」緩步走來,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唸珠繩上,原來他適才所發暗器只是一粒唸珠。

  這串唸珠在晨風中輕輕飄動,看來非竹即木,但這老和尚從數十丈外彈來,小小一粒唸珠竟能撞開一把八九斤重的鋼刀,那指力更是非同小可。眾人驚愕之下,俱都罷手停鬥,眼睜睜的望著這位白眉僧人。

  那僧人伸手扶起鄭三娘,拔下她胸口的毒錐,只見傷口中噴出黑血,鄭三娘痛得暈了過去。那僧人從懷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塞在她的口裏,向眾人逐個望去,自言自語的道:「這藥丸僅可暫止一時之痛,毒龍錐乃天龍門獨門暗器,老衲救他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臉上,說道:「這位施主是天龍門高手,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請慈悲則個。」說著合十行禮。

  阮士中和鄭三娘本不相識,原無仇怨,眼見那僧人如此本領,若是不允拿出解藥,今日絕討不了好去,他是個久履江湖之人,當硬則硬,當軟則軟,一見僧人合十躬身,立即還禮,道:「大師有命,自當遵奉。」從懷中取出兩個小瓶,在一個瓶裏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給鄭三娘服了。將另一個瓶子遞給田青文道:「給她敷上。」田青文接過藥瓶,將鐵盒交給師叔,自去給鄭三娘敷藥。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說道:「請問各位在此爭鬥,卻是為了何事?天下沒解不開的梁子,老衲斗膽,倒想作個調人。」眾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深沈不露,有的臉現怒容,這中間曹雲奇最是暴躁,指著陶子安罵道:「這小賊害死我師父,偷了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大師,你說該不該找他償命?」說著手中長劍虛霹一劍,劍刃震動,嗡嗡作聲。那老僧道:「尊師是哪一位?」曹雲奇道:「先師是敝門北宗掌門,姓田。」那老僧「啊喲」一聲道:「原來歸農去世了,可惜啊可惜。」他語氣之中,似乎識得田歸農,而且他自己還是尊長。田青文剛給鄭三娘敷完藥,聽那老僧如此說,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師給先父報仇,找到真兇。」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雲奇已叫了起來:「甚麼真兇假兇?這裏有贓有證,這小賊難道還不是真兇?」陶子安只是冷笑,並不答話,陶百歲卻忍不住了,喝道:「田親家跟我數十年交情,兩家又是至親,咱們為甚麼要害他?」曹雲奇道:「就是為了盜寶啊!」陶百歲大怒,縱上前去就是一鞭。曹雲奇正要還手,突見那老僧左手輕揮,那串唸珠向前一甩,剛好套在鋼鞭之中。他向上一提,鋼鞭猛然反激回去。陶百歲只覺手掌心一震,虎口一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撤手向旁躍開,啪的一聲,鋼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眾人本來圍在那僧人身周,突見鋼鞭飛起跌落,各自向後躍開,登時在那僧人身旁留出好大一個圓圈,各人眼睜睜的望著這白眉老僧,心中都是好生詫異,暗想:「鎮關東素以膂力剛猛稱雄武林,怎麼被這串小小唸珠這麼一帶,既然連兵刃也撤手了?」

  陶百歲滿臉通紅,叫道:「好和尚,原來你是天龍門邀來的幫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紀,仍是這等火氣。不錯,老衲確是受人之邀,才到這長白山來,只是邀請老衲的主人,卻不是天龍門。」

  天龍門諸人與陶氏父子俱吃一驚,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鄭三娘,他既是平通鏢局的幫手,這鐵盒兒可就難保了。」阮士中退後一步,殷吉與曹雲奇雙劍上前,護住他左右兩側。

  那僧人宛如未見,續道:「此間一無柴火,二無酒飯,這寒氣好生難熬。那主人的莊子離此不遠,各位都是老衲的朋友,不如同去暫歇。那主人見嘉賓降臨,定然欣喜迎客。大家同去擾他一頓如何?」說罷呵呵而笑,將眾人適才的浴血惡鬥,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眾人見他面目慈祥,說話客氣,提防之心放了大半。殷吉道:「不知大師所說的主人,是哪一位前輩?」那老僧道:「這位主人不許老衲說他名字,要請施主恕罪。老衲生來好客,既然出口邀請,若有哪一位不給面子,老衲可要大感臉上無光了。」

  劉元鶴見這老僧處處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向他微一拱手,說道:「大師莫怪,下官失陪了。」說罷返身便奔。那老僧笑道:「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有幸會見朝廷命官,好福氣啊,好福氣。」他待劉元鶴奔出一陣,緩緩說完這幾句話,陡然間身形一幌,隨後追去。只見他寬大的灰色僧袍在雪地裏一飄一飄,似乎跑得毫不迅速,但片刻之間,竟已抄在劉元鶴身前,笑道:「老衲要請大人賞個臉。」不待劉元鶴答話,左手一探,已抓住他的右腕。

  劉元鶴陡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糊哩糊塗的已被他扣住脈門,這是他自出師門以來從未有過的大敗,情急之下,左手一掌迎面往老僧擊去。那老僧左手拇指與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見他左掌擊來,左手提著他右臂一舉,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鉤出,搭了他的左腕。這一來,他一隻手將劉元鶴雙手一齊抓住,右手仍是提著那串唸珠,笑吟吟的緩步走回。

  眾人見劉元鶴雙手就如被一副鐵銬牢牢銬著,身不由主的被那老僧拖回,均感又驚又喜,驚的是這老僧功夫之高,生平未見,喜的是他確非平通鏢局所邀的幫手。只見那老僧拉著劉元鶴走到眾人身前,說道:「劉大人已答應賞臉,各位請罷。」

  有劉元鶴的榜樣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懼,也不敢再出言相拒,自討沒趣。只見那老僧握著劉元鶴的手腕,緩緩向前,走出數步,忽然轉身道:「甚麼聲音?」眾人停步側耳一聽,但聽得來路上隱隱傳來一陣氣喘吆喝之聲,似乎有人在拼命搏擊。阮士中陡然醒悟,叫道:「雲奇,快去相助雲陽。」

  曹雲奇叫道:「啊喲,我竟忘了。」挺劍向來路奔回。那老僧仍不放開劉元鶴,拉著他一齊趕去,只趕出十餘丈,劉元鶴足下功夫已相形見絀。他雖提氣狂奔,總是遠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雙手如被套在鋼箍之中,縱然用力掙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長的手指竟未放鬆半點。再奔數步,那老僧又搶前半尺,這一來,劉元鶴立足不穩,身子前仰跌下去,雙臂夾在耳旁舉過頭頂,被那老僧在雪地裏拖曳而行。他又氣又急,再無顧念,欲待飛腳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站立尚自不能,哪裏說得上發足踢敵?

  倏忽之間,眾人已回到坑邊,只見周雲陽與熊元獻兩人摟抱著在雪地裏滾來滾去。兩人兵刃均已脫手,因是貼身肉搏,拳腳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頭頂口咬,打得狼狽不堪,哪裏像甚麼武林中的高手比武,直如市井潑婦當街廝打一般。曹雲奇仗劍上前,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去,但兩人翻滾纏打,只怕誤傷了師弟,急切間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一步,右手抓住周雲陽背心,提了起來。周熊兩人手腳都相互勾結,提起一人,將另一人也帶了上來。兩人打得興發,雖然身子臨空,仍是毆擊不休。

  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兩人手足都是一麻,啪的一響,熊元獻摔出了五尺之外。那老僧將周雲陽放在地下,這才鬆了劉元鶴的手腕。

  劉元鶴被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時之間竟難以彎曲,只見雙腕上指印深入肉裏,心中不禁駭然。

  那老僧道:「大夥兒快走,還可去擾主人一頓早飯。」

  眾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齊跟在他的身後。鄭三娘腿上傷重,熊元獻顧不得男女之嫌,將她揹在背上。陶氏父子、周雲陽等均各負傷,但見雪地裏一道殷紅血跡,引向北去。

  行出數里,傷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難以支持。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換的布衫,撕碎了先給周雲陽裹傷,又給陶氏父子包紮。曹雲奇哼了一聲,待要發話。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曹雲奇雖不明她意思,終於忍住了口邊言語。

  又行里許,轉過一個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沒至膝,行走好生為難。眾人雖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還有多遠?」

  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側一座筆立的山峰道:「不遠了,就在那上面。」眾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全身寒了半截。那山峰雖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筆管般豎立在群山之中,陡削異常,莫說是人,即令猿猴,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是將信將疑:「本領高強之人雖或爬得上去,但難道在這絕頂之上,還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轉過兩個山坡,進了一座大松林。那些松樹都是數百年的老樹,枝柯交橫,樹頂上壓了數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這座松林好長,走了半個時辰方始過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腳下。眾人仰望山峰,此時近觀,更覺驚心動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難爬上,眼前滿峰是雪,一步一滑,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個粉身碎骨。

  只聽一陣山風過去,吹得松樹枝葉相撞,有似秋潮夜至。眾人浪跡江湖,都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此刻立在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膽怯。那老僧從懷中取出一個花筒火箭,幌火摺點著了。嗤的一聲響,那火箭衝天而起,放出一道藍煙,久久不散。

  眾人知道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訊號,只是這火箭飛得如此之高,藍煙在空中又停留這麼久,卻是極為罕見。眾人仰望峰頂,察看有何動靜。過了片刻,只見峰頂出現一個黑點,極迅速的滑了下來,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隻極大的竹籃,籃上繫著一根竹索,原來是山峰上放下來接客之用。

  竹籃落在眾人面前,停住不動。那老僧道:「這籃子坐得三人,讓兩位女客先上去,還可坐一位男客。」田青文扶著鄭三娘坐入籃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師哥定要乘機相害子安。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師叔面前顯不好看。」於是向曹雲奇招手道:「師哥,你跟我一起上。」曹雲奇受寵若驚,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見於顏色,當下跨進籃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搖了幾下。

  只覺籃子一動,登時向峰頂昇了上去。曹田鄭三人就如憑虛御風、騰雲駕霧一般,心中空蕩蕩的甚不好受。籃到峰腰,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見山下眾人長已不到尺許,原來這山峰遠望似不甚高,其實壁立千仞,卻是非同小可。田青文只感頭暈目眩,抬頭不敢再看。

  約莫一盞茶時分,那籃子到了峰頂。曹雲奇跨出竹籃,扶田鄭二人出來。只見山峰旁好大一個絞盤,十名壯漢扳動盤上鐵柄,又將籃子放了下去。話休絮煩,籃子上下數次,那老僧與群豪都上了峰頂。絞盤旁站著兩名灰衣漢子,先見曹雲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來,這才趨前躬身行禮。

  那老僧笑道:「老衲未得主人允可,擅自帶了幾位客人來,相煩通報。」一個長頸闊額的中年漢子躬身道:「既是寶樹大師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歡迎。」眾人心道:「原來這白眉老僧法名叫做寶樹。」但見那漢子團團向眾人做了個四方揖,說道:「敝上因事出門,未克躬親迎賓,請各位英雄恕罪。」眾人急忙還禮,心中各自納罕:「這人身居雪峰絕頂,衣衫單薄,卻無絲毫畏寒之意,自然身具上乘內功。可是聽他語氣,卻是為人傭僕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只見寶樹臉上微有訝色,問道:「你主人不在家麼?怎麼在這當口還出門?」那漢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門,到寧古塔去了。」寶樹道:「寧古塔?去幹甚麼?」那漢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說話。寶樹道:「但說不妨。」

  那漢子道:「主人說對頭厲害,只怕到時敵他不住,所以趕赴寧古塔,去請金面佛上山助拳。」

  眾人一聽金面佛三字,都嚇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輩,二十年來,在江湖上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為了這七個字的綽號,不知給他招來多少強仇,樹了多少勁敵,可是他武功也真高到了極處,不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好手,無不一一輸在他的手裏。但近十年來他銷聲匿跡,武林中不再聽到他的訊息,有人傳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無人親見,也只是將信將疑。這時忽聽他竟在關外寧古塔,而且是此間主人朋友,眾人心中都感不安。

  原來這金面佛武功既高,為人又是嫉惡如仇,武林中有誰幹甚不端行徑,他不知道便罷,只要給他聽到了,輕則損折一手一足,重則殞命,絕然逃遁不了。上山這幾個人個個做過或大或小的虧心之事,猛然間聽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驚肉跳?

  寶樹大師微微一笑,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諒那雪山飛狐有多大本領,用得著這等費事。」那漢子道:「有大師遠來助拳,咱們原已手操勝券。但那飛狐確是兇狡無比。敝上說有備無患,多幾一幫手,大家安心些。」

  兩人一面說,一面轉過了幾株雪松,只見前面一座五開間極大的石屋,屋前屋後都是白雪。眾人進了大門,走過一道長廊,來到前廳。只見廳上居中掛著一副木板對聯,上聯是「九死時拼三尺劍」,下聯是「千金來自一聲盧」。這十四字豪氣迫人,宛然是一副俠少面目,再看上款寫著「殺狗仁兄正之」,下款赫然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醉後塗鴉」。每個字都是銀鉤鐵劃,似是用刀劍在木板上剜刻而成。眾人看了這副對聯,不由得面面相覷,心道:「這主人怎麼叫做『殺狗』?這金面佛又竟然如此狂妄!」

第三回 雪山飛狐


  各人分別坐下,那兩個漢子命人獻上茶來,站在下首相陪。寶樹大師見了這幅對聯,臉上也微有不滿之色,說道:「這『九死時拼三尺劍,千金來時一聲盧』十四字,原也配得上你主人的身份。但金面佛把自己外號也寫在上面,這不是明明恃強壓主麼?」那長頸漢子道:「不,我主人對金面佛欽佩得五體投地,曾說就可惜太累贅了些,否則金面佛這外號之上,還得加上『古往今來』四個字。」寶樹「嘿」的一聲,道:「古往今來打遍天下無敵手!嘿嘿!天竺佛國中有一邪魔外道,叫做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帝,他與金面佛倒是一對兒。」

  曹雲奇聽他言中有譏刺之意,放聲大笑。那長頸漢子身旁的那漢子怒目相視,說道:「貴客放尊重些。」曹雲奇愕然道:「怎麼?」那漢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貴客須不方便。」曹雲奇道:「武學之道無窮,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也是血肉之軀,就算本領再高,怎稱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那漢子道:「小人見識鄙陋,自是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說稱得,想來必定稱得。」曹雲奇聽他言語謙下,神色卻極是不恭,心中怒氣上沖,心想:「我是一派掌門,焉能受你這低三下四的傭僕之氣?」當即說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來貴主人算得第一了?」

  那漢子道:「這個豈敢!」伸手在曹雲奇所坐的椅背上輕輕一拍。曹雲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彈,他手中正拿著茶碗,這一下出其不意,那茶碗脫手掉落。眼見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漢子俯身一抄,已將茶碗接住,說道:「貴客小心。」曹雲奇滿臉通紅,轉過頭不理。那漢子自行將茶碗放在几上。

  寶樹大師對這一件事視若不見,向那長頸漢子道:「除了你主人師兄弟三人,金面佛與老衲之外,你主人還約了誰來助拳?」長頸漢子道:「主人臨去時吩咐小人,說青藏派玄冥子、崑崙山靈清居士、河南太極門蔣老拳師,這幾日都要上山,囑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師第一位到,足見盛情,敝上知道了,必然感激得緊。」

  寶樹大師受此間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天下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豈知除了自己之外,主人還邀了這許多成名人物。這些人或曾會面,或素來聞名,無一不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早知主人邀了這許多人,自己倒不如不來了;兼之自己遠來相助,主人師兄弟三人卻無一在山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微感不快,道:「這金面佛既與你家主人交好,他一人前去也就夠了,馬李兩位何必同去?」那漢子道:「馬李兩位老爺卻是去北京迎接漢興丐幫的范幫主。」寶樹一凜道:「范幫主也來?那飛狐到底約了多少幫手?」那漢子道:「聽說他不約幫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歲等均是久歷江湖之人,一聽雪山飛狐孤身來犯,而這裏主人佈置了許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還要去請金面佛與丐幫范幫主來助拳,都想若不是這主人瘋瘋癲癲的小題大作,那必是藉此為由,其實另有圖謀;否則任他多厲害的魔頭,即令玄冥子、靈清居士等一個人對付不了,再加一人相助,絕然是手到擒來,何必如此大動干戈?

  其中劉元鶴另有一番心思,他一聽范幫主之名,心中就是一凜。原來丐幫素來與朝廷作對,上個月乾隆皇帝親下御旨,盡出大內侍衛的十八高手,還使了詭計,才將范幫主擒住關入天牢。這事做得甚是機密,江湖上知者極少。劉元鶴自己就是這大內十八高手之一。他想這裏姓馬姓李的兩位去請范幫主,何以不赴丐幫總舵所在的山西大同,卻上北京?難道他們已知范幫主被擒入獄?但若知他已被皇帝拿住,卻又何必去請?

  寶樹大師見劉元鶴聽到范幫主之名時臉色微變,向他問道:「劉大人識得范幫主麼?」劉元鶴忙道:「不識。在下只知范幫主是北道上第一條英雄好漢,當年赤手空拳打死過一頭猛虎。」寶樹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轉頭問那長頸漢子道:「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他與你家主人又結下了甚麼梁子?」

  那漢子道:「主人不曾說起,小的不敢多問。」說話之間,僮僕奉上酒飯。雖在這雪山絕頂,居然餚酒精美,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眾人團團圍坐一桌。那長頸漢子道:「主人娘子多謝各位光臨,命小人勸各位多飲幾杯。」眾人謝了。席上曹雲奇與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獻與周雲陽各自摩拳擦掌,陶百歲對鄭三娘又是躍躍欲試,雖然杯酒共桌,卻是各懷心病。只有寶樹大師言笑自若,他是出家僧人,卻不避葷酒,只見他大碗大碗的不住價喝酒。

  酒過數巡,一名僕人捧上一盤熱氣騰騰的饅頭。各人鬥了半日,早就餓了,見到饅頭,都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聽得空中嗤的一聲響,一枚火箭射入天空,煙花散將開來,隱約是一隻生了翅膀的狐狸。寶樹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飛狐到了。」

  眾人臉上一齊變色。那長頸漢子向寶樹請了個安,說道:「敝上未回,對頭忽然來到,此間一切,全仗大師主持。」寶樹道:「有我呢,你不用慌。便請他上來罷。」那漢子躊躇道:「小的有話不敢說。」寶樹道:「但說無妨。」那漢子道:「這雪峰天險,諒那飛狐無法上來。小人想請大師下去跟他說,主人並不在家。」寶樹道:「你吊他上來,我會對付他。」那漢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後,驚動了主母,小的沒臉來見主人。」

  寶樹大師臉色一沉,說道:「你怕我對付不了飛狐麼?」

  那長頸漢子忙又請了個安,道:「小的不敢。」寶樹道:「你請他上來就是。」那漢子無奈,只得應了,悄悄與別一個漢子咬了幾句耳朵,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護主母。

  寶樹看在眼裏,微微冷笑,卻不言語,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茶,還沒喝完一盞茶,那長頸漢子高聲報道:「客人到!」兩扇大門「呀」的一聲開了。

  眾人停盞不飲,一齊望著大門,卻見門中並肩進來兩名僮兒。這兩名僮兒一般高矮,約莫十三四歲年紀,身穿白色貂裘,頭頂用紅絲結著兩根豎立的小辮,背上各負一柄長劍。這兩人眉目如畫,極是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樣,毫無分別,只是走在右邊那僮兒的劍柄斜在右肩,另一個僮兒的劍柄斜在左肩,手中只捧著一隻拜盒。

  眾人見了這兩個僮兒的模樣,都感愕然。待這兩人走近,又看清楚兩人小辮兒上各繫著一顆明珠,四顆珠子都是小指頭般大小,發出淡淡光彩。熊元獻是鏢局的鏢頭,陶百歲久在綠林,識別寶物的眼色最高,一見這四顆寶珠,均是怦然心動:「這寶珠每一顆都是價值連城,兩人所穿的貂裘沒一根雜毛,也是珍貴無比,縱是王宮大臣,身上也未必能有此珍物。」

  兩個僮兒見寶樹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禮,左邊那僮兒高舉拜盒。那長頸漢子接了過來,打開盒子,呈到寶樹面前。寶樹見盒中是一張大紅帖子,取出一看,見上面濃墨寫著一行字道:「門下侍教胡斐謹拜。雪峰之會,謹於今日午時踐約。」

  字跡清秀挺拔,是一筆極高的趙字。寶樹見了「胡斐」兩字,心中一動:「嗯,飛狐的外號,原來是將他名字倒轉了而成。」當下點了點頭道:「你家主人到了麼?」右邊那僮兒道:「少主人說午時準到,因恐賢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來投刺。」他說話語聲清脆,童音未脫。寶樹見這兩人生得可愛,問道:「你們是雙生兄弟麼?」那僮兒道:「是。」說著行了一禮,轉身便出。那長頸漢子道:「兄弟少留,吃些點心再去。」右邊那僮子道:「多謝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從果盤裏抓了些果子,遞給兩人道:「那麼吃些果兒。」左邊那僮兒接了,笑道:「多謝姑娘。」

  曹雲奇最是妒忌,兼之性如烈火,一點都忍耐不得,見田青文對兩人神態親密,心中怒氣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負長劍,難道你們也會劍術麼?」兩僮愕然向他望了一眼,齊聲道:「小的不會。」

  曹雲奇喝道:「那麼裝模作樣的背劍幹麼?給我留下了。」伸出雙手,去抓兩人背上長劍的劍柄。

  那兩個僮兒絕未想到此時有人要奪背上長劍,曹雲奇出手又是極快,只聽刷刷兩聲,眾人眼前青光閃動,兩柄長劍脫鞘而出,都已被他搶在手中。曹雲奇哈哈一笑,道:「你兩個——」第四字還沒出口,兩個僮兒一齊縱起,一出左手,一出右手,快如閃電般按在曹雲奇頸中。兩人同時向前一扳,曹雲奇待要招架,雙腳被兩人一出左腳、一出右腳的一勾,登時身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個觔斗,啪的一聲,結結實實的在地下摔了一跤。

  他奪劍固快,這一跤摔得更快,眾人一愕之下,兩僮向前撲上,要奪回他手中長劍,曹雲奇豈是弱者,適才只因未及防備,方著了他們的道兒,他一著地立即縱起,雙劍豎立,要將兩僮嚇退。哪知兩僮一縱,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頸中,一扳一勾,曹雲奇又是啪的摔了一跤。

  第一跤還可說是被兩僮攻其無備,這第二跤卻摔得更重。他是天龍門的掌門,正當年富力壯,兩僮站著只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臉上如何下得來?一怒之下,殺心頓起,人未縱起,左劍下垂,右劍挾風橫劈,要將這兩個僮兒立斃劍下。田青文見他這一招是本門中的殺手二郎擔山,招數狠辣,即令武功高強之人,一時也難以招架,眼見這一雙玉雪可愛的孩子要死於非命,忙叫道:「師哥,休下殺招。」

  曹雲奇一劍削出,聽得田青文叫喊,他雖素來聽從這位師妹的言語,但招已遞出,急切間收劍不及,當下腕力一沉,心想將那孩子胸口留個記號,也就罷了。哪知左邊的僮兒倏忽從他腋下鑽到右邊,右邊的僮兒卻鑽到了左邊。他一劍削空,正要收招再發,突覺兩旁人影一閃,兩個小小的身軀又已縱起。

  曹雲奇吃過兩次苦頭,可是雙劍在手,急切間難以迴刺,眼見這怪招又來,一時實是無法閃避,當即雙劍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聲「去!」這雙掌各用了十成力,那兩個僮兒只要給掌緣掃上了,也非得身上帶傷。突見人影一閃,兩個僮兒忽然不見,但聽背後咯咯一笑,急忙轉過身來,只見左僮矮身竄到右邊,右僮矮身竄到左邊,眼睛一花,項頸又被兩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勁向後急仰,存心要將兩僮向後甩跌出去。勁力剛一用出,陡覺頸上兩隻小手忽然放開,一驚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勁站直,卻已為時不及,兩僮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雙腳後跟向前一挑。曹雲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兩人這一挑,大罵「直娘賊」聲中,騰的一下,仰天一跤。這一跤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斷裂,一翻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勁,竟又仰跌。

  周雲陽搶步上前,伸手扶起,那兩個僮兒已乘機拾起長劍。曹雲奇本是紫膛臉皮,這時氣得紫中發黑,拔出自己腰中佩劍,一招白虹貫日,呼的一聲,逕向左僮刺去。周雲陽見師兄接連三番的摔跌,知道這兩個僮兒年紀雖幼,卻是極不好鬥,人家以二敵一,自己若是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無理,當下跟著出劍,向右僮發招。

  左僮向右僮使個眼色,兩人舉劍架開,突然同時躍後三步。左僮叫道:「大師,小人奉家主之命,前來下書,並未得罪這兩位,何以苦苦相逼?」寶樹微微一笑,道:「這兩位要考較一下你們功夫,並無惡意,你們就陪著練練。」左僮道:「如此請爺們指點。」兩人雙劍起處,與曹周二人鬥在一起。

  這莊子中傭僕婢女,個個都會武功,聽說兩個下書的僮兒在廳上與人動手,紛紛出來站在廊下觀鬥。

  只見一個僮兒左手持劍,另一個右手持劍,兩人進退趨避,就如一個人相似,雙劍連環邀擊,緊密無比,看來兩人自小起始學劍,就是練這種雙劍合璧的劍術。曹周一劍狠似一劍,卻始終奈何不了兩個孩子。

  轉眼間鬥了數十合,曹周半點佔不到上風。阮士中心中焦躁,細看二僮武術家數,也不過是一路少林派的達摩劍法,毫無出奇之處,只是兩僮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擊的無後顧之憂,守禦的絕迴攻之念,各人皆出全力而已。他自忖以自己功力,一雙肉掌可以奪下二僮兵刃,眼見兩個師姪久鬥不下,天龍北宗的威名搖搖欲墜。當即喝道:「兩個孩兒果然了得。雲奇、雲陽退下,待老夫跟他們玩玩。」

  曹周二人聽得師叔叫喚,答應一聲,要待退開,哪知二僮出劍突快,倏忽之間,雙劍俱是進手招數。曹周只得揮劍擋架,但二僮一劍跟著一劍,綿綿不盡,擋開了第一劍,第二劍又不得不擋,十餘招之內,竟爾不能抽身,田青文心道:「待我接應兩位師兄下來,讓阮師叔與他們比試。阮師叔老成持重,不與曹師哥般魯莽,絕出不了亂子。」挺劍上前,叫道:「兩位師哥下來。」

  她見左僮正向曹雲奇連續進攻,當即揮劍架開他的一劍,豈知這僮兒第二劍出招時竟是一劍雙擊,既刺曹雲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田青文只得招架,這一來,她接替不下師兄,反而連自己也給纏上了。曹雲奇愈鬥愈怒,心想:「我天龍北宗的劍術,向來有聲,今日以我三人合力,還鬥不過兩個小小孩童,江湖上傳言開去,天龍北宗顏面何存?」想到此處,出手加重。

  右僮見兄長受逼,迴劍向曹雲奇刺去。曹雲奇轉身擋開,左僮已發劍攻向周雲陽。二人在倏忽之間調了對手,這一下轉換迅速之極,身法又極美妙,旁觀眾人不自禁的齊聲喝采。

  殷吉低聲道:「阮師兄,還是你上去。他們三個勝不了。」阮士中點點頭,勒了勒腰帶。叫道:「讓我來玩玩。」一縱身,已欺到右僮身邊,左指點他肩頭「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逕來奪劍。旁人見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為這僮兒擔心,卻見劍光閃動,左僮的劍尖指到了阮士中後心。

  阮士中一心奪劍,又想左僮有周雲陽敵住,並未想到他會忽施偷襲,只聽田青文急叫:「師叔,後面!」阮士中忙向左一避,卻聽嗤的一聲,後襟已劃破了一道口子。那左僮叫道:「這位爺小心了。」看來他還是有心相讓。

  阮士中心頭一躁,面紅過耳,但他久經大敵,適才這一個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氣,凝神應戰,當下不敢冒進,展開大擒拿手功夫,鎖、錯、閉、分,乘隙劫奪二僮手中兵刃。他在這雙肉掌上下了數十年苦功,施展開了果然不同尋常。但說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敵之時,二僮並未佔到上風,現下加多阮田二人,卻仍舊是戰了個旗鼓相當。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氣連枝,若是北宗折了銳氣,我南宗也無光采。今日之局,縱讓被旁人說個以多勝少,也比落敗好些。」長劍出鞘,一招慧星襲月,人未搶入圈子,劍鋒卻已指向左僮胸口。

  右僮叫道:「你也來了,好啊。」橫劍迴指,點向他的手腕。殷吉一凜,心道:「這兩個孩兒的連環救應,果已練到了出神入化。」手腕一沉,避開了這一劍。避開這一劍並不為難,但他攻向左僮的劍勢,卻也因此而卸。

  大廳上六柄長劍、一對肉掌,打得呼呼風響,一鬥數十合,仍是個不勝不敗之局。陶子安見田青文臉現紅暈,連伸幾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來替你。」當即揮刀上前。曹雲奇喝道:「誰要你討好!」長劍擋開右僮刺來劍招,左手握拳,卻往陶子安鼻上擊去。

  陶子安一笑,滑開三步,繞到了左僮身後。他雖腿上負傷,刀法仍是極為精妙,但二僮的劍術怪異無倫,敵人愈眾,似乎威力愈強。陶子安一面防備曹雲奇襲擊,一面對付二僮出其不意遞來劍鋒,竟爾鬧了個手忙腳亂。

  陶百歲慢慢走近,提著鋼鞭保護兒子。刀光劍影之中,曹雲奇猛地一劍向陶子安劈去。陶百歲怒吼一聲,揮鞭架開,跟著向曹雲奇進招。旁觀眾人見戰局變幻,只得看得面面相覷。

  熊元獻當阮士中下場時見他將鐵盒放在懷內,心想不如上前助戰,混水摸魚,乘機下手,搶奪鐵盒也好,殺了陶氏父子報仇也好,當下叫道:「好熱鬧啊,劉師兄,咱哥兒倆也上!」

  劉元鶴與他自小同在師門,彼此知心,一聽他叫喚,已明其意,雙拐擺動,靠向阮士中身畔。那左僮人小天真,哪裏想到這許多敵手各懷異心,見劉元鶴、熊元獻加入戰團,竟爾先發制人,出劍向兩人直攻。

  田青文極是機伶,見劉熊諸人雖然與兩僮相鬥,目光卻不住往師叔身上瞟去,已知他們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當即叫道:「阮師叔,留神鐵盒。」阮士中久鬥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尋思:「我等九個大人,還打不倒兩個小孩,今日可算是丟足了臉。若是鐵盒再失,以後更難做人了。」微一疏神,只覺一股勁風掠面而過,原來是右僮架開曹雲奇、周雲陽的雙劍後,抽空向他劈了一劍。

  阮士中心中一凜,心道:「左右是沒了臉面。」斜身側閃,手腕翻處,已將長劍拔在手裏。這九人之中,論到武功厲害,原以屬他為首。這時將天龍劍法使將開來,只聽叮噹聲響,陶氏父子、劉熊師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了開去。殷吉護住門戶,退在後面,乘機觀摩北宗劍術的秘奧。

  阮士中見眾人漸漸退開,自己身旁空了數尺,長劍使動時更為靈便,精神一振,踏前兩步,一招巧女紉針,往右僮當頭疾劈下去。這一招快捷異常,右僮手中長劍正與劉元鶴鐵拐相交,一見劍到,急忙矮身相避,只聽刷的一響,他小辮上的那顆明珠被利劍削為兩半,跌在地下。

  雙僮同時變色。右僮叫了聲:「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聲來。田青文心想:「阮師叔也太辣手,何苦去欺侮人家孩子。」只見眼前白影幌動,雙僮交叉移位,叮叮數響,周雲陽與熊元獻的兵刃已被削斷。兩人一驚之下,急忙躍出圈子,但見雙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帳。」右手匕首翻處,叮叮兩響,又已將曹雲奇與殷吉手中長劍削斷,原來他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寶劍。曹雲奇後退稍慢,嗤的一聲,左脅被匕首劃過,腰中革帶連著劍鞘斷為數截。

  右僮右手長劍,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這時他雙劍在手,劍法大異。阮士中又驚又怒,一時瞧不清他的劍路,但覺那匕首刺過來時寒氣逼人,不敢以用劍相碰,只得不住退後。右僮不理旁人,著著進逼。

  左僮與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將餘敵盡數接過,讓兄弟與阮士中單打獨鬥,拆了數招,陶百歲的鋼鞭又被削斷一截。劉元鶴、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繞著圈子遊鬥。殷吉、曹雲奇、周雲陽、田青文四人見阮士中被迫逼到了屋角,已是退無可退,心中都是焦急異常,要待上前救援,卻闖不過左僮那一關。

  寶樹大師在旁瞧著雙僮劍法,心中暗暗稱奇,初時見雙僮與曹雲奇等相鬥,劍術也只平平,但當敵手漸多,雙僮劍上威力竟相應而增。此時亮出匕首,情勢更是大變。左僮長劍連幌,迫得敵對眾人手忙腳亂,一轉眼間,陶子安與劉元鶴的兵刃又被削斷。與左僮相鬥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長劍完好無缺。顯然這並非她功夫獨到,而是左僮感她相贈果子之情,手下容讓。

  阮士中背靠牆角,負隅力戰,只見右僮長劍逕刺自己前胸,當下應以一招懷中抱月。這是一招洗勢。劍訣有云:「高來洗,低來擊,裏來掩,外來抹,中來刺」。這「洗擊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劍術共通的要訣。阮士中見敵劍高刺,以「洗」字訣相應,原本不錯,哪知雙劍相交,突覺手腕一沉,己劍被敵劍直壓下去。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劍術雖精,腕力豈有我強?」當下運勁反擊。右僮右手劍一縮,左手匕首倏地揮出,噹的一聲,將他長劍削為兩截。

  阮士中大吃一驚,立將半截斷劍迎面擲去。右僮低頭閃開,長劍左右疾刺,將他封閉於屋角,出來不得。阮士中嚇得臉都青了。殷吉、曹雲奇、周雲陽一齊大叫,暗器紛紛出手。左僮竄高躍低、右手連揮,將十多枚毒龍錐盡數接去。原來他匕首的柄底裝有一個小小網兜,專接敵人暗器。

第四回 缺回漏目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雖失,拳腳功夫仍極厲害,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掃上半點,受傷就是不輕。這一來,他只有竭力閃避,不敢出手還招。右僮不住叫道:「賠我的珠兒,賠我的珠兒。」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個願意想賠他珠兒,可是一來他無珠可賠,二來這臉子又如何下得來?

  寶樹大師見眼前情勢極是尷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當真惱了,一匕首就會在阮士中心膛上刺個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來的客人,豈能讓對頭的僮僕欺辱!但瞧這兩個孩童的武功甚為怪異,按理自己出手該可取勝,但雙僮的功夫似乎是遇強愈強,若是動手之際突然增強,自己一個應付不了,豈非自取其辱?

  當他沉吟難決之時,阮士中已更形狼狽,但見他衣衫碎裂,滿臉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長劍割了一條條傷痕。他幾次險些兒要脫口求饒,終於強行忍住。右僮只叫:「你賠不賠我珠兒?」

  那長頸僕人走到寶樹身邊,低聲道:「大師,你出手打發了兩個孩兒。」寶樹「嗯」了一聲,心中琢磨未定,忽然嗤的一聲響,雪峰外一道藍燄衝天而起。那長頸僕人知是主人約的幫手到了,心中大喜:「這和尚先把話說滿了,事到臨頭卻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趕到。」忙奔出門去,放籃迎賓。

  那長頸漢子是山莊的管家,姓于,當年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最是精明幹練。他見竹籃吊到山腰,便探頭去望,要瞧瞧來援的是何等英雄人物。初時但見籃中黑黝黝的幾堆東西,似乎並非人形,待吊到臨近,見是幾隻花盆、香爐之類,把吊籃裝得滿滿的,沒一點空隙。于管家大奇:「難道是給主人送禮來了!」

  將箱籠等物搬出後,急忙又把竹籃吊將下去。二次吊上來的是三個女人。兩個四十來歲,都是僕婦打扮。另一個十五六歲年紀,圓圓的一雙大眼,左頰上有個酒窩兒,看模樣是個丫鬟。她不等竹籃停好,立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頭頸長,我聽人說過的。」一口京片子,聲音極是清脆。于管家不喜別人說他頭頸,但見這丫鬟滿臉笑容,倒也生不出氣,只好笑著點了點頭。

  那丫鬟道:「我叫做琴兒。她是周奶媽,小姐吃她奶長大的。這位是韓嬸子。小姐就愛吃她燒的菜。你快放吊籃去接小姐上來。」

  于管家待要詢問是誰家的小姐,琴兒卻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一面在籃中搬出鳥籠、狸貓、鸚鵡架、蘭花瓶等許許多多又古怪又瑣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裏也不閒著,說道:「這山峰真高。唉,山頂上沒甚麼花兒草兒,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歡。于大哥,你整天在這裏住,不氣悶麼?」

  于管家眉頭一皺,心道:「主人正要全力應付強敵,卻從哪裏鑽出這門子囉唆個沒完沒了的親戚來?」問道:「你家貴姓?是咱們親戚麼?」琴兒說道:「你猜猜看,怎麼我一猜就知道你是于大哥,你卻連我家小姐姓甚麼都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說我叫琴兒,擔保你猜不到我叫甚麼?啊,啊,別亂跑,小心小姐生氣。」于管家一獃,卻見她俯身抱起一隻小貓,原來她最後幾句話是跟貓兒說的。

  于管家幫她把吊籃中的物事取將出來。琴兒說道:「啊唷,你別弄亂了,這箱子裏全是小姐的書,這樣倒過來,書就亂啦。唉,唉,不行。這蘭花聞不得男人氣。小姐說蘭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當晚就要謝了。」于管家怔了一怔,忙將手中捧著的一盆蘭花放下,猛聽得背後一人吟道:「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聲音甚是怪異。

  于管家嚇了一跳,急忙回頭,卻見吟詩的是架上那白鸚鵡。他又好氣又好笑,命人放吊籃接小姐上來。

  那奶媽卻說要先開箱子,取塊皮裘在籃中墊好,免得小姐嫌籃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吞的取鑰匙開了箱子,又跟韓嬸子商量該墊銀狐的還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掛念廳上激鬥情勢,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當下向一名僕人囑咐好好迎接小姐,自行奔進廳去。

  他出外迎賓去了好一陣子,廳上相鬥的情勢卻沒多大變動。阮士中仍被右僮逼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為狼狽,左腳鞋子跌落,頭上本來盤著的辮子被割去了半截,頭髮散了開來。曹雲奇、殷吉、周雲陽等已從莊上傭僕處借得兵刃,數次猛撲上前救援,始終被左僮攔住,反而與阮士中越離越遠。劉元鶴等本想乘機劫奪鐵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幾次虧,只得死心,索性退在後面。

  于管家心想:「主人出門時把莊上的事都交給了我,現下賓客在莊上受人如此欺辱,主人顏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這姓阮的。」當下奔到房中取了自己當年使用的紫金八卦刀,轉回大廳,叫道:「小兄弟再不住手,我們雪峰山莊可要無禮了。」

  右僮叫道:「少主人叫我們來下書,又沒叫我們跟人打架。只要賠了我的珠兒,我們就饒他。」說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劍,阮士中左肩頭又被劃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話,只聽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啊唷,別打架,別打架!我就最不愛人家動刀動槍的。」這幾句話聲音不響,可是嬌柔無倫,聽在耳裏,人人覺得真是說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過頭去。

  只見一個黃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膚光勝雪,一泓清水般兩隻眼睛在各人臉上轉了幾轉。這少女容貌也非極美,只是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廳上這些人都是浪跡江湖的武林豪客,陡然間與這樣一個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不自禁的為她一副清雅高華的氣派所懾,各似自慚形穢,不敢褻瀆。

  兩個僮兒人小天真,卻對那少女毫不理會,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間,叮叮噹噹一陣響,又將他們手中兵刃逐一削斷。那少女道:「小兄弟,別胡鬧啦,你把人家身上傷得這個樣子,可有多難看。」右僮道:「他不肯賠我的珠兒。」那少女道:「甚麼珠兒?」右僮劍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邊明珠,哭喪著臉道:「你瞧,是他弄壞的,我要他賠。」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過一看,道:「啊,這珠兒當真好,我也賠不起。這樣罷,琴兒。」她回頭對身後的那丫鬟道:「你取我那對玉馬兒來,給了這兩位小管家。」琴兒心中不願,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這麼小氣。你瞧兩個小管家多俊。佩了玉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兩僮對望了一眼,只見琴兒打開描金箱子,取出一對錦囊來,交給少女。那少女解開錦囊,拿出一隻小小玉馬,馬口裏有絲絛為韁。那少女替右僮掛在腰帶上,把另一隻玉馬遞給了左僮。左僮請個安道謝,接在手裏,只見那玉馬晶瑩光潔,刻工精緻異常,無一絲半點刀鑿之痕,知非凡品,只是未明那少女來歷,心下一時未決,不知是否該當受此重禮。右僮又在牆畔撿起另一半邊珠兒,說道:「我這顆是夜明寶珠,和哥哥的是一對兒。就算有玉馬,總是不齊全啦!」

  那少女一見兩人相貌打扮,已知他兩兄弟相親相愛,毀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於將兩人飾物弄成異樣,配不成對,當下拿起玉馬,將兩個半邊明珠放在玉馬雙眼之上,說道:「我有一個主意,將這對珠兒嵌在玉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馬晚上兩眼放光,豈不好看?」左僮大喜,從辮兒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兩半,說道:「兄弟,咱倆的珠兒和玉馬都一模一樣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連連道謝,又向阮士中請了個安,道:「行啦,您老別生氣。」阮士中滿身血污,心中惱怒異常,卻又不敢出聲罣罵。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正要走出。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謝姑娘厚賜,不敢請問姑娘尊姓,主人問起,好有對答。」那少女道:「你家主人是誰?」左僮道:「家主姓胡。」那少女一聽之下,登時臉上變色,道:「原來你們是雪山飛狐的家僮。」兩僮一齊躬身道:「正是!」那少女道:「我姓苗,你家主人問起,就說這對玉馬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的女兒給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眾人都知金面佛威名赫赫,想不到他的女兒是這樣一個婀娜靦腆的少女。瞧她神氣,不是公侯豪門的小姐,就是世代書香人家的閨女,哪裏像是江湖大俠之女。雙僮互相對望一眼,齊齊把玉馬放在几上,一言不發的轉身出廳。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語。琴兒歡天喜地的收起玉馬,說道:「小姐,這兩位孩兒不識好歹,小姐賞賜這樣好的東西,他們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別多說啦,也不怕人家笑咱們寒蠢。」

  寶樹大師越眾而前,朗聲說道:「原來姑娘是苗大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大師法號可是上「寶」下「樹」?家嚴囑晚輩向大師請安。」寶樹笑道:「不敢當。原來苗大俠也曾齒及賤名。姑娘芳名是甚麼?」那少女道:「晚輩小名若蘭。各位請寬坐,晚輩要進內堂拜見伯母。」說著向群豪斂衽行禮。

  眾人震於她父親的名頭,哪裏敢有絲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還禮,心中都想:「這位姑娘沒半點仗勢欺人的驕態,當真難得。」苗若蘭待眾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這才入內。只見大門外進來七八個家丁僕婦,都是服飾光鮮,抬著鋪蓋箱籠等物,看來都是跟來服侍苗小姐的。

  陶百歲、陶子安父子對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見這一批人,定然當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屬,勢必動手行劫,這亂子可就闖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並非真欲傷他,每道傷口都只淺淺的劃破皮肉,並無大礙。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創藥給他止血。阮士中撕開左胸衣襟,讓田青文裹傷,忽然噹啷一響,那隻鐵盒落在地下。群豪不約而同的一齊躍起,各出兵刃,都來搶奪鐵盒。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劃了個圈子,擋開眾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剛觸到盒面,突覺一股大力在自己肩頭一撞,身不由主的跌開數步,待得站定身子抬起頭來,只見鐵盒已捧在寶樹大師手中。群豪都怕他本領了得,只眼睜睜的望著他,沒人敢開口說話。

  隔了片刻,曹雲奇道:「大師,這鐵盒是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請予賜還。」寶樹笑道:「你說這是天龍門的鎮門之寶,那麼盒中是何寶物,這寶物是何來歷,你是天龍掌門,想必知道了。你只要說得明白,那就請取去。」說著雙手托了鐵盒,向前一伸。

  曹雲奇滿臉通紅,雙手伸了一半,不敢去接鐵盒,又不好意思縮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原來他只見師父田歸農鄭重其事的護守鐵盒,卻從未見他打開過盒蓋,別說寶物來歷,連是甚麼寶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雖是天龍門的前輩高手,亦是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周雲陽忽道:「咱們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寶刀。」

  周雲陽在天龍門中論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來不得師父寵愛,為人又非幹練,突然說出這句話來,阮士中等都是一驚,心想:「你知道甚麼?乘早別胡說八道。」哪知寶樹卻道:「不錯,是一柄寶刀。你可知道這寶刀原來是誰的?為甚麼落入天龍門手中?」

  阮士中等不料他居然一語中的,無不大為詫異,一齊相望,等他再說。卻見他青白色的臉上紅了一紅,隨即轉青,悻悻的道:「這是我天龍門祖傳下來的,誰得了寶刀,誰就做掌門。」

  寶樹搖頭道:「不對,不對!我料你們也不會知道。」周雲陽道:「難道你就知道了?」寶樹道:「二十年前,我曾聽此間莊主說過這回事。雪山飛狐與此間莊主的爭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間若非有這些瓜葛,老衲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龍群豪、陶氏父子、劉熊師兄弟等吃了一驚,心想:「這老和尚果然不懷好意,原來也想劫奪這盒中寶刀。咱們今日身陷絕地,那可是有死無生了。」眾人想到此處,只聽刷的一聲,一個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陣響聲過去,群豪各執兵刃將寶樹圍住。阮士中等兵刃被雙僮削斷,也俯身把斷刀斷劍搶在手裏。

  寶樹在人叢中緩緩轉了個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衲動手麼?」群豪怒目而視,無人接口。劉元鶴躍後數步,叫道:「大夥兒齊上,先殺老和尚。咱們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群豪都感在這山上坐立不安,一聽劉元鶴的話,正要一湧而上。忽聽門外砰的一聲巨響,似是開了一砲。眾人愕然相顧,隔了片刻,于管家匆匆從外奔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

  眾人一齊望著他,只見他臉上神色極是鄭重。曹雲奇首先叫了起來:「雪山飛狐到了麼?」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們上下山峰的長索和絞盤教人家毀了。」眾人嚇了一跳,七嘴八舌的道:

  「那怎麼會?」

  「沒第二條索兒了麼?」

  「有沒別的法兒下去?」

  于管家道:「峰上就只這條長索,小人一時不察,給飛狐手下那兩個僮兒毀了。」寶樹變色道:「怎麼毀的?」

  于管家道:「弟兄們縋了那兩個僮兒下峰,都進屋休息,忽然聽到爆炸之聲,搶出去一看,那絞盤和長索已炸得粉碎。定是這兩個僮兒在絞盤中放了炸藥,將藥引通下山峰,點了火燒上來。」眾人獃了一獃,搶出門去,果見絞盤炸成了碎片,長索東一段西一段散得滿地。幸好絞盤旁的漢子都已走開,無人死傷。

  殷吉問寶樹道:「大師,飛狐此舉有何用意?」寶樹道:「那有甚麼難猜?他要咱們盡數餓死在這峰上。」殷吉道:「咱們與他無怨無仇。」寶樹道:「他可與此間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說,鐵盒在你們手裏,那就是與他結上了梁子。」

  眾人都是不寒而慄,默默跟著寶樹回進大廳,只見苗若蘭已從內堂出來,說道:「大師,飛狐行使奸計,要將咱們困死在這兒?」寶樹沉著臉道:「正是。大夥兒同舟共濟,且想個法兒怎麼下峰。」苗若蘭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內就會上峰,自能救咱們下去。」眾人在想,金面佛苗人鳳的女兒在此,他豈能袖手不顧?不由得都略略寬心。

  寶樹卻搖頭道:「苗大俠雖然武功蓋世,但這雪峰壁立千仞,一時間怎能上來?」苗若蘭道:「既有人能上來建了莊子,我爹爹怎麼上不來?」寶樹道:「夏天峰上冰融雪消,上來不難。此時正當嚴寒,要待雪消,至少還得三個月。管家,這山上貯備了幾個月糧食?」于管家道:「下山採購糧食的管家預計後日能回。此間所貯糧食本來尚可用得二十多天,現下添了各位賓客與苗小姐帶來的管家使女,算來只有十日之糧了。」

  眾人臉上變色,默然不語,心中都在咒罵雪山飛狐歹毒。苗若蘭忽道:「若是大家終於不免餓死,也得知道個緣由。大師,到底雪山飛狐跟咱們有何仇怨?他有甚麼本事,教此間主人這生忌憚?這鐵盒又有甚麼干係?」

第五回 舟中喋血


  這一問代眾人說出了心頭之話。群豪捨命爭奪鐵盒,有人還因此喪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寶之外,沒有一個說得出原委,當下一齊望著寶樹,盼他解釋。

  寶樹道:「好,事已至此,急也無用。大家開誠佈公說個明白,齊心合力,也許能籌得下山之策,若是自相火併殘殺,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飛狐的奸計。」群豪轟然稱是,團團坐下。此時山上寒氣漸增,于管家命人在爐中升起一堆猛火。各人靜聽寶樹說話。

  寶樹端起蓋碗,喝了一口茶,先讚聲:「好茶!」這才說道:「此事當真說來話長。咱們先看看盒中的寶刀可好?」眾人一齊叫好。寶樹將鐵盒遞給曹雲奇,說道:「閣下是天龍北宗掌門,請打開給大家瞧瞧。」

  曹雲奇想起陶子安曾從盒中射出短箭,傷人性命,只怕鐵盒內更藏有甚麼暗器,雙手將盒子接過,卻不敢去揭盒蓋。寶樹微笑望著他,一語不發。眾人見那盒子鐵鏽斑斕駁雜,腐蝕得凹凹凸凸,顯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卻也不見有何異處。曹雲奇心想:「我若不敢動手開盒,豈不教陶子安這賊小覷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蓋。哪知一揭之下,盒蓋紋絲不動。他凝目一看,盒上並無鎖孔鈕絆,不知何以竟揭它不開。當下雙手加勁,那鐵盒宛似用一塊生鐵鑄成,全無動靜。

  田青文見他脹得滿臉通紅,知道盒中必有機括,如此蠻開硬揭非但無用,只怕反而受傷,低聲道:「周師哥,你來開罷。」周雲陽神色躊躇道:「我——我不知——」田青文接過鐵盒,放在他的手中,柔聲道:「我知道你會的。」周雲陽推辭不得,將鐵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蓋,不向上揭,反而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又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啪的一聲,盒蓋彈了開來。

  阮士中與曹雲奇同時向他橫了一眼,心中嘀咕:「他怎能識得開啟此盒?」立即轉頭望盒,只見盒中果然是一柄單刀,套在鞘中。

  寶樹伸手拿起單刀,指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眾位請看。」只見那刀鞘上生滿銅綠鐵鏽,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把舊刀,鞘身刻著兩行字道:

  「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

  這十四個字極為平易淺白,卻自有一股豪意俠氣,躍然而出。

  寶樹道:「各位可知這十四個字的來歷麼?」眾人都道:「不知。」寶樹道:「這是李闖王所下的軍令,這一柄刀,就是李闖王當年指揮百萬大軍、轉戰千里的軍刀。」

  眾人一聽,一齊離席而起,望著寶樹,心中都是將信將疑。此時距李闖王已有一百餘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闖王的聲威仍是顯赫無比。

  寶樹橫捧單刀,說道:「各位若是不信,請看此面。」說著將刀鞘翻了過來。只見這一面刻著闖王李三個大字,群豪俱各驚服。

  寶樹又道:「當年九十八寨響馬、二十四家寨主結義起事,群推李自成為大元帥,稱為闖王,轉戰十餘載,終於攻破北京,建大順國號。崇禎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漢奸吳三桂賣國,引清兵入關,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英雄,未有如闖王這般成大事的。」他嘆了一口氣道:「唉,只可惜他做不到一個多月皇帝。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闖王破北京,四月十二日出京迎戰清兵,月底兵敗西奔。這江山從此淪入異族之手,我大漢百姓受難無窮。」︵闖王破北京原委詳見拙作《碧血劍》第五集。︶

  劉元鶴向他瞪了一眼,心道:「這和尚好大膽,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寶樹緩緩還刀入盒,說道:「闖王與吳三桂大戰時中箭重傷,自河南退到湖廣,將士自相殘殺,部屬星散。後來一路退到武昌府通山縣九宮山,敵兵重重圍困,數次衝殺不出,終於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蘭望著盒中軍刀,想像闖王當年的英烈雄風,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敗身死,又自黯然。

  寶樹道:「闖王身邊有四位衛士,個個武藝高強,一直赤膽忠心的保他。這四位衛士一個姓胡,一個姓苗,一個姓范,一個姓田,各有各的絕藝,軍中稱為胡苗范田。」殷吉、田青文等心思機敏,一聽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這四位衛士必與今日之事有重大關連。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蘭一眼,只見她拿著一根撥火棒輕輕撥著爐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臉頰被火光一映,微現紅暈。

  寶樹的目光卻盯在劉元鶴臉上,聲音突轉嚴峻,說道:「這四大衛士跟著闖王出生入死,不知經歷過多少艱險,也不知救過闖王多少次性命。闖王自將他們待作心腹。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強,人最能幹,闖王軍中稱他為飛天狐狸!」眾人聽到這裏,不由自主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寶樹不理眾人,自管自說他的故事:「闖王被圍在九宮山上,危急萬分,眼見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腳,就被敵軍截住殺害,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的三名衛士在黑夜中衝出去求救。那姓胡的孤身留下保衛闖王。哪知等到苗范田三衛士從三處領得援軍前來救駕,闖王卻已被害身死了。

  「三衛士大哭了一場,那姓田的當場就要自刎殉主。但另外兩名衛士說道:該當先報這血海深仇。三人在九宮山四下裏細細打聽闖王當日殉難的詳情,看來那姓胡的衛士似乎尚在人間。三人心想此人武藝蓋世、足智多謀,若得有他主持,闖王大仇可復。當下分頭探訪他的下落。」

  寶樹喝了一口茶,接著道:「武林中故老相傳,只因這番找尋,生出一場軒然大波。苗范田三位日後將當時情景,都詳詳細細說給了自己的兒子聽,並立下一條家訓,每一代都須將這番話傳給後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孫,世世代代不忘這件事。」他說到這裏,眼望苗若蘭道:「老衲是外人,只知道個大略。苗姑娘若肯給咱們說說這故事,定比老衲說的強得多。」

  苗若蘭眼睛望著火盆,說道:「當我七歲那一年,有一晚見爹爹在磨洗一柄長劍。我說我怕刀劍,要爹爹收起了別玩。爹說這柄劍還得殺一個人,才能收起永遠不用。我摟住他脖子,求他不要殺人,他就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他說許多許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窮得沒飯吃、沒衣穿,大家只好拿樹皮草根來吃。很多人都餓死了,做媽媽的沒飯吃,生不出奶,許多小孩子也都在媽媽懷裏餓死了。可是官府還是要向老百姓徵糧,財主還要向窮人逼租逼債。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許多人給官府殺了,給財主捉去關起來。爹爹教我唱了一個歌兒,說是那時候一位文武雙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唸出來啊?」

  眾人齊聲道:「請姑娘唸。」寶樹聽她說「文武雙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將李岩,只聽她唸道:

  「年來蝗旱苦頻仍,嚼嚙禾苗歲不登。米價升騰增數倍,黎民處處不聊生。

  草根木葉權充腹,兒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塵飛爨絕煙,數日難求一餐粥。

  官府徵糧縱虎差,豪家索債如狼豺。可憐殘喘存呼吸,魂魄先歸泉壤埋。

  骷髏遍地積如山,業重難過飢餓關。能不教人數行淚?淚灑還成點血斑。」

  此時正當乾隆中葉,雖稱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災旱災,生民疾苦,比之歌中所述,其實也好不了多少。

  眾人聽她一字一句,唸得字正腔圓,聲音充滿了淒楚之情,想起自己在江湖上的所見所聞,都不禁聳然動容。

  苗若蘭道:「我爹爹說,到後來老百姓實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終於有一位大英雄出來,領著他們打到北京。但可惜這位英雄沒多久就給奸人害死。他手下的三位衛士於是去找尋另一個衛士,想請他出個主意,給這位大英雄和天下的老百姓報仇。

  「這時候異族人來做了皇帝,到處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這三個衛士沒法安身,只得喬裝。一個扮成賣藥的江湖郎中,一個扮成叫化子,另一個力氣最大,就扮成了腳伕。他們和那第四個衛士是結義兄弟,數十年來同甘共苦,真比親兄弟還要好。他們時時刻刻想念他,但找了七八年沒半點音訊,想來他一定是在保護那位大英雄的時候戰死了,三個人都是十分傷心。」

  眾人聽她說話的語氣聲調,就似是給小孩子講故事一般,料是學著當年父親的口吻,都想金面佛是當代大俠,原來對女兒卻是這般溫柔慈愛。只聽她說道:「再過幾年,他們決定不再尋訪這位義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說害死大英雄的那個漢奸現在封了王,在雲南享福,決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義兄報仇。於是三個人動身到雲南去。」劉元鶴、熊元獻師兄弟對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說的漢奸,就是爵封平西王的吳三桂。

  苗若蘭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漢奸所居的五華宮前後探訪明白,到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帶了兵刃暗器,越牆進宮。那大漢奸防備得非常周密,三個人剛到寢宮外面,就給侍衛發覺了。那三人武藝高強,一動手,宮中二十多個侍衛或死或傷,阻擋不住,終於被他們衝進了寢宮。眼見那大漢奸逃走不了,哪知旁邊突然閃出一人,擋在大漢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人就是他們尋訪了十年的義兄。這人武功比他們高,保護著大漢奸,不許三人殺他。三個人又驚又怒,和他動起手來。不久外面又湧進數十名侍衛,三人寡不敵眾,只得逃走。那位扮成腳伕的衛士卻失手被擒。

  「大漢奸親自審問。腳伕公公自然一句話不說,被大漢奸打折了雙腿,關在牢裏。那個義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來。腳伕公公與郎中公公、化子公公會面後,三個人抱頭痛哭,真想不到這個結義兄長居然會變節投敵。三人暗中再一打聽,竟查出一件更教人痛恨萬分的事來,原來這義兄在三人下山求救之後,等了幾天不見援兵,竟親手將大英雄害死,向漢奸投降。那漢奸封了他一個大官,現在已做到提督。」

  眾人聽到這裏,臉上一齊變色。他們都曾聽說闖王是在九宮山被手下叛軍所害,卻不知兇手竟是他的心腹衛士。苗若蘭嘆了一口氣,說道:「三個人訪查確實,決意去跟他算帳。只是三人本就難以勝他,現下腳伕公公受了傷,更是不能敵。正在躊躇,忽然那義兄派人送來一封信,約三人三月十五晚間在滇池飲酒。

  「三人知他必有詭計,但想他對三人的住處動靜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處他大權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是龍潭虎穴,也只好去闖。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帶兵刃,到滇池邊赴約。只見他早在那裏等候,孤身一人,並沒帶親隨衛兵,穿的也只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當年四人同在軍中時所穿的一樣。四人在小酒店裏買了些熟肉、燒雞、饅頭,打了十幾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賞月飲酒。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說些少年時同在軍中的豪事勝概。那三人見他絕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說。但見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見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們久別重逢,我今日好歡喜啊!』」

  這樣一句豪氣奔放的話,從一個溫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說出來,未免顯得有點不倫不類,可是眾人為故事中四個人當時外張內弛的情勢所懾,皆未在意。只聽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大官,身享榮華富貴,自然歡喜。只不知元帥爺現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後來做了皇帝,不過四個衛士一直叫他作元帥爺。

  「那義兄嘆了口氣道:『唉,元帥爺定然寂寞得緊。待此間大事一了,我就指點三位兄弟去見他。』三人一聽,個個怒氣衝天,心道:『好哇,你還要殺害我們三人,叫我們去陰世去和元帥爺相會。』腳伕公公伸手入懷,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個眼色,提起酒壺向義兄斟了杯酒。說道:『那日九宮山頭別後,元帥爺到底怎樣了?』那義兄雙眉一揚,道:『今日約三位兄弟來此,就是要說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後一指,叫道:『咦,那是誰來了?』

  「那義兄回過頭去看,叫化公公與郎中公公雙刀齊出,一刀砍斷了他的右臂,一刀斬在他背心,深入數寸。那義兄大叫一聲,回過頭來,倏伸左臂,將兩人刀子奪下,拋入了滇池之中,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臉色蒼白,喝道:『咱們四人義結金蘭,幹麼施暗算害我?』郎中公公被他這一抓,登時動彈不得。腳伕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帥爺,賣主求榮,還有臉提到義氣兩字?』

  「那義兄陡起一腳,將他手中刀子踢飛,大笑道:『好,好!有義氣,有義氣。』三人見他一臂被斬,身受重傷,竟然還是如此神勇,不禁都驚得獃了。那義兄笑聲甫畢,忽然流下淚來,說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隨即放鬆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忽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驚人,那義兄『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忽地提起左掌,擊在船舷之上,只擊得木屑紛飛,船舷缺了一塊。他苦笑道:『我雖受重傷,要殺卻你們,仍是易如反掌。但你們是我好兄弟,我怎捨得啊!』

  「那三人一齊退在船梢,並肩而立,防他暴起傷人。那義兄嘆道:『今日之事,千萬不可洩露。若是給我兒子知道,你們三個不是他的對手。我當自刎而死,以免你們負個戕害義兄的惡名。』說著抽出單刀,在頸中一割,一跤俯跌下去。腳伕公公心中忽然不忍,搶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義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帥爺的軍刀大有關係,他——他老人家是在石門峽——』這句話沒說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著他的屍身,又是難過,又是痛快,只見他用來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個字,認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軍刀了。」

  眾人聽到此處,眼光一齊轉過去望著寶樹手中的那柄單刀。劉元鶴忽然搖頭道:「我不信。」陶百歲怒喝:「你知道甚麼?」劉元鶴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殺人如麻,怎麼會下這十四字軍令?」眾人愕然不知所對,于管家接口道:「闖王殺人如麻,是誰見來?」劉元鶴道:「人人都這般說,難道是假?」于管家道:「你們居官之人,自然說他胡亂殺人。其實闖王為民請命,殺的只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殺一人如殺我父』之令,是不許部屬妄殺一個好人,這話一些兒也不錯。」劉元鶴欲待再辯,但見他英氣逼人,頓然住口不說。熊元獻意欲打開僵局,道:「苗姑娘,後來怎樣?請你說下去。」

  苗若蘭道:「腳伕公公說道:『他說元帥爺在石門峽,那是甚麼意思?』郎中公公道:『難道他說元帥爺葬在石門峽?』叫化公公搖頭道:『這人奸惡之極,臨死還要騙人。』原來大英雄死後,那漢奸將他的遺體送到北京去領賞,皇帝將他首級掛在城門上號令示眾。三名衛士冒了奇險將首級盜來,早已葬在一個險峻萬分、人跡不到的處所。那義兄說他在石門峽,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殺了義兄後,又去行刺那個漢奸,但那漢奸防範周密,數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們大義殺兄的事卻在江湖上傳開來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漢聽到,都翹起大拇指,讚一聲:『殺得好!』這消息傳到了那義兄的家鄉,他兒子十分悲傷,就趕到昆明來替父親報仇。」

  寶樹接口道:「那做兒子的這就不是了。雖然古語說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親做了奸惡之事,人人得而誅之,這仇不報也罷。」苗若蘭道:「我爹當時也這樣說,可是那兒子卻不是這麼想。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廟之中找到三人。那三人一見到他,臉色大變,當即動起手來。這兒子武功得到父親真傳,那三人果然不是他的對手,鬥了不到半個時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兒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恥負辱,甘願背一個賣主求榮的惡名,你們哪裏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們和我爹爹結義一場,今日饒了你們性命。快快回家去理後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當來登門拜訪。』他說完這番話後,奪了那大英雄的軍刀,揚長而去。

  「這時已是隆冬,那三人當即北上,將三家的家屬聚在一起,詳詳細細的將當日舟中喋血之事說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護大漢奸,自己又做異族人手下的大官,還能有甚麼深意?他兒子強辭狡辯,說出來連小孩子也騙不過。』江湖朋友得到訊息,紛紛趕來仗義相助,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兒子果然孤身趕到。」

  田青文忽然輕輕說道:「今日也是三月十五。」她這句話聲音輕微,但眾人聽了,心中都是不由得一震,隨即想到余管家曾說,那雪山飛狐今日也要孤身前來尋仇,苗若蘭所說的,已是百餘年前之事,難道兩者之間,竟有甚麼關連麼?

  眾人眼望苗若蘭,等她繼續述說,卻見琴兒捧了一個套著錦緞套子的白銅小火爐,放在她的懷裏。苗若蘭低聲道:「給我點一盤香。」琴兒答應了,不一會捧來一個白玉香爐,放在小姐身旁的几上。只見一縷青煙,從香爐頂上彫著的鳳凰嘴中裊裊吐出,隨即聞到淡淡的幽香,似蘭非蘭,似麝非麝,胸中甚是舒泰。苗若蘭卻道:「我一個兒在房中,可以點這素馨,這裏人多,怎麼又點這個?」

  琴兒笑道:「我當真糊塗啦。」捧起香爐,去換了一盤香出來。

  苗若蘭道:「這裏風從北來,北邊雖然沒窗,但山頂風大,總有些風兒漏進來。你瞧這香爐放對了麼?」琴兒一笑,將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給小姐泡了一杯新茶,這才走開。

  眾人都想:「金面佛苗人鳳枉稱一代大俠,卻把個女兒嬌縱得這般模樣。」只見她慢慢拿起蓋碗,揭開蓋子瞧了瞧碗中的茶葉與玫瑰花,輕輕啜了一口,緩緩放下,眾人只道她要說了,哪知她道:「我有些兒頭痛,要進去休息一會,諸位伯伯叔叔請寬坐。」說著站起身來,入內去了。

  眾人相顧啞然,曹雲奇第一個忍耐不住,正要發作,田青文向他使個眼色。曹雲奇話到口邊,又嚥了下去。苗若蘭進去不久,隨即出來,只見她換了一件淡綠皮襖,一條灰色百摺裙,臉上洗去了初上山時的脂粉,更顯淡雅宜人,風致天然。原來她並非當真頭痛,卻是去換衣洗臉。

  琴兒跟隨在後,拿了一個銀狐墊子放在椅上。苗若蘭慢慢坐下,這才啟朱唇、發皓齒,緩緩說道:「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裏大開筵席,請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傑,靜候那義兄的兒子到來。喝酒喝到初更時分,只聽得托的一聲響,筵席前多了一人。廳上好手甚多,卻沒一個瞧清楚他是怎麼進來的。只見他約莫二十歲上下年紀,身穿粗布麻衣,頭戴白帽,手裏拿著一跟哭喪棒,背上斜插單刀。他不理旁人,逕向郎中、叫化、腳伕三位公公說道:『三位叔父,請借個僻靜處所說話。』

  「三位公公尚未答話,峨嵋派的一位前輩英雄叫道:『男子漢大丈夫,有話要說便說,何須鬼鬼祟祟?你父賣主求榮,我瞧你也非善類,定是欲施奸計。三位大哥,莫上了這小賊的當。』只聽得啪啪啪、啪啪啪六聲響,那人臉上吃了六記耳光,哇的一聲口吐鮮血,數十枚牙齒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齊站起,驚愕之下,大廳中百餘人竟爾悄無聲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創,嚇得話也說不出口。那兒子縱上前去打人時群豪並未看清,退回原處時仍是一幌即回,這一瞬之間倏忽來去,竟似並未移動過身子。那三位公公與他父親數十年同食共宿,知道這是他家傳的百變鬼影之技,只是他青出於藍,似乎猶勝乃父。那兒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廟中何必放手?現下我有幾句要緊話說,旁人聽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錯。那郎中公公當下領他走進內堂的一間小房。大廳上百餘位英雄好漢停杯相顧,側耳傾聽內堂動靜。約莫過了一頓飯功夫,四人相偕出來。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個四方揖,說道:『多謝各位光臨,足見江湖義氣。』群雄正要還禮,卻見他橫刀在頸中一劃,登時自刎而死。群雄大驚,待要搶上去救援,卻見叫化公公與腳伕公公搶過刀來,先後自刎。這個奇變來得突然之極,群雄中雖有不少高手,卻沒一個來得及阻攔。那義兄的兒子跪下來向三個屍體拜了幾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單刀,一躍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賊!』紛紛上屋追趕,但見微風動樹,明月在天,那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親的屍身,放聲大哭。群雄探詢三人的家屬奴僕,竟沒一個,得知這四人在密室中說些甚麼,更不知那兒子施了甚麼奸計,逼得三人當眾自殺。群雄見這三位英雄屍橫當地,個個氣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報仇。

  「只是那兒子從此銷聲匿跡,不知躲在何處。那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撫養成人。得從名師,都學成一身驚人的武功。群雄憐他們的父親仗義報主,卻落得慘遭橫禍,是以各傳絕藝。三家子女博採眾師之長,到後來融會貫通,卓然各自成家。」她說到這裏,輕輕嘆了口氣,喟然道:「他們武功越強,報仇之心愈切。這武功到底對人是禍是福,我可實在想不明白。」

  寶樹見她望著爐火只是出神,眾人卻急欲傾聽下文,於是接口道:「苗姑娘這故事說得極是動聽。她雖不提名道姓,各位自亦知道故事中的義兄是闖王第一衛士飛天狐狸,那郎中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腳伕公公姓田。三家後人學得絕技後各樹一幟,苗家武功稱為苗家劍,姓范的成為興漢丐幫,姓田的到後來建立了天龍門。」阮士中、殷吉等雖是天龍前輩,但本門的來歷卻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慚愧。

  寶樹又道:「這苗范田三家後代,數十年後終於找到了那姓胡的兒子。此時他精力就衰,武功已遠遠不及當年,當被三家逼得自殺。從此四家後人輾轉報復,百餘年來,沒一家的子孫能得善終,我自己就親眼見過這四家後人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

  苗若蘭抬起頭來,望著寶樹道:「大師,這故事我知道,你別說了。」寶樹道:「這些朋友們卻不知道,你說給大夥兒聽罷。」苗若蘭搖頭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說了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後,接著又說了一個故事。他說為了這件事,他迫得還須殺一個人,須得磨利那柄劍。只是這故事太悲慘了,我一想起心裏就難受,真願我從來沒聽爹說過。」她沈默了半晌,道:「這件事發生的時候,還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個可憐的孩子怎樣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她所說的「可憐孩子」是甚麼人,又怎與眼前之事有關?眾人望望苗若蘭,又望望寶樹,靜待兩人之中任誰來解開這個疑團。忽然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個僕人說道:「小姐,你好心有好報,那個可憐的孩子想來定是好好活著。」聽他話聲音,甚是嘶啞。

  眾人一齊轉頭望他,只見,這僕人頭髮蒼蒼,年紀已老,缺了一條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盤,一個大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到左邊嘴角。眾人心想:「此人受此重傷,居然還能挨了下來?實是不易。」苗若蘭嘆道:「我聽了爹爹講的故事之後,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爺保佑這孩子長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學武,要像我這樣,一點武藝也不會才好。」

  眾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這副文雅秀氣的樣兒,自是不會武藝,但她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大俠的愛女,難道她父親竟不傳授一兩手絕技給她?」苗若蘭一見眾人臉色,已知大家心意,說道:「我爹說道,百餘年來,胡苗范田四家子孫怨怨相報,沒一代能得善終,任他武藝如何高強,一生不是忙著去殺人報仇,就是防人前來報仇。一年之中,難得有幾個月安樂飯吃,每每到了七八十歲的高齡,還是給仇家一刀殺死。學了武藝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禍。所以我爹立下一條家訓,自他以後,苗門的子孫不許學武。他也絕不收一個弟子。我爹說道:縱然他將來給仇人害死,苗家子弟不會武藝,自然無法給他報仇,那麼這百餘年來愈積愈重的血債,愈來愈是糾纏不清的冤孽,或許可因此而一筆勾銷了。」

  寶樹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俠竟能如此大徹大悟,甘願讓蓋世無雙的苗家劍絕技自他而絕,這雖是武林的大損失,卻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蘭見那臉有刀疤的僕人目中發出異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寶樹道:「我進去歇歇,大師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說著歛衽行禮,進了內堂。寶樹道:「苗姑娘心地仁柔,不忍再聽此事,她既有意避開,老衲就跟各位說說。」

第六回 斗室密談


  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過幾個時辰,日未過午,但各人均已經歷了許多怪異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團,都是急欲明白真相,當下聽寶樹說道:「自從闖王的四大衛士相互仇殺以後,四家子孫百餘年來相斫不休。只是那姓胡的賣主求榮,為武林同道所共棄,所以每次大爭鬥,胡家子孫勢孤,十九落在下風。可是胡家的家傳武功,確當真厲害無比,相隔三四十年,胡家每每有一兩個傑出的子弟出來為上代報仇,不論是勝是敗,總是掀起一片的腥風血雨。

  「苗范田三家雖然人眾力強、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襲擊,令人防不勝防。康熙年間,苗范田三家為了爭奪掌管闖王的軍刀,暗中不和,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對武功極高的兄弟。他們一口氣傷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請江湖好手,才齊心合力的殺了胡氏兄弟。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傑聚會洛陽,結盟立誓,從此闖王軍刀由天龍門田氏執掌,若是胡家後人再來尋釁生事,由天龍門田氏拿這軍刀號召江湖好漢,共同對付。天下英雄只要見到這柄軍刀,不論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擱下了應召赴義。

  「這件事過去了近百年,後人也漸漸淡忘了。只是天龍門的掌門人對這柄寶刀始終十分重視。聽說天龍門後來分為南宗北宗,兩宗每隔十年,輪流掌管,阮師兄、殷師兄,老衲說得可對麼?」阮士中和殷吉齊聲道:「大師說的不錯。」寶樹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龍門的門人都道這是本門的鎮門之寶,這柄寶刀到底來歷如何卻已極少有人考究,這原也難怪。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曹世兄。」曹雲奇大聲道:「甚麼事?」寶樹道:「老衲曾聽人說道,天龍門新舊掌門交替之時,老掌門必將此刀來歷說與新掌門知曉,怎麼世兄榮為掌門,竟然不知,難道田歸農老掌門忘了這一條門規麼?」曹雲奇脹紅了臉,待要說話,田青文接口道:「寒門不幸,先父謝世之際,甚是倉卒,來不及跟曹師哥詳言。」寶樹道:「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是第二次瞧見,首次見到,屈指算來,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那位苗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她說那場慘事發生在她出世之前的十年,那麼這和尚見到此刀,必與苗姑娘所說的事有關了。」

  只聽寶樹說道:「那時候老衲尚未出家,在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行醫為生。滄州民風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學過三拳兩腳,老衲做的是跌打醫生,得先師傳授,也學過一點武藝。那小鎮地處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點兒醫道勉強餬口,自然養不起家,說不上娶妻生子。那一年臘月,老衲喝了三杯淡酒,正自擁被孤眠,忽聽得碰碰碰一陣響,有人用力打門。

  「屋子外北風颳得正緊,我炕裏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實在不想起來,但敲門聲越來越響,還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關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開門,瞧來就要破門而入。我不知出了甚麼事,急忙披衣起來。剛拔開門閂,砰的一響,大門就被人用力推開,若不是我閃避得快,額角準教大門給撞一個老大疙瘩。只見火光一幌,一條漢子手執火把,撞了進來,叫道:『大夫,請你快去。』

  「我道:『甚麼事?閣下是誰?』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話,左手一揮,噹的一響,在桌上丟了一錠大銀。這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重,我在鄉下給人醫病,總是幾十文幾百文的醫金,哪裏見過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隻大元寶的?心中又驚又喜,忙收了銀子,穿衣著鞋,那漢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見他神情粗豪,一副會家子的模樣,只是臉帶憂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鈕,一手替我挽了藥箱,一手拉了我左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門。』他道:『給偷了甚麼,都賠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到了平安客店。那是鎮上只此一家的客店,專供來往北京的驢夫腳伕住宿,地方雖不算小,可是又黑又髒。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這種地方歇足?念頭尚未轉完,他已拉著我走進店堂。大堂上燭火點得明幌幌地,站著四五個漢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來啦!』大堂上各人臉現喜色,擁著我走進東邊廂房。

  「我一進門,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炕上並排躺著四個人,都是滿身血污。我叫那漢子拿燭火移近細看,才見那四人都受了重傷,或臉上受到刀砍,或手臂被斬去一截。我道:『怎麼傷成這樣子?給強人害的麼?』那漢子厲聲道:『你快給他們治傷,另有重謝。可不許多管閒事,亂說亂問。』我心道:『好傢伙,這麼兇!』但見他們個個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帶兵刃,不敢再問,替四人上了金創藥,止血包紮定當。

  「那漢子道:『這邊還有。』領我走到西廂,炕上也有三個受傷的躺著,其中一個還是婦人。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傷。我給上藥止了血,又給他們服些寧神減疼的湯藥,七個人先後都睡著了。那幾個漢子見我用藥有效,對我和顏悅色,不再如初時那般兇狠。他們叫店伴在東廂房用門板給我搭一個床,以防傷者有甚麼變化,隨時可以醫治。

  「睡到雞鳴時分,門外馬蹄聲響,奔到店前,店中的漢子一齊出去迎接。我裝睡偷看,只見進來兩人,一個叫化子打扮,雙目炯炯有神,另一個面目清秀,年紀不大。這兩人走到炕邊察看傷者,受傷的人急忙忍痛坐起,對兩人極是恭敬。我聽他們叫那化子為范幫主,叫那青年為田相公。」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向田青文道:「我初見令尊的時候,姑娘還沒出世呢。令尊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他那副果斷幹練的模樣,今日猶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兒一紅,垂下了頭。

  寶樹道:「沒受傷的幾個漢子之中,有一人低聲說道:『范幫主,田相公,張家兄弟從關外一路跟隨這點子夫妻南來,查得確確實實,鐵盒兒確是在那點子身上。』」眾人聽到「鐵盒兒」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說到正題啦。」寶樹道:「范幫主點了點頭,那漢子又道:『咱們都候在唐官屯接應,派人給您兩位和金面佛苗大俠送信。哪知給那點子瞧破了,他一人攔在道上,說道:「我跟你們素不相識,一路跟著我作甚?你們是苗范田三家派來的是不是?」張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點子臉一沉,夾手將張大哥的刀奪了去,折為兩段,拋在地下,說道:「我不想多傷人命,快滾罷!」咱們見點子手下厲害,一擁而上。張大哥卻飛腳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點子大怒,說道:「我本欲相饒,你們竟敢如此無禮!」搶了一把刀,一口氣傷了咱們七人。』

  「田相公道:『他還說了些甚麼話?』那漢子道:『那點子本來還要傷人,他娘子在車中叫道:「算啦,給你沒出世的孩子積積德罷!」那點子笑了笑,雙手一拗,將那柄刀折斷了。』田相公向范幫主望了一眼,道:『你瞧清楚了?當真是用手折斷的?』那漢子道:『是,小人當時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的。』田相公嗯了一聲,抬起了頭出神。范幫主道:『賢弟不用擔心,苗大俠定能對付得了他。』

  「那漢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從此處過。兩位守在這裏,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臉色鄭重,一面低聲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們出去後,這才假裝醒來起身,給七個傷者換藥。我心裏想:『那點子不知是誰,他可是手下容情,這七人傷勢雖重,卻個個沒傷到要害。』這天傍晚,大家正在廳上吃晚飯,一個漢子快步奔了進來,叫道:『來啦!』眾人臉上變色,投箸而起,一齊抽出兵刃,搶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後面,心中有些害怕,可也盼望能瞧瞧熱鬧。

  「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楊,一輛大車遠遠駛近。范田二位率眾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後。那大車駛到眾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幫主叫道:『姓胡的,出來罷。』只聽得車簾內一人說道:『叫化兒來討賞是不是?好,每個人施捨一文!』眼見黃光連閃,眾人啊喲、啊喲的幾聲叫,先後摔倒。范田兩位武功最高,但手腕上還是各中了一枚金錢鏢,一杖一劍,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范幫主身手好生了得,一彎腰拾起鐵杖,如風般搶到倒在地下的幾名漢子身旁,要給他們解開穴道。我學跌打之時,師父教過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幫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點兒。哪知他推拿按捏,忙個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毫不動彈。只聽得車中那人笑道:『好,一文錢不夠,每人再賞一文。』又是一把銅錢撒出來,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時四肢活動,一齊躍起身來。

  「田相公橫劍護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們甘拜下風,你有種就別逃。』車中那人並不回答,但聽得嗤的一聲,一枚銅錢從車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劍尖之上,錚的一響,那劍直飛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舉起持劍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來。

  「他見敵人如此厲害,臉色立變蒼白,手一揮,與范幫主率領眾人奔回客店,揹起七個傷者,上馬向南馳去。

  「田相公臨去之時,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我見他這等慷慨,確是位豪俠君子,心想:『車中定是個窮兇極惡的歹徒,否則像田相公這樣的好人,怎會和他結仇?』正要回家,只見那輛驢車駛到了客店門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樣,當下躲在櫃臺後面,望著車門。

  「只見門簾掀開,車中出來一條大漢,這人生得當真兇惡,一張黑漆臉皮,滿腮濃髯,頭髮卻又不結辮子,蓬蓬鬆鬆的堆在頭上。我一見他的模樣,就嚇了一跳,心想:『從哪裏鑽出來的惡鬼?』只想快些離開客店回家,但說也奇怪,兩隻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開。我心中暗罵:『大白日見了鬼啦,莫非這人有妖法?』只聽那人說道:『勞駕,掌櫃的,這兒哪裏有醫生?』掌櫃的向我一指道:『這位就是醫生。』我雙手亂搖,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別怕,我不會將你煮熟來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臉道:『若是要吃你,我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這才知他原來是說笑。我心想:『你講笑話,也得揀揀人,老子是給你消遣的麼?』但想是這麼想,嘴裏卻哪敢說出來?

  「那人道:『掌櫃的,你給我兩間乾淨的上房,我娘子要生產,快去找個穩婆來。』

  「他眉頭一皺道:『路上驚動了胎氣,只怕是難產。醫生,請您別走開。』掌櫃的聽說要在他店中生產,心裏老大不願意,但見了他這副兇霸霸的模樣,半句不敢多說,可是鎮上做穩婆的劉婆婆前幾天死啦,掌櫃的只得跟他說實話。那人模樣更可怕了,摸出一錠大銀,拋在桌上,道:『掌櫃的,勞你駕到別處去找一個,越快越好。』我心想:『怎麼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兩銀子?瞧錢面上,我就給你娘子照料照料。』

  「那惡鬼模樣的人等掌櫃安排好了房間,從車中扶下一個女人來。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蛋。這一男一女哪,打個比方,那就是貂蟬嫁給了張飛。我一見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嚇了一跳,心下琢磨:『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樣被逼嫁給了這個惡鬼?是了,定是他搶來做壓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個怪念頭:『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對兒,說不定是這惡鬼搶了田相公的,他兩人才結下仇怨。』

  「沒過中午,那位夫人就額頭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惡鬼焦急得很,要想親自去找穩婆,那夫人卻又拉著他手,不許他走開。到未牌時分,小孩兒要出來,實在等不得了。那惡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們想,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給婦道人家接生怎麼成?那是一千一萬個晦氣,這種事一做,這一世就註定倒足了霉。那惡鬼道:『你接嘛,這裏有二百兩銀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輕輕一拍,將方桌的角兒拍下了一塊。我想:『性命要緊。再說,這二百兩銀子,我做十年醫生也賺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當下給那夫人接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這小子哭得好響,臉上全是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生下來就是一股兇相,倒真像他爹,日後長大了十九也是個歹人。

  「那惡鬼很是開心,當真就捧給我十隻二十兩的大元寶。那夫人又給了我一錠黃金,總值得八九十兩銀子。那惡鬼又捧出一盤銀子,客店中自掌櫃到灶下燒火的,每人都送了十兩。這一下大夥兒可就樂開啦。那惡鬼拉著大夥兒喝酒,連燒火的、掃地的小廝,都教上了桌。大家叫他胡大爺,他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不順眼的,立即一刀殺了,所以名字叫做胡一刀。你們別大爺長大爺短的,我也是窮漢出身,從財主那裏搶了些錢財,算甚麼大爺?叫我胡大哥得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說了出來。大夥不敢叫他『大哥』,他卻逼著大家非叫不可,後來大夥兒酒喝多了,就跟他大哥長、大哥短起來。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時分,大家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還陪著他一碗一碗的倒。他越喝興致越高,進房去抱了兒子出來,用指頭蘸了酒給他吮,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時,南邊忽然傳來馬蹄聲響,一共有二三十匹馬,漸漸奔近,到店門口就止住了。只聽得拍門聲響,掌櫃的早醉得糊塗啦,跌跌撞撞的去開門。門一打開,進來了二三十個漢子,個個身上帶著兵刃。這些人在門口排成一列,默不作聲,只有一個人走上前來,在一張桌旁坐下,從背上解下一個黃色包袱,放在桌上。燭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絲線繡著七個字:打遍天下無敵手。」

第七回 金面佛


  眾人聽到這裏,都抬起頭來,望了望廳中對聯上「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醉後塗鴉」這十四個字。寶樹道:「金面佛苗大俠愛用這七字做他的外號,直到現下,我還是覺得過於目中無人。那一天晚上見到,更是驚訝,當下細看他容貌。只見他身材極高極瘦,宛似一條竹篙,面皮蠟黃,滿臉病容,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擺著放在桌上。我說他這對手像破蒲扇,因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頭。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到後來才知是金面佛苗人鳳苗大俠。

  「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苗大俠也是一句話不說,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那幾十個漢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他卻只管蘸酒給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爺兒倆竟是勸上了酒。我心中怦怦亂跳,不知誰先動手。只要誰一跳起,幾十把刀劍砍將下來,旁人就算僥倖不死,也得帶點兒傷。

  「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誰也不向誰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聲:『大哥!』那孩子聽到母親聲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胡一刀手一顫,嗆啷一聲,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只見他臉色立變,抱著孩子站起身來。苗大俠『嘿、嘿、嘿』冷笑三聲,轉身出門。眾人一齊跟出,片刻之間,馬蹄聲漸漸遠去。我只道一場惡鬥勢所難免,哪知道孩子這麼一哭,苗大俠竟爾走了。我和掌櫃、夥計們面面相覷,摸不著半點頭腦。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進房去,那房間的板壁極薄,只聽夫人問道:『大哥,是誰來了啊?』胡一刀道:『幾個毛賊,你好好睡罷!別擔心。』夫人嘆了口氣,低聲道:『不用騙我,我知道是金面佛來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別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幹麼說話聲音發抖?你從來不是那樣的。』

  「胡一刀不語,隔了片刻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會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萬別為了我、為了孩子擔心,你心裏一怕,就打他不過了。』胡一刀嘆了口長氣,道:『也不知道為甚麼?我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我抱著孩子,見到金面佛進來,他把包袱在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妹子,你說得不錯,我就是害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們的孩子。』胡一刀道:『聽說金面佛行俠仗義,江湖上都稱他苗大俠而不名,總不會害女人孩子罷?』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顯是自己也無把握。我聽了他這番話,忽然可憐他起來,心想:『這人臉上一副兇相,原來心裏卻害怕得緊。』

  「只聽夫人輕聲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向北逃罷。等我養好身子,到關外尋你。』

  「胡一刀道:『唉,怎麼成?要死,咱倆死在一塊。』夫人嘆道:『早知如此,當年我不阻你南下跟金面佛挑戰倒好,那時你心無牽掛,準能勝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敗在他手裏。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黃包袱,只怕得換換主兒。』他雖然帶笑而說,但聲音總是發顫,即是隔了一道板壁,我仍然聽得出來。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應我一件事。』胡一刀道:『甚麼?』夫人道:『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說了,憑他怎麼處置。他號稱大俠,難道不講公道?我甘願跪在他面前,向他求情。』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邊喝酒,一邊心中琢磨,十幾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你剛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說就僵。倘若有個人可使,你的主意倒可行得。』夫人想了一會,道:『那個醫生人很能幹的,口齒伶俐,不如煩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貪財,未必可靠。』夫人道:『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哈哈,老衲年輕之時,確是好酒貪財,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我一聽『重重酬謝』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裏火裏,也要跟他走一遭。』

  「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說道:『明日一早,必有人前來送信。相煩你跟隨他去,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俠,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面大爺。』我想此事何難,當下滿口答應。次日大清早,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我聽夫人唸信,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的,信上要他自擇日子地方。胡一刀寫了一封回信交給我,我向客店掌櫃借了匹馬,跟了那漢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苗大俠、范幫主、田相公都在裏面,此外還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尼姑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說道:『不必另約日子了,我們明日準到。』我道:『相公還有甚麼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說,叫他先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我回到客店,把這幾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說了,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罵,哪知他們只對望了一眼,一言不發。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只管親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親一刻也好一刻。

  「這一晚我儘做噩夢,一會兒夢見胡一刀將苗大俠殺了,一會兒夢見苗大俠將胡一刀殺了,一會兒又夢見這兩人把我殺了。睡到半夜,忽然被一個聲音吵醒,一聽原來是隔壁房裏胡一刀的哭泣聲。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大丈夫死則死耳,事到臨頭,還哭些甚麼?怎地如此膿包?』卻聽他嗚咽著聲音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將來有誰疼你?你餓了冷了,誰來管你?你受人欺侮,誰來幫你?』

  「起初我罵他膿包,聽到後來,卻不禁鼻酸,心想:這麼兇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對小孩兒竟然如此愛憐。他哭了一陣,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傷心。若是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我決定不死,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思前想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此事。我總想,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現下你肯挑這副重擔,我就沒甚麼擔憂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誰無死?痛痛快快跟一位天下第一的高手決一死戰,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

  「我聽了這番說話,覺得他真是個奇人,只聽他大笑了一場,忽又嘆口氣道:『妹子,引刀一割,頸中一痛。甚麼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艱難了。我死了之後,無知無覺,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唉,我心中可真是捨不得你。』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等他長大了,我叫他學你的樣,甚麼貪官污吏、土豪惡霸,見了就是一刀。』

  「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為,你覺得都沒有錯?要孩子完全學我的樣?』夫人道:『都沒有錯。』胡一刀道:『好,不論我是死是活,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這隻鐵盒兒等孩子過得十六歲時交給他。』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只見夫人抱著孩子,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隻鐵盒來,那就是這一隻盒子了。只是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田家手裏,並非放在盒中。

  「那麼盒中放的是甚麼呢?你們定然要問,當時我心中也存著老大一個疑竇。只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我自然也沒法看到。

  「他交代了這些話後,心中無牽無掛,倒頭便睡,片刻間鼾聲大作。這打鼾聲就如隱隱雷鳴一般。我知道沒甚麼聽的了,想合眼睡覺,但隔壁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翻來覆去的總是睡不著?我心裏想,這位少年夫人生得如花如玉,卻嫁了胡一刀這麼粗魯的漢子,這本已奇了,而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那更是難以思議。

  「第二日天沒亮,夫人出房來吩咐店伴,殺一口豬一口羊,又殺十來隻雞鴨,她親自下廚去做菜。我勸道:『你生孩子沒過三朝,勞碌不得,否則日後腰痠背痛,麻煩可多著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還管日後呢?』胡一刀見她累得辛苦,也勸她歇歇。夫人也只朝他笑笑,自顧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調,死而無憾。』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知夫妻死別在即,無論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給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三四十個菜,放滿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來十斤酒,放懷大吃大喝。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給他斟酒佈菜,臉上竟自帶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氣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幾塊羊肉入口,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漸漸跑近。胡一刀與夫人對望一眼,笑了一笑。胡一刀道:『你去罷。等孩子大了,你記得跟他說,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就是這麼一句話。』夫人點頭道:『讓我瞧瞧金面佛是甚麼模樣。』

  「過不多時,馬蹄聲在門外停住,金面佛、范幫主、田相公帶了幾十個人進來。胡一刀頭也不抬,說道:『吃罷!』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對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攔住,道:『苗大俠,須防他酒肉之中有甚麼古怪。』金面佛道:『素聞胡一刀是鐵錚錚的漢子,行事光明磊落,豈能暗算害我?』舉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挾了一塊雞吃了,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幾眼,嘆了口氣,對胡一刀道:『大哥,並世豪傑之中,除了這位金面佛苗大俠,當真再無第二人是敵手。他對你推心置腹,這副氣概,天下就只你們兩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個。』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俠,你是男兒漢大丈夫,果真名不虛傳,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裏,不算枉了。你若是給我丈夫殺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來,我敬你一碗。』說著斟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愛說話,只雙眉一揚,又說聲『好!』接過酒碗。范幫主一直在旁沉著臉,這時搶上一步,叫道:『苗大俠,須防最毒婦人心。』金面佛眉頭一皺,不去理他,自行將酒喝了。夫人抱著孩子,站起來,說道:『苗大俠,你有甚麼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說。否則若你一個失手,給我丈夫殺了,你這些朋友未必能給你辦甚麼事。』

  「金面佛微一沉吟,道:『四年之前,我有事赴嶺南,家中卻來了一人,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夫人道:『嗯,此人是八卦門的好手,八卦掌與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錯。他聽說我有個外號叫做打遍天下無敵手,心中不服,找上門來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兩語,動起手來,竟下殺手,將我兩個兄弟、一個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輸有贏,我弟妹學藝不精,死在他的手裏,那也罷了,哪知他還將我一個不會武藝的叔父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橫。你就該找他啊。』金面佛道:『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商劍鳴既有此手段,自是勁敵。想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該冒險輕生,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東武定縣去。』夫人道:『這件事交給咱們就是。』金面佛點點頭,站起身來,抽出佩劍,說道:『胡一刀,來罷。』

  「胡一刀只顧吃肉,卻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俠,我丈夫武功雖強,也未必一定能勝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甚麼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來道:『你若殺了我,這孩子日後必定找你報仇,你好好照顧他罷。』我心想:『常言道:斬草除根。金面佛若將胡一刀殺了,哪肯放過他妻兒?他居然還怕金面佛忘記,特地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這孩子我當自己兒子一般看待。』

  「范幫主與田相公皺著眉頭站在一旁,模樣兒顯得好不耐煩。我心中也是暗暗納罕:『瞧胡一刀夫婦與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囑託,倒似是極好的朋友,哪裏會性命相拚?』

  「就在此時,胡一刀從腰間拔出刀來,寒光一閃,叫道:『好朋友,你先請!』金面佛長劍一挺,說聲:『領教!』虛走兩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俠,不用客氣,進招罷!』金面佛突然收劍,回頭說道:『各位通統請出門去!』田相公討了個沒趣,見他臉色嚴重,不敢違背,和范幫主等都退出大廳,站在門口觀戰。

  「胡一刀叫道:『好,我進招了。』欺進一步,一刀當頭猛劈下去。金面佛身子一斜,劍鋒圈轉,劍尖顫動,刺向對方右脅。胡一刀道:『我這把刀是寶刀,小心了。』一面說,一面揮刀往劍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處,劍刃早已避開。我在滄州看人動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兩人那麼快捷的身手,卻從來沒有見過。兩人只拆了七八招,我已手心中全是冷汗。

  「又拆數招,兩人兵刃倏地相交,嗆噹一聲,金面佛的長劍被削為兩截。他絲毫不懼,拋下斷劍,要以空手與敵人相搏。胡一刀卻躍出圈子,叫道:『你去換一柄劍罷!』金面佛道:『不礙事!』

  「田相公卻將自己的長劍遞了過去。金面佛微一沉吟道:『我空手打不過你的單刀,還是用劍的好。』接過長劍,兩人又動起手來。我心想:『滄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還是不肯服氣。這位金面佛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手上並未輸招,嘴上卻已洩氣,也算得古怪。』後來我才明白,這兩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這幾招,心中都已佩服對方,自然不敢相輕。

  「這時兩人互轉圈子,離得遠遠的,突然間撲上交換一招兩式,立即躍開。這般鬥了十多個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劍刺向胡一刀頭頸。這一劍去勢勁急之極,眼見難以閃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滾,甩起刀來,噹的一響,又將長劍削斷了。他隨即一躍而起,叫道:『對不起!非是我自恃寶刀,實是你這一招太厲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點點頭道:『不礙事!』田相公又遞了一柄劍上來。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們借一柄刀。我這刀太利,兩人都顯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當即在從人手中取過一柄刀交給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輕了罷?』長劍一橫,右手拇指與食指拿住劍尖,啪的一聲,將劍尖折了一截下來。這指力當真厲害,我心中暗暗吃驚。只聽得胡一刀笑道:『苗人鳳,你不肯佔人半點便宜,果然稱得上一個「俠」字。』

  「金面佛道:『豈敢,有一事須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說罷。』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絕,苗人鳳未必是你對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處宣揚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非是苗人鳳不知天高地厚,狂妄無恥,——』胡一刀左手一擺,攔住了他的話頭,說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動手,可是無法找到,於是宣揚這七字的外號,好激我進關。』他苦笑了一下道:『現在我進關了,你若是打敗了我,這七字外號名符其實,儘可用得。進招罷!』

  「兩人說了這番話,刀劍閃動,又已鬥在一起。這一次兵刃上扯平,兩人各顯平生絕技,起初兩百餘招中,竟是沒分半點上下。後來胡一刀似乎漸漸落敗,一路刀法全取守勢,范、田諸人臉上均現喜色。只見他守得緊密異常,金面佛四面八方連環進攻,卻奈何不得他半點。突然之間,胡一刀刀法一變,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滿廳遊走,長劍或刺或擊,也是靈動之極。

  「這單刀功夫,我也曾跟師父下過七八年苦功,知道單刀分『天地君親師』五位:刀背為天,刀口為地,柄中為君,護手為親,柄後為師。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兩位最為主要,但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兩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親師』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敵防身。有時金面佛的長劍從出人不意的部位刺來,用刀背刀口萬難擋架,他竟會突然掉轉刀鋒,以刀柄打擊劍刃,迫使敵人變招。至於『展、抹、鉤、剁、砍、劈』六字訣,更是變換莫測。

  「劍上的功夫,那時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終和他打了個旗鼓相當,自然也是厲害之極。刀劍槍是武學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劍如飛鳳,槍如遊龍。這兩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劍的也確似飛鳳翔天,一剛一柔,各擅勝場,誰也勝不了誰。起初我還看得出招數架式,到得後來,只瞧得我頭暈目眩,生怕當場摔倒,只好轉過了頭不看。

  「那時耳中只聽得刀劍劈風的呼呼之聲,偶而雙刃相交,發出錚的一聲。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臉上一望,只見她神色平和,竟絲毫不為丈夫的安危擔心。

  「我回頭再看胡一刀時,只見他愈打愈是鎮定,臉露笑容,似乎勝算在握。金面佛一張黃黃的臉皮上卻不洩露半點心事,既不興奮,亦無沮喪。只見胡一刀著著進逼,金面佛卻不住倒退。范幫主和田相公兩人神色愈來愈是緊張。我心想:『難道金面佛竟要輸在胡一刀手裏?』

  「忽聽得罷、罷、罷一陣響,田相公拉開彈弓,一陣連珠彈陡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擊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摔,笑道:『苗人鳳,算我輸了。』。金面佛臉一沉,長劍揮動,將彈子都撥了開去,縱到田相公身旁,夾手搶過彈弓,啪的一聲,折為兩截,遠遠拋在門外,低沉著嗓子道:『滾出去!』我心中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輸,好意相助,你卻如此不識好歹。』田相公紫脹著臉,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又走出門去。

  「金面佛拾起單刀,向胡一刀拋去,說道:『咱們再來。』胡一刀伸手接住,順勢一刀揮出,噹的一響,刀劍相交。打了一陣,眼見日已過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餓啦,你吃不吃飯?』金面佛道:『好,吃一點。』兩人坐在桌邊,旁若無人的吃了起來。胡一刀狼吞虎嚥,一口氣吃了十多個饅頭。兩隻雞、一隻羊腿。金面佛卻只吃了兩條雞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難道內人的烹調手段欠佳麼?』金面佛道:『很好。』又挾了一塊雞吃了。

  「吃過飯,兩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開輕身功夫,滿廳飛奔來去。別瞧胡一刀身子粗壯,進退趨避之際,竟是靈動異常;金面佛手長腿長,自是大佔便宜。這一番撲擊,我看得愈加眼花撩亂,忽聽得啊的一聲,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這原是金面佛進招的良機,他只要一劍劈下,敵手萬難閃避,哪知金面佛反而向後一躍,叫道:『你踏著彈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點地,早已站起,道:『不錯!』左手拾起彈子,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那彈子從門中直飛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劍!』挺劍又上。兩人翻翻滾滾,直鬥到夜色朦朧,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招式,兀自難分勝敗。金面佛躍出圈子,道:『胡兄,你武藝高強,在下佩服得緊。咱們挑燈夜戰呢,還是明日再決雌雄?』

  「胡一刀笑道:『你讓我多活一天罷!』金面佛道:『不敢!』長劍一伸,一招丹鳳朝陽,轉身便走。這丹鳳朝陽式雖為劍招,但他退後三步再使將出來,已變為行禮致敬。胡一刀橫刀腹前,左手按著刀背,這一招鐵索橫江,也是向敵致意。兩人初鬥時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欽佩,是以分手時各使出武林中最恭敬的禮節。」

第八回 切磋武功


  「胡一刀待敵人去後,飽餐了一頓,騎上馬疾馳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邊大屋窺探敵人動靜,說不定要暗施偷襲,只要將金面佛傷了,餘人沒一個是他對手。我滿心要想去向田相公通風報信,叫他防備,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卻又不敢出外。這一晚隔房雖然沒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穩,一直傾聽胡一刀回轉的馬蹄聲。但守到半夜,還是沒有聲息。我想,去南邊大屋,快馬奔馳,一個時辰可以來回,難道他被金面佛發覺,寡不敵眾,因而殞命?

  「他越是遲歸,我越是放心,但聽隔壁房裏夫人輕輕唱著歌兒哄孩子,卻一點不為丈夫擔心,又覺得奇怪。到後來晨雞報曉,五更天時,胡一刀騎著馬回來了。我急忙起來,只見他的座騎已換了一匹,去時騎青馬,回來時騎的卻是黃馬。那黃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躍落鞍,那馬幌了幾幌,撲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過去一看,只見那馬全身大汗淋漓,原來是累死的。瞧這情形,這一晚他竟長途跋涉,不知去了何處。我心想:今日他尚要與金面佛拼鬥,昨晚不好好安睡,養好氣力以備大戰,卻去累了一晚,真是個怪人。

  「這時夫人也已起來,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將孩子一拋一拋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與田相公等來了。兩人對喝了三碗酒,沒說甚麼話,踢開凳子,抽出刀劍就動手。打到天黑,兩人收兵行禮。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氣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輸。』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沒睡覺,今晚安睡一宵,氣力就長了。』金面佛道:『昨晚沒睡覺?那不對。』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從房裏提出一個包裹,擲了過去。金面佛接過,解開一看,原來是個割下的首級,首級旁還有一柄紫金的鋸齒刀。范幫主向那首級望了一眼,驚叫道:『是八卦刀商劍鳴!』

  「金面佛提起那柄鋸齒刀,在手裏掂了一掂,覺得份量很沉,又見刀刃上刻著四個字:『八卦門商』,說道:『昨晚你趕到山東武定縣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三匹馬,總算沒誤了你的約會。』

  「我又驚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從河北滄州到山東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間來回,還割了一個武林大豪的首級,這人行事當真是神出鬼沒。

  「金面佛道:『你用甚麼刀法殺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確是練到了極高的境界,我是用沖天掌蘇秦背劍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的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道:『沖天掌蘇秦背劍?這是我苗家劍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是我昨天從你這兒偷學來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劍殺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報仇,用了是苗家劍法,足見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劍獨步天下,以此劍法殺他何難,在下只是代勞而已。』我這時方始明白,胡一刀是處處尊重金面佛。商劍鳴傷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將他殺了,豈非顯得苗家劍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間,能學得苗家劍的神髓,用以殺了另一個武學名家,這番功夫實不由得令人不為之心寒。他直到這日鬥完,才拿出首級來,毫無居功賣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敗之意,亦已顯然。

  「我想到此節,范田兩人早已想到。兩人臉色蒼白,互相使了個眼色,轉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裏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黃包袱,打了開來。我心想這裏面不知裝著些甚麼古怪物事,踮起腳一瞧,卻見包袱裏只是幾件普通衣服。金面佛將那塊黃布一抖,瞧著布上繡著的七個字,低聲道:『嘿,打遍天下無敵手!』伸手抱過孩子,將黃布包在他的身上,對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長兩短,別怕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連連稱謝。

  「金面佛去後,胡一刀又飽餐了一頓,這才睡覺。這一睡下來,鼾聲更是驚天動地。待到二更時分,忽聽屋頂上腳步聲響,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滾出來領死!』胡一刀並沒驚醒,仍是鼾聲大作。不久喝罵聲越來越響,人也越來越多。胡一刀如聾了一般,只是沈睡。我想此人武藝雖高,卻是太不機靈,屋外來了這許多敵人,竟然毫不驚覺。但說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沒有聽見,夫人明明醒著,卻只低聲哼歌兒哄孩子,對窗外屋頂的叫囂,也是置若罔聞。

  「屋外那些人儘是吵嚷,卻又不敢闖進屋來,胡一刀則只管打呼。屋內屋外一唱一和,響成一片。吵了半個時辰,夫人忽柔聲道:『孩子,外邊有許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覺,教他明兒跟苗伯伯比武輸了。你說這群野狗壞不壞?』孩子生下來還只幾天,自然不會說話,只是咿咿啊啊幾聲。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說野狗壞。讓媽媽去趕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幾聲。夫人道:『嗯,你也說好,真不枉了爹媽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從床頭拿起一根綢帶,推開窗子,颼的一下,躍了出去。

  「我大吃一驚,瞧不出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女子,輕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邊,在窗格紙上刺了一個孔。向外張望,只見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條大漢,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聲叱喝。夫人右手一揮,一條白綢帶如長蛇也似的伸了出去,捲住一條大漢手上的單刀,一奪一放,那大漢叫聲啊喲,單刀脫手,身子卻從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聲,結結實實的跌在地下。

  「其餘的漢子嘩然叫嚷,紛紛撲上。月光下只見夫人手中的白綢帶如白龍飛舞,縱橫上下,但聽得啷嗆、啷嗆、啊喲、啊喲、砰蓬、砰蓬之聲連響,只一頓飯功夫,幾十條漢子的兵刃全被夫人用綢帶奪下,人都摔到了地下。這些人哪敢再鬥,爬起身來便逃,有些連馬也不敢騎,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這只把我瞧得目瞪口獃,心驚肉跳。夫人將那些兵刃從屋頂踢在地下,也不撿拾,抱了孩子進屋餵奶。胡一刀始終鼾聲如雷,似乎渾不知有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繩子繫住,一件件都掛在屋簷下,北風一吹,刀啦、劍啦、錘啦、鞭啦,相互撞擊,叮叮噹噹的當真好聽。吃過早飯,金面佛又來啦。他聽得聲音,抬頭一瞧,見了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隨他來的那些漢子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心中害怕,低了頭不敢瞧他。金面佛罵道:『不要臉!算甚麼男子漢?都給我滾開!』那些人不敢作聲,都退了幾步。

  「金面佛道:『胡兄,這批膽小鬼吵得你難以安睡。咱們今日停戰,你好好睡一覺,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內人打發的,兄弟睡著不知。來罷!』單刀一振,立個門戶。金面佛道:『既是如此,多謝夫人手下容情,饒了這些膽小鬼的性命。』兩人客氣幾句,隨即刀劍相交。

  「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勝負。金面佛收劍道:『胡兄,今日是你孩子三朝,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飲一番,然後抵足而眠,談論武藝。』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極,妙極。兄弟參研苗兄劍法,尚有許多不明之處,今晚正好領教。』金面佛向范幫主、田相公道:『你們走罷,今晚我住在這裏。』

  「胡苗兩人本來自稱『在下』,這日卻改口稱了『兄弟』,神態越來越是親熱。范幫主聽他竟要與大仇人抵足而眠,不由得大驚失色,說道:『苗大俠,小心他的奸計——』金面佛冷然道:『我愛怎麼便怎麼,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別忘了殺父之仇,做個不孝子孫。』金面佛臉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說,帶著眾人走了。

  「這一晚兩人當真一面喝酒,一面切磋武功。金面佛將苗家劍的精要一招一式的講解給胡一刀聽,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傾囊以授,兩人越談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兩人喝幾碗酒,站起來試演幾招,又坐下喝酒。他們談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裏,卻一句也不懂。

  「說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櫃的開了一間上房,他和金面佛當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尋思:『兩個活人進房,明日房中定然有個死人,卻不知誰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險小人,這一回他可要糟了。』

  「我轉念又想,胡一刀粗豪鹵莽,遠不如金面佛精細,兩人武功雖不相上下,但說到鬥智弄巧,定是金面佛勝過一籌,那麼明日出來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偷偷走到他們房外的窗邊,側著耳朵傾聽。那時兩人已不是講論武功,卻在交談江湖上的奇聞秘事,以及往年兩人的所作所為。有時金面佛說到他在哪裏殺了一個貪官,有時胡一刀說甚麼時候救了一個苦人,說到痛快處,兩人一齊拍掌大笑。只把我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我想胡一刀窮兇極惡,做這些事並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號中有個『佛』字,竟然也是如此的殺人不眨眼。

  「說到後來,金面佛忽然嘆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甚麼?』金面佛道:『若使你不姓胡,或者我不姓苗,咱倆定然結成生死之交。我苗人鳳一向自負,今日見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雖大,除了胡一刀,我苗人鳳再無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裏,你可與我內人時時談談,她是女中豪傑,遠勝你那些膽小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他們哪裏配得上做我朋友?』

  「他們說來說去,總是不涉及上代結仇之事。偶爾有人碰到一點,另一個立即把話題岔開。這一晚他們竟沒睡覺,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這院子裏寒風刺骨,把我兩隻腳凍得沒了知覺。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邊,冷笑道:『哼,聽夠了麼?』但聽得格的一響,胡一刀道:『苗兄,此人還好,饒了他罷!』我只覺得頭上被甚麼東西一撞,登時昏了過去。

  「待得醒轉,我已睡在自己炕上,過了老半天,這才想起,定然金面佛發覺我在外偷聽,隔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這條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來,只覺得腦子昏昏沈沈的,拿鏡子一照,半邊臉全成了紫色,腫起一寸來高。我嚇了一大跳,噹啷一聲,鏡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這一日苗胡兩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出去瞧,本來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勝,但臉上腫起處陣陣發疼,反而盼望胡一刀給我報仇,在他身上砍一兩刀。到得天黑,金面佛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聯床夜話,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責。明晚若是仍舊不分勝敗,咱們再談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辭去後,夫人斟了一碗酒,遞給胡一刀,說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過酒碗,一口喝乾了,笑道:『恭喜甚麼?』夫人道:『明天你可打敗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數千招,始終瞧不出半點破綻,明天怎能勝他?』夫人微笑道:『我卻看出了一點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啊。』她最後一句話卻是向孩子說的。

  「胡一刀忙問:『甚麼毛病?怎麼我沒瞧出來?』夫人道:『他這毛病是在背後,你跟他正面對戰,自然見不到。』胡一刀沉吟不語。夫人道:『你跟他連戰四天,我從頭到尾細細瞧他的劍路,果然門戶嚴密,沒有絲毫破綻。我看得又驚又怕,心想長此下去,你終有一個疏神失手的時候,而他卻始終立於不敗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無意中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劍法中你說哪幾招最厲害?』胡一刀道:『洗劍懷中抱月、迎門腿反劈華山、提撩劍白鶴舒翅、沖天掌蘇秦背劍——』夫人道:『毛病就出在提撩劍白鶴舒翅上。』胡一刀道:『這一招以攻為守,剛中有柔,狠辣得緊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進步連環刀、纏身摘心刀這些招式時,他有時會用提撩劍白鶴舒翅反擊。但他在出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聳,似乎有點兒怕癢。』

  「胡一刀奇道:『當真有此事?』夫人道:『今日他前後使了兩次,每次背心必聳。明日比武之時,我見到他背心一聳,立即咳嗽,那時你制敵機先,不待他這一招使出,搶先用八方藏刀式強攻,他非撤劍認輸不可。』胡一刀大喜,連叫:『妙計!』我聽了兩人說話,本該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臉上疼處,心想他擊我這一拳用了如此重手,打輸是他活該。

  「次日比武是第五日了,我臉上的腫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邊觀戰。這天上午夫人沒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沒使這招。中午吃飯之時,夫人給丈夫斟酒,連使幾個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道是叫他誘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機取勝。胡一刀搖搖頭,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將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來。我知道夫人用意,那是說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沒了父親,那可終身受苦了。胡一刀聽到孩子啼哭,緩緩點了點頭。

  「午後兩人交手,拆了數十招。胡一刀猛砍幾刀,只聽得夫人咳嗽一聲,胡一刀眉頭微皺,不進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我本來不識,但昨晚胡一刀與夫人研商定計之時,曾見夫人連使幾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厲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計行事,此時已經勝了,但他竟臨時縮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傷害金面佛,那便是覺得有人在旁相助,勝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囑咐夫人,待孩子長大,只告訴他一句話,要叫他心腸狠些硬些。事到臨頭,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來。刀劍叮噹相交聲中,雜著孩子的哭聲,忽然聽得嘿的一響,夫人又是一聲輕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閃閃,登時把金面佛的劍路盡數封住。

  「眼見得金面佛無法抵擋,他那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劍法,他右手一劍斜刺,左手上揚,就與白鶴將雙翅撲開來一般,但胡一刀搶了先著,金面佛雙手剛要展開,被他左右連臂兩刀,那金面佛這對臂膀,豈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給他砍了下來?

  「哪知金面佛的武功,當真練到出神入化,就在這危急之間,他雙臂一曲,劍尖陡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驚,只道他比武輸了,還劍自戕,忙叫道:『苗兄!』殊不知金面佛的劍尖在第一日比武時就用手指拗斷了的,劍尖本身是鈍頭,他再胸口一運氣,那劍刺在身上,竟然反彈出來。這一招一來變化奇幻,二來胡一刀一心勸他不可自殺,絲毫沒防備他竟是出奇制勝,但見長劍一彈,劍柄正好點在胡一刀胸口『神藏穴』上。

  「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劍尖點中,胡一刀登時軟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劍法,鬼神莫測,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關心,此招何能得手?』兩人坐在桌邊一口氣乾了三碗燒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來往自己頸中一抹,咽喉中噴出鮮血,伏桌而死。

  「我驚得獃了,看夫人時,她臉上竟無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俠,請你稍待,我再餵一次奶,讓孩子吃得飽飽的。』走進房去,過了一頓飯時分,重又出來,在孩子臉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飽了睡著啦。』將孩子交給金面佛,道:『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把孩子養大,但這五日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的苦楚了。』

  「說著向金面佛福了幾福,拿過胡一刀的刀來,也是在頸上一割。夫妻倆並排坐在一條長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只見她身子慢慢軟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動了。我不忍再看,回過頭來,見苗大俠臂中抱著的孩子睡得正沉,小臉兒上似乎還露著一絲微笑。」

第九回 缺回漏目


  寶樹說完這故事,大廳中靜寂無聲,群豪大都是心腸剛硬之人,但聽了胡一刀夫婦慷慨就死的事跡,心中均感惻然。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寶樹大師,怎麼我聽到的故事有點兒不同呢?」眾人轉頭一看,原來說話的是苗若蘭。大家凝神傾聽寶樹述說,都沒留意她何時又回到了廳上。

  寶樹道:「年代久遠,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記錯了。卻不知令尊怎麼說?」苗若蘭道:「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對我說過。其餘也跟大師說的一模一樣,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卻與大師所說大不相同。」

  寶樹臉色微變,「嗯」了一聲,卻不追問。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麼說?」

  苗若蘭從身邊一隻錦緞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線香,親手燃著了,插在香爐中,眾人隨即聞到一縷幽幽清香。苗若蘭臉上神色莊嚴肅穆,說道:

  「我從小見爹爹每到冬天,總是顯得鬱鬱不樂,不論我怎麼逗他歡喜,都難得引他發笑。每年快過年的時候,爹爹總要在一間小室裏供兩個神位,一個寫著:『義兄胡公一刀大俠之靈位』,另一個寫:『義嫂胡夫人之靈位』,靈位旁邊還放了一柄單刀,這把刀生滿了鐵鏽,並無甚麼特異之處。

  「爹爹必定叫廚子做了滿桌菜,倒幾十碗酒,從十二月廿二起,一連五天,他每晚在靈位邊把這幾十碗酒喝乾,喝到後來,常常痛哭一場。

  「起初我問爹爹,靈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誰,爹爹總是搖頭。有一年,爹爹說我年紀大了,能懂事啦,於是把他與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說給我聽。」

  「他說胡伯伯害死了田叔叔的父親,而苗范田三家向來休戚與共,他雖然心中瞧不起田叔叔的為人,但礙於江湖義氣,只好找胡伯伯比武。比武的經過,寶樹大師說得很詳細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連比了四天,兩人越打是越投契,誰也不願傷了對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後的破綻,一聲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將我爹爹制住。寶樹大師說我爹爹忽用怪招,勝過了胡伯伯。但爹爹說的卻不是這樣。當時胡伯伯搶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斃,無法還手。胡伯伯突然向後躍開,說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道:『我輸了。你要問甚麼事?』

  「胡伯伯道:『你這劍法反覆數千招,絕無半點破綻。為甚麼在使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之前,背上卻要微微一聳,以致被內人看破?』爹爹嘆道:『先父教我劍法之時,督率得甚是嚴緊。當我十一歲那年,先父正教我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癢難當。我不敢伸手搔癢,只好聳動背脊,想把蚤子趕開,但越聳越癢,難過之極。後來先父看到我的怪樣,說我學劍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頓。自此以後,每當使到這一招,我不由自主的背上發癢。尊夫人當真好眼力。』

  「胡伯伯笑道:『我有內人相助,不能算贏你!接住了。』說著將手中單刀拋給爹爹。爹爹接住單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從爹爹手裏拿過長劍,道:『經過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於胸。這樣罷,我使苗家劍法,你使胡家刀法,咱倆再決勝負。不論誰勝誰敗,都不損了威名。』

  「我爹爹一聽此言,已知他的心意。因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是百餘年前祖宗積下來的。我爹爹與胡伯伯以前從未會過面,本身並無仇怨。雖然江湖上傳言,我祖父死在外鄉,田歸農田叔叔的父親突然暴疾而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卻是將信將疑,未敢斷定。這次他受范田兩家之邀,到滄州攔住胡伯伯比武,雖說為的是殺父之仇,但首先卻要親自向胡伯伯查問真相。

  「後來一問之下,我祖父與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雖然愛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報。只是我爹爹實在不願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傳給子孫,極盼在自己手中了結這百餘年的世仇,聽胡伯伯說要交換刀劍比武,正投其意。因為若是我爹爹勝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敗苗家劍,倘若胡伯伯得勝,則是他用苗家劍打敗胡家刀。這勝負只關個人,不牽涉到兩家武功的威名。

  「當下兩人換了刀劍,交起手來。這一場拼鬥,與四日來的苦戰又自不同。因為兩人雖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數都不順便,兼之自己所用的一招一式,對方無不爛熟於胸,要憑這四天之中從對方學來的武功剋制對方,那真是談何容易?我爹爹說,這一天的激戰,是他生平最兇險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魯,其實聰明之極,那苗家劍法施展開來,竟似曾下過數年苦功一般,單以他用苗家劍破去山東大豪商劍鳴的八卦刀,可就想見其餘。我爹爹悟性沒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藝件件皆通,胡家刀法雖是初見,但少年時曾練過單刀,總算在這點上佔了便宜,所以還可與他打成平手。

  「鬥到午後,兩人各走沈穩凝重的路子,出手越來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這招閉門鐵扇刀,還是使得太快了些,勁力不長。』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經夠慢了。』兩人全神拼鬥,但對方招數若有不到之處,卻相互誠心指點,毫不藏奸。

  「翻翻滾滾,又戰數百合,兩人招數漸臻圓熟,我爹爹見他的苗家劍法越使越精,暗暗驚心,尋思:『他學劍的本事比我學刀的本事好,時間一長,我少年時所練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須得立時變招,否則必敗無疑。』當下使一招浮雲起落,本來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變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剛說得聲:『不對!』我爹爹叫道:『看刀!』單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變為上手刀。這是他自創的刀法,雖是脫胎於胡家刀法,但新奇變幻,令人難測。倘若與他對戰的是另一個高手,多半能避過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萬料不到我爹爹臨時變招,新創一式,一個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鋒已在他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

  「旁觀眾人,一齊驚呼,胡伯伯驀地飛出一腿,我爹爹一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來,原來被他踢中了腰間的『京門穴』。范幫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漢子一齊搶上,胡伯伯拋去手中長劍,雙手忽伸忽縮,抓住眾人一一擲了出去,隨即扶起我爹爹,解開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創新招,果然厲害。只是我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後著,你連砍兩招上手刀,腰間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語,腰間陣陣抽痛,話也說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這條左膀已教你卸了下來。今日咱們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時固然略有容讓,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這等為人,絕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親口說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樣死的?』胡伯伯臉上露出驚詫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說得明明白白了麼?你不相信,定要動武,我只好捨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詫異,道:『你跟我說了?幾時說的?』胡伯伯轉過頭來,指著旁邊一人道:『你——你——』只說得兩個『你』字,忽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我爹爹大驚,忙伸手扶起,只見他臉色大變,叫道:『好、好、你——』頭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驚異萬分,心想他身子壯健,手臂上輕輕劃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夠致命?抱著他身子,連叫:『胡兄,胡兄。』但見他臉頰漸漸轉成紫色,竟自中了劇毒之象,急忙撕開他的衣袖,但見一條手臂已腫得粗了一倍,傷口中汨汨流出黑血。胡伯母又驚又悲,拋下手中孩子,拿起我爹爹所用的那柄單刀細看。那時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餵了劇毒的藥物。

  「胡伯母見我爹爹沉吟不語,說道:『苗大俠,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諒你也不知情,否則這等下流兵刃,你兩人怎能用它?這是命該如此,怪不得誰。我本答應咱家大哥,要親手將孩子養大,但這五日之中,親見苗大俠肝膽照人,你既答允照顧孩子,我就偷一下懶,不挨這二十年苦楚了。』說著橫刀在頸中一割,立時死去。

  「我親聽爹爹述說,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如此。但寶樹大師說的竟是大不相同。雖然事隔二十餘年,或有記不周全之處,但想來不該參差太多,卻不知是甚麼緣故?」

  寶樹搖頭嘆息,說道:「令尊當時身在局中,全神酣鬥,只怕未及旁觀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蘭「嗯」了一聲,低頭不語。忽然旁邊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兩位說的事蹟不同,因為有一個人是在故意說謊。」

  眾人聽得這聲音突如其來,都是一驚,一齊轉過頭去,見說這話的原來是那臉有刀疤的僕人。寶樹和苗若蘭都是外客,雖聽他說話無禮,卻也不便發作。曹雲奇人最魯莽,搶先問道:「是誰說謊了?」那僕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說?」苗若蘭道:「若是我說得不對,你不妨明言。」她意態閒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僕人道:「適才大師與姑娘所說之事,小人當時也曾親見,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來說說。」寶樹突然站起身來,喝道:「你當時也曾親見?那你是誰?」那僕人道:「小人認得大師,大師卻不認得小人。」寶樹鐵青了臉,厲聲道:「你是誰?」那僕人不答,卻向苗若蘭道:「姑娘,只怕小人欲說之事,難以講得周全。」苗若蘭道:「為甚麼?」那僕人道:「只要講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蘭向寶樹道:「大師,今日在這峰上,一切由您作主。你是武林前輩,德高望重,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話,無人敢傷他性命。」

  寶樹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來著?」那僕人搶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沒放心上,就只怕我心中所知的故事無法說完。」苗若蘭微一沉吟,指著那副木板對聯的下聯,道:「你給我除下來。」那僕人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蘭道:「你瞧清楚了,這上面寫著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幾個字,這是我爹爹的名號。你將這木聯抱在手裏,儘管放膽而言。若是有人傷你,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過不去。」眾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他以金面佛作護符,還有誰敢去傷他?

  那僕人臉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這一笑牽動臉上傷疤,更是顯得詫異,當下果真將木聯牢牢抱住。寶樹坐回椅上,凝目相望,心中回憶二十七年前之事,卻始終想不起此人是誰。苗若蘭道:「你坐下了好說話。」

  那僕人道:「小人站著說的好。請問姑娘,胡一刀大爺遺下的那個孩子,後來怎樣了?」

  苗若蘭輕輕嘆息,道:「我爹爹見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甚是難過,望著兩人屍身,獃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說道:『胡兄、大嫂,你夫婦儘管放心,我必好好撫養令郎。』拜罷起身,回頭去抱孩子,哪知竟抱了個空。我爹爹大驚,急忙詢問,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婦之死,誰也沒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趕快追尋。他忍住腰間疼痛,忽聽得屋後有孩子啼哭,聲音十分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過去,哪知他腰間中了胡伯伯這一腿,傷勢不輕,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來。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趕到屋後,只見地下有一灘鮮血,我爹爹給孩子裹身的黃布包袱,以及孩子的一頂小帽掉在地下,孩子卻已不知去向。

  「這客店後面是一條水流很急的河,眼見血跡一直流到河邊,想必孩子被人一刀殺死,屍身投入河裏,登時被水沖走了。我爹爹又驚又怒,召集一干人,細細盤問,卻始終不知兇手是誰。這件事他無日不耿耿於懷,立誓要找到那殺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見他磨劍,他說須得再殺一人,就是要殺那個兇手了。我卻跟爹爹說,或許孩子被人救去,活了下來,也未可知。我爹爹雖說但願如此,然而心中卻未能相信。唉,這可憐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有一次爹爹對我說:『蘭兒,我愛你勝於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許我用你去掉換胡伯伯的孩子,我寧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卻活著。』」

  那僕人眼圈一紅,聲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爺地下有靈,定感你父女高義。」于管家本來以為他是苗若蘭帶來的男僕,但瞧他神情,聽他言語,卻越來越覺不似,正想出言相詢。他卻說起故事來,見眾人靜坐傾聽,自亦不便打斷他的話頭,只聽他說道:

  「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滄州那小鎮上一家客店中灶下燒火的小廝。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禍。我爹三年前欠了當地財主五兩銀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過得三年,已算成四十兩。那財主把我爹抓去,逼他立下文書,把我媽賣給財主做小老婆。我爹定然不肯,被財主的狗腿拷打得死去活來。我爹回得家來,跟媽商量,眼見這四十兩銀子再過一年,就變成了八十兩,這筆債咱們是一輩子還不起的了,我爹媽就想圖個自盡,死給他看,卻又捨不得我,三個人只是抱著痛哭。我白天在客店裏燒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媽,心中擔驚受怕,生怕他倆尋了短見,丟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這世上。

  「一晚店中來了好多受傷的客人,灶下事情忙,店主不讓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爺來了,他生了一位少爺,要燒水燒湯,店主更是不許我回家去。我牽記爹媽,毛手毛腳的撞爛了幾隻碗,又給店主打了幾巴掌。我燒好了水,一個人躲在灶邊偷偷的哭,胡大爺走過廚房,聽見我哭聲,就進來問我甚麼事。我見他生得兇惡,不敢說話。他越是問,我越是哭得厲害。後來他和和氣氣的好言好語,我才把家裏的事跟他說了。

  「胡大爺很是生氣,說道:『這財主如此橫行霸道,本該去一刀殺了,只是我有事在身,不及跟他算帳。我給你一百兩銀子,你去拿給你爹,叫他還債,餘下的錢好好過日子,可千萬別再借財主的債了。』我只道他說笑話哄我,哪知他當真拿了五隻大元寶給我。我哪裏敢拿,胡大爺道:『我今日生了兒子,我甚是疼他憐他,將心比心,你爹媽疼你也是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說,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難為你。』

  「我仍是獃獃望著他,心裏噗咚噗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爺拿了一塊包袱,把五隻大元寶包了,替我縛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笑道:『傻小子,這不跟我快滾!』我糊哩糊塗的奔回家去,跟爹媽一說。三個人樂得瘋了,真難以相信天下有這般好人,說是做夢罷,白花花的五隻大元寶明明放在桌上。我媽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想跟胡大爺磕頭道謝,他連連搖手,說生平最不愛別人謝他,將我們三個推了出來。

  「我和爹媽正要回去,忽聽馬蹄聲響,幾十個人趕來客店,原來是胡大爺的仇家。我不放心,讓爹媽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個究竟。我想胡大爺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之處,水裏就水裏去,火裏就火裏去,絕不能皺一皺眉頭。

  「金面佛苗大俠跟胡大爺坐著對飲,胡大爺捨不得兒子這些情形,寶樹大師說得一點不錯。只是他多半不知道,那跌打醫生在隔房聽胡大爺夫婦說話,卻教一個灶下燒火的小廝全瞧在眼裏。」

  他說到這裏,寶樹猛地站起身來,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誰?受誰指使在這裏胡說八道?」那僕人不動聲色,語調甚是平穩,說道:「我叫做平阿四。我識得跌打醫生閰基,那跌打醫生閰基,自然不識得我這燒火的小廝癩痢頭阿四。」寶樹聽到他說起「閰基」二字,臉上微微變色,想起當年,那小客店之中,依稀記得果然有個癩痢頭小廝,只是他的面貌神情,當日就未留意,此時更是半點也記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懷中抱著的木聯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聲。

  平阿四道:「我半夜裏聽到胡大爺的哭聲,實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卻見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個黑影,一動也不動的伏著。我起了疑心,到門縫裏一張,原來是那閰基將耳朵就在板壁上,偷聽胡大爺夫婦說話。我正想去跟胡大爺說,胡大爺卻走到閰基房裏來了,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這些話寶樹大師始終沒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何緣故。

  「胡大爺的話說得很長,自然有好些話我聽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爺是派他次日去跟金面佛苗大俠解釋幾件事。這些事情牽連重大,本來不該讓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去說,只是胡夫人剛生了孩子,不能走動;胡大爺又脾氣暴躁,若親自去跟對頭講述,勢必與范幫主、田相公他們引起爭執,一個說不明白,到頭來還是動刀動槍,就跟不說一般,沒奈何只得讓閰基去傳話。適才寶樹大師說道,胡大爺派他送信去給金面佛,事成之後必有重謝,這話就不對了。想送一封信輕而易舉,何必重謝?何必夫婦倆商量半日?寶樹大師或許忘了胡大爺當時的說話,我卻一句也沒忘記。」

  眾人聽了這些話,知道寶樹出家之前,俗家姓名叫做閰基,瞧這兩人神情,寶樹與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關連,而他先前的話中,也必有甚多不盡不實之處。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這個疑團,但又怕他當真說出甚麼重大秘密,寶樹腦羞成怒,突施毒手,這雪峰上沒一人是他對手,難以阻攔,縱然日後金面佛找到寶樹算帳,但平阿四一死,這秘密只怕永遠隨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擔心,但他一張臉上神色木然,毫無懼意,竟似有恃無恐,只聽他說道:「胡大爺跟閰基說話之時,我就站在閰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聽胡大爺說話,只是我知道這跌打醫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媽的財主,實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爺上了他的當。那時我年輕識淺,胡大爺的話自是不能盡曉,但一字一句,我卻都記在心裏,等我後來年紀大了,慢慢也都懂了。那一晚胡大爺叫閰基去說三件事。第一件說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結仇的緣由。第二件說的是金面佛之父與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則是關於鐵盒與闖王軍刀之事。」眾人一齊轉頭,向桌上鐵盒與軍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因何結仇,苗姑娘適才說了,只是中間另有一個重大秘密,卻非外人所知。這秘密起因於闖王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滿清順治二年,當時胡苗范田四家祖宗明言,若是清朝不亡,須到一百年後的乙丑年,方能洩露這個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餘年,所以當二十七年前胡大爺與閰基說話之時,百年期限已過,這個大秘密已不須隱瞞了。

  「這個秘密,果然是牽連重大。原來當日闖王兵敗九宮山,他可沒有死!」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震,一齊站起身來,不約而同的問道:「甚麼?」只有寶樹端坐無異,顯是早已知曉,不為所動。平阿四道:「不錯,闖王沒有死。只是當時敵軍重重圍困,實是難以脫身。苗范田三位衛士衝下山去求救,援兵遲遲不至,敵軍卻愈迫愈近。眼見將士傷亡殆盡,闖王心灰意懶,舉起軍刀要橫刀自刎,卻被號稱飛天狐狸的姓胡衛士攔住。他智計多端,情急之下,生了一計,從陣亡將士之中撿了一個和闖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屍首,換上闖王的黃袍箭衣,將闖王的金印掛在屍首頸中。他再舉刀將屍首面貌砍得稀爛,教人難以辨認,親自馱了,到清營中投降,說已將闖王殺死,特來請功領賞。這是一件何等大功,清將呈報上去,自會升官封爵,莫說絲毫沒疑心是假,即令有甚麼懷疑,也要極力蒙蔽掩飾,以便領功升官。假闖王這麼一死,清軍即日解了九宮山之圍。真闖王早已易容改裝,扮成平民,輕輕易易的脫險下山。唉,闖王是脫卻了危難,這位飛天狐狸可就大難臨頭了。

  「那飛天狐狸行這個計策,用心之苦,實在是苦到了極處。江湖上英雄好漢,為了『俠義』二字,好朋友兩脅插刀原非難事,可是他為了相救闖王,不但要委屈萬分的投降敵人,還得干冒一個賣主求榮的惡名。想那飛天狐狸本來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頭,無不翹起大拇指讚一聲:『好漢子!』現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義要難上十倍了。

  「他投降吳三桂後,積功升到提督,由於他智勇雙全、精明能幹,極得吳三桂的歡心。他想李闖王大順國的天下,硬生生斷送在吳三桂手裏,此仇不報,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吳三桂,原只一舉手之勞,可是此人智謀深沈,豈肯如此輕易了事?數年之間,他不露痕跡的連使巧計,安排下許多事端,一面使滿清皇帝對吳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吳三桂心不自安,到頭來不得不舉兵謀反。他將吳三桂在雲南招兵買馬、跋扈自大的種種事跡,暗中稟報清廷,而清廷各種猜忌防範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吳三桂。

  「如此不出數年,吳三桂勢在必反。那時南中震動,滿清大傷元氣,自是闖王復國的良機。即令吳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闖王復國不成,但吳三桂也非滅族不可,這比刺死他一個人自是好得多了。當那姓胡、姓范、姓田三個結義兄弟找到昆明去行刺吳三桂之時,飛天狐狸的計謀正已漸著成效,是以他在危急之中出來攔阻,使那三人功敗垂成。

  「那年三月十五日,他與三個義弟會飲滇池,正要將闖王未死、吳三桂將反的種種事跡直說出來,哪知三個義弟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與他多談,乘他一個措手不及,將他殺死。飛天狐狸臨死之際,流淚說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帥爺是在石門峽——』原來闖王是在石門縣夾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闖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歲的高齡方始逝世。闖王起事時稱為奉天倡義大元帥,他的法名實是『奉天王』,為了隱諱,才在『王』字中加一點,成為『玉』字。」

  眾人聽苗若蘭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飛天狐狸奸惡無比,哪知中間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過於怪異,一時令人難以置信。


  金庸按:李闖王之死,共有四種說法。他出家為僧,至康熙甲辰坐化云云,是據《灃州志》所載,江賓谷《李自成墓誌》中曾詳加考證,近人阿英所做史劇《李闖王》即據此說。四種說法均無確證,作者以為「假死逃禪說」較有可能,亦最富傳奇性。《明史》稱李自成在九宮山為人擊斃,但又稱:『我兵遣識者驗其屍,朽莫辨。』可見這屍首到底是否李自成,當時即無法肯定。

第十回 奇珍異寶


  平阿四見眾人將信將疑,苗若蘭臉上也有詫異之色,接著道:「苗姑娘,你先前說道,飛天狐狸的兒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結義叔叔家裏,跟他們在密室中說了一陣子話,那三人就出來當眾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說了些甚麼話?」苗若蘭道:「莫非那兒子將飛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說了?」

  平阿四道:「是啊,這三人若不是自恨殺錯了人,怎能當眾自刎?他們一知不但錯殺好人,而且壞了大事,自是痛悔交迸,非自刎不足以報義兄。可是那時闖王尚在人世,這機密萬萬洩露不得,即令是對最親最近之人,亦絕不能透露半點風聲。只可惜這三人雖然心存忠義,性子卻過於魯莽,殺義兄已是錯了,當眾自殺卻又快了一步,事先沒囑咐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兒子報仇,以致一錯再錯。胡苗范田四家世世代代結下深仇大怨。

  「那兒子與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這秘密必須待至百年之後的乙丑年,方能公之於世,那時闖王壽命再長,也必已經逝世,若是洩露早了,清廷定然大舉搜捕,自須危及闖王性命。胡家世代知這秘密,苗范田三家卻不知曉。待傳到胡一刀胡大爺手裏,百年之期已過,於是他命那跌打醫生閰基去對金面佛說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說的是金面佛之父與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此十餘年前,這姓苗姓田的兩位上輩同赴關外,從此影蹤全無。這兩人武藝高強,威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那定是為一個大有來頭之人所害。胡大爺向在關外,胡家與苗田兩家又是世仇,任誰想來,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與田相公曾數次到關外尋父,不但訪不出半點端倪,連胡大爺也始終見不到一面。金面佛無法可施,這才大肆宣揚他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七字外號,好激胡大爺進關。胡大爺知道他的用意,只作不知,一面卻也在到處尋訪苗田兩位上輩,心想只有訪到這兩人的下落,方能與金面佛相見,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訪查數年,終於得知二人確息。正好胡夫人這時懷了孕,她是江南人,一有了身孕,忽然思鄉之情異常熱切,於是夫婦兩人間關南下。行到唐官屯,他先與范田二人動上了手,後來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爺命閰基去跟他說,若是他要知道先人下落,待他送夫人回歸故鄉之後,可親自帶他去迎回父親屍首,他父親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是苗田這兩位上輩死得太是卑鄙可恥,胡大爺不便當面述說,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

  「第三件事,則是關涉到闖王的那柄軍刀了。這柄軍刀之中,藏著一個極大的寶藏,黃金白銀不必說,奇珍異寶也就不計其數。」

  眾人大奇,心想這柄軍刀之中連一隻小元寶也藏不下,還說甚麼奇珍異寶不計其數?只聽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爺跟閰基說起這回事的緣由,眾位一聽,那就毫不奇怪。闖王破了北京之後,明朝的皇親國戚、大臣大將盡數投降,這些人無不家資豪富,闖王部下的將領逼他們獻出金銀珠寶贖命,數日之間,財寶山積,難以盡述。後來闖王退出北京,令一個親信將領押著財寶去藏在一個極穩妥的所在,以便將來捲土重來之時作為軍餉。

  「他將藏寶的所在繪成一圖,而看圖尋寶的關鍵,卻置在軍刀之中。九宮山兵敗逃亡,闖王將寶藏之圖與軍刀都交給了飛天狐狸。後來飛天狐狸被殺,一圖一刀落入三位義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飛天狐狸的兒子奪去。

  「百年來輾轉爭奪,終於軍刀是由天龍門田氏掌管,藏寶之圖卻由苗家家傳。只是苗田兩家素來不知這其中有這樣一個重大秘密,是以從來不因此而去發掘寶藏。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傳,可是他們沒有軍刀地圖,自也無法找到寶藏。

  「胡大爺將這事告知金面佛,請他去掘出寶藏,救濟天下窮人,甚而以此為大舉起事之資,驅逐滿人出關,還我漢家河山。

  「胡大爺所說這三件事,無一件不是關係極大。金面佛得知之後,何以仍來找他比武,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爺直到臨死,仍是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稱大俠,是非曲直,卻也辨不明白,又或因這三件事說來都是聳人聽聞,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說到這裏,不禁長長嘆了一口氣。

  鎮關東陶百歲一直在旁傾聽,默不作聲,此時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卻明白。此事暫且不說。我問你,你到這山上來幹甚麼?」

  這正是眾人心中欲問之事,只聽平阿四凜然道:「我是為胡大爺報仇來的。」陶百歲道:「報仇?找誰報仇?」

  平阿四冷笑一聲道:「找害死胡大爺的人。」苗若蘭臉色蒼白,低聲道:「只可惜我爹爹還沒上山。」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爺的不是金面佛,是從前叫做跌打醫生閰基、現下出了家做和尚、叫作寶樹那人。」

  寶樹長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來殺我。快動手罷!」平阿四道:「我早已動了手,從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過七日七夜。」眾人一驚,心想不知他怎樣暗中下了毒手?寶樹又怎麼害死胡一刀?寶樹不禁暗暗心驚,嘴上卻硬罵道:「憑你這點臭本事,也能算計於我?」平阿四厲聲道:「不但是你,這山峰上男女老幼,個個活不過七日七晚!」

  眾人都是一驚,或愕然離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後,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雖似荒誕不經,但此時聽來,無不為之聳然動容。寶樹厲聲道:「你在茶水點心中下了毒藥麼?」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豈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餓死。」曹雲奇、陶百歲、鄭三娘等一齊叫道:「餓死?」

  平阿四不動聲色,道:「不錯!這峰上本有十日之糧,現下一日也沒有了,都給我倒下山峰去了!」眾人驚叫聲中,寶樹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的左臂。平阿四右臂早斷,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曹雲奇與周雲陽躍躍欲試,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動武之意,立即發拳毆擊。

  于管家急奔入內,過了片刻回到大廳,臉色蒼白,顫聲道:「大師,莊子裏的米糧、牛羊、雞鴨、蔬菜,一股腦兒給這廝倒下了山峰。」只聽砰的一響,曹雲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這一拳勁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但臉上仍是微微冷笑,竟無半點懼色。

  寶樹道:「糧倉和廚房裏都沒人麼?」于管家道:「有三個幹粗活的,都教這廝給綁了。唉,那兩個小鬼在這兒廳上鬧事,大夥兒出來觀看,誰知是那雪山飛狐的調虎離山之計。苗姑娘,咱們只道這廝是您帶來的下人。」苗若蘭搖頭道:「不是,我卻當他是莊上的管家。」寶樹道:「吃的東西一點都沒留下麼?」于管家慘然搖頭。曹雲奇舉起拳頭,又要一拳打去,苗若蘭道:「且慢,曹大爺,你忘了我說過的話。」曹雲奇愕然不解,拳頭舉在半空,卻不落下。苗若蘭道:「他抱著我爹爹的名號,我說過誰也不許傷他。」曹雲奇道:「咱們大夥兒性命都要送在他手裏,你——你怎麼——」

  苗若蘭搖頭道:「死活是一回事,說過的話算不算數又是一回事。這人盡棄峰上糧食,大家固然要餓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個人拼著性命不要來做一件事,總有極重大的原因。寶樹大師,曹大爺,生死有命,著急也是無用。且聽他說說,到底咱們是否當真該死。」

  她這番話說得心平氣和,但不知怎的,卻有一股極大的力量,寶樹放開了平阿四的手臂,曹雲奇也自氣鼓鼓的歸座。苗若蘭道:「平爺,你要讓大夥兒一齊餓死,這中間的原因能不能給咱們說說?你是為胡一刀胡伯伯報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稱我平爺可不敢當。我這一生中只有稱別人做爺的份兒,可沒福受人家這麼稱呼。苗姑娘,當年胡大爺給我銀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萬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樣的感激,你道是甚麼事?人人叫我癩痢頭阿四,輕我賤我,胡大爺卻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

  「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來喝去,胡大爺卻跟我說,世人並無高低,在老天爺眼中看來,人人都是一般。我聽了這番話,就似一個盲了十幾年眼的瞎子,忽然間見到了光明。我見胡大爺只不過一天,心中早就將他當作了親人。

  「胡大爺和金面佛接連鬥了幾天,始終不分勝敗,我自然很為胡大爺擔心。到最後一天相鬥,胡大爺終於受了毒刀之傷而死,胡夫人也自殺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說,我是親眼目睹,當時情景,絕不會忘了半點。閰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藥箱,背上包裹中裝著十多錠大銀,是也不是?那天你穿著青布面的老羊皮袍,頭上戴一頂穿窟窿的煙黃氈帽,是也不是?」

  寶樹鐵青著臉,拿著唸珠的右手微微顫動,雙目瞪著他,一言不發。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爺與金面佛同榻長談,閰大夫在窗外偷聽,後來給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腫,滿臉鮮血。他說他挨打之後,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見他在睡覺之前,還做了一件事。胡大爺與金面佛同房而睡,兩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廳之中,閰大夫從藥箱裏取出一瓶藥水,悄悄去塗在兩人的刀劍之上。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毫不懂事,一點也沒知他是在暗使詭計,直至胡大爺受傷中毒,我才想到閰大夫在兩人兵刃上都塗了毒藥,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歸於盡。唉,閰大夫啊閰大夫,你當真是好毒的心腸啊!

  「他要金面佛死,那自是為了報那一擊之恨。可是胡大爺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幹麼在金面佛的劍上也要塗上毒藥?我細細一想,猜到了他的心意,哼,此人向來貪心,必是圖謀胡大爺那隻鐵盒。

  「閰大夫說他不知那鐵盒中裝著何物,那是說謊,他是知道的。胡大爺將那鐵盒交給夫人之時,將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滿桌耀眼生光,都是珍寶飾物。胡大爺說道:『妹子,你一身本事,貪官豪富家中的金銀,但有所需,自是手到拿來。只是出手多了,難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若有不測,我一心一意撫養孩子,這些珠寶慢慢變賣,也儘夠母子倆使一輩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動刀動槍,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胡大爺大笑叫好,拿起一本書道:『這是一本拳經刀譜,是我高祖親手所書。』夫人接口笑道:『好啊,飛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寫在這裏。你瞞得好穩啊,連我也不知道。』胡大爺笑道:『我祖宗遺訓是傳子不傳女,傳姪不傳妻,這才叫做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識了字,讓他自看,我絕不偷學就是。』胡大爺嘆了口氣,將各物都收入鐵盒,再將盒子放在夫人枕頭底下。後來我見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哪知閰大夫已先進了房,手中還抱著那個孩子。

  「我心中怦怦亂跳,急忙在門後一縮,只見閰大夫左手抱著孩子,右手從枕頭底下取出鐵盒,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那盒蓋便彈了開來。他取出珍寶珍飾在手裏把玩,饞涎都掉了下來,一時玩得愛不釋手,將孩子往地下一放,又從盒裏取出那本拳經刀譜來翻看。孩子沒人抱了,放聲大哭。閰大夫怕人聽見,隨手在炕上拉了棉被,將孩子連頭連腦的罩住。

  「我大吃一驚,心想時候一長,孩子不悶死才怪,念及胡大爺待我的好處,決意要去搶孩子出來。只是我年紀小,又不會武藝,絕不是閰大夫的對手,只見門邊倚著一根大門閂,當下悄悄提在手裏,躡手躡腳走到他的身後,在他後腦上猛力打了一棍。

  「這一下我是用盡了平生之力,閰大夫沒有提防,哼也沒哼一聲,俯身跌倒,珠寶摔得滿地。我忙揭開棉被,抱起孩子,心想這裏個個都是胡大爺的仇人,我得將孩子抱回家去,給我媽撫養。我知道那本刀譜關係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當下到閰大夫手中去拿。哪知他暈去時牢牢握著,我心慌意亂,用力一奪,嗤的一聲,將拳經刀譜的前面兩頁撕了下來,留在他的手中。只聽得門外人聲喧嘩,金面佛苗大俠在找孩子,我顧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後門,要逃回家去。

  「從那時起直到今日,我沒再見閰大夫的面,豈知他竟會做了和尚。是不是他自覺罪孽深重,因而出家懺悔呢?他偷得了拳經的前面兩頁,居然練成一身武藝,揚名江湖。他只道這世上再沒人知道他的來歷,想不到當日腦後打他一門閂那人,現在還好好活著。閰大夫,你轉過身來,讓大夥兒瞧瞧你腦後的那塊傷疤,這是當年一個灶下燒火小廝一門閂打的啊。」

  寶樹緩緩站起身來。眾人屏息以觀,心想他勢必出手,立時要了平阿四的性命。哪知他只唸了兩聲「阿彌陀佛」,又坐回椅上,說道:「二十七年來,我一直不知是誰在我後腦打了一門閂,這個疑團,今日總算揭破了。」眾人萬料不到他竟會承認此事,都是大感詫異。苗若蘭道:「那個可憐的孩子呢?後來他怎樣了?」

  平阿四道:「我抱著孩子溜出後門,只奔了幾步,身後有人叫道:『喂,小癩痢,把孩子抱回來!』我不理會,奔得更快。那人咒罵幾句,趕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搶奪孩子。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滿手背都是鮮血——」曹雲奇突然衝口而出:「是我師父!」田青文橫了他一眼,曹雲奇好生後悔,但話已出口,難以收回,見眾人都望著自己,心中甚不自安。

  平阿四道:「不錯,是田歸農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齒咬的傷痕。我猜他不會跟你們說是誰咬的,更不會說為了甚麼才給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雲奇、周雲陽四人相互對視了一眼,心想田歸農果然從來不曾說起過此事。平阿四又道:「我這一咬是拼了性命,田相公武功雖高,卻也經受不起,只痛得他臉色登時慘白,拔出寶劍,在我臉上砍了一劍,又一劍將我的手臂卸了下來。他盛怒之下,飛起一腳,將我踢入了河中。我一臂雖斷,另一臂卻仍牢牢抱著那個孩子。」

  苗若蘭低低的「啊」了一聲,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時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轉,卻是躺在一艘船上,原來給人救了上來。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笑道:『總算醒過來啦,孩子在這裏。』我抬頭一看,卻見她抱著孩子在餵奶。後來我才知道,我被救上船到醒轉,已隔了六日六夜。那時我離家鄉已遠,又怕仇人害這孩子,自然不敢回去。聽苗姑娘說來,苗大俠是當這孩子已經死了。」

  苗若蘭喜道:「是啊,原來這可憐的孩子還活著,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會十分喜歡。他在哪裏,你帶我們去瞧這孩子好不好?」她隨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憐的孩子」,其實他已是個二十七歲的男子,比自己還大著十歲,臉上不禁一紅。

  平阿四道:「你是瞧他不著了,這裏的人,誰也不會活著下山。」苗若蘭道:「我爹爹,必會上峰相救,我一點也不擔心。」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無敵手,打的是凡人。他武藝再強,也耐何不了這萬仞高峰。」苗若蘭道:「是那孩子叫你來害死我們麼?」

  平阿四搖頭道:「不是,不是。這孩子豪放任俠,和他父親一模一樣,若是知道我來幹這種陰毒勾當,他定要攔阻。」曹雲奇怒道:「好啊,原來你也知道這是陰毒的勾當。」苗若蘭問道:「那孩子是個怎麼樣的人?叫甚麼名字?武功好麼?他在幹甚麼事?」

  她自小見父親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婦,一直以未能撫養那孩子為畢生恨事,是以極為關心。平阿四嘆道:「若不是我炸毀了長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見到他啦。」苗若蘭奇道:「甚麼?」平阿四道:「他與此間主人有約,今日午時要來拜山。眼見午刻已到,這會兒想來已至山峰之下了。」眾人齊聲叫道:「是雪山飛狐?」平阿四道:「不錯,胡一刀胡大爺的兒子,叫做雪山飛狐胡斐。」

  眾人聽了半天故事,對胡一刀的為人甚是神往,聽說雪山飛狐是他兒子,心中都起了一種異樣之感,雖想見了他未必有甚好處,但不禁渴欲一見,又想此間主人遍邀高手,以備迎戰,只怕此人本領亦不在乃父之下。苗若蘭忽然驚道:「啊喲,此間主人所邀的幫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和那雪山飛狐撞到,定要動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兒子,若是一劍將他殺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俠雖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可是要說能一劍殺了胡相公,卻也未必能夠。」他臉上一個長長的傷疤,這麼一笑,牽動肌肉,顯得極是詭異。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原是要找苗大俠比武復仇。只是我親眼見到當年胡一刀胡大爺與苗大俠的交情,胡大爺之死又非苗大俠的本心,我勸胡相公別上這兒來找苗大俠比武,可是說甚麼也勸他不聽。後來我在山下見到了這位閰大夫,當下跟上峰來,炸索毀糧,大夥兒一齊餓死,總算是報了胡大爺待我的恩義啦。」

  這一席話,只把眾人聽得面面相覷,心想寶樹當年謀財害命,今日自是死有應得,只是各人與此事並不相干,卻在這兒陪上一條性命,也可算得極冤。寶樹見了眾人臉色,知道大家對自己頗有怪責之意,站起身來喝道:「今日之事,咱們只有同舟共濟,一齊想個下山的法兒。這個惡徒嘛——」

  一語未畢,忽聽撲翅聲響,一隻白鴿飛進大廳,停在桌上。苗若蘭道:「啊,白兒,你跟著來啦。」上前拿起白鴿,卻見牠腳上縛著一條絲線。這絲線從鴿腳上一直通到門外,苗若蘭向裏拉扯,那線竟是極長,拉了好一大截,始終未見線頭。她好奇心起,雙手交互收線,那線竟似無窮無盡一般。田青文上前相助,兩人收了數十丈,忽覺絲線漸漸沈重,看來線頭彼端縛得有物。苗若蘭大喜,叫道:「咱們有救啦!」眾人齊道:「怎麼?」苗若蘭道:「這白鴿是我家養之物,我爹爹帶在身邊,用以傳遞消息。此時爹爹必已到了山下,在絲線上縛著救咱們下峰的物事。」平阿四聽了此語,臉色大變,狂吼一聲,撲上去要拉斷絲線。殷吉站在鄰近,身子一幌,已攔在他面前,雙掌起處,將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斷了絲線。」苗若蘭點了點頭。那絲線雖細,卻極堅韌,兩人手上愈來愈沉,絲線始終不斷。再拉一會,苗若蘭似乎有點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來拉。」走近去接過了絲線。

  阮士中、曹雲奇、劉元鶴等早已搶出門去,要看那絲線上吊的是甚麼救星。陶田二人收了一會,忽聽門外歡呼聲起,手上登鬆,想來所吊之物已上了峰。廳上各人一齊走出,只見阮士中與曹雲奇站在崖邊,雙手此起彼落,忙碌異常,仍是在收線,原來絲線上縛的是一根較粗的絲索,待那絲索收盡,又引上一根極粗的繩索。

  眾人一齊高呼,七手八腳,將那粗索縛在崖邊兩株大松樹上。劉元鶴道:「咱們走罷,待我先下。」雙手抓住繩索,就要往下溜去。鎮關東陶百歲喝道:「且慢,幹麼讓你先下?誰知你在下面要搗甚麼鬼?」

第十一回 白衣男子


  劉元鶴橫眉怒道:「依你說便怎地?」陶百歲一怔。心想這峰上之人個個各懷私心,互不信任,不論誰先下去,旁人都難放心,給他這麼一問,倒也說不出個妥善之策。曹雲奇道:「讓幾位女客先下去,咱們男子漢拈籌以定先後。」熊元獻細聲細氣的道:「這樣罷,天龍門、飲馬川山寨、跟咱們平通鏢局的,每一家輪流下去一位,大夥兒互相監守,誰也不用怕誰使奸行詐。」

  阮士中道:「那也好。寶樹大師,請您將鐵盒兒見還罷。」說著走上一步,向寶樹伸出手去。眾人初時只顧念自己的生死安危,此時危難已過,又都想到了那件寶物。各人本來只知這鐵盒是件武林異寶,到底異在哪裏,寶於何處,卻均不甚了了,及至知是闖王遺下的軍刀,已覺此物非同小可,待聽平阿四說這柄刀關連著闖王的大寶藏,那更是個個眼紅心熱。故老相傳,闖王進京之後,部屬大將劉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寶堆積如山,不久兵敗,這批珍寶從此不知下落,若是由這鐵盒寶刀而掘得寶藏,世上尚有何種財物能與之相比?

  寶樹冷笑道:「老衲想請問一聲,你天龍門何德何能,要獨佔這柄寶刀?天龍門掌管了近百年,現下該當換換主兒了。」阮士中愕然,殷吉、曹雲奇、周雲陽不約而同的搶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寶樹仰天笑道:「哥兒們想動武,是不是?想當年天龍門在刀頭上得寶,今日在刀頭上失寶,那也是公平得緊啊。」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撲上去將這老和尚砍成幾段,奪過寶盒,但忌憚他的武功了得,卻又不敢動手,在他炯炯有神的雙目凝視之下,反而倒退了數步。

  一時雪峰邊寂靜無聲,忽然服侍苗若蘭的婢女琴兒指著山下叫道:「小姐,你瞧,誰來啦。」眾人一驚,心道:「怎麼下山的先後議論未定,反倒有人上來了?」都走到崖邊向下張望,只見繩索上一個白衣男子,捷逾猿猴的援索而上。田青文道:「苗姊姊,這位是令尊麼?」苗若蘭搖頭道:「不是,我爹爹從來不穿白衣的。」

  說話之間,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于管家叫道:「喂,尊駕是哪一位?」但聽半山裏傳來一聲長笑,那笑聲極是洪亮,只震得山谷鳴響,似乎滿山都是大笑之聲。

  阮士中見寶樹手捧鐵盒,站在崖邊,輕輕一拉曹雲奇的手,指指寶樹背心,用右肩作了個相撞的姿態。曹雲奇會意,知道師叔命自己將他撞下山峰,他本領再高,從這萬仞高的山峰上掉將下去,哪裏保得住性命?這鐵盒寶刀卻是跌不壞的,待會下去尋找便是。阮曹二人一點頭,同時發足,猛然衝向寶樹後心。此時寶樹離崖邊不過尺許,全神注視山下,絲毫不知有人在背後突施暗算。

  待得聽到腳步聲響,阮曹二人已同時衝到身後,寶樹見那白衣男子上來時的身法神態,心中正自驚疑不定,突覺背心被襲,更是大吃一驚,危急中倏施鐵板橋功夫,身子向前斜出。這鐵板橋功夫,原是閃避敵人暗器的救命絕招,通常是暗器來得太快,不及躍起或向旁避讓,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後仰天斜倚,讓那暗器掠面而過,雙腳卻仍是牢牢釘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與地面接近,講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謂「足如鑄鐵,身挺似板,斜起若橋」是也。寶樹這一招鐵板橋,又與通常所用的不同,並非向後仰倚,卻是向前俯斜,兩足釘在崖邊,身子凌空,已憑虛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與曹雲奇撞到寶樹背後,只道襲擊得逞,心中正自大喜,突覺這一撞之下,前面受力之處忽地消失。

  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個觔斗,滾在一旁。曹雲奇卻收腳不住,一衝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眾人齊聲驚呼,寶樹手持唸珠,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田青文一嚇,已暈倒在地。陶子安站在她的身旁,急忙伸手扶住。餘人望著曹雲奇一個魁梧的身軀向下直落,無不心驚魄動。眼見他勢必摔得粉身碎骨,那白衣男子忽地雙足勾住繩索,左手在峰壁上用力一推,那繩索帶著他的身子,如盪鞦韆般向曹雲奇急飛過去。

  這一下時機與用力都是恰到好處,那白衣人右手一探,已抓住曹雲奇的後心。不料曹雲奇身軀本重,這一墮之勢,更是厲害異常,但聽得喀喇一響,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白衣人雙足一鬆,放脫繩索,向下直撲,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抓住了他的右足足踝。足踝雖已抓住,可是兩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見兩人身形愈來愈小,一墮數百丈。那繩索離兩人在一丈以外,半空中無著力之處,白衣人武功再高,除了下墮之外,絕難左右移動。眼見他仗義救人,卻要累上自己一條性命,哪知他右手忽然用力一甩,將曹雲奇的身子如兵刃般向繩索甩去。

  曹雲奇早已神智迷糊,雙手碰到繩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他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此是人之求生本性,此時曹雲奇也是如此。按他平素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繩索,以抗這兩人急墮之勢,但危難之際,不知怎的力氣登時大了數倍,那繩索直幌出去,帶著二人向左飛盪。

  那白衣人借到繩索之力,腰間使勁,身子倒翻,左手已抓住繩索。他在曹雲奇耳邊說了一句話,拍拍他的背,道:「快上去。」

  曹雲奇驚魂未定,但聽了他的話,有如接到綸音聖旨一般,急忙雙手交互拉繩,攀援而上。

  眾人在崖邊見了這場驚心動魄的奇險,無不撟舌難下,見曹雲奇攀到峰邊,殷吉與周雲陽搶上去拉住他的雙手,提了上來,齊問:「這白衣人是誰?」曹雲奇喘了幾口氣,朗聲道:「那位英雄命我上來稟報,說道是雪山飛狐胡斐到了。」

  眾人為那白衣人的氣勢所懾,一時盡皆怔住,也不知是誰首先叫了聲:「啊喲!」往莊內便奔。眾人不及細想,一窩蜂的往大門搶去,陶百歲、劉元鶴、阮士中三人一齊擠在門口,你推我擁,爭先而入。曹雲奇與陶子安搶著去扶暈在地下的田青文,又是險些動武。只一陣亂,門外眾人走得乾乾淨淨。于管家與琴兒扶著苗若蘭走在最後,險些兒被關在門外。

  殷吉見熊元獻閉上大門,立即取過門閂,橫著閂上。陶百歲只怕不固,又取過撐柱,牢牢撐住。此時田青文已醒了過來,說道:「那雪山飛狐與咱們素不相識,怕他怎的?」阮士中橫了她一眼道:「素不相識?哼,你父親是他父親的大仇人,他肯放過你麼?」劉元鶴也道:「咱們傷了平阿四,那雪山飛狐豈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牆頭一指,道:「咱們撐住大門,他從上面不能進來麼?」阮士中道:「對,陶世兄快上高守著。」陶子安冷笑道:「阮師叔武功高,還是阮師叔上去。」一言輔畢,猛聽喀喇喇幾聲巨響,那撐柱與門閂突然迸斷,砰一響,兩扇大門已被人推開。眾人齊聲驚呼,直往內院奔去,霎時之間,大廳上又是闃無一人。群豪初聽平阿四說那胡一刀的往事之際,頗想見見他遺下的孤兒,可是待得雪山飛狐當真上山,身手竟如此了得,想起自己或多或少與他有一些怨仇,不禁心寒膽怯,又見旁人躲避,相互驚嚇,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氣雄風,盡數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于管家欲覓寶樹出去抵擋一陣,可是四下張望,寶樹早已不見,不知躲到了哪裏,他想:「主人將這莊上之事託付了我,拼著一死,也得去全了主人的體面。」當下向苗若蘭低聲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與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別讓人瞧見,這裏的人沒一個安著好心。待我出去見他。」

  苗若蘭向鄭三娘與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帶這兩位姊姊一起去地窖罷。」于管家急忙搖頭,低聲道:「不,苗姑娘,這兩個女人未見得就是好人。姑娘與夫人是千金貴體,莫理會旁人。」苗若蘭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殺人放火,你擋得了麼?」于管家一按腰間刀柄,慘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報主之時。但求夫人與姑娘平安,小人就對得起主人了。」苗若蘭想了一想道:「我跟你一齊出去會他。」于管家大急,道:「苗姑娘,你不聽那和尚說,令尊苗大俠與他有殺父大仇?你若不躲開,落在此人手中,那——那——」

  苗若蘭道:「自從我爹爹說了胡伯伯的往事,我就一直就盼那個孩子還活在世上,也盼終須有日能見一見他。今日之事雖險,但若從此不能再與他相見,我可要抱恨一生了。」她這幾句雖說得輕柔溫文,然語意極為堅定,于管家竟爾不能違抗。他心道:「這位姑娘手無縛雞之力,卻剛勇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俠之女。甚麼鎮關東、威震天南,名號兒叫得響亮,與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臉皮厚極。」他本來心中害怕,但見苗若蘭行若無事,恐慌之心倒去了一大半,當下緊一緊腰帶,在茶盤中放了兩隻青花細瓷的蓋碗,沖上了茶,走出廳去。苗若蘭跟隨在後。

  于管家轉出廳壁,高聲道:「胡大爺遠來,不曾遠迎,當請恕罪。」說著請了個安,獻上茶去。只見那白衣人臉朝外、背向裏,腰間微彎,俯在那張紅木方桌旁不知在做些甚麼。他聽見于管家說話,回過頭來,但見苗若蘭弱態生嬌,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當地,不禁怔了一怔。

  苗若蘭見這人滿腮虯髯,根根如鐵,一頭濃髮,卻不結辮,橫生倒豎般有如亂草,也是微微一驚。她自幼對胡一刀之子心懷憐惜悲憫之情,今日相見,卻不料他竟是如此粗豪猛惡的一條漢子,她隨即想到:「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嚴,他生的孩子也是這般,又何足為奇?倒是我自己一向將他想錯了。」當下上前盈盈一福,輕聲說道:「相公萬福。」

  雪山飛狐胡斐此番上峰,準擬與滿山高手作一場龍爭虎鬥,哪知莊中出來相見的竟是一個姣好少女,心下大是詫異,暗道:「且瞧他們使甚麼詭計。」當下還了一禮,說道:「在下胡斐奉揖。不敢請問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蘭使個眼色,叫她捏造個假姓,千萬不可吐露是苗人鳳之女,哪知苗若蘭竟似不解,說道:「胡世兄,咱們是累代世交,可惜從來從未會面,我姓苗。」胡斐心中更是一凜,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姑娘與金面佛苗大俠怎生稱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蘭身旁暗扯她的衣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幸會,幸會。令尊怎麼不出來相見?」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微晲苗若蘭時,卻見她神色如常,心道:「這位姑娘年幼無知,眼前是個殺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盡吐真相。」只聽她道:「家父尚未上山。他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縱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擱下,必已趕來與世兄相見。」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卻不知曉,敢問何故?」苗若蘭道:「適才我是聽令友平君說的。」胡斐道:「啊,原來平四叔到了這兒,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廳中四下一望,不見了平阿四的人影,只見地面上的一灘鮮血,在地下兀自未乾,心道:「自那鴿兒帶線入來,人人想著下峰逃生,竟都將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甚不測,禍患又加深了一層。」胡斐見他望著地下的一灘鮮血,臉色有異,大聲問道:「這是平四叔的血麼?」

  于管家不敢打誑,只得應聲道:「是。」胡斐父母早喪,自幼由平阿四撫養長大,與他情若父子,他天性又最純篤,聞此言如何不驚?當下一躍而前,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厲聲道:「他在哪裏?他——他怎樣了?」于管家只覺手臂劇痛,宛似一道鋼箍越收越緊,只得咬緊了牙齒竭力忍痛,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將出來,竟說不出一句話。

  苗若蘭緩緩的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爺好好的在那邊。」說著伸手指向東邊廂房一指。胡斐手掌一鬆,放脫了于管家的手臂,隨即騰身而起,砰的一聲,已將東廂房門踢開,只見平阿四躺在榻上,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沒事麼!」平阿四在廂房裏早就聽到他的聲音,低聲道:「還好,你放心。」胡斐搶上前去,但見他臉如金紙,呼吸低微,適才一時之間的喜悅又轉為擔憂,道:「四叔,你怎麼受的傷?」平阿四道:「此事說來話長。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是不能再與你相見了。」

  原來眾人一見白鴿傳絲,一窩蜂般的湧出大廳,苗若蘭乘機與琴兒將他扶到了廂房,後來寶樹欲待一掌將他擊死,卻已找不到他,當時情勢緊急,不及仔細尋找,平阿四因此而保存了一命。胡斐點點頭,從衣囊中取出一顆龍眼大的朱紅丸藥,塞在他的口裏,道:「四叔,你先服了這顆傷藥。」

  他見平阿四將傷藥嚼爛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廳上,向苗若蘭一揖到地,道:「苗姑娘多謝你相救平四叔。」苗若蘭急忙還禮,道:「平四爺古道熱腸,小妹欽仰得緊。些些微勞,何足掛齒?」

  胡斐聽她吐屬文雅,遊目向四壁一望,見苗人鳳所書的那副木聯上聯掛在中堂,下聯卻倚在桌邊,朗聲吟道:

  「九死時拼三尺劍,千金來自一聲盧。」

  舉起茶碗喝了一口,道:「令尊這副對聯筆力雄健,英氣逼人,小可不才,卻想和上幾句,就只怕貽笑方家。」

  苗若蘭見他神情粗獷,舉止疏放,心想這原是豪士本色,不料他竟會說這幾句話,忙道:「那好極了,定要請教。」胡斐微微一笑,左掌在牆壁上一拍,只聽得砰的一聲響,牆上一口鐵釘突了出來。他右手大拇指與食指拿住鐵釘,微一用力,已將鐵釘拔在手中。

  于管家雖久歷江湖,可是如他這般驚人的掌力指力,確也是聞所未聞,只見他將鐵釘挾在食指內側,在那方桌面上寫起字來,一筆一劃,都是深入桌面辦寸有奇。那方桌是極堅硬的紅木所製,他手指雖借助鐵釘之力,但這般隨指成書,揮寫自如,那指上的功夫更是高到了極處。

  于管家是武人,觸目關注的只是武學功力,苗若蘭留神的卻是他所書寫的字跡,見他寫道:

  「生來骨骼稱頭顱,未出鬚眉已丈夫。

  九死時拼三尺劍,千金來自一聲盧。

  歌聲不屑彈長鋏,世事惟堪擊唾壺——」

  他寫到這裏,抬頭向著屋樑,思索下面兩句。苗若蘭忽接口道:

  「結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問有讎無?」

  胡斐一笑,叫道:「正是。」將這兩句詩接著寫在桌面。口中連吟:

  「結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問有讎無?」

  苗若蘭道:「胡世兄遠來,莊上無以為敬。琴兒,快取酒餚出來。」胡斐道:「此間主人約在下今日午時相會,怎麼到此刻還不出來相見?」苗若蘭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相救一位朋友,想來一時未易得手,致誤世兄之約,小妹先此謝過。」

  胡斐聽她應對得體,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稱人才鼎盛,怎麼男子漢都縮在後面,卻叫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女出來推搪?而這少女見我絲毫不示怯意,難道她竟是一身武藝,卻有意的深藏不露麼?」正字沉吟,見琴兒托了一隻木盤,盤中放著一大壺酒,一隻酒杯,放在桌上,在杯中斟上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雞鴨魚肉、蔬菜瓜果,統通給你的平四爺毀啦,對不起,只好請你喝白酒。」

  胡斐見那木盤正端到他與苗若蘭身體之間,當即伸出左手,在盤邊輕輕一推,那木盤直向苗若蘭肩上撞去。這一推雖似出手甚輕,其實借勁打人,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禦,就如中了兵刃之傷一般。苗若蘭不會武藝,只是順乎自然的微微一讓,並未出招化勁,眼見這一下要身受重傷。

  于管家大驚,他自知武功與胡斐差得太遠,縱然不顧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無濟於事,只叫得一聲:「啊喲!」卻見胡斐左手兩根手指已快如閃電般的拉住了木盤,這一下時機湊合得妙極,盤邊與苗若蘭的外衣微一碰觸,立即縮回,她絲毫不知就在這一瞬之間,自己已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走了一個循環。

  胡斐道:「令尊的武功打遍天下無敵手,何以不傳授姑娘?素聞苗家劍門中子女一視同仁啊。」苗若蘭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這場百餘年來糾纏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劍法,至他而絕,不再傳授子弟。」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舉到口邊,一飲而盡,叫道:「苗人鳳啊苗人鳳,你果然稱得上『大俠』二字!」

  苗若蘭道:「我曾聽爹爹說起令尊當日之事,那時令堂請我爹爹飲酒,旁人說道須防酒中有毒。我爹爹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豈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請你飲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飲盡,難道你也不怕別人暗算麼?」胡斐一笑,從口中吐出一顆紅色的藥丸,說道:「我爹爹中人奸計而死,我若再不防,豈非癡獃?這藥丸善能解毒,諸害不侵,只是適才聽了姑娘之言,倒顯得我胸襟狹隘了。」說著自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飲而盡。

  苗若蘭道:「山上無下酒之物,殊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陪敬君子。古人以漢書下酒,小妹有家傳漢琴一張,欲撫一曲以助酒興,但恐有污清聽爾。」胡斐大喜,道:「願聞雅奏。」琴兒不等小姐再說,早進內室去抱了一張古琴出來,放在桌上,又換了一爐香點起。

  苗若蘭輕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調了幾聲,彈將起來,隨即倚琴唱道:

  「來日大難,口燥舌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

  經歷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

  唱到這裏,琴聲未歇,歌辭卻止了。

  胡斐知她唱的是「善哉行」,那是古時宴會中主客贈答的歌辭,自漢魏以來,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報仇,卻遇上這件饒有古風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勸客盡歡飲酒,後四句頌客長壽,適才胡斐含藥解毒,歌中正好說到靈芝仙藥,那是又有雙關之意了。胡斐見壁上懸有一柄長劍,說道:「有酒有歌,豈可有琴而無劍?」走過去拔出劍來,只覺寒氣逼人,與一泓秋水相似,原來是一口寶劍,當下斟滿了酒,左手持杯,右手執劍,舞將起來,口中唱道:

  「自惜袖短,內手知寒。慚無靈輒,以報趙宣。」

  意思是說主人慇勤相待,自慚沒有甚麼好東西相報。

  苗若蘭聽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辭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雙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後人,必定歡喜。」當下唱道:

  「月沒參橫,北斗闌干。親交在門,飢不及餐。」

  意思是說客人光臨,高興得飯也來不及吃。胡斐接著唱道:

  「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煩,參駕六龍,遊戲雲端。」

  最後四句是祝頌主人成仙長壽,是與主人首先所唱之辭相答的。

  胡斐唱罷,將長劍擲在半空,舉杯飲盡,接劍而立。苗若蘭錚的一聲,劃絃而止,站了起來。兩人相對行禮。

  胡斐將長劍歸入壁上劍鞘。道:「主人既然未歸,明日當再造訪。」大踏步走向東廂房,將平阿四負在背上,向苗若蘭微微躬身,走出大廳。苗若蘭出門相送,只見他背影在崖邊一閃,拉著繩索溜下山峰去了。

  苗若蘭望著滿山白雪,深深出神。琴兒道:「小姐,你想甚麼?快進去罷,莫著了冷。」苗若蘭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實也不知到底在想甚麼。琴兒催了兩次,苗若蘭才慢慢回進莊子。

  一進大廳,只見滿廳都坐滿了人,適才躲得影蹤不見的眾人,突然之間都轉來了。各人見苗若蘭回廳,一齊站起相詢:

  「他走了麼?」

  「他說些甚麼?」

  「他說甚麼時候再來?」

  「他上山是來報仇麼?」

  「他要找誰?」

  苗若蘭心中鄙視這些人膽怯,危難之時個個逃走,留下她一個弱女子抵擋大敵,當下淡淡的道:「他甚麼也沒說。」寶樹道:「我不信。你在廳上陪了他這許久,總有些話說。」苗若蘭指著紅木方桌道:「他要說的,都寫在這桌上了。」寶樹早就見到桌上字跡,想到「相逢先問有讎無」這一句,心下惴惴不安,不再言語了。

  苗若蘭見眾人神色有異,有意嚇嚇他們,說道:「那位胡世兄說道,他這次上山,為的是報殺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來。現在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個,殺一個;下兩個,殺一雙。」眾人一凜,都想:「山上沒有糧食,山下又守著這一個兇煞太歲,這便如何是好?」苗若蘭對胡苗范田四家結仇之事,心中尚存著好些疑團,心想正好乘機套出各人的秘密,於是說道:「胡世兄言道:山上眾人,個個與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淺。他恩怨分明,深者重報,淺者輕報,不願錯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詢各位,為何齊來這關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了寶樹之外,餘人異口同聲的說道:「雪山飛狐之名,咱們以前從未聽到過,與他有甚仇怨?更加說不上合力害他。」苗若蘭向鎮關東陶百歲道:「陶伯伯,姪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請教。」

  陶百歲道:「姑娘請說。」苗若蘭道:「適才那位平阿四平四爺說道:胡一刀胡伯伯請寶樹大師去轉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說到此事經過之時,卻從未提起。陶伯伯曾說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開誠見告否?」

  陶百歲道:「姑娘即使不問,我也正要說。」他指著阮士中、殷吉、曹雲奇等人,大聲道:「這幾位天龍門的英雄,誣指我兒害死田歸農田親家,哼哼!」他嗓門本就粗大,這時心中憤激,更加說得響了:「我將這事從頭說來,且聽各位秉公評個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咱們正要向陶老前輩請教。」

第十二回 缺回漏目


  陶百歲道:「我在少年之時,就和歸農一起做沒本錢的買賣。」眾人都知陶百歲身在綠林,是飲馬川山寨的大寨主,卻不知田歸農也曾為盜,大家互望了一眼。曹雲奇叫道:「放屁!我師父是武林豪傑,你莫瞎說八道,污了他的名頭。」

  陶百歲厲聲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還瞧不起你這種狗熊呢!我們開山立櫃,憑一刀一劍掙飯吃,比你們看家護院、保鏢做官,又差在哪裏了?」曹雲奇站起身來,欲待再辯。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聲道:「師哥,別爭啦,且讓他說下去。」曹雲奇一張臉脹得通紅,雙目瞪著陶百歲,緩緩坐下。

  陶百歲大聲道:「我陶百歲自幼身在綠林,打家劫舍,從來不曾隱瞞過一字,大丈夫敢作敢當,又怕甚麼了?」苗若蘭聽他說話岔了開去,於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說,綠林中儘有英雄豪傑,誰也不敢小覷了。你請說田家叔父的事罷。」陶百歲指著曹雲奇的鼻子道:「你聽,苗大俠也這麼說,你狠得過苗大俠麼?」曹雲奇「呸」了一聲,卻不答話。

  陶百歲胸中忿氣略舒,道:「歸農年輕時和我一起做過許多大案,到後來成婚,這才洗手不幹。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幹麼又肯將獨生女兒許配給我孩兒?不過話又得說回來,他和我結成親家,卻也未必當真安著甚麼好心。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隱瞞一件大事。

  「那日歸農與范幫主在滄州截阻胡一刀夫婦,我是在做歸農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車中飛擲金錢鏢,被打中穴道的諸人之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後來胡夫人在屋頂用白絹奪刀擲人,被拋下屋頂的諸人之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他說到這裏,苗若蘭不禁低的「啊」了一聲。

  聽他又道:「胡一刀夫婦臨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場親眼所睹,那恰如苗姑娘與那平阿四所述,寶樹大師說的卻是謊話。苗姑娘問道:苗大俠若知胡一刀並非他殺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寶樹心懷惡意,沒將這番話告知苗大俠了。」眾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是礙於寶樹在座,不便有所顯示。陶百歲卻搖頭道:「錯了,錯了。想那跌打醫生閰基當時本領低微,哪敢在苗胡兩位面前弄鬼?他確是依著胡一刀的囑咐,去說了那三樁大事,只是苗大俠卻沒聽見。他去大屋之時,苗大俠有事出外,是田歸農接見。他一五一十的說給田歸農聽,歸農道:『是麼,你回去罷,我自會轉告苗大俠,你見到他時不必再提。胡一刀問起,你只說已當面告知苗大俠就是。』說著賞了他三十兩銀子。那閰基瞧在銀子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為歸農始終沒跟他提這三件大事。為甚麼不提呢?各位定想:田歸農對胡一刀心懷仇怨,想借手苗大俠將他殺了。這麼想嘛,只對了一小半。歸農確是盼胡一刀喪命,可是他更加盼望的,卻是要借胡一刀之手,將苗大俠殺了。」

  眾人聽到這裏,臉上都有不以為然之色,心想:「田歸農欲殺胡一刀為父報仇,自己力量不及,自盼苗大俠得勝。若他反而盼胡一刀殺死苗大俠,那豈非瘋了?」陶百歲道:「好,你們不信,我就說出其中的道理來。苗大俠的——」苗若蘭突然插口道:「陶伯伯,你不必說啦,我知道他為甚麼想害我爹爹。」

  陶百歲道:「嗯,我還是不說的好。總而言之,他交給我一盒藥膏,叫我去設法塗在胡一刀與苗大俠比武所用的刀劍之上,我不得其便,就轉交給了那跌打醫生閰基。各位請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尋常毒藥,焉能立時斃命?他閰基當時只是個鄉下郎中,哪有甚麼江湖好手難以解救的毒藥?胡一刀中的是甚麼毒?那就是天龍門獨一無二的秘製毒藥了。武林人物聞名喪膽的追命毒龍錐,就全仗這毒藥而得名。」

  餘人本來將信將疑,聽到這裏,卻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雲奇等天龍弟子望了幾眼,阮曹等心中惱怒,卻是不便發作。

  陶百歲道:「那一日田歸農閉門封劍,大張宴席,請了數百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兒女親家,自然早幾日就已趕到,助他料理一切。按著天龍門的規矩,北宗掌門封劍之後,天龍門的劍譜,歷祖宗牒,以及這隻鎮門之寶的鐵盒,都得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說得不錯罷?」殷吉點了點頭。

  陶百歲又道:「這位威鎮天南殷吉殷大財主,是天龍門南宗掌門,他也是早幾日就已到了。田歸農是否將劍譜、宗牒、與鐵盒按照祖訓交給你,請殷兄照實說罷。」

  殷吉咳嗽一聲,站起身來說道:「這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與外人明言,可是中間實有許多蹺蹊之處,在下若是隱藏在心,只怕教我們北宗的諸位師兄起了疑心。那日田師兄宴客之後,退到內堂,按著歷來規矩,他就得會集南北兩宗門人,拜過闖王的神位,將鐵盒傳交在下。哪知他進了內室,始終沒再出來,一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盡,青文姪女忽從內室出來對我說道,田師兄身體不適,授譜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心下好生奇怪,適才田師兄謝客敬酒,臉上沒一點疲態,怎麼突然感到不適?再說傳譜授盒,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緒,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師兄不肯交出鐵盒,故意拖延推諉麼?」

  阮士中插口道:「殷師兄你這般想,那就不是了。你若單是為了受譜受盒而去,田師哥早就交給了你。你邀了許多硬手同來,顯然不安著好心。」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甚麼壞心眼兒了?」

  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譜牒鐵盒,就勒逼我們南北歸宗,讓你做獨一無二的掌門人。」

  殷吉臉上微微一紅,道:「天龍門分為南北二宗,原是權宜之計。當年田師兄初任北宗掌門之時,他何嘗不想歸併南宗?兄弟意欲兩宗合一,光大我門,原是一樁美事。這總比阮師兄你閣下竭力排擠雲奇、意圖自為掌門好些罷?」

  眾人聽他們自揭醜事,原來各懷私欲,心中均感幸災樂禍。苗若蘭對這種武林中門戶宗派之爭不欲多聽,輕輕的道:「後來怎麼了?」

  殷吉道:「我回到房裏,與我南宗的諸位師弟一商議,大家說田師兄必有他意,咱們不能聽憑欺弄,於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當下我到田師兄臥室去問候探病,青文姪女一雙眼睛哭得紅紅的,攔在門口,說道:『爹已睡著啦,殷叔父請回,多謝您關懷。』我見她神情有異,心想田師兄若是當真身子有甚不適,她也不用哭得這麼厲害,這中間定有古怪,當下回房待了半個時辰,換了衣服,再到田師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左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麼?」殷吉微微冷笑,道:「就算是我偷聽,卻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聽田師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閉門封劍,當著江湖豪傑之面,將天龍北宗的掌門人傳給了雲奇,怎麼還能更改?』又聽這位七星手阮士中阮師兄說道:『我怎敢逼師哥?但想雲奇與青文做出這等事來,連孩子也生下了,我門中上上下下,哪一個還能服他?』」

  殷吉剛說到這裏,咕咚一響,田青文連人帶椅,往後便倒,又自暈了過去。陶子安舉起單刀,迎面往曹雲奇頭頂劈下。曹雲奇手中沒有兵刃,只得舉起椅子招架。陶百歲聽得未過門的媳婦竟做下這等醜事,只惱得哇哇大叫,也舉起一張椅子,夾頭夾腦往曹雲奇頭上砸去。

  天龍諸人原來齊心對外,但這時五人揭破了臉,竟無人過去相助曹雲奇,眼見廳上又是亂成一團。苗若蘭叫道:「大家別動手,我說,大家請坐下!」她這話中自有一種威嚴之意,不知怎的,竟是教人難以抗拒。陶子安怔了一怔,收回單刀。陶百歲兀自狂怒,揮椅猛擊。陶子安接住父親打過去的椅子,道:「爹,咱們別先動手,好教這裏各位評個是非曲直。」陶百歲聽兒子說得有理,這才住手。

  苗若蘭道:「琴兒,你扶田姑娘到內房去歇歇。」這時田青文已慢慢轉醒,臉色慘白,低下頭自行走入內堂。眾人眼望殷吉,盼他繼續講述。

  殷吉道:「只聽得田師兄長嘆一聲,道:『作孽,作孽!報應,報應!』他反來覆去,不住口的說『作孽,報應』,隔了好一陣,才道:『此事明天再議,你去罷。叫子安來,我有話跟他說。』」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續道:「阮師兄還待爭辯,田師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阮師兄這才沒有話說,推門走出。我聽他們說的是自己家中醜事,倒跟我南宗無關,又怕阮師兄出來撞見,大家臉上不好看,當下搶先回到自己房中。」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師哥說了話出來,眼見黑影一閃,喝問:『哪個狗雜種在此偷聽?』當時沒人答話,我只道當真是狗雜種,原來卻是殷師兄,這可得罪了。」說著向殷吉一揖,他明是賠罪,實是罵人。殷吉臉色微變,但他涵養功夫甚好,回了一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說好說。」

  陶子安道:「好,現下輪到我來說啦。既然大家撕破了臉,我——我也不必再隱瞞甚麼。我——我——」說到這裏,喉頭哽咽,心情激動,竟然說不下去,兩道淚水卻流了下來。眾人見他這樣一位氣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心中都有些憐惜之情,於是射向曹雲奇的目光之中,自亦含著三分氣憤,三分怪責。

  陶百歲喝道:「這般不爭氣幹甚麼?大丈夫難保妻賢子孝,好在這媳婦還沒過門,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門楣。」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淚,定了定神,說道:「以前每次我到田——田伯父家中——」曹雲奇聽他稍一遲疑,對田歸農竟稱為「伯父」,不再稱他「岳父」,心中暗喜:「哼,他這小子不認青妹為妻,我正是求之不得。」只聽他續道:「青妹在有人處總是紅著臉避開,不跟我說話,可是背著在沒人的地方,咱倆總要親親熱熱的說一陣子話。我每次帶些玩意兒給她,她也總有物事給我,繡個荷包啦、做件馬甲啦,從來就短不了——」曹雲奇臉色越來越是難看,心道:「哼,還有這門子事,倒瞞得我好苦。」

  陶子安續道:「這次田伯父閉門封劍,我隨家父興興頭頭的趕去,一見青妹,就覺得她容顏憔悴,宛似生過了一場大病。我心中憐惜,背著人安慰,問她到底生了甚麼病。她初時支支吾吾,我尋根究底細問,她卻發起怒來,搶白了我幾句,從此不再理我。

  「我給她罵得糊塗啦,只有自個兒納悶。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後花園涼亭中與她撞見,只見她一雙眼哭得紅紅的,我不管甚麼,就向她陪不是,說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別生氣啦。」哪知她臉一沉,發作道:『哼,當真是你不好,那也罷了,偏生是別人不好,我還是死了的乾淨。』我更加摸不著頭腦,再追問幾句,她頭一撇就走了。我回房睡了一會,越想越是不安,實在不明白自己甚麼地方得罪了她,於是悄悄起來,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輕輕彈了三彈。往日我們相約出來會面,總用這三彈指的記號。哪知這晚我連彈了幾次,房中竟是沒半點動靜。

  「隔了半晌,我又輕彈三下,仍是沒聽到聲息。我奇怪起來,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竟沒閂住,應手而開,房中黑漆漆的,沒瞧見甚麼。我急於要跟她說話,就從窗裏跳了進去——」曹雲奇聽到此處,醋意不可抑制,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閨房,意欲何為?」陶子安正欲反唇相譏,苗若蘭的侍婢快嘴琴兒卻搶著道:「他們是未婚夫婦,你又管得著麼?」

  陶子安向琴兒微一點頭,謝她相幫,接著道:「我走到她床邊,隱約見床前放著一對鞋子,當下大著膽子,揭開羅帳,伸手到被下一摸,觸手處是一個包袱般之物,青妹卻不在床上。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甚麼包袱,手上一涼,把我嚇了一大跳,似乎是個嬰兒。再仔細一摸,那不是嬰兒是甚麼?只是全身冰涼,早已死去多時,看來是把棉被壓在孩子身上將他悶死的。」只聽得嗆啷一響,苗若蘭失手將茶碗摔在地下,臉色蒼白,嘴唇微微發顫。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聽著覺得驚恐,當日我黑暗之中親手摸到,更是駭異無比,險些兒叫出聲來。就在此時,房外腳步聲響,有人進來,我忙往床底下一鑽。只聽那人走到床邊,坐在床沿,嚶嚶啜泣,原來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手裏,不住親他,低聲道:『兒啊,你莫怪娘親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裏比刀割還要痛哪。只是你若活著,娘可活不成啦。娘是狠心,對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聽得毛骨悚然,心中這才明白,原來她不知與哪個狗賊私通,生下了孩兒,竟下毒手將孩兒害死。她抱著死嬰哭一陣,親一陣,終於站起身來,披上一件披風,將嬰兒罩住,走出房去。我待她走出房門,才從床下出來,悄悄跟在她後面。那時我心裏又悲又憤,要查出與她私通的那狗賊是誰。

  「只見她走到後園,越牆而出,我一路遠遠掇著,見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個墳場。她從披風下取出一把短鏟,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數丈外傳來鐵器與土石相擊之聲,深夜中竟另外也有人在掘地。她吃了一驚,急忙蹲下身子,過了好一陣,彎著腰慢慢爬過去察看。我想這必是盜墓賊在掘墳,當下也跟著過去,只見墳旁一盞燈籠發著淡淡黃光,照著一個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這人卻非掘墳,而是在墳旁挖個土坑,也在掩埋甚麼。我心道:『這可奇了,難道又有誰在埋私生兒?』

  「但見那人掘了一陣,從地下捧起一個長長的包裹,果真與一個嬰兒屍身相似。那人將包裹放入坑中,鏟土蓋土,回過頭來,火光下看得明白,不由得我心中一驚,原來此人非別,卻是這位迴龍劍周雲陽周師兄。」

  周雲陽臉上本來就無血色,聽陶子安說到這裏,更是蒼白。陶子安接著道:「當時我心下疑雲大起:『難道與青妹私通的竟是這畜生?那怎麼他自己也來掩埋一個死嬰?』青妹一見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來與他相會。周師兄將土踏實,又鏟些青草鋪在上面,再在草上推了好多亂石,教人分辨不出,這才走開。

  「周師兄的身形在墳堆中一消失,青妹忙掘了一坑,將死嬰埋下,隨即搬開周師兄所放的亂石,要挖掘出來,瞧他埋的是甚麼物事。我心想:『就算你不動手,我也要掘,現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腳。』青妹舉起鐵鏟剛掘得幾下,周師兄突然從墳後出來,叫道:『青文妹子,你幹甚麼?』原來他用心極細,埋下之後假裝走開,過一會卻又回來察看。青妹嚇了一跳,將鐵鏟落在地下,無話可說。

  「周師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甚麼,我也知道你埋甚麼。要瞞呢,大家都瞞;要揭開呢,大家都揭開。』青妹道:『好,那麼你發個誓。』周師兄當即發個毒誓,青妹跟著他也發了誓。兩人約定了,互相隱瞞,一齊回進莊去。

  「我瞧兩人神情,似乎有甚麼私情,但又有點不像,當下悄悄跟在後面,手裏扣了餵毒的暗器,只要兩人有絲毫親暱之態,有半句教人聽不入耳的說話,我立時將他斃了。

  「總算他運氣好,兩人從墳場回進莊子,始終離得遠遠的,一句話也沒說。青妹回到自己房裏,不斷抽抽噎噎的低聲哭泣。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後,甚麼都想到了。我想闖進去一刀將她劈死,想放把火將田家莊燒成白地,想把她的醜事抖將出來讓人人知道,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場。終於我打定了主意:『眼下須得不動聲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誰再說。』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卻獨個兒站著發獃。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阮師叔來叫我,說田伯父有話跟我說。我心道:『這話兒來了,且瞧他怎生說?是要我答應退婚呢,還是欺我不知,送一頂現成的綠頭巾給我戴戴?』阮師叔說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去。我生怕有甚不測,叫醒爹爹,請他防備,自己身上帶足了兵刃暗器,連弓箭也暗藏在長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裏,見他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床頂,獃獃的出神,手裏拿著一張白紙,竟沒覺得我進房。我咳嗽一聲,叫道:『阿爹!』他吃了一驚,將白紙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子安,是你。』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來的,卻這麼裝腔作勢。』但瞧他神色,卻當真是異常驚恐。他叫我閂上房門,卻又打開窗子,防備有人在窗外偷聽,這才從棉被裏拿出這隻鐵盒,交給我道:『子安,這隻鐵盒我傳了給你。我目下危在旦夕,全憑你救我一命。』」

第十三回 一張白紙


  曹雲奇心中憋了半天,聽到這裏,猛地站起身來,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師父是何等功夫,你這小子有甚麼本事救他?」陶子安眼睛望也不望他,只當他沒說過話,向著寶樹等人說道:「我聽了他這兩句話,大是驚疑,忙道:『岳父,你但有所命,小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田伯父點點頭,從棉被中取出一個長長的錦緞包裹,交在我的手裏,道:『你拿了這東西,連夜趕赴關外,埋在隱蔽無人之處。若是不讓旁人察覺,或許能救得我一命。』

  「我接過手來,只覺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鐵器,問道:『岳父,那是甚麼東西?有誰要來害你?』田伯父將手揮了幾揮,神色極為疲倦,道:『你快去,連你父也不可告知,再遲片刻就來不及啦。這包裹千萬不得打開。』我不敢再問,轉身出房。剛走到門口,田伯父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著甚麼東西?』我嚇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厲害!』只得照實說道:『那是兵刃弓箭。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進了歹人來,所以特地防著點兒。』田伯父道:『好,你精明能幹,雲奇能學著你一點兒,那就好了。唉,你把弓箭給我。』

  「我從袍底下取出弓箭,遞給了他。他抽出一枝長箭,看了幾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罷!』我見了這副模樣,心下倒有些驚慌:『他別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裝著躬身行禮,慢慢反退出去,退到房門,這才突然轉身。出房門後我回頭一望,只見他將箭頭對準窗口,顯是防備仇家從窗中進來。

  「我回到自己房裏,對這事好生起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終透著七分驚惶、三分詭秘,可以料定他對我絕無好意。於是我叫醒爹爹,將這事對他說了,但為了怕惹他生氣,青文妹子的事卻瞞著不說。爹爹道:『先瞧瞧這包中是甚麼東西。』我也正有此意,兩人打開包裹,原來正是這隻鐵盒。

  「這鐵盒是天龍門的鎮門之寶,我早就聽青妹說過。爹爹與田伯父是多年老友,更親眼目睹田伯父從胡一刀的遺孤手中搶來,後來就將闖王的軍刀放在盒裏。爹爹道:『這就奇了。』他知道鐵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鐵盒的開啟之法,當即依法打開。爺兒倆一看之下,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原來盒中竟是空無一物。爹爹道:『那是甚麼意思?』我早就瞧出不妙,這時心中更已明白了八分,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個毒計,他將寶刀藏在別處,卻將鐵盒給我。他必在路上派人截阻,拿到我後,誣陷我盜他寶刀,逼我交出。我交不出刀,他縱不殺我,也必將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讓她另嫁曹師兄。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他的毒計。」

  曹雲奇大叫:「你害死我師父,偷竊我們至寶,卻又來胡說八道。這套鬼話,連三歲孩兒也瞞騙不過。」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雖已死無對證,我手上卻有證據。」曹雲奇更是暴跳如雷,喝道:「證據?甚麼證據?拿出來大家瞧瞧。」陶子安道:「到時候我自會拿出來,不用你著忙。各位,這位曹師兄老是打斷我的話頭,還不如請他來說。」寶樹道:「曹雲奇,你想把老衲撞下山去,老衲還沒跟你算帳呢!你瞪眼珠粗脖子幹麼?」曹雲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說。

  陶子安道:「我知道事勢緊迫,只要拿著鐵盒一出田門,即無殺身之禍,也必鬧個身敗名裂。我道:『爹,這中間大有蹊蹺,我把包裹去還給岳父,不招攬這門子事。』當下將鐵盒包在錦緞之中,心下琢磨了幾句話,要點破他的詭計,大家來個心照不宣。

  「待我捧著包裹趕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燈火已熄,窗子房門都已緊閉。我想這件事隨時都能鬧穿,一刻延挨不得,當下在窗外叫了幾聲:『岳父,岳父!』房裏卻沒應聲。我心下起疑:『田伯父這等武功,縱在沈睡之中也必立時驚覺,難道他故意不理我?』

  「我越想越怕,似覺天龍門的弟子已埋伏在側,馬上就要一擁而上,逼我交出寶刀。我一面拍門,一面把話說明在先:『岳父!我爹爹要我把包裹還你。我們有要事在身,沒能跟您老辦事。』拍了幾下,房中仍是寂靜無聲。我急了,取出刀子撬開了門閂,推門進去,幌火摺點亮蠟燭,不由得驚得獃了,只見田伯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長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他臉色驚怖異常,似乎臨死之前曾見到甚麼極可怕極怪異的鬼物一般。

  「我獃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見門窗緊閉,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兇手怎生進來,下手後又從何處出去?抬頭向屋頂一張,但見屋瓦好好的沒半點破碎,那就不是從屋頂出入的了。我再想查看,忽聽得走廊中傳來幾個人的腳步之聲。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時若有人進來,我如何脫得了干係?忙在被上取過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燭光下突然見到床上有兩件物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手一顫,燭臺脫手,燭火立時滅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見到的是甚麼東西?原來一樣是這柄寶刀,另一樣卻是青妹埋在墳中的那個死嬰。當時我只道是這嬰兒不甘無辜枉死,竟從墳中鑽出來索命,慌亂之下,順手搶了寶刀就逃。剛奔到門口,忽然想起一事,回來到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果然摸到了那張白紙。我料到田伯父之死與這張紙大有干係,當時不敢點燭細看,只往懷中一塞,正要伸手再去拔箭,突然腳步聲近,有三個人走到了門口,我暗叫:『糟糕!這一下門口被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

  「危急之下,眼見無處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鑽,但聽得那三人推門進來,原來是阮師叔和曹周兩位師兄。阮師叔叫了兩聲:『師哥!』不聽見應聲,就命周師兄去點蠟燭來。我想待會取來燭火,他們見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難保,此時乘黑,正好衝將出去。

  「阮師叔與曹師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敵,但出其不意,或能脫身,此時須得當機立斷,萬萬遷延不得,當下慢慢爬到床邊,正要一躍而出,突然手臂伸將出去,碰到一人的臉孔,原來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我險些失聲驚呼,那人手掌一翻,已扣住我的脈門。我心中暗暗叫苦,那人卻用手指在我掌心寫道:『併肩子出去。』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時,眼前一亮,周師哥已提了燈籠來到。

  「只聽得噗的一聲,那人發了一枚暗器,將燈籠打滅,一翻手,竟來奪我手中的寶刀。我一個打滾,滾出床底,急衝而出。床底那人追將出來。只聽阮師叔叫道:『好賊子!』揮掌打去。阮師叔武功極高,那人竟爾脫不了身。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連夜逃出田家。

  「這件事的始末就是如此。這鐵盒是田伯父親手交給我的,他叫我埋在關外,我是依他的遺命而為。天龍門的師叔師兄們見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然疑心是我下手害他,這原是難怪。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細,否則大可找來給我做證。但縱然床下人不肯露臉,我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兇手是誰。各位請看,這張紙是田伯父見到我時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心中害怕仇家前來相害,他彎弓搭箭對準窗口,等的就是此人。可是此人終於要來,而田伯父也終於逃不出他的毒手。」他說到這裏,從懷裏取出一隻繡花的錦囊。眾人見這錦囊手工精緻,都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轉頭去望曹雲奇。陶子安打開錦囊,摸出一張白紙,要待交給寶樹,但微一遲疑,卻遞給了苗若蘭。

  那白紙摺成一個方勝,苗若蘭接過來打開一看,輕輕咦了一聲,只見紙上濃墨寫著兩行字道:「恭賀田老前輩閉門封劍,福壽全歸。門下侍教晚生胡斐謹拜。」這兩行字筆力清秀挺拔,與左右雙僮送上山來的拜帖筆致一模一樣,確是雪山飛狐胡斐的親筆。苗若蘭拿著白紙的手微微顫動,輕聲道:「難道是他?」

  阮士中從苗若蘭的手中接過白紙一看,道:「那確是胡斐的筆跡。這樣說來,咱們倒是錯怪子安了。」他突然回過頭來,望著劉元鶴道:「劉大人,那你躲在我田師哥床底幹甚麼?你是給雪山飛狐臥底來啦,是不是?」眾人聞言,都吃了一驚,連曹雲奇與周雲陽也都摸不著頭腦。當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與阮士中交手數合,隨即逸去,三人事後猜測,始終不知是誰,怎麼他此時突然指著劉元鶴叫陣?

  但見劉元鶴冷笑一聲,卻不答話。阮士中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見床下君子的面貌,心中卻佩服此公武藝了得,咱們師叔姪三人不但未能將他截住,連他的底細來歷也是摸不到半點邊兒。今日雪地一戰,得與劉大人過招,那正是當日床下君子的身手。嘿嘿,幸會啊幸會!嘿嘿,可惜啊可惜。」周雲陽知道師叔此時需要一個搭檔,就如說相聲的下手,否則接不下口去;於是問道:「師叔,可惜甚麼?」阮士中雙眉一揚,高聲道:「想不到堂堂一位御前侍衛劉大人,卻幹這等穿堂入戶、偷雞摸狗的勾當!」

  劉元鶴哈哈大笑,說道:「阮大哥罵得好,罵得痛快,那晚躲在田歸農床下的,不錯正是區區在下。你罵我偷雞摸狗,原也不假。」他說到這裏,臉上顯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只是在下的偷雞摸狗,卻是奉了皇上的聖旨而行!」

  眾人一驚,初時都覺他胡說八道,但轉念一想,他是清宮侍衛,只怕當真是奉旨對付天龍門,亦未可知。飲馬川山寨向來與官府作對,倒也不甚在意,天龍諸人卻都是有家有業之人,聞言不禁氣沮。殷吉是兩廣著名的大財主,心中尤其驚懼。

  劉元鶴見一句話把眾人懾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說道:「事到如今,我就把這事跟各位說說,待會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處。這一件東西,或者各位從未見過。」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黃色的大封袋來。封袋外寫著「密令」二字,他開了袋口,取出一張黃紙,朗聲讀道:「奉聖旨,令御前一等帶刀侍衛劉元鶴依計行事,不得有誤。總管賽。」讀畢,將那黃紙攤在桌上,讓眾人共觀。殷吉、陶百歲等多見博聞,知道那是侍衛總管賽尚鄂新所下的密令。那賽總管向稱滿州武士的第一高手,素為乾隆皇帝所倚重。

  劉元鶴道:「阮大哥,你不必跟我瞪眼珠吹鬍子,這件事從頭說來,還是令師兄田歸農起的因頭。有一日,賽總管邀了咱們十八個侍衛到總管府去吃晚飯。這十八個人哪,外邊朋友送咱們一個外號,叫做『大內十八高手』。其實憑我們這一點三腳貓本事,哪裏說得上『高手』二字?不過朋友們要這麼叫,要給咱們臉上貼金,那也沒有法兒,是不是?

  「咱們一到,賽總管就說,今日要給大夥兒引見一位武林中響噹噹的腳色。咱們忙問是誰,賽總管微笑不說。待會開了酒席,賽總管到內堂引出一個人來。只見他腰板筆挺,步履矯健,確是一把好手。他兩鬢雖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極為英俊清秀,想當年定是一位美男子。

  「賽總管朗聲道:『各位兄弟,這位是天龍門北宗掌門,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田歸農田大哥!』

  「咱們一聽,都是微微一驚。田歸農的名頭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天龍門素來不與官府往來,不知賽總管憑了甚麼面子能把他請到。飲酒中間,大夥兒逐一向他把盞敬酒,田大哥也是客氣之極,說了許多仰慕的話,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直到吃喝完了,賽總管請大夥兒到東廂房喝茶,他兩人才把其中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田大哥雖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報國之心,卻一點沒比咱們當差的少了。他這次上京,為的是要向皇上呈獻一個大寶藏。這大寶藏嘛,那就是反賊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銀財寶了。田大哥道,要找尋這個寶藏,共有兩個線索,須得兩個線索拼湊起來,方能尋到。一個線索是李自成的一把軍刀,那是他天龍門掌管,他就攜帶在身。另一個線索可就難了,那是一幅寶藏所在的地圖,自來由苗家劍苗家世代相傳。單有地圖而無軍刀,不知尋寶關鍵;單有軍刀而無地圖,不知寶藏的所在。若是二寶合璧,取那寶藏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咱們雖在官家當差,可個個出身武林,一聽到苗家劍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何等厲害,誰敢惹他?』

  「田大哥見我們臉現難色,微微一笑,道:『在下若非想到了對付苗人鳳之策,哪敢輕易前來驚動各位?』賽總管忙問何策。田大哥抵掌而談,說出一席話來,只把眾人聽得連連點頭,齊叫妙計。他到底說的是何妙計,時機一到,各位自然知曉,此刻也不必多說。

  「次日田大哥告別離京,賽總管就派咱們依計而行。後來賽總管細細琢磨此事,總覺田大哥一不想升官、二不想發財,平白無端送咱們這樣一份大禮,天下哪有這等好人?只怕其中必有別因,於是派了幾人暗中出京打探。我離京不久,就聽到田大哥閉門封劍的訊息,當下備了一份禮物,上門道賀。

  「一見田大哥,他歡喜得很,說我來得正好,將我拉在一邊,要我辦一件事。殷大哥,說出來你可別生氣,他是要我知會官府,隨便誣陷你一個罪名,將你拿在獄裏。」

  殷吉嚇了一跳,心中一涼,說道:「這種事田師兄原也做得出來,幸蒙劉大人明鑒,高抬貴手,小的必有厚報。」劉元鶴道:「好說,好說。當時我就問他跟殷大哥有甚仇怨。他道,仇怨是沒有,只是依他們天龍門規矩,一屆北宗掌門人封門封劍之期,李自成那把軍刀就須傳給南宗,片刻延挨不得。若是落到了殷大哥手裏,再要索回就多一番周折了。

  「這話雖是不錯,可是我疑心更甚,當時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應,也不拒卻,酒席之後,只是在一邊廂冷眼旁觀,卻瞧出許多破綻來。

  「那晚上田大哥與殷大哥在後室為了交管軍刀之事,起了爭執,我想,田大哥這件事難以推托,我倒有法兒給他幫個忙。若是我暗中將他軍刀收起,他自然無法交出,殷大哥縱然不滿,卻也無計可施。這正是我立大功報聖恩的良機,豈能輕易放過?於是我悄悄走進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尋那柄軍刀,卻聽見門外腳步聲響,原來是田大哥回來了。事急之下,我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聽得田大哥走進房來,打開箱子,取出鐵盒,突然驚呼:『咦,寶刀呢?』聽他這呼聲驚惶異常,實非作假,看來這刀是被人盜去了。他立時去把女兒田姑娘叫進來來詢問,田姑娘毫不知情,也很為父親焦急。不久阮大哥進來了。師兄弟倆為了立掌門的事又起爭執,提到了曹雲奇曹師兄與田姑娘的曖昧之事,田姑娘惱著先走,後來又去叫了陶子安陶世兄來。田大哥將鐵盒交給陶世兄,命他去埋在關外。我在床下聽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這傻瓜這番上了大當,卻不知後來尚有這許多事端。陶世兄走後,我在床下聽得田大哥只是搥床嘆息,喃喃自語:『好胡一刀,好苗人鳳!』

  「當時我只道苗人鳳盜了他的刀去,卻原來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難逃一死。

  「過了好半天,田姑娘匆匆進房,說道:『爹,我查到了你寶刀的下落。』田大哥一躍而起,叫道:『在哪裏?』田姑娘走近幾步,輕聲道:『給周師兄偷去了。』田大哥道:『當真?他人呢?刀呢?』田姑娘道:『我親眼見到他將刀埋在一個處所。』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來。』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田大哥道:『甚麼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師兄叫來,我躲在門後,你問他是不是盜了寶刀。他若認了,我就在他背上釘一枚毒龍錐。』

  「我心裏想,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只聽田大哥道:『我打折他雙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給你取刀。』田大哥微一遲疑,道:『好,你先去取了刀來,憑你怎麼處置他。』於是田姑娘轉身出去。當時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師兄有甚仇怨,今日聽了陶師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殺他滅口,原來她埋藏私生兒之事,教他瞧見啦。

  「我索性在床下臥倒,靜候瞧這幕殺人的活劇,再則,我還得等那柄刀呢,何況田大哥醒著躺在床上,我怎能出去?等了不久,田姑娘匆匆回來,顫聲道:『爹,那刀給他掘去啦,我好胡塗,竟遲了一步,他——他還——』田大哥道:『他還怎麼?』田姑娘其實想說:『他連我孩兒的屍體也掘去啦!』但這句話怎說得出口,獃了一獃,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出。想是驚恐過甚,奔到門邊時竟一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氣悶,寶刀又沒拿回來,本想乘機打滅燭火逃出,哪知田大哥見她女兒摔倒,只嘆了口長氣,卻不下床去扶。田姑娘站起身來,扶著門框喘息一會方走。田大哥下床去關上門,坐在椅上。但見他將長劍放在桌上,手裏拿了弓箭,鐵青著臉,神色極是怕人。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要是給他發覺,他一個翻臉無情,那只怕性命不保。

  「過了半個多時辰,眼見蠟燭只剩了一小半截,這半個多時辰之中,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動也不動,宛如僵直了一般,但雙目卻是精光閃爍,顯得心下極為煩躁不安。四下裏一片死寂,只聽得遠處隱隱有犬吠之聲,接著近處一隻狗也吠了起來,突然之間,這狗兒悲吠一聲,立時住口,似是被人用極快手法弄死了。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門上卻起了幾下敲擊之聲。這聲音來得好快,聽那狗兒吠叫聲音總在數十丈外,豈知他一弄死狗兒,轉瞬間就到門外。

  「田大哥低沈著聲音道:『胡斐,你終於來了?』門外那人卻道:『田歸農,你認得我聲音麼?』田大哥臉色更是蒼白,顫聲道:『苗——苗大俠!』門外那人道:『不錯,是我!』田大哥道:『苗大俠,你來幹甚麼?你說過永遠不伸手害我的。』門外那人道:『哼,我不來害你,是給你送東西來啦!』田大哥遲疑片刻,放下弓箭,去開了門。

  「只見一個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的漢子走了進來。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樣,心道:『此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是當今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腳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氣勢懾人。』只見他手裏捧著兩件長長的物事,放在桌上,說道:『這是你的寶刀,這是你的外孫兒子。』原來那包長長的東西竟是一個死嬰。

  「田大哥身子顫了一顫,倒在椅中。苗大俠道:『你徒弟瞞著你去埋刀,你女兒埋著你去埋私生兒,都給我瞧見啦,現下都掘出來還你。』田大哥道:『謝謝你。我——我家門不幸,言之有愧。』苗大俠突然眼框一紅,似要流淚,但隨即滿臉殺氣,一個字一個字的道:『她是怎麼死的?』」

  只聽得噹啷一響,苗若蘭手裏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她行動舉止本來十分的溫文柔和,不知怎的,竟然把持不定。琴兒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漬,輕聲道:「小姐,進去歇歇罷,別聽啦!」苗若蘭道:「不,我要聽他說完。」

  劉元鶴向她望了一眼,接著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涼,就傷風咳嗽。我請醫生給她診治,醫生說不礙事,只是輕感冒,服一劑藥發汗退燒就行了。哪知她說藥太苦,將煎好的藥潑了去,又不肯吃飯,這一來病勢越來越沉。我急忙喚醫生,但她不服藥,不吃東西,說甚麼也勸不聽。』」

第十四回 釵中秘密


  苗若蘭聽到這裏,不由得輕輕啜泣。熊元獻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道這不肯服藥吃飯的人是誰,與田歸農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甚麼關連。陶氏父子與天龍諸人卻知說的是田歸農的續絃夫人,但苗大俠何以關心此事,苗若蘭何以傷心,卻又不明所以了,心道:「難道田夫人是苗家親戚?怎麼咱們從來沒聽說過?」

  劉元鶴道:「當時我在床下聽得摸不著半點頭腦,不知他們說的是誰。但聽苗大俠又問:『這麼說來,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不論我怎樣跪在地下哀求,她始終不理。』苗大俠道:『她留下了甚麼話?』田大哥道:『她叫我等她死後,將她將屍體火化,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叫千人萬人踐踏!』苗大俠跳了起來,厲聲道:『你照她的話做了沒有?』田大哥道:『我做了一半。屍體是火化了,骨灰卻在這裏。』說著站起身來,從裏床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罈,放在桌上。苗大俠望著瓷罈,臉上神色又是傷心又是憤怒。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的臉。

  「田大哥又從懷裏取出一枚鳳頭珠釵,放在桌上道:『她要我把這珠釵還給你,或者交給苗姑娘,說這是苗家之物。』」

  眾人聽到此處,齊向苗若蘭望去,只見她鬢邊果然插了一枚鳳頭珠釵,微微幌動。那鳳頭打得精緻無比,幾顆珠子也是顆大圓淨,只是珠身已現微黃,似是歷時已久的古物。

  劉元鶴道:「苗大俠接過珠釵,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頭髮,緩緩穿到鳳頭的口裏,那頭髮竟從釵尖上透了出來,原來釵身中間是空的。但見他將頭髮兩端輕輕一拉,鳳頭的一邊跳了開來。苗大俠側過珠釵一倒,從鳳頭裏落出一個紙團。他將紙團攤了開來,冷冷的道:『你瞧見了麼?』田大哥臉如土色,隔了半晌,嘆了口氣。

  「苗大俠道:『你千方百計要弄這張地圖到手,可是她終於瞧穿了你的面目,不肯將機密告知你,仍將珠釵歸還苗家。寶藏的地圖是在這珠釵之中,哼,只怕你做夢也難以想到!』他說了這幾句話,又將紙團還入鳳頭,用頭髮拉上機括,將珠釵放在桌上,說道:『開鳳頭的法兒我是教了你啦,你拿去按圖尋寶罷!』田大哥哪裏敢動,緊閉著口一聲不響。我在床下卻瞧得焦急異常,地圖與寶刀都在一起了,可是就沒法取得到手。

  「就在此時,苗大俠忽然做了一件大大出人意料之外的事。他揭開瓷罈,提起茶壺,倒了半壺茶在罈中,伸手將骨灰攪成泥漿,如麵粉團般一口口都吃了下肚中。」只聽得輕輕一聲呻吟,苗若蘭臉無血色,伏在桌上哭了出來,鬢邊那鳳頭珠釵起伏顫動不已。

  劉元鶴接著道:「田大哥待他吃完骨灰,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俠,你動手殺我罷,我死而無怨。』苗大俠哈哈一笑,道:『我何必殺你?一個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想當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戰數日,終於是他夫婦死了,我卻活著。我心中一直難過,但後來想想,他夫婦恩愛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獨個兒活在世上好得多啦。嘿嘿,你已到了手的寶貝,卻又親手交還給我。我何必殺你?讓你懊惱一輩子,那不是強得多麼?』說著拿起珠釵,大踏步出房。田大哥手邊雖有弓箭刀劍,卻哪敢動他?

  「只聽得那狗兒汪的一聲,又叫了起來,原來當時苗大俠並沒殺牠,只是踢中了牠的暈穴,這時回去,又替牠解開。

  「田大哥唉聲嘆氣,將死嬰和寶刀都放在床上,回身閂上了門,喃喃的道:『一個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坐在床上,叫道:『蘭啊蘭,你為我失足,我為你失足,當真是何苦來?』接著嘿的一聲,甚麼東西戳入了肉裏,他在床上掙了幾掙,就此不動了。

  「我吃了一驚,忙從床底鑽將出來,只見他將羽箭插在自己胸口,竟已氣絕。各位,田大哥是自盡死的,並非被旁人用箭射死。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我跟陶胡二人絕無交情,犯不著給他們開脫。

  「我見他死了,當下吹滅燭火,正想拿了寶刀溜出,陶世兄卻已走到房外拍門,我只得躲回床底。以後的事,陶世兄都已說了。他拿了寶刀,逃到關外來。我在床底下憋了這老半天,豈能就此了事?加上我這位熊師弟跟飲馬川向來有梁子,咱哥兒倆就跟著來啦。」他一番話說完,雙手拍拍身上灰塵,恰似剛從床底下鑽出來一般,喝了兩口茶,神情甚是輕鬆自得。

  眾人聽了半天故事,心頭疑團倒解了大半,只是飢火上衝,茶越喝得多越是肚餓。陶百歲大聲道:「現下話已說明白了,這柄刀確是田歸農親手交於我兒的,各位不得爭奪了罷?」劉元鶴笑道:「田大哥交給陶世兄的,只是一隻空鐵盒。若你要空盒,在下並無話說,寶刀哪有你份?」殷吉道:「此刀該歸我天龍南宗,再無疑問。」阮士中道:「當日田師兄未行授刀之禮,此刀仍屬北宗。」眾人越爭聲音越大。

  寶樹忽然朗聲道:「各位爭奪此刀,為了何事?」眾人一時啞口無言,竟難以回答。寶樹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價值連城,還不知它關連著一個極大的寶藏。現今有人說了出來,那更是人人眼紅,個個起心。可是老衲倒要請問一句:『若無寶藏地圖,單要此刀何用?』」眾人心頭一凜,一齊望著苗若蘭鬢邊那隻珠釵。

  苗若蘭文秀柔弱,要取她頭上珠釵,直是一舉手之勞,只是人人想到她父親威震天下,若是對她有絲毫冒犯褻瀆,她父親追究起來,誰人敢當?是以眼見那珠釵微微顫動,卻無人敢先說話。

  劉元鶴向眾人橫眼一顧,臉露傲色,走到苗若蘭面前,右手一探,突然將她鬢邊的珠釵拔了下來。苗若蘭又羞又怒,臉色蒼白,退後了兩步。眾人見他居然如此大膽,無不失色。劉元鶴道:「在下是奉旨而行,怕他甚麼苗大俠,鬼大俠?再說,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哼哼,卻也在未可知之數呢。」群豪齊道:「怎麼?」

  劉元鶴微微一笑,道:「眼下計來,那金面佛縱然尚在人世,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銬鐐,落入天牢之中了。」苗若蘭大吃一驚,登忘珠釵被奪之辱,只掛念著父親的安危。寶樹道:「請道其詳。」劉元鶴想起上峰之時,被他在雪地中橫拖倒曳,狼狽不堪,但自從自己說起奉旨而行種種情由,寶樹神色登時改變,此時聽他相詢,更是得意,忍不住要將機密大事吐露出來,好在人前自佔身分,於是問道:「寶樹大師,在下先要問你一句,此間主人是誰?」

  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終不知主人是誰,聽劉元鶴此問,正合心意,一齊望著寶樹,只聽他笑道:「既然大夥兒都不隱瞞,老衲何必諱言?此間主人姓杜名殺狗,是武林中一位極厲害的腳色。」眾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唸:「杜殺狗?杜殺狗?」卻都想不起此人是誰。

  寶樹微微一笑,道:「這位杜老英雄自視甚高,等閒不與人交往,是以武功雖強,常人卻不知他名頭。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卻個個對他極是欽慕。」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可把眾人都損了一下,言下之意,明是說眾人實不足道。殷吉、阮士中等都是臉上一紅,但想苗人鳳在那對聯上稱他為「殺狗仁兄」,而自己確夠不上與金面佛稱兄道弟,心中對寶樹之言雖感不快,卻也無可辯駁。

  劉元鶴道:「咱們上山之時,此間的管家說道:『主人赴寧古塔相請金面佛,又赴北京邀請興漢丐幫的范幫主。』這話可有點兒不盡不實。想那范幫主在河南開封府被擒,小弟也曾出了一點兒力氣。」眾人驚道:「范幫主被擒?」劉元鶴笑道:「這是大內侍衛賽總管親自下的手。想那范幫主雖然也算得上是個人物,卻也不必勞動賽總管的大駕啊。咱們拿住范幫主,只是把他當作一片香餌,用來釣一條大大的金鰲。那金鰲嘛,自然是苗人鳳啦。此間主人赴寧古塔邀請苗人鳳,為的是赴北京相救范幫主。嘿嘿,賽總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羅地網,專候苗人鳳大駕光臨。他若是不上此當,咱們原是拿他沒有法兒。他竟上京救人,這叫做啄木鳥啃黃蓮樹,自討苦吃。」

  苗若蘭與父親相別之時,苗人鳳確是因事赴京,囑她先上雪峰。她聽劉元鶴如此說來,只怕父親真是兇多吉少,腦中一暈,不由得雙腿發軟,坐倒在椅上。

  劉元鶴洋洋得意,說道:「咱們地圖有了,寶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藏寶發掘出來,獻給聖上,這裏人人少不了一個封妻蔭子的功名。」他見有的人臉現喜色,有的卻有猶豫之意,心知如陶百歲這等人,把發財瞧得比升官更重,於是又道:「想那寶藏堆積如山,大夥兒順手牽羊,取上一些,那就一世兒吃著不盡,有何不美?」眾人轟然喝采,再無異議。

  田青文本來羞愧難當,獨自躲在內室,聽得廳上叫好之聲不絕,知道已不在談論她的醜事,當下悄悄走了出來,站在門邊。

  劉元鶴在辮子上拔下一根頭髮,慢慢從鳳嘴裏穿了過去,依著當日在床下見苗人鳳所用的手法,輕輕一拉一甩,鳳頭機括彈開,裏面果然有個紙團。他將紙團打開,攤在桌上。眾人一齊圍攏去看。但見那紙薄如蟬翼,雖然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釵之中,卻是絲毫無損,紙上繪著一座筆立高聳的山峰,峰旁寫著七個字道:「烏蘭山玉筆峰後」。寶樹大叫:「啊哈,天下竟有這等巧事?咱們所在之處,就是烏蘭山玉筆峰啊。」眾人瞧那圖上山峰之形,果真與這雪峰一般無異,上峰時所見崖邊的三株古松,圖上也畫得清清楚楚,眾人無不嘖嘖稱異。

  寶樹道:「此處莊上杜老英雄見聞廣博,必從何處得知寶藏的消息,是以特意在此建莊。否則此處天候酷寒,上下艱難,他何必費這麼大的事?」劉元鶴心中焦急,忙道:「啊喲!那可不妙。他這莊子建造已久,還不早將寶藏搬得一乾二淨?」寶樹微笑道:「那也未必。劉大人你想,要是他找到了寶藏所在,定然搬到別地,絕不會仍在此處居住。」劉元鶴一拍大腿,叫道:「不錯,不錯!快到後山去。」

  寶樹一指苗若蘭道:「這位苗姑娘與莊上眾人怎麼辦?」劉元鶴轉過身來,只見于管家等莊上傭僕,個個已走得不知去向。田青文從門後出來,說道:「不知怎的,莊上男男女女都躲了個乾乾淨淨。」

  劉元鶴搶過一柄單刀,走到苗若蘭身前,說道:「咱們所說之事,她句句聽在心中,留著必有禍患。」舉起單刀,就要往她頭頂砍落。

  只見人影一閃,琴兒從椅背後躍出,抱住劉元鶴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劉元鶴出其不意,手腕一疼,噹啷一響,單刀落地。琴兒大罵:「你這短命的賊,若是傷了小姐一根毫毛,我家老爺上得山來,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這裏個個脫不了干係。」

  劉元鶴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兒臉上擊去。忽地熊元獻伸臂一格,格開了他這一拳,叫道:「師哥,咱們尋寶要緊,不須多傷人命!」要知熊元獻一生走鏢,向來膽小怕事,不像他師兄做了皇帝侍衛,殺幾個老百姓不當一回事,兼之他聽了琴兒之言,心想若是傷了苗若蘭,萬一她父親逃脫羅網,那可大禍臨頭了。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劉師兄,咱們快去尋寶。」

  劉元鶴雙目一瞪,指著苗若蘭道:「那拿這妞兒怎麼辦?」寶樹笑吟吟的走上兩步,大袖微揚,已在她頸口「天突」與背心「神道」兩穴上各點了一指。苗若蘭全身酸軟,癱在椅上,心裏又羞又急,卻說不出話。琴兒只道他傷了小姐,橫了心又要抓住了和尚的手來咬他一口。寶樹讓她抓住,待右手被她拉到口邊時,手指抖動,點了她鼻邊「迎香」、口旁「地倉」兩穴。琴兒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處須不好看。」俯身托起她的身子,笑道:「真輕,倒似沒生骨頭。」走向東邊廂房。那東廂房原是杜莊主款待賓客的所在,床帳几桌、一應起居之具齊備,陳設得極是華美。

  田青文掩上了門,替苗若蘭除去鞋襪外裳,只留下貼身小衣,將她裹在被中,垂下了羅帳。苗若蘭自七八歲後,未在人前除過衣衫,田青文雖然也是女子,但也已羞得她滿臉紅暈。田青文望著她身子,笑道:「怕我瞧麼?妹子,你生得真美,連我也不禁動心呢。」抱了她衣衫走到廳上,道:「她衣服都給我除下了,縱然時辰一過,穴道解了,也叫她走動不得。」群豪一齊大笑。

  劉元鶴道:「走!」搶先奔出。曹雲奇見那柄寶刀放在桌上,道:「我瞧瞧這刀上到底有何古怪。」將刀拿在手中,見刀鞘上除了一面刻著「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十四字軍令,另一面刻著闖王李三個大字外,更無別樣奇異之處,他一手持鞘,一手持柄,刷的一響,將那刀拔了出來,只覺青光四射,寒氣直逼,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顫。眾人同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劉元鶴本已行到廳口,聽得聲音,當下止步回頭。

  眾人圍攏觀看,見刀身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卻雕鏤著雙龍搶珠的花紋。兩條龍一大一小,形狀既極醜陋,而且龍不像龍,蛇不像蛇,倒如兩條毛蟲,但所搶之珠卻是一塊紅玉,寶光照人,顯是珍物。

  曹雲奇道:「那有甚麼古怪?」寶樹道:「這兩條蟲兒必與寶藏有關,咱們到後山去瞧瞧再說。給我!」說著伸手去接寶刀。曹雲奇更不打話,迴刀護身,急奔而出。寶樹怒道:「你幹甚麼?」追了出去。

  一出大門,只見曹雲奇握刀向前急奔,寶樹右手一揚,那串唸珠激飛而出,打中了他右肩後的「肩貞穴」。曹雲奇手臂酸麻,把握不住,擦的一聲,一柄刀落在雪地之中。寶樹大踏步上前,拾起寶刀。曹雲奇不敢再爭,退在一旁,眼見他與劉元鶴一個持刀、一個持圖,並肩向山後走去。這時阮士中、田青文等也都湧出大門,一齊跟隨在寶樹身後。

  寶樹笑道:「劉大人,適才老衲多有冒犯,請勿見怪。」劉元鶴見他陪笑謝罪,心中樂意,道:「大師武藝高強,在下佩服得緊,日後還有借重之處。」寶樹道:「不敢。」兩人走了一陣,眼見山峰邊已無路可行,四顧盡是皚皚白雪,縱然明知寶藏是在這玉筆峰下,但到處冰封雪凍,沒留下一絲痕跡,卻到哪裏去找?若要把峰上冰雪鏟除,即窮千百人之力,也非一年半載之功,是以杜殺狗雖然在峰上住了幾十年,始終沒能尋到寶藏所在。

  眾人站在崖邊東張西望,束手無策。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一條小小的山脈,叫道:「你們瞧!」眾人順著她手指望去,未見有何異狀。田青文道:「各位看這山脈的模樣,是否與闖王軍刀上的圖形相似?」眾人給她一語提醒,細看那條山脈,但見一路從東北走向西南,另一路自正南向北,兩路山脈相會之處,有一個並不甚高的圓峰。寶樹舉起寶刀一看,再望丘脈,見那山脈的去勢位置,正與刀上所雕的雙龍搶珠圖一般無異,那圓峰正當刀上寶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來:「不錯,不錯,寶藏定是在那圓峰之中。」劉元鶴道:「我們下去。」

  此時眾人一意尋寶,倒也算得上齊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第一個溜下的是劉元鶴,最後一個卻是殷吉。他溜下後本想將繩索毀去,以免後患,但見眾人都已去遠,當下不敢停留,展開輕功提縱術向前疾追。

  自玉筆峰望將下來,那圓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卻也不近,約莫有二十來里。眾人輕功都好,不到半個時辰,已奔到圓峰之前。各人繞著那圓峰走來走去,找尋寶藏的所在。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誰?」

  眾人聽他語聲忽促,一齊望去,只見一條灰影,在雪地中急馳而過,身法之快,的確是前所未見,轉眼之間,那灰影已奔到玉筆峰下。寶樹失聲道:「雪山飛狐!想不到胡一刀之子功夫如此了得!」說話之時臉色灰暗,顯是心有重憂。

  他正自沈思,忽聽田青文尖聲大叫,急忙轉過頭來,只見圓峰的坡上空了一個窟窿,田青文人形卻已不見。

  陶子安與曹雲奇都在田青文附近,見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約而同的叫道:「青妹!」兩人都欲躍入救援。陶百歲一把拉住兒子,喝道:「你幹甚麼?」陶子安不理,用力一甩,與曹雲奇一齊跳落。

  哪知這窟窿其實甚淺,兩人跳了下去,都壓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齊驚呼。上面眾人不禁好笑,伸手將三人拉了上來。寶樹道:「只怕這寶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田姑娘,在下面看到甚麼?」田青文撫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處,怨道:「黑漆漆的甚麼也沒瞧見。」寶樹縱身躍下,幌亮火摺,只見那窟窿徑不逾丈,裏面都是極堅硬的巖石與冰雪,再無異狀,只得重行縱身而上。

  猛聽得周雲陽與鄭三娘兩人縱聲驚呼,先後陷入了雪中窟窿。阮士中與熊元獻分別將兩人拉起。看來這圓峰周圍都是窟窿,眾人只怕失足掉入極深極險的洞中,當下不敢亂走,只站在原地不動。

  寶樹嘆道:「杜莊主在玉筆峰一住數十年,不知寶藏所在。但咱們明知是在這圓丘之中,仍是無處著手,那更加算得無能了。」眾人站得疲累,各自散坐在雪地之中,肚中越來越餓,都是神困氣沮。

  鄭三娘傷口又痛了起來,咬著牙齒,伸手撫住創口,一轉頭,見寶樹手中刀上的寶石給雪光一映,更是晶瑩美艷。她跟著丈夫走鏢多年,見過不少珍異寶物,這時看那寶石,心中一動,道:「大師,請你借寶刀給我一觀。」寶樹心想:「她是女流之輩,腿上又受了傷,怕她何來?」當下將刀遞了過去。

  鄭三娘接刀細看,果見那寶石是反面嵌鑲的。原來寶石兩面有陰陽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將寶石雕琢得正反面一般無異,但在行家眼中,仍能分辨得清清楚楚。鄭三娘道:「大師,這寶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間另有古怪。」寶樹正自徬徨無計,一聽此言,心道:「不管她說得是對是錯,弄開來瞧瞧再說。」當下接過刀來,從身邊取出一柄匕首,力透指尖,用匕首尖頭在寶石下輕輕一挑,寶石離刀跳落。寶樹拈起寶石,細看兩面,並無特異之處,再向刀身上鑲嵌寶石的凹窩兒一瞧,不禁叫道:「在這裏了!」

  原來那窩兒之中,用極堅硬的鋼針刻著方位,在東北偏北之處,刻著一個小小的「寶」字。寶樹恍然大悟,心想這窩兒的正中,那就是表圓峰之頂了,當下一算距離遠近,看準了方位,一步步走了過去,待走到所計之處,果然腳下一鬆,落了下去。他早有防備,雙足著地,立即幌亮火摺,只見前面是一個長長的山洞。此時劉元鶴等也已紛紛躍下。

第十五回 黃金小筆


  火摺點不多久就熄了,可是那山洞盤旋曲折,一連轉了幾個彎,仍是未到盡頭。曹雲奇道:「各位且候,我去折些枯枝。」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來。這些時氣候仍極寒冷,卻喜連晴十餘日,枯枝都已乾透,一點即著。

  曹雲奇生就一股猛脾氣,做事勇往直前,當下手執火把,當先而行。這山洞中到處都是千年不化的堅冰,有些處所的冰條如刀劍般鋒銳突出。陶百歲捧了一塊大石,沿途擊去阻路的冰尖。眾人上山時各懷敵意,此時重寶在望,竟都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起來。

  又轉了一個彎,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著曹雲奇身前地下黃澄澄的一件物事。曹雲奇俯身拾起,原來是一支金鑄的小筆,筆身上刻著一個「安」字,就和田青文上玉筆峰之前手中所拿的一模一樣。曹雲奇疑雲大起,回頭厲聲對陶子安道:「嘿,原來你到這而來過啦!」陶子安奇道:「誰說我來過著?你瞧一路上有沒人行過的痕跡?」

  曹雲奇心想:「這山洞之中,確無人行足跡,那麼他這金筆又怎會掉在此處?」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半點,當下攤開手掌,露出黃金小筆,道:「這不是你的麼?上面不明明刻著你的名字!」陶子安一看,搖頭道:「我從沒見過。」曹雲奇大怒,手掌一翻,讓金筆掉在地下,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過去,喝道:「還想賴!我明明見她拿著你送的筆兒。」

  這山洞中轉身都不方便,陶子安哪能閃避?被他一口唾沫,正吐在雙眼之間。他飛起一腳,踢中了曹雲奇小腹,同時雙手一招燕歸巢,擊在他的下臂。曹雲奇身子一震,拋下了火把,右手還了一拳,砰的一聲,打在陶子安鼻上。火把熄滅,洞中一片漆黑,只聽見兩人吆喝怒罵,夾著砰砰蓬蓬之聲。原來兩人拳打足踢,招招都擊中對方,到後來扭成一團,滾在地下。

  眾人又好氣又好笑,齊聲勸解。曹陶二人哪裏肯聽?忽聽田青文高聲叫道:「哪一個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說話。」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鬆開了手,站起身來。

  只聽熊元獻在黑暗中細聲細氣的道:「是我熊元獻,找火把點火,兩位可別喝錯了醋,拳腳往在下身上招呼。」他伸手在地下摸索一陣,摸到了火把,重又點燃。只見曹陶二人眼青鼻腫,呼呼喘氣,心中不由得好笑。

  田青文從懷裏取出一枝黃金小筆,再拾起地下的小筆,向曹雲奇道:「這兩枝筆果真是一對兒,可誰跟你說是他給我的?」曹雲奇無話可答,結結巴巴的道:「不是他給,那你從那兒來的?」

  田青文冷冷的道:「誰給我都好,關你甚麼事?」曹雲奇脹紅了臉,指著她道:「你——你——」陶百歲接過小筆,看了一眼,問曹雲奇道:「你師父是田歸農,你師祖是誰?」曹雲奇一怔,道:「師祖?那就是我師父的父親啊!他諱上安下豹。」陶百歲冷笑道:「是啊!田安豹,他用甚麼暗器?」曹雲奇道:「我——我沒見過師祖他老人家。」陶百歲道:「你沒見過,你阮師叔的武藝是田安豹親手所授,你問問他。」曹雲奇還沒開口,阮士中已接口道:「雲奇不用胡鬧啦。這對黃金小筆是你師祖爺所用的暗器。」

  曹雲奇啞口無言,但心中疑惑更甚。寶樹道:「你們要爭風打架,不妨請到外面去,咱們可是要尋寶。」熊元獻高舉火把當先領路,轉過了彎去。這時洞穴愈走愈窄,須得弓身而行,又走一陣,竟須在地上爬行。個人手掌膝蓋與地下堅冰相觸,隱隱生疼,但想到重寶在望,均各不以為苦。

  爬了一盞茶時分,前面已無去路,只見一塊圓形巨石疊在一塊小圓石上,兩石之間都是堅冰,牢牢凝住。熊元獻轉過頭來,問寶樹道:「怎麼辦?」寶樹搔頭不語。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計,微一沉吟,說道:「這兩塊圓石相疊,必可推動,只是給冰凍住了。」寶樹喜道:「對,把冰融開就是。」熊元獻將火把湊近圓石,去燒二石之間的堅冰。劉元鶴、阮士中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來加火。那火燄越燒越猛,冰化為水,只聽得叮叮之聲不絕,一塊塊的落在地下。

  眼見二石之間的堅冰融去大半,寶樹性急,雙手在大石上運力一推,那石紋絲不動。再燒一陣,堅冰融去更多,寶樹第二次再推時,那巨石幌了幾幌,竟轉了過去,露出一道空隙,宛似個天造地設的石門一般。眾人大喜,齊聲歡呼起來。

  寶樹將那空隙再推大一些,從火堆裏拾起一根柴枝,當先而入。眾人各執火把,紛紛跟進。一踏進石門,一陣金光照射,人人眼花撩亂,凝神屏氣,個個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原來裏面是個極大的洞穴,四面堆滿了金磚銀塊,珍珠寶石,不計其數。只是這些金銀珠寶都隱在透明的堅冰之後,想是當年闖王的下屬將這些金珠藏在洞中之後,澆上許多冷水。該地終年酷寒,堅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

  各人眼望金銀珠寶,好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時洞中寂靜無聲。突然之間,歡呼之聲大作。

  寶樹、劉元鶴、陶百歲等都撲到冰上,不知說甚麼好。忽然田青文驚呼:「有人!」指著內裏。火光照耀下果見有兩個黑影,站在靠壁之處。

  眾人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萬想不到這洞內竟會有人,難道這洞穴另有入口之處麼?當下各人手執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隔了半晌,只見那兩個黑影竟然一動也不動。寶樹喝道:「是誰?」裏面兩人並不回答。

  眾人見二人始終不動,心下驚疑更甚。寶樹道:「是哪一位前輩高人,請出來相見。」他喝聲被洞穴四壁一激,反射回來,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兩人既不回答,亦不出來。

  寶樹舉起火把,走近幾步,看清楚兩個黑影是在一層堅冰之外,這層堅冰就如一堵水晶牆般,將藏寶的洞穴隔為前後兩間。

  寶樹大著膽子,逼近冰牆,見那兩人情狀怪異,始終不動,顯是被人點中了穴道。這時他哪裏還有忌憚,叫道:「大家隨我來。」大踏步繞過冰牆,將火把往二人臉上一照,不禁心中倒抽一口涼氣。原來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時,面目猙獰,臉上筋肉抽搐,異常的可怖。

  鄭三娘與田青文見這兩個黑影原來是死人,不禁齊聲驚呼。各人走近屍身,見這兩人右手各執一把匕首,插在對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自是相互殺死。阮士中看清楚一屍的面貌,拜伏在地,哭道:「恩師,原來你老人家是在這裏。」眾人聽他這般說,都是一驚,齊問:

  「怎麼?」

  「這二人是誰?」

  「是你師父?」

  「怎麼會死在這裏?」

  阮士中抹了抹眼淚,指著那身材較矮的屍身道:「這位是我田恩師安豹。雲奇剛才拾到的黃金小筆,就是他的。」眾人見田安豹的容貌瞧來年紀不過四十,比阮士中更要年輕,初時覺得奇怪,但轉念一想,隨即恍然。這兩個屍體其實死去已數十年,只是洞中嚴寒,屍身毫不腐爛,竟似死去不過數天一般。

  曹雲奇指著另一具屍體道:「師叔,此人是誰?他怎敢害死咱們師祖爺?」說著向那屍體踢了一腳。眾人見這屍體身形高瘦,四肢長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親,我從小叫他苗爺。他與咱恩師素來交好,有一年結伴同來關外,當時咱們都不知為了何事,但見他二人興高采烈,歡喜而去,但從此不見歸來。武林中朋友群相傳言,說道他們兩位被遼東大豪胡一刀所害,所以金面佛與田師兄他們才大舉向胡一刀尋仇,哪知這苗——苗,這姓苗的財迷心竅,見到洞中珍寶這麼多,竟向我恩師下了毒手。」說著也向那屍身腿上踢了一腳。那苗田二人死後,血液凝冰,凍得僵硬,阮士中一腳踢去,屍身仍是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卻碰得隱隱生疼。眾人心想:「誰知不是你師父財迷心竅,先下毒手呢?」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屍身,想將他推離師父。但苗田二人這樣糾纏著已達數十年,手連刀,刀連身,堅冰凍結,哪裏推他們得開?

  陶百歲嘆了口氣,道:「當年胡一刀託人向苗大俠和田歸農說道,他知道苗田兩家上代的死因,不過這兩人死得大是卑鄙可恥,他不便當面述說,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現下咱們親眼目睹,他這話果然不錯。如此說來,胡一刀必是曾經來過此間,但他見了寶藏,卻不掘取,實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奇怪。」阮士中道:「甚麼?」田青文道:「咱們今日早晨追趕他——他——」說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呶,臉上微現紅暈,「師叔你們趕在前頭,我落在後面。——」曹雲奇忍耐不住,喝道:「你騎的馬最好,怎麼反而落在後面?你——你——就是不肯跟姓陶的動手。」田青文眼睛向他瞧也不瞧,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麼折磨我,也只好由得你。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對不起他。他雖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裏絕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聲叫道:「我當然要你,青妹,我當然要你。」陶百歲與曹雲奇齊聲怒喝,一個道:「你要這賤人?我可不要她作兒媳婦。」一個道:「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兩人同時高聲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聽不出他二人說些甚麼。

  田青文眼望地下,待他們叫聲停歇,輕輕道:「你雖然要我,可是,我怎麼還有臉再來跟你?出洞之後,你永遠別再見我了。」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拼了。」提起單刀,直奔曹雲奇。劉元鶴在他身前一站,叫道:「你們爭風吃醋,到外面去打。」左掌虛揚,右手一伸,扣住他的手腕,輕輕一扭,奪下了他手中單刀,拋在地下。那一邊曹雲奇暴跳如雷,但也給殷吉攔著。

  餘人見田青文以退為進,將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貼貼,心中都是暗暗好笑。寶樹道:「田姑娘,你愛嫁誰就嫁誰,總不能嫁我這老和尚。所以老和尚只問你,你今日早晨遇見了甚麼怪事。」眾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馬兒走得慢,趕不上師叔他們,正行之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從後面馳來。馬上的乘客手裏拿著一個大葫蘆,仰脖子就著葫蘆嘴喝酒。我見他滿臉絡腮鬍子,在馬上醉得搖搖幌幌,還是咕嚕咕嚕的大喝,不禁笑了一聲。他轉過頭來,問道:『你是田歸農的女兒,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駕是誰?』他沒答話,手指一彈,將這黃金小筆彈了過來,從我臉旁擦過,打落了我的耳環。我吃了一驚,他卻縱馬走了。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為甚麼給我這枝小筆。」

  寶樹問道:「你認得此人是誰麼?」田青文點點頭,輕聲的道:「他就是剛才上山的雪山飛狐胡斐。他給我小筆之時,我自然不認得他,但他後來上山,與苗家妹子說話,我認出了他的聲音,再在板壁縫中一張,果然是他。」曹雲奇醋心又起,問道:「這小筆既是師祖爺的,那胡斐從何處得來?他給你幹麼?」

  田青文對別人說話言笑晏晏,一聽曹雲奇說話,立時有不愉之色,毫不理會。劉元鶴道:「那胡一刀既曾來過此間,定是在地下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筆。只是他死時胡斐生下不過幾天,怎能將小筆留傳給他?」

  熊元獻道:「說不定他將小筆留在家中,後來胡斐年長,回到故居,自然在父親的遺物中尋著了。」阮士中點頭道:「那也大有可能。這小筆中空,筆頭可以轉下,青文,你瞧瞧筆裏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將洞穴中拾到的小筆旋下筆頭,筆內空無一物,再將胡斐用來擲她的小筆筆頭轉下時,只見裏面藏著一個小小紙捲。眾人一齊圍攏,心想若無阮士中在此,實不易想到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只見田青文攤開紙捲,紙上寫著十六個字道:

  「天龍諸公,駕臨遼東,來時乘馬,歸時御風。」

  紙角下畫著一隻背上生翅膀的狐狸,這十六字顯是雪山飛狐的手筆了。

  阮士中臉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話是這麼說,但想到胡斐的本領,又想到他對天龍門人的行蹤知道得清清楚楚,卻也不禁慄慄自危。曹雲奇道:「師叔,甚麼叫『歸時御風』?」

  阮士中道:「哼,他說咱們都要死在遼東,變成他鄉之鬼,魂魄飄飄蕩蕩的乘風回去。」曹雲奇罵道:「操他奶奶的熊!」

  天龍門諸人瞧著那小柬,各自沈思。寶樹、陶百歲、劉元鶴等諸人,目光卻早轉到四下裏的金銀珠寶之上。寶樹取過一柄單刀,就往冰上砍去,想把堅冰砍開,取出藏珍。他砍了幾刀,將冰斬成數塊,捧了一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

  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發出奇幻奪目的光采。眾人一見,胸中熱血上湧,各取兵刃,砍冰取寶。但砍了一陣,刀劍捲口,漸漸不利便了。原來眾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頂被左右雙僮削斷,這時攜帶的是從杜殺狗莊上順手取來,並非精選的利器。各人取到珍寶,不住價塞在衣囊之中,愈取得多,愈是心熱,但刀劍一鈍,卻是越砍越慢。

  田青文道:「咱們去拾些柴來,融冰取寶!」眾人轟然叫好。此事原該早就想到,但一見寶樹珍寶在手,人人迫不及待的拿刀劍砍冰。說也奇怪,眾人雖然齊聲附和田青文的說話,卻沒一人移步出去取柴。

  原來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別人多取了珍寶。寶樹向眾人橫目而顧,道:「天龍門周世兄、飲馬川陶世兄、鏢局子的熊鏢頭,你們三位出去撿柴。咱們這裏留下的一齊罷手休息,誰也不許私自取寶。」周陶熊三人雖將信將疑,但怕寶樹用強,只得出洞去撿拾枯枝。

  且說雪山飛狐胡斐與玉筆峰頂杜殺狗莊主相約,定三月十五日上峰較量,但首次上峰,杜莊主外出未歸,卻與苗若蘭酬答了一番。他下得峰來,心中怔忡不定,苗若蘭的倩影不住在眼前幌來幌去,耳中所聞,也盡是她彈琴和歌之聲。他與平阿四、左右雙僮在山洞中取過乾糧飽餐一頓,眼見平阿四傷勢雖重,性命卻是無礙,心中甚慰。當下躺在地下閉目養神,但不閉目倒還罷了,雙目一閉,苗若蘭秀麗溫雅的面貌立時在腦中出現。

  胡斐睜大眼睛,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哪知苗若蘭的歌聲又似隱隱從石壁中透了出來。他嘆了一口長氣,心道:「我儘想著她幹麼?她父親是殺害我父的大仇人,雖說當時她父親並非有意,但我父總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沒爹沒娘,盡是拜她父之賜。我又想她幹麼?」他想到此處,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覺又想:「那時她尚未出世,這上代怨仇,與她又有甚麼相干?唉,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個流蕩江湖的苦命漢子,何苦沒來由自尋煩惱?」

  話是這麼說,誰知煩惱一來,豈是輕易擺脫得了的?倘若情絲一斬便斷,那也算不得是情絲了。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將近一個時辰,心中所思所念,除苗若蘭外再無別事。他有時想:「莫非對頭生怕敵我不過,安排下了這美人之計?」但發覺這念頭褻瀆了苗若蘭,心中立時說道:「不,不,似她這樣天仙一般的人物,豈能為這種卑鄙之事。我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了她?」想到後來,眼見天色漸黑,對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你在這裏歇歇。」

  他展開輕身功夫,轉眼間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一見杜家莊莊門,心中已怦怦而跳。進了大廳,卻見莊中無人相迎,不禁微感詫異,朗聲說道:「晚輩胡斐求見,杜莊主可回來了麼?」他連問幾遍,始終無人回答。胡斐微微一笑,心想:「杜殺狗枉稱遼東大豪,卻這般躲躲閃閃,裝神弄鬼。你縱安排下奸謀詭計,我胡斐又有何懼?」他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幾句字句,羞辱杜殺狗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對此地竟是戀戀不捨,當下走向東廂房,推開房門,見裏面四壁圖書,陳設得甚是精雅。於是走了進去,順手取過一本書來,坐下翻閱。哪料翻來翻去,竟看不進一字入腦,心中只唸著一句話:「她到哪裏去了?她到哪裏去了?」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胡斐取過火摺,正待點燃蠟燭,忽聽得在莊外東邊雪地裏輕輕的幾下擦擦之聲。胡斐心中一動,知有高手踏雪而來。若在實地之上,人人得以躡足悄行,但在積雪中卻是半點偷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輕,功夫淺的落足重,一聽便知。胡斐聽了這幾下足步聲,心想:「倒要瞧瞧來的是何方高人。」當下將火摺揣回懷中,傾耳細聽。

  但聽得雪地裏又有幾人的足步聲,竟然個個武功甚高。胡斐一數,來的共有五人,正自詫異,只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三下擊掌,莊外有人回擊三下,過不多時,莊外又多了六人。胡斐雖然藝高人膽大,但聽高手畢集,轉眼間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也不免嘀咕,尋思:「先離此莊要緊,莫要入了奸賊的圈套。」當下走出廂房,正待上高,忽聽屋頂喀喀幾響,又有人到來。

  胡斐急忙縮回,分辨屋頂來人,居然又是七名高手。只聽屋頂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莊外還了三下,屋頂七人輕輕落在庭中,逕自走向廂房。胡斐雖無畏懼,然想敵眾我寡,這番須要出奇制勝,他事先原料杜殺狗定會邀請幫手助拳,但想不到他竟有這麼大的臉面,請得這麼多高手到來。耳聽那七人走向房門,他當下縮身在屏風之後,要探明敵人安排下甚麼機關,如何對付自己。

  但聽噗的一聲,已有人幌亮火摺。胡斐心想屏風後藏不住身,遊目一瞥,見床上羅帳低垂,床前卻無鞋子,顯是無人睡臥,當下提一口氣,輕輕走到床前,揭開羅帳,坐上床沿,鑽進了被裏。這幾下行動輕巧之極,屏風外七人雖然個個都是高手,竟無一人知覺。

  可是胡斐一進錦被,卻是大吃一驚,只覺觸手處輕柔軟滑,鼻中幽香衝來,原來被中竟睡著一個女子。胡斐長到二十七歲,從未接觸過女子身體,這一下嚇得比遇到奇蛇毒蠍還更厲害,正要一滾下床,眼前火光一幌,有人拿著蠟燭在屏風後探了一探,道:「此處沒人,咱們在這裏說話。」說著進來在椅上坐下。

  此時胡斐鼻中充滿幽香,正是適才與苗若蘭酬唱時聞到的,一顆心直欲跳出腔來,心道:「難道她竟是苗姑娘麼?我這番唐突佳人,那當真是罪該萬死。但我若此刻跳將出去,那幾人見她與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曖昧之事。苗姑娘一生潔名,可給我毀了。只得待這幾人走開,我再行離床致歉。」他身子微側,手背與苗若蘭身子相接,碰到她的上臂肌膚,只覺柔膩無比,竟似沒穿衣服,驚得急忙縮手。其實田青文除去她的衣裳,尚留下貼身小衣,但胡斐只道她身上裸露,閉住了眼既不敢看,更不敢伸手碰她,忙向外床挪移,與她身子相距數寸。

第十六回 金面佛上峰來


  他雖閉住眼睛,但鼻中聞到又甜又膩、蕩人心魄的香氣,耳中聽到苗若蘭一顆心在急速跳動,忍不住睜開眼來,只見她向外而臥,臉蛋兒羞得與海棠花一般,紅燭燭光映過珠紗帳照射進來,更顯得眼她嬌美動人,艷麗難言。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閉眼從此不看,但雙目一合,登時意馬心猿,把持不定,忍不住又眼睜一線,再瞧她一眼。

  苗若蘭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心中卻有知覺,見胡斐忽然進床與自己並頭而臥,先前是驚惶萬分,只怕他欲圖非禮,當下閉著眼睛,只好聽天由命。哪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而向外移開。不禁懼怕少減,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睜眼,正好胡斐也正睜眼望她,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兩人都是大羞。

  只聽得屏風外有人說道:「賽總管,你當真是神機妙算,人所難測。那金面佛就算不折不扣是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大英雄大豪傑,落入你這羅網,也要教他插翅難逃。」拿著蠟燭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燭臺,走到屏風之外,道:「張賢弟,你也別儘往我臉上貼金,事成之後,我總忘不了大家的好處。」

  胡斐與苗若蘭聽了兩人之言,心中都是一驚,這些人明是安排機關,要加害金面佛苗人鳳。苗若蘭不知江湖之事,還不怎樣,心想爹爹武藝無敵,不怕旁人加害。胡斐卻知賽總管是滿州第一高手,內功外功夫俱臻化境,為人兇奸狡詐,不知害死過多少忠臣義士。是當今乾隆皇帝第一親信的衛士。他居然親自率人從北京趕到這玉筆峰上。苗人鳳縱然厲害,只怕也難逃毒手。他聽賽總管走到屏風之外,心想機不可失,輕輕揭起羅帳,右掌對準燭火,運力一揮,一陣勁風撲將過去,嗤的一聲,燭火登時熄了。

  只聽一人叫道:「啊,燭火滅啦!」就在此時,又有人陸續走進廂房裏說道:

  「快點火!」

  「掌燈罷!」

  賽總管道:「咱們還是在暗中說話的好。那苗人鳳機靈得緊,若在外面見到火光,說不定吞了餌的魚兒又脫鉤逃走。」好幾人紛紛附和,說道:「賽總管深謀遠慮,見事周詳,果然不同。」

  但聽有人輕輕推開屏風,此時廂房中四下裏都坐滿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後一仰,事情可就鬧穿,只得輕輕向裏床略移。這一來,與苗若蘭卻更加近了,只覺她吹氣如蘭,蕩人心魄。他固怕與床沿上的三個人相碰,毀了苗若蘭的名節,又怕的是自己鬍子如戟,刺到她吹彈得破的臉頰,當下心中計議已定,若是給人發覺,必當將房中這十八高手殺得乾乾淨淨,寧教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張活口,累了這位冰清玉潔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不再動彈。胡斐不知苗若蘭被點中了穴道,但覺她竟不向裏床閃避,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歡喜,一個人就似飄飄盪盪的在半空中騰雲駕霧。只聽賽總管道:「各位,咱們請杜莊主給大夥兒引見引見。」杜殺狗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榮幸。這位是御前侍衛總管賽總管賽大人。賽大人威震江湖,各位自然都久仰的了。」眾人轟言說了些仰慕之言。

  胡斐傾聽杜殺狗給各人報名引見,越聽越是驚訝。原來除了賽總管等七人是御前侍衛之外,其餘個個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崑崙山靈清居士到了,河南太極門的蔣老拳師也到了。此外不是哪一派的掌門、名宿,就是甚麼幫會的總舵主、甚麼鏢局的總鏢頭,沒一個不是大有來頭之人;而那七名侍衛,也全是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蘭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這一點點衣服,卻睡在他的懷中。此人與我家恩怨糾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樣?初次與他相會,只覺他相貌雖然粗魯,卻是個文武雙全的奇男子,哪知他竟敢對我這般無禮。」她雖覺胡斐這樣對待自己,實是大大不該,但不知怎的,心中殊無惱怒怨怪之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喜歡,外面十八個人大聲談論,她竟一句也沒聽在耳裏。

  胡斐比她大了十歲,閱歷又多,知道此事關係不小,是以心中雖然又驚又喜,神魂飄盪,但帳外各人的說話,卻句句聽得仔仔細細。他聽杜殺狗一個個的引見,屈指數著,數到第十六個卻住了口不再往下說。胡斐心道:「帳外共有十八人,除杜殺狗外,該有十七人,這餘下的一人不知是誰。」他心中起了這個疑竇,帳外也有幾個細心之人留意到了。有人問道:「還有一位是誰?」杜殺狗卻不答話。

  隔了半晌,賽總管道:「好!我跟各位說,這位是興漢丐幫的范幫主。」眾人吃了一驚,內中有一二人訊息靈通的,早就得知范幫主已被官家捉了去。而餘人卻知丐幫素來與官府作對,絕不能與御前侍衛聯手,他突在這峰上出現,人人都覺奇怪。

  賽總管道:「事情是這樣。各位應杜莊主之邀,上峰來助拳,為的是對付雪山飛狐。可是在拿狐狸之前,咱們先得抬一尊菩薩下山。」有人笑了笑,說道:「金面佛?」賽總管道:「不錯。我們驚動范幫主,為的是要引苗人鳳上北京相救。哪知他為人乖覺,竟沒上鉤。」侍衛中有人喉頭咕噥了一聲,卻不說話。原來賽總管這番話中隱瞞了一件事,苗人鳳單身闖進天牢,相救范幫主,人雖沒有救出,但一柄長劍下殺了十一名大內侍衛,連賽總管臂上也中了劍傷。他佈置雖極周密,終因苗人鳳武功太高,竟然擒拿不著。賽總管將這件事引為生平的奇恥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然絕口不提。

  賽總管道:「杜莊主與范幫主待朋友義氣深重,答允助咱們一臂之力,在下實是感激不盡,事成之後,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賞——」說到這裏,忽聽莊外擦擦幾下腳步之聲。他耳音極好,腳步又輕又遠,可是他聽得清清楚楚,低聲道:「金面佛來啦,咱們埋伏在這裏,各位出去迎接。」

  杜殺狗、范幫主、玄冥子、清靈居士、蔣老拳師等都站起來,走出廂房,只剩下七名大內衛士。這時腳步聲倏忽間已到莊外,身法之快,難以形容,猶如海客在大海中遇上暴風,甫見徵兆,狂風大雨已打上帆來。賽總管與六名衛士心頭都是一驚,不約而同的一齊抽出兵刃。賽總管道:「伏下。」就有人要來掀開羅帳,想躲入床中。賽總管斥道:「蠢才,睡在床上還不給人知道?」那人縮回了手。七個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櫃中,或隱身於書架之後。

  胡斐心中暗笑:「你罵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但覺苗若蘭鼻中呼吸,輕輕的噴在自己臉上,再也把持不定,輕輕伸嘴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苗若蘭又喜又羞,待要閃開,苦於動彈不得。胡斐一吻之後,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慚形穢,心想:「她是這麼溫柔文雅的一位姑娘,我怎能辱她?」待要挪身向外,不與她如此靠近,忽聽床底下兩名衛士動了幾下,低聲咒罵。原來床底下地位太小,幾個人擠在一起,有人的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

  胡斐對敵人向來滑稽,以他往日脾氣,此時定要揭開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將眾衛士淋一個醍醐灌頂,但心中剛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蘭睡在身旁,豈能胡來?

  只聽得杜殺狗與蔣老拳師哈哈大笑,陪著一個人走進廂房,有人拿了燭臺,走在前面。杜殺狗心中納悶,不知自己家人與婢僕到了何處,怎麼一個人也蹤影不見。但賽總管一到,苗人鳳跟著上峰,實無餘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鳳時,見他臉色木然,半點也不露出心中之事。

  眾人在廂房中坐下,杜殺狗道:「苗兄,兄弟與那雪山飛狐相約,今日在此間比武,苗兄與這裏幾位遠道前來助拳,兄弟自是感激不盡。只是現下天色已黑,那雪山飛狐仍未到來,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嚇得夾住狐狸尾巴,遠遠逃去了。」胡斐大怒,忍不住想一躍而出,劈臉給他一掌。

  苗人鳳「哼」了一聲,卻向范幫主道:「後來范兄終於脫險了?」范幫主站起來深深一揖,道:「苗爺不顧危難,親入天牢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終身不敢相忘。苗爺力殺大內十餘衛士,天牢各囚犯乘亂衝獄,兄弟喜仗著苗爺的威風,躲開了清廷走狗的搜捕。」

  范幫主這番話自是全盤說謊。苗人鳳親入天牢,雖沒被賽總管擒住,但大鬧一場之後,也未能將范幫主救出。賽總管一計不成,二計又生,親入天牢與范幫主一場談論,以死相脅。那范幫主為人骨氣倒硬,任賽總管如何恐嚇利誘,他竟是半點不屈。賽總管鑑貌辨色,善知別人的心意,跟他連談數日之後,知道對付這種硬漢,既不能動之以利祿,亦不能威之以斧鉞,但若給他一頂高帽戴戴,倒是大能收效。

  當下親自迎接他進總管府居住,命手下最會諂諛拍馬之人,每日價「幫主英雄無敵」、「幫主威震當世」等等言語,流水般灌進他的耳中。范幫主初時還不怎樣,一過數日,竟與各人有說有笑起來。賽總管暗自得意,給他戴的帽子越來越高。後來論到並世英雄,范幫主雖然自負,卻仍推苗人鳳為天下第一。賽總管說道:「范幫主這話太謙,想那金面佛雖然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依兄弟之見,不見得就能勝過幫主。」范幫主給他一捧,心中舒服無比,登時覺得苗人鳳的本領也不過爾爾,若與自己真的動手,也未始不會敗在自己手下。

  兩個人長談一夜,賽總管忽然談起自己武功來,不久總管府中的侍衛也來講論,都說日前賽總管與苗人鳳接戰,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到後來賽總管已明佔上風,若非苗人鳳見機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敗不可。范幫主聽了臉上微有不信之色。賽總管笑道:「久慕范幫主九九八十一路五風刀並世無雙,這次我們冒犯虎威,雖說是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們想見識見識幫主的武功。只可惜大夥兒貪功心切,出了大內十八高手,才請得動幫主。兄弟未得能與幫主一對一的過招,實為憾事。現下咱們說得高興,就在這兒領教幾招如何?」

  范幫主一聽,傲然道:「連苗人鳳也敗在總管手裏,只怕在下不是敵手。」賽總管笑道:「幫主太客氣了。」兩人說了幾句,當即在總管府的練武廳中動手。范幫主使刀,賽總管的兵刃卻極為奇特,是一對短柄的狼牙棒。他力大招猛,果然凌厲無比。兩人翻翻滾滾鬥了三百餘招,全然不分上下,又鬥了一頓飯功夫,賽總管漸現疲態,給范幫主一柄刀逼在屋角,連衝數次搶都鑽不出他刀鋒舞成的圈子。賽總管道:「范幫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輸了。」

  范幫主一笑,提刀躍開。賽總管恨恨的將雙棒拋在地下,嘆道:「我自負英雄無敵,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說著伸袖抹汗,氣喘不已。

  經此一役,范幫主更被眾人捧上了天去,他把眾侍衛也都當成了至交好友,賽總管說甚麼,他就做甚麼。他是個粗魯漢子,哪裏知道賽總管有意相讓,若是各憑真實功夫相拼,他在百招內就得輸在狼牙棒之下。

  如此說來,賽總管何以要費恁大氣力,千方百計的與他結納?原來范幫主的武功雖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項家傳絕技,卻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虎爪擒拿手。不論敵人武功如何高強,若是身子不被他手爪碰到,那就罷了,但如身體的任何部位給他手指一搭上,立時被他拿住要害,萬萬脫身不得。賽總管聽了田歸農之言,要擒住苗人鳳取那寶藏的關鍵,「天牢設籠」之計既然不成,於是想到借范幫主之手,用虎爪擒拿來對付苗人鳳。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領,范幫主若明刀明槍的與他動手,他焉能讓虎爪擒拿上身?只有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襲,方能成功。

  且說苗人鳳見范幫主相謝,當即拱手還禮,說道:「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物,杜兄因何與他結怨,可得聞否?」杜殺狗臉上一紅,含含糊糊的道:「我和他素不相識,不知他聽了甚麼謠言,說我拿了他的家傳寶物,數次向我索取。我知他武藝高強,自己年紀大了,不是他的對手,是以請各位上峰,大家說個明白。若是他恃強不服,各位也好教訓教訓這後生小子。」

  苗人鳳道:「他說杜兄取了他的家傳寶物,卻是何物?」杜殺狗道:「哪有甚麼寶物?全屬虛言。」苗人鳳與他雖然交好,但知他生性貪財,在這雪峰之上居住,就是為了尋寶,若說他取了胡斐的寶物,原也大有可能。當下望著杜殺狗,沉吟片刻,道:「若此物當真是那雪山飛狐所有,待會他上得峰來,杜兄還了給他,也就是了。」杜殺狗急道:「本就沒甚麼寶物,教我哪裏去變出來還他?」

  范幫主見時機已甚逼近,想那苗人鳳精明強幹,時候一長,必能發覺屋中有人埋伏,當即勸道:「杜莊主,苗爺的話一點不錯,物各有主,何況是家傳珍寶?你還給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動干戈,傷了和氣?」

  杜殺狗急了起來,道:「你也這般說,難道不信我的言語?」范幫主道:「在下對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爺既這般說,定是不錯。我范某縱橫江湖,對誰的話都不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爺一人。」

  他一面說,一面走到苗人鳳身後,雙手舞動,以助言語的聲勢。苗人鳳聽他話中偏著自己,心想:「他是一幫之主,究竟見事明白。」突覺耳後「風池穴」與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揮出擊去。哪知這兩大要穴被范幫主用虎爪擒拿手拿住,全身酸麻,任他有天大武功、百般神通,卻也是半點施展不出。但金面佛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甚麼風險沒有見過,豈能如此束手待斃?當下口中大喝一聲,一低頭,腰間用力,竟將范幫主一個龐大的身軀從頭頂甩了過去。賽總管等齊聲呼叱,從隱身的各處竄了出來。

  范幫主雖被苗人鳳甩過了頭頂,但他這虎爪擒拿功如影隨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鳳前面,兩隻手爪卻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這兩大穴道一給拿住,苗人鳳全身武功登失,但見四下裏有人竄出,暗想:「我苗人鳳一生縱橫江湖,今日陰溝裏翻船,竟遭小人毒手。」只見一名侍衛撲上前來,張臂抱向他頭頸。

  苗人鳳盛怒之下,無可閃避,脖子向後一仰,猛地一個頭鎚撞了過去。他全身練的是金鐘罩功夫,一頭撞去,與那侍衛額角對額角的一碰,喀的一聲,那侍衛頭骨碎裂,登時斃命。餘人大吃一驚,本來一齊撲下,忽地都在離苗人鳳數尺之外止住。苗人鳳四肢無力,頭頸卻能轉動,他一撞成功,隨即橫頸又向范幫主急撞。范幫主嚇得心膽俱裂,急中生智,一低頭,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將腦袋頂住他的小腹。苗人鳳四肢活動,一足踢飛一名迫近身旁的侍衛,立即伸手往范幫主背心拍去,哪知手掌剛舉到空中,四肢立時酸麻,原來范幫主又已拿住他的穴道。

  這些事都是在一瞬之間發生,當真是變起倉促,人所難料。賽總管知道范幫主的偷襲只能見功於頃刻,時候稍長,苗人鳳必能化解,當即搶上前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點了兩點。他的點穴功夫出手遲緩,但落手極重。苗人鳳嘿的一聲,險險暈去,就此全身癱瘓。

  范幫主鑽在苗人鳳懷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緊緊拿住他穴道之中。賽總管笑道:「范幫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罷!」他說到第三遍,范幫主方始聽見。他抬起頭來,可是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衛自背囊中取出從北京帶來的精鋼銬鐐,將苗人鳳雙手雙腳都銬住了,范幫主這才鬆手。賽總管對苗人鳳極是畏懼,只怕他竟又設法兔脫,那可是後患無窮,當下從一名侍衛手中接過一柄單刀,說道:「苗大俠,非是我姓賽的不夠朋友,只怨你本領太強,不挑斷你的手筋腳筋,咱們大夥兒食不甘味,寢不安枕。」一手拿住苗人鳳手臂,另一手舉刀就去割他臂上筋絡,只要四刀下去,苗人鳳就成了廢人。

  范幫主心有不忍,伸手架住賽總管手腕,叫道:「不能傷他!」賽總管一聲冷笑,心道:「你還道我當真敵你不過。不給你些顏色看看,只怕你這小子狂妄一世!」

  當下手腕一沉,腰間運勁,右肩撞了過去。一來他這一撞力道奇大,二來范幫主並未提防,碰的一聲,身子直飛出去,向廂房板壁一衝,竟將板壁撞穿一個窟窿,破壁而出。

  賽總管哈哈大笑,舉刀又向苗人鳳臂上割去。胡斐在帳內聽得明白,心想:「苗人鳳雖是我殺父仇人,但他乃當世大俠,豈能喪於鼠輩之手?」一聲大喝,從羅帳內躍出。

  那雪山飛狐出手迅捷無倫,雙手抓住兩名侍衛,頭對頭的一碰,兩人頭骨破裂,立時斃命。賽總管等一驚,急忙回過頭來,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這廂房之中,地勢極是狹窄,賽總管一邊共有十八個人,死去三個,再加上胡斐、苗人鳳,十七人擠在一起,如何施展得開手足?混亂之中,眾人也不知來了多少敵人,但見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逼人,不禁先自膽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衛頭上,將他擊得暈了過去,左手一掌揮出,倏覺敵人一黏一推,自己手掌登時滑了下來,心中微微一驚,定眼看時,只見他銀髯過腹,滿臉紅光,雖然不識此人,但他這一招野馬分鬃守中有攻,的是內家名宿,非太極門蔣老拳師莫屬。胡斐號稱雪山飛狐,武功既高,為人又是智計百出,眼見敵手眾多,雖然一對一的打鬥,這十多人無一是他敵手,但倉促間要盡敗這十多高手,卻是人所難能,當下心生一計,飛起一腿,猛地往靈清居士的胸口踢去。

  靈清居士練的是外家功夫,見他飛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斬下去。胡斐就勢一縮,一手抓住杜殺狗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將兩人當作兵器一般,直往眾人身上猛推過去。眾人擁在一起,被他抓著兩人強力推來,只怕傷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後退縮。十餘人擠在屋角之中,一時極為狼狽。

  賽總管見情勢不妙,從人叢中一躍而起,十指如鉤,猛往胡斐頭頂抓到。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後躍開數步,叫道:「老賽啊老賽,你太不要臉哪!」賽總管一怔,道:「甚麼不要臉?」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殺狗與玄冥子二人,他雙手俱抓在要穴之處,兩人空有一身本事,卻半點施展不出,只有軟綿綿的任他擺佈。

  胡斐道:「你合十餘人之力,又施奸謀詭計,才將金面佛拿住,稱甚麼大內第一高手?」賽總管給他說得滿臉通紅,左手一擺,命眾人佈在四角,將胡斐團團圍住,喝道:「你就是甚麼雪山飛狐了?」

  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我先前也曾聽說北京有個甚麼賽總管,還算得是個人物,哪知竟是如此無恥小人。這樣的膿包混蛋,到外面來充甚麼字號?給我早點兒回去抱娃娃罷!」

  賽總管一生自負,哪裏咽得下這口氣去?他見胡斐雖是滿臉濃髯,年紀卻輕,心想你本領再強,功力哪有我深,但又見他抓住了杜殺狗與玄冥子,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心下又自忌憚,不敢出口挑戰,正自躊躇。

  胡斐叫道:「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三招之內贏不了你,我雪山飛狐跟你磕頭!」

第十七回 缺回漏目


  賽總管本來大感難以下台,聽他此言,心想:「若要勝你,原無把握,但憑你天大本領,想在三招之中勝我,除非我是死人。」他憤極反笑,說道:「好好好,我姓賽的就陪你走走。」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內你敗於我手,那便怎地?」賽總管道:「任憑你處置便是,我賽某是何等樣人,那時豈能再有臉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說著雙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擊去。他見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擋架,當下欺身直進,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頭打到胸口,竟是不閃不擋,突然間胸部向內一縮,將這一拳化解於無形。賽總管萬料不到他小小年紀,內功如此精湛,防他運勁反擊,急忙向後躍開。眾人齊聲叫道:「第一招!」其實這一招是賽總管出手,胡斐並未還擊,但眾人相助賽總管,竟都算了他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聲,一口痰激飛而出,猛往賽總管臉上吐去,同時雙足鴛鴦連環,向前踢出。賽總管見濃痰飛到,又見了敵人的招式,心中一驚。他各家各派的武功俱都精熟,知道若要避開濃痰,不是上躍便是低頭縮身,但若上躍則小腹勢非被敵人左足踢中不可,縮身卻是將下顎湊到敵人右足去吃他一腳,上下兩難,只得橫掌當胸,護住門戶,那濃痰噗的一聲,正中雙眉之間。如是平平常常的一口痰,連三歲小兒也能避開,惡就惡在敵人伏下兇狠後著,叫他不得不挺身受唾。

  眾人見他臉上被唾,為了防備敵人突襲,竟是伸手去擦也不敢,如此狼狽,那「第二招」的叫聲,就遠沒首次的響亮。

  賽總管心道:「我縱然受辱,只要守緊門戶,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難,到那時且瞧他如何說話?」大聲喝道:「還賸下一招。上罷!」

  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殺狗與玄冥子齊向賽總管打去。賽總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計算早定:「常言道無毒不丈夫,事急之際,若要非傷朋友不可,那也叫做無法。」眼見兩人身子橫掃而來,雙臂一振,猛揮出去。哪知胡斐雙手本來抓住兩人要穴,待兩人身子和賽總管將觸未觸之際,忽地鬆手,隨即抓住兩人非當穴道之處的肌肉。

  杜殺狗與玄冥子被他抓住在空中亂揮,自是不知身在何處,突覺穴道鬆弛,手足能動,不約而同的四手齊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掙脫敵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絕招,決死一拼,狠辣無比。但聽賽總管吼叫一聲,太陽穴、胸口、小腹、脅下四處中招,再也站立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地下。胡斐雙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

  他一言出口,雙手加勁,杜玄兩人哼也沒哼一聲,都暈了過去。他這一下重手點穴,力透經脈,縱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內所能治癒。胡斐提起兩人,順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擲去。那二人吃了一驚,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對付賽總管那麼對付自己,急忙上躍閃避。胡斐一縱而前,乘那二人躍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際,一手一個,又已抓住,這才轉過身來,向賽總管道:「你怎麼說?」

  賽總管委頓在地,登覺雄心盡失,萬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說怎麼就怎麼著,又問我怎地?」胡斐道:「你把苗大俠放了。」賽總管向身旁兩名侍衛擺了擺手,那兩人不敢違抗,過去解開了苗人鳳的鐐銬。

  苗人鳳身上的穴道是賽總管所點,那兩名侍衛不會解穴。胡斐正待伸手解救,哪知苗人鳳暗中運氣,正在自行通解,手腳上鐐銬一鬆,他深深吸一口氣,小腹一收一放,竟自將穴道解了,左足起處,已將杜莊主邀來的崑崙派靈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時一拳遞出,砰的一聲,將一人打得直摜而出。

  范幫主被賽總管撞出板壁後,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從板壁破洞中跨進房來,不料被苗人鳳打出的那人正好跌在他的身上。兩人都被打得急了,昏昏沈沈,難分友敵,一撞到別人身子,立即各出絕招,纏打不休。

  靈清居士雖被苗人鳳一腳踢出,但他究是崑崙派的名宿,武功有獨到造詣,身子飛在半空,腰間一扭,已頭上腳下,換過位來,騰的一聲,跌坐在床沿之上。胡斐大吃一驚,待要搶上前去將他推開,卻覺一股勁風撲胸而至,同時右側又有金刃劈風之聲,原來蔣老拳師與另一名高手侍衛同時攻到。那侍衛的一刀還易閃避,蔣老拳師那一招玉女穿梭卻是不易化解,只得雙足立穩,凝神接了他一招。但那太極拳綿若江河,一招甫過,次招繼至,一時竟教他緩不出手足。

  那靈清居士跌在床邊,嗤的一響,將半邊羅帳拉了下來,他躍起身時,右足一帶,竟將苗若蘭身上蓋著的棉被帶在一旁,露出她的上身。

  苗人鳳正鬥得興起,忽見床上一個少女,衣服穿得極少,雙頰暈紅,一動也不動,正是自己的獨生愛女。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蘭兒,你怎麼啦?」苗若蘭開不得口,只是舉目望著父親,又羞又急。

  苗人鳳雙臂一振,一低頭,從四名敵人中間硬擠了過去,一拉女兒,但覺她身子軟綿綿的動彈不得,竟是被高手點中了穴道。他親眼見胡斐從床上被中躍出,原來竟在欺侮自己愛女,他氣得幾欲暈去,也不及解開女兒穴道,只罵了一聲:「奸賊!」從敵人手中奪過一柄長劍,刷刷刷刷,向胡斐上中下三路連刺了四劍。

  此時苗人鳳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這雙拳過去,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勢道猶如排山倒海一般。胡斐吃了一驚,尚未明白自己救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動武,但見來勢厲害,急忙向左一避,但聽砰的一響,苗人鳳雙拳已擊中在杜殺狗邀來的一名劍客背上。這劍客所練的下盤功夫向稱武林第一手,一個馬步一紮,縱是十幾條壯漢一齊出力,也拖他不動。

  苗人鳳雙拳擊到之時,他正在胡斐背後欲施襲擊,不意一個打得急,一個避得快,這雙拳頭正好擊中他的背心。他牢牢紮穩馬步,雙腿動也不動,若是換作旁人,中了這兩拳內臟雖必震碎,一時三刻間卻也不致斃命,但這劍客下盤功夫太好,以硬碰硬,脊骨承受不起,喀的一響,脊骨竟爾折斷,一個身子軟軟的斷為兩截,雙腿仍釘在地下,上身卻彎了下去,額角碰地,再也挺不起來。

  眾人見苗人鳳如此威猛,發一聲喊,四下散開。苗人鳳左腿橫掃,又向胡斐踢到。胡斐見苗若蘭在燭光下赤身露體,幾個存心不正之徒已不斷向她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潔白之軀要緊,順手拉過一名侍衛,在自己與苗人鳳之間一擋,身形一斜,竄到床邊,扯過被子裹在苗若蘭身上。這幾下起落快捷無倫,眾人尚未看清,他已從板壁的缺口中鑽了出去。苗人鳳又驚又怒,大叫:「奸賊,快放下我兒!」欲待追趕,室小人擠,被幾名敵人纏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時竟是難以脫身。

  胡斐見到苗人鳳發怒時的神威凜凜,心中也自駭然,抱著苗若蘭不敢停留,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近有個山洞人跡罕至,當下展開輕身功夫,直奔而去。他雖手中抱了一人,但苗若蘭身子甚輕,全沒滅了他奔跑的迅捷。

  不到一盞茶功夫,他已抱著苗若蘭進了山洞,他不敢再摟她抱她,用棉被緊緊裹住,讓她靠在洞壁,心中躊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時間一長,她不會內功,只怕身子有損。」實在好生難以委決,於是取火摺點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見苗若蘭美目流波,比日間更增嬌豔,不禁怦然心動,說道:「苗姑娘,在下絕無輕薄冒瀆之意,但要解開姑娘穴道,難以不碰姑娘貴體,此事該當如何?」苗若蘭雖不能點頭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謝,殊無半點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幾處穴道上輕輕按摩,替她通了經脈。

  苗若蘭手足漸能活動,低聲道:「行啦,多謝您!」胡斐急忙縮手,待要說話,卻不知說甚麼好,過了良久,才道:「胡某是昂藏男子,適才冒犯,實是無意之過,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鑒,務請姑娘恕罪。」

  苗若蘭低聲道:「我知道。」兩人在黑暗之中,相對不語。山洞外雖是冰天雪地,但兩人心頭溫暖,卻是別有一番光景。過了一會,苗若蘭道:「不知我爹爹現下怎麼了。」胡斐道:「令尊英雄無敵,這些人不是他的對手,你放心好啦。」苗若蘭輕輕嘆了口氣道:「可憐的爹爹,他以為你——你對我不好。」胡斐道:「這也難怪,適才情勢確甚尷尬。」

  苗若蘭臉上一紅道:「我爹爹因為另有傷心之事,是以感觸特深,請胡爺別見怪。」胡斐笑道:「甚麼事?」他一問出口,立覺失言,想要用言語岔開,卻一時不知說甚麼好。他號稱雪山飛狐,平時聰明伶俐,機變百出,但今日與苗若蘭相對,不知怎的,竟似變了一個人,十分的口拙木訥起來。

  苗若蘭道:「此事雖說來有愧,但我也不必瞞你,那是我媽的事。」胡斐「啊」了一聲。苗若蘭道:「我跟你說,我媽做過一件錯事。」胡斐道:「人孰無過?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蘭緩緩搖頭道:「那是一件大錯事。一個女子一生不能錯這麼一次,我媽教這件錯事毀了,連我爹,也險險教這事毀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幾分。苗若蘭道:「我爹是江湖豪傑。我媽卻是出身官家的一位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無意之中救了我媽一家大小,他們才結了親。兩人本來不大相配,那也罷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對,他常在我媽面前,誇獎你媽的好處。」胡斐奇道:「我的母親?」苗若蘭道:「是啊。我爹與令尊比武之時,你媽媽比一個男子漢還更有氣概。我爹言語之中,常羨慕你爹好福氣,說道:『胡一刀得此佳偶,活一日勝過旁人百年。』我媽聽了雖不言語,心中卻甚不快。後來天龍門的田歸農到我家來作客,他相貌英俊,談吐風雅,又能低聲下氣的討好別人,我媽一時糊塗,竟偷偷跟他走了。」

  胡斐一驚,道:「有這等事?」苗若蘭聲音哽咽,說道:「那時我還只兩歲,爹抱了我連夜追趕,他不吃飯不睡覺,連追三日三夜,終於趕上了他們。

  那田歸農一見我爹,只有跪下求饒。我爹舉掌要劈了下去,我媽卻撲在他的身上。我爹見她真心愛他,嘆了口氣,抱了我走了,回到家來生了一場大病,險險死去。他對我說,若不是見我孤苦伶仃,在這世上沒人照顧,他真不想活啦。一連三年,他不出大門一步,有時叫著:『蘭啊蘭,你怎麼這等糊塗?』因為我媽的名字之中,也是有個『蘭』字的。」她說到此處,臉上一紅。原來當時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她姓氏,除非至親至近之人,是不能告知名字的,她這麼說,等於是告知胡斐,自己名字中有個「蘭」字。

  胡斐雖見不到她臉上神色,但聽她竟把家中最隱密的私事,也毫不諱言的對自己說了,心中大是激動,最後聽她提到自己的小名,更是如坐春風,溫馨難言,說道:「苗姑娘,那田歸農存心極壞,對你媽未必有甚麼真正的情意。」

  苗若蘭嘆了口氣道:「我爹也是這麼說。只是他日常自怨自艾,說道若非對我媽不夠溫存體貼,我媽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騙。我爹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但說到待人處世,卻不及田歸農了。那姓田的欺騙我媽,其實是想得到我苗家家傳的一張藏寶之圖,可是他雖教我一家受苦,教我自幼就成了個無母之人,到頭來卻仍是白使了心機。我媽看穿了他的用心,臨終時仍將藏圖的鳳頭珠釵還給了我爹。」於是將劉元鶴在田歸農床底的所見所聞,說了一遍,最後說到那圖如何被寶樹他們搶去,那些人如何憑了闖王軍刀與地圖去找藏寶。

  胡斐道:「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懼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圖,就想假手官家,將你爹爹擒住,好逼他交出圖來,哪知天網恢恢,我正在此時找他報仇。唉,這寶藏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微一停頓,說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媽就是因這寶藏而成親的。」苗若蘭道:「啊,是麼?快說給我聽。」她雖矜持,究竟年紀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胡斐的手。但隨即覺得不妙,要待縮回,胡斐卻翻過手掌,輕輕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蘭臉上一紅,也就不再縮回,只覺胡斐手上熱氣,直透進自己的心裏。

  胡斐道:「你道我媽是誰?她是杜殺狗杜莊主的表妹。」苗若蘭更加驚奇,說道:「我自幼識得杜伯伯,爹爹卻從不提起此事。」胡斐道:「我在爹爹的遺書中得悉此事,看來令尊也未必知道。杜莊主知道寶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長住在峰上找尋。只是他一來心思遲鈍,二來機緣不巧,始終參透不出藏寶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訪,卻反而先他得知。他進了藏寶之洞,見到田歸農的父親與你祖父在洞中共歸於盡,正想發掘藏寶,哪知我媽跟著來了。

  「我媽的本事要比杜莊主要高得多。我爹連日在左近出沒,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進寶洞,和我爹動起手來。兩人不打不成相識,互相欽慕,我爹就提求親之議。我媽說道:她自幼受表哥杜殺狗撫養,若是讓我爹取去藏寶,那是對表哥不起,我爹要她還是要寶藏,兩者只能得一,我爹哈哈大笑,說道就是十萬個寶藏,也及不上我媽。他提筆寫了一篇文字,記述此事,封在洞內,文後各人賦詩一首,好令後人發現寶藏之時,知道世上最寶貴之物,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絕非價值連城的寶藏。」

  苗若蘭聽到此處,不禁悠然神往,低聲道:「你爹娘雖然早死,可比我爹媽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沒爹沒娘,卻比你可憐得多了。」苗若蘭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他就是拋盡一切,也要領你去撫養,那麼咱們早就可以相見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裏,只怕你會厭憎我。」苗若蘭急道:「不!不!那怎麼會?我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就當你是自己親哥哥一般。」

  胡斐怦怦心跳,道:「現在相逢還不遲麼?」苗若蘭不答,過了良久,輕輕道:「不遲。」又過片刻,說道:「我很喜歡。」

  看官,古人男女互相愛悅。只憑一言片語,即知對方心意,絕不若當世風習,非說得淋漓盡致,不足以表相愛之誠。胡斐聽了此言,心中狂喜,說道:「我胡斐終生不敢有負。」苗若蘭道:「我一定學你媽媽,不學我媽。」她這兩句話說得天真,可是語意之中,充滿了決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運,全盤交託給了他,不管他是好是壞,不管將來是禍是福,總之是與他結成一體,共同擔當。

  兩人雙手相握,不再說話,似乎這小小山洞就是世上的一切,登忘身外天地。良久良久,苗若蘭道:「咱們去找到我爹,一起走罷,別理杜莊主他們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從未如此刻之樂,實是不肯離開山洞。苗若蘭也有此心,覺得不如說些閒話,多留一刻好一刻,於是問道:「杜莊主既是你長親,何以你要尋他動武?」

  胡斐咬了咬牙,道:「此事說來氣人,我媽臨終之時,曾在我襁褓上放了一通遺書,拜懇你爹和杜莊主照看,養我成人。後來變生不測,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為你父有害我之意,只得抱我去投奔杜莊主。哪知杜莊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學秘笈。他又隱約猜到我爹媽知道寶藏秘密,竟來搜查我媽給我的遺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連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學秘笈是帶走了,但我媽給我的一包遺物,卻失落在莊上。這次我跟他約會,是要問他為甚麼欺侮我一個幼年孤兒,又要向他要回我媽留給我的遺物。」

  苗若蘭道:「杜莊主對人溫和謙善,想不到他待你這麼壞。」胡斐道:「哼,單是他陰謀害你爹爹,就可想見其餘,——」正說到此處,忽聽左首傳來一陣兵刃相交之聲,隱隱夾雜著呼喝叱罵。只是那聲音極沈極悶,胡斐練過暗器聽風術,耳音極好,依稀分辨得出,苗若蘭卻還道是風動松柏,雪落山巔。

  胡斐道:「這聲音來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這裏,我瞧瞧去。」說著站起身來。苗若蘭道:「不,我跟你去。」胡斐原本也不願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說道:「好。」攜著她手,出洞尋聲而去。

  兩人在雪地上緩緩走出數十丈,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圓,銀色的月光映著銀色的雪光,再與苗若蘭皎潔無瑕的肌膚一映,真是人間仙境,此夕何夕?這時胡斐早已除下自己的袍子,披在苗若蘭身上,雖然地底下傳來的聲音越來越近。但月光下四目交投,身外之事,竟是全不縈懷。

  兩人心中柔和,古人詠嘆深情蜜意忽地一句句似脫口而出。胡斐不自禁低聲說道:「但教心似金鈿堅——」苗若蘭接口道:「天上人間會相見。」突然間地底呼聲轉劇,教兩人不得不側耳傾聽。胡斐一辨聲音,說道:「他們找到了寶藏所在,正在地底下廝殺爭奪。」他從父親遺書之中,得知寶藏地點,曾進入數次,取出父母當年封存的詩文,又取了田歸農之父的黃金小筆。這日早晨他用小筆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雖知寶藏之所,但體念父母遺志,不肯掘出使用。這時辨聲知向,料定寶樹等必是見財眼紅,互相爭鬥。

  他這料一點不錯,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龍門、飲馬川山寨、平通鏢局諸路人馬,正自殺成一團。寶樹袖手旁觀,只是冷笑,心想且讓你們打個三敗俱傷,老僧再慢慢一個一個的收拾。周雲陽與熊元獻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滾來滾去,兩人突然一滾滾到了火堆之旁。初時互欲將對方壓在火上,哪知幾個打滾,險險將火頭壓熄,寶樹罵道:「壓滅了火,大夥兒都凍死麼?」伸出右腳,抄到周雲陽身底輕輕一挑,兩個人一齊飛了起來,騰的一聲,落在地下。

  寶樹笑了一笑,彎腰拿起一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見突突跳動的火光在對面冰壁上映出兩個人影,使得人影也是微微跳動。

  寶樹吃了一驚,轉過身來,見山洞進口處並肩站著二人。一個臉帶嬌羞的是苗若蘭,另一個虯髯戟張、眉現殺氣,卻是雪山飛狐胡斐。寶樹「啊」的一聲,右手一揚,一串唸珠激飛而出。這唸珠初擲出去時是整整的一串,但飛到半空,串著珠子的線兒被他勁力迸斷,數十顆唸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穴道。這是他苦練十餘年的絕技,恃以保身救命,臨敵之時從未用過。此時陡然見到胡斐,知道事勢緊迫,是以搶著先施殺手。

  胡斐一聲冷笑,踏上一步,擋在苗若蘭身前。寶樹見他並無特異功夫擋避,心下大喜,暗道:「原來你裝模裝樣,功夫也不過爾爾,這番可要教你死無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見數十顆唸珠顆顆打在胡斐穴道之中,他卻理也不理。原來胡斐見唸珠打到,氣貫全身,早已將各處穴道盡數封閉。若是寶樹出手用指點穴,他穴道原是封閉不住,但他一擲的勁力分在數十顆唸珠之上,卻已奈何不得胡斐這等名家高手。

  寶數見一擊不中,嚇得心膽俱裂,他為人最是狡詐,急忙一躍,退在曹雲奇身後,生怕胡斐跟著動手,大叫一聲:「不好了!」雙手抓住曹雲奇背心,提起他一個魁偉長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擲了過去。他本意將火堆壓滅,好教胡斐瞧不見自己,哪知道火被他們添了添了許多乾柴,燒得正旺,曹雲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見滿洞都是珍寶,寶樹躲躲閃閃的又在欲施詭計,想起他卑鄙貪財,害了自己父母性命,不禁心中怒火,也如那火堆一般燒了起來,一彎腰,抄起了一把珠寶,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價彈動。但見珍珠、珊瑚、碧玉、瑪瑙、翡翠、寶石、貓兒眼、祖母綠、各種各樣珍物,如雨點般往寶樹身上打去。每一塊寶物打到,都教他劇痛難當。

  他縱高竄低的閃避,但胡斐手指彈出,珍寶飛到,準頭竟是不偏半點。說也奇怪,洞中餘人甚眾,但這些珠寶始終不碰到別人身上。劉元鶴、陶百歲等見此情景,個個貼身冰壁,一動也不敢動。寶樹初時還東西奔躍,後來足踝上連中了兩塊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來,高聲號叫,在地下滾來滾去。他從前只愁珍寶不多,此時卻但願珍寶越少越好。

  胡斐越彈手越重,他偏偏避開寶樹的穴道,要讓他多吃些苦頭。眾人凝神而觀,個個嚇得心驚肉跳,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蘭聽寶樹叫得悽慘,心中不忍,低聲道:「這人確是很壞,但也夠他受的了,饒了他罷!」胡斐生平除惡務盡,何況這人正是殺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聽苗若蘭之言,不知怎的,只覺她說的一點也不錯,確須饒了此人。當下右手垂下,左手用力一擲,掌中十餘件珍寶激飛而出,叮叮噹噹一陣響,盡數嵌在冰壁之中。眾人看得盡皆駭然,暗道:「這些珠寶若要寶樹受用,單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橫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過去,他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就不自禁的低下頭去,不敢與他眼光相接。洞中寂靜無聲。寶樹身上雖痛,但卻也不敢發出半聲呻吟。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貪愛珍寶,就留在這裏陪伴寶藏罷!」說著攜了苗若蘭的手,轉身便出。

  眾人料想不到他這麼容易便放過了大夥,個個喜出望外,但聽他二人腳步聲在隧道中逐漸遠去,各人齊聲低呼,俯身又去撿拾珠寶。突然之間,隧道中傳來一陣鬱悶的軋軋之聲,眾人初尚不解,轉念之間,個個驚得面如土色,齊叫:

  「啊喲,不好啦!」

  「他堵死了咱們出路。」

  「快跟他拼了。」

  眾人雖然畏懼胡斐,但情急之下,爭先恐後的擁出,待奔到大石之後,果見那塊大石已被胡斐推回原處,牢牢的堵住了洞門。

  那洞門甚是狹窄,在外面尚有著力之處,內面卻只容得一人站立,給胡斐這一堵上,過不多時,融化了的冰雪重行凍結,若非外面有人來救,山洞內諸人萬萬不能出來。苗若蘭心中不忍,道:「你要他們都死在裏面麼?」胡斐道:「你說,裏面哪一個是好人,饒得他活命?」

  苗若蘭嘆了口氣,道:「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還有誰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總不能把許許多多壞人盡數殺了啊。」胡斐一怔,道:「我哪算得是好人。」苗若蘭抬頭望著他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沒見你面的時候就知道啦!大哥,你知道我在甚麼時候這顆心就交給了你?」

  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這一聲叫得那麼自然流暢,隨隨便便的脫口而出,卻似已叫了一輩子一般。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張臂抱住了她。苗若蘭伸臂還抱,倚在他的懷裏,兩人互相摟抱在一起,但願這一刻無窮無盡,只覺世上最美最好的處所,就是在這又冷又濕、又黑又悶的隧道之中。

第十八回 缺回漏目


  兩人這樣抱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洞口傳進來幾下腳步之聲。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別人,別要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又有別人來堵死了咱們。」臂中抱著苗若蘭不放,急步搶出洞去。月光之下,但見雪地裏有兩人奔跑得極是迅捷,瞧那身形步法,正是雪峰上與自己動過手的那些武林豪客。胡斐笑道:「蘭,你爹爹打了勝仗,把他們都趕跑啦。」說著彎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勁,這把雪立時團得堅如鐵石。他手臂一揮,雪團直飛過去,正中前面一人腰間。那人一跤俯跌,再也站不起來。後面一人吃了一驚,回過頭來,一個雪團飛到,正中胸上,立時仰天摔倒。雖然跌法不同,卻是同樣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聲道:「你甚麼時候把心交給了我?我想一定沒我早。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苗若蘭輕聲道:「十年之前,當我還只七歲的時候,我聽爹說你爹媽之事,我心中就儘想著你。我對自己說,若是那個可憐的孩子活在世上,我要照顧他一生一世,我要教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時候別人怎樣欺侮他、虧待他。」

  胡斐聽得激動異常,不知說些甚麼才好,只是緊緊的將她摟在懷裏,眼光從她肩上望出去,忽見雪峰上幾個黑影,正沿著繩索往下急溜。他叫道:「咱們去助你爹爹,截住這些歹人。」說著足底加勁,抱著苗若蘭急奔,片刻之間已到了雪峰之下,那時兩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實地,尚有幾名正急速下溜。胡斐將苗若蘭放下,雙手各握一個雪團,兩臂齊揚,峰下兩名豪客應聲倒地。

  胡斐正要再擲雪團,投擊尚在峰腰之人,忽聽半山間有人朗聲說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得攔阻。」這兩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半山裏飄將下來,洪亮清朗,正是苗人鳳的說話。苗若蘭喜叫:「爹爹!」胡斐聽這聲音離地約有數里,但語音遙傳,若對其面,金面佛內力之深厚,確是已所莫及,不禁心下大為欽佩,兩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團雙雙飛出,又中躺伏在地的兩名豪客身上,不過上次是打穴,這次卻是解穴。那二人蠕動了幾下,撐持起來,突然發足狂奔而去。

  但聽半山裏苗人鳳叫道:「果然好俊的功夫,就可惜不學好。」他這兩句話的語音,一字近似一字,只見他又瘦又長的人形緣索直下,當那「好」字說畢,人已站在胡斐身前。兩人互相對視,均不說話,但聽四下裏咄咄擦擦,盡是踏雪之聲,原來這次上峰的高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月光下只見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殺狗杜莊主。他將一個尺來長的包裹遞給胡斐,顫聲道:「這是你媽的遺物,裏面一件不少,你收著罷。」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熱氣從包裹傳到心中,全身不禁發抖。

  苗人鳳見杜殺狗的背影在雪地裏蹣跚遠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結交遍於天下,也算得是個人傑,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敗名裂,實是可惜。他不知杜殺狗與胡斐之母有中表之親,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來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兒,當下緩緩轉過頭來,只見女兒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雖然救了自己性命,卻玷污了女兒清白,念及亡妻失節之事,恨不得殺盡天下輕薄無行之徒,一時胸口如要迸裂,低沈著聲音道:「你跟我來!」說著轉身便走。

  苗若蘭叫道:「爹,是他——」但苗人奉沈默寡言,素來不喜多說一個字,也不喜多聽一個字,此時盛怒之下,更不聽女兒多說。他見胡斐伸手去拉女兒,喝道:「好大膽!」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將胡斐左臂握住,說道:「蘭兒你留在這兒,我和這人有幾句話說。」說著向右側一座山峰一指。那山峰雖遠不如杜家莊所住在的玉筆峰那麼高聳入雲,但險峻巍峨,似猶在玉筆峰之上。他放開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過去,倏忽之間已到峰底。

  胡斐道:「蘭,你爹既這般說,我就過去一會兒,你在這裏等著。」苗若蘭道:「你答應我一件事。」

  胡斐道:「別說一件,就是千件萬件,也全憑你吩咐。」苗若蘭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後兩字聲若蚊叫,幾不可聞,低下了頭羞不可抑。胡斐將適才從杜殺狗手裏接來的包裹放在她的手裏,道:「你放心。我將我媽的物事交於你手。天下再沒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蘭接過那個包裹,身子也是不自禁的微微顫動,低聲道:「我自然信得過你。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氣,若是他惱了你,甚至罵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臉上,讓了他這一回。」胡斐笑道:「好,我答應你就是。」遠遠望去,只見苗人鳳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間倏忽出沒,正自極迅捷的向山上爬去。當下輕輕的在苗若蘭臉頰上親了一親,提氣向苗人鳳身後跟去。

  他順著雪地裏的足跡,一路上山,轉了幾個彎,但覺山道愈來愈險,心下絲毫不敢大意,只怕一個失足,摔得粉身碎骨。奔到後來,山壁間全是凝冰積雪,滑溜異常,竟難有下足之處,心道:「苗大俠故意選此險道,必是考較我的武功來著。」當下展開輕功,全力施為,山道越險,他竟奔得越快。

  又轉過一個彎,忽見一條瘦長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塊凸出的石上,身子襯著灰暗的天空,猶似一株枯槁得老樹,聽他低沈著嗓子說道:「好,你有種跟來,上罷!」正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雙足使出千斤墜功夫,將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苗人鳳背向月光,臉上陰沈沈的瞧不清楚神色。胡斐喘了口氣,面對著這個自己生平想過幾千幾萬遍之人,一時之間竟爾沒了主意:「他是我殺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蘭的父親。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聽平四叔說,他豪俠仗義,始終沒對不起我的爹媽。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功藝業,驚世駭俗,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試試是他強呢還是我強。他苗家與我胡家累世為仇,百餘年來相斫不休,但他又不傳若蘭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將這場世仇至他而解?適才我救了他的性命,但他見我與若蘭同床共被,卻又不知能否相諒?」胸中思潮起伏,百感交集。

  苗人鳳見胡斐神情粗豪,虯髯戟張,依稀是當年胡一刀的模樣,不由得心中一動,但隨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被人害死,投在滄州的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獨生愛女,怒火上衝,左掌一揚,右拳呼的一聲,衝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擊去。胡斐與他相距不過數尺,見他一拳打過來,勢道威猛無比,只得出掌擋架。兩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暗讚對方功夫了得。苗人鳳自那年與胡一刀比武以來,二十餘年中從未遇到敵手,此時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覺對方掌法精妙,內力深厚,不禁敵愾之心大增,運掌成風,連進三招。胡斐一一拆開,到第三招上,苗人鳳掌力猛極,他雖急閃避開,但身子連幌幾幌,險險墮下峰去,心想:「若再相讓,非被他逼得摔死不可。」但見他左足飛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當即右拳左掌,整向他面門拍擊,這一招圍魏救趙,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這一招用的雖然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但高手比武,半點容讓不得,苗人鳳伸臂相格,使的卻是十成力。四臂相交,喀喀兩響,胡斐只覺胸口隱隱發痛,急忙運氣相抵。豈知苗人鳳的拳法剛猛無比,一佔上風,拳勢愈來愈強,再不容敵人有翻身機會。若是在平地之上,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開數步,避了他拳風的籠罩,然後反身再鬥,但在這巉崖峭壁之處,實是無地可退,只得咬緊牙關,使出春蠶掌法,密密護住全身各處要害。

  這春蠶掌法招招全是守勢,出手幅度小極,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術綿密無比,周身始終不露半點破綻。這路掌法原本用以遭人圍攻而處劣勢之時,雖然守得緊密,卻有一個極大不好處,那就是一開頭即使自己「立於不勝之地」,名目叫做春蠶掌法,確是作繭自縛,但能受攻,不能反擊,不論敵人招數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綻,若非改變掌法永遠難以克敵制勝。

  苗人鳳一招緊似一招,眼見對方每一招都可抵擋不住,但說也奇怪,不論自己如何強攻猛擊,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卻無危險,當下不再防禦自身,十分力氣,全用在攻堅破敵之上。鬥到酣處,苗人鳳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飛濺,有一小塊射到了胡斐左眼上。那眼皮極是柔軟,這一下又是出乎兩人意料之外,難以防備。

  胡斐但覺眼上劇痛,雖不敢伸手去揉,拳腳上總是緩得一緩,苗人鳳欺身直進,靠身山壁,將胡斐逼在外檔。

  此時強弱優劣之勢已判,胡斐半個身子凌空,只要足底微滑,身子稍有不穩,立時掉下山谷之中,苗人鳳卻是背心向著山壁。他這時拳法又變,招招逼對手硬接硬架。胡斐極是機伶,也偏不上他這個當,出手又柔又韌,盡力化解來勢,絕不正面相接。但兩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間,平手相鬥,胡斐已未必能勝,現下加上許多不便之處,如何能夠持久?又鬥數招,苗人鳳忽地躍起,連踢三腳。胡斐急閃相避,但見對手第三腳踢過,雙掌齊出,直擊自己胸口。這兩掌難以化解,自己站身之處又是無可避讓,只得也是雙掌拍出,硬接來招。

  四掌一交,苗人鳳大喝一聲,勁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一幌,急忙運勁反擊。兩人都將畢生功力運到了掌上,這是硬碰硬的比拼,半點取巧不得。兩人氣凝丹田,四目相投,竟是僵住了動也不動。苗人鳳見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驚心:「近年來少在江湖上走動,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厲害人物!」雙腿稍彎,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放,先將胡斐的掌力引了過來,然後借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這一推本來就力道強勁無比,再加上借以山壁的反激,更是難以抵擋,胡斐身子一幌,左足已然凌空。但他武功之強,實已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右足在山崖邊牢牢定住,宛似鐵鑄一般。苗人鳳連加三次勁,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動,卻不能使他右足移動半分。

  苗人鳳見他如此了得,心下不禁驚佩,暗想:「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百年難逢,只可惜走上了邪路。我今日若不殺他,日後遇上,未必再是他敵手。他恃強為惡,世上有誰能夠相制?」想到此處,突然間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腳,猛往他右膝蓋上踹去。

  胡斐全靠單足支持,眼見他一腳踹到,無可閃避,嘆道:「罷了,罷了,我今日終究命喪他手。」危難下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陡然拔起丈餘,一個鷂子翻身,凌空下擊。苗人鳳道:「好!」肩頭一擺,撞了出去。胡斐兩拳打在他的肩上,但被他一撞之下,身子跌出懸崖,向下直墮。胡斐慘然一笑,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我自幼孤苦,但臨死之前蒙她傾心,也自不枉了這一生。」突然臂上一緊,下墮之勢登時止住,原來苗人鳳抓住他手臂,將他拉了上來,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現下饒你相報。一命換一命,誰也不虧負了誰。來,咱們重新打過。」說著站在一旁,與胡斐並排而立,不再佔倚壁之利。

  胡斐拱手道:「晚輩不是苗大俠敵手,何必再比?苗大俠要如何處置,晚輩聽憑吩咐就是。」苗人鳳皺眉道:「你上手時有意相讓,難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鳳年老力衰,不是你對手麼?」胡斐道:「晚輩不敢。」苗人鳳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釋他與苗若蘭同床共衾,實是出於意外,絕非存心輕薄,說道:「在那廂房中——」苗人鳳聽他提及「廂房」二字,怒火大熾,劈面就是一掌。胡斐只得接住,經過了適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讓,立時又給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為。兩人各展平生絕藝,在山崖邊拆了三百餘招,竟是難分勝敗。

  苗人鳳愈鬥愈奇,心中不住想到當年在滄州與胡一刀比武之事,再拆數招,向後躍開三步,叫道:「且住!你可識得胡一刀麼?」胡斐聽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憤交集,咬牙道:「胡大俠乃前輩英雄,不幸被奸人害死,我若有緣能受他教誨幾句,立時死了,也所甘心。」苗人鳳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也不過二十多歲,焉能識他?」順手在山邊折下兩根極堅硬的樹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將一根拋給了胡斐,說道:「咱們拳腳難分高下,在兵刃上再決生死。」說著樹枝一探,左手捏了劍訣,樹枝走偏鋒刺出,使的是天下無雙,武林絕藝的苗家劍法。

  雖是一根小小樹枝,但出去時勢夾勁風,又狠又準,要是給尖梢刺上了,實也與中劍無異。胡斐見來勢厲害,哪敢有絲毫怠忽,樹枝一擺,向上橫格,這一格剛中有柔,確是名家手法。苗人鳳一怔,心想:「怎麼他的武功與胡一刀這般相似?」但兩個高手刀劍一交,後著綿綿而至,絕不容他有思索遲疑,但見胡斐樹刀格過,跟著提手上撩,苗人鳳揮樹劍反削,教他不得不迴刀相救。兩人各出絕技,比適才鬥得更是兇險。

  這一番惡鬥,胡斐一生從未遇過。他武功全是憑著父親傳下的遺書修習而成,招數雖然精妙,實戰經驗究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歲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輕力壯,精力遠過對方,是以數十招中打得難解難分。兩人迭遇險招,但均在極危急下用巧妙招數拆開。胡斐一面打,一面佩服:「金面佛苗大俠果然名不虛傳,若是他年輕二十歲,我早已敗了。可見當年他勝過爹爹,倒不是行使詭計。」

  兩人又鬥一陣,越鬥越是靠近山崖,只因招招扣得緊密,都是竭力將對方逼向外圍,只要向內緣踏進半步,立時受了對方刀劍之傷。鬥到酣處,苗人鳳使一招黃龍轉身吐鬚勢疾刺對方胸口,眼見他無處閃避,而樹刀砍在外檔,更是不及回救。胡斐吃了一驚,忙伸手在他樹枝上一撥,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苗人鳳叫了聲:「好!」樹劍一抖。胡斐只覺手指劇痛,急忙撒手。

  苗人鳳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哪知崖邊堅冰被二人踏得久了,竟漸漸鬆裂溶解,他劍勢向前,全身重量盡在後邊的左足之上,只聽喀喇一響,一塊岩石帶著冰雪,墮入下面深谷。

  苗人鳳腳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驚,忙伸手去拉。只是他一墮之勢不輕,雖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帶之下,竟連自身也跌出崖邊。二人不約而同的齊在空中轉身,貼向山壁,施展壁虎遊牆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無比,那壁虎遊牆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說是人,就當真壁虎到此,只怕也遊不上去。可是上去雖然不能,下墮之勢卻也緩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見再溜十餘丈,是一塊向外凸出的懸岩,如不能在這岩上停住,那非跌個粉身碎骨不可。念頭剛轉得一轉,身子已落在巖上。二人武功相差無幾,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樣,當下齊使千斤墜功夫,牢牢定住腳步。岩面光圓,積了冰雪後更是滑溜無比,但二人武功高強,一落上巖面立時定身,竟沒滑動半步。只聽咯咯輕響,那數萬斤重的巖石幌了幾幌,原來巖石橫架山腰,年深月久,巖下沙石漸漸脫落,本就隨時都能掉下谷中,現下被二人使力一登,沙石夾冰紛紛下墮,那大巖越幌越是厲害。

  那兩根樹枝隨人一齊跌在巖上。苗人鳳見情勢危急異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樹枝,隨即上步雲邊摘月,挺劍斜刺。胡斐頭一低,彎腰避劍,也已拾起樹刀,還了一招拜佛聽經。兩人這時用的全是進手招數,招招兇險之極,但聽得咯咯之聲越來越響,腳步難以站穩。兩人都想:「只有將對方逼將下去,減輕巖上份量,這圓巖不致立時下墮,自己才有活命之望。」當下各展生平絕技,手下絕不容情。

  瞬時之間交手十餘招,苗人鳳見他使的刀法與胡一刀當年一模一樣,心中疑雲大起,只是形格勢禁,實無餘暇相詢,一招反腕翼德闖帳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這一招劍掌齊施,要教對方非跌下巖去不可,只是他自幼慣了,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聳。

  此時月明如洗,長空一碧,月光將山映壁映得一片明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猶似鏡子一般,將苗人鳳背心反照出來。胡斐看得明白,登時想起平阿四所說自己父親當年與他比武的情狀,那時母親在他背後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後放了一面明鏡,不須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當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搶了先著。苗人鳳這一招提撩劍白鶴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樹刀蓋住。他此時再無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與胡一刀有極深的淵源,嘆道:「報應,報應!」閉目待死。

  胡斐舉起樹刀,一招就能將他劈下巖去,但想起曾答應苗若蘭,絕不能傷她父親。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將提撩劍白鶴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難道為了相饒對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麼?瞬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氣干雲,是個大大的英雄豪傑,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這一刀不該劈將下去;但若不劈,自己絕無活命之望,自己甫當壯年,哪裏肯死,倘使殺了他罷,回頭怎能有臉去見苗若蘭?若是終生避開她不再相見,那這一生活在世上,勢必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看官,那時胡斐萬分為難,實不知這一刀該當劈是不劈。他不願傷了對方,卻又不願賠上自己性命。看官若是自身遭此情景,該當如何抉擇?

  苗若蘭一人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見二人歸來,當下緩緩打開胡斐交給她的包裹。只見包裏是幾件嬰兒的衣衫,一雙嬰兒鞋子,還有一塊黃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繡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個黑字,正是她父親當年給胡斐裹在身上的。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嬰兒的衣衫,心中柔情萬種,不禁癡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與她相會?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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